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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嘴那片土场子上静悄悄的,夜深得怕人,四周了无声息,风也是静止的,大地似乎睡熟了般,带给人一种异样的静默。
白健江他们是天黑透后才摸到一座砖窑前的,42个弟兄一个也没有少,都跟着来了。狗剩和三堂子一点惧怕的意识都没,心里充满了美妙的好奇。打仗真是过瘾啊,远比地里种庄稼刺激。白健江一再提醒,此去凶多吉少,要他们作最坏打算。狗剩满不在乎,从刘家寨到老鹰嘴,狗剩体验到的都是胜利,他觉得打鬼子一点没传说中那么可怕,挺痛快的,人是死了不少,可鬼子丢下的尸体更多啊。相比之下,胜利还在白健江他们这边。再者,狗剩他们对地形熟,哪儿能藏人哪儿能过山,抬眼一看就知道了。米粮山茫茫苍苍,沟连着沟,山峦接着山峦。粗一看哪条沟都一样,山包跟山包也十分相似。但里面玄机多着呢。有的山沟能活命,有的却是老天爷给你挖下的坑,进去甭想再出来。还有,老鹰嘴一带,山势十分怪异,两条沟明明挨着,走着走着,紧挨你的那条沟就离你很远了。这便是鬼子为什么会在这一带乱了方阵,头顾不了尾,尾找不见头的原因。
往砖窑跟前摸,容易,有山挡着,有树木遮着,就算鬼子发现,想轻而易举消灭他们,也难。到砖窑前,再想前行,就难了。四周猛然变得空旷,树木稀松,山势走缓。唯一能遮挡住身子的,就是五六孔废砖窑。但废砖窑是最耐不住炸的,一炮下来,它就把你出卖了,不但出卖,弄不好还会砸死你。
白健江屏住呼吸,目光一动不动注视住土场子。白健江发现,土场子上不知啥时又多了一根杆子,上面又多出一个人。宫田到底抓了多少人,难道那五位姑娘他都要吊上去?白健江一边瞎想,一边盘算,怎么才能快而准地迅速靠近土场,又怎么能放倒杆子,救出人来?土场子离砖窑大约两公里距离,中间没有障碍物,硬闯显然不行,鬼子一定有准备,哪怕架两挺机枪,这42个人也会被扫得血肉横飞。只能智取!
白健江用心观察一会,忽然就发现,斜对面另一座砖窑,正好跟一条小道相连,不用说,那小道就是米粮城人踩出的,当年砖窑里干活的,一大半是米粮人,久而久之,就踩出那么一条小道来。白健江盯着那条小道望了很久,突然有了主意。
他把孙长根叫到跟前,低声道:“你带弟兄们到那边去,瞅清对面那座窑没?到了跟前,你们就开枪,边打边往后撤,沿着那条小道,过了山弯子,再打一会,估计抵挡鬼子一个小时没问题,一小时后,你们就撤,从小道往外撤三里多路,藏身就容易多了。”
“那你呢,你去哪?”孙长根问。
“这不废话么,我还能去哪,救人啊。”
“一道去吧。”孙长根几乎是在求他。
“一道去,谁来掩护我?”白健江脸上闪过一丝笑,这是从狮子岭出来后他第一次笑,尽管夜很暗,孙长根还是看见了他强挤出来的那丝笑。
不,那笑里有一层视死如归的悲壮味!
孙长根那边刚一打响,白健江就带着狗剩和三堂子冲了出去,奇怪的是,从砖窑到土场子,他们居然没遇到任何阻拦,进攻出奇地顺利。似乎眨眼间,他们就从砖窑来到了土场子。孙长根那边更是蹊跷,他们是对着土场子方向开了一阵枪,但没人回应,也没人从黑夜里跑出来,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枪声响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有鬼子出来,孙长根纳闷了,莫非小鬼子溜走了?
刚命令弟兄们停火,四周忽啦啦就冒出上千个鬼子,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牢牢包围起来。孙长根暗叫一声不好,鬼子早就埋伏好,就等他们往陷阱里跳。霎时,山野间枪声大作,弹飞如雨。鬼子中队长站在离他二百米远的地方,嘴里呜里哇啦叫喊着,坐等多时的小鬼子一看只有十来个人,狂叫着朝他们涌来。孙长根提起冲锋枪,冲走在前面的鬼子一阵猛扫,但是鬼子压根不在乎,一边打,一边喊叫着朝他们扑过来,子弹从四个方向飞来,孙长根身边的弟兄像麦捆子一样被鬼子撂翻,眨眼工夫,十多个弟兄就没了。孙长根急了,想从小道那边突围,鬼子哪给他机会。从开枪到战斗结束,孙长根打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他的背部中了七弹,胸脯被鬼子的机枪扫出一大片洞,他硬撑着,想打完枪里的子弹,可是鬼子的子弹远比他的猛,孙长根连着喊出两声,一声好像是喊白健江,另一声,好像是喊他身边那个小士兵,喊声落地,孙长根一头栽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鬼子中队长“哟西”了一声,从山包上走下来,挨个儿翻看国军弟兄的尸体。
死去的国军弟兄个个面目愤怒,很不甘心的样子。
宫田从那扇紧闭着的门里走出来,笑容满面。这时候,白健江他们已被鬼子团团围住。其实他们从砖窑那边冲过来时,鬼子是数着他们脚步的,刚等他们冲到土场子上,四周的鬼子便端起了枪。
“白健江,我等你多时了。”宫田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白健江跟狗剩三堂子背靠背站成一个小三角,目光里看不出畏惧。“白健江,放下你手里的枪,我们谈谈。”宫田用蹩脚的中国话说。白健江没有看宫田,他的目光在高处,他看清了小蛾,小蛾好像已经咽气,头耷拉
着,任凭白健江心里怎么呼唤,她的头就是不动一下。另边那个女人倒是挣扎着动了一
下,白健江发现那是一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怎么也会吊上去呢,白健江想不明白。再往中间那根长杆看,白健江就傻眼了,上面吊的,不是女人,而是……“看清楚没,他就是当年你父亲收养的日本孤儿,中国名字叫白健雄。”宫田已经
走过来,在离白健江十米远处停下。他身边护了不少日本兵,日本兵的枪口齐齐对住白
健江。“宫田,算你狠。”白健江说了一句话。“不,我很友好,大日本帝国的军队都很友好,如果你放下枪,我们照样可以友
好。”
“小鬼子,你做梦!”狗剩替白健江骂了一句。真想不出,狗剩和三堂子居然真的不怕死,他们两个的镇静让白健江惊讶。要知道,几天前,他们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啊。
“狗剩,三堂子,这下该后悔了吧。”白健江故意说。“团长,不就是一死么,多拉几个鬼子给咱垫背,值啊!”狗剩大声说。宫田是听得懂一些中国话的,狗剩话里的意思,宫田多少听出一些。“八嘎,把他们给我拉开!”宫田愤怒地叫嚣了一句,就有鬼子尝试着往前走。狗剩忽地扯开衣襟,露出一排手榴弹:“狗娘养的小鬼子,有本事就来啊,冲你爷
爷开枪!”鬼子一看狗剩要拉环,吓得纷纷往后缩,狗剩哈哈大笑:“小鬼子,没胆了吧,有
种就过来呀!”鬼子兵面面相觑,宫田更是恼羞成怒。“白健江,投降吧,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宫田还在抱着希望。“怕死老子就不来了,宫田,你的死期马上到了,少作些孽,米粮百姓或许还能饶
你不死。”白健江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可惜得很,四姑娘小蛾还是没能听见。她死了,她被日本鬼子折磨死了。白健江心如刀绞。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四姑娘小蛾能抬起头,朝他望一眼啊。土场子上突然死寂一片,时间仿佛凝固在那里。白健江想起许多往事,往事里有他,有小蛾,也有杆子上吊的仓野正雄。双方僵持了一会,宫田一挥手,突然说:“把他放下来!”
几个鬼子兵一阵忙碌,仓野正雄在巨大的疼痛中落到了地上。
仓野正雄看见了白健江,其实白健江从砖窑那边冲过来时,他就看见了他。他在半空中挣扎着喊了一句:“别过来啊。”可惜声音太弱,白健江听不到。
现在,他跟白健江面对面站在一起,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两个出生在不同国家的人,两个小时候的玩伴,兄弟,现在居然又站在了一起,站在了硝烟弥漫的炮火中。仓野正雄发现,白健江还是那么勇敢,他身上那股野性,一点也没改变。小时候为这,他挨了多少打啊,父亲白老恒每每揍了他,就孤独地走过来,满怀心事说:“老大,你可要学乖了,你要跟他一样没出息,爹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爹?仓野正雄忽然就想起那个整天钉马掌的铁匠来,他就死在大日本帝国的暴力之下,他替大日本帝国收养了一个弃儿,供他上学,教他做人的道理,最终让他成才,谁知,大日本帝国却毫不讲理地将他杀害。现在,大日本帝国又要屠杀他的儿子。难道这个国家,生来就以杀戮为快乐?
“放他走吧,我愿意承担一切。”仓野正雄忽然跟宫田说。
“仓野君,现在晚了,除非你能让他为帝国军队服务。”宫田阴森森地说。
“放了他吧,让他去战场上,他是军人,军人就应该战死在战场上。”仓野又说。
“不,他不能死,他要跟你一样,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忠实的朋友。”宫田往前跨了一步。
“你们别做梦了,没有人会做汉奸,背叛自己的祖国是很可耻的事,要遭千人指万人骂,他不会做,别人也不会做,你们小瞧了这片土地。”
“可你在背叛天皇!”
“你错了,我谁也没背叛,是你们逼我参加这场战争,你们对这片土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在替你们恕罪。”
仓野正雄边说话,边往宫田这边靠近。他的身子虚脱极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劲。但他还是坚持着,一步,两步,他离宫田越来越近,眼看就走到宫田身边了。
宫田警惕地往后一缩,身边的卫兵立刻拿枪拦住仓野。仓野凄然一笑,又道:“真理不是在你这边么,你怕什么?”
宫田阴阴笑了笑:“仓野,你马上说服他,只要他答应让沈猛子退兵,我就饶过他。”
仓野笑笑,没回答,眼睛,却死死盯在宫田脸上。
“好吧,我试试看。”半天,他这么说。
宫田心里一亮,还以为仓野真的屈从了,就在他咧开嘴想笑时,仓野正雄突然一个箭步,冲开前面的屏障,一把卡住了宫田脖子。
“放他走!”仓野命令道。
鬼子兵一阵骚乱,谁也没想到仓野有此身手,动作如此敏捷,提着枪,却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放他走!”仓野又吼了一声。
宫田想说话,脖子被仓野卡得透不过气,只好摆摆手,示意放人。
仓野这一惊人举动同样震住了白健江,狗剩喊了一句,白健江才醒过神。不过他并没跑,而是借鬼子兵目瞪口呆的空,火速扯下杆子上的绳索,放下了四姑娘小蛾。白健江摸了把小蛾鼻孔,好像还有气,心里一热,发疯似的喊起来:“小蛾,小蛾,我是江啊。”
白健江如果这时候想到跑,可能还有机会跑出老鹰嘴,叫半天没叫醒小蛾,白健江就彻底疯了,猛地拔出腰里的枪,冲宫田这边就打,边打边骂:“狗娘养的,还我女人!”
枪声一响,土场子就彻底乱了。狗剩和三堂子瞅准机会,噼哩啪啦就开了火,眨眼间就有一排鬼子倒下去。鬼子再也不敢发愣,双方近距离扫射起来。
这晚的土场子,上演了惊魂一幕。白健江最终打光了枪里的子弹,他身上中了多少枪,自己也数不清。三堂子后来跟鬼子拼起了刺刀,但鬼子太多了,连挑五个后,他被鬼子的刺刀扎中,肠子露了出来,三堂子还在跟鬼子拼。狗剩死得利落些,打光枪里的子弹后,刚要掏手榴弹,胸脯就让鬼子击中,一共中了十六枪,狗剩仍然扔出了一颗手榴弹。
仓野正雄决然没想到,白健江会愚笨到如此程度,他怎么能开枪呢,抱起小蛾跑不就是了,纵算是豁出命,他也能让他们跑过砖窑。后来仓野正雄才明白,白健江不可能跑,也跑不出去,宫田在砖窑那边,也埋伏了一个中队。
当然,让白健江真正疯狂的,还是小蛾。小蛾没能坚持到白健江救她,放下来时,她已咽了气,鼻孔里那股热气,是白健江的错觉。白健江摸到她冰凉的脸时,就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睁开眼了。
白健江只能拼。
仓野正雄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虽是想死,想跟宫田一起死,可是,宫田不让他死,宫田还没把他折磨够,他被几个卫兵扭住手,他的力气毕竟有限,能卡住宫田脖子,就已是奇迹,再想跟扭住他的卫兵搏斗,真的是力不从心。
谭威铭死得就更加壮烈。
他们已经把祖老先生救到手了,竹野突然冲破石嘴北边沟谷的防线,朝石嘴打过来。竹野不能没有祖慈航,没有祖慈航,竹野就过不了平谷川,他的计划就泡了汤。
竹野擅自穿过谷河,想从平谷川溜走,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竹野认定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从他告别自己的国家,来到中国的那一天,“失败”两个字,就一直笼罩在他心头。自古以来,没有哪一支军队能顺顺当当占领别人的国家,有时也许会胜利,但这种胜利是很短暂的,那个国家的民众马上会反抗。军队跟民众是两回事,这是竹野最基本的认识。你可以消灭一个国家的军队,但消灭不了一个国家的民众。消灭一个国家的军队,必须团结这个国家的民众,借助民众的力量,来推翻政权,解除武装,这是竹野对政权更替的认识。可惜,天皇意识不到这些,天皇以为自己的军队太过强大,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不受约束,结果,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他们跟任何人作对,目空一切,为所欲为。特别是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恣意屠杀,奸淫抢掠,如此一来,这支军队就成了过街老鼠。一支人人喊打的部队,能从从容容完成自己的使命吗?
竹野怀疑。
竹野更怀疑指挥官宫田的水平,这是一个傲气十足刚愎自用的家伙,竹野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却又不得不服从于他,竹野很恼火。论作战能力论指挥水平,竹野认为自己完全高于宫田,比如说他就不同意把几支力量都调集到米粮山,这很危险嘛。按原来计划,他从白水河方向突进,从阎锡山的防区打开一条通道,岗本从米粮山穿过,然后两条线汇合,这样的计划本来很完美,就算一条线被堵死,还有另一条线嘛。现在好,宫田将两条线三股力量全集中在米粮,米粮又弄成这个样子,等于是让他跋山涉水跑来送死。
竹野不想送死,他决计另辟蹊径,趁宫田岗本跟屠兰龙僵持的空,偷偷摸到平谷川,他要率先穿过米粮山,他不相信屠兰龙会缴械投降,更不相信米粮城会欢迎大日本帝国的军队。
异想天开的事,竹野从来不做。
他宁可冒险,从松原手里抢过祖慈航,作为一个必要的砝码,关键时刻跟屠兰龙讨价还价,也不愿意白白跑去给岗本当殉葬品。
尾藤大队长是竹野派去接应松原的,说是接应,其实就是从松原手里抢人。现在,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祖慈航又被谭威铭抢了回去,竹野岂能甘休?
竹野掉转枪口,一路打了回来,经过石嘴北边沟谷时,遇到谭威铭部下的奋力阻击,竹野恼羞成怒,命令重炮开火,熊熊火光中,竹野命令步兵出击,沟谷里一时杀声震天,双方战了一个多小时,12师弟兄被打散,尸体扔满沟谷。竹野大刀一挥,径直朝谷河边的石嘴杀来。
谭威铭一看形势不好,命令警卫营长火老四:“马上带老先生离开,我来掩护!”
“师长,你走,我掩护!”火老四跳上石崖,抱起机枪就朝下扫。
谭威铭扑过去:“鬼子已经攻上来了,快带老先生走!”
“师长,我不能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浑蛋,敢违抗命令是不,快走!”谭威铭一脚将火老四踹下去,火老四又爬起来,这时候,竹野带着大队人马已包围了石嘴。
“还愣着做啥,快走啊,老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在九泉之下都不放过你!”
火老四冲石嘴下的鬼子扫了一梭子,鬼子从好几个方向包抄上来,再不走,真的没了机会。
“师长,保重!”火老四喊完,跟两个弟兄夹起老先生,边打边往石嘴西边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