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小时后,白健江眼看就打不动了,鬼子的炮火猛得让人连头都不敢抬,好几个战士被迫把自己弟兄的尸体翻出来,当作掩体,也有几个战士钻在鬼子尸体堆里,手里的枪却一刻也不敢停。哪怕打不着鬼子,也得让枪拼命叫唤。奇迹出现在东侧,就在双方快要决出高低的时候,东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紧跟着,接应人员冲杀了进来。鬼子没料到东边会有国军杀进,一时大乱,山岭上的谭威铭这才趁势突围,里外夹击,将五百多鬼子消灭在东侧小山包上。
接应谭威铭的,是已经从洪水县包抄到敌后方的26师。得悉谭威铭被困,王国团派出一个旅,硬从东边杀出一条血路,将谭威铭救了出去。
谁也顾不上休息,三方会师后,谭威铭连一句感激话都来不及说,只是有力地握了握白健江的手,然后就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了。
没曾想,这一次握手,竟成他二人的永诀。
4
四姑娘小蛾在杆子上已吊了两天。
宫田是那么地沮丧,又是那么地愤怒。一个联队,居然消灭不了谭威铭,愣是让他从手掌中逃了出去。
“饭桶,你们都是饭桶!”宫田对着前来报信的中队长,气得嘴都歪了。更令他恐慌的是,竹康手下报告,通往谷城的路被切断,王国团26师在夫子庙以东12公里处筑起了一道防线。
“竹野呢,竹野跑哪里去了?”宫田扯着嗓子问。
“司令官,你忘了吗,不是你让竹野中将直接从夫子庙赶往黄花冈的么?”竹康小心翼翼道。
“岗本君怎么说,他没看到竹野的部队?”
“不会吧,竹野中将过去已经一天多时间了,应该早到了黄花冈。”竹康说完,侧转身子,冲身后的谍报兵喝道,“多去几个人,马上探清竹野君和56师团的位置。”
谍报兵“嗨依”了一声,转身去了。宫田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又把目光投到窗外那片空场子上。
后路被断,前面进攻受阻,白天岗本那边又打了一场恶仗,遗憾的是,刘集的12师全师压上,副师长庄国雄亲自指挥支那军,打得岗本节节败退。佐佐木那边,更是狼狈不堪,娘娘山的刘米儿跟72团沈猛子联起手来,对佐佐木三边夹击。特遣队损失惨重,佐佐木眼看乱石岗子守不住,竟丢弃阵地,擅自逃跑。结果让沈猛子带领的一股精干力量消灭在离马鞍坡五里处。
可恨的支那人!都说共产党跟国民党势不两立,跟土匪更是水火不容,这一次,他们居然联起手来对付帝国军队!
宫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尽管他没冲部下喊出来,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如果城内的屠兰龙这时候突然开火,后果将不堪设想。
怎么办?宫田一边盯着杆子上吊着的两个女人,一边搜肠刮肚想办法,怎么才能从米粮山穿过去呢?
说来也是悲凉,两天前宫田还对这场战役充满坚定信心,对拿下米粮城毫不怀疑,他甚至在想,屠兰龙拱手让出米粮城后,自己该不该把指挥部设在梅园?可是现在,他对米粮城没了一点信心,对屠兰龙,更不敢抱指望。
一切罪过都在松原!
是松原坏了他的好事,也是松原让他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如果不是松原失手,让共产党救走那对母女,他就不会如此被动。
“松原君呢,不是说好今天到的吗,怎么还不见人?”想到这儿,宫田转过身,问身边傻子一样陪着他的竹康少佐。
“今天凌晨他们已经过了夫子庙,估计很快就会到。”
“很快很快,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到?!”宫田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章国振和王国团两支力量加入到这场战役中,形势急转直下,他身边一切都乱了套。现在不但岗本那边联系不上,山崎抓到的几个支那人送不过来,松原这边也没了消息,如果不及时把屠兰龙的老丈人送到他手中,他对屠兰龙,就没了一点法子。
这根稻草一定要抓住,一定!宫田再次给自己打气。
大约五分钟后,负责外围警戒的中队长走进来,神色慌张地报告:“营地外面发现一股支那人,正在偷偷摸摸向我营地靠近。”
“查清楚没,他们是哪一路的?”宫田精神一振,莫非真有支那人上钩?
“报告司令官,就是昨天救走谭威铭的白健江。”
“八嘎。”宫田兴奋地叫唤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上钩呢,白健江,你总算来了!
“带仓野!”宫田叫了一声,扔下竹康,腾腾腾朝外去了。
这一刻,宫田心里流淌着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在绝境中忽然看到希望的欢呼声,是不甘心的报复声。宫田绝不惧怕死亡,作为大日本帝国的高级指挥官,他的生命早就献给了天皇,献给了这场圣战。不过宫田有自己的想法,纵是要死,他也要追求一种完美,要在支那人的痛苦声中笑对死亡。况且,现在还不能断定谁输谁赢,他手里还握有几张牌,只要这些牌打得好,扭转被动局面完全有可能!
他要活捉白健江,他相信,只要白健江在他手里,沈猛子将会不战而退。
哈哈,不战而退!
宫田迅速将两个中队长叫来,要他们立即做好袭击准备,然后冲竹康道:“现在该把仓野君请上去了,再弄一根杆子,让仓野君能看得远一些。”
竹康会意地点头。很快,一根更长的杆子竖了起来,蓝天白云下,仓野正雄就像一只风干了的兔子,被轻轻松松拉上杆子。一阵风掠过,仓野忍痛睁开眼睛,恍惚中,儿时的米粮城又在眼前出现,青的山,绿的水,一排挨一排整齐的瓦舍,穿着开裆裤在街巷里追逐戏耍的孩子。还有那香喷喷的绿豆饼、油炸脆皮豆。街东的铁匠铺又在出新的马掌了,火光贼亮贼亮,能把整个米粮城映红。街北的王家包子馆老板又在打老婆,老婆怀里揣着包子,边跑边吃,一边还丢下野亮野亮的嚎叫。一大群孩子跟在后边,边抢包子边唱:
大鼻子没出息娶个老婆是矮子矮老婆真懒惰打死她也不干活
那一群孩子中,有他,有白健江,还有蛾。哦,蛾,蛾呢?
仓野正雄挣扎着,扭过目光,半空中,他看见了蛾。那是蛾么,那不是蛾啊。蛾在天上,在月亮里,在他心灵的最深处,那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也不敢触碰不敢醒来的梦。
哦,那是蛾,真的是蛾。那是被自己的国家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蛾!
国家?半空中荡来荡去的仓野正雄忽然想到这个词,他笑了,笑得好不伤心。
国家,军队,天皇,圣战。
杀戮,抢掠,强占,血腥。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武装侵略,一支军队对一个国家贫民的暴力屠杀。
又一阵风吹来,空中的仓野正雄转了个方向,他看到了荷秀子。
这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女人啊,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们早该结婚了,尽管中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但是仓野坚信,自己是爱她的,真的爱,她也一定爱他。可是战争来了,一切都要为战争让道。
可怕的战争!
仓野正雄闭上眼,不敢再看身边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都因为他,搅入了这场战争,最后又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是他的罪过?
不,他是深爱着她们的,一个来自他的祖国,一个,来自养育了他的米粮城,说起来,这也是他的第二个祖国啊,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饱受欺凌!
“宫田,岗本,你们都是刽子手,历史最终会审判你们的!”
仓野正雄用上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宫田哈哈大笑。“仓野,你终于说实话了,说得好,我就是刽子手,我要替天皇除掉你这个叛徒,内奸。”
“宫田,你是侵略者,这场战争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骗局啊——”仓野的声音出了血。
这声音惊动了白健江。
得悉四姑娘小蛾被宫田吊在杆子上,白健江突然掉转头,就往老鹰嘴这边来。他身边护卫的三堂子跟狗剩更是摩拳擦掌,扬言要替白大哥救出嫂子。
“放心吧,大哥,救人这种事,咱兄弟在行。”三堂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白健江不吭气,他的脸比炮火烧焦的山头还要黑。他们避开敌人的大部队,从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来,中间虽是遇见了一小股敌人,但没打。狗剩是想打,一看白健江不吭气,就乖乖地藏在了山崖下。等鬼子走过去很远,他们从山崖下爬出来,狗剩悄悄问孙长根:“怎么不打呀?”
孙长根剜他一眼,恶狠狠地道:“是救人还是跟鬼子干仗,就这几个人,拼光了咋办?”
狗剩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他这个土包子就是不行。
过了小山包,又越过一道岭,老鹰嘴那个土场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土场子上栽着两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头,晃着两个黑影儿。
白健江望一眼,心疼一下,望两眼,心就疼得就在了一起。再望,眼里就喷出了火。
白健江记得,小时候那儿也是一座庙,好像叫老君庙。后来庙不见了,搬过去几户人家,在那里烧砖。再后来,就有一个什么头领带着一帮人,赶走了烧砖的人,占领了老鹰嘴。至于那些房舍怎么建起来的,以后又住过些什么人,白健江就不知道了。但如何摸到土场子上,他知道!
白健江回头望住孙长根:“现在还剩多少人?”
“42个!”孙长根答。
白健江心猛地一痛,从夫子庙过来,他带着将近两百号人,现在只剩了42个。这可是谭威铭的两个旅啊,两个旅拼成42个人,白健江还从来没打过这种仗。
“告诉弟兄们,我要到场子那边救人,这一去,怕是一个也回不来。弟兄们要是有想法,现在走还来得及。”
孙长根啪地挺起胸脯:“弟兄们跟你一道去!”
“不,你还是问问,我白健江不想连累弟兄们,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中间,就有一个国军弟兄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团……团长,鬼子明摆着是引我们上钩,这当,我们不能上啊。”
白健江走过去,重重拍了把那个国军弟兄的肩膀:“兄弟,你说得没错,鬼子就是引我们上钩。但纵是刀山,我也要闯,火海我也得跳。”
“为……为啥么?”那个国军弟兄蜡黄着脸问。
“小兄弟,你多大了?”白健江忽然俯下身,大哥哥似的望住国军弟兄。
“我……我18了,14上跟的老司令。”
“你还小,不懂男人,等你以后有了女人,就明白了。”
“女人?”国军小兄弟越发好奇。
“对,女人。”白健江转过身,指着远处的杆子说,“那上面吊的,是我白健江的女人,你说,我能不救么?”
国军小兄弟摇摇头:“开啥玩笑哩,那是候团长手下伙夫的女人,谁都晓得哩。”
白健江脸猛地一变色,旋即,又松开眉头,长叹一声:“小兄弟,有些事你不明白,你要是能活着回去,跟周老实说一声,小蛾是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得跟我死一起。”说完,他猛地转身,也不等孙长根他们跟上来,毅然决然地就朝前走去。
这个时候,12师师长谭威铭已跟松原干上了。
从狮子岭突围出来,谭威铭带着弟兄们往回打,中间突然接到26师王国团派人送来的情报,说从夫子庙下来的竹野师团并没按宫田的命令去黄花冈增援岗本,而是从夫子庙西北方向斜插过去,朝三川之一的平谷川去了。谭威铭一听,就知道竹野不敢蛮战,想逃。谭威铭了解竹野这个人,他跟宫田不同,跟岗本更是不同。竹野向来不会跟谁硬碰硬,有便宜就打,没便宜就逃,他对《孙子兵法》研究得很透彻。谭威铭跟竹野交过手,是在长城决战之前,这是只老狐狸。
谭威铭一边派人通知副师长庄国雄,让他无论如何将这情报送到梅园,封锁平谷川,除了屠兰龙,没谁能做到。一边集结部队,从后面追过去。
过了谷河,谭威铭并没看到竹野的影子,连尾巴也找不到。谭威铭心生疑惑,不会是王国团把情报弄错了吧,就算竹野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平谷川,竹野的重炮部队行动迟缓,按正常速度,他们应该在离谷河十公里以内。谭威铭刚刚派出去一支搜索部队,就有人跑来报告,谷河北岸二道梁子发现一队鬼子,约有一千人。
“继续侦察,搞清楚是哪一路的!”
侦察兵应声而去,二十分钟后,侦察兵回来了,气喘吁吁说:“二道梁子的鬼子是松原,接应松原的是竹野派过去的步兵大队,大队长叫尾藤。”
“松原,尾藤?”谭威铭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念着念着,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疑团。
“不好,我们让鬼子骗了!”谭威铭失声叫道。原来竹野并不是从他们站的地方过的谷河,鬼子从二道梁子上方偷渡谷河,那边地势低,谭威铭当然找不到鬼子。
谭威铭赶到二道梁子,果真就见松原正在尾藤大队长的保护下,蹚水过河。女儿河的分支谷河在这儿突然变缓,水流不是很急,水也只有齐膝深。鬼子借着两边山崖的掩护,悄然选择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谭威铭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松原,令他大惊失色的是,松原旁边,被尾藤几个保护住的,居然是屠兰龙的老丈人祖慈航。
原来松原跟竹野串通一气,想撇开宫田,先行穿过米粮山。
怎么办,打,会伤到祖老先生,不打,鬼子就会从从容容在他眼皮下越过谷河。如果松原等人过了谷河,跟这边的竹野一汇合,想收拾他们,就难了。谭威铭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发现离松原他们过河的地方不远,有一石嘴,石嘴周围,是密密的灌木。如果占据了石嘴,等鬼子过了河再打,北边再留一干人马,切断松原跟竹野的联系,收拾这股鬼子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要紧的还是,得想尽一切办法把祖老先生救出来,千万不能让他落入竹野手中!
主意已定,谭威铭当即命令队伍分两股,一股往北,占住石嘴北边的那条沟谷,堵住竹野,不能让他往后接应。另一股,由他亲自率领,抢占石嘴,营救祖老先生。
二十分钟后,枪声打响,平静的谷河顿时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