我注意到那片墓园,是去乘坐天空缆车的路上。
错落参差的墓碑从密封的车窗外一闪而过,我不由自主向后扭转脖子,可惜墓园已经被高大而蓊郁的乔木遮蔽了起来。
说来奇怪,大多数时候,并不是那些活生生擦肩而过的面孔,让你意识到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过着许许多多与你不同的生活,熙熙攘攘的行人相互经过,仿佛谁对谁来说,都不是真实的。
可死亡就显得要真实得多,那些逝去的生命,不经意间被你迎头撞上,让你豁然发现,有些人来过,而后离开,你们不曾相识,可你经过了他沉睡的地方,无常或因缘,逼仄或宏阔,这些郑重而虚空的词语,会在那一瞬间,变得真实起来。
就像在希腊坐长途公交时,悬崖边的高速路,每隔数公里就会看到插在路边的十字架,装饰有鲜花或彩带,有些地方甚至同时树起五六个小小的十字架。那是为死于交通事故的亡者就地立下的祭奠,类似衣冠冢,也提醒无数的后来者。那时我总在想,他们后来都去了哪里呢?他们是否得到了想要的,是否失去了不舍的,是否想过生命的终结会被一直展览下去,以这样触目惊心的方式?
有时,我们就是会为陌生人感到难过。
搭缆车上山时,我还特意去寻找山脚下的墓园,可惜植被茂密,除了遮天蔽日的温带阔叶,和支脉缝隙里透出的一丝蓝天,我什么也看不见。
无关的愁绪这种东西,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抵达山顶,坐在自助餐厅里胡吃海塞的时候,我把那些倏忽而逝的墓碑忘记了。也许是牛油果鲜虾手卷太诱人,也许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外的天空太明媚,总之在一眼便能看尽南阿尔卑斯山和瓦卡蒂普湖的山顶,我忘记擦肩而过的无常。
下山之后,还是多多同学提醒我,是不是想去找找那片墓园,我才恍然想起,是啊。
傍晚时分,我们以徒步的方式在山脚下寻找那片印象稀薄的墓园,皇后镇分明不大,可是真要寻找起某个角落,反而总在原地转圈。况且,这里气候无常,眼看晴空转眼被乌云覆盖,多多说不会又要下雨吧,我也抬头想要看看远处的天空,我说你看,对面。
并不宽阔的马路上车流穿梭,手拿冰激凌的游客人来人往,就像失衡的天平,这一端的琐碎热闹,在面向另一端的空旷与寂静时,变成了一种以动衬静的修辞方式,被推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起初以为墓园并不大,然而认真看过去,才发现是不小的一片占地,墓碑非常整齐地一行行由路边向山坡上排列,高矮错落,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为数不多的巨大雕塑格外醒目,大多是天使或者十字架,向着天空,向着远方。
有些墓碑很新,大部分则因日晒雨淋而变得斑驳,踏进墓园的那一刻,只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却并不觉得恐惧。
就这样,我们开始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看过去,除了生卒年和姓名之外,有些墓碑上有墓主人的照片,有些刻上了死因,有些记录了生平,还有些画了漂亮的图案,说明了故人的爱好或荣誉,有些碑前有刚刚放上去不久的鲜花,玻璃瓶里是满满的干净清水,有些碑前放着褪色的复活节彩蛋,或者其他手作物品,都是微小又固执的惦念。
年代久远的墓占地很大,看得出墓穴的范围,碑文大都模糊不清。时间越靠近今天,墓的占地也越小。
我们并没有细细去数这里究竟有多少沉睡的灵魂,也许是几百个,也许是上千个,有世世代代的皇后镇人出生在这里,度过一生,而后死去,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城市,每一个村落,甚至每一个社区一样。我们并不曾相识,可我却不小心知道了你的名字,甚至了解了你的星座和喜好,每一块需要仔细辨认的墓碑都是一段沉睡的往事,都有一段喜悦或者心痛的故事。
我们找到的年代最为久远的一块墓碑属于十九世纪。牧羊人从清澈的河水中淘出了金砂,淘金热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淘金人,于是才有了现在的皇后镇。我想起小时候用红白机玩的抓金子游戏,总想将所有的金子从泥淖中抓上来,一关一关地抓,虚拟的快感尚且会令人上瘾,何况真金。
淘金者们白日淘金,夜晚挥金,贫瘠而狂热的十九世纪的某一天,这个皇后镇的第一批居民之一,躺在了这里。不知道他是否亲手筛出沉甸甸的金,不知他是否流连女人与酒精,不知他的子孙是否依然生活在这远离世界上一切纷争的地方。我想,他一定不会想到,日后这个被南阿尔卑斯山环绕、拥有美丽高山湖泊的小镇,成了全世界冒险者的天堂。
跳伞咨询中心排着长队;当地男孩扛着山地自行车搭缆车上山玩速降,一遍遍不厌其烦,看得人心惊胆战;乌云渐渐累积的高空,滑翔伞慢悠悠地摇晃……如果不玩些极限运动,仿佛就算白来了一趟皇后镇。
所以,有许许多多的墓碑上,都记录着一场场英勇的意外。
跳伞事故,滑雪事故,各种极限运动的意外被客观记录在案,墓碑容量有限,短语居多,纵然只是“他热爱滑雪”“他拿过第一”“他很勇敢”“我们爱他”这样的陈述,仿佛也都有难以言说的温度。
无论是爱也好,痛苦也好,越是深沉,大概越是简洁,不愿渲染,也不愿表达。
贴在其中一处墓碑上的照片里,男人身穿滑雪服,站在属于自己的滑雪板上,笑得灿烂。他的笑容,每天依旧迎来送往那些登上山顶寻找刺激的人。
而另一些故事或许更为揪心。比如这里最短暂的生命,只存在过一天,朝生暮死,好像蜉蝣。小小的墓碑上刻着细弱的“ONE DAY”,墓主人的名字属于女孩。一天,她或许连眼睛都未曾睁开,未曾看过自己出生在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也未曾亲吻过父母的眼泪。
还有一些十九世纪死于瘟疫的孩子,七八岁,墓碑上画着活泼的图画。
一个家族的墓碑往往连缀在一起,和我们一样,注重另一种形式上的团聚。在这些墓碑中,我们看到了一家三口,全部去世于同一天,这一天发生了什么?车祸?火灾?犯罪事件?自杀?总之,一定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时间流转到今天,大概再也没有人为他们唏嘘过。
也许是因为天色渐晚,也许是因为天气转阴,流连完所有被定格在结束那一刻的生命后,我忽然觉得有些湿淋淋地冷,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纵然最初莽撞踏进这里,我们之间并无关联,然而现在好像每一块墓碑都有了自己微弱的呼吸,此起彼伏传进我的耳朵里,但我却并不觉得害怕,甚至也不觉得沉重。
也许是因为这里本身就不够严肃,大多数墓碑都装饰得非常可爱,画上去的图案也都充满稚拙的童趣,虽然死亡令人悲伤,但我们看到的所谓缅怀的话语大多是“她度过了快乐的一生”“他很满足”“他很会画画”“她的梦想是成为医生,她做到了”……每一个伤感的故事,都变成了一句笨拙的看图说话,有一种温柔在其中。
死亡究竟是什么?死亡对死者对生者分别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接受自己也会死去,我们如何面对生命中痛彻肺腑的失去?
我记得在《绿山墙的安妮》中,安妮曾非常苦恼,在马修去世后,她认为自己如果没有持久地沉浸于悲伤之中仿佛就是对马修的背叛,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笑去快乐,一旦她忽然笑了,下一秒便会心怀愧疚。
这样的心情直到现在也会偶尔困扰我。在失去我的第一只龙猫小丢的时候,我哭了半个月,每一天,连续不断地哭,我用了很久才接受它已经不再存在于我身边这个事实。许多年过去了,我们有了另一只龙猫Latte,还有一只包子脸的小加菲Mocca,可我依然会在逗它们开心的时候,忽然想起小丢,心里有一份沉重的无法启齿的羞愧。
也许,从小到大,死亡都像个怪物一样被小心翼翼地回避,我们蒙上眼睛,堵起耳朵,不愿去看去听去了解这个怪物的模样,或许这也就注定了我们面对死亡,只能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以反义词的形式存在着,相互支撑相互拉扯。所以我们习惯了生也必须习惯死,我们别无选择接受出生,就也要同样别无选择接受死亡。
电影《救赎》中也有这样一段自问,“如果你在维基百科搜索死亡,定义是特指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但维基百科不会告诉你如何面对死亡”。事实上,后者才是我们最需要的,不是吗?
西方人选择了克制与轻松的方式来接受这无可辩驳的命运,我们所身处的墓园气息轻盈,墓碑有漂亮的图案,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亲人们画下这些图案时还在笑着说:“Hey,伙计,给你画一杯酒,让你喝个够!”他们以此来抵御死亡所带来的悲伤与恐惧。
也许他们很早就已经知道,漫漫人生,慢慢走过的起伏路途,所有喜极而泣与痛彻肺腑,在生死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已经足够浓烈,所以就不要再去渲染。
在悲伤与迷惘中,死亡教育渐渐变成西方人成长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就像性启蒙一样,或许我们也是时候去学着与死亡的阴影和平共处了。我始终记得,在幼儿园时,第一次想到人会死,怕得发抖,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悲伤得无以复加。说给妈妈听,妈妈只说傻丫头,想太多,长大就不怕了。结果,越是长大越是害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无法直面这个现实,不敢想象老去的姿态,更不敢想象如何与这个我所贪恋的世界告别。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当时的妈妈或许和我一样,惧怕死亡,拒绝谈论,她无法帮我。
暮色渐渐沉坠下来,连风都静止的这一刻,我听着墓园里平静的呼吸,来自花朵也好,树木也好,沉睡的故人也好,我忽然前所未有地相信,他们也许真的,未曾离开过。
站在最后一块山坡上的墓碑前,我转过身,远处五颜六色的建筑密集地沿着地势层层叠叠地耸立起来,那里有晚饭,有游客,有当地人,有满大街骑车的孩子,有坐在湖边吃汉堡的情侣,也有咖啡厅与街头表演,他们在不知不觉间,与这片灰色的墓园迎面相对,彼此张望。
走出墓园的时候,我和多多同学一起,很郑重地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皇后镇的最安静的“活人”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