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德川家康(全集)
10103000000002

第2章 德川家康(新版)2:崛起三河

一 政秀死谏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张内部纷争并未就此结束。葬礼次日开始,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氏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日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

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氏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氏,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粗暴的信虎幽禁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粗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激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第一个七日祭法会之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逼信长隐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三月初九,暮色苍茫,平手政秀与众人议定第二日的法会事宜后,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道:“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禁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中务大人,果然目光犀利。这位信长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大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

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涌上一股暖流。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案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逼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去年,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日,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棒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你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案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三子弘秀走了进来,悄悄放下烛台。政秀并不理会。弘秀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要出去,政秀却叫住他:“甚左。”

“父亲。”

“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这……”弘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离经叛道。”

“哦。”政秀轻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把五郎右卫门叫来。”五郎右卫门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卫门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主公怎样?”

“父亲问我?”

“他是明主还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礼那天他的所作所为……”

政秀点点头,打断他:“好了,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把监物叫来。”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来。当然,这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而像春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风雅生活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风雅?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裸体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

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满和痛恨。那些武将为满足一己贪欲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熟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腰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满。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流。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案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日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门,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门!甚左!父亲……父亲他……”他喊着,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乱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日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日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

“在。”

“你说你父亲乃疯乱自杀?”

“是。在下想……不会有其他原因。父亲无时无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铭记于心,亦从未犯错,不曾想……”

“混账!”信长呵斥道,“这像是疯乱自杀吗?”他突然打住,抢上前去,双手抱起了政秀的尸体。信长的手和衣服上沾满血迹,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开政秀那紧紧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做吧。”五郎右卫门慌忙移到信长身边。信长粗暴地瞪他一眼,亲自将政秀松开的右手握成拳头。监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认为,若不说父亲是疯乱自杀,粗暴的信长也许会暴跳如雷地除去他们的武籍,将兄弟几个赶出织田氏。

信长静静地将尸体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上香!”甚左慌慌张张点着了香烛。“监物,花!”信长又喝道。看到信长并未双手合十,也无惩处他们的意思,监物一边摆放祭花,一边道:“主公恕罪。”信长尖锐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开口训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前挪了挪。信长依然站在那里,视线并没有从政秀身上移开,道:“五郎右卫门。”

“在。”

“拿遗书来!”

“遗书?”

“混账!案上!”

“哦?”监物惊恐地向书案看去。

信长大为惊讶,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亲为何自杀!他不禁替师父感到悲哀。当五郎右卫门看到桌上确有一封书函,顿时面色惨白。外面赫然写着“谏书”二字。“糊涂透顶的父亲,居然要向这个粗暴的新主进谏,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这里,五郎右卫门的双手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长瞥了一眼政秀的遗书,向五郎右卫门努了努下巴,厉声道:“你,读!”

五郎右卫门颤声念着父亲政秀的遗书。

他为了让信长感觉这是一封措辞温和的遗书,故意声音柔和。然而事实上,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政秀的谏言可谓琐细入微,如同在叮嘱自己的儿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随便开口骂人,人喜则喜,人忧则忧……每一条都令五郎右卫门心惊胆战,生怕暴风雨降临。

然而信长一言未发,只是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五郎右卫门读完,将遗书收起,信长仍毫无动静。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到小心翼翼捧着遗书、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卫门,信长怒喝一声“浑蛋”,一把夺过遗书,放入口袋之中。“浑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责五郎右卫门,还是在责怪政秀?三人一头雾水。

“你们今日都不用去奉公,可听见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长本来想说——不许提疯乱自杀云云,只将你们的父亲厚葬便是,但终究没能说出口。监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为,多说亦无用。

信长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叹息连连,猛地扬起了马鞭。前田犬千代紧紧跟在马后。信长似乎忘记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马朝庄内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当犬千代赶上时,信长早已将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见底的庄内川中,仰面朝天。犬千代知道,信长常常如此强忍悲痛,以免泪出。信长悲伤之时总喜欢仰望长空,或者说,是藐视苍穹?

“混账师父……”信长自言自语道,“混账……你是要我信长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还是要我变得更坚强?可怜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

“师父!”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河水,“这是信长呈给师父的水,喝吧!”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开来,湿了信长的头发。他此时已变成一个任性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他狂乱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双手在河水中疯狂搅动。“师父!织田信长总有一天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狱中吧!”

犬千代将信长的马拴在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等待他平静下来。

二 竹千代学艺

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您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叫喊着向竹千代直冲过去。竹千代肩膀被击中,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你偷袭!”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传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丸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弁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弁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架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鸟居伊贺守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上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没想到忠吉却微笑着挥挥手道:“他发火不足为奇,元忠那孩子太爱耍小聪明。竹千代大概认为只要训练得当,伯劳也可以成为老鹰。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公之后,发起火来毫不客气,不加掩饰。”源应尼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之后,竹千代就放了那只伯劳。“为什么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训练得如此温驯。”源应尼无意中问道。

“此种方法还是训练老鹰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绪易激动,令人担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气,却并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对面的菜园里追逐着蝴蝶嬉戏玩耍时,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围攻、辱骂。“三河的野种,毫无气度。像烂菜叶,臭不可闻。”他们放肆地嘲笑着,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会。他表情茫然地转头望着他们,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张强忍怒气的脸,倒有些呆呆的。雪斋禅师说他有可取之处,奥山传心也认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应尼看来,他却有些不足。

“好。现在开始跑步。”奥山传心突然站起来。五百个回合的刺杀练习结束了。“人要能够打造自己的身体。猥琐的身体只能附着猥琐的灵魂。跑到那安倍川边去。”

几个贴身侍卫正要跟着竹千代跑出去,被奥山传心用手势制止了。他独自跟在竹千代身后,出了大门,毫不客气地迅速追上去,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安倍川,快!”然后疾风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即使对方如风驰电掣,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后,定会受到斥责。“你还算大将吗?”“太慢了,不能再快点吗?”……

“这样的话,你定要输掉。抬高腿,猛力摆手,对,就这样!再快!”奥山传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频频揶揄他。但是,竹千代双唇紧闭,根本不看奥山传心的脸。

从上石町穿过梅屋町,经过川边村时,竹千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如他不经意间张口说话,便会因疲劳而停下脚步,大腿如同灌了铅,再也不能动弹。

“再快点。快!”

“浑蛋!”竹千代在心里暗暗骂道,但脚下并未放松。

终于看见了春天的河川。处处繁花似锦,桃花与樱花之间还点缀着艳丽的黄色油菜花。

到了河边,奥山传心依然没有放缓脚步。“听到水声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松平竹千代。”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竹千代。“你看,敌将发现了竹千代的身影,众人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们却没有马,你看!”奥山传心知道竹千代已疲劳到了极点,猛地脱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脱了吧。万不能让敌人逃脱。现在是决定竹千代命运的时刻。快呀!”奥山传心催促着速度慢下来的竹千代将衣服剥下。

“敌人……敌人……什么敌人?”竹千代终于忍耐不住,气喘吁吁问道。他胸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直跳。

“太虚弱了。看着我!”奥山传心拍打着自己岩石般坚硬的胸脯,咚咚有声。“你是想说某些敌人不值得追赶吧。小聪明!快追!”他不由分说,将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冲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腰际,他将竹千代高高举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点,就会被安倍川淹没。”看着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奥山传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终于游到浅水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长跑过后松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紧绷。然而竹千代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从立冬,他便已开始冷水浴了。但此时水势实在太猛,腿也过于疲劳,连河底的水草也在与他作对。他试图站起来,却总是滑倒,还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时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点!”奥山传心游着,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们终于到了浅滩上。

“敌人……”竹千代喘吁吁地问道,“谁……谁……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是杀了他,还是让他跑了?”

“让他跑了……谁……谁……是谁?”竹千代想早点上岸了。他不是输了,也不是撑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干身体而已。

“是和你颇有交情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什么,信长……那么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边说,一边噔噔地上到岸边。

“什么?狡猾的家伙!”

“谁是狡猾的家伙?我只不过重情重义,才不追赶。”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来休息,跳起来,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奥山传心和竹千代并肩而立,以那种最近流行于百姓中间的盂兰盆节舞蹈的节奏,开始教他舒展身体。顿时,柔软自在却又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开始舞动。

“怎么样,竹千代?”

“什么?”

“跑步和游泳后,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听说你去年曾在这岸边看过两军交战。”

“是。”

“听说你还分析过胜败之势。你说,人多的一方不讲信义,所以会失败;而人少的一方由于团结一心,所以能取胜……”

竹千代不答。

“我从雪斋禅师那里听说此事,对你很是佩服。不过,我表达佩服的方式可能较粗暴,你是否难以接受?”

“不。”

“是吗?那么,我们就在此处吃午饭吧,我已经带来了。”

二人停了下来,穿上衣服,在河边并肩坐下。奥山传心从腰间解下布袋。“这是你的炒米。我吃饭团。”他粗暴地将装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边,自顾津津有味地嚼起饭团来。饭团里放了梅子,还有一条红色腌鱼。竹千代颇为羡慕地瞥了一眼。

“浑蛋!”奥山传心呵斥道,“大将怎可与家臣吃同样的食物?这可是你祖母为你准备的午饭!”

竹千代点点头,大口嚼起炒米来。

“大将的修为和小卒的修为,必须从一开始便截然分开。”奥山传心故意咂着嘴,吃着腌鱼,“竹千代可想成为别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没有烦恼,因为生命和生计都已托付给主君。但一旦成为大将,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说,还必须研习学问,学习礼节。要想拥有好的家臣,还必须将自己的美食让给家臣,让他们感觉到温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明白这一切,就大错特错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这些事情?不说别的,你身体如此单薄。”

“……”

“哼,你的眼神不对,是否想说体瘦与吃得不好有关?这种想法可不对。”

“哦。”

“作为大将,要吃朝霞和彩云,强筋健体;要内心哭泣,脸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严肃地思索着,奥山传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奥山传心教授他时,总是在玩笑中蕴藏着道理,旁敲侧击地引导对方。

“认为朝霞不能变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将,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武士。人与人有贤愚巧拙之别,你认为原因何在?”

“这个……”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当然,这并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样。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说,如不能进行正确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父母进行了正确的呼吸,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的呼吸不够正确,那也不行。你明白吗?天地间蕴含着精气。从天地间摄取精气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奥山传心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雪斋禅师考问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腾你了。雪斋禅师教你坐禅时,是否让你先从调节气息开始?气息紊乱则不能做任何事。无论痛苦、悲伤、高兴,还是志气昂扬,如能呼吸摄取天地间的精气,将来就大有作为。雪斋禅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呀!”

竹千代点了点头。奥山传心不过是想给最近在临济寺学习坐禅的他一些点拨。“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我们回去吧。”

吃完,奥山传心腾地站起,迈步就走。竹千代赶紧将炒米袋子束在腰间,匆忙跟上。

就在二人从小路迈上官道时,一个衣衫褴褛、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男孩的女子在他们面前站住。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腰间挂着短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破布卷。她身边那个孩子满脸菜色,耳朵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如乞丐一般可怜。

奥山传心先于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为腰间带着刀,那女人简直就像一个正在赶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长途跋涉到这里的,是武士的家人吗?”

“我想去骏府的少将宫町。”

“少将宫町……”奥山传心回头望了望竹千代,“你为何不堂堂正正从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还带着个孩子。”

“哦,你好像是从三河来。边走边说吧,请问你是谁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我要去一个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师,寺内还有一位结庵而居的源应尼……”说着,奥山传心靠近了竹千代,低声问道,“你有印象吗?”

竹千代内心一惊,摇头不语。

“你来背那个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劳了。”

竹千代下定决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来背你,我们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气。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沾满鼻涕的脸蓦然贴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谢。“听说冈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将宫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在,在。”奥山传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赶紧摆手道,“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倒是有些缘分……”

“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们的生计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过冈崎城。你的亡夫,叫什么?”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本多平八郎。”

“原来是本多平八郎夫人,这个孩子,定是他之后了。这孩子将来定能继承他父亲的风骨,夫人……”奥山传心连声赞许,并回首望着竹千代,“真是个好孩子。这可是闻名遐迩的勇士的儿子,你也要向他学习。”

竹千代已是双眼通红,加快了脚步。

到骏府后,竹千代看到过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和身残之人。他们既不能抢,又不能偷,处处被驱赶,最后又返回到城下。“天下有多少这样的流民呢?”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隐隐作痛。当他把这些告诉雪斋禅师时,禅师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语道:“能够统一天下的人,必须尽早出现。”玩乐的时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抛诸脑后。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令他心头无比难受。

他们便是祖母经常向他提起的一门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这个孩子,其祖父忠丰在首次进攻安祥城时,为了保护竹千代之父英勇献身;忠丰之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进攻安祥城的战斗中,为打开进攻的缺口,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中。据说那时,忠高年轻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听说祖母曾将忠高的夫人带到骏府。但性格倔强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后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说,即使混迹于男人们之间,也要一边在三河耕种,一边抚育本多家的遗孤。“那样才能让生出来的孩子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斗志。”听到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体中流淌。

我有着这样的家臣……他与其说感到自豪,不如说被深深的悲哀笼罩了。难道那一门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终于要离开三河,沦落为流民吗?竹千代轻轻摸了摸后背上这个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亲嫁到冈崎城时带过去的种子种出的棉花织成的。那布此时异常粗糙,甚至连纹理都已看不出来。那女人的前襟也散发着阵阵恶臭。请原谅,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奥山传心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女人道:“自从今川的城代去了冈崎,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吗?”

“没有。”

“更严苛了?”

女人没有正面作答:“因为要随时防备尾张。”

“松平的家臣生计怎样?”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却没听说做过新衣。”

“哦……那么,身在骏府的竹千代,便是你们唯一的寄托了?”

“是。而且……”

正在此时,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来,大概是太饿了。竹千代赶紧解下拴在腰上的饭袋,递给那孩子。

在少将宫町入口处,竹千代和奥山传心告别了本多夫人。她说要去拜访智源法师,也定会顺便去拜访源应尼。

连祖母都赞不绝口的品行高贵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智源院的山门,奥山传心装得若无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将不坚强,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场。”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也已十一岁,该向众人展示你的力量、捍卫自己的领地了。”奥山传心佯作轻松地笑道,“现在还不迟。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们玩耍了。我现在去见雪斋禅师。”走到门前,他高声叫道,“竹千代回来了!”然后迅速离去。

竹千代迈进大门,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来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与七郎,一言未发就进了卧房。鸟居元忠规规矩矩地跪在卧房里等着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会。他倚着桌子颓然坐下,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吗?”元忠问道。十四岁的鸟居元忠体格已十分健壮。

“元忠!”

“在。”

“你应该知道一些冈崎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吗?”

“是。”

“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应该是。除了少量粟和麦子,他们只能靠草根勉强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给女儿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惊讶,“他女儿多大?”

“十一岁。”

竹千代睁大眼睛盯着元忠。来到这个世界十一个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做过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都是实情。如果因为听到实情而发怒,就太不应该了。但理解毕竟战胜不了感情。此时,退下去的元忠又回来了。“少主。”他伏在门口。这时竹千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恶!什么事?”

元忠直直地盯着竹千代,“冈崎的使者来了,求见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顿感如芒在背,不禁眉头紧皱,“有什么事情?你去应付好了。”

但元忠并没有退下去,依然紧盯着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见人!”

“少主。”元忠打断竹千代的话,“您知道故国家臣们的心情吗?您知道他们生活在何等境况之中吗?”

“怎么,你要抗命?”

“不错。”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们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当然要反抗!”

竹千代双眼喷火,盯着元忠。元忠毫不示弱。两个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说,家臣们是为我着想,才被迫向骏河人低头?”

“不!”元忠激动地反驳道,“如只是为主君着想,他们绝无可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那么,他们是为谁忍辱负重?”

“一旦有战事,冈崎人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父亲战死了,就把儿子顶上去;而现在,却要每天饿着肚子,咬牙忍泪,在骏河人的统治下忍辱偷生……但他们在战斗时,却高举武器英勇前进,令敌人闻风丧胆……主君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认为,他们只是为主君着想才如此英勇吗?元忠不这样认为!他们在期盼,希望能够将未来托付给主君!因为满怀期待,才能忍辱负重。”

“哼!”

“他们并非仅仅为主君着想,因为主君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见他们?您为何不让他们看到,您对他们的痛苦了如指掌?为何不告诉他们‘再忍耐忍耐’?”说到这里,元忠已泪如雨下。竹千代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没有做声。眼下他终于明白,鸟居忠吉为什么要特意将儿子元忠送到他身边。“就连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将家族中人团结起来的主君就是无能之君,能够不负众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还要让我代您去接见他们,还要继续辜负他们、亏欠他们吗?”

竹千代转过头去,避开元忠的视线。元忠所言不差,作为主君,如仅仅让家臣们想着、盼着,那就有负于他们。要做一个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须按照元忠建议去做。“元忠,”竹千代的声音缓和下来,“来者是谁?”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声道,“快请进来。你说得对,快请她进来。”

竹千代原以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没想到竟是故国派来的使者。她大概是考虑到路途艰险才那样打扮,但毕竟太悲惨了。一想到家臣们的苦难……不,一想到家臣们对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必须时刻给自己增加重担。没有负担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斋禅师经常训导他的那句话,此时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带着本多的夫人和孩子进来了。源应尼也跟在后边,她平静地数着念珠。

“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

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阶上,没敢抬头看竹千代。“终于,终于见到少主了……”她强忍泪水,满怀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孩子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母亲旁边。

竹千代心中一阵难过。元忠看到这一切,也不禁背过脸去,紧咬着嘴唇。

女人已换掉那身褴褛的衣衫,齐齐整整穿着一件和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不至与刚才判若两人,却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贵气质。“首先转达久松佐渡守夫人对少主的问候。她猜测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嘱您一定不要泄气,要满怀信心地等待来日……这是夫人给您的礼物……”她边说边取出於大托她捎带的三件夏衣,呈给竹千代。当她一抬头,才失声惊呼一声。原来竹千代就是刚才背着她孩子的少年。“原来是您……”

竹千代摆摆手,伸手取过一件衣服,道:“给孩子穿上这件。我一个人穿这么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终于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声痛哭:“太罪过了。穿在他身上,太罪过了。这孩子……这个孩子……”

竹千代打断她道:“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抱孩子。来,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经看出对方就是刚才给他饭吃的人,于是噔噔地走过来,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这,平八……”女人慌忙摆手,但源应尼微笑着阻止了,“不要客气。这个孩子将来也会成为竹千代的得力干将……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孙三代!”

鸟居元忠眼望别处,用手指悄悄擦拭着眼角。

三 孤儿情动

“阿鹤,过来。”今川氏真一边招呼阿鹤,一边走至院中。阿鹤的脸已羞得通红,因为今日所有被邀请参加赏花会的姑娘们都在看她。

樱花间挂着纸罩蜡灯,花朵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

“少主……”当走出众人的视线后,她迅速靠向氏真,死命抓住他的衣袖。氏真木然地回过头,脸上似笑非笑。他们沿着小溪,走入假山背阴处。

已经十七岁的阿鹤出落得艳丽动人,侍女们纷纷传言氏真已染指于她。但是事实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除了耽于蹴鞠和茶道,氏真还喜欢在内闱和侍女们厮混。今川义元因忙于政务,好像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个性阴柔的儿子。氏真便借此机会经常出入家老们的府邸。自春天以来,他已是第二次造访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了。

“到这边来。”绕过假山后,氏真站住,指了指身边的那块大石,对阿鹤道。阿鹤紧张地用双袖遮住脸,战战兢兢地在岩石上坐下了。氏真无论在谁面前都颐指气使、大大咧咧,这让阿鹤常常感到害羞和难为情。

“阿鹤。”

“在。”

“你喜欢我吗?”

“事到如今……您还说这种话!”

“除我之外,你还喜欢其他男人吗?”

阿鹤慢慢放下衣袖,露出脸来。

“有没有?”

“没、没有……”

“是吗?就我一个人吗?”

“少主。”

“怎么了?”

“阿鹤害怕侍女们的传言。”

“传言?”

“她们说我还没有经过大人的允许,就私自接受了少主的宠爱。”

“那不很好吗?我是嗣子。你并没做什么不忠不义之事。”氏真说完后,大大咧咧地在岩石一端坐下,一把揽过阿鹤,“阿鹤。”

“嗯。”

“你喜欢我吧?”

阿鹤没有回答,只是向氏真靠了靠。“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托付你。”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听说义安的女儿要嫁到饭尾丰前那个浑蛋家里去。你能否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只一次,一次……”

阿鹤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氏真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和阿鹤容貌相当的阿龟。氏真竟然想通过她见阿龟。虽然广纳妻妾是贵人们的嗜好,但女人也有尊严。男人即使要纳妾,也应尊重家室的感情;就算对方早晚会知道,也应先有所遮掩。但此时氏真却赤裸裸地向阿鹤挑明了一切。不知他是对长相厮守感到厌倦,想要寻求新的刺激,还是想故意激起阿鹤的嫉妒心,以使她加倍爱他。这里没有光亮,看不清氏真的表情变化,但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羞耻,也没有一丝体贴。“可以吗?”氏真又一次问道,“如果不愿意,我不强迫你。”

阿鹤全身发抖,“少主!”

“你愿意吗?如果愿意,今晚就去约她。我在这里等着。”

“少主!”她忍无可忍,将氏真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氏真,她真想将其撕成碎片,“您叫阿鹤到这里,就是为了那事?”

“嗯。对。”

“可恶……您……”她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氏真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阿鹤的怒气,他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在阿鹤背上。月亮就要出来了。氏真怀中的阿鹤几乎无法呼吸。男人啊……氏真果然是为了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她刚才是误解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围逐渐变成了银灰色,松树的影子从头上淡淡地铺了下来。

“少主。”

“怎么?”

“请您尽早求得大人的许可……以便我可以早一点……早一点到您身边服侍。”

氏真不答,半晌,他突然放开阿鹤,道:“太热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是。”

“那么,刚才的事情……”

“阿龟?”

“不错,如果今晚见不到她,我决不出去。我在这里等着,你把她带来。”

阿鹤好似又被浇了一桶冷水。她飞快地挣脱氏真的怀抱,盯着银色的月光下氏真那苍白的脸。氏真道:“快点!我在这里等着。”

此时,假山顶上突然传来哈欠声。

“啊!”阿鹤惊恐地扑向氏真。氏真向山上高叫道:“谁?”

“竹千代。”话音未落,今晚也被邀来参加赏花会的竹千代慢慢地从假山上走了下来。“月色不错。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小姐的声音吓走了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氏真问道。

“阿龟小姐。”竹千代冷冷地回答道。

听到“阿龟”二字,氏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冈崎的竹千代?”

“是。”

“到这边来。你和阿龟,是在谈情说爱?”

竹千代走到二人身边,圆圆的脸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身体已然成熟起来,充满青春的活力,已到了追求异性的时候了。“不是谈情说爱。只是随便聊聊,等着月亮出来。”

“聊聊……你多大了?”

“十一。”

“十一了?”氏真恍然大悟道,“该懂得男女之情了,该懂得了。”他看着阿鹤。阿鹤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

“你很喜欢阿龟吗?”

“阿龟小姐也说喜欢我。”

“嗯?”氏真皱起眉头,但很快又破颜笑道,“那是她在向你表达爱意呢,竹千代。”

“是。”

“阿龟抱过你吗?”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氏真呵呵笑起来:“你也拥抱她了吗?”竹千代歪头不答,像是在沉思。他这个年龄,还不能够揣测出别人的心思,他不知氏真究竟为何一会儿恼,一会儿乐。

“你没有拥抱她吗,竹千代?”

“是,因为我被她抱得太紧,动弹不得。”

“因为听到了我和阿鹤的声音,她才离开?”

竹千代天真地点点头:“不过我们已经看到了月亮,也聊过天了。”

“混账!”氏真突然尖声怪叫道。无疑,他想搞清楚的,是这个少年和那个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出嫁的阿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偏偏被竹千代含糊地搪塞过去了。

“竹千代!”

“在。”

“当碰到你喜欢的女人时,应该这样搂着她。你看——”阿鹤惊慌失措,想要避开,却被氏真粗暴地搂住了,“就这样……这样……”

“少主……请不要……少主。”

月光下的竹千代毫无表情,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氏真一阵冲动,他猛地推开阿鹤,道:“今夜真没意思,居然被冈崎的小浑蛋抢了先。”然后,他沿着溪水,迅速离去。被扔到一边的阿鹤僵在岩石上,茫然地望着氏真远去的背影。

氏真的身影消失后,竹千代还怔怔地站着。阿鹤突然失声痛哭。竹千代隐隐隐约约地猜到,大概阿鹤将氏真习以为常的放荡行为当作了恋情。想到这里,他倒觉得不好立刻抽身离开,那对眼前这个女子过于残忍了。

“小姐。”竹千代向阿鹤靠近一步,将手放在阿鹤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着的肩上,“不要哭。刚才我说和阿龟见面聊天,那是假的。”竹千代的确撒了个谎。因为他不忍看到阿鹤难过的样子,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男儿情感促使他毫不犹豫地撒了谎。竹千代喜欢义安的女儿。他感到,亭亭玉立的十五岁的阿龟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母性气息。阿龟的气质和美丽,总让他想起祖母源应尼。

早在是年正月,竹千代就在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里,向阿龟倾诉了自己的感情:“竹千代喜欢小姐。”他认为坦荡才是武将的作风。

“我也喜欢竹千代。”阿龟答道。

竹千代大喜,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于是他说道:“那我立刻向今川大人挑明,娶小姐为妻。”

听到这话,阿龟忙道:“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对大人提及。”

竹千代怔怔地点了点头,他以为阿龟是出于害羞才这么说。但自那以后,阿龟一直故意躲着竹千代,这令他悲伤不已。

今晚,竹千代也曾邀请阿龟到假山上约会,但阿龟微笑着摇头拒绝了。竹千代只好独自一人来到假山上,呆呆地坐着,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本多夫人和阿龟的面孔。女人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禁想着。就在此时,假山下发生的一幕,多少减轻了他的疑惑。

当听到氏真让阿鹤将阿龟带到这里来时,不知为何,竹千代竟感到身上发热。他十分敬重义元,但对氏真却没有任何好感。把阿龟给这样一个男人……一种莫名的反感促使他站到了氏真面前。但看到眼前痛不欲生的阿鹤,他又觉十分可怜。

“不要哭了。”竹千代轻轻将脸贴上去,附在阿鹤耳边,柔声道。但阿鹤突然举起衣袖,朝竹千代的脸猛扫过去,之后,又伏身痛哭起来。

月光下伏身哭泣的阿鹤,身材玲珑有致。她只一味哭泣,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腿。竹千代沉思片刻,慢慢靠近阿鹤,轻轻替她拉下衣襟,遮住腿,又自言自语道:“我回去了。”

他听到从大门处传来氏真回府的吆喝声。一旦氏真回府,其他客人便会相继离席,竹千代则不便一人留在此地。他刚走了没几步,阿鹤突然高声叫道:“等等!”

“你叫我?”

“是。”

竹千代又大步走了回来。

“疼!我胸口疼……这里……这里。”

竹千代顺从地点着头,用手按住阿鹤的胸脯。

“竹千代。”

“嗯。”竹千代有点难为情,把头别开。

“这里,再用点劲。”

“这样好了吗?”

“好了……竹千代。”

“怎么?”

“你在假山上是不是都看到了?”

“唔,唔。”竹千代暧昧地摇着头,“我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看到。月光微弱,我什么也看不到。”

“撒谎……你明明看到了。”

“没看到……你真是位多疑的小姐。”

“不,你看到了,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那……我该怎么办啊?”

“不必担心。我竹千代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发誓!”

“一定要遵守诺言!”

“一定。你放心好了。”

“那么……”阿鹤放下了心,紧紧抓住竹千代放在她胸口的手。突然,在离此不远的老樱花树下,有个人影一晃而过,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关口刑部少辅亲永。

当亲永发现是阿鹤和竹千代二人,不知为何,倒压低了脚步声,匆匆忙忙回房去了。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站在走廊下的妻子身边,向她耳语道:“姻缘,又是一桩姻缘……”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虽说如此,十一岁,也未免太早了。竹千代,这个竹千代……竹千代……”

亲永眼中,双手按着阿鹤胸部的竹千代,俨然一个强壮的男子,非但没有惊恐战栗,反而极像一只堂堂正正征服对手后的雄鸡。慌乱的倒是阿鹤,她甚至有些惊魂未定。

“啊,女儿和竹千代……”夫人皱起眉头。

亲永赶紧微笑道:“这也是缘分,而且这个缘分绝无坏处。骏府里决计找不出像他这样有胆有识的少年。”

“虽说如此,但是大人已将女儿许给了三浦。如果女婿突然换成三河的孤儿,怎能让人放心?”

“不,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竹千代。你多费费心,主公大概也会同意。”

“但是,让我把女儿介绍给那个顽童……”

“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啊,他们过来了。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阿鹤毕竟是义元的外甥女。如果传出她被十一岁的三河孤儿征服的流言,那么于整个今川氏的声名也是不好。亲永的夫人认为这样做不妥当。

当竹千代和阿鹤走近走廊时,亲永严厉地问道:“你们俩不去送客,在这里做什么?”正如所料,竹千代没有丝毫惊恐害怕的样子,“我们在假山下赏月。”

“一对年轻男女如此行事,若被传出去,如何是好?”

“难道一起赏月都不行?年轻男女……”竹千代说到这里,突然领会了亲永的言外之意。他虽十分尴尬不快,但阿鹤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他不得不去安抚她。“小姐没有错,是竹千代行为不端。”

“她也有错。”

“小姐没有错。请不要责备她。”他像个大人似的垂下头,回首看了看阿鹤,道,“竹千代已经道歉了。小姐请便。告辞了。”阿鹤的脸越来越红,她羞答答地垂下头。竹千代缓缓正了正衣襟,道:“那么,就此告辞……”他挥手招过随他前来的内藤与三兵卫,径直出了大门。他的举止如此镇静,甚至有点可恶。亲永夫妇当然没有送行。竹千代之举让人感觉他把关口家的家臣也当作了自己的家臣。亲永却满意地笑了。他回头看着妻子。“怎么样?生性洒脱,光明磊落。不简单,不简单!”

亲永已经错误地认为这两个年轻人是两情相悦的了。“不要担心。”他对阿鹤道,“我去向主公解释……但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你年龄较长,不能让世人骂我强行将女儿送给三河人。”夫人沉默不语,阿鹤好像也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那天夜里,竹千代如同往常一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对于他来说,骏府这里既不是值得他怀念和留恋的土地,也不是让他感到委屈苦闷的地方,当然更非令他憎恨或讨厌。在冈崎时,姑祖母替母亲照顾、呵护着他,在热田和骏府,竹千代都凭借坚韧的性格很快适应了环境,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竹千代这天做了个奇怪的梦。刚开始出现在他梦中的,是哭泣着的阿鹤。阿鹤一边哭,一边向他倾诉。他却异常冷静。但不久,哭泣着的阿鹤变成了阿龟。失声痛哭的阿龟令竹千代受到极大的震动。不知为何,他也变得悲伤起来,想要流泪。梦中,阿龟说,她讨厌氏真。她这么一说,竹千代也开始讨厌起氏真来。在这种憎恨的心绪中,他反复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渐渐变得怒不可遏。当听到阿龟说是因为遭到了氏真粗暴的非礼,才伏在石上失声痛哭时,竹千代愤怒得全身发抖。这不仅仅令他愤怒,还强烈地震撼着他的身心。

“好了,不要哭了。”竹千代满腔激愤,一把抱起阿龟,“这样做有负今川大人的恩情,但我竹千代为何要向氏真这个浑蛋屈服?你等着!我去削了那小子的鼻子,给小姐报仇!”他豪气冲天地说道。就在此时,他突然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了鸟鸣声。

竹千代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脚踢开被褥,兴奋地站起来。梦里出现的阿龟的面庞,依然鲜明地浮在眼前。

“小姐……”他闭上眼轻声呼唤着,一种软绵绵的温柔的悲伤袭遍全身,他突然想流泪——我喜欢小姐。这就是爱恋吧?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姑祖母的脸,接着是热田的加藤图书助的侄女的脸,然后是身边的人,本多夫人、阿鹤、阿龟……这三人如同三颗水珠一般,在他那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睑里,开始转动起来。本多夫人令人怜悯,他可以爱她。阿鹤有点让人恼火。还是……阿龟最好。关于阿龟的想象强烈地刺激着竹千代。“好!”竹千代突然叫了一声,睁开双眼。自己怎么能够将阿龟让给氏真呢?这难道不也是一场战争吗……他猛地掀开被褥。

晨课开始了。

先在庭后靶场射三十次,然后练习刀术,至全身冒汗后,便到小佛像前打坐。平静下来,开始用早餐。仍是两菜一汤。主食是粗硬的糙米,只有两碗,且必须把菜碟子舔干净。早餐结束后,便携石川与七郎和松平与一郎前往智源院,听智源住持讲学。智源教得很认真,因为雪斋禅师每月都要检查两次竹千代的功课。

但这天到智源院不过一刻钟,内藤与三兵卫便来迎他回去,说是今川大人想见他。竹千代只得回到住处去换衣服。本多夫人还停留在此,她帮竹千代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

“怎么样?”竹千代问,然后又叹道,“太招摇了,简直是成人的华丽服装……”

本多夫人远远地打量着竹千代,压低嗓门道:“这是鸟居伊贺守所赠。”

“是他?”

“是。但因为担心今川大人不快,在不事张扬的情况下,特意安排我送过来。”

竹千代点点头,正了正衣襟,“你什么时候回冈崎?”

“两三天内就回去……田地里的庄稼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竹千代出了卧房,领着内藤与三兵卫直奔内城。因顾及义元对他的看法,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冈崎的家臣为了维护冈崎的名誉,特意给竹千代做了这件衣服,这上面凝聚着母亲和家臣们对他深厚的感情。

不能输给任何人!他暗暗发誓。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然成了这座城池的主人,让氏真等浑蛋跪伏在自己面前。

幻想尽可以天马行空,但眼下却远没有那么尽如人意。二人正要迈进大门时,与三兵卫被挡在了外边,一个与竹千代年龄不相上下的侍童将他引进房间,让他在那里等候。此处有些侍童深得义元和氏真的宠爱,因此竹千代不便以下人待之。

不过今日等的时间却不长,不一会儿,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进来道:“竹千代公子,主公在卧房等着您。”这个侍童也视竹千代为乡下佬,经常嘲笑他,但竹千代从不理会。侍童道:“你今日的衣服可真华丽!”

“春天到了,便换了这件衣服。”

“这边请。”

竹千代在菊丸的带引下到了卧房的入口。

“噢,竹千代来了。我公务繁忙,许久不曾与你见面,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义元的声音很是柔和,“不要客气。过来!”

竹千代顺从地走到义元身边,坐下。义元刚才似乎在写什么,此时他将砚台推至一边,示意人收拾下去。

“竹千代,听说你漂亮地驯服了刑部少辅的那匹烈马。”

“关口大人家中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烈马的马。”竹千代歪头想了想,认认真真答道。

“嗯?我认为有……而且你驯服了她,对吗?”

竹千代在脑海中逐个回想着亲永马厩里的马,然后答道:“是!”说“漂亮地驯服”有些勉强,但是因为亲永让他试骑,他便对马厩里的马匹都有个大体的印象。

听到竹千代若无其事的回答,义元“哦”了一声,眼睛眯得更细了。他有点不快,虽然表面上非常冷静,脸色也未见异常,然而嘴角却在微微搐动——他分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竹千代,刑部少辅之妻是我的妹妹,也就是说和我有血缘关系。究竟是谁鼓动你去驯服那匹烈马的?”

竹千代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只好沉默不语。

“是鸟居伊贺,还是酒井雅乐助?总有人让你做这件事吧。”

“没有。”

“什么?没有……那么,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家臣们时常到我这里来,哀求将领地和你这个小主君还给他们。因为可怜你父亲,我才特意收留了你,代管了你们的领地。我并没说不返还,但你的那些家臣却误解了我的好意。”义元讪讪地笑着,仿佛在说,那些伎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可能是有人给你出了那个主意。首先,你已不是孩子了;而且通过娶我的近亲,以表明绝不背叛骏府的决心……他们大概是想给我这样的印象,以便早些将你赎回冈崎。”

义元大概是从关口亲永口中误解了阿鹤和竹千代的关系,所以竹千代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竹千代,你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这……”

“这不怪你。人人都会因一念之差而犯错,此乃人之常情。我只会付诸一笑。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复又严厉起来,“如此一来,你便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反而不能将你送回冈崎城了!你尚年幼无知,怎能守得住这么重要的要塞。尾张的信长已不足为患,那个浑蛋自从父亲死后,便无法摆脱家族的内部纷争。但美浓的斋藤山城却不可小觑,越后的上杉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甲斐、相模……都不乏猛将。能够保护你免受欺凌的,除了我,还有何人?”

竹千代紧紧盯住义元,沉思。连义元都对此事如此重视,可以想见它有多么重要——虽然竹千代已猜测到事情的重要性,但还是没能领会义元的意思。他只弄明白一点:义元决不会向自己的内兄——甲斐的武田让步,更不会屈服于他的舅父——相模的北条。

“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努力,成为一员猛将,直到我认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冈崎城……那之前,我会保护好你。这也算我回报你父亲的情义。”义元语气严厉地说到这里,忽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微笑道:“你说没有任何人挑唆你……但如真有人指使,你有必要好好训斥你的家臣。你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却不能尽早返回冈崎城,反而要长期滞留。我怎会轻易让心爱的外甥女婿随便离开呢?你的家臣们可能会说要带你回冈崎城举行元服仪式,但我不同意。我会寻机为你举行仪式。即使举行了仪式,我也不会放你回冈崎城,我要待你成长为可以保护冈崎城的大将。我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你去告诉他们,休要胡闹。”

竹千代凝视着义元,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他知道家臣希望尽早迎他回冈崎城。义元的意思好像是说,冈崎的家臣们认为,只要竹千代成了义元的外甥女婿,就可以快点回去了,但他义元却更加不愿意。

外甥女婿?他歪头想着。只听义元又道:“但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几分不一般。”

“……”

“阿鹤虽是我的外甥女,到底是匹烈马……连我都认为,替她找夫家颇为棘手,况且她年龄也不小了,但你却说她不是烈马。小小年纪,竟然轻轻松松地驯服了她。哈哈哈!”

竹千代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这才明白义元话中的深意。他明白了义元所谓的“烈马”,不是亲永马厩里的马,而是阿鹤。

“大人!”竹千代高声叫道。他全身冒汗。真是可笑!义元认为竹千代已和阿鹤私订终身,于是义正词严,而竹千代却在想着马厩里的马……竹千代想说义元误会了,但终是忍住。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石火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警惕之心。这究竟是义元的误解呢,还是一个阴谋?

若他回答不当,将被义元逼到更加尴尬的境地,那些为他呕心沥血、苦苦挣扎着的家臣们,将如何是好?

“哈哈哈……”义元放声大笑,“看你脸红成那样,好好……不愧是阿鹤。”

其实,义元除了想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度量之外,还饶有兴趣地想从这个异常冷静的小家伙身上窥探一些女人的秘密。部分原因是义元自己的夫人也像匹烈马,经常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大概由于她是武田信虎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之故。

“别碰我,去找你那些侍童吧。”心情不快的时候,她总是直率地拒绝义元。因为曾经在寺院待过的义元耽于男色,宠幸许多侍童。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义元更加觉得女人难以理喻,从而越来越喜好男色。侍童对于主人的感情是出于渴慕和忠诚,是一种奴隶式的献身行为,但女人的感情却绝非如此。女人喜欢耍弄手腕,争风吃醋,且目光短浅。就连氏真,也开始厌烦起女人来,感慨“还是男人好”。在义元眼中,长大成人的阿鹤,是具有典型女人气质的女子,而这三河的小家伙,居然轻易就驯服了她。

“她最初是不是很老实,渐渐就不听话了,或者,在你面前特别顺从?”

竹千代一边匆匆忙忙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一边嘴上胡乱应着:“是。”

“是?那么老实……最初是你主动搭讪的,还是她?”

“啊,这……”

“是阿鹤吧,她毕竟年龄大些。”

“不……是竹千代主动的。”

她和氏真一起坐在岩石上……一阵剧烈的冲动,让他真想解释这一切,但他很快在内心作出了决定。

他背后,是每天忍受着流民般的痛苦生活、一心盼望他能够早日回藩的家臣们。他绝不能因言语不当而惹恼义元。既然义元喜欢那种事,误解、撒谎又有何要紧?一旦作出决定,竹千代顿时心头一松。“竹千代记性不好,已经记不大清了。”

“你这个小子,”义元笑了,“好辩才,老成得像个老头儿。如果不是你的家臣们唆使,你会轻易忘掉?”

“不关他们的事。”

“到底是谁主动的?”

“就请大人明察。”竹千代尽量扮出一个卑微的臣子的模样。一定要忍耐……他叮嘱自己,但同时,一丝霸气涌上心头,他鄙视眼前威镇八方的人物。

义元突然眯起眼,击了击掌,“我想起一件大事,你先下去吧。”竹千代郑重地施了一礼,跟在侍童身后,向门口走去。究竟是纠正这种误解,还是随它去?竹千代心中犹豫未决时,已经到了走廊下。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转过身来,小声问道:“竹千代公子,主公是不是让你到他身边伺候呀?”他眼里充满嫉妒之色。竹千代没有看他,只摇了摇头。

四 人初故事

樱花已凋落了,窗外的山上落满了花瓣。霭霭暮色中,樱花瓣也已逐渐模糊。窗外徐徐飘进一张白纸片,如蝴蝶一般。阿龟大为惶恐。是一封信。她猛地站起,向窗外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箭矢般迅速消失在邻家的菜园中。

此时的武士家并没有严厉的家风和法度,年轻人之间的交往很自由。即使那样,仍然很少有人胆大到偷偷潜入别人府邸,私自投递情书。

阿龟的婚期已定,她就要和青春作别了。作为足利家的后代,这个闻名三河的吉良家的小姐,如同义元的人质一般,在骏府被抚养成人。她居住的是与骏府城风格迥异的建筑,处处洋溢着京都韵味,表现出府邸主人对于故乡的怀念。

究竟是谁呢?阿龟并未马上打开那封信,而是悄悄躲到窗户下。她觉得,那人还埋伏在菜园中偷窥她。难道是他知道自己婚期已定,才特意送来信儿?考虑半晌,阿龟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她忽然想到,胆敢这么莽撞行事的,只能是竹千代。

但取出信纸时,阿龟忽然呆住了。并非竹千代的字迹,说话也很是随意,信的结尾处署着“阿鹤”。“竹千代的文风可不如此,大概让你失望了吧。马上到少将宫老松的背阴处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似是与她如姐妹般亲密的阿鹤,在故意捉弄她。

阿龟看了看外面,轻轻打开门。天色已暗,但是这座府邸在义元的严密守护下,倒没有必要担心安全。“啊,真香……”阿龟不禁叹道。紫丁香已开放了,连它周围的暮色都好像正吹奏着甜美的春之乐曲。她悄悄打开柴门,向菜园方向走去。想到熟悉这一带地形的阿鹤也许会突然跳出来吓她,阿龟故意压低了脚步声,直到走出菜园。

“在老松背阴处……”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望天色。没有月亮,夜色中湿气深重。她不禁拉起衣袖,快步跑了起来。

老松树枝繁叶茂,牢牢地覆盖住了洗手井旁边的小水池。阿龟兴冲冲跑到树下。

“阿鹤。”她叫道。一个身影从水池边站了起来。

“啊?竹千代公子!”阿龟站住,满眼嗔怒。那么,信到底是阿鹤写的,还是竹千代写的?她忽然迷惑起来。竹千代大步走到阿龟身边,道:“信中大概已经写了吧,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阿龟有点失望,又有点气愤。“那么书信是竹千代公子的恶作剧了?”她带着质问的语气。

“不。”竹千代摇摇头,“上面清楚地写着‘阿鹤’二字。”

“当真是阿鹤……但公子为何会到此地?”

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抬头望着暮色苍茫的富士山。“不热也不凉,难道不是个好季节吗,阿龟?”

阿龟苦笑道:“我是问公子为何到此处?”

“这……”竹千代盯着自己脚下,“快看快看,乌龟在玩耍呢,看,在那里——”

阿龟哑然失笑。竹千代童稚的天真与俏皮、冒充别人约会女子的莽撞,都令她忍俊不禁。“公子,你会成为东海道第一弓箭手吗?”

“嗯。能,肯定能。”

“一个神射手居然会假冒别人写信……可不像大丈夫所为呀。”

“不是假冒,那是阿鹤的手迹。”

“真的?那阿鹤在哪里呢?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我没有撒谎!”

“哎呀,你真顽固!”

“没有撒谎!”竹千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知何时,他又向阿龟靠近了些,“那的确是阿鹤亲手写的。”

“什么?”

“因为我拜托她写的。绝不是撒谎。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你……”

“对她说明我的心迹后,阿鹤就为我写了那封信。但她写完后,却又说不愿意来,让我代替她来和你见面……我就一人来了。阿龟,我竹千代早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我决不撒谎。你明白吗,阿龟?”

阿龟拼命想将手抽回来,可是已被竹千代紧紧攥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她脸颊通红,一双大眼睛如星辰般闪闪发光,呼吸也急促起来,“竹千代公子,请放开我!”

“不!”

“你为何还说那些不明事理的话呢?快放开我!”

“不!除非你说喜欢我,否则我决不放手。”

阿龟用衣袖掩住嘴,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阿龟,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要的,我定会设法找到送给你。”

阿龟觉得不应继续微笑了。“我绝不讨厌公子你,但还是希望你冷静考虑。公子还是个寄居在骏府的三河客人,况且还没有举行元服仪式呢。”

“所以,我才向你保证,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

“请等等……”阿龟渐渐可怜起竹千代来。能否成为天下第一大将姑且不论,可目前的情形是:他是一个武将,是个生死全系于义元一念、命运多舛的人质。想到此处,阿龟倒先悲伤起来。她忽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竹千代手中。他们默默地沿着水边并排前行,少将宫神庙后面的林木,枝叶繁茂。

“公子,人世真是无常,令人悲伤呀!”

“是。”

“既要讲义理,又需时刻忍耐。阿龟说的话,公子能听吗?”

“不。”竹千代紧紧抓住阿龟的手,用力摇着头,“我不听。我只是喜欢你。”

“唉。”

“我喜欢你,不愿意想别的事情!”

“我会很为难。”

“我管不了。”

“好了,公子,你是个好男儿,放开我吧!”

“不,我愿意做个坏男人。我不放开!”

阿龟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天已完全黑了,甚至连竹千代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公子真让人为难。”

竹千代沉默不语,只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阿龟。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握住阿龟的手不放,难道真的那么喜欢她?或只是因为固执?“阿龟,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不要生气。阿龟生气,竹千代会很伤心。阿龟,还是像往常那样抱抱竹千代吧!”说到这里,不仅仅是声音,连竹千代的身体都颤抖起来,泪水也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大将居然也流泪……”阿龟被竹千代的情绪感染,也不禁哽咽起来。这种感慨夹杂着悲伤,阿龟心头涌起一种母性的本能,她不禁伸出手去,抱住了竹千代。竹千代顺势偎依过来。

阿龟和竹千代二人在紧紧相拥之时,开始变得不理智。二人的感觉,与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情同样,带有热烈与冲动,但其因由却迥然不同。竹千代被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牵引着,已经无法轻易罢手。这与其说是征服的欲望,倒不如说来自于他那永不认输的好胜心。他全身都燃烧着莽撞的烈火,觉得甚至可以将阿龟劫掠到某个地方去。阿龟却正好相反。开始,她对竹千代抱有好感,但不久就觉得他很是可怜,起了不忍之心,竹千代的眼泪又激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她温柔地抱着他,想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但是,当竹千代拼命偎依过来的时候,她的理性也逐渐被另一种感情压倒。竹千代个头虽未长成,却身体强壮。为了向喜欢的人表达爱情,他流泪,甚至威吓……

竹千代发烫的额头紧贴着阿龟的胸脯。

“如果阿龟讨厌我,那么竹千代就去死。阿龟,就这样一直到天明,可以吗……不,就这样抱着竹千代,几年……几十年……”竹千代的一只手悄悄地向她衣内滑去,阿龟早已神情恍惚,本能地用手阻挡。但她没有出声。尽管婚期就在眼前,但被竹千代那激烈狂乱的手指所触,她已经丧失了拒斥的力量。难道说有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控制了竹千代,也俘虏了阿龟吗?

对于阿龟来说,这是第一次与异性的肌肤之亲。这就是男女之情?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昔日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和歌中表达出来的感情,不正是如此吗?

夜风微微吹拂。星星在黑压压的松树枝头深情地眨着眼睛。两个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只剩下寂静和灼热。春日良宵悄然为这两个年轻人打开了身心交融的大门。神庙后传来树枝的摇动声,大概是乌鸦惊飞所致。

良久,竹千代放开了阿龟——不,他正要放开她之时,阿龟紧紧抓住了竹千代的手。“公子……”阿龟或羞或喜,声音颤抖地呼唤。竹千代没有回答,单是啪啪地拍打着袴服襟上的灰土。

“这……”

“阿龟是竹千代的了。”

“但是,公子只有十一岁呀……”

“男人的价值并不在于年龄。”

“你难道真想要我这个将出嫁的女子吗?”

“哼!”竹千代仍将一只手放在阿龟身上,转过身来,挨着她坐下。“我竹千代早晚要饭尾丰前的儿子做我的家臣。”

阿龟猛地清醒过来,刚才一直控制着她的那股神秘力量,忽然消失了。十五岁的少女爱上十一岁的竹千代,他们能阻止由义元决定的婚事吗?她越来越清醒,理性逐渐恢复了。

虽然看不见竹千代的表情,但可以听到他坚定的语气,想象出他昂然的姿态,“我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武将,让氏真之流俯首称臣。到那时,阿龟就是我的夫人,不需再向他人低头。怎么样?”

阿龟不禁失声痛哭。竹千代显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阿龟感到无比后悔和羞耻,觉得自己无助地抓住竹千代的手,是多么的悲哀、可怜。她猛地抽回了双手。

“你记住,我不会抛弃你。”

阿龟猛地站起身。香袋中的香气弥漫开来,随风飘散在夜色中。

“阿龟!”竹千代赶紧站起来,不料却撞上了那棵松树。“阿龟!阿龟!”

但是女人身上的香气已经彻底消失了。竹千代拍落双手粘着的沙子,望着夜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忽感浑身轻松。

竹千代一边笑,一边向外走去。当然,家臣们是绝不会允许他一个人夜行的。他以拜访关口亲永为由,留下贴身侍卫内藤与三兵卫在前门呆呆地等候。然后在阿鹤的指点下,从后门悄悄进来。他屏住呼吸,慢慢穿过菜园,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走过开着的篱笆门,正要经过阿鹤卧房前那扇柴门时,竹千代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异常地轻松爽快。

“是竹千代公子吗?”就在他推开柴门时,早已偷偷等在那里的阿鹤问道,“怎么样?”

“好极了!”竹千代如释重负,简洁地回答,与进去时心事重重的样子截然相反。

阿鹤突然心生嫉妒。因为自己的放纵,她不得不运用女人的手腕,以让竹千代不泄露她的秘密,但她却对竹千代和阿龟充满嫉妒。

当受竹千代之托给阿龟写信时,阿鹤确认为自己会去少将宫。接下来,她便自以为得计:若竹千代不想让人知道与阿龟之间的事情,她就可以此要挟,让竹千代守住她和氏真的秘密。然而,写完信后,阿鹤的心情发生了变化。竹千代毕竟年龄太小,如阿龟付诸一笑,并不当真,那如何是好?反复考虑后,阿鹤终于决定由竹千代一人前去,但没想到,竹千代回来,如同变了个人,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极了?”她靠上去,反问道。

“难得!太好了!”竹千代说着,已站到柴门内。他身上遗留着的阿龟的体香迎面扑来。

难道他们……她不禁感到好奇,想知道竹千代平静的表情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么说,阿龟拥抱公子了?”

“嗯。”

“噢……”她失声叫了出来,又赶紧慌慌张张地掩住了口,“公子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

“阿龟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怎么会……”

“刚开始的时候是,但是竹千代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证。”

“即便如此,但她并没有听你的话……公子被她骗回来了。”

“被骗了……”

“她肯定是说,今晚暂且分开……然后保证会再见面。”

“哦。”竹千代摇摇头,“总之,哈。与三兵卫大概等得不耐烦了,我得走了……”他的举止像个大人。他正要离去时,阿鹤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血直冲脑门,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嫉妒。

“请等一等,竹千代公子!”她猛地抓住竹千代的衣袖,贴在他身上,“这么说……这么说……阿龟答应公子了?”

竹千代怔怔地站着,用眼神默认了。

“这……居然……”阿鹤轻轻喘息着,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不让你回去!除非你把经过详细告诉我……到我卧房来!”她不由分说,拉着竹千代向走廊走去。

阿鹤飞快地将竹千代拉进卧房,立刻关上了窗户。灯光下,她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胸脯急剧起伏。“公子真坏!”她吃惊地注意到,坦然地看着她的竹千代已像个大人了。不,不仅仅像个大人,还显露出与她痛恨不已的氏真相同的气息。“你怎么没有表情啊。”阿鹤突然紧紧地抱住竹千代,像是要把他揉碎,“阿龟就是这样抱着你吗?”

竹千代吃惊地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

“说她喜欢我。”

“然后呢……”

“阿龟让我看了她喜欢我的凭据。”

“是什么?”

“这……”

“哼!”阿鹤的双臂开始使劲,“快,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说了什么,阿龟说了什么?”

“这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与三兵卫还在等着我。放开我吧。”

“不放。”阿鹤道,“我不放。不放!”

竹千代重重地喘着气。阿鹤柔软的身体和刚才阿龟的身体一样温暖,他心中不由一荡,差点将她当成了阿龟,但他猛地清醒过来,推开阿鹤。阿鹤红着眼,又依偎过来。“胡来!你不明白我的心,阿龟和……你胡来!”

“放开我,与三兵卫正在……”

“不,不行,你若这样回去了,我就把你们二人的事告诉大人。”

“你……”

“对。我告诉大人。听说大人已经答应父亲,将阿鹤嫁给竹千代公子。”说到这里,阿鹤突然有些吃惊。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自己难道喜欢上了竹千代?她来不及寻找答案,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撩拨着她。她疯狂地拥抱着竹千代,感觉到体内燃烧着一团火。究竟是好感,是嫉妒,还是想念男人的欲火?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阿鹤突然伏在竹千代膝上,哭泣起来。但那并不是纵情痛哭,而是故作姿态,是撒娇般的试探和挑逗。

“如果可以,请你抱抱我。阿鹤我……喜欢公子。但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在这期间被少主污辱了……我并没有想到……真后悔。”

听到这里,竹千代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情松弛下来。他并不觉得阿鹤是信口雌黄,忽然生出怜悯之心,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如此一来,阿鹤哭得越发厉害。

竹千代不知是该就此弃这个痛哭的女子而去,还是应用男儿博大的胸怀去关心、爱护她……他突然将嘴唇贴了上去。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目睹了阿鹤和氏真发生的一切,却并不觉得阿鹤有多么不贞洁。“好了……”竹千代自言自语道,“竹千代不知小姐如此喜欢我。好了,别哭了。”

阿鹤有点紧张,但并未抵抗。刚才还在故作姿态,但此时已陷入了本能的旋涡,不能自已……她停止了哭泣,竹千代也没有做声。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正堂传来的收拾碗碟的声音。

不久,竹千代起身。一夜之间经历了两个女子,他不由恍惚起来。他一言不发,正要走出卧房,仍躺在榻榻米上的阿鹤叫住了他。竹千代回过头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是阿鹤没再说什么。他又走了几步。

“我必须有所表示……”阿鹤这样想着,身子微微动了动,脸色异常娇艳。

竹千代走向走廊。在清冷的夜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样也好……”

灯笼的光芒在脚下投射出一个圆而淡的光环。“我算是成人了……”虽然觉得这次体验,给他与阿龟在一起的那种自豪蒙上了阴影,但竹千代是从不后悔的。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直奔门房,厉声喝道:“与三兵卫,我回来了!”他一边喊一边迈上台阶,那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就是初恋——竹千代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有点悲伤,但是他的年龄毕竟太小,还不能明白是什么原因。

五 迎候少主

沉沉的乌云裹着雪花,向冈崎人引以为豪的箭楼上空压来,干枯的樱花树在冰冷的西风中呜呜作响。

“哦,都到了?对不住,我来晚了。”几近满头白发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刚从山中赶来。他砰砰地拍打着兔皮衣襟,大步走进来。“这次总该说服他了吧?”

这里是能见原长坂彦五郎的府邸。“还没有结果。照此下去,冈崎人只能等死……别无他法。”主人长坂彦五郎怒气冲冲地回答。他又名“血枪九郎”,若从清康时算起,他已经杀死了九十三个敌人,从不会让手中的枪闲着……因为他每次都能提着血枪从战场上平安归来,便被特别允许佩带涂红的长枪,他的顽固和鲁莽也绝不亚于大久保新八郎。

“还没有结果?是否因为我们的交涉方法不对?”新八郎瞥了一眼刚从骏府赶过来的酒井雅乐助和植村新六郎,走到人群中。鸟居忠吉、石川安艺、阿部大藏、平岩金八郎、天野甚右卫门、阿部甚五郎,还有住在附近的神原孙十郎长政都赶过来了。

自从竹千代去骏府后,已经过去了六年。冈崎人的困苦是每个人都能切身体会到的。其间,有的人用草绳系腰,有的人衣衫破成了碎布条。即便如此,他们的眼光还像昔日那样高远,武刀也锋利如昔。

“无论如何,竹千代公子已经十四岁,应该回冈崎城来举行元服仪式了。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新八郎突然激动地问道。

“太不像话了!”血枪九郎挥舞着拳头吼道。

“尾张的信长已经成功地解决了内部之争,正咄咄逼人地大肆扩张,听说不久就要向我们宣战。因此今川大人扬言,单靠竹千代无法确保冈崎城的安全,他不放心。我认为,不能再忍耐了。”

“不放心……既然他不放心我们的能力,那为什么还总要我们打前锋?他想一箭双雕,当然那样说了。”

酒井雅乐助没有做声,单是将头扭向一边,道:“给大久保倒水。”

本多夫人心领神会地端上了黑麦汤。新八郎一口喝毕,急切地凝视着雅乐助。本多夫人身后站着那个曾经去过骏府的平八,他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众人谈论。

“但是……”植村新六郎发话道,“今川大人信任我们,要我们继续等待。大人说,为了冈崎,他决定把外甥女——关口刑部少辅之女嫁给少主。如此一来,今川氏和松平氏就成了亲戚。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关于此事,他说也想听听我们的看法……”

长坂彦五郎突然高声道:“那是阴谋!我不敢苟同。俗语说,事不过三,我们屡屡打前锋,每一次无不丧失兄长、丈夫或子侄。若他真有心让少主返回冈崎城,我们怎会逊于现今的城代?实际上,他将关口刑部少辅之女……我很奇怪。”

“那个刑部少辅之女是什么样的人?”大久保新八郎转向植村新六郎,问道,“他不会是要送少主一个侍女吧?”

植村新六郎苦笑不答。

“定是作为正室。这个时代,谁还稀罕侍女!那女子多大了?”新八郎复问道。

“听说是十九岁……”

“对外说十九岁,实际上二十二三岁也未可知。莫非是个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人?”

“不不,在骏府远近闻名,听说还是个才女。”

“那么,肯定是再婚。说不定曾多次成婚。”

“是第一次出嫁,不是再婚。”植村新六郎平静地一一回答,新八郎忠俊难以置信地垂下眼角。“然而,你们是为了什么去骏府?不会是被邀去商谈婚事的吧?长坂彦五郎,我也觉得该下决心了……我赞成你的想法。”

长坂彦五郎如同找到了知己,正要具体阐述自己的想法,本多夫人又端上了麦汤。“请先喝点热汤。”她劝道。女人的温柔令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但是矛盾依旧未解。

“那么,我想问问大久保大人,你说的下决心,究竟所指为何?我想知道你详细的策略。”雅乐助也十分激动,但声音很平静,“不可鲁莽行事。少主现在仍是骏府的阶下囚,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当然没忘。”新八郎回敬道,“但所谓交涉,也有姿态高低之别。你们太委曲求全了,应该强硬些。”

“那么我倒想听听,如何进行强硬的交涉。”

“哼!若他们不送还少主,我们则可以提出不参加这次战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他根本无所谓,我们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就不参战。正是因为瞻前顾后,才变得软弱。织田信长比信秀时更为强大。信长这个世间罕有的将才,还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以用声音杀人的武器……如果不是我们,他们对付得了织田氏?你们完全有信心击垮他。”

“请注意措辞。”

“什么?”

“击垮他?击垮了他,一切就结束了吗?”

二人眼中都燃烧着怒火。此时,一直紧闭双眼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道:“请等等。你们都有道理。”已经八十多岁的忠吉表情平静,“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因此我们应平心静气地来推敲推敲,直到双方都认为妥当……大久保,常言道,老人大抵软弱……那么,我应是最软弱的。”

“的确如此。”

“那我们还是先安静地听听对方的意见。请你们理解现在的困境。我在骏府时曾想过,如不及时将少主带回冈崎,我恐怕就……见不到少主回冈崎城了。但即使这样,也决不能操之过急。我在骏府时不断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大久保……”

大久保新八郎被老人的话感动。“确实如此,此事不应操之过急。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说完,他开始沉默。

“那么,请继续各抒己见。”鸟居老人道。

植村新六郎点点头,“如此多的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依我说,还是听从今川大人的建议,先接受山中的一千贯俸禄,然后恳求他们,让其在少主举行元服仪式后,立刻让他返回。”

“恳求?”长坂彦五郎又是一怒,“他不过是按约做他应做的事,为何要恳求于他?若是那样软弱,只能让他越发看不起我们。必须让他立刻将少主和领地一起还给我们。”

“这不像是彦五郎所说。我们当然提出那样的要求了。但今川大人说,少主还太年轻,暂且住在骏府,等到元服仪式和婚事办完后,再便宜行事。我们是这样理解的。”

“所以你们太软弱。”

“太过分了!”

“少主显然已到了举行元服仪式的年纪。为了家族的团结,他应该回冈崎城来举行仪式。成婚则是以后的事情。为了真正巩固今川家的力量,首要之事应是团结起冈崎人。你们为何不这样说?”

“我们多次提起过。但今川大人马上就变了脸,道,‘……难道城代就做不到吗?难道竹千代的家臣们不愿服从今川氏城代的命令吗……’如继续激怒他,万一给少主带来不利,怎么办?”

“真奇怪!你们为何不趁机提出第二个条件?为何不说,正因我们服从城代的命令,所以也希望今川大人遵守诺言,却不知大人何时能送还竹千代?”

“可以说那种话吗?”

“正因为你们不敢说,我才说你们软弱。”

“彦五郎,不许如此无礼!”

“是你们无礼。软弱的家伙!”血枪九郎突然怒目圆睁,握住腰间的刀。

“来吧,血枪,你这个浑蛋!”植村新六郎也猛地抽刀出鞘。人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屋内顿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众人本以为鸟居忠吉会上前劝和,然而他像是在沉思,紧紧地闭着眼睛。大久保新八郎也和鸟居一样,紧紧闭着双眼。忽然,本多夫人哇的一声,伏地而哭。因为事出突然,众人不禁愣住。

“哪里不舒服吗?”此前一直默默无语的神原孙十郎问道。

女人更加高声痛哭。“太令人失望了……全是没有耐性的人。祖父如此,如今的彦五郎也如此。”

“女人懂得什么?少插嘴!”

“不,我要说。如果我的公公或者丈夫还活着,就绝不会做出如此不忠之事。”

“不忠……你说我血枪不忠?”

“对,就是不忠。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意气用事,拔刀相向……这就是最大的不忠!你们好好回想一下……自从骏府的城代来后,我们遭受了多少苦。这六年的艰辛,并不仅仅是你们男人在承受,女人和孩子们也在忍受!”

“所以,我已经忍无可忍。”

“听我说下去。他们一到,散兵游勇烧杀抢掠,胡作非为。寻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面前被羞辱,多少年轻姑娘竟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即使我们武士家的女人,也无不噤若寒蝉,大家脸涂黑炭,如迎面碰见他们,则纷纷下跪,或者故意绕开。只要一听到骏河人来,大家都惶恐不安……”

女人悲愤地述说着,平八担心地抓住母亲的肩膀,望着她。

“每天都在为一日三餐发愁,为衣不蔽体忧虑。即使没有一粒米,也决不让战马变瘦。但即使生活如此辛苦,有谁哭过?有谁抱怨过?大家都咬着牙忍耐着,等着少主平安归来,率领冈崎人恢复往日的光荣。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女人、孩子,你们就不要停手,相互残杀吧。顺便把我这个寡妇也一起杀了……”

众人顿时无言。女人痛快淋漓地数落完后,又伏地痛哭起来。酒井雅乐助第一个抽泣起来。神原孙十郎慢慢挪着膝盖,潸然泪下。大久保新八郎仍然固执地闭着眼睛,但太阳穴上青筋暴跳。看得出来,鸟居忠吉也在强忍泪水。

“你们杀吧。不指望这种软弱无能的男人带领我们活下去。你们杀吧。”

看到眼前这一切,植村新六郎猛地扔掉了刀。长坂彦五郎也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本多夫人……请原谅!我错了。血枪错了。请原谅!”

本多夫人的一席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过去六年忍辱负重的艰辛。竹千代被送往骏府、今川氏的城代率众进入冈崎城的第一天,家族中人就已事先约定:“无论对方如何挑衅,一定要忍耐,要绝对避免摩擦。”无论己方如何有理,也决不争辩。从此,冈崎人要忘记自己也是人,要在无限的忍耐中求生存。若不如此,竹千代就有性命危险。

“有少主,就有冈崎人。停止一切无谓的抵抗。冈崎人的坚韧性格天下第一……把‘天下第一’四字刻在心底,忍耐。”

“好!从今日起,我就是一条狗。”当日口出此言的,不是别人,正是血枪九郎。

“所谓狗,只要给食物吃,就可以向任何人,哪怕是奴才摇尾巴。从今日开始,我就要靠向今川氏的城代摇尾乞怜而活!你们也是狗。我们是狗的家族。不要忘了,即使在路上碰见一个今川氏的下级武士,也要摇尾问候。”血枪九郎每碰见一个人,都要流着泪叮嘱一遍。

众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挣扎着过来了。即使粮食极其匮乏,只要今川氏需要,就会直接去冈崎人家里取。他们登堂入室,直闯到卧房里,大声叫喊着:“有女人吗?有女人吗?”大家都经历过这些事情,却并没有像样的反抗之举,众人都咬牙挺过来了。但一旦到了战场上,这种强压下去的怒火就变成了激烈的火花,令敌人心惊胆战。所以今川氏有许多人纳闷不解:“为何那些狗一样的冈崎人在战场上会如此强大?”

“是我违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本多夫人,是我血枪错了。我任你处置。请原谅!”长坂彦五郎倔强而好胜,道歉远远不够。“我一想到今川氏那样残忍地对待少主……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对!我还要做狗,一直等到少主回到冈崎城。我忘记了忍耐,我是个不忠之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血枪激动地大声叫着,一把抓住惊恐地站在母亲身边的平八的手,照自己的头部打去。平八大出意外,好像也生起气来,真的痛打起彦五郎来。

“好,打得好!我也算是血枪的后代,绝不是口头道歉就能原谅自己的男人。请各位见谅,我……”血枪大哭。

众人又流下泪来。

“彦五郎,请放手。你只要明白就可以了。你已经识得,要继续忍耐,我们一起等少主回来吧。请你和众人同心协力。”本多夫人道。

植村新六郎也已满脸泪水,哽咽道:“我们也不好。向你道歉。”

“那么,”房内气氛缓和后,鸟居老人睁开了眼睛,“既然我们选出酒井和植村作为使者,那就必须全力支持他们。”

“正是。”阿部大藏也点点头,“究竟是继续忍耐,还是强硬地交涉一次,我们不妨议一下。”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个主意。”鸟居忠吉说。

“说来听听。”酒井雅乐助道。

鸟居忠吉故意顿了顿,才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探清楚今川大人是否打算在少主的元服仪式结束后,返还领地……不如这样,我们将元服仪式与结婚一事都托付给今川大人,但请他在举行元服仪式时,将少主暂且送回冈崎城,为父亲和祖父扫墓。”

“对……这是个好主意。但,若他仍是不允呢?”

“那就必须另想办法了。”鸟居老人语气十分平静,又很是坚定。他严肃地看着座中诸人,没有任何人反对。“我们可以对今川大人说,托他的照顾,少主已长大成人。我们想让他的父亲和祖父看看他的模样!这是所有冈崎人唯一的希望,他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如果他很痛快就答应了,我认为,我们可以继续相信骏府。”

“对。”

“冈崎的家臣们等待了这么多年,忍耐了这么多年。此时暂且将少主迎回冈崎城,告诉他我们的希望和意愿,大概也能安慰众人吧。”

“对,不如暂且接他回来。我们也想见一见他!让家族中人都见见他!”

大久保新八郎探出身去,“那么,在那之后呢……”

鸟居老人平静地说道:“之后,我们要让今川大人意识到,围在少主周围的冈崎人是坚不可摧的,我们要求少主率领家臣,展示他的雄才大略,我们要横下心来与骏府进行交涉。然后,以少主的能力来证明,冈崎人有保卫冈崎的能力……否则,就只有继续忍耐下去。”

座中一片寂静。关键在于协心一致!想到这里,人人都握紧了拳头。

“如诸位没有异议,我们就照此行事。虽然很辛苦,但仍要麻烦两位使者再去一趟骏府,与他们交涉元服仪式和回乡扫墓之事。各位以为如何?”

“没有异议。”

“是好主意。”

“既然如此,我们每人饮一杯浊酒,继续忍下去吧。”老人微笑着示意本多夫人和彦五郎夫人准备酒席。

六 雄杰初露

小城阿古居沐浴在淡淡的冬日中。

久松弥九郎俊胜抚摩着正在走廊的阳光下嬉戏着的两个孩子,一边悄悄看了看於大胸前的第三子。夫人已经生了三个孩子,长子名三郎太郎,次子源三郎,三子就是正抱在於大胸前吃奶的长福丸。

次子源三郎看到父亲坐下,马上偎依过来,坐到父亲膝上,粗暴地抓住他的下巴用力摇晃。

“哎呀,疼,源三郎……”久松眯缝着眼睛,和於大相视而笑,“真如做梦一般,只有我们家如此平安无事。”

於大叫过侍女,将长福丸递给她。“太郎、三郎,快,过来和长福一起玩。”她将两个孩子哄出卧房,给丈夫端上茶,“还在鸣海至大高一带防御吗?”

“正是。今川氏试图夺取尾张的土地,而织田氏寸步不让。战争一触即发,但我们家还是如此平静……”

“是。”

“这是祖上积的德呀,也是我们有信心之故。”

“确实……”已经成为三子之母的於大,目光清澈,眉宇间一派慈祥。“我常常想,要是永远没有战事,该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俊胜喝着茶,“今川氏和织田氏水火不容,早晚要开战。且这一战定会让一方化为灰烬。信长比他的父亲更加暴躁。”

“家臣们那么激烈地反对,他也能平息下去,还把织田氏的人团结得如此紧密,非等闲之辈呀。”

“岂止非等闲之辈,他的器量和智慧,举世无双。”

“确实,如是等闲之辈,那么柴田、林和佐久间大概都已被杀了。”

“不错。包容一切的器量,知行合一的作风,绝非常人能及。但今川氏也不含糊,这一战定会十分残酷、激烈。”

信长器量越大,这次战争就会越激烈……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其实是一种忧虑:仅靠信长也许远远战胜不了义元。

“无论如何,在我们自己的领地里,要施行仁政,这是最重要的。”

“大人。”侍卫在走廊下喊道。

“何事?”

“竹之内久六从古渡回来了。”

“哦,久六回来了?让他快快过来。”

“如有好消息就再好不过了……”俊胜瞥了於大一眼,正了正衣襟。

竹之内久六向二人施礼后,径直坐到俊胜身边,道:“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先告诉您信长的近况。”

信长终于完全平息了家族骚乱,并首次见到了他的岳父斋藤道三。

因今川氏从三河向尾张逐渐施加压力,信长越发有必要和美浓的岳父联起手来。然而,斋藤道三也是个不可轻视的对手。若是信长处有机可乘,他自会立即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信长第一次见到斋藤道三,就完全镇住并压倒了他。

二人见面之处,是富田的正德寺。

“尾张的侍卫带着五百支火枪、五百支涂红丈八长枪,气势汹汹赶至正德寺。”

“等等!五百支火枪……”

“是。信长看到斋藤一直设法想拥有火枪,试图用那种阵势镇住斋藤。”

“哦。”俊胜低吟道。一支火枪已足以吓倒敌人,信长居然搜集到五百支。他不禁心中发怵。

“涂红的丈八长枪已然令美浓人心惊胆战,信长队伍的阵势更是令美浓人大开眼界。”

“是因为奇怪的装束?”

“是,下身穿虎豹皮做的四层袴服,腰束草绳,挂着火石袋、水瓢、炒米袋,上身着家常单衣,有意裸着膀子。”

“真如亲眼见到了一般。那么,此次会面结果如何?”

“信长大获全胜。会见结束后,斋藤道三甚至惊魂未定地感慨了一番。”

“什么感慨?”

“他说,我们这些小卒,早晚会落得只配给信长牵马送信。”

“是吗?那么,信长和美浓顺利结盟,织田氏和今川氏的决战便迫在眉睫了。”

於大默默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她明白丈夫为何叹息。

“眼看战争迫近,却还有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

“是。松平竹千代即将举行元服仪式,此后似乎要被今川氏任命为进攻尾张的先锋。”

“啊,什么?”於大猛地挺起身,随后深深垂下了头。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终于到来了。以入京为最大目标的今川义元,时刻不忘利用冈崎人的忠厚和坚韧。

“让竹千代回到冈崎城,以展示大将的风度。”

听竹之内如此一说,於大仿佛看到了已能独当一面的竹千代。但这决不意味着竹千代和冈崎家臣们的幸运。一旦遭遇信长的精锐部队,他们除了为实现今川的野心而血洒疆场,别无选择。

“夫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请夫人保持冷静。竹千代公子婚礼前夕,松平太夫人……去世了。”

“母亲……”

於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竹千代成婚的消息。如今,这个喜讯和母亲辞世的噩耗一起从久六之口获得。然而眼前这个化名为久六的哥哥,不也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吗?顾虑到丈夫,於大控制住自己,催促久六继续说下去。久六好像已梳理好自己的情感,表情平静而沉着。“既有生者,就有逝者,人生本就祸福难料。话虽如此,这个结局还是太悲苦了。”

“你母亲仙逝了,夫人,尽情哭出来吧。”俊胜柔声道。

“是。”

“还有,你尽可以用心去祭拜。久六,祭日是哪一天?”

久六久久地伏在地板上,“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落之前。”

“还有何事?直言无妨。”

“是。太夫人对于竹千代的婚事,似乎不甚满意……”

“是谁家的女儿?”

“关口刑部少辅之女,今川大人的外甥女。”

“今川大人的外甥女……”於大不禁看了丈夫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一桩策略婚姻,为了利益,人们随意践踏着男女的情感。“那个女子应比竹千代年长。”

久六点点头。但他没有提及竹千代也对这门婚事十分反感。他得悉,冈崎上下都希望尽早收回领地,迎回竹千代,因此正在拼命说服关口刑部少辅和义元等人。

“太夫人临终前夕,甚至特意支开众人,与竹千代公子单独见了一面,好像郑重地交待过什么。”

“只叫竹千代一人……”

“是。叫竹千代进去时,她意识尚清醒。不久,传出竹千代嘤嘤的哭泣声。因为是在狭窄的庵室,众人慌忙冲入室内,然而竹千代将他们呵斥出来了。”

“为何如此目中无人?”

“他说有事需和祖母商议,不让任何人进去。那一夜,他独自一人为太夫人守灵,没让任何人靠近,守护了整个晚上。”

於大点点头。她好像明白了十四岁的竹千代会从坎坷一生的祖母身上感受、领悟到什么。母亲在弥留之际,大概也会对竹千代谆谆叮嘱。或许,母亲会教给竹千代在她去世之后的种种应对之方,也许会提醒竹千代,不要为了荣誉而在织田、今川两家的战火中,白白送掉冈崎人的性命,而应寻找更强大的生存之道……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们不知,竟延误了祭祀。你的母亲就是我们孩子的外祖母,立刻上香供奉。”

听到丈夫体贴的话语,於大终于掩面哭泣……

於大摆好香花。久六面无表情,平静地盯着香案,不久即退下。出了大门后,他远远望着阿古居山谷,长叹一声,然后匆匆向城中走去。

他的家离城门不远,就在左边的山冈脚下。下人们匆匆出迎,久六也不搭理,径直走了进去。“我回来了。”他说道。房内的说话声立刻停下了。

“哦,回来了。於大夫人想必伤心不已?”

说话者是竹之内波太郎,他自从笠寺竹千代和织田信广交换以来,便很少在这一带露面。波太郎面前坐着一位相貌凶恶的云水僧,正盘腿大嚼无花果。“果然流泪了。”久六茫然地说。

波太郎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久六,“你母亲的遗言,说了吗?”

久六点点头。

“久松弥九郎大概不会注意,但於大夫人应明白其内容才对。”

久六不答,转头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

“关于时下群雄,越后的长尾、甲斐的武田,还有贵主君,究竟取哪一方——”那和尚终于开口问道。

“等等!”波太郎截断云水和尚的话头,“毕竟你母亲去世了,你要到骏府走一趟吗?”

久六望着窗外的天空,静静地摇摇头,“久六并无父母。”

“哈哈哈……”云水僧突然高声笑道,“不论是谁,终有一死。我们所要谈论的,便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去救助那些命不该绝的人。究竟谁能掌管天下?”他边说边向口中塞进两个无花果,然后将手掌伸到波太郎面前,“斋藤、松永、今川、北条、武田、长尾,”他掰着手指头,“这些人我大都见过,无不器量狭小。只是织田氏的情况我不太了解。”

波太郎道:“武田、长尾和织田,必须联起手来。”

“你的意思是,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决战不可避免?”

“他们不决战,武田、长尾和织田就不能联手。”

“联起手来又如何?”

“武田……”波太郎忽然刹住话头,回头看着久六,“你怎么想?真想再见见竹千代。你还记得吗?在古渡见到信长时,他说自己真正的对手,只有竹千代一人。”

久六紧紧地盯着波太郎,长长吐了口气。

这云水和尚乃比睿山的僧人随风,性情豪放,喜欢高谈阔论,曾放言要继承佛祖伟业,游历诸国。听到波太郎问久六的话,他轻蔑地笑道:“水野氏仍未脱离俗世之情。”

波太郎不睬,仍对久六道:“信长……昔日的吉法师,你看怎样?”

“信长是个伟丈夫。”久六答道,“他说,不会将冈崎人当作敌人……如与冈崎人为敌,则尾张必将危险。他对竹千代的评价似过高了。”

波太郎点头,“你也这么看?他有意联合美浓的斋藤道三。我们的愿望终于还是在尾张的土地上初现端倪。”

“不不,这么说为时尚早。”随风敲了敲自己盘起的腿,“我并不是指竹千代,在游历诸国之时,我发现了两颗珍珠。”

“两颗珍珠?”

“一颗在美浓,一颗在骏河。”

“美浓?你是指斋藤氏吗?”

“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叫十兵卫。”

“哦。”波太郎双目放光。“那么,和尚如何待那个英才?”

“我把他送到了比睿山,想让他领悟释迦佛祖之志。”

“那骏河的珍珠呢?”

“我把他带来了,让你们看看。我要向他讲授天下兴亡之道,让他了解历史变迁,将他留在我身边。”

“他出生于什么人家?”

“不知道。好像出生在曳马野的木匠家,靠卖针度日,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和尚究竟看中他哪一点?”

“他对于如今时局颇有见地,让我叹服。另外,他在劳作之时,身、心、气能够自然合一。”

久六默默无语,对波太郎和随风之间的谈话置若罔闻,单是久久注视着窗外。

“那个小和尚就是你带过来的那颗珍珠吗?”

“不错。刚到此地,就马上开始打扫院子。他说话极有意思。他说,即使针卖不出去,也不会饿肚子,还向我传授此妙法。”

“不饿肚子的妙法?”

“对……”随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高声笑道,“打扫茅厕啊。只要能够打扫茅厕便不会饿。这可见他的决心。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这么一说,我便看到了他的志向抱负。”

正说到此处,一个二十岁左右、长相活像只猴子的年轻人进来招呼道:“山芋做好了,请用餐。”他表情严肃地捧着盆进到室内。久六不禁惊讶地打量着他。

眼前这个身高仅五尺左右的小个男子,久六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上去是个年轻人,却又不像,眉间堆着皱纹,两眼不时射出锐利的光芒。久六想起来,他确实曾多次见过这个人,当时觉得他形象猥琐,一度对他产生警惕,甚至曾打探过他的底细。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门阀制度崩溃,各个阶层各种各样的人物开始崭露头角。信长拥有充满奇思妙想的头脑和超凡脱俗的性格,自然是个中翘楚,而他的岳父斋藤道三,初时只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快来快来,我卖油绝不缺斤少两。你们看看这一文钱的钱孔,要是有一滴油溢出孔外,我分文不收。”就是那样一个卖油郎,竟将美浓纳入囊中。

随风也是随风云而起之人。像他这种胸怀大志、周游四方的流浪和尚,近来明显增多。这个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个子男人,难道也是其中一员吗?

“我在那古野、刈谷和冈崎多次见过你吧?”久六问道。

“是。我卖针到过骏河、远江。”

“你出生何处?”

“尾张中村。”

“你叫什么?”

被连连追问,长得如猴子的年轻人突然笑起来,“请不必担心。我绝不是织田氏的探子。”

“我在问你名字。”

“他还不配拥有名字。村里人都称他日吉,也有呼为小猿的……他的亡父曾经是织田氏的下级武士,他在这一带被呼为针猿。”

“那么,你修习何种武艺?”

“哎呀,修武艺……还早着呢。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从今日开始,请多多指教。”

久六忽然回头看了看波太郎。波太郎目光如剑,紧紧盯着年轻人。

“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波太郎道,“你想去何处当差?有无让你看得上眼的主人?”

“呵呵,”那年轻人又出声笑了,声音却很清澈,“我去过许多地方,最后,还是觉得尾张好。”

“哦?说来听听。”

“土地丰饶,距京城近,有一处让我最为满意。”

“什么?”

“信长的发型。如果要当差,当侍奉这样的人。但梳这种奇怪发型的人大概不会轻易接纳我这个扫茅厕的。”说到这里,他迅速从盆里取出山芋,利落地剥去皮,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已经尝过,各位不要客气,请用吧。”

久六和波太郎相视苦笑。这个年轻人支退了久六的下人,自己将食物端了上来,其言谈举止,无不在揣摩和试探。虽只是一个下人,举手投足却又落落大方,真是大胆……波太郎想到此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这样的人越多,新时代就会来得越早,他坚信这一点。“你刚才说甚为满意信长的发型。除此之外,你主要喜欢他什么?”

“首先,各地武将纷纷加强防备、广设关卡之时,他却发布命令,允许各地之人自由出入尾张……其器量自不可同日而语。”

看到这年轻人大胆发表意见,随风很是得意,“如何,不是普通的猴子吧?”

波太郎禁不住探出身来,“这一命令让信长得到了什么?”

“他得到了百姓的感激之情。各地关卡征收的关税,让过往客商头疼不已。尾张没有这种烦恼,各国商人就会云集尾张。而从繁荣的商市活动中得到的好处,绝非通关税和过桥费能比拟……况且,这也表明,他根本不将密探放在眼中,而是将武备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信心。”猴子越来越慷慨激昂。波太郎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如此,我便推荐你到织田氏去当差如何?”

“啊?”那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竖起耳朵,但紧接着便嘿嘿笑道,“恐你们没有那种能耐。”

“若是有,你又将如何?”

“即使有,我也不会求你们。那样的话,信长大概会……认为我在依靠别人。信长不久就要兴起一场更汹涌的波涛,在这场波涛中,他肯定需要我。”

“什么?他所兴起的波涛,需要你?”久六不肯相信。

小猴子呵呵笑了,和刚才判若两人。“是。今后恐怕会不断有大风大浪,直到天下平定。”

“你是指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冲突吗?”

“是。信长只要在世一日,就绝不会向今川义元称臣;同样,今川义元也决不愿意跪倒在信长的旗下。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战争注定异常激烈,之后会有一方从世上消失。既然结局如此,在没有任何一方绝对强大的时日内,互相争斗,也便符合了天下常理。”

“你是在等待那场决战吗?”

“噢……无论在大高还是鸣海,只要暗中……无论做点什么,都无异于点着了引线。”一番豪言壮语后,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凄厉,看看波太郎,又瞧瞧久六,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随风。

的确不是个寻常人!波太郎静静地闭上眼。他对于时下局势的见解,与这个年轻人如出一辙。洞见历史趋势和脉络,为下一个时代的到来作准备的人,就可以被称为贤者;能够从贤者之计,爱民如子,布武平乱,即为风云之名将。

波太郎接受了平手政秀的请求,不遗余力地向吉法师传授上述见解。但那个已成长为信长的吉法师,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令他自叹弗如。

他曾经呵斥吉法师:“扔掉旧东西!”那句呵斥的背后,是对已经苍白无力的贵族文化的抛弃和嘲弄。他的呵斥不但使信长完全抛弃了贵族风雅的雍容和虚伪,甚而完全将一切腐败的势力踩到了脚下。信长就像一匹野马,在腐朽势力的废墟上狂奔。迄今为止,他在诸事施行中都尚未出现败绩。平息家族内部的纷争、允许外人自由进入尾张等,无不令常人震撼。而这样一个怪异的狂人信长,居然得到这种卖针的流浪之人的仰慕和尊敬,已不是一件平常事。

半晌,波太郎终于睁开眼,“你的意思是,要让信长和义元开战,然后在战争中得到信长的重用。”

“不错。”

“那么,此次战争你认为信长定能取胜了?”

“不敢肯定。”

“你是盲目地追随信长吗?”

“是。”

“那我问你,你认为下一个时代的支柱是神还是佛祖?”

“不知道。”小猴子随便地摇摇头,“那种事情交给神佛好了,凡人怎能知道!人所要做的,只是变得强大和正确。”

“谁来判断对错呢?”

“神或者佛。”小猴子说到这里,又呵呵笑了,“所以我说,既然战争一定会发生,那就让它快点到来,以便让神佛早点重新分派武力和领地……”

“哦。”波太郎低吟道,“那么,我们也应作好准备。”

“战争早一日爆发,太平就早一日到来。好了,我要回厨房去帮忙了。”

那只猴子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一个人吃掉了一大半山芋,方才慢吞吞地下去了。

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家伙。对,明日一早再叫他过来谈谈,把他送到信长那里去。波太郎想着。

但第二日早上,猴子已不在此处了。听说,下人们还未起床,他已将庭院和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淘了三升粗米,将自己那份做成了五个饭团。“如果有缘再相聚吧。请向诸位问好。”他留了话,便匆匆出了阿古居山谷……

七 禅师遗训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对于竹千代来说是多事之秋。人生的悲与喜一齐向他袭来,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家臣们的苦心周旋,终于奏效。是年三月,义元亲自授予竹千代乌帽子,为他举行了元服仪式。义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岁时为他举行元服仪式,但经不起冈崎家臣们的再三恳求,终于将仪式提前了一年。

举行仪式当时,义元的情绪始终很好。竹千代穿上在义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饰,戴上了乌帽子,接受了义元赐给他的“元”字,加冠仪式便告结束。从这日始,竹千代开始剃发,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冈崎众臣的喜悦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阴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心头,因为前一年十一月华阳院夫人去世带来的伤痛挥之不去。

到骏府之后的源应尼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无往来。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悲哀的人,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她虽时刻关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给予他无限的爱护,但从未被允许到义元府邸中照顾竹千代。而她自己为了避嫌,也从未在关口刑部少辅府邸中露过面。

祖母去世那天夜里,次郎三郎彻夜伏在她枕边哭泣。祖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关于他在阿古居城的亲生母亲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总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时,你无疑会跟随他去。这样一来,刈谷和阿古居便会成为激烈的战场。但你不要忘记,在那战场上有你的母亲。知道吗?你母亲肯定在暗自考虑你的将来,你要请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亲见面,一定要安全地见到她。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次郎三郎元信睁大眼睛,反复咀嚼着祖母的遗言。如果他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事情,他还有什么用?作为武将,如果不得不进攻母亲所在的城池,又该怎么办?十四岁的次郎三郎元信了无应对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没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

对次郎三郎而言,这并非一桩满意的婚事。他已不像约会阿龟——她已经嫁到饭尾丰前守家中,现为吉良夫人——并强行拥抱她时,那么单纯莽撞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遗留着对吉良夫人的爱慕之情。不过,迎娶义元的外甥女和迎娶阿龟相比,显然荣耀得多。他被特意叫到义元的卧房。

“噢,已经是个勇猛的武士啦。元信,你爱慕的阿鹤明春正月正式嫁给你。关于仪式事宜,你吩咐家臣们去做吧。”听到这话,次郎三郎不禁从心底生起感激。

阿鹤骄矜而多欲,难以驾驭,然而次郎三郎并不太在意。大概是早熟的缘故,较之同龄的女子,她显得更为稳重。当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约传出去后,骏府的武将们看次郎三郎时眼神完全变了。那些前一天还在骂“三河野种”的人,听说婚事后都改变了态度。以前十分傲慢的阿鹤,最近也变得非常温顺。

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想到这里,次郎三郎忽然感觉时光有点儿单调,但也并没有特别的不满。

这日,次郎三郎仍然在刑部少辅府邸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怀抱香烛,回到了住处。为了迎娶阿鹤,住所内又在修建一栋房子,里面传来家臣们辛勤劳作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正要迈入大门,却听一个声音道:“竹千代公子……不,元信公子。”原来是身穿墨色小袖衣服的雪斋禅师的侍童。

“快,快请进!”

“因有急事,大师吩咐我即刻请您过去。”侍童好像有点儿慌张,“大师身体欠佳。”

“他病了?”

“是。马上就会禀报今川大人和其他重臣。在此之前,想让竹千代公子……不,想请元信公子即刻过去。”

“辛苦了。”次郎三郎重重地点点头,“我骑马去,先走一步,对不住了。”他立刻返回刑部少辅的府邸,牵过亲永的坐骑。那匹马名义上是亲永的坐骑,实际上却归他使用。他听侍童说既没有告诉义元,也没有见过重臣,就不带一个随从,等不及备马鞍,立刻飞奔临济寺。雪斋禅师的发病如同惊雷一般震撼着他的心。如果雪斋禅师一病不起,今川氏将如何呢?雪斋禅师在军国大事上左右着义元的决策。家臣中间没有人有他的气魄和能力。迄今为止,不能说次郎三郎已得到了义元的宠爱和信任。他能够顺利成长,完全是因为雪斋禅师的照拂。义元之子氏真愚蠢无能,不值一提,之后再也没有雪斋禅师那样的人物……这样一来,一场风暴有可能席卷骏河城,或许自己也要被卷入其中。

纵马扬鞭,他向前急驰,满山的红叶如同花瓣一样飘落下来。在山门前翻身下马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次郎三郎还没有说话,寺僧早已经听到响动,匆忙迎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住武刀,穿过大殿,径直向新近建成的供雪斋隐居的小屋走去。

“是元信吗?”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是。”

“到枕边来。”

次郎三郎一阵紧张,恭顺地走到枕边,“大师的病情如何?”

雪斋的声音很平静:“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阳光下,发着微光。雪斋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阳,变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叶子了。“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师,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你明白吗?”

“是。”

“所以呢,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正处在春天。”雪斋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也想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在来春……元信。”

“是。”

“说心里话,为了你着想,我想避开这次婚礼。”

“您是说……”

“你还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又增加了一个负担。今川氏的恩情,又是一个重重的负担。”

次郎三郎点点头。

“过去是你父亲和今川氏因利益结盟。但是一旦与今川联姻,那么,下一代两家就有血缘关系了。”

“是。”

“所以,开始时我是强烈反对的……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赞成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我终于领悟到,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

“是!”

“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我赞成了。但是我也曾经困惑过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向你说明。”

这一番话过后,禅师身上雪白的被褥开始剧烈地抖动,元信知道雪斋禅师的死期已经逼近——他不禁感慨万千,眼角顿时湿润了。

“对于你……那究竟是多大的重负,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那就可能留下遗憾。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实际上,我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到太阳和樱花,看到小鸟和月亮在梅花枝头嬉戏,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决定告诉你的。”

“是。”

“你是一个眼光长远的孩子。你大概考虑过……眼下通过和主公的外甥女结婚,谋取两家的和睦,但是你考虑过雪斋和尚的死吗?你要讲心里话。”

次郎三郎轻轻摇了摇头,终于,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考虑过吧。那也不奇怪。”雪斋禅师说到这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年轻时不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死。但是,人,总归要死的。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主公急着向京城进发,他也忘记了死亡一事。但是,我的死将加快他进京的步伐。骏府和北条、武田结盟的那一天,就是他进京的日子。”

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雪斋禅师的眼,不住地点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位老人的表情如同木雕一般,非常平静、祥和。“当然,在经过尾张的时候,大概要铲平织田军才能顺利进京,但是织田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与越后结盟以牵制甲斐,与美浓结盟以阻挡今川。这样一来,主公的军队就不得不和美浓、尾张的盟军决战。如果我来指挥,就会在对峙中慢慢寻找战机,但是主公却做不到。”

“为什么呢?他也不是那种暴躁鲁莽的人呀。”

“他不是急性子,但身后的事情让他无法保持冷静。如果我来指挥作战,主公就会一直待在骏府,时刻监视着小田原北条氏的举动,直到决出胜负;但是如果他亲自出阵指挥,那么留在骏府的就是氏真。主公放心不下氏真,势必急着向前,而且……”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枕边的水壶,“我口渴。拿水来……”

次郎三郎急忙递过水壶。

“而且,主公平日的习惯,在临战时是极为不利的。且不说踢蹴鞠、对和歌,就是贪吃美食,也会让他受不了长期作战。这也是他急于决战的一个原因……”

在雪斋禅师的一一点拨之下,次郎三郎觉得关于这些问题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

“那么……既然不得不急急决战,为了积聚起足够摧毁敌方的军队,就必须将全部军队悉数派出……大军先锋,无疑是你。”

次郎三郎猛地握紧了拳头。他还未曾考虑过雪斋禅师去世之后,今川氏会如何。

“元信……到时候,如果大人令你和你的家臣出任前锋,你会作何反应?你必须多加考虑。”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上飞来了一只白颊的小鸟。听着它自在的鸣叫,次郎三郎忽然呼吸急促。

“所谓伟丈夫,最重要的是凡事早有准备。如果我的观察和你的想法有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觉得事情肯定会那样发展,你认为呢?”

“元信……也那么认为。”

“那时候,你的妻子还在骏府。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吧。主公大概会说,为确保你无后顾之忧,她就留在骏府,再令你死战……这么一来,你怎么办?”

次郎三郎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曾以为,通过和今川义元的外甥女成婚,从而和今川氏结成亲戚,就可以保证松平氏的安全;但如今看来,这即使不是一厢情愿,也绝不能说对松平氏有益无害。在雪斋禅师看来,这桩婚姻倒更像是今川义元试图将松平次郎三郎纳入囊中的一个妙计。

“你的妻子、孩子被留在骏府作为人质,而你被迫血战疆场……”他慎重地压低了声音。次郎三郎身体绷得紧紧的,道:“必须在这里给您答复吗?”

雪斋禅师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了:“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结。但是……当这个结解开时,我大概已经死了。那时候,元信……我为何要留这个结给你,我为何不给主公献策,让他更好地操纵你,而是率先将你叫到我枕边来……”

次郎三郎不觉耸着肩膀哭了。他知道雪斋禅师深深地爱护着自己,但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不,这不是狭隘的疼爱,而是深沉而博大的关爱,是一个试图开创佛家乐土,并为此装备了仁爱之剑,叱咤乱世的豪僧的大悲愿。

就在次郎三郎抽泣的时候,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微弱地呼吸着。

“大师,我现在回答您。”次郎三郎拭去泪水。禅师死后自然看不到任何结果,他想看到大师满意的微笑。年轻的激情和热血,不知不觉间充满了他的胸腔。

“你是说现在就能解开这个结?”

“能。”

“你说说看。”

“元信会忘记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

“忘记她们,然后战死?”

“不知。”

“为何不知?!”

听到这种强烈的诘问,次郎三郎顿时双颊发热,“忘记妻子和孩子,以大局为重。如果元信的人全部战死后,能够带来太平,那就一起血洒疆场。如若不能,那么即使是今川大人的命令,我也坚决不执行!”

“混账!”

次郎三郎惊恐地缩起身子,但是左肩已经被猛击了一掌,这是老师对他的当头棒喝。

“哼!你再说一遍。”

“是。我可以再说无数遍。即使今川大人的命令……”

次郎三郎正说着,又挨了当头一击。他沉默不语了。老师究竟为何如此生气?他惊讶,更害怕激动的情绪会让老师脆弱的生命之火顷刻熄灭,禁不住伏倒在地。雪斋禅师又躺下了,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响起,次郎三郎低低地哭泣着。

“元信……”

“在……在。”

“你为何如此随意地谈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还没有妻子和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个中感受的。说要忘记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多么随意和不负责任。”

“是……”

“如果能够那么轻易就忘掉妻子和孩子,世间就不会有如此多凄惨和悲伤之事了。”

次郎三郎轻率的回答激怒了老师,他想诚心诚意地道歉。如果知道老师会这样教导他,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他都会忍耐。

“你的母亲或许正在为你的平安祈祷,身在阿古居城的她或许能和你心心相通……这就是母亲的心……明白吗……母亲的心,也是天地自然之心所在。”

“是。”

“否认这种爱,是对天地之心的违背,还有……”他说到这里,摇摇手,要水喝,“你说不服从主公的命令,那么你觉得大人会轻易饶恕你吗?你难道不觉得那是信口之言吗?”

次郎三郎感到全身的热血如凝固了一般。调动了全部兵力的义元,根本不容他违反军纪。他本来想要安慰衰老的老师,没想到竟然说出了如此让老师失望的轻率之语。“请原谅!”他忽然号啕大哭。

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窗户上的阳光已移走了,光线渐渐暗下去,小鸟也不再鸣叫了。

次郎三郎好不容易止住哭泣。雪斋禅师又道:“你回去吧。那个结如果解开,我在黄泉之下也可以听到。你明白了吗?一旦铸成大错,我的灵魂将得不到超生,你也将陷入危险的境地。那么,噩运会始终跟随着你。”

“我一定努力,一定!请原谅……”

“山门外似乎有人来了。你回吧!”

“那么……就此别过了。”

“你,你又说出这种话来,你忘记我刚才所说的话了吗?这不是分别,从这个春天开始,你的身体里将有我的血液流淌着。”

“是。”

“如果路上遇到别人,绝不要说是我叫你来的。你就说你是像平常一样,来我这里学习经书。”

“是。元信告辞了。”

“要保重身体。”

“是。”

“凡事不可慌张。慌张使人目盲。”

“是。”

次郎三郎退出的时候,得知雪斋禅师生病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正像雪斋禅师所料,没有任何人怀疑元信先行到来的原因。

义元次日亲自前来探视雪斋,他对禅师病情的严重十分吃惊,忙命六名医士前来诊治,但正如雪斋禅师自己感慨的那样,已经来临的人生之冬是人力无法阻止的。

不数日,雪斋禅师离开了这个世间。得知雪斋禅师圆寂的消息时,次郎三郎在卧房中点着了香。他不禁回想起祖母和雪斋禅师二人十分相似的遗言。祖母让他极力避开和母亲一方的战争,而雪斋禅师则让他继承遗志。二人的遗言都指出了悲剧的根源,那就是义元的进京。无论是祖母的遗愿,还是雪斋禅师留下的结,十四岁的次郎三郎都不能轻易给出答案。

雪斋禅师的预言在其葬礼结束后,立刻变成了现实。三月刚过,三好长庆攻占了播磨的明石和三木两座城池;越后的长尾景虎和甲斐的武田信玄在川中岛激战,不但显示了越后不可小觑的力量,甚至似要趁势直逼北条氏康的领地关东。这些事件已引起今川氏的关注,但义元在雪斋禅师即将发丧的十月中旬派出去的密探,如今又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毛利元就已然摧毁了严岛的陶晴贤,企图于近期进京。形势逼迫着即将迈入不惑之年的义元,他必须迅速行动起来。

群雄都在争着进京。北条、长尾、武田、三好、毛利……如今都站在了进京的起点,接下来是看谁能够第一个到达终点。如不能在外交上将织田氏纳入自己麾下,则必须摧毁他们,否则将失去进京的机会。焦虑之中的义元终于将次郎三郎的婚期提前到了次年正月初五。

义元叫来了次郎三郎。在他面前,义元露出轻松的笑容。

“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婚礼结束后,你可以暂且回冈崎城一趟,祭拜父亲和祖父,顺便看看你的家臣们。”他大度道。

“多谢。”次郎三郎话语不多,低头致谢,他还在内心参悟那个结。

八 大婚大苦

在关口刑部少辅看来,弘治二年的正月是充满喜悦和希望的一个月。按例结束了新年之贺,他立刻返回了府邸,为未来的女婿次郎三郎占了一卦。刚才义元的一句话令他有些不安,但卦象却表明他是在杞人忧天。

义元在宴席上宣布了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期之后,招过亲永道:“我认为应该和你说一下,元信名字中的元是我义元给他的,但那个信字是从何处得来?”

亲永不知义元为何会如此问,不禁愣了。义元苦笑道:“大概是误会。但我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传言。”

“传言?”

“说‘信’字来自信长的‘信’。听说在热田时,竹千代和信长就很熟……说得煞有介事。”

“那纯属胡扯!”亲永立刻摇头道,“什么信长的‘信’,怎会用到次郎三郎名字中去。这个‘信’字来自甲斐的信玄。当世英雄,除了主公之外,我认为当属甲斐的信玄大人,所以首字采用您的‘元’字,次则采用了甲斐大人的‘信’字。”

“是吗?那就好。我也是那么想的……”

义元立刻岔开了话题,但亲永却知道有人在恶语中伤次郎三郎,内心很是不安。然而占卜的卦象显示,次郎三郎乃尊贵祥和之人,好像没有必要去担心。他微笑着整理好卦木。“让小姐到这里来。”下人刚要走,又被他叫了回来,“次郎三郎大概已回住处了吧。你说我有事,将他请过来。”

阿鹤自三四年前便不再陪侍新年的酒席,原因之一是伙伴阿龟已嫁到饭尾,二人无法同时出席,但更重要的是三四年前,阿鹤就已十分成熟妩媚,不再是孩子了,因此不再适合出席贺年宴席。

阿鹤先到了父亲的卧房。她在亲永进城之前早已向父亲致过新年的问候。在父亲的招呼下,她顺从地来到他身边。亲永眯缝着眼,看到阿鹤已上过浓妆,说道:“婚期已经定下来,是正月初五。到那天,主公可能不会出席,听说由少主代表主公前来祝贺。”

“啊,少主……”阿鹤仍然十分痛恨氏真。不,还不仅仅是憎恨,对于熟知二人关系的次郎三郎,氏真无疑是个容易勾起他不快回忆的人。“我想拒绝少主出席婚礼。”

“什么?拒绝……你疯了吗?”亲永突然脸色大变,严厉地看着阿鹤。

义元根本不可能亲自出城造访次郎三郎的住处,能够派氏真前来参加婚礼已算是破例,只有亲戚才能享受此种待遇。亲永正襟危坐,盯着阿鹤。“我决不能允许你那样任性。且不论将来,你出嫁后就变成了松平氏的夫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但阿鹤仍然执拗地摇着头:“我不愿意让少主来……”

她确实不愿让已经快要忘却的伤痛,在婚礼那天被再次唤醒。不,如果仅仅关系到她阿鹤一个人,还能忍耐,但现在正值她要和元信一起忘记过去,和睦相处之时,突然要唤醒过去的痛苦回忆,真比刀割还难受。“如果父亲不便拒绝,阿鹤亲自去辞谢。”

“阿鹤,若人们知道少主参加了婚礼,那将给松平氏带来无比的荣耀。你好好思虑一下。为何说出这种荒唐的话?”

“少主……”她狠狠心想说出来,但喉咙哽住了,“他太爱取笑人了。”

“哈哈哈。我也觉得大概是那个原因。好了好了,我去劝他不要开玩笑。”

次郎三郎来了。

“元信,我正与阿鹤谈论少主五日代表主公前来祝贺之事,阿鹤竟要拒绝。我正斥责她不应如此。”

阿鹤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她想象着次郎三郎那因蒙受污辱而抽搐的脸。

“我刚对她讲过,少主是否出席婚礼,将对松平氏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大有影响。当然,你也意识到这个了吧?”

次郎三郎半晌没有回话。虽然他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但眼前仍然浮现出阿鹤和氏真之间的亲密之态。“你认为如何?”亲永催问道。

“的确如此。”次郎三郎冷冰冰地点头道,“多谢。”

“不错,这是因为亲戚关系才得到的殊遇和好意。我还要转达主公的意思,阿鹤嫁给你,不要称关口夫人,要称骏河夫人。阿鹤是他宠爱的外甥女。”

“多谢。”

阿鹤从旁暗暗观察着次郎三郎表情的变化。虽然现在后悔无济于事,但她仍很害怕和氏真之间的情事,将给她的一生蒙上阴影。

“此外,还有几件事需注意,是主公叮嘱你们出门时应该注意的小节。他甚至还过问了当天出席婚宴的武将名单。这种恩情,你们决不要忘记啊。”

次郎三郎又静静地低下了头,如同霜打了一般。看到这一切,阿鹤心中不禁十分苦涩,她挪到次郎三郎膝边,“请原谅,元信……我一定会成为好妻子。”

次郎三郎沉默无语,静静地将手放在阿鹤肩上。自己竟要娶被氏真那种浑蛋玩弄过的女人为妻,还必须时刻控制情绪,将这门婚姻当作荣耀。但悲惨不能变为鲁莽的怒火,而应该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次郎三郎,不能发怒!”好像有一个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肩上的负担越沉重越好。你是一个可以承受重负的男人……”这个声音好像是雪斋禅师发出的,又好像是冈崎的家臣们的话。他想象着这些声音,慢慢又想到,阿鹤也是一个悲惨的弱者。

关口刑部少辅惊讶地看着阿鹤,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伏地哭泣。是因为羞耻吗?若说是喜悦的表现,又太过突然了。“阿鹤,你怎么了?”他严厉地斥责道。

这时,年幼的未来女婿开口了:“不要训斥她,阿鹤不过是向元信发誓而已。”

“是吗?”亲永点点头。婚期逼近,人就会变得亢奋。发誓之时流泪,难道是耻于自己年长的阿鹤,终于放下心来的缘故……然而,哭倒在膝边的阿鹤和冷静地安慰她的次郎三郎,不正是一对和美的夫妇吗!亲永不禁欣慰不已,这个女婿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好了,擦去眼泪。”次郎三郎再次轻轻拍了拍阿鹤的肩膀,便将话题转到婚礼当天的事务上去了。

次郎三郎说,义元的好意不妨暂且心领了,至于婚礼仪式,应尽量避免豪华奢侈。过于朴素,虽易被别人讥为刻薄吝啬,但对于将来却大有好处。说着这话,次郎三郎好几次差点掉下泪来。为了建造他和阿鹤的新房而需要的诸多费用,已经让他捉襟见肘,奢侈的婚礼所需的花费势必让故国家臣们的生活更加困苦。

亲永对此好像十分不满。一个是他相中的前途无量的女婿,一个是主公的外甥女,他想将婚礼办得华美而隆重。但次郎三郎巧妙地说服了他。氏真是否出席暂且不论,要尽可能少招待府中诸将。次郎三郎说,如不那样,就会遇到猜忌和指责。

“好,就照你说的办,你看事情比我长远。”因为是非常中意的女婿,亲永不假思索地让步了。

这期间,阿鹤一直沉默着,时而看着父亲,时而看着次郎三郎。她并没有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必须让承受着屈辱,并且原谅了她的次郎三郎,看到一颗忠诚的女人之心。

到了初三,离婚期还有两天。阿鹤一早就让侍女帮她梳理好头发,仔细上了妆。这一天天气晴朗,庭院里不断传来小鸟的鸣声。天空湛蓝,打开窗户,可以望见高耸的富士山。阿鹤的脸色却很差,大概是因为昨天夜里想了一个晚上,睡眠不足的缘故。眼看婚期逼近,她不禁又回想起过去那些轻浮的行为,内心非常懊悔。

开始时,阿鹤并未将竹千代放在眼中,认为他不过是个可恼的顽童。但如今次郎三郎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她不得不为以前的放纵吞下苦果。在次郎三郎看来,她曾经是多么放浪、多么随意的女子呀!因为觉得他是个孩子,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抱他、亲吻他的脸颊,还戏谑地问他究竟喜欢自己还是喜欢阿龟。她甚至还无心地挑逗这少年的好奇心。连最不该暴露的她和氏真约会的情形,也被他看见了。而且,为了保守她和氏真之间的秘密,她竟然委身于竹千代,使事情更为荒唐,无法弥补。

但是,次郎三郎从去年夏天起突然开始追求她。因为源应尼的死,次郎三郎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开始思考问题,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更加老成,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再过两天,她就要成为次郎三郎的妻子了。因为父亲和义元的关系,他竭力关爱她,这使她更感不幸。阿鹤闭上眼睛,次郎三郎逐渐变成了一个可爱的人,让她有愧。

化完妆,她的母亲走了进来。她对于阿鹤脸上的浓妆惊讶不已。“你要出去吗?”

阿鹤不答,只点了点头,将手伸进侍女递过来的素净的加贺染和服的袖子里。

“你要去哪里?”

“大人府里。”

“什么,大人在内庭呢。”

“去……去致谢。”

母亲终于点了点头。义元那么喜爱阿鹤,如果他见阿鹤前去致谢,定会十分高兴。想到这里,母亲放心地微笑了。但阿鹤根本没有拜访义元的打算,她是想去拜访氏真,悄悄地和他商量,让他不要在婚礼当日出席。氏真本就嗜好踢蹴鞠、男色、喝酒和歌舞,而且经常伤风,如果他在婚礼当天称病缺席,也在情理之中。她觉得只是为了丈夫,也不应该让氏真参加婚礼。

巳时左右,阿鹤的轿子停在了二道城氏真的府邸门前。

氏真和自己的妻子——小田原家中迎娶过来的相模夫人一直感情不和,他总是待在卧房中和众下人嬉戏玩耍。今日,刚刚起床的氏真正躺在被褥上,一只手揽着看上去像个姑娘的加纳绫千代,两只脚则胡乱伸到菊丸身上。阿鹤进来之后,他仍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昨天踢蹴鞠太累了。”他醉眼朦胧道,“听说你要出嫁了,对方就是冈崎的那个小杂碎,你真不幸。”

阿鹤看着氏真,“太可惜了。”

“确实太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嫁给他。”

“不,我是说……元信太可惜了,居然娶我这样的女人。”

听到这意外的回答,氏真满脸惊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阿鹤。“你也认识到我父亲的做法有多欠妥了?”

“大人欠妥?”

“你若是嫁到甲斐或者相模家,倒也罢了,却偏偏送给冈崎的小杂碎。但他在我父亲进京时能派上大用场,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你要理解,懂吗?”

阿鹤觉得头脑一阵发热。氏真肯定认为阿鹤对义元的政治联姻之命感到不满。他脸上露出赤裸裸的傲慢。阿鹤坐正了,看着氏真。“少主,我觉得您有点儿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

“误会了我阿鹤的心。阿鹤很乐意出嫁。”

“我明白,明白。”氏真微微点头,笑了。他还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觉得阿鹤还像过去那样爱慕他。阿鹤气得全身发抖,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过去是多么荒唐。

“少主。”

“什么事?”

“请您让其他人暂避。”

绫千代和菊丸嫉妒地看着阿鹤,但阿鹤根本没有注意到。

“让我支开他们……”氏真淫笑着,他又联想到那些淫乱之事,“好好,你们两个暂且下去罢。”

两个侍童出去后,氏真还是随便地躺在被褥上。“你说,什么事?”他突然伸出手,抚摩着阿鹤的脚。阿鹤下意识地缩着身子。“少主!”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您能不能起来?您这种姿态,我无法说。”

“哈哈哈。你比相模夫人的要求更高。我讨厌那种虚假的礼节。我耳朵在听,眼睛在看,你尽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

阿鹤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少主,阿鹤和元信会和睦而幸福地生活。”

“哦,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我觉得元信公子是阿鹤最好的丈夫。”

氏真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仿佛在说,要强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不要客气。凭我和你的关系,一定尽量满足你。”

“婚礼那天,你作为大人的代表……”

阿鹤说到这里,氏真摆了摆手,“如果是那件事情,我知道怎么做。我非常想看看你和竹千代站在一起的情景。不要客气,我一定去。”

阿鹤如同受到侮辱般,赶紧摇摇头,“不,不,我不希望您去。请您不要参加……我就是为这个请求而来。”

“什么?你不让我去……”

“是。元信君知道少主和阿鹤之间的事……”

“等等!”

“是。”

“这么说,关于我和你之间的事情,竹千代有诸多怨言?若是那样,我定会训斥他一通。不知高低、难以理喻的家伙!”氏真说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他说了许多风凉话吗?”

阿鹤顿时脸色苍白。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氏真觉得,次郎三郎应以能娶到自己沾染过的阿鹤为荣才是。“他说了什么?如果他说的话不好听,我决不饶恕他。你原原本本将竹千代那个浑蛋的话告诉我。”

“少主!”阿鹤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样下去,非但她特意前来的目的达不到,反而会引起祸端。如果氏真憎恨起次郎三郎来,对松平氏绝无好处。“少主不明白阿鹤的心。元信公子并没有说任何风凉话,我请求……请求您不要在婚礼当日出席。”

“那么,是你不愿意看到我,对吗?”

“是。至少在婚礼当天。”

“哼。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心转移了,从少主身上转移到元信身上了。”

“你是说倾心于他吗?”

“是。”

氏真脸上完全没有了笑容。“很好,说得很好。在我面前这样说!”他突然向阿鹤靠过去。阿鹤不禁连连后退。她看到氏真眼中流露出以前从未见过的嫉妒和憎恨,顿时不知所措。

“阿鹤!”

“是……是。”阿鹤一边本能地后退着,一边看着氏真和他背后的刀架。她在想,自己如果能拿到刀,说不定就能从这里安全逃脱。

“你真过分。”

“如果惹怒了您,请原谅。”

“你觉得没有惹怒我吗?”

“是。因为少主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如果请求得当……”

氏真疯狂地摇着头,“不要说了!”阿鹤闭上嘴后,他忽然狰狞地笑了,满腔怒火的他想到一个残忍的方法。“我要破坏这个婚礼。”

“什么?”

“竹千代百般欺负你……我就这样对父亲说,破坏你们的婚礼。”氏真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抓住阿鹤的肩膀。

“请原谅……”阿鹤迅速闪到一边。她不明白氏真为何如此愤怒。氏真收起笑容,一双蛇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鹤发抖的双唇。“你是真心地……让我破坏你们的婚礼吗?”

“不,不要开玩笑。”

“这么说,你想和竹千代结婚……为此,你就不惜伤害我吗?”

阿鹤不禁惊恐地看了看氏真。她终于知道了氏真发火的原因,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寒意。

“没有女人敢像你这样玩弄我。你不但说讨厌我,还对父亲的成命指手画脚。你不觉得那会惹我生气吗?”

“是……是。阿鹤……阿鹤……阿鹤我受宠若惊,请原谅。”

“不行!”氏真突然抓住阿鹤的头发,把她强扯到自己身边。阿鹤想叫,但是想到那样做,可能会让氏真更加气急败坏,她慌忙闭上嘴。氏真全身颤抖,呼吸急促。胸中翻滚的粗暴的情感,让他寻找更残忍的方式来发泄愤怒。“阿鹤!”

“在……在。”

“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出席婚礼。但是,我今日要尽情享受你的身体,尽情享受。”

“少主?”

“若非如此,我的怒气就不会消,就会发泄到竹千代那个浑蛋身上。”

“啊,请原谅……”阿鹤想逃出去,她拼命挣脱了氏真那抓住自己头发的手。但氏真这时已用右手揽住了她的脖子,用力把她按在地板上……

好胜要强的女人和拥有权力的男人之间的争斗中,女人当然不可能胜出。也可以说,阿鹤竟然愚笨到没能识透氏真蠢蠢欲动的嫉妒之心。当被氏真反扭着胳膊,强行推到隔壁房间时,阿鹤感觉心已经碎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失败过。她已经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愤怒的力量,感到身体在空中飘荡。

事后,氏真不知羞耻、毫不客气地拍手叫进下人:“拿盆来!”

阿鹤神情恍惚,但还是强打精神束好头发,正了正衣襟。

“啊呀,小姐还在这里……”菊丸故意推开门,像个女人一样嫉妒,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好了,我后天不去了。”氏真一边在下人们端来的水盆里洗手,一边冷笑道。阿鹤悄悄走出卧房,来到走廊下。

这是多么卑劣的交换条件!虽然氏真不再出席婚礼了,她却要终生生活在痛苦的记忆中,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轿子已经出了二道城,消失在霭霭暮色之中。

如在婚礼之前自杀,阿鹤当然准备在遗书中详细倾诉氏真对她的百般侮辱。如不那样,她就无法摆脱心中的屈辱感。想着想着,阿鹤又犹豫起来了。次郎三郎大概还不了解她的痛苦。她写的遗书真能大白于天下吗?对方是氏真。父母考虑到义元的名声,一定会尽量低调处理女儿之死。身后的传言则会截然相反。人们无疑会传说,阿鹤不愿意和次郎三郎成婚,所以自杀了。

轿子已经到了家中的台阶上,阿鹤仍茫然地坐在里面。侍女跑过来掀开了轿帘,“小姐回来了。”

阿鹤悄悄出了轿子。虽然浓妆遮掩了脸色和嘴唇的苍白,但是干涩的眼角仍然让她看起来失魂落魄。她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卧房,猛地扑到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九 喋血千叠台

这一日早上卯时不到,信长仍按惯例骑着爱马巡视了城下开设的集市。这种早晨骑马的习惯,自从父亲信秀死后,便成了信长的日课,特别是最近一段时期,他更加喜欢这项活动。由于各地商人可以自由出入尾张,尾张的集市一天比一天红火。如果说泉州的堺港是从海上谋求财富的大集市,那么这里堪称内陆的财富聚集之地。虽然北条氏所占据的小田原也是极为发达的商业集市,但据说最近已被尾张赶超了。

尾张城如此开放而自由,各地的探子纷纷潜了进来,但都被信长巧妙地利用了。他能够拿到比诸藩更多的火枪,能够制造出许多装束灵便的胴丸铠,也是因为尾张高度的自由与开放。此外,他还可以让四处走动的商人们代他传言,把想出来的事情让商人们扩散出去。有关松平竹千代已经举行元服仪式,并改名为次郎三郎元信的消息,就是在这个集市上听到的。他还在这里听到一种传言,说元信的“信”字是因为暗中仰慕他信长而取;并且轻易地得知次郎三郎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人称骏河夫人。

这天早上,信长在集市尽头一家鱼店门前下了马。他将缰绳递给侍马的下人藤井又右卫门,一个人悠然晃入热闹的集市中。

已到了初夏时分,虽然鱼店中还没有鲣鱼上市,但在港湾中捕来的鲜鱼已经透露出夏天的气息。信长一改平素怪异的行为举止,显得十分镇静、朴素;而且他在巡视集市的时候,有意装扮得毫不显眼。

“今年的青菜收成如何?”

“青菜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刚刚撒下种子。”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但今年的雨水好像不太多呀。”

“会多起来的。尾张这个地方,上天总是赐予特别的恩惠。”

“哦,特别的恩惠。”

鱼店隔壁便是青菜市场,接着是卖各种武器的店铺,卖弓、大刀等,还有卖陶器的铺子。货物应有尽有,人群川流不息。信长慢慢踱到一家镜店旁,工匠正弯着腰起劲地磨着镜子,信长突然停下脚步。

镜店旁边,一个卖铁针的年轻人正紧紧盯着信长,那人的长相迥异于常人。“哦!”信长不禁叫出声来,“卖针的,你是猴年出生的吗?”

信长主动打了招呼,但那个长相怪异的年轻人并没有笑。“在下正是猴年出生,那么你是马年人了?”

信长扑哧笑了。倒不是因为对方猜对了他的出生年份,而是想到对方在讥讽他脸长。年轻人长着与年纪不相称的皱纹,乍看上去确像是只猴子。但仔细一看,他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凡响。“我是马年人,你猜对了。但你也不是一般的猴子呀。你的脸说明你是猴年猴月猴日出生。”

“的确如此。”年轻人高傲地点点头,“你能够看透这一切,说明你也不是一般人。请恕在下直言,今日你身边定会有怪事发生。”

“哦?我身边会有怪事发生……哈哈哈。你这只猴子如何知道?”

“在你看来,在下只是个周游列国的卖针人,但在下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世上之事无所不知。对了,那件怪事,”他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如处理得当,也许不会给你造成不幸……”

不知为何,信长心中像是吹进了一股冷风,苦笑着从年轻人面前走过。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他从那夸张的语言里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

信长利落地巡视了一圈集市,从等着他的又右卫门手中接过了缰绳。“我先回去了。”他猛地扬起鞭子,在绿树下纵马急驰,直奔城中。

下马后,他匆匆向浓姬的住所走去。“阿浓!还没人从美浓过来吗?”他大声叫道。但没有听到浓姬的回话声,一个老侍女匆匆忙忙跑出来。“夫人刚才去了佛堂。”信长狠狠地瞅了老嬷嬷一眼,发现她眼睛哭得通红,只得匆匆忙忙向佛堂走去。

佛堂里,浓姬已哭红了眼。佛堂正中间已摆放好四个新牌位,她正在供奉香烛和花。旁边坐着一个行旅打扮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静静地低着头,应该是她带来的牌位。

信长的预感成了事实……更准确地说,是那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熟知这些事情,给了他一个古怪的预言。信长静静地站在浓姬身后,仔细读着牌位上的文字。第一个牌位上写着“斋藤山城守秀龙入道道三公尊灵”,接下来的牌位上写着“道三公夫人明智氏尊灵”,另外两个牌位上分别写着“喜平次龙元”和“孙四郎龙之”,是浓姬在稻叶山城的父母兄弟之名。

信长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刀把轻轻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女人吃惊地抬起头,随后“啊……”的一声,跪伏在地。信长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她是信秀的爱妾岩室夫人的侍女阿胜。在末森城时,这个女人就因貌美而惹出许多事端。听说最初对这个女人想入非非的是信长的弟弟勘十郎信行。但之前此女已和信行的下人互通款曲,信行却允许二人来往。还有一个男人恋慕着这个女人。那就是信行的家老佐久间右卫门之弟七郎左卫门。他恼于信行允许下人和这个女人来往,杀了下人,逃走了。这不过是故事的开始,之后不久,她就得到了美浓鹭山城主、浓姬同父异母的哥哥义龙的宠爱,接着又成了道三入道的宠妾。

世上皆传言道三和义龙父子为了这个女人争斗不休,以致鹭山城和稻叶山城的上空笼罩着险恶的气氛。而如今,这个红颜祸水竟然将道三等四个人的牌位送了过来。

信长仍然手扶着刀柄。他狠狠地盯着那个女人。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道三丢了性命,肯定是遭到了儿子义龙的进攻。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竟恶劣至此。

斋藤道三还是卖油的庄五郎时,就开始侍奉土岐家,然而不久就取而代之,为美浓之主,而义龙的亲生母亲也随之从土岐家迁入了斋藤道三的内庭。如此一来,对斋藤道三心怀不满的土岐旧臣们,纷纷传出各种流言蜚语。他们对其母迁入内庭后不久所生的义龙说:“少主是土岐家的后代呀。”时常如此挑拨,终于使义龙有所触动。

卖油郎出身的道三十分讨厌长子义龙,经常会派人去训斥他。每每这种时候,旧臣们便巧妙地挑拨离间:“因为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心里恨着您呢。”道三自己的看法也使得误会越发加深。“这个世界是凭实力说话的。”依靠实力夺取了美浓国权力的道三,在儿子面前经常这样放言:“谁有实力,随时可以从我手上夺去权力。”当信长从浓姬那里听到这一切时,不禁暗暗替道三叫苦,如今,他的担心终成事实。

“岳父大人当时究竟在哪里?是在山城吗?”信长问道。但这个叫阿胜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信长这才发现,她脸上涂满了煤灰,画上了皱纹,眼泪已经浸湿了衣服,大概是一个人拼命逃出来的。

“在千叠台。”女人的声音低低的。

“你陪着他吗?”

“是。”

“太大意了,不像是岳父的作风。”信长将刀猛地扔在地板上。如果岳父待在稻叶山城里,绝不会被轻易击败。因为那座城池是要冲,布置严密,易守难攻。“如此说来,城中有内应了?是谁?”

“是。是武井肥后守。”

“那么,明智夫人和龙元、龙之是在城内被害的,岳父是在千叠台身遭不测的?”

“是……是。”

信长突然目光锐利地望着浓姬。“不要哭了!”他呵斥道。在信长询问阿胜时,浓姬哭得更厉害了。

“是和你同床共枕之时被袭击的吗?”信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屋顶,他的声音很低。“首级大概是被义龙拿去了,但是遗体怎么样了?”

“被扔到长良川中了。”

“岳母呢?”

“被烧了,尸骨无存。”

“阿浓!”

“在……在。”

“你明白吗,你还有我信长。”这种时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安慰妻子的话。

浓姬听到丈夫的话后,更加激动地痛哭起来。父亲斋藤道三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他告诉浓姬,既然嫁到了尾张,就要死在尾张;接着说,将浓姬嫁到尾张,并不意味着自己将来攻打尾张时会犹豫不决。父亲建起了气派的城池关隘,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武将们称他为豪杰,众人也对他刮目相看。而就是那样一个父亲,如今竟然被割去了首级,尸体至今仍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中……还不止如此,她的母亲从土岐氏嫁过来之后,由于龙元、龙之两兄弟不够聪颖,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连她也在这场纷争中被……

“阿浓,”信长又开口道,“你供上香后,就让这个女人去休息吧。然后,”他向佛堂外走去,“到我的卧房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是。”浓姬不禁对着信长的后背双手合十。如果信长是世间普通的丈夫,她会拜托他和自己一起为悲惨死去的父母烧上一炷香,但是对方是个连父亲的牌位都敢不敬的怪人。但是除了信长,浓姬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浓姬对着牌位肃穆地站着。这时候,阿胜颤抖着哭了起来。窗外传来了杜鹃的叫声。

半晌,阿胜才慢慢地将昨天夜里千叠台被偷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大概是黎明时分。山雾笼罩着馆舍,四周传来杜鹃鸟的叫声。就在阿胜睁开眼睛的时候,斋藤道三忽然叫了一声,猛地踢开被褥,站了起来,然后立刻打开窗户。下面传来如潮水一般的嚷嚷声。“坏了。”斋藤道三立刻抓起长枪,到了庭院中。

他本来认为——既然敌人从下面涌上来,那么就立刻回城去,但是这时,后面的山上已经燃起了大火,将天都映红了。城内的武井肥后守先城下的义龙一步,放火烧了道三入道的城池。

“阿胜!你快去尾张……告诉我女婿!”这是道三留给阿胜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六十三岁的斋藤道三挺枪冲进汹涌而来的乱军之中。

“大概,大人是希望织田大人能够替他报仇吧。”

浓姬点点头,给阿胜端来洗脸水。阿胜一边慢慢地回忆,一边洗去了脸上的煤灰,梳理好头发。当浓姬劝她下去休息时,她根本没有从牌位旁边走开的意思。“我想在佛堂里再待一会儿……”

浓姬留下阿胜一个人,自己出了佛堂,踉踉跄跄向信长的卧房走去。信长肯定不会就这么饶恕义龙。她真想在牌位前听到信长说出替她父亲报仇的誓言。

“阿浓!”信长躺在地板上,眼睛盯着院中的绿叶,“我想和你分开一段时间。”

“分开?”浓姬对于信长意外的话很是吃惊,立刻在枕边坐下,“妾身不明白您说的话,请您说详细些。”

“我说了,你不吃惊吗?”他仍然盯着外面,“骏府里的竹千代……”

“元信……”

“听说他生了个孩子。”

“那您……”

“你是个不能怀孕的女人,我想娶个侧室。”

浓姬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沉沉的。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说话总是出人意料的信长,但说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她还是感到刀割般地难受。

“为什么偏偏今天说这种事……”

“因为必须说。你有异议吗?”

浓姬盯着信长,一动不动。

“我从今日开始,自己去寻找侧室。因此暂且和你分开一段时间。”

“大人,您怎么又提起这事……阿浓非常清楚自身的不足。”

“所以,我说你应该不会有异议。”

“妾身既没有异议,也没有嫉妒之心。但是在妾身听到父母悲惨死去,感到痛苦万分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说去讨伐义龙呢?”

信长默然不语。他觉得这个女人完全继承了父亲斋藤道三的智谋和才气,但……“今川义元,”半晌,信长终于开口道,“今川义元为了进京,好像已作好了摧毁我织田信长的各种准备。”

“那和侧室有什么关系呢?”

信长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不能说有关系,但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您再说得详细一点儿。您是不是在哪里有了中意的女子?”

“嗯。”信长点点头,“也不是没有。”

浓姬屏住呼吸,盯着信长。也不是没有,好像并不意味着有。难道信长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她思索良久,终于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今川义元已经作好进京的准备。本答应届时助信长一臂之力的父亲被杀死,美浓的权力转移到兄长义龙手中,兄长显然将成为信长的敌人。浓姬忽然感到一阵慌乱。信长莫非是要通过和自己分开,以缓和尾张和美浓之间紧张对峙的气氛?至少这样做能够让义龙放松警惕。不然,义龙有可能趁势主动向尾张挑战。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出来了。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无依无靠的她,还要面临着被丈夫疏离的命运。竹千代的亲生母亲於大的遭遇,也终于降临到浓姬的身上了!

“我明白。”浓姬跪伏在丈夫面前,“阿浓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大人已经到了必须有孩子的时候了。”

信长看了看抬起头来的浓姬。他觉得有点欣慰,但是现在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阿浓决不会责怪大人。请大人选择您中意的女子做侧室。”

“你明白了吗?”

“是。非常明白……”

“阿浓!总有一天,我要教训义龙那个浑蛋。你且先忍耐!”

浓姬跪伏在地板上,颤抖着身子嘤嘤地哭泣。信长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古渡城。斯波义统已去世,织田氏的宗家彦五郎也灭亡了,信长移住清洲城,依靠自己的实力完成了尾张的统一。浓姬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信长完成霸业。较之卓越的军事头脑,浓姬觉得信长的治国之才更加非同寻常,她曾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幸福之中。

每年雨季,木曾川河水暴涨,信长便会精心修筑堤防,此外,他还要致力于吸引各地商人前来尾张贸易,平息弟兄们对他的不满情绪……所有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不断推出出人意料的奇策,逐渐得到了家臣的信任,也使领民渐渐富裕起来。美浓有父亲,尾张有丈夫……就在浓姬暗自欣慰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意想不到的父亲的死讯。父亲的暴亡不仅打碎了她的美梦,而且将从根本上影响信长的人生,可能将他卷入又一场斗争旋涡中……

正因为内心十分信任并依赖父亲,浓姬现今所受的打击才更大。父亲的一生如同一场梦,美浓的经营和母亲的努力也都成了一场空。浓姬不仅仅被夺走了双亲,她的所有希望和力量也都消逝了。虽然理智告诉她,信长接下来的谋略和行动将会更加勇猛和完美,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些努力不久又会变成一场梦幻……

“夫人。”老嬷嬷悄悄走了进来,小声叫道。浓姬忧伤地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勉强笑了笑。任何时候都不让外人看见自己软弱一面的浓姬,看到老嬷嬷那惊惶失措的眼神时,不禁全身冰凉。

“佛堂里,”老嬷嬷气喘吁吁道,“阿胜夫人,自杀了。”

“自杀?”浓姬顿时闭上双眼。又一个人在这里终结了悲惨的人生。因为生得美貌,不得不从一个男人手中转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成为争斗的根源……这个命运悲惨的女人!浓姬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天空逐渐阴沉下来。如果下雨的话,将是五月的及时雨吧。但是浓姬希望,天空能够晴朗起来,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您看——”老嬷嬷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地说。

浓姬看了看扑倒在榻榻米上的阿胜。她还没有完全断气,插在胸脯的短剑仍然在摇动。但是,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倒更像终于找到了归宿后平静下来的样子。“阿胜……”浓姬哀哀地嘟囔着。

阿胜的脸很美,浓姬不忍轻易去碰或者去抚慰她。当她脸上涂着煤灰到达这里,浓姬觉得她大概三十岁了,但现在她显得比浓姬更加年轻,皮肤滋润光洁。她至多二十五六岁,先是被勘十郎信行看上,但又与信行的下人交往,然而七郎左卫门杀掉了与她交往的下人,后来她得到了义龙的宠爱,最终又成为道三的侍妾,如今又在道三遇刺后自杀,就是这个女人的一生。难道说这个女人的命运遭到了诅咒?无论躺在哪个男人的怀抱中,她所感受到的大概都不是喜悦和安心,而是悲伤和不安。她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哦……哦……夫人。”阿胜忽然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她好像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那双怔怔的眼睛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的眼睛,纯洁无瑕。“阿胜……阿胜……阿胜我是罪孽深重的女人……请原谅。”

浓姬忽然感到无比愤怒,她把手放在阿胜肩上。“罪孽深重的不是你!你有什么罪?”

但是阿胜已经听不到浓姬的话了。阿胜的灵魂究竟在凝视着什么,究竟碰到了什么?她又一次低低地说道:“请原谅……”然后便合上了嘴唇。

浓姬看着这个信长之父最后一个爱妾——岩室夫人的侍女,转过脸去催促老嬷嬷,“叫岩室夫人来。”

岩室夫人如今正在城中抚育着儿子又十郎。老嬷嬷匆匆忙忙地走出佛堂,将岩室夫人叫了过来。

“听说阿胜来了。”岩室夫人一边说一边迈进了佛堂,当看到阿胜和牌位的时候,她站住了。

“她已经死了。请您……”浓姬催促着。

“阿胜!”岩室夫人将手放在阿胜的肩上,静静地盯着她的脸,但并没有哭;过了一会儿,她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浓姬。浓姬又哽咽起来。

阿胜、岩室夫人和浓姬年龄相仿。而这三个人中,一个已经归天,一个削发为尼,只剩自己……浓姬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对着这难以捉摸的世道大声呼喊,想诅咒这个世道。

老嬷嬷已经在阿胜的枕边点着了香烛。阿胜的魂魄好像正乘着那淡青色的香雾,缓缓地向空中飘去。浓姬想念佛为她超度,但是放弃了。这个灵魂……如何超度?

就在浓姬哽咽无语的时候,岩室夫人突然说道:“啊,杜鹃鸟……天空的阴霾。”她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少女。寂静得没有一丝风的庭院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地面跳动着明晃晃的雨点。

一〇 藤吉郎出世

织田信长一反常态,决定步行巡视。他带着贴身侍从毛利新助,迈着和平日截然相反的缓慢步伐走着。

清洲城在五条川西边,而商家和集市则分布在东边。店铺密布的商街已经超过了三十条,还在逐渐增多。

就在清洲的织田彦五郎信友讨伐斯波义统的时候,信长已经决定移居清洲城,以便号令尾张。接下来,他派森三左卫门除掉了彦五郎,带着义统之子岩龙丸威风凛凛地从古渡城迁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信长已达到了目的。

今天的信长步伐沉重,是因为斋藤道三的突然死亡,使得他的谋划,前景变得不明朗了。

眼看要下雨了,信长步入集市中。卖青菜和鲜鱼的小贩已经不见了踪影,卖武器和陶器的商人也忧虑地望望天空,匆忙收拾店铺。信长穿过那些店铺,在一顶顶斗笠底下寻找那个卖针的年轻人。

那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比信长派出去的探子更早一步看出了美浓的变故。虽然在其后的探查中知道了变故的具体经过,但他仍然觉得那个年轻人很不一般。难道他是出于好意才向信长透露消息?或者他是义龙的探子?无论如何,信长觉得,猴子应该料到自己会回来。

“哦,果然在。”信长心道。猴子仍然在上次那个位置摆放着铁针,表情茫然地招呼着顾客。信长确认无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轻松的步伐慢慢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问道:“猴子,针卖得出去吗?”

那个年轻人看了看斗笠下面信长的脸。“噢,原来是您呀。”他也轻松地笑了,“小人的预言应验了吗?”

“猴子究竟在这里等什么人?”

“当然是您。”

“为什么?”

“想帮您。”

“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总之,小人的所有知识大概能让您满意。”

“猴子在哪里学的?骏河……还是在甲斐?”

“不是。”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更近的地方,就在您的脚下。”

“我的脚下?”但是信长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我会有儿女吗?”他突然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端正的长脸猛地伸向猴子。

因为话题转换如此突然,机灵的猴子也不禁一愣,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金鱼眼露出慌张的神色。“儿女?”

“会有吗?你不是说你会相面吗?”

“是的。”年轻人点点头,“会!会有许多。”他虽然作答了,但因不知信长为何问这个奇怪的问题,表情仍然慌张而茫然。信长爽朗地笑了,“猴子,我也来给你看看相吧,你是在期待着天下大乱呢。”

“不是。”

“不是?你额头上的皱纹写着,你想浑水摸鱼。”说到这里,信长突然又将话头拉了回来,“我会有儿女。那么,我必须开始找女人了。”

“什么?”

“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就像没有桶底的水桶。”

猴子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原来说的是山城入道的女儿……”此时,信长已经迈步走开了。“你如果想抓住机会,就跟我来。”

猴子发出狂喜的叫声,抛下了铁针摊子。“一起找女人……我当然愿意!”

看到猴子紧紧跟在信长身后,担心会发生不测的毛利新助加快了脚步,信长轻轻地挥挥手,把他支开了。“人啊——”

“是。”

“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就疯狂地想要孩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毫不奇怪。”

猴子开始改变了语气,用词也谨慎起来。信长觉得这很有趣,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你有过妻室吗?”

“有过。但那是个非常冷淡的女人。”

“在哪里娶的?”

“在远州。是今川氏的松下嘉平次做的媒。”

“那你为什么到尾张来了?”

“嘿嘿,”那年轻人笑了,“表面上是为了买东西,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主人。”

“什么东西?”

“他们让我来尾张买一具胴丸铠……但是我已经将钱花得一文不剩了。”

信长回过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虽然看得出他想侍奉自己,但他的言辞过于谨慎、圆滑了。“这么说,你糟蹋了主人给你的钱财?”

“嘿嘿,”年轻人又笑了,“其实我是怕老婆才逃出来的。虽然抱着漂亮的女人,却如同抱着块石头,毫无趣味。她一张口,总是骂小人像只猴子。”

信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赶紧装出严肃的表情。“你的老婆竟这样说。那不能原谅,你逃得好。”

每当信长想笑时,就尽量板着脸;每当他想发怒时,就一笑了之。他令人难以琢磨,既可怕又亲切,既敏捷又沉稳。年轻人没有离开尾张,正是被信长的这些魅力所吸引。信长如今又扔给他一个奇妙的谜语:“找女人”。年轻人虽然很想帮信长完美地解决这一难题,但信长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二人很快穿过市场,到了城南。

“就是这里,你也进来。”

“这里好像是生驹大人的府邸,小人……能进去吗?”

“你就帮我提鞋吧。”

“提鞋太……小人——”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提过鞋吗?”信长冷冷道。

“好!”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您就叫我猴子吧。”

信长也不点头,径直跨入生驹出羽家的大门。“出羽在吗?我是信长。喝茶来了。”他态度傲慢,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完,便向院中走去。年轻人也傲然跟在后面。

听到信长的声音,宅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出羽匆匆忙忙跑到走廊下,跪伏着迎接信长。他大概比信长年长四五岁。“恭迎主公。”

“不要客气。上茶!”

“在下这就准备。”

“出羽!你有个妹妹吧?”

“是。”

“叫什么名字?”

“阿类。”

“多大了?”

“十七。”

“好,让她端茶到这里。”

“啊?”

“你有妾室吗?”

“这个……”

“我逐渐厌倦了夫人。她虽是个才女,却不能生育,我与她疏远了。”

“您和夫人是那么和睦……”

“已厌倦了!”信长不耐烦地高声说道。这时,单膝跪在鞋台下面的猴子,突然神情怪异地敲了敲膝盖,似有所悟。

“你不要害怕,如果阿类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她。你让她端茶上来后,马上对她讲这件事情。越快越好。”

生驹终于明白,这是行为怪异的信长在求婚。他赶紧跑回内室,因为知道信长以前曾经喝令叫出父亲的爱妾岩室夫人,出羽觉得那荒唐而突兀的求婚行为背后肯定隐藏着谋略,禁不住心惊胆战。长得像猴子的年轻人失声笑了。

“猴子,有什么奇怪的?”信长严肃地回过头看着年轻人。年轻人又笑了,“笑并不意味着感到奇怪。我有在心悦诚服时大笑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将“小人”改成了“我”,但脸上仍然带着笑。

“本人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保留奇怪的习惯。”

“知道了。但是,不愧是我猴子的主人,所说之事完全符合天地自然之理。您说如果对方不愿意,您不强迫她……”

“又是天地自然之理……”就在信长苦笑的时候,生驹出羽神情紧张地来到了走廊下,身后跟着十七岁的阿类。出羽窥探着信长的脸色,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众人都畏惧信长。他们都知道信长的性格里根植着一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但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反而不惧。不,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跟在出羽身后的阿类,脸上也没有畏惧的神色。

“大人。”阿类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板上,问候完毕后,将茶放在信长面前,然后慢慢地退后,正对着信长。

“哦。”还没等信长说话,猴子先低吟了一声。“啊呀,啊呀……”不知是想说太美了,还是被她那不卑不亢的举止触动了。信长并不看阿类,而是端起了茶碗。“阿类。”

“在。”

“你能生孩子吗?”

“这……”

“我问你能不能给我信长生孩子。”

出羽吃惊地回头望着妹妹。世间男女之间,恐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对话。他紧张得腋下都出汗了,脸和脖子也涨得通红。

“如果是大人的孩子,我可以生。”

“哈哈。”信长微微地点点头,“听说你是清洲的第一美女。我喜欢美女,不喜欢丑女。”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猴子,过来!”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着出羽。“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问她,如果同意,明天就送到城里去。”

“明天……”

“对,越快越好!猴子,走!”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匆忙向出羽兄妹作揖,便随信长出去了。出了门后,年轻人一边把斗笠递给信长,一边小声唏嘘,大概是信长大胆、奇特的言行举止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时,信长又急急地向右转去,似乎不打算回城。“接下来要到哪里去?”猴子问道。

“你只管跟着,少说话。”信长拿起斗笠,向着须贺口方向走去。猴子纳闷地跟在后面。

这次,信长在重臣吉田内记宅门前停下了。他好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对守门人说了一声,便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房走去。

门人慌慌张张前去通知了主人。不一会儿,吉田内记晃动着肥胖的身体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他皱着眉头,双手扶住走廊的栏杆。

“是,是有一点儿事。”

年轻人以为信长会说出发生在美浓的事。

“今天心情不好,来打猎。”

“但是,并不见您带随从、猎犬和鹰。”

“不需要鹰,我亲自动手捕捉。内记,令爱多大了?”

“女儿……您是说奈奈吗?十六。”

“哦,真是花一样的年龄。你让她到这里来,我看看。不用上茶了,端点儿水来吧。”

吉田内记歪着头,叫过下人,“让奈奈给主公端水上来。快点!”

信长大大咧咧地坐下,“马上就要发大水了,今年要是不决堤就好了。”

“您是说……木曾川吗?”

“对。如果美浓附近决口,百姓们可就惨了。”

“美浓附近?”吉田内记现出深思的表情。这时,身旁传来了衣衫轻柔的声响。“水来了。”奈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主公,这就是奈奈。您看看。”

“噢,长大了。”

奈奈的双颊早已通红。猴子瞪大眼睛看着信长和女孩。如果说刚才的阿类像一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的镜子,那么眼前这个奈奈就像一只刚出锅的馒头。虽然年龄比阿类小,但是她那羞涩的姿态和妩媚的气质却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奈奈……”信长欲言又止,改口道,“内记,因为我夫人不能生育,我要娶侧室。”

“哦……侧室?”

信长点点头,“只要有头脑,用力气,多少城池都能够拿到手,但是孩子却需要女人去生。”

“是。”

“所以我从夫人身边挑了一个侍女做侧室,就是深雪。还有一个人是出羽的妹妹阿类。但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让奈奈跟我吧。”

“啊?”吉田内记顿时无语以对。众人眼中一直不近女色的信长突然之间要娶三个侧室……“主公,您,您不是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了女儿一眼。奈奈的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燃烧一般。一夫多妻本毫不奇怪,但因为对方是信长,所以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玩笑?”信长一边反问一边站了起来,“不是玩笑!如果奈奈答应,就立刻送她到城里去。越快越好。”

吉田内记双手伏在地上,忘记了回话,只是怔怔地目送着信长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为之事更是十分唐突。他终于明白了信长的用意。实际上,如果信长改掉奇特而怪异的言行举止,倒也不失为一个标准的好男儿。“既然是主公的要求,自是不能拒绝……”他喃喃自语着。就在这时,传来了信长的吆喝声:“猴子!”

他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原来还在庭院里。年轻人向他递了个眼色,赶紧去追赶信长。

“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您是深雪、阿类和奈奈的主人了。”

“不得胡说。”

“我明白了。尾张之主信长的做派,真让人大开眼界。”

信长向着清洲的方向默默地走着。

“猴子在松下嘉平次那里被称为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吃惊得无话可说。”藤吉郎紧紧地跟在信长身后,目光如炬,盯着信长,“好吧。我这个卖针人,要到美浓的鹭山去,对人们说,信长其实是个胆小鬼,顾忌义龙的看法,竟然疏远了夫人……”

“你在说谁?”

“嘿嘿,主人您呀。”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你的主人。”

“到时,流言蜚语会漫天飞舞。主人终于忍耐不住寂寞,于是娶了深雪、阿类和奈奈……啊哈,那真是让人吃惊呀!”

信长既不回话也不点头,只是急急地走着。藤吉郎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主人,美浓之后应该到哪里?”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先去骏河,还是先去伊势……不,您觉得哪个地方更能卖出针去?”

“……”

“您不回答,是说随便吗……但如果我是尾张之主,我会再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

“这个决定是针对越后的,针对越后的长尾景虎。大概有人会说这是失败之举,但……”

听到这里,信长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来到了五条川河岸上,对面就是清洲城,已经可以看到城里的绿叶了。信长猛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藤吉郎,藤吉郎狡黠地笑了。“你叫藤吉郎?”

“是,主人。”藤吉郎此时似乎千方百计想要信长成为他的主人。信长严肃地闭上了嘴。在背后威胁着今川义元的正是越后藩——信长重新打量了一番藤吉郎。

“可恶的小子!”他斥责道,“这么重大的决定,我会忘记吗?”

“嘿嘿……”藤吉郎又笑,“我是为了慎重起见才说的,主人。”

“我还不是你的主人!”

“那么说,我从美浓到伊势,然后再到骏河,可以吗?”

“伊势和骏河不用去了。”

“那么,只是……美浓?”

“我不知道!”信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是。您静候佳音吧!”藤吉郎说完,轻轻拍了拍胸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然后,他轻松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信长久久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藤吉郎始终没有回头。信长的唇边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奇人!”这样一来,义龙大概就不会急着进攻尾张了。义龙刚刚杀了父亲,在美浓肯定有许多敌人,他大概会一边平息内乱,一边观察尾张的动静。“新助,回去。”

毛利新助从堤岸对面的柳树底下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家伙?”

“他,”信长高兴地回答道,“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一根臂膀。”

“这么说,他是您派出去的眼线吗?”

“不。昨日刚刚在集市上见到。”

“昨日刚刚……您那么信任他,不会有事吧?”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兄弟、父子概莫能外。”信长一边说一边向护城河走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了解自己长处的方法和技巧,他就是个无用的人。这个人呢……”他笑着,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侧室。”

“啊?”

“城外两个,城内一个……”

这时,阴沉的天空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一一 回冈崎

冈崎人日思夜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身在骏府的松平次郎三郎元信已生下一个女儿,而元信的年龄也不小了,他终于被允许回冈崎城扫墓。

生下的女儿取名阿龟。为何叫这个名字,冈崎人并不知道。这只能归因于骏府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个女儿属早产,但没有传言说她是骏河夫人和其他男人生下的孩子,倒有人说她的父母在婚前缱绻十分……女儿的名字好像是依母亲骏河夫人的主意而起。义元并不称呼骏河夫人的乳名濑名姬,而是像称吉良的女儿为阿龟一样,称她为阿鹤。而骏河夫人好像在女儿“阿龟”的名字中寄托着某种意味,是对次郎三郎的让步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女婴降生那天,义元好像放心了。“我会让你们在正月之前回去。”允许次郎三郎于腊月初返回冈崎城的消息传到冈崎时,次郎三郎已从骏府出发了。

冈崎人立刻聚集到城中。他们并不知道次郎三郎回城的代价和条件,然而,从那个懵懂无知的竹千代离开冈崎城到现在,转眼已近十年。

关于次郎三郎的住处,有两派意见。骏府派来的城代并没有为次郎三郎让出本城之意,但若让次郎三郎住进二道城,家臣们在情感上又无法接受,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和城代交涉,让他暂且让出本城;另一派认为那样将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如主公决定不再返回骏府,还是不进敌人占领的本城为好。”

“不,不会的。夫人和小姐还留在骏府呢。”

“但你了解已经长大成人的主公的打算吗?”

就在两派僵持不下时,暂在三道城任奉行的鸟居忠吉老人作出裁度:“首先将主公迎到大树寺,再征求主公的意见,你们意下如何?因为是回乡扫墓,如此行事较妥当。”

弘治三年腊月初八,已长大成人、更名为次郎三郎的竹千代回到了冈崎城。这个下午万里无云,天空蔚蓝。家臣们一直出迎到大平树林附近,他们全然忘记了冬天的寒冷,静静地坐在枯草地上等待。

出迎的人们形形色色。男人们还保留着武士的装束,但武士家的女人们已经很难与普通市井之妇辨别开来了。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之中,只有本多平八穿着一件漂亮而显眼的小袖和服,大概是他母亲去骏府时得来的衣服所改。平八已然长成大人,就在他摇晃着母亲的双手时,不知谁喊了起来:“来了!”

“啊,看见了!”

“啊……啊……真气派!”

“啊……那匹马真雄壮!”

但没多久,人们称赞的低语声逐渐变成了哽咽。

次郎三郎身后跟着酒井雅乐助和植村新六郎,前面的平岩亲吉则高举长枪,纵马前来。去热田时的竹千代还是个天真无邪的稚嫩孩童,而今则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筋骨健壮的年轻人,老人们能从他身上看出其祖父清康昔日的影子。

“噢,简直和前代的城主一模一样……”人群中窃窃私语。

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忠俊率先向马队走去。此时,次郎三郎早已令队伍停下,叫道:“是前辈们吗?辛苦了!”

“主公平安就好……”忠俊回道,他哈哈大笑起来,顷刻便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鸟居忠吉默默走到次郎三郎马前,抓过缰绳,面向人群。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抽泣的声音。本多夫人牵着平八的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把缰绳交给平八吧。”

“主公!请回府。”平八大喝一声,从忠吉手中接过了缰绳。

次郎三郎还是未动。一阵阵热流袭向心头,他百感交集,但又想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自己也定要成为这些人的支柱!

“去家庙吧。”忠吉道。坐在枯草丛中默默无声的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抬起头。

“好好,冈崎城从此有了主公,有了可以团结千万人力量的主公!”那些不知内情的下级武士家属以为次郎三郎此次会留在冈崎城。队伍行进时,跟着的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现在主公是骏府大人的亲戚。”

“对。如果骏府的人撤回去,冈崎城就又是我们的了。”

“对,一起努力。今年定大获丰收啊。”

“无论如何,这都是难得的喜事。春天提前到来了。”

到大平树林之前,不过四五个人替次郎三郎背着简单的行李;而快进冈崎城时,队伍已如伊贺八幡宫祭神日那样庞大,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次郎三郎大大方方信马前行,当他觉得喉咙有点哽咽时,只能抬头望着天空。人们愈是欢欣鼓舞,次郎三郎心中就愈是悲哀。因为他还没有能力满足众人的期待。不管是去骏河为人质,举行元服仪式,成婚,还是回冈崎扫墓,他都不过是遵义元的命令行事。而接下来义元会命令他做何事,也已再清楚不过了——为义元进京做扫除障碍的先锋……那意味着,要和已经巩固了尾张地盘的信长决一死战。一想到要带领这些已疲惫不堪的家臣去和生活富足的尾张精锐之师血战,一想到冈崎人誓死拼杀的场面,次郎三郎就心如刀割。

看看今日吧!已然来到了祖宗的坟墓边,却无家可归。即使那大树寺,也只是因为有了今川氏的允许,才会痛快地接受自己。我,难道是个无家可归的大名吗?不,自己已被巧妙地剥夺了身为大名的所有权力,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介人质。不仅是自己,妻子、刚刚出生的女儿,也都是人质。

“先去伊贺八幡神宫参拜吧。”队伍转到官道方向时,次郎三郎望着左边的冈崎城,不动声色地对走在前边的忠吉说道。

“也好。”忠吉来到他马边,轻轻嗫嚅道,“之后再去月光庵。”

次郎三郎不答,只是抬起头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从忠吉口中,他得知父亲广忠的遗体一度放在大树寺,后来才被秘密葬在月光庵。

忠吉大概是害怕被众人如此信赖着的次郎三郎过于哀伤,特意提醒了一句。次郎三郎心中一阵悲恸,暗想,父亲之死终是冈崎人不愿多谈之事,遂定下心来。扫墓之事且推到以后,今日要忘掉父亲!

过了伊贺桥,松平氏祖祖辈辈尊奉的伊贺八幡出现在左手边。次郎三郎在八幡神宫前下了马,迈上长长的石阶。虽只有十六岁,他已完全知道如何控制内心深处的悲伤。他直直地望着神殿,脸上看不到半点悲伤和哀愁。

参拜结束,次郎三郎对着两眼蓄满泪水的植村新六郎轻轻点点头,退出神宫,悠然跨上马背。“祖父也曾在这一带纵马驰骋。”

忠吉还未答话,大久保老人先点点头:“正是。现在想起来……血枪九郎背着赤红的长枪,我扛着旗帜,不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老人没有哭,突然发出枯涩的笑声。

当一行人来到鸭田乡大树寺时,已是日上三竿。

松平氏第四代祖左京之进亲忠建造的这座净土宗佛寺,在这一带是凌驾于城池之上的建筑物。自从次郎三郎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修复了七堂伽蓝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春秋,但大树寺仍然不见有荒废的迹象,关上寺门后,坚固得如同堡垒。

“恭迎诸位!”住持天空大和尚亲自迎了出来,殷勤地招呼着他们。他身后站着大约四十个威武的僧侣。这些人是在纷争乱世里保卫佛家净地的护寺僧人,并不为僧兵。

次郎三郎在门前下了马,疾步向天空和尚走去。“有劳大师了。”

“哪里,敝寺和松平氏佛缘深厚,您无须客气。请到客殿吧!”他再次仔细看了看次郎三郎。十六岁的次郎三郎显得非常老成,但天空和尚觉得他小心谨慎,显得与其父广忠不同,更像个深沉练达的英勇武士。

客殿共有三间。最里面的房间是往日亲忠和次郎三郎祖父清康的休息室,就是此次停留冈崎期间的下处,也是接见家臣们的地方。和骏府的住处相比,这里显得更像大名的居所。

老臣们在隔壁房里落了座。上了茶水后,和尚们开始打量次郎三郎。那不是普通人的面相,尤其是他那独特的耳朵和脸颊,即使混在人群中,也很容易据此将他识别出来。

众僧不禁叹道:“和他的祖父太像了……威严的容貌透着深邃与刚毅,不俗的体魄充满力量与勇气。”

“您是喝茶后即刻前去扫墓,还是稍事休息后再去?”天空问道。

“看众人的意思。”次郎三郎答道。

和尚不由再次打量了一下次郎三郎。次郎三郎觉得自己被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且不论刚才看到的冈崎城,就说自己的先辈,他们究竟在期盼什么?又是依靠什么力量建造起这七堂伽蓝……他胸中烦闷,有些迷茫。

这时候,老臣们陆陆续续进来了。“参拜墓地的准备已做好了。”

因为长久过着人质的生活,次郎三郎常显现出某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尚未接触过那种孜孜不倦、刻苦经营的琐细生活。即使是那古野城、万松寺或者骏府里雄壮的城郭,他都不过将它们当作气派的建筑物,虽然这些宏伟的建筑震撼了他尚显稚嫩的心灵,但他并未感受到其中蕴藏的人的意志。但他今日看到祖上亲自建造、祖父又修复过的寺宇时,一种沉厚而庄严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

他感受到了武将家族的凝重,真正明白了自己是松平血脉的延续者和传承者……

次郎三郎率领着重臣们,在天空和尚的引领下到了祖先的墓地。墓地矗立着五棵巨大的松树,树梢上有几个鸟窝。

“到晚上,这些鸟儿便是墓地的守护人。”和尚伸出手指,指着树梢,然后在墓碑前点燃了香烛。次郎三郎面对夕阳双手合十,但他并不知这种场合应祈祷些什么。这里有他的血肉之脉。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思念之情。他已是松平氏第九代了……还会延续几代呢?

祭祀完毕后,天空和尚又领他回到山门,向他介绍悬挂在楼上的后奈良天皇所赐匾额,上面题着“大树寺”三字:“此为清康公时,天文二年十一月御赐的匾额。”

接下来住持领着次郎三郎观看了多宝塔,观摩了清康镌刻在石柱上的手迹,还带他欣赏了亲忠捐给大树寺的山越弥陀佛画像。

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头。之前,他只感到家臣们团结在周围;而今,他觉得自己和众多的祖先走到了一起。

众人终于回到客殿。

“还有东西给您看。请重臣们也到这边来。”天空和尚将重臣们叫到次郎三郎身边,然后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件件松平氏历年捐给大树寺的什物。年仅二十四岁就辞世的广忠捐献的东西格外多,令次郎三郎心内酸楚不已。有圣德太子的画像,有牧溪所作的条幅,还有广忠亲手书写的和歌。

就在次郎三郎参看这些遗物时,鸟居忠吉忽然静静地自言自语起来:“好不容易如愿归来,还请主公到我渡里的老家去一趟。我也有些东西想让主公一观。”次郎三郎耳中听着忠吉的话,但目光并未从父亲广忠的遗物上移开。

第二日,次郎三郎去了鸟居忠吉在渡里的家。

此前一天,次郎三郎进了冈崎城,例行拜望今川氏派来的城代。对方眼中,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因为义元早有吩咐,因此城代准备了五菜两汤,与他共进晚宴,但他们并未谈及政事。

“我家主公进京之时肯定需要公子的配合,因此希望公子经常修习武艺。”对方用教训的口吻反复说道,“好不容易才归国,不可忘记劝诫家臣们忠心勤苦。”

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着头。他是多么无力!他的家臣们又是多么悲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让他想起了祖母的遗言和雪斋禅师提出的结。下次来时,必会有一场血战吧。只要想到越来越痛苦的身份和境地,他便觉热血澎湃。

“这是我的城池,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横下心,想抛弃骏河夫人和女儿,留在冈崎城。鸟居忠吉大概看出了次郎三郎的心思,没有领他到自己位于三道城的宅子,而是将他带到了在村里的私人庄园。

渡里处处覆盖着茂密的常磐木,忠吉的庄园在树丛中显得非常雄伟。

“这就是前辈的家?”次郎三郎觉得终于见到了可以微笑着参观的处所。宅子四周高墙森然耸立,大门也颇气派。在整个家族中,只有忠吉一个人居住在如此完好无损的府邸中。因为富足,忠吉经常送东西到骏府接济,但没想到他竟如此富裕。

下人们将众人迎了进去。落座后,次郎三郎方才发现这是一座书院式建筑。大概事先想到会有许多百姓前来观看,所以找来了大量下人。首先端上来的是茶和点心,家人们恭谨有序。宅子虽气派,众人的衣着却都十分朴素,但仍能感受到富足的气息。

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格子门上。

“如主公休息好了,我有些东西想给主公看。”忠吉催促着次郎三郎。到了院中,一股强烈的马料气味扑鼻而来,定睛望去,隐隐是四座仓库。忠吉站在院中,令仆人拿来钥匙。

“下去吧。”他令仆人离开,将钥匙插进了第三座仓库的钥匙孔。坚固的仓库门沉重地启动了。“请到里面来。”

次郎三郎不知忠吉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弯腰走了进去。“啊?”他不禁瞪大眼睛。地板上满满地堆积着串起来的铜钱。

“主公。”忠吉平静地说道,“若将铜钱这样串起来,就不会腐烂,请记住。”

钱的数量和串钱的方式,都让次郎三郎产生了兴趣。忠吉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而到底有多少,年轻的他还无法目测出来。“这么多钱!谁的?”

“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钱?这都是主公的。”

“我的?”

忠吉没有说话,直到次郎三郎平静下来。“主公归来时……老辈们认为就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中最重要者为军饷,如临阵时再烦扰领民,仓促拼凑,势将激起民怨。”他一边说,一边抽身出了仓库,“主公,请不要忘记,在您的身后是家臣们无数辛苦所积呀。”他眼睛有点湿润,轻轻关上门。

接下来的仓库里堆满了马具、铠甲、刀枪之类。“首先积攒钱财,然后准备武器,接下来储藏粮食,所有这些都是在为主公第一次出征作准备。”

“还有粮食?”

“不论人马,眼前的一战尚可应付……就是枯草,也可收割两千石。”

次郎三郎已无语。他没想到这个老人竟有如此准备。他甚至不肯用这些粮食接济贫困不堪的家臣,一切都在为非常时刻……

“前辈。”

“是。”

“我决不会忘记这一切!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前辈。”

“主公请讲。”

“今川氏命您负责征收租税,您是否假公济私?”

忠吉听到这话,在暗淡的光线中吃惊地看着次郎三郎。当他看到次郎三郎脸上并无责怪之色,才放下心来,严肃地回答:“原本就是松平氏的租税,谈不上假公济私。”

“是我措辞不当。但前辈如此为我储备钱粮,如被对方知晓,定引起麻烦,前辈岂不构祸于身?”

忠吉苍老的肩膀激动地颤抖起来。

“前辈!”

“主公!”

“前辈……次郎三郎能够拥有这么好的家臣,真是托祖辈的福……”次郎三郎紧紧抓住忠吉满是皱纹的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忠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剧烈地咳嗽着。

此时,随次郎三郎归国的忠吉之子元忠大叫道:“父亲!主公!你们在哪里?酒井雅乐助等人从冈崎城赶过来了。”他大喊着向仓库跑来。二人拭去眼泪,出了仓库。外边的阳光异常明亮,无比耀眼。

当二人和元忠一起回到客室,纵马飞奔前来的雅乐助正在走廊下擦汗。“出了什么事?”忠吉问道。

雅乐助回头令身边的侍从下去。众人退下后,他看看次郎三郎,又瞧瞧忠吉老人,道:“听说织田信长已率大军逼至大高城下。”

“难道要开战?”

雅乐助点点头。

“道三入道被杀后,我本以为信长不会主动进攻;他难道是要与他岳父的仇人义龙结盟?”老人难以置信地歪着头,“我以为信长绝不可能和义龙结盟。但主动进攻美浓,又实是鲁莽之举……”

“我觉得可能爆发一场大战,所以前来与你们商议。”

次郎三郎咬着嘴唇,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在对信长的性格和作风十分熟悉的他看来,此事绝不可以等闲视之。可以认为,这是力量的炫耀,即信长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不受岳父之死的影响。当然也可认为其意图正好相反,即这次行动是为了表示他和义龙已达成默契,要共同阻止今川进京。信长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真实意图也隐藏得很深。或许是他知道次郎三郎回乡扫墓,要给他创造一个脱离骏府的机会!信长总是在帮助以前的那个竹千代。由此,这或许可视为信长使者前来的前兆。这段时间,不断地有传言说,信长屡屡寻找家臣的女儿作为侧室,内庭已有了四个女人——难道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好色之徒?

“如果这是信长的鲁莽之举,”雅乐助对忠吉老人说道,“骏府方面绝不会坐视不管。我们不如借机要求骏府让主公留在冈崎城,指挥我们作战,怎样?”

老人闭上眼。雅乐助所说也不无道理,但究竟可不可行,却很难判断。如现在就将次郎三郎迎进冈崎城,他在这次战争中就势必成为城代诸将的先锋,而义元则不会露面。与其那样,不如立刻将次郎三郎送回骏府,然后在义元亲自出战之时,再请求将主公迎进冈崎,岂不是更好?

而此时次郎三郎却似完全心不在焉。年轻的他已经承受过太多的烦恼和迷惑。总有一天要抛弃妻儿,他在谋求着决断的力量。既然迟早要抛弃,不如索性今天……想到这里,他又热血沸腾。

忠吉睁开眼,说道:“对于尾张军的行动,姑且观察两三天,此后,主公或许需要即刻赶回骏府。”

信长是在投石问路啊!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忠吉,心中想道。

一二 阑莺之城

永禄二年,樱花已经开始凋谢,却处处莺啼。那不是早春稚嫩的声音,而是争奇斗艳的婉转歌唱,如清泉般流入众武将耳中。

这里是骏府城的庭院。今川义元的儿子氏真正和从京城赶来的中御门宣纲热火朝天地蹴鞠,众将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义元自己也破例在走廊下张起帷幕,铺上地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阳光炽热,富士山顶在白雪覆盖下闪闪发光。之后应该有赐酒仪式,中间夹杂着阑莺的歌声,显得有些异样。义元肥胖的身体轻轻靠在扶几上,一身京都风格的装束,还描了眉,他与其说是在欣赏蹴鞠,不如说是在观察众武将的神情。他想象着,很快就会到京城去开展这种历史悠久的游戏,这样的时机已经到来了。从义元的祖父到父亲,已经等得太久了。

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这些和他具有亲戚关系的盟友,还不能让他放心。义元担心进京之际,他们在背后袭击。他最担心的是武田信玄。义元虽娶了信玄的姐姐,并将岳父软禁在骏府,但他十分清楚,信玄也想进京;如此一来,二人早晚免不了一战。只不过目前信玄尚且压制着野心,因为他和越后的上杉景虎正相持不下。

如今正是机会!义元已开始仔细考虑出发的时间了。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和关口、冈部、小原等一起蹴鞠的重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松平次郎三郎脸上。松平次郎三郎元信十六岁那年扫墓完毕,回到冈崎后,改名为元康。原因是他发现义元似乎对元信的“信”字与织田信长的“信”字相同,总是耿耿于怀。

义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迅速离开座位。为了不令众人扫兴,他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帷帐中。穿过天守阁旁的走廊,他回到卧房。这里也可以听到莺的鸣声。桃花在檐下怒放。门口,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那里。

“阿鹤,让你久等了。”义元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那个三岁大的女孩的头。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嫁给松平元康的关口刑部之女濑名姬。听到舅父叫她,濑名姬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她带来了元康的女儿阿龟,腹中又已怀上了元康的另一个孩子,快要分娩了。

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往日少女的风采,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她比元康年长六岁,已经二十四岁了。

义元摇晃着肥胖的身体,斜靠在扶几上。“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他看着濑名姬洁白的肌肤,“我想问问你有关元康的事。”

“元康?”

“听说二月初尾张的信长要进京了。他大概是为了教训那个被称为‘三好之徒’的义辉将军。虽然那小子不至于得逞,但我也该进京了。”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

“所以我不得不考虑一些事情。元康与你们母女感情如何?”

濑名姬悄悄地用袖子遮住自己隆起的腹部。“这次元康想要个儿子,我也正祈祷着呢。”

“哈哈……你是说,非常和睦?”

“多谢舅舅关心……”

“好好。”义元轻轻点点头,然后严肃地说,“对于进京时是否该让元康做前锋,我正犹豫不决。”

“难道元康有什么想法吗?”

“绝对不能大意。”义元的目光从濑名姬脸上移到她的腹部,“你比元康大,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但至今仍然听说元康家族中有人和织田氏暗中勾结。元康被任命为前锋后,如被其家臣操纵,狠心扔下你们母女,倒向尾张,那么将危及我进京大计。”

濑名姬微笑着摇摇头,“我认为不必担心。”

“你已经牢牢抓住了元康的心?”

“我说不能忍受丈夫有侧室,元康也就……”

“哦?如果你有那样的自信,应该不必担心此事。”

“如果大人有所怀疑,不妨在进京之前,测一下元康的心。”

“嗯。”义元从信心百倍的外甥女这里受到了启发。令人烦恼的织田信长经常前来骚扰笠寺、中根、大高等边境。不如让元康在那附近与其一战,如此,既可以看看他的心思,也可以观察他的用兵之术。

“阿鹤是元康的妻子、大人的外甥女。”濑名姬对丈夫遭到猜忌也有不服。元康根本不可能抛弃妻女,前去投奔织田氏。再说,他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孩子,何况他应已充分感受娶了义元的外甥女的荣耀和体面。

“那就依你。休要对元康提起今日之事。”

“是。”

“你到内庭去给孩子拿些京都的点心。我还要到外面去。”义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趔趄了一下。

“大人小心。”濑名姬急步上前扶住义元。义元靠在她手上,表情十分严肃,半晌才道:“你要体察元康的心思。你较他年长,应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

“不要老是用教训的口吻,女人还是温顺的好。”

濑名姬笑着点点头。从这种意义上说,她绝对是个好妻子,并不需他人提醒。

义元走后,濑名姬没去内庭,而是拉着阿龟的手直接出了大门。想到元康的第一次出征总算决定下来,她十分喜悦。无论对元康,还是对濑名姬而言,元康十八岁前从来没被允许指挥过家臣,不能不说是一种屈辱。这并非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不被信任。既然决定要进京,除了冈崎人,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牵制尾张的军队了。

濑名姬打算把与舅父的谈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丈夫元康。当然,第一次战事大概会发生在三河和尾张的边境线上。她希望丈夫能在那里打败尾张军,这样人们就会称赞他不愧是松平清康的孙子、关口亲永的女婿。她是义元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元康的妻子。为妻之道,就是全心全意为丈夫考虑。她要促使元康早下决心。

元康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见。虽然濑名姬的好胜也常使得他无法不顺从。“正是为您考虑……”每当濑名姬这样说时,十八岁的元康总是老成地点着头。

“快看,阿龟,黄莺和花,你父亲的春天终于到了。”

濑名姬将阿龟交到乳母怀中,与她一起出了大门,然后心情舒畅地在花下漫步。外面的游戏好像已经结束了,传来了笛子和小鼓的声音。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濑名姬一刻也不想让元康离开自己。虽然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但仔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初她只是想嘲弄竹千代。因为偶然的契机,自己和他结缘,并被他完全吸引住了。为了元康,她甚至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去拜访氏真,受到氏真的百般侮辱。当知道怀上阿龟后,濑名姬顿觉狼狈不堪,感觉日子变得黑暗。她总觉得那不是元康的后代,而更像是氏真的孩子。

如今,那种不安已完全消失,她总算开始了心安理得的稳定生活。她并不因丈夫比自己小而心怀顾虑。对于和元康成婚之前的种种传言,她也毫不羞愧。只要想到“丈夫”这两个字,她便感觉无比温存。大概由于身处困境,元康非常需要她,濑名姬也觉得,自己如果不在丈夫身边,就无法安然入睡。他们夫妻和睦,而且马上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毫无疑问是元康的,她不再担心害怕。

濑名姬和乳母愉快地转过马厩,出了西便门。堤岸上阳光灿烂,樱花半开半闭,护城河边的青草一片浓绿。

“乳母,你也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吧?”

“是啊,要是生位公子,众人该多么欢喜呀。”

“他将来肯定要继承松平氏的大业,所以要用大人的乳名,叫他竹千代。你也来祈祷吧!”

“那是当然。”

濑名姬伸手折了一枝樱花,放在阿龟掌中。

“如今的天下,恐怕只有在骏府能够看到女人们出游的情景。其他地方无不被盗贼和战乱所苦。能够生活在这里,是我们的幸福。”

乳母不答。她是冈崎人坚田左右六的妻子,每天都在掐指谋算着何时才能回到冈崎城。当她们回到少将宫元康的住处时,已经未时四刻了。艳阳高照,但这个住所的庭院里并没有装点春天的花草树木。在已经绽出绿芽的茶树和梨树之间,酒井雅乐助正在聚精会神地撒着早稻的种子。

濑名姬回到卧房,立刻叫过雅乐助。“大人还没回来吗?”

雅乐助将手在沾着泥土的膝盖上搓搓,暧昧地笑了。在他眼里,濑名姬总是如此一往情深,“大人”二字从不离口。虽然夫妻之间的和睦情感可以理解,但这位骏河夫人好像并没有对冈崎的向往和思念之情。他甚至觉得,骏河夫人在阻碍元康返回冈崎。

“听说您到今川大人那里去了?”雅乐助巧妙地岔开话题,打量着濑名姬。

“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大人。不妨也向您明说了吧。”濑名姬全身洋溢着妩媚之气,像个小女孩似的嫣然笑了。她根本没在意雅乐助苦涩的表情。“今川大人让我不要告诉大人。但我怎么能瞒着大人呢?大人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您是说……”

“对大人来说是好事。他终于可以出征了。”

“出征?!”

“雅乐助,我不能随大人一起出征,是吗?”

雅乐助紧皱眉头,没有回答。

“因为是第一次出征,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在尾张和骏府的边境……究竟要多少天呀?留守太长时间,我可难以忍受。”濑名姬好像在嘲弄雅乐助的呆板。

“是吗?”雅乐助没把濑名姬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道,“如果是在尾张边境,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雅乐助!”

“在!”

“你为何说这些不吉之言?”

“因为夫人不严肃,我也开个玩笑。”

“虽不严肃,但我说的全是实情。我听说首次出征的日子即将来临,对你也不隐瞒,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才对。”

“但是,夫人,可不能简单地为这种事情高兴啊。”

“为什么?”

“因为对手是织田信长,他已经平息了家族的骚乱,统一了尾张,如今势头正猛。”

“你是说不能轻易取胜吗?”

“主公在十八岁之前从未指挥过一兵一卒,而对手从十三岁那年的初战以来,已经历过众多战事,即使老将也有所不及。您认为我们能轻易凯旋吗?”

听到雅乐助语气如此严厉,濑名姬明显露出不快之色。

“帮助大人初战凯旋,不正是你们的责任吗?如果从一开始就如此气馁,那这仗还怎么打?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雅乐助毫不客气地离开了。他无比担心,十分不快,眼前这位骏河夫人和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有着天壤之别。这就是骏府女人和三河女人的区别。三河女人循规蹈矩,性格坚忍,而骏府的女人则肤浅虚荣。濑名姬总是过分表达对元康的依恋,她总认为眼前这种稳定舒适的生活能永远继续,这让雅乐助十分忧心,也使其他贴身侍卫深感不安。但元康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对骏河夫人言听计从,有时候甚至双腿盘坐,竖起耳朵,一边默默听夫人唠叨,一边茫然地想着心事。

雅乐助刚回到田里,拿起盛稻种的笊篱,就看到元康带着侍卫平岩七之助,一脸轻松地走了过来。他来到雅乐助身后,停下脚步。雅乐助故意不做声。骏河夫人定会马上对元康讲起她从义元处听到的一切。年轻的主公听后会作何反应呢?

“雅乐助。”元康无奈,只好招呼道。

“哦,您回来了。”雅乐助抬起头。午后的阳光将松树影子投射在刚刚掘完的黑土地上。元康的面孔在那黑土和松影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弱。

“蹴鞠真是一项有趣的活动。你看过吗?”

“没有。我也不想看。”

“为什么?那是风雅之事呀。”

“在下乃与雅趣无缘之人,对那些事毫无兴趣。”

“前辈,”元康不禁和身边的平岩七之助对视一眼,“你果然很执拗。我刚才正和七之助谈论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

雅乐助只是看着元康,没有回答。

“倒也不足为奇。元康已经十八岁了。自从六岁作为人质,转眼已过十二年。况且,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冈崎城。”元康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方道,“我现在正琢磨着怎样才能心情舒畅地迎接春天之后的夏天。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黄莺今天又在城内的森林中发出了婉转的鸣叫声。但自然却不会让莺时时都可以婉转歌唱。你说是吗,前辈?”

“是。”

“你说你无缘欣赏充满京都风味的蹴鞠?”

“是。”

“我不那么认为。我一直在想,但愿有一天我能在阳光明媚的庭院中,轻松地为你们表演蹴鞠。”元康说完,催促着平岩七之助进了大门。

雅乐助两眼燃烧着怒火,望着元康的背影。一切顺其自然,等待时机——他虽能理解元康的心思,却仍然怒气难平。元康的祖父清康被誉为天下第一武士。想当年清康叱咤风云,是何等威风。但这个枭雄的孙子已到了十八岁,却仍然一事无成。人如刀剑,长期不用就会生锈。每天除了进城看表演,回来便偎依在骏河夫人膝前,雅乐助担心冈崎人视为希望之光的元康会变成一把生锈的钝刀。

平岩七之助在大门处大声吆喝着“主公回府”。实际上并没有众多将士前来出迎。

雅乐助忽然垂下眼睑,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元康在鸟居元忠和石川与七郎的迎接下,走上大堂台阶。

当年陪六岁的元康离开冈崎城的那些稚嫩孩童,如今都已长成勇猛的年轻武士。别说是这些年轻武士,就是雅乐助、大久保、鸟居、石川、天野、平岩等老人,也是满腔热血,隐忍待发。但他们内心对元康的不急不躁有着诸多不满。元康不得不故作糊涂,索性将自己融入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春天,便欣赏黄莺的歌喉;夏天,便听蝉的鸣叫,他要在自然的流转中体味广博的境界。

他迈上台阶,对众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辛苦了。”然后便直接向内室走去。濑名姬早已等候在内室门口,她的眼睛闪着光彩。

濑名姬怀孕已久,随时都会分娩,若是世道平安,当然应该建娩室让濑名姬住进去,但娩室没能建起来。

“真是可怜!”今日,元康眼中的濑名姬尤为可怜。她看似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羽阑莺。临济寺的雪斋禅师去世以后,骏府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濑名姬只不过是毫无自由的牺牲品。她不过是义元为了留住冈崎人心而赐给元康的一件玩具。只要时机成熟,这个玩具的主人就会率领家臣奔赴战场。那时大概不会再有闲情逸致来理会悲哀可怜的她。

“若是没有抛弃妻儿的决心和勇气……”雪斋禅师留给他的结,不过是想问他在紧急关头究竟是选择妻儿,还是选择苦苦等待了他十多年的冈崎人?冈崎有太多的家庭,几代人都在为松平氏奉献生命,牺牲他们的祖父、父亲、丈夫、兄弟,忍受着难以言表的辛酸。元康根本不曾想过要抛弃他们,去维护妻子、孩子和自己的安全和舒适。雪斋禅师留下的问题如今在元康脑中已十分清晰了。他因此更觉濑名姬可怜。

“您回来了。”如同往常一样,濑名姬兴奋地迎到走廊上。她伸出双手去接元康的刀,袖子里露出鲜红的指甲。临产的濑名姬,眼睛闪着不寻常的光彩,显得十分妩媚。女人之美随年龄不同而各有千秋。较之少女,少妇更加妩媚;而生了孩子后,女人会增加另一种美。但是,当女人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为了博取丈夫的欢心时,她不久就会插手丈夫的生活,甚至想对他颐指气使。

“大人,快,我听到了重大的消息。”濑名姬对元康道。元康来到室内,侍女们纷纷退去。她们知道,濑名姬不喜欢任何人打扰自己和丈夫的二人世界。

壁龛中摆放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紫色杜鹃,为房间增添了生气与光彩,香炉里也放上了沉香。濑名姬将丈夫的武刀放到刀架上,坐了下来。

“大人!”濑名姬将双手放在元康腿上,“大人离开后,今川大人派来了使者。”

“有何事?”

“来找我。使者说今川大人想见阿龟,我就带着阿龟过去了。”

“哦,今川大人真想见阿龟吗?……”

“那不过是借口,实际上,他想问您对我如何。”

元康看着濑名姬。二十四岁的濑名姬和十八岁的元康之间,此时似乎已没有任何年龄差异了。

“大人,您抱着我,再紧一点。濑名为丈夫所爱。濑名是个幸福的女人……我就这样回答今川大人。我说得没错吧,大人?”

元康郑重地点点头,顺从地抱住濑名姬,“大人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因为快要进京了。大人说要让您率领冈崎人和他一同进京……濑名听到这消息,不觉万分痛心……您走后,我究竟要等多久啊。”

“……”

“大人说,他对作为先头部队的您有所担忧,担忧您在战场上投奔织田氏,抛弃了我、女儿和腹中胎儿……”

元康微微皱了皱眉,死死盯住濑名姬,“夫人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绝不会发生此事。”

“很确定的回答吗?”

“是。我说,要是怀疑的话,可以在进京之前试一下您的忠心。”

元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了点头,暗想:“决不能大意!想不到自己竟令今川义元如此恐惧、猜疑。”

“大人,您不高兴吗?”濑名激动地摇晃着元康的身体,“我深知大人急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才苦求今川大人给您一次机会,即使我留守期间,不得不面对难以忍受的寂寞和苦涩,但仍应该给您一个机会。今川大人也就应允了。”

“哦,太好了。”

“大人,我应对得好吗?”

“好,好。”元康抱起依偎在他怀中的濑名姬,胸中禁不住感到一阵温暖。

终于,这个活玩偶哭泣的日子到来了……他亦有一些无奈。濑名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茫然地撒着娇,眼神显得很可怜。

一三 乱世之相

当松平元康用力抱着濑名姬的时候,濑名姬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怀孕后的她,眼角生出些许皱纹,浓浓的睫毛不停颤动。那既是女人内心幸福的体现,也是不断追寻幸福的灵魂的颤动。

元康开始怀疑,他的感伤是出于内心的脆弱。濑名姬是悲哀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就连他们的后代,也不得不过着悲哀的生活。想到这悲哀的人世,元康真想放声痛哭。但他从未想过向妻子吐露心声,也没有办法执著于对孩子的感情。自己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罪业来到这个世上的?

但现在,元康已不再困惑。有亲人却不能信任,有孩子也不能信任。兄弟刀兵相见,翁婿互相残杀,这种乱世宿命绝不仅仅降落在他一人身上,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尾张的织田自不消说,骏府又何曾例外?这次进京之战无疑又是如此。无论在哪个藩邦,妻子永远是敌人的探子,兄弟则是最亲近的敌人。

武田信玄的父亲信虎仍被儿子与女婿软禁在骏府城内;织田信长终于杀了亲弟弟勘十郎信行,因为他竟敢觊觎家督之位;信长的岳父斋藤道三入道也是为亲生儿子义龙所杀。骨肉相残的混乱世道,道义已丧失殆尽。对于善恶,人们无暇去管,为了活下去,便不惜放纵杀戮的本能,由这种本能所描绘出的,是无可救药的人间地狱。

孙子云:“好战必亡。”元康最近总在细细品味这句话。单靠强大的武力,绝对无法结束这个骨肉相残的乱世。既然这样,与其急于出征试武,不如将眼前的不幸作为神佛赐予的雌伏时期。“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他近来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大人,”微闭着眼的濑名姬突然眉头紧锁,“胎儿动弹了。真疼……大人!”

“是吗?我帮你抚抚。”

元康一只手搂着濑名姬,另一只手向她的腹部伸去。那隆起的腹部光滑柔软,紧紧地吸着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轻轻移动时,濑名姬忽然睁开细长的眼睛,嫣然一笑。只有躺在丈夫身边,这个女人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光线暗淡下来,远处传来智源院的钟声和颂经声。

生活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时代,唯一能让人们感觉自己存在的证据,好像便是那瞬间的满足。元康想,男女之间那瞬间的满足感,最清楚地表明了“活着”的真实性。愈是乱世,男女间的交往就愈频繁,就在不觉间播下了更多悲哀的种子。虽是如此,元康还是感到有点不忍。

“好些了吗?”

“不。”濑名姬摇着头。她不仅要求丈夫抚摩自己即将分娩的身体,甚至想与丈夫亲热。元康听说,他出生前的那段时间,母亲於大并不如此。母亲在临产之前就搬进了娩室。虽然娩室略显粗糙,但於大却待在那里,杜绝与外界一切的交往,每天只在佛像前祈祷,吃长斋,最后生下了他……

妻子的要求刺痛了元康的心,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没有能力为濑名姬建娩室,而濑名姬也实在太可怜了,他实在不忍拒绝她。

“大人……”濑名姬轻轻动了动嘴唇,“如果生个男孩,就取名为竹千代吧。”

元康点点头。竹千代是祖父清康的乳名,也是他的乳名。濑名姬言下之意,是要那个男孩继承松平氏的基业。“我要请求骏府大人允许您在孩子出生之后出征。希望您看到孩子后再赴战场。”

“我明白。你好些了吗?”

“不……”

元康只得继续抚摩濑名姬的腹部,像是在向腹中的胎儿道歉:希望生下一个好孩子。父亲没有向你的母亲道出真心话,但尚在神界的你,应该能够了解父亲的心吧!你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此时,廊下传来了脚步声。

“主公,我知道夫人和您在一起,可以打扰您吗?”是雅乐助。元康从濑名姬腹部抽回手来,淡淡答道:“进来吧。”

雅乐助进得屋来,眉头紧皱,毫不掩饰一脸的不快。他故意不看二人,在门边坐下。

“播种完了吗?”

“是。干这些庄稼活,都是因为忘不了冈崎人。我播种时也止不住热泪长流。”

“我明白。你的眼泪会成为肥料,不久就会得到难见的收获。”

“不要开玩笑了,主公!”

“谁开玩笑了?但是,前辈,你知道这个世上有流不出来的泪,还有流干了的泪吗?”

雅乐助望着外边,紧握拳头,放在膝上。他也并非不理解“男儿有泪不轻弹”。雅乐助有时会疑惑不解:以前总是自己揶揄嘲弄幼年的竹千代,现在则是经常被元康揶揄。难道自己对主公已经有了依附之心?能够让雅乐助这样的男子产生依附之心,元康的器量的确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想到骏河夫人,雅乐助便觉无比压抑。

松平氏世世代代均嗜好女色,有时还会因色致祸。清康当年强行娶水野忠政之妻、於大的亲生母亲华阳院为妾,让当时的冈崎人备感苦闷;元康的父亲广忠之死也与独眼八弥的女人有关……这一切怎能不让人产生红颜祸水之叹。如今的元康,虽说十分寂寞,但娶年长他六岁的濑名姬为妻,成为今川氏的亲戚,雅乐助总认为是巨大的失策。何况他竟当着雅乐助的面,坦然抚摩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成何体统!“主公,您大概已从夫人口中听说首次出征之事了吧?”

“听说过了。”

“既是首次出征,战场大概是在尾张边境。”

“也许是笠寺、中根、大高附近。”

“主公可有胜算?此次出征,一方面是试探主公的实力,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主公是否适合在进京时充当先锋,其意义非同小可。但我们的对手可是无往而不胜的织田军啊。”

“大概是吧。”

“您既知道,难道没有任何不安?”

“前辈,”元康闭着一只眼,摇了摇头,“决不能在未开战前就先气馁。”

“但万一战败,则无任何挽回的余地。”雅乐助对于濑名姬,比对元康更为不满。他避开元康的目光,继续道:“如果首次出征就告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元康轻松地放声大笑。濑名姬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雅乐助,你们难道除了希望大人首次出征即告败之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吗?”

“奇怪,夫人认为今川大人给冈崎人养精蓄锐的机会了?没有精锐的部队,如何能战胜势如破竹的尾张大军?”

“你到底在说什么……”濑名姬眉毛倒竖,推开元康的手,猛然站了起来,“你的话真让人莫名其妙。好像在责备今川大人故意为难冈崎人。如果没有今川大人的帮助,你们大概已经被令人敬畏的织田氏吞并了。”

听到濑名姬说得如此严厉,雅乐助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夫人,我雅乐助有话要说。如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原谅。”

“好,说来听听。”

“我并非说今川大人全无好意。然而,他的好意也绝不能令冈崎人满意。主公幼年时尚且不论,他现已举行元服仪式四年了,今川大人却仍派三浦上野介和饭尾丰前守作为城代驻扎冈崎城。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夫人难道认为主公的能力比三浦、饭尾差吗?”

“我不那样认为!”濑名姬怒不可遏地摇着头,“大人是今川氏的女婿,今川大人才对他特别照顾……只能说冈崎人太偏激了。”

“夫人!”雅乐助看了看元康。元康斜躺在榻榻米上,闭着眼默默地听着。他继续道:“雅乐助所论并非夫人口中的关心呵护之情。我的意思是,今川大人为何还要能力不及三浦、饭尾的主公去充做前锋,为何不把主公送回冈崎,让能力强于主公的三浦、饭尾去打头阵?如主公平安无事,即使三浦、饭尾败下阵来,我们也会死守家园。但今川大人反而让主公做前锋去攻打准备充分的织田大军。我刚才说在首次出征中告败不归,难道不可能?”

“是你们偏激。”濑名姬颤声反驳道,“今川大人令大人去做三浦、饭尾二位将军不能做到的事情,正是今川大人信任与承认大人能力的证明。你那样说,不是恐惧是什么?”

雅乐助表情苦楚,“您那样说,我很为难。夫人!”

“什么?”

“请原谅我言语冒犯。但若是夫人真心为主公、小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着想,我有一事相求:请夫人请求今川大人允许主公回到冈崎城,并派驻扎冈崎城的诸位将军去打头阵……”

他刚说到此处,元康突然开口道:“雅乐助,注意分寸!”声音很是严厉,“濑名姬是我的妻子,对她指手画脚也只能由我来。不可过分了。”

“是……”雅乐助赶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恕罪……恕罪……恕罪。”他花白的胡子颤动不止,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濑名姬单纯地信任义元,雅乐助却做不到。至今未归还冈崎城,还让冈崎人在进京时充当先头部队,这是多么狠毒的奸计!义元无疑想让元康率领冈崎残部去和装备精良的织田军拼死一战,一旦双方两败俱伤,他义元便可以率领主力部队进入尾张。因此,冈崎人和尾张军势必有一场比小豆坂决战和安祥城之战更为惨烈的交锋。织田军无疑会遭受巨大的打击。但冈崎人大概会带着多年的辛酸怨恨,全军覆没。因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雅乐助不免在夫人面前口出怨愤之语,在遭到元康的训斥后,他只好闭口不言。

看着双手伏地哭泣不止的雅乐助,元康道:“前辈,这是乱世啊!”他顿了顿,又柔声道:“所有的算计都无济于事。我们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必须向最有希望的方向走去……今川大人正好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难道不是吗?你不妨也这样想吧。”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暗,厨房里传来了浓浓的饭香。

“是。我知道了……那么,告辞了。”雅乐助悄然站了起来,向怒气未息的濑名姬低头致意。

濑名姬紧紧盯住丈夫的脸,雅乐助的话,带给她一种不安。那就是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如果元康首次出征即战败了……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可恨的不吉之念。她靠在元康身上,道:“大人……大人有胜算吗?”

“有。你不要担心。”

“万一尾张军拼死抵抗……如果大人有个好歹,孩子们可怎么办啊?”濑名姬道。元康悄悄将手放在濑名姬肩上,“不要担心,对身体不好。”

“啊,又痛了,啊……”阵痛开始了。濑名姬用力抓住元康,身体不停颤动,痛苦地紧咬着嘴唇。“大人,好痛!啊……啊……”

元康慌忙大喊:“来人——”

三个侍女应声而入。

元康将濑名姬交给侍女们后,站起身来。他不知是喜是悲,心情沉重地从变成临时娩室的卧房中慢慢踱了出去,来到走廊里。

“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元康回到卧房,却坐卧不宁。

自己今后将会如何,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在这个纷争乱世中,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杀戮,但为何还不断诞生新生命呢?如果这是一个值得为诞生而庆祝的时代,倒也罢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喜悦之感。

元康在房中来回走动,不久又来到庭院中。“七之助,拿木刀来。”

此时,天空繁星闪烁。几乎没有风,但智源院中仍然松声阵阵,西山棱角分明,屹然矗立。七之助将刀递给元康。“孩子出生后通知我。我且待在此处。”说完,元康脱下上衣,挥舞起木刀。

但是攻击的目标在哪里?他摆正姿势,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到无念无想,却偏偏听到了厨房嘈杂的声音。

“啊!”他猛地挥下了木刀。此时,天际突然划过一颗流星。希望这是个幸福的孩子。祖父二十五岁,父亲二十四岁,都死于他人之手,元康感觉自己的死期也日渐逼近。初战另当别论,若自己成为义元进京的先锋,生还之机实在渺茫。那时,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会爬了吗?能站了吗?

“啊!啊!”元康低声叫喊着,努力驱赶各种各样的幻想,他屡屡挥舞木刀,狠命劈空砍去。渐渐地,孩子从他脑中消失了。孩子的出生,不是人的意志能主宰的,那是上天的意志。

“啊!啊!”他大汗淋漓。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砍倒一切——义元、信长、他自己、濑名姬、家臣和虚空。是将现世的一切当作一场梦,还是继续执著?当凝视着星空之时,他的头脑被前者牢牢占据;当耳中传来厨房的嘈杂声时,他又不得不回到现世。最终他认清了:人只要活着,虽然灵魂深处会有颤抖,但不得不时时砍杀着,烦躁着,挣扎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就在他摆好姿势,暗暗提气时,传来雅乐助的声音:“主公,您在做什么?”大概因为刚才的谈话,或者是临产前的一番忙乱,雅乐助也无法平静下来。

西山的棱角和线条变得明朗起来。月亮已经出来了。元康没有理会雅乐助,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木刀刀尖。

“主公,刚才我一时冲动,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雅乐助走近元康,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月亮出来了,快要生了吧。我觉得这次应到武运昌盛的时候了,直到您下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你觉得这次出征,我胜算几何?”

“尾张军已今非昔比。”

“我知道。但我已作好了准备。”

“是欣然赴死的决心?”

“前辈。”元康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雅乐助,放下手中木刀,“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妨对你明说。你不要向其他人提及。”

“您是说……决心?”

“我决不会被妻儿束缚。我已经从那种桎梏中解脱出来了。”

雅乐助向前一步,紧紧盯住元康的眼睛。

“能束缚住我的,只有冈崎幸存的家臣们,和他们多年的辛酸苦楚。你明白我的话吗?”

“是。我明白。”

“从离开骏府的那一天起,我就会完全成为你们的人。既不会想到妻子,也不会想到孩子……”

“主公!”

“所以,你一定要忍耐、等待,直到开战。”

“是……是。”

“战争,战争,不断地战争。生死成败怎能为人类的力量主宰?这种事情是我力所不能及,也是今川大人和信长无法掌握的。前辈,你看天空。”

“哦。”

“无数的星星在闪烁。”

“哦?”

“又闪过一颗流星。哪一颗星星属于元康,你可知道?”

雅乐助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它却在放射光芒,尽管不知何时会坠落、殒灭。”

“您是说要‘尽人力以待天命’吗?”

“不,我是说,即使有人劝你不要白费心机,也仍然要坚持,要努力。”

“是。”

“为了生存,人们会用智慧和力量,拼命争取,直到生命之星坠落,这是人类的宿命。我也不能例外。所以,若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就请你们作好和我一起赴死的准备吧。”

雅乐助哽咽了。元康的意思是:即使抛弃妻儿,也会为冈崎人献身。

事实上,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元康的话还有这样的意思:因为妻儿到时肯定要被抛弃,所以不要再对着她们筹划对付义元的谋略了。

“不要告诉其他人。”

“是……是。”

看到雅乐助点头后,元康又挥舞起木刀。“我或许会运气很好。”

“我不明白。”

“若我运气不好,可能六岁那年已经在大津渡口被杀死了。在热田做人质时也经常遭人暗算,但我还是平安地活到了今日,这大概是因为上天对我有所眷顾……”说到这里,他猛地挥动木刀。

此时,平岩七之助慌慌张张在走廊下喊叫起来:“大人!大人!生了。生了个珠玉般的男孩!”

“什么,生了个男孩?”没等元康回答,雅乐助抢先开口道,“您马上去见他吧,主公?”

元康将木刀递给雅乐助,大步向走廊走去,但他又猛地停下脚步。男婴也叫竹千代。这个新生命将要成为松平氏的继承人,宿命真是不可思议。正如自己是从相当于松平之敌的水野家的母亲腹中生出来,这个男婴的母亲,也是冈崎人暗自怀恨在心的今川氏的人。

“主公,您要立刻见他吗?”

元康仍是一动不动,雅乐助已经兴冲冲地向室内跑去。既然是男婴,就要代表年轻的主公前去为那婴儿送上印名、胞刀和初试弓。

“大人!”平岩七之助又叫道。

“好,去见。”元康终于点点头,向走廊尽头走去,“我要更衣。七之助,你来帮我。”

“是。”平岩七之助拿来今天进府登城时穿的衣服,披在元康身上。元康一脸严肃地穿上。内室传来雅乐助拉弓射箭的声音。这是为了不让恶魔靠近婴儿的初试弓。这让元康感觉到人类难以名状的脆弱。人人都知道这种风俗在乱世中是如此可笑,但仍然要遵从。

穿好衣服,元康在平岩七之助的指引下向内室走去。

“主公来了。”

在这小小的住所中,高声叫喊几乎会惊动所有人。去年秋天来的本多平八郎威风凛凛地提着武刀站在那里。

依然有一种玩具的感觉,和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感相差甚远。但元康觉得作为父亲,还是有责任让那个出生的男婴看到,自己做了该做的事情。

娩室里的灯光比往日明亮。阿龟的乳母匆匆抱着孩子递了过来。元康看到那个红红的小肉块在洁白的褥中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鼻孔不停翕动,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他将目光转向嘴唇煞白、双目微闭的濑名姬,喃喃道:“濑名,辛苦了。”

濑名姬微微动了动嘴唇,笑了。

一四 马头军师

冰冻的河面晨雾缭绕。绿色的田野中到处停留着白色的鹭鸟。两匹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过。织田信长一马当先,前田犬千代紧随其后。犬千代已不是从前的侍童模样。他已经成了荒子城主、两千两百贯俸禄的前田利春的世子,成年后改名为又左卫门利家。

二人沿着河堤,马不停蹄疾驰了三里。他们每天早晨都如此。这已成为信长的日课。

和以前一样,信长的行为仍然让人难以捉摸。他虽然内心深爱浓姬,却一次娶了阿类、奈奈和深雪三个女人为侧室,而且很快就和她们有了孩子。最初生下的是女婴,然后陆续有了几个男孩。看到生下来的第一个男婴那红红的脸颊,信长道:“这脸蛋真奇妙,就起名为奇妙丸吧。”第二个男婴头上的胎毛很长,于是信长道:“太有意思了,直接就可以束发,像把茶刷子,叫这个家伙为茶筅丸吧。”第三个孩子在三月七日出生。“起名太麻烦了,就叫他三七丸吧。”

他完全无视陈规习俗,经常到村里和老百姓一起跳舞。因为信长经常以奇怪的装束混迹于百姓之间,与村民一起狂欢,人们开始时很不习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改变了看法,说:“这才是我们的主君。”

信长受到百姓深深的爱戴,所以即使允许诸国商人自由出入尾张,也绝无被谋害或偷袭的顾虑。

“又左。”一口气疾驰了三里后,信长喝住马。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在树林内弥漫。“在此休息片刻吧。今年应该有好收成。”

“定能丰收。”前田又左卫门利家的前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他顾不上拭去额头的汗,便翻身下马。

“在草地上休息吧。”

“无论何时也不能在草地上休息……这是主公过去经常要求我们的呀。”

“有时也可变通。坐下!”说完,信长率先躺倒在草地上。脖子感受到青草湿湿的凉意,信长不禁伸了个懒腰。

“呔!”树林中突然传来声音,一个面貌奇特的男人现身了。又左卫门惊恐地跳了起来。“是谁?”

信长依然躺在草地上,舒心地笑着。

现身的那个男人,双肩披皱巴巴的战服,腰间挂着长长的武刀,胡子直向着空中卷起,活像一只猴子。“什么人?”又左卫门怒喝道。

“我想见织田大人。”猴子模样的男人毫无惧色地大声回答。又左卫门回过头去望了望信长,只见他不动声色地眯缝着眼,望着天空。“如仅仅只想见面,我不能为你通报。报上名来。”

那猴子狡黠地笑了,“你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吧?在下木下藤吉郎,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事无所不晓的智者。”

“什么狗屁东西!什么上知天文,下——”又左卫门冷哼不已,“荒唐!你是不是疯了?不要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太小气了。织田大人每日早晨骑马出城,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还口出狂言?”

“为了天下苍生,不能不口出狂言。前田又左卫门如何看待如今的天下?你也要仔细揣测织田大人的心思。骏府的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即将率军进京,织田氏究竟是投降,还是抵抗?你难道没有发现织田大人为此而苦恼吗?若投降,就永远只能是治部的手下;但若是击败了今川氏,大人就会成为天下霸主。而要击败今川氏,只有一种方法。治部的部将都是以往的各城主,他们所学都是循规蹈矩的攻城之法,却不知道野战之法。大人每日清晨骑马出城的目的,就是要找到熟悉此战法的人才。能够遇上我,是上天的恩赐。得我一人,便能得天下。”

又左卫门惊愕不已,回过头看着信长。哪里还需通报,这个男人猖狂的吹嘘已经清晰地传到信长耳朵里去了。

“又左——”信长睁开眼,“让那个猴子去做足轻武士。”

“是不是太仓促了?”

“无妨。你就说让他负责管理我的马匹。”

听到这里,猴子微微笑了。信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拍了拍正在吃草的爱骑疾风的头。“又左,回!”他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利家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奇特的男子。“你叫藤吉郎?”

藤吉郎点了点头。

“你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这时,藤吉郎已来到又左卫门身边,突然拍拍他的肩膀。“那是障眼法,犬千代公子。”

“不要随随便便叫我犬千代。”

“那么,称你又左卫门利家君如何?在下本也是尾张人,家父名中村弥助,在先代主公信秀时是个足轻武士,在一次战斗中被砍去双足,于是脱离武籍。我定会努力奉公。”

又左卫门利家听到这里,禁不住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只猴子来。不知为何,他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只觉忍俊不禁。

“你以前见过主公?”

“不,初次见面,承蒙足下的推荐,有幸成为足轻武士的一员。木下藤吉郎这厢有礼了。”说完,他迅速从又左卫门手中抢过缰绳,“我为您牵马,陪您前去。”

又左卫门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刚才还直呼别人乳名,自吹自擂,转眼之间又口呼“足下”。奇怪的是,他并未多么反感。说此人是人,看去又确像只猴子;似乎太过狂妄,但他又殷勤地要为又左卫门牵马。

“不妨边走边谈。你叫藤吉郎?”

“是。”

“你刚才说你熟悉野武士的奇怪战法。”

“是。我对于蜂须贺的小六正胜、西三河的熊若宫,以及本愿寺僧众的战法了如指掌。”

“真是大言不惭。”

“不,我说的是事实。乱世之中,靠城主们的正规战法无法保全百姓。如果不靠城池,而选择在村庄和山地中遍布属下的办法,一旦到了非常时期,这些人就可以迅速成为作战力量;而在平时分散开来,则又成为普通百姓,隐藏在众人之中。这种力量的强大令人难以想象。能够着眼于这一点,并主动和百姓打成一片,一起跳舞……织田大人真了不起。所以,相信我藤吉郎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

“确实如此,单依靠城池作战,无法收拾今日的乱世。”

“若你仍然心怀疑虑,可让我潜入你的领地之中,不出半个月,我就能把你的领地搅得一塌糊涂。”

“不必了。不过,你将会从何处入手?”

“首先是纵火。”

“哼。”

“人们看到大火,最容易害怕。其次是抢掠。”

“哦。”

“再次是煽动领民。在领民中散布谣言,说领主已不再保护他们,已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如此一来,领民们就不会再向领主交纳钱粮。”

“哦。”

“他们会和我一起推翻领主,追随我——表面看是领民暴动,实际上是我取代前田家成为新的领主。这大概只需半个月。”

又左卫门无言以对。“你既然知道如此高超的战法,为何不去实施呢?”

藤吉郎笑着摇摇头,“那太不足道,太不足道了。那只能做个盗贼出身的草寇而已。但若不了解那种战法,加强防范以平息天下,乱世之人则永远无法获救。为了结束乱世,我要从足轻武士做起,一心一意奉公尽职。前田公子,请您一定多多关照。”

又左卫门再次哈哈大笑。不知不觉,晨雾已散尽,湛蓝的天空下,绿色的田野和银色的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交相辉映。

当二人回到清洲城时,已近中午。在前田利家眼中,藤吉郎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奇特与新鲜。虽然他自称生于中村的百姓之家,却能将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美浓、伊势之势娓娓道来;他对人物的品评,也总是和一般人截然相反,每一句话都打动着又左卫门。虽然在远江做过今川氏的小官,并一度寄居松下嘉平次篱下,他却认为今川氏的前途不甚光明。当又左卫门问其原因时,藤吉郎立刻表情严肃,用调教的口吻道:“世间一般大名不能明白此事,若是乱世持续,人人危矣。今川如今只知心满意足地享受舒适,追求风雅,并不了解民间疾苦。百姓不可能永远忍受被大名残杀、伤害的命运。总有一天,他们会和野武士联起手来,竖起反抗的大旗,加入一向宗莲如上人的弟子领导的起义。而且,乱世中的大名,无不视其他大名为对手。而为了对付敌人,不得不压迫、剥削领民,这无疑会招致百姓的怨恨,又相当于在内部给自己树立了敌人。如此一来,无论他们如何加强武备,都无异于抱薪救火。但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织田上总介大人与他们的做法大相径庭。他以博大的胸怀允许商人自由出入尾张,让领民们逐渐富裕起来,还主动减免赋役。他甚至混迹于百姓之间,快乐地和他们一起跳舞。因此,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出征,但今川氏……”

前田又左卫门不喜狂妄之人,更难以忍受别人旁若无人之态,但即使眼前这个男人狂妄地讲三天三夜,他也不会厌倦。

他们进入清洲城,来到二道城旁足轻武士头领藤井又右卫门家门前。

利家终于发觉,藤吉郎今天的举动并不那么奇特。藤吉郎心悦诚服地追随着信长,而信长也好像已准备起用他。也许二人事先已经约定今天这样的见面方式,信长也早已决定安排他到藤井又右卫门手下做事。

“可有人?”又左卫门打招呼道。

门内传来清澈明朗的答话声,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出现在门口。

“又右卫门不在吗?”

“是。”

“那么等一会儿吧。”

八重越过利家,看了看藤吉郎。她脸庞瘦削,眼睛闪烁着正直、聪慧的光芒,作为足轻武士头领的独生女儿,经常有年轻武士前来向她求婚。

“这个男子今天开始在令尊手下奉公……”利家道。

那藤吉郎不知想到什么,爽朗地笑了,道:“啊,真是勾人魂魄的美人。哈哈哈……”八重吃惊地再次看了看藤吉郎。利家一脸惊异,面色通红。藤吉郎脱下身上的战服,继续道:“前田公子是个清秀俊朗的美男子,这位小姐也美得如同画中人。在下木下藤吉郎,请多关照。”

八重更为紧张,“我叫八重。请进。”她打开大门旁边的柴门,领着二人来到走廊下。

“八重小姐,凭您的气质容貌,大概每天都要为求婚者所扰吧。”

“是……啊,不不。”

“哎呀,年轻人可不能无动于衷呀。前田公子好像已紧张得面红耳赤,连在下也觉得如同站在了芳香四溢的樱花树前。八重小姐的父亲想必也很开心。”

“藤吉,你的话太多了。”利家待八重羞涩地跑开后,不禁绷起脸,道,“八重小姐绝不是那种喜欢被人吹捧的女子。”

“哦。”藤吉郎在走廊坐下,狡黠地笑着,摆了摆手,“你等着,八重小姐定会给我们端来麦茶。”

“你究竟多大了?竟毫无廉耻之心。”

“哈哈哈,虽有廉耻之心,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在下也是个男人啊。”

利家忍俊不禁。虽然对方年龄和自己差不多,额上却布满皱纹。仔细想来,刚才肉麻的赞美,好像是这个男人的小把戏。无论显得多么滑稽,无论是否被人笑话,这个男人总会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证明他的存在:他就在这里。

“前田公子。”

“何事?”

“在下从今日开始就是饲马人了,能够经常见到上总介大人,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

“重要的问题?”

“对。你知道三河松平清康之孙在骏府的事情吗?”

“竹千代……我知道。他是主公小时的玩伴。”

“昔日的竹千代……如今已长大成人,并改名为元康,听说他最近要出征。”

“什么,竹千代要出征?去哪里?”

“肯定是上总介大人领内的丸根、鹫津、中岛、善照寺或者丹下。”

利家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怎知道?”

“哈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就在藤吉郎兴致勃勃之时,隔扇从里面轻轻拉开,八重放下麦茶托盘,双手伏地,“请用麦茶。”

“多谢多谢。我正口渴难忍,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来,前田公子。”藤吉郎从八重手中接过麦茶托盘,毫不客气地说。二人默默地喝着麦茶,直到八重离开。

在离此不远的二道城的大榎树下,猿猴不时地骚动着。令人惊奇的是,那声音竟有点像藤吉郎的。

“藤吉,”八重离开后,利家放下麦茶碗,“你的确像是个智者。八重也的确端上了麦茶。但如果竹千代果真率兵前来进攻尾张,和麦茶之事就完全不同了。你是通过什么来参透这一点的,说来听听。”

藤吉郎端着碗,眯缝着眼道:“我已经说过了。”

“这么说,你已经肯定了?”

“这个世界自有运转之道,日暮后即是夜晚,夜尽后就是早晨,预言即依据这种不可逆转之道。首先,我还是给你讲一下如何破解其中的道理。众所周知,今川治部大辅一直企图进京,以取代足利将军号令天下。”

“不错。”

“既如此,你应该知道今川氏进京时必然经过尾张。”

“那是自然。”

“上总介大人究竟是投降,还是决一死战?如大人决心抵抗并为此作了准备,那么今川氏会派何人前来打头阵?”

“你是说让竹千代前来?”

“除他之外,别无人选。”

“哦。”利家歪着头,“不尽如此吧?朝比奈泰能、鹈殿长照、三浦备后等都是杰出的将领啊。”

“你这么想,正是你不懂参悟事物所致,这几位无不是今川氏的心腹。即使顺利通过尾张,也不能迅速进京。尾张之后还有美浓、近江,按常理,必须选择一个这样的人作为先锋,即使他在尾张一战中全军覆没,对于义元也只是有利而无弊。符合上述条件的,只有竹千代一人。若元康率领的冈崎人和上总介大人在一场血战之后两败俱伤,治部大辅只会拍手称快。冈崎人毕竟是一群失去城池的饿狼,所以要让他们发挥勇猛之力。”

“藤吉!”利家声音尖锐,“的确有道理。那么,你是要事先与松平元康打通关节吗?”

“在下还无法预言到那一步。对于在下来说,饲马就是最重要的事。在下只是想让你告诉上总介大人,若元康和大人血战,拍手称快的只能是治部大辅。那时你将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前田利家禁不住苦笑。但藤吉郎并未住口,继续喋喋不休:“先头部队无疑是松平元康。如此,治部大辅将作何考虑呢?如先头部队进入尾张和上总介大人握手言和,将给进京带来很大困难。因此必须先观察动静……如果进入梅雨季节,则对作战不利。近半个月内,大概会有试探性的交战。”

“前来者为谁?”

“毫无疑问——松平元康。”

听到藤吉郎斩钉截铁的回答,利家动了动身子。主人藤井又右卫门不回来,藤吉郎的舌头无疑是不会停止转动的。他口若悬河,说着说着,便忘记了身份,对于两千两百贯俸禄的高官,他也不自觉地开始嘲弄、训斥。“易被人看透、易被人猜中心思之人,不值得重用。”信长有此癖好,而藤吉郎正好符合信长这一用人标准,他的确是信长欣赏的典型的乱世枭雄。

“原来是前田公子。”藤井又右卫门回来吃午饭时,猴子藤吉郎立刻住了口,规规矩矩地摆正了木棉战服,站了起来。

“这是木下藤吉郎,主公吩咐他在此处负责管理马匹。”利家说完,藤吉郎规规矩矩施礼。利家猜想他是不是又要讲述那奇谈怪论,但他却道:“小的家住中村,是先代主公的足轻武士弥助之子。此次蒙上总介大人的恩典,代替父亲前来大人身边服侍。小的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还请您多多指教。”

“是中村弥助之子,确实和他有些像。你母亲好吗?”

“是。母亲切盼儿子能够出人头地。”

“那就努力奉公吧。我会请求主公,让你搬到这里来住。前田公子,此人我收下了。”藤井又右卫门淡然道。利家站起身来,但他总觉得不愿意离开藤吉郎。“我马上去马厩,向你介绍主公的坐骑,然后与组里其他武士见面。藤吉,跟我来。”

藤吉郎顺从地低下头,跟在利家身后,恭敬地牵过了利家手中的马缰。

“藤吉郎。”

“在。”

“只有我们二人相对时,不妨朋友相称。”

“折杀在下了。怎能和两千两百贯的少城主朋友相称?”

“你虽嘴上这么说,但恐怕不如此想。刚才不还在以教训的姿态,说你的意见将成为我出人头地的开始吗?”

“哈哈哈……不错。如你明白这一点,那我就放肆了。前田公子,藤吉郎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得力助手。”

“言过了。你以前训练过马匹吗?主公的坐骑可全都是天下奇珍,异常强悍。”

“我虽没有训练过马匹,却驯服过强悍的人。只要我跳进马肚子,去熟悉它的脾性,和它打成一片,相信它会给我面子。”藤吉郎满不在乎地笑道。

信长共有十二匹爱马,在马厩中分成两排拴着,都是强悍的烈马。只要听说有名马,他无论花多大代价都要弄到手。骏马和武刀,是年轻的信长的两大嗜好。拴在最前面的是匹连钱苇毛驹,满身巨大的斑纹,它就是藤吉郎今日早晨见到的那匹马。旁边写着这匹马的名字:“疾风”。接下来的是一匹白苇毛马,名为“月光”。第三匹山鸟苇毛马,名为“电光”。第四匹月毛马,名叫“乌云”。

正依序看去之时,电光忽然高声狂叫起来。藤吉郎猛然跳开,活像一只青蛙。利家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藤吉,这样怎能驯服烈马?”

藤吉郎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慢慢靠近电光。“你的习惯很不好,竟敢吓唬人。不过没有关系。如果对方是胆小之人,肯定要受伤了。”他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摸了摸电光的鼻子。电光温顺地任由藤吉郎抚摩。

“如果它今后再吓唬人,就这样对待它。”藤吉郎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着利家。利家扑哧笑出声来。藤吉郎的行为既是不服输的表现,又带着些许幼稚,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大气和谨慎,显得如此滑稽。

“你难道有戏马的嗜好吗?”

“不。吓唬别人时,自己也会受惊吓。我不过是遵天理行事。”

“不要强词夺理。看在朋友面上,我且告诉你。主公需要的时候总是大喝一声‘马’!”

“马!的确,这些家伙都是马。”

“但你要搞清楚,主公下命令的时候,究竟该牵过哪匹马。如果不能准确判断主公在呼哪匹马,就无法为主公管理马匹。”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你能根据主公的表情、神色和出行目的的不同,选择不同的马匹吗?”

藤吉郎拍了拍胸脯,点点头,“马的事情就交给在下吧。那样,藤吉郎就能够了解主公每天的心思。”

这时,十二匹马突然齐声嘶鸣起来。藤吉郎顿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四处张望。马厩尽头,站着信长。原来这些马看到信长后,才一起嘶叫。

“哈哈哈。”利家又笑了,“较之驯马人,马更欢迎主公。哈哈哈……”

疾风第一个伸过鼻子,对着信长献媚。“猴子!”信长一边拍打着疾风的脸颊,一边叫过藤吉郎。

一五 信长迎战

马厩边,织田信长对木下藤吉郎道:“有事必须告诉你。”

“大人请吩咐。”藤吉郎顺从地低头走了过去。

“可以说废话,但不要打马。”

“您……看到了?”

“我信长眼观六路,你休耍小聪明。”

“在下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还有,你要锻炼,直到比马跑得还快。”

“如不能比马跑得快,就无法在战场上为主公保驾。”

“谁让你为我保驾了?”信长瞥了藤吉郎一眼。藤吉郎赶紧改口道:“在下说错话了。在下要做好在马前战死的准备。”

“你……”信长好像不太满意藤吉郎的回答,“能被人喜,就能被人恨。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要指望被人喜。”

藤吉郎不解地歪起头。无疑,他以为信长应该说出相反的话。

“那些希望自己被人喜,并因此迷失了自己的人,充斥世间。我信长一看到那类货色,就倒胃口。明白吗?被人恨,就能得到马的喜欢。你不如照此行事。马一览无余,如今这个世上的人,则习惯遮遮掩掩、扭曲事实、颠倒黑白。”

藤吉郎听到此处,用力拍拍脑袋,“在下用心记在这里了。”

“既然记住了,就到又右卫门那里去分配住处吧。”然后,信长像想起什么似的,“观你面相,必好色。你不得打又右卫门女儿的主意!”

“是。”藤吉郎鞠一躬,匆匆去了。

“又左卫门,”信长一边拍着马的脸颊,一边转头问,“猴子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半月之内,进入梅雨季节之前……”

“说松平元康会到边境挑衅?”

利家惊恐地抬头望着信长,但信长已背过身,向兵器库走去。兵器库对面是个射击场,他又要进行射箭五十次的日课了。信长的盘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长的背影显得十分坚毅。他边走边轻声哼唱:

生死本皆由天定,

何须孜孜问红尘?

且携东山忍子草,

名留青史与谁闻……

信长来到靶场,脱去上衣,取过三所藤弓。但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取箭后引而不发,歪头思索。好不容易射了一箭,又陷入沉思。

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步步逼近了,这些危机都从东面而来。一是今川义元的进京。随后是击败今川后,如何应付武田信玄的进攻。第二个危机是在假定克服了第一个危机后才发生的。

信长表面看来豁达,内心却隐藏着常人无法了解的烦恼和忧虑。

射完五十箭,信长匆匆将弓箭交给下人,然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向本城走去。

阳光炽热,炙烤着树叶,箭仓的房檐上有一个很大的鸟窝。碧空如洗,无一丝风。但最近信长眼前老是风起云涌。若他能够阻止今川义元进京,那么他的人生将放射夺人的光彩;但若阻挡不住,他的人生则将陷入无尽的黑暗。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热血、谋虑、困惑、焦虑,所有复杂的情绪一起向他袭来。

“阿浓。”信长兴冲冲地回到卧房,“好热!”他一边嚷嚷一边解开衣带,猛地将上衣扔出去,裸着上身站在廊下。浓姬心领神会地跑过来,用毛巾擦干信长身上的汗水。

信长呆呆地伫立在走廊下,盯着外面。浓姬开心地将一件新单衣披到信长肩上,替他系上衣带。信长任由浓姬摆弄。“阿浓。”

“嗯。”

“我终于要开始了……”

“开始……开始什么?”

被浓姬这么一问,信长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话,一屁股坐下。“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侧室、孩子您都有了。尾张也已平定。这次该是美浓……”

浓姬还没说完,信长便摇头止道:“是替你父亲报仇吗?那是以后的事。”浓姬一边整理信长换下的衣服,一边点头。只要丈夫没有忘记父亲的仇,就足够了。信长虽然为所欲为,但在浓姬眼中,却是个值得信赖的丈夫。他应该会给岳父报仇,去杀了她哥哥义龙。

“阿浓,如果孩子是你生的,就好了。”

“大人说什么?”

“孩子。如果是你生的孩子,我就能安心地把一切交给他……”

浓姬装作没听见。对于没有生育能力的妻子来说,再也没有比孩子这个话题更让人悲伤的了。如今,信长的三个侧室生了四个孩子。对孩子的强烈情感,竟拴住了奔放不羁的信长的心……想到这些,浓姬便觉无比落寞。

信长既这样说,就意味着,他认为正室浓姬强于侧室。他像是要说,若是浓姬生下孩子,他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战场上全力搏杀。信长认为将心中所想直言不讳,对于妻子也许是安慰,但浓姬却备觉痛苦。

“你知道我为何给孩子们取这些奇怪的名字?”

浓姬笑着点点头。从生驹家嫁过来的阿类生下了第一个女婴,取名为德姬。其后所生的孩子全都是奇怪的名字:阿类所生第一个男婴,名奇妙丸。第二个男孩名茶筅丸。深雪生下了第三个男孩,取名三七丸。茶筅丸和三七丸同时从母亲腹中出来,结果只得按照孩子母家地位的高低,称茶筅丸为兄。信长听到这一消息,在正房浓姬面前开怀大笑:“这样看来,我在同日孕育了两个孩子。哈哈哈!”

信长的怪诞行为背后,隐藏着蔑视世间常理的激切,他似乎在说:我信长决不会拘泥于世间父子之情。难道这样一个信长,也要自然而然屈从于骨肉亲情吗?

“大人,您能否让奇妙丸到我身边生活一段时间?”浓姬希望能在阿类生下的孩子身上倾注母爱,而奇妙丸对浓姬也很有感情。

“我一开始就觉得孩子很奇妙……叫他来吧。我看到那奇妙的面孔,也许会想出什么妙计。”

浓姬领命起身,向阿类的房间走去。

信长拍拍手,叫来侍童爱智十阿弥。十阿弥曾经和犬千代在信长面前争宠,是个才华横溢的美少年,还没有举行元服仪式。“十阿弥,让熊若宫久等了吧。”

“是。因为大人总不现身,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哼!让他继续等。态度恭敬点。”

“是。”十阿弥应声而去。浓姬牵着奇妙丸的手,迎面走了进来。“奇妙丸,你父亲已经等不及了。”大概事先有人调教过奇妙丸,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低头道:“父亲大人好。”

信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凝眸而视,仿佛在鉴赏一件不可思议的物什。

奇妙丸似乎被信长的眼神惊吓,回头看着浓姬。当他看到浓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后,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信长忽然笑了。“明白了!就是他。”他猛地站起身,望着浓姬,“给奇妙丸点心吃。”他扔下这句话,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卧房。

信长好像从儿子奇妙丸身上领悟到了什么,出了卧房后,直接走向外书房去见客人。书房中,爱智十阿弥正和竹之内波太郎相对而坐。波太郎衣着华丽,看去像是十阿弥的兄长。他就是先前常给幼年的吉法师讲授神道的熊若宫。信长那种事事不循常规的叛逆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波太郎的影响。

当时的尾张、三河一带,不逊于诸藩武将的怪人,除了蜂须贺的野武士小六正胜,就是熊若宫竹之内波太郎。但小六正胜总是身穿毛皮战服,全然一副山贼打扮,而这竹之内波太郎则穿着华丽的小袖和服。波太郎虽比信长年长十多岁,却仍然残留着浓厚的青春气息,看上去如个白面书生,头发有点卷,手中缓缓摇动的蝙蝠扇不时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十阿弥,下去吧。”信长进来后,支开了爱智十阿弥,大大咧咧在波太郎面前坐下,“梅雨不久就要来了吧。”

“大概就这五六天之内。”

“我刚才叫过了奇妙丸,也没有对他说话,只紧紧地盯着他,他竟叹了口气。”

“那么,”波太郎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信长对于眼前这个相当于老师的波太郎,丝毫没有表现出尊敬之意,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要杀掉冈崎那个小子,还是要救他?”

“冈崎……松平竹千代?你的话还是这么突兀。我不太明白。你是要问竹千代最近有何动向?”

信长笑道:“你应该知道,寺部的铃木重辰和我可是相通的。让他前来进攻不过是个借口,今川义元浑蛋,养着竹千代,想让他打头阵。”

“有可能。”

“问题在于今川的进京,是否有必要击败竹千代,或者……”

波太郎忽然笑了,“想打却又不能取胜,如何是好?”

“你是说我信长没有击败冈崎人的实力?”

“真是匹难以调教的马驹。到最后,还是想打,却怕不能……这样不是很好吗?”

“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盯着孩子看时,他叹了口气。你过后不妨对他笑笑。对于你的微笑,他定会再次报以重重的一声叹息。”

信长眼睛如要爆裂一般,紧紧盯着波太郎。大概是因为波太郎的想法和他的正相反。信长想要彻底击垮松平元康,而波太郎则想方设法让信长选择,持而不胜……

信长猛地耸起右肩,“你是说让竹千代志得意满地回师?”

“或者换言说,你有让他志得意满的器量。”波太郎眼中流露出女人般的温柔。他低低地说道:“我觉得将毫无敌意的人树为敌人,实在令人遗憾。”

“哦。”

“将他们当作敌人,然后打败他们……真令人扼腕叹息。而且,要打败背水一战的冈崎人,会损失多少宝贵的兵力?其道理不言而喻。”

信长不答。事实正如波太郎所言,冈崎人在这次出征中,定会为了保命而誓死拼杀。要制伏那样的军队,不得不牺牲许多士兵的性命。

“问题不在竹千代,而在于治部大辅。将竹千代迎进来,无疑十分愚蠢;但损兵折将,也非明智之举。”波太郎说到这里,放眼向院中望去。“起风了。真凉爽。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看,那片绿叶,在风中多么柔软。阿古居城里住着竹千代的亲生母亲。刈谷的水野信元则是他的舅父。”

信长突然呵呵笑道:“我明白了。如此甚好。”

波太郎苦笑道:“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

信长一脸严肃,摇了摇头,“真是本末倒置。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事。”

“说来听听。”

“进京的时机!”信长加重语气,“你的天文相上是如何表现的?”

“竹千代穷尽领内,然后以大将出阵,大概不会像野武士那样轻率出动吧。最早阳春三月,最迟五月……”

“那么,已是夏天了?”

“应该如此。”

“兵力呢?”

“多多益善。三万左右。”

“哦。”信长低吟一声。因为必须防备美浓从北面来袭,信长可用来抵挡今川的军队至多有三千。心知肚明的波太郎居然说兵力多多益善。

“你是不是想说,依靠仅有敌方十分之一的兵力,就是吉法师也打不败今川之军?那么,你来助一臂之力!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

“呵呵!”波太郎笑了,声音尖细,“这又是强人所难。那么是出城决战,还是据城以待?”

“不知道!”信长答道,“不是说‘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我信长偏不如此。对方进攻,亦进攻;对方后退,我也高枕无忧。”他圆睁双眼,大声道:“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波太郎的眼睛光芒闪烁。信长的决心和斗志是不可动摇的。

“如此说来,你是要堂堂正正与骏河、远江、三河三藩作对,而且认为还可高枕无忧?”

信长不屑地盯着大窗,抠着鼻孔。抠鼻孔的时候,必是信长扬扬得意之时。“所以我让你助我一臂之力。按照你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帮助注定要失败的一方。”

“我并非不能帮你,若你能利用竹之内的兵法,已足以取胜。到此为止吧。天已阴了,天阴后,就是梅雨季节。我要回一趟刈谷,趁梅雨来临前,将战袍晒干。”竹之内留下谜一般的话语,悠然离去。他个性洒脱,几视信长如无物。

出现波太郎这样的人,也是乱世使然。土地今天被甲方占领,明天又为乙方所有,在这样一个时代,这类人练就了顽强的生存能力。当新领主到来,他们凭借实力,渐渐和领主平起平坐。若说领主乃现世的权贵,他们则是幕后的豪强。此外,在这战争频繁的时代,为了不让敌人偷袭后方,领主们也要借助地方豪强,因此对他们礼遇有加。

波太郎出去后,信长猛地站起,打开书房的窗户。他望着寂静无人的庭院,笑了,又突然坐下。“来人,叫前田又左和爱智十阿弥前来。”

未几,二人进得屋来。信长让这两个心爱的侍卫站在面前,仔细打量他们。一个是如女人般貌美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已经长大成人、体格健壮。

“又左,”信长开口对利家道,“十阿弥总叫你‘犬’,你不气愤?”

利家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信长。不错,才华横溢的爱智十阿弥认为利家反应迟钝,尽管利家已成人,他仍直呼其乳名,甚至称他为“犬”。利家气愤不过之时,也会回敬:“自作聪明!”但利家对于信长此时的问话迷惑不解。

“堂堂一武士,竟被乳臭未干的十阿弥称为‘犬’,你真不气愤吗?”

“当然气愤。”

“那么,今晚亥时,你到本城角楼外杀了十阿弥。拿出武士的勇气,不要手软。”

“啊?”利家吃了一惊,回头看着十阿弥。十阿弥笑嘻嘻地晃着头,不言语。一股热血直冲利家脑门,他心下暗想:“这个浑蛋,又戏弄我!”

“怎么样?”信长道,“但我严禁属下私斗。你如要杀他,就不得不驱逐你。”

利家终于明白了信长的用意。假装杀了十阿弥……

“目的地是何处?”利家一本正经地问。十阿弥又呵呵笑了。

利家禁不住转过身对着十阿弥,“有什么奇怪的?!你太无礼了。”

十阿弥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对不住。但我还是忍不住。你这个触怒主君之人竟会问主君自己的去处。”

信长忽然转向十阿弥,“你明白吗?”

“明白。”

“那么,我就不多说了。十阿弥,你要被又左杀死。”

“是。”

信长呵呵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望着庭院,然后看着隔壁房间,站了起来。“梅雨到来前……我也要将战服晾干。”说完,他悄然离开书房。

“十阿弥!”

“什么事,犬?”

“你居然耍小聪明,说知道目的地,难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么说,犬现在还不知自己的目的地?”

“浑蛋,故弄玄虚!”

“你也可以故弄玄虚啊。我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去哪里?”

“那个世界。”

“十阿弥,你要向我又左隐瞒去向吗?”

“主君已经说了,我让你杀死。既然被杀,目的地当然是那个世界喽。难道犬被杀死后,还准备人模人样前往骏河一带旅游?”

利家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那只猴子木下藤吉郎虽多言善辩,却还带着体贴之意,爱智十阿弥口中则完全是伤人自尊的讽刺和挖苦。利家忍住怒气,笑道:“即使被杀死,也会心怀怨恨吧。那怨魂会投生到何处呢?”

“哈哈哈……”十阿弥捧腹大笑,“这就是犬深思熟虑后的结论吗?太有意思了!但是,即使你困惑不解,也不要和我的怨魂到一个地方去。否则,你将被后人视为笑柄。”利家只觉一股怒火直窜心头,但他终于抑制住。“那就亥时本城角楼外见。”他抓起刀,猛地站起身。十阿弥赶紧追上去,道:“你真的明白了?如没有,就撇开男人的面子,求我教教你。主公也是此意。”利家也不答话,腾腾向外走去。

爱智十阿弥俊美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嘻嘻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戏弄利家。他很清楚,利家性格诚实,人品端正。他也很欣赏利家的能力、胆魄和单纯。但一看到利家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有异常冷静、几乎没有表情的脸,十阿弥就不禁想戏弄他。也许是因为二人均年少好胜,棋逢对手,才在信长面前争宠。

太过分就不好了,十阿弥时刻这样提醒自己,但当他明白过来时,尖刻的挖苦和讽刺已经如同鞭子一般抽到对方身上。在内心,他却对利家尊重十分,依赖十分。因此这固然显得无礼,无疑也是亲密的表现。

每当看到十阿弥尖刻地挖苦疲于应付的利家,旁人无不暗自担心。信长深知利家对此一定怀恨在心,所以让他“杀”了十阿弥。

十阿弥听到这话,不觉高兴起来。利家杀人后被逐,十阿弥明被杀死暗被驱逐。被驱逐的人随时可以回来,而死去的人自然要消失无踪。十阿弥凭借他敏锐的直觉,将去向定为冈崎,去见松平元康的重臣们,告诉他们,信长根本没有与元康为敌之意。信长并非让十阿弥完成任务后即迅速返回。至少要等到义元进京的时候,监视冈崎人究竟是迎接支援义元的大军,还是想方设法躲闪,并将探得的结果通知信长。为此,要将自己作为人质,以使冈崎人放心。“假装被杀”尤是必要。

“杀死”十阿弥而被驱逐的利家呢?他可以藏匿在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中,将十阿弥向冈崎众人所说的话,向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夫人复述一遍。并通过於大,有意无意向刈谷城的水野信元和冈崎的家臣们传递同样的信息。

十阿弥对此迅速心领神会,告诉利家不要去骏府;但老实的利家好像误解了十阿弥之意,他理解为,去将信长的意思告诉元康。若是那样,一旦事情败露,义元甚至连元康都会杀掉。

十阿弥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并拜托毛利新助评判两个人口角的对错是非。幸运的是,此时恰好有一个夜盗被处死。十阿弥给尸体盖上草席。爱智十阿弥和前田又左卫门因为平日口角甚多,终于不可收拾地发展为武力决斗,十阿弥被杀,又左被逐。十阿弥心中想象着上述场景,等待着黑夜降临。为了避人耳目,他故意穿上华丽的衣服,扮作偷偷出城赏月的侍童。终于到了约定的时刻。十阿弥腰间挂上横笛,悄悄出了本城。

一六 误杀

角楼外,古枫伸展开茂密的枝叶。刚刚修葺完毕的土墙上方,一轮明月高悬,远处传来青蛙的叫声。十阿弥从腰间解下横笛,吹了起来。想到就要从这座城池消失,他也不禁感慨万千。离约定之时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等待期间尽情享受吹笛的乐趣。正在此时,枫树对面的椎树丛中好像有动静。毛利新助不可能这么早来。到底是谁呢?十阿弥纳闷地走过去。“谁?”

“十阿弥吗?”对面传来利家爽朗的声音。不只是利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带谁来了?”

“阿松,我未过门的女人。”

“你带女人来了?”十阿弥惊讶地向对面树丛中望去。刚刚十一岁的阿松正茫然地望着这边。

“你究竟在想什么?”

利家沉默不语。

“你打算将十一岁的小女人带过去吗?”

“这还用问吗?”

“这就是你反击我的手段吗?你太无能。带着个女人,要到哪里去?”十阿弥终于又无法控制地口若悬河,“你不会是要带她去骏河吧?你要洗雪耻辱,在尾张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远江和骏河呢?你难道打算将自己的耻辱传遍三地吗?”

“只有你这样喜欢耍小聪明的猴子才会这么想。既然出走,就要带着妻子一起走。你可听说过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是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带着妻子周游列国,到哪里都可以生存。那人看上去本分老实,其实是斋藤道三的探子。我也要带着我的新娘走。”

“唉。”十阿弥呆呆地叹了口气,“真是别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认为带着这么只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吗?真是一只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请你不要在意。”

神灵时常创造出人类智慧无法预料的事物。爱智十阿弥就是神灵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头如蛇。他的艳丽,即使信长的侧室们也自愧弗如。只有浓姬和信长的小妹妹,勉强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话语,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是十阿弥,我阿松可也不能轻饶了你。”十一岁的阿松虽然身量不足,却是清洲城里有名的争强好胜的女子。自从她在浓姬身边服侍后,受浓姬的影响,逐渐变得不再似个孩子了。

“这个姑娘将来定会成为犬千代身边不可或缺的贤内助。”浓姬经常这样说。这时,阿松突然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虽然还只是个青涩少女,她的眼睛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那么你也是条狗了?”

“我十阿弥不是狗。你看错了。”

“那么,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给母狗写过情话,却被断然拒绝之事了?”

“你……你……”十阿弥顿时狼狈不堪。他没有忘记此事,听到浓姬总是对阿松赞赏有加,他曾经给阿松写过一封带着嘲讽意味的情书。而十一岁的少女如同成人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却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内容是:我已许配他人,如答应您的要求,既有悖妇道,亦不合人伦,请您断绝此念云云。

十阿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齿伶俐。

“哼!”利家道,“你不但对我恶语辱骂,还对我女人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于世上?拔刀吧,十阿弥!”利家好像将这里当作戏剧表演的舞台了。

二人拉开架势,在月光下持刀对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携着死尸前来的时候,十阿弥应该从不净门出来,然后趁着夜色消失;但是到了应该消失之时,十阿弥却仍滞留此地。因为利家属于被驱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无妨。但本应死去的十阿弥如被人看到,就前功尽弃了。

十阿弥着急起来:必须及早决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应被驱逐的利家和本应被杀死的十阿弥在冈崎城下邂逅,将会成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贵,就不要随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紧紧藏在腋下吧。”

“少废话。我决不饶你。既已下定决心,必要杀你。我又左卫门绝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杀了我,就杀吧。你会带着心爱的新娘逃到哪里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十阿弥在暗示利家到佐渡守处去,利家却突然举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里去。我要到尾张的敌人那里。”

十阿弥不禁十分狼狈。利家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杀死了主君的宠臣而被驱逐的人,藏匿在敌人那里才符合常理。利家诚实而顽固,既已决定,恐怕无法轻易改变。十阿弥心头十分沉重。

“我,”利家低声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边的人。利用这层关系,冈崎定有我容身之处。”

话虽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据,十阿弥想告诉利家相反的可能,满脸严肃道:“犬,你归根结底还是愚笨之人。如果连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处寻求庇护,那只能阻碍事情的进展。真是愚笨至极!”

“少废话。来!”

“来吧!”十阿弥紧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过去,前田利家轻轻向左拨开十阿弥的刀,举起那把和信长之刀一起锻炼纯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

手感令利家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弯腰查看。

十阿弥曾师从平田三位,也算剑术不凡,他应该知道利家会将自己的武刀拨开,予以回击,但他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竟横向利家来势汹汹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弥低哼一声,轰然倒地。

“十阿弥……”利家快速靠到十阿弥身边,随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糟!”阿松早已回到树荫后,紧紧盯着二人。利家虽然事先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内幕,但凭敏锐的头脑,她已猜出今天决斗的意味。

利家弯腰下去检查伤口。惊人地准确。从左边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围的草丛已经被染红。

“十阿弥,唉!”

十阿弥的父亲在小豆坂之战中壮烈殉身,他从小便成了孤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如果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大概能得到丰厚的赏赐,重振家声,没想到竟这样结束了人生。不知有没有听到利家的声音,十阿弥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身边的草,像被踩中的蚂蚱一样抽搐着。“犬……快去……”他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是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不久,那张俊美而白皙的脸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快,快逃。有人向这边来了。”

阿松看到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于是快步走过来,催促着仍然单膝跪地的利家。

利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十阿弥拜了一拜,然后迅速擦净武刀。人生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预料!愤怒的利家不只一次想杀死言语尖刻的十阿弥。利家的爱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张杀了他。

利家将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顺从地趴到他背上。利家背起她,绕过角楼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个人来到枫树丛中。他还是有些担心,退几步,竖耳定目,走到十阿弥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经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好了,收起尸体,用席子盖上,然后将这尸体搬走。”

来搬运犯人尸体的并不是农奴屠夫。因为害怕事情败露,便从下级武士中挑了个人,那人无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将搬来的尸体扔到草丛中,盖上席子,然后走向十阿弥的尸体。“啊呀,流了这么多血。”

“居然流血了,装得真像。”新助站在那里,苦笑道。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究竟是谁杀了谁?”

“是前田又左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

“前田公子……坏事了!他恐怕要被驱逐了。”

毛利新助轻轻笑了笑,踢着脚边的石头。

“前田公子为何要杀十阿弥?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啊……”藤吉郎道,“这一刀砍得真厉害,从脖子左边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唆,赶紧用席子裹起尸体。如有人问,一定要严守秘密。十阿弥仗着主公宠爱,竟不分场合,不顾身份,说话尖酸刻薄,终于落得如此下场。唉!”新助以为十阿弥是在装死,想趁他不便说话时踢他一脚,以雪平日被羞辱之耻。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请恕在下多嘴,为何要更换尸体?”

“不必多问。”

“可是,这太悲惨了……连脖子都掉下来了。脖子……脖子几乎被砍断了。”

“什么?”毛利新助靠上来。“脖子断了?究竟怎么回事?”他走近前去,弯下身子去看藤吉郎怀中的十阿弥,突然惊叫起来。借着银灰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见,十阿弥双唇紧闭,已经完全断气。贴着草丛的脸颊上,粘着厚厚的黑色血块。毛利新助惊慌失措地拍拍脑袋,低声道:“放下,不用搬了。”

因为平日积怨太深,前田又左卫门当真杀了十阿弥。虽然信长谆谆叮嘱,然而……毛利新助觉得只好向信长如实禀告了。

“快!将带来的尸体运回不净门,迅速关闭城门!”

利家违抗主命,杀了朋友,决不能让他轻易逃脱。他大概还没有逃出城外,必须立刻关闭各处城门,搜捕利家。至于信长如何裁决,已非他毛利新助应管之事。

藤吉郎和一个下级武士顺从地将犯人尸体重新放回车上,飞奔而去。

前田又左卫门茫然地目送着三个人从自己眼前消失。他背上的阿松好像还未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流星。”她把嘴贴到利家耳边,手指天空。

利家慢慢地将阿松向上背了背,道:“阿松。”

“嗯。”

“你自己回浓夫人身边去吧。”

“不。”阿松摇着头,“我不是夫人的侍女,我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的妻子。”

“但我出了差错,就要被斩首了。你不知道,我……错杀了十阿弥。”

“啊?”阿松这才睁大眼睛,盯着利家,“你当真杀了十阿弥?”

利家感觉到阿松的目光,点了点头,“所以,你自己回去吧。主公不会责怪你。明白吗?”

“不,”阿松摇着头,“如果你被杀,阿松也随你去。”

利家苦笑着迈开脚步。他根本没将年轻的阿松的话放在心上。他准备将阿松背到内庭,训斥一番后放下,然后去信长处,任凭信长裁决,即使斩首,他也毫无怨言。

“你天生聪慧,但不能因此恃才傲物,要用广博的心胸去爱别人。”

“是。”

“好女人。阿松,我……”

“听,什么声音?”

“有人在搜捕我。你听,他们向各个城门跑去……你明白吗?城门已闭,出不去了。如果逃匿,将是我一生莫大的耻辱。所以你要听话,到夫人那里去。”

但阿松根本听不进去。茫茫夜色中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叛徒……”背后有人叫起来。

附近的胡枝子树丛中闪过一个黑影。利家不禁后退一步,摆出迎战之势。“我前田又左既不逃跑,也不躲藏。你是何人?”

那个黑影突然“嘘”了一声,好像是在示意利家不要出声。利家再次问道:“谁?”

“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是藤吉郎。你不要牵扯进来。”

“我不是新来的,你若认为我是新来的,那是你目光短浅,去年九月我就已与主公肝胆相照了。”

“闭嘴!我现在没有工夫听你废话。”

“真不知好歹!随在下来。在下也没有工夫和你啰唆。”

“去哪里?”

“为了上总介大人,我会领你从不净门逃出去。”

“不!”

“混账,如你现在送上门去,那匹烈马立刻会宰了你。”

“我已经作好了被斩首的准备。”

“那就太浑蛋了……大人已经损失了一员心腹,如果连你也被杀,主公将失去两员爱将,损失加倍。你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真是个呆瓜。快逃出去。如杀了你,大人事后定会追悔莫及。让主公后悔,绝非忠义之举。你先逃出去,如能完成原属于你二人的任务,也算对得起十阿弥了。”藤吉郎一口气说完,阿松立刻小声表示赞同:“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言之有理。咱们快逃吧。”

利家站起身,看到城中的火光越聚越多。

“如果杀了利家,主公事后定会后悔……”这句话如同钢针一般刺痛了利家的心。他深知信长对他的宠爱,就此逃跑,对于诚实的利家来说,实勉为其难。

看到利家陷入了沉思,藤吉郎突然奔过来抓住他的手。

“不要胡思乱想,出路只有一条。是不是,姑娘?”

“是。”阿松道,“给主公带来双重的损失,是最大的不忠。快走吧!”说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拍利家的肩膀,盯着藤吉郎道,“我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尽管说来。在下和又左公子曾私下发誓要做知心朋友。”

“我们逃出去之后,你不要告诉主公是又左误杀了十阿弥,你就说是十阿弥暗恋上我阿松,又左一时冲动杀了他……你要将事实完全隐瞒!”

“好。”藤吉郎应一声,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他赶忙掩住嘴。有这样天真无邪而开朗的姑娘在身边,就可以冲淡利家黯淡的悔恨之情。“我明白。事实若是那样,又左公子的确难以忍受。好了,快走吧。”

藤吉郎抽手就走,利家赶紧跟上,他紧紧闭上嘴唇,泪流不止。

“情势越来越紧张,上总介大人靠我们做的事还很多。正是危急关头,织田氏不可或缺的犬千代公子怎能在这种时候死去?”

“不错。”

“姑娘能够明白这一点,真了不起。只要又左卫门利家活着,肯定能够完成他和十阿弥二人的任务。对吗,姑娘?”

“当然。平田三位也说又左是最坚强的人。”

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越过了干涸的山谷。途中遇到了一组搜查的人,但藤吉郎反而上前大声喝退了他们。

“我们是藤井大人手下,前来检查通往不净门的道路。来者为谁,即刻报上名来!”对方赶紧回道:“新来的,我们也是藤井手下啊。”然后,他们便转向二道城的兵粮库去了。

“快,到了。你要敞开胸怀去观察世间之事。”

不知道藤吉郎究竟想说些什么。从里边锁上的不净门没有人把守。藤吉郎干净利落地打开锁,拿掉木栓。

天空不断划过流星,城外的水田中,蛙声一片。

“藤吉!”利家看着城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从见到你的那天起,就欠你人情。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记。”

“不必客气……在这种危难时刻。那么,就此别过。请多保重……”藤吉郎竟也流下泪来。

一七 松平成军

今川义元厌恶流汗,他一边令侍童打扇,一边目光灼灼地听松平元康说话。元康已经生下了可以继承松平氏基业的竹千代。有象征意味的初战,最后决定在寺部城外进行。义元对这一切颇为满意。他想看看元康作为先锋大将,究竟有多大能耐。换言之,这次出征是进京决战前的预演。

“依你之见,谁可任粮草奉行之位?”义元听完元康对于布阵的安排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织田信长已经展开攻势,着实可恼。大高城已被包围,鹈殿长照急需粮草和援军。但粮草的支援似乎更为重要。只要有了粮食,大高城就不会轻易陷落。”元康好像摸透了义元的心思,“因此,我决定任命酒井雅乐助为粮草奉行。”

“的确,雅乐助老成谨慎,任命他为粮草奉行,大可放心。那么,战马呢?”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平岩七之助亲吉。”

“都很年轻,有点让人放心不下……”

义元觉得元康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心机,似乎在努力避免将老臣们送上最前线。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鸟居伊贺守忠吉也在。这些家臣作何安排?”

“他们率领机动部队。”

“哦,那么谁来指挥主力?”

“元康亲自指挥。前锋和右翼由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指挥,后卫和左翼由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任指挥之职。”

“石川家成多大了?”

“二十六岁。”

“植村新六郎负责什么?”

“跟随元康左右。”

“是军师吗?”义元思虑片刻又道,“可以叫上酒井将监。他在家臣们中可起到震慑的作用。”说到这里,义元掐指算道:“大久保家族、本多广孝、神原一族、石川清兼……还有,必须将鸟居派上用场。你的安排和我的想法大体一致。即刻准备出发吧!”

元康静静地坐着,低垂着头。义元无疑想让冈崎人去对付织田军,若冈崎人没有充当先锋的实力,那只能拼个你死我活。究竟会溃不成军,还是得胜而归?元康的心已不再摇摆不定,他已经能毅然面对命运的挑战。

他缓缓走出大门,早已候在此处的本多锅之助(平八郎忠胜)赶紧跑上前来,躬身致意。锅之助虽然刚刚十二岁,但已异常强健。

“锅之助,怎么了?七之助呢?”

本来陪元康前来的是平岩七之助,但不知为何竟换成了锅之助。

“母亲从家里写来书信。”

“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已十二岁了,请求主公允许我出征,让我替主公牵马。”

元康不答,径直向外走去。

昨日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今日却阴云密布,黑云笼罩着富士山的山顶。元康默默地走着,本多锅之助紧跟其后,道:“主公,想必您也了解。如果您不让我去,锅之助我无颜去见母亲。”

“……”

“主公大概会说我年纪尚小。母亲写信来,让我到时悄悄逃出骏府。即使主公不允,我也会跟着主公。”

元康还是没有回答。本多夫人性格倔强,极有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但此次出征生死难料,那些被义元点了名的家臣暂且不论,这些少年,元康却想让他们留下来——毕竟,元康也生下了竹千代和阿龟,懂得为人父母之心情。

不仅如此,先锋大将酒井忠次之妻,便是元康的姑姑,系祖父清康和祖母华阳院所生,现也被留在骏府做人质。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这次战役都可以说是一次生死对决,元康的背后是义理和人质两把利刃。

出了大门,看到壕沟旁摇曳的绿叶,锅之助又道:“母亲在信中还写到,主公对于此次战役可能抱着必死之心,她告诉我,如主公推辞说下次再让我参战,就让我对您说,武士没有下一次。主公,带上我吧,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锅之助有那样的祖父和父亲,怎么可能给他们丢脸呢?”

元康再也忍耐不住,训斥道:“多嘴!”

“我怎么多嘴了!”锅之助回敬道,“不喜欢家臣直言的大将,不是好大将。”

“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主公竟不明白锅之助的心思!”

“混账!你在教训我吗?”

“如果您不愿意遭到教训……那就答应带上我。锅之助明白主公的心思。”

“你明白什么?”

“主公绝不会再回骏府。”

“什么?”

元康吃惊地回头看着锅之助。锅之助的眼神表明他在说真话,元康不能不有所警惕。

元康掩饰住狼狈之色,叹了口气,“你替我牵马,能跟上众人吗?”

“如果不能跟上,就抢敌人的马来骑。”

“锅之助,你在性格倔强的母亲身边长大,难免个性粗暴。但我元康军纪严明,你可要遵守。”

锅之助知道已被允许出征了,调皮地晃着脑袋,道:“战争是灵活的,需要视情势而动。军纪则如同河童放屁,有诸多可变通之处。主公万一遭遇危险,锅之助会替您赴死。如果跟不上主公,我有何面目去见祖父和父母?”他像是作好了为主君献身的准备,表情坚定。

“战争难免伴随着死亡,你要考虑清楚。”

“我不需考虑。”锅之助不在意地摇摇头,“母亲说了,在她腹中,我就应将生死考虑清楚了。因此,战争只有胜败之别。”

元康惊讶地看着锅之助,无言以对。在母亲腹中就已考虑清楚生死,本多夫人竟让自己的儿子那样想。战争只有胜败之别,多么有道理啊!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么,严肃地探究胜利之路的一方将胜,而殆于探究的一方必败。

“您答应带我去了吧,主公?”锅之助郑重地确认道。元康答道:“答应了。”说完,他又开始思忖战法。

这次战役,信长大概不会亲自出阵。如果昔日的吉法师露面,那么这次战役未打之前,元康的心就会被怀旧的不安所笼罩。必须彻底忘记往日的情义,而将其变成犀利的武器。

前锋位于押运粮草的队伍前四五里处,后卫也在其后四五里处。左右两翼相隔半里,用弓箭和火枪加以保护,而由老臣们组成的机动部队,则应布置在可以伺机出动的位置……

最让元康头痛的就是火枪。火枪的拥有量以信长为最。根据冈崎方面的情报,信长让诸藩商人自由出入那古野、清洲和热田地区经商,用收集来的地子钱打造了大量火枪。他还令一个叫桥本一把的射击高手教授优秀的足轻武士。混战之时自当别论,但如果用这种新式武器威吓对手,定让对方人马乱作一团。“鸟居老人究竟准备了多少火枪?”元康有些犯愁。

迈进少将宫的住所时,天空下起雨来。

因为出征迫在眉睫,身在骏府的家臣们自不消说,冈崎武将的联络人员也三三两两前来,不断进出这个狭窄的住所,就连濑名姬的娘家、关口刑部的府邸也是一片忙乱景象。

“主公回府了。”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身着轻便铠甲,大声喝道。人头攒动的大门前顿时闪开一条小道。

“主公,什么时候出发?”酒井雅乐助问道。

“明日拂晓。今晚好好休息。”元康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跪伏在台阶上的女人。一个是住在骏府的姑姑。另一个,不正是锅之助之母——本多夫人吗?

“夫人,锅之助说你写信来了,怎么,还要亲自过来吗?”

本多夫人抬起那张坚毅的面孔,望着元康。在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的女人眼中,元康既是主君,又是灵魂深处的依傍,是她心中的明灯。

“许久不见了。出征这么重要的事,我怎能不来?书信是托人捎带过来的,我自己随后也赶过来了。”元康眼中,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异常美丽、健康。

“是吗?你已经不是女子了。如果不待在内室,你甚至可以混迹于男子中间……”元康一边笑着,一边往里走,那女人赶紧跟在元康后边,进了卧房。

“锅之助,初征的事情,都准备好了?”

锅之助微微一笑,从元康手中接过武刀,放在刀架上。

“你来此有事?”

元康慢慢地坐下后,本多夫人开心地笑了。“我想在锅之助出征前为他举行元服仪式。请支开众人。”她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什么机密大事。

元康点点头,“你们暂且回避吧。”他挥挥手,支退众人。

“冈崎士气如何?”

“众人无不斗志昂扬。而且,我还到山中大久保家族动员过了。”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情?”

“首先是鸟居伊贺……”

“哦。鸟居老人?”

“他说火枪的事情已经万无一失,请您放心。”

“太感谢了。”

“然后,尾张那边……”她说着,看了看四周,“前田利家因为泄私愤杀了信长的侍童爱智十阿弥,流浪到冈崎去了。”

“前田犬千代?”

“是。”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他说信长希望能在骏府大人进京时再次见到竹千代公子。”

元康心情复杂地眨了眨眼,“再次……再次……”

“是。然后……”

“还有什么?”

“您在阿古居城久松佐渡守处的亲生母亲……”

“母亲说什么?”

“她说想在您进京时见您一面。”

“进京时……就是说,这次不能见……”元康禁不住叹了一声。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着点点头。

本多夫人透露的情报对于元康,意义非同寻常。前田犬千代流亡到冈崎。信长流露出在进京决战时和元康见面的愿望。这一战即使能够如愿进入大高城,并将粮草顺利送过去,解救鹈殿长照,也不要急着和母亲见面——母亲好像在向他表达这种意思。“夫人怎么看母亲的话?”

本多的妻子仍然面带笑容,“我觉得,就是大人理解的意思。”

“如果现在见面不太合适……我可以理解,但是其后却有两种解释方式。”元康也歪头微笑。

“您不要困惑。战胜之前,不要去见她就是了。”

“战胜之前……”

“是。只能胜!”本多夫人的语气十分严厉。

元康呵呵笑了:“锅之助的名字有了。”

“大人赐给他吗?”

“元服仪式上,我就做一次父亲吧,给他赐名本多平八郎忠胜。”

“忠胜是何意?”

“意为三代忠烈之后,还有这次‘必定胜利’的寓意。”

夫人恍然大悟,“本多平八郎忠胜!”

“你不满意吗?”

“谢大人!”她欢天喜地低头致谢。元康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默默地听着屋檐的滴水声。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梅雨季节,但正值夏季,可以想象军队踏着水田开向尾张的情景。虽说如此,如果因为粮草不足,使屯居大高城的鹈殿长照败退,那么今川氏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前线,将受巨大打击。

“在进京时再见面……”元康琢磨着信长的那句话,信长的话令人似懂非懂,这是他喜欢事事出人意料的性格使然。“元服仪式就在今夜举行。”他给本多夫人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再次见面有双重理解方式:既可以理解为这次回到冈崎城后,无论今川义元怎么说都绝不再回骏府,当然也可以作相反的理解:如果这次如愿得胜回到骏府,就可以得到义元的信赖,下次进京时就可以和信长再次见面了……

锅之助赶紧提着刀跟在元康后面。因为下雨,人们急着将马和武器等搬入小屋,外面显得一片忙乱。元康走到内室门口,锅之助高声叫道:“主公到!”

濑名姬应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怀抱婴儿的乳母。“您回来了。”濑名姬满脸妩媚之色,从锅之助手中接过元康的武刀。

濑名姬在小竹千代还未满月时,便开始亲近元康。一般来说,男人娶侧室大都是因为正室刚生完孩子。濑名姬为了避免发生此事,特意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现在她已坐完月子,妊娠纹消失了,皮肤又变得光滑而艳丽。

“竹千代,你父亲回来了。”进入卧房,濑名姬将婴儿推到丈夫面前。

元康看着那张脸,嘟囔了一句。他心中没有生出强烈的爱子之情,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孩子居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大人……”将竹千代送走后,濑名姬妩媚地娇声道,“听说您明天早上出发。”

元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好照顾阿龟和竹千代。你也要小心伤风。”

“大人……我很担心。”濑名姬双手放在元康腿上,身体酥软在他怀中。

“你是怕我身有不测?”

“不。”濑名姬摇摇头,“有今川大人的支持,大人肯定能够取胜。”

“那么……你担心什么?”

“大人的性子,我很清楚。”

“我的性子?”

“大人,”濑名姬偎依在元康身上,双手捧着他的下巴,“你不能缺少女人。”

元康不禁眉头紧皱,但他没有拨开濑名姬的手。“出征就在眼前,你胡说什么?”

“不,那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即使能够忍耐两三天,但大人绝对熬不过五天。我担心大人会在军旅中亲近别的女人……”

元康不愿回答,只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既生气,又可怜眼前这个满怀担忧和嫉妒的女人。

“大人……您要向我保证,决不看其他女人一眼,啊,大人……”

元康不耐烦地答道:“知道了!”他把头转向一边,在想自己是否有余力去想濑名姬所说的事。生,死?抛弃,还是被抛弃?就在他苦苦思索这些问题时,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濑名姬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她的感情告白,她大概害怕自己在元康离开时会移情别恋,便主动要求和元康盟誓。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元康抑制住内心的情感,拍了拍濑名姬的肩膀,柔声道。

濑名姬躺在元康怀中,静静地望着丈夫。她的眼神表明,她根本不愿意了解这个世界发生的战争,也确实不了解这一切。若是太平盛世,男人大概也会和濑名姬一样,每日沉浸在恍惚的幻想中。但在这卧房外,已经弥漫着战争的阴云,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惜自相残杀。

“我这次恐怕难逃噩运了。”

“那就不要主动往火坑里跳。这次战争的目的,不过是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

“我知道,但要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就必须打仗。”

“虽然必须打仗,但主公也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

有人牵马进院来。一个是阿部正胜,另一个是天野三郎兵卫。

“虽然主公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但如我们不拿出勇气,损失可能更大。”

“我不是说没有勇气,我是说要沉着冷静,不要莽撞。”

“知道。但是年轻人天性莽撞。就连本多家的锅之助也要举行元服仪式了,他想在战斗中英勇献身呢。”

“那孩子有点像他的母亲,性格刚毅。他要举行元服仪式了吗?”

“名字都有了,如今正扬扬得意呢,听说叫本多平八郎忠胜。意为胜利,人人为了胜利……”

元康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对话,濑名姬头发上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濑名姬那涂红了的耳朵,好像根本没有听进窗外的对话。她只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幸福不放,生怕被别人夺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绝不允许她一个人独享幸福。

“濑名……我出发后,你要是到今川大人那里去,就告诉他,我元康是抱着坚如磐石之心出发的。”

“我知道了。”

“请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元康是如何取胜的。我决不会抄袭别人的战法,定会用出人意料的万全之策战胜敌人。”

“大人的话真让人兴奋,多少冲散了我的忧心。大人要让那些精明的人保护你,不要被流矢所伤。”

元康像安慰孩子似的点点头,“别担心。好了,我要去了,你可以去和酒井夫人聊天。”

“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知道了,知道了。”

元康站起来时,濑名姬又一次亲了亲丈夫,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

天色阴晴不定。

举行完锅之助的元服仪式,然后是喝出征祝酒,一切结束后,已到了寅时。竹千代也被乳母抱过来,参加了胜栗之宴,额头被点上了杯中的神酒。此时,人马已从关口刑部处赶到元康的住所前集合,少将宫周围人喊马嘶,一片喧哗。

前锋大将是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后卫大将是元康姑姑的丈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送到大高城去的粮草什物,由鸟居伊贺守忠吉老人在冈崎城准备,所以负责押送粮草的酒井雅乐助正家在抵达冈崎城之前,就守护在大将元康身边。途中,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老人会带着家人等前来,等抵达冈崎城,所有旧臣都会扔掉铁锹,前来迎接。总共有两千人马,但今天早上只集中了六百人。

飞奔前来的濑名姬之父、关口刑部少辅看着身穿盔甲、立在阵头的元康,不禁赞叹道:“好个威风凛凛的武将!”

刑部少辅摇动白扇,诵读着祝词。元康终于站了起来,将手伸进濛濛的雨中。雾一般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元康也手持一把军扇,那是祖父清康的遗物。已盘发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昂首挺胸,抱持元康的马印。元康表情冷峻地打开军扇,拨动着雨滴。雅乐助心领神会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野野山藤兵卫挺胸吹响海螺号角。

内藤小平次将马牵到元康面前。那马是元康亲自从马市中挑选出来的月鹿毛种马,虽然看上去驯服老实,却可以忍受长途跋涉。元康飞身上马,前锋大将石川彦五郎也上了马,向前奔去。

短短十八年光阴,元康有十三年作为人质在生活,经历了千辛万苦,与松平元康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首次出征开始了。

雨停了,没有风,又湿又热。

出门后,酒井雅乐助纵马赶上元康:“主公!”

元康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必须胜利。但如果心里老想着胜利,反而会成为负担,还是轻松些吧。不过不要担心,我们肯定胜利。”

队伍出了住所的大门。不久,本多夫人也收拾停当,在酒井忠次之妻的目送中踏上了旅途。她面带笑容,沿着队伍的足迹走着。

一八 元康初战

阿古居谷上空笼罩着厚厚的晨雾。雨终于停了,松树和榉树都已湿透,太阳还没出来。

久松佐渡守俊胜的夫人於大,一边走下久松家的家庙洞云院的台阶,一边掐指计算。自从她将竹千代留在冈崎城,和松平氏断绝了婚姻关系后,转眼已是十六个春秋。十四岁那年嫁到松平氏,十七岁离开冈崎城,於大尝尽了酸甜苦辣、人间百味。虽然在松平氏只有三年,但回想起来就像半生。“我马上就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被视为女人的厄运年。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如果他一切平安就好了。当听说十八岁的元康已经成为威风凛凛的武将,并且成为阿龟和竹千代两个孩子的父亲时,於大一时几乎感慨得流下泪来。元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孙子孙女。作为祖母,自己还能等到见面的那一天吗?怀着这种心情,於大逐渐养成了闲暇之余抄经祈祷的习惯。

最近,关于元康出征的消息传到了她这里。於大顿时万分紧张。一方是首次出征的元康,一方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信长,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元康胜机渺茫。於大鼓动丈夫向刈谷城主水野信元处派去密使,商谈是否有解救的方法。

元康背后有今川义元的严密监视。若信长也命令久松佐渡守进攻大高城,那么此战将成为丈夫和儿子之间的战役……为了祈祷不要出现最坏的局面,於大用鲜血抄写起观音经来。现在她觉得祈祷见效了。信长并未命令她丈夫佐渡守进攻大高城。三天前,五月十五,她听说元康率领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冈崎出发了。於大默默计算,今天已是十八。也许在於大不知道的某个角落,胜负已经决出了。虽然她已经托人告诉元康,即使战胜了也绝不要前来阿古居城见她,但十有八九,结局是战败。

下了台阶,於大向竹之内久六的府邸走去。久六比於大更在意此次战争的进展和结局。或许他那里会有些消息。

久六的舍中种植了许多竹子,并从山上引来清泉,显得像个茶舍,而不像武士的居处。

“有人吗?”於大看到周围有许多马蹄印,陡然紧张起来,她控制住情绪,叫道。

“来了。”久六应声打开了杉木门,“原来是夫人……我在等着您,您该来了。”久六已俨然一个家臣,恭恭敬敬将於大迎接进去。“熊村的波太郎来了,还有两个贵客。”

“熊若宫?”随久六来到客厅,看到几位客人,於大不禁吃了一惊。竹之内波太郎的到来在她预料之中。但在波太郎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另一个是偶人般可爱的少女。

“这位大概是前田犬千代吧。”於大在波太郎旁边坐下后,问道。

“我已经举行了元服仪式,现在叫又左卫门利家。”利家恭敬地低头回答。

“那么,这位是你的妹妹吗?”

“啊,不。”利家摇了摇头,“是贱内。”

於大不禁睁大眼睛,但并没有笑。“啊呀,抱歉。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内人。”

“我是前田又左的妻子阿松。”那女子不卑不亢地答道。

“刚才我们三人正在谈论这一战,松平次郎三郎元康果然身手不凡。”

听利家这么一说,於大不禁探出上身。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内心的激动,问:“这么说,仗已经打完了?”

利家点点头,“这一战,我家高明的主公惨败而归。松平元康几乎未损一兵一卒,就顺利地将粮草运进了大高城。”

“元康?”於大稍稍放下心来,看了看波太郎。只见波太郎静静地摇着扇子,不动声色。久六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清洲的大人被打败……那么冈崎军究竟运用了何种战法?”

久六接过了话茬:“如若今川氏要将粮草运进大高城,我方势必立刻包围并攻占鹫津和丸根两个要塞,但松平军却突然攻占了寺部城。”

“寺部城?”

“寺部城向鹫津、丸根求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立刻向寺部派去了援军,却只见处处浓烟滚滚,敌人全无踪影。于是人们认为,元康佯攻寺部,实取大高,立刻扑向大高寻找元康的主力。到大高城一看,元康早已将扮成主力的粮草队带进城内。佐久间大学、织田玄蕃等久经沙场的战将,也都不禁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真是太意外了!”於大的双眼中满是泪水。

为了进入大高城,佯攻寺部,将织田军诱至寺部,旋回师趁机进入大高城,这的确是声东击西的高明战术。

於大仿佛看见了十八岁的元康立在阵前指挥作战的情景。不,她幻想中的元康,其实并不是元康,而是她先前的丈夫松平广忠的英姿……“哦,佐久间和织田玄蕃也……”她不好意思说他们被自己的儿子打败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重重叹了口气。

波太郎突然说道:“上总介大人好像认为元康会首先攻打鹫津,当丸根军队前去支援鹫津时,再趁机进入大高城。总之,这一战在我看来十分有趣。”

“有趣?”利家讶然道。波太郎满脸笑容道:“松平次郎三郎元康的实力,让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都见识到了。他顺利地通过了武将初试。有趣的是,敌人和盟友同时认可了元康的实力。”归根结底,他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如谁能与松平元康结为盟友,他必将成为天下的霸主……这一战,对于松平元康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有趣,有趣!”

波太郎对织田氏的冷淡态度令利家大为不快。“你认为会那么容易将进入大高城的松平军放回冈崎城吗?你不觉得途中已埋伏了野武士吗?”

波太郎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既然是有趣的苗子,就最好别采拔。在你还没有看见花时,就断定它为毒草,未免显得太性急太愚蠢了。”

利家歪头沉思起来。波太郎似乎认定今川和织田两家在今川义元进京时势必开战。那一战将最终决定这水火不容的两家的命运,而新的格局将会产生新的对峙。为了那一天,还是放元康一马为上策。既已明白这个道理,利家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今他只想设法使於大相信,信长对元康并无恶意。

利家似已忘记了自己是被驱逐之人。“如夫人所知,我家主公是心胸开阔之人,说不定此时正在清洲城里为元康举杯祝贺呢:‘竹千代赢了!那是我的兄弟。’”

“是吗,居然会那样……”

“因为冈崎人没有伤亡,织田军也没有伤亡,主公的心情定会十分轻松。主公对元康抱有特别的好感。”

波太郎从晃动的扇子后面,仔细观察着於大表情的变化。

於大的心情很复杂。骏府的今川义元好像认为自己在和织田氏的决战中绝不会落败。但对于织田氏,接下来的这一战,将是决定他们能否继续立足于天下的关键。

正因如此,双方无疑都会用尽心机。信长特意将竹之内波太郎邀请到清洲,大概是想利用他控制领内的野武士、农民、刺客诸势力,以免他们在今川前来进攻时扰乱后方。而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被主人驱逐,流浪至此,是否也别有用意呢?所以,她每说一句话都十分谨慎。如信长明显有求于元康,自然另当别论;但如果信长认为於大和元康之间还在断断续续保持联系的话,或许将有大祸临头。

“听说久松夫人是水野家的人。水野家的家庙乃是绪川名刹乾坤院,您能在扫墓时顺便带我们夫妻前去吗?”利家说到这里,波太郎用扇子遮住了脸,他已经非常清楚利家要表达的意思。

“去绪川的乾坤院?”

“是。我们已经参拜了赖朝公的墓所大御堂寺,祭祀过时宗公漫游时的道场——闻名天下的大滨称名寺。我们想在流浪生活中多少得到些大德大贤之道。听说绪川乾坤院的住持也是闻名遐迩的圣贤,连京都人都仰慕不已。希望夫人能美言几句,让我们前去参拜。”

於大没有立刻回答。她那显得愈加成熟的眼神忽地从利家身上转向久六,“织田大人会允许吗?”

“他会任夫人决定。”

於大静静地点点头。看到她还在犹豫不决,十一岁的阿松突然请求道:“我也想看看那个大菩提寺,请带上我。多谢了!”

他们的目的大概不是去看菩提寺,无疑是想去和从大高城返回的元康见面。於大微笑了,她很清楚他们和元康见面的目的。

她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让她心甘情愿将衣物饭食偷偷送到热田的儿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於大也已心满意足。然而为时过早,还远不是可以尽叙天伦之乐之时。元康还是信长的敌人,他战胜了信长,正在返回途中。如事后被无端怀疑,将给人摧毁久松家的口实。

於大静静地点点头,她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脸上浮现出明快的笑容,轻声道:“难得你们这么虔诚,我们都是佛陀的孩子,我绝没有拒绝你们的理由,就让我给你们做向导吧。”

於大的猜测是对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是想安排於大和元康暗中见面,从而向元康转达信长的好意。利家认为这一切在今川义元进京时,会给织田氏带来利益。另外他也猜透了爱智十阿弥的用意,想一个人圆满地完成两个人的任务。

当於大承诺带利家夫妇去绪川时,竹之内波太郎不禁站了起来。这个很少表露感情的男子,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显得唐突。

“告辞了。”他匆匆说道。久六赶紧送他到大门口。“多管闲事。”波太郎朝屋内努努下巴,取过鞭子向马厩走去。不知他是在说利家还是在说於大。

天空乌云密布,湿热的风吹拂着大地。久六也跟了出来。他目送波太郎的马消失在门前的松林之中。波太郎半道在马鞍后竖起一面小小的红旗。不知内情之人,只道那是个毫无意义地飘扬在马背上的红布条。

波太郎不走大道,而是纵马穿越村落,直到发现前面无路可走时,才纵马回来。他来到桶狭间之水与境川交汇的小石原一带时,方才下马,大步流星钻进绪川边摆渡人的小屋中。

“熊若宫来了。”里面团团围坐的五十来个摆渡人,赶紧向波太郎躬身施礼。

“准备动手。”波太郎道。

“敌人是谁?”

“待冈崎人返回时,袭击他们。如问你们是谁,就说是刈谷水野家的伏兵。但不要追击。”

“我们是刈谷水野家的人,不追击。”摆渡众人重复了一遍,立刻驾起小船,向上游而去。

这一带的船夫、百姓和豪杰,多在波太郎的控制之下,更准确地说,这些人是时常袭击军队的百姓。

随着战争形式的变化,领主随时可能变换。敏锐地觉察到百姓不安的波太郎,用武器和智慧把他们组织了起来。在饥荒之年,就从大坂城和堺港走海路运来粮食。在名号上,则自称为南朝遗民,暗地里传些神道信仰。因此,西三河到东尾张一带的居民,在成为领主的子民之前,就已经是波太郎的属下了。但是,本来主张将元康平安送回骏府的波太郎,为何突然决定在冈崎人返回途中予以突袭呢?而且,这一切都是打着元康的舅父——水野下野守信元的旗号。

将马拴在柳树上,波太郎猫腰进了小屋,他神情严肃地从角落拿出一个看似腌菜用的旧木桶,取出胴丸铠,面无表情地穿在身上。

自从西洋铁输入堺港和博多城后,人们就开始制作新式铠甲。波太郎穿的正是这种铠甲,但显得更加地道,适于活动。

波太郎本如女人般秀美,但如今穿上铠甲后,简直变了一个人,看去像一个士兵。那铠甲连眉庇,都是用纯西洋铁铸成。他脱下的华丽衣裳,藏在了旧木桶里。小屋角落里的渔网和茅草丛中放着长枪。他将一把利刀插在背后,换下了手中细长花哨的武刀。

波太郎装备完毕,走出小屋时,河上已经聚集了四五艘来历不明的渔船和小舟。波太郎指定好各人埋伏的地点,独自骑上马。周围雾气沉沉,已经接近傍晚。他仍在马鞍后面竖上一面小令旗,沿着河堤向上游飞驰而去。

这一野战方式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若宫战法。看到他的身影,田地山川中劳作的人们顿时无影无踪。无疑,他们已返回家中准备战斗。

就在这些行动紧锣密鼓进行之时,从大高城撤退的松平元康的军队终于在子时左右过来了。月亮还没出来,空中湿气深重,处处蛙鸣。四周一片漆黑,仅有的光亮,是那些偶尔出来游荡的萤火虫。

队伍最前面,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断后的则是石川彦五郎家成,顺序和出发时正好相反。酒井雅乐助和元康并辔而行,夹在队伍正中。在敌人前来增援以前,他们就将粮草运进了大高城,然后迅速返回。可以说这次撤退行动比进军更加神速。此时,佐久间和织田玄蕃也许正在帐中大发议论,讨论如何进攻大高城呢。

元康的计划便是在织田军还没有调整好之前,迅速撤回冈崎城,争取不损失一兵一卒。突然出现的军队,突然之间又消失无踪,这个计划好像已经成功了。当冈崎人在暮色苍茫中撤离大高城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一带难道没有野武士之类吗?”元康小心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对雅乐助道。

“不会。”雅乐助回答,“这一带是熊若宫的属地。熊若宫对主公抱有好感。如有人袭击我们,他将处死那个人。”

雅乐助话音刚落,右手边的矮冈附近,一道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雅乐助和元康不约而同望去。此时,背后传来哇哇的叫喊声,一支人马径直向冈崎军左翼袭来。

冈崎人本以为已没有了追兵,正放下心来大胆前行,突然遭此袭击,可想而知,他们是何等惊慌。前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已经到达小石原,快要渡河了,而后卫石川家成还在桶狭间,首尾不能相应。最让冈崎军惊恐万分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既不知道对方的兵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军队。右手上空冒起来的火光大概是要照亮前锋部队和后卫军。但是,主力部队好像还没有受到袭击。众人惊恐万分,停止前进,作好反击的准备。

“原来他们在暗处。”

看到左翼受到攻击,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敏捷地跳到元康身边,拔出了武刀。他突然看到一个敌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向右边扑去,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背后长长的武刀和胯下雄壮的马驹。

此时,传来双方的呐喊之声,一方勇猛凶悍,一方狼狈不堪。

“不要让队伍被截断。”传来植村新六郎的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是什么人袭击我酒井雅乐助正家?”雅乐助为了不让敌人知道这是元康的主力部队,故意在黑暗中大声喝问。

“主公!”平八郎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武刀,“有本多平八郎忠胜守在您身边,请放心!”那满怀信心的话让元康忍俊不禁。

那个一度冲进主力队伍的黑影,此时又从右边冲过来。他们想这样吓破松平人的胆,使之无法逃回小石原。若是在此僵持不下,河水涨潮后将无法通过。到时织田军再从背后袭来,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必将转变成一场苦战。

“是野武士。”元康正自言自语,右侧几十米远处传来高喊声。

“松平次郎三郎元康听着:小石原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地盘,绝不允许你们有丝毫侵犯。若要强行通过这里,定让你们血流成河!”

元康挺枪骑在马背上,歪头思索,“舅父应该不会故意为难我们,但是……”究竟是击败他们后继续前进,还是绕道而行,以避免伤亡?

就在此时,漆黑的大地渐渐明亮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天空中黑云翻涌。

酒井雅乐助来到元康身边,道:“怎么办?依我看,击退他们,方是上策。”

“等等。”元康制止道。这时,右边河堤上传来敌人威吓的声音。空中的乌云飞快飘移,月亮不久就会钻出云缝。对于熟悉此处地形的敌方,黑暗比较有利;而对于松平人来说,明亮的光线才是救星。

“雅乐助,撤退!”

“撤?”迸射出火花般质疑声的,是站在马前的平八郎,“忠胜不撤!”

元康催马靠近雅乐助,“住口!依我看,对方是野武士,而且蒙受舅父恩惠,若眼睁睁放我们过去,将无法对织田氏交代,我认为,他们此行必经深思熟虑。”

“不错。”

“他们只是吆喝,并未追杀过来。向左撤!”

众人仍是不甚明了。

“只要向上游撤退,就可以随时渡河。但若向下游去,绪川涨潮,我方随时可能被敌人前后夹击。”

“对!”雅乐助一边叫喊,一边欲拍马离去,却又顿住,低声唤过七之助、彦右卫门元忠这些年轻的武士,让他们在元康身边围成了一个保护圈。

元康对平八郎道:“锅之助,过来!”

“主公,要撤退吗?”

“是为了下一次战斗。下次战斗中,你们必须竭尽全力,直到武刀断裂。”

“既如此,那就绕远路,走!”

平八郎将武刀收进刀鞘,随元康的马向前奔去。

“跟上!”植村新六郎举起了武刀。那武刀熠熠生光,让人想起山谷中溪涧的光影。

信长认为元康会在梅雨季节之前进攻大高城,元康却故意拖到梅雨季节之后;进入大高城后迅速撤兵,眼看将有一战,元康却漂亮地摆脱了伏兵。事事皆出敌人意料之外,且不损一兵一卒,这些将才已非常人能及。

队伍从小石原向上游前进。后卫指挥石川彦五郎家成已经得到消息,他将后卫部队巧妙地散置在平地,预防伏兵的攻击。

不久,月亮从云彩缝隙之中露出脸来。

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听到人喊马嘶,一脚踢开了被褥。他根本没有想到松平人会迅速返回,如松平人已撤回冈崎城,那么即使带於大前去刈谷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鉴于此,他特意令轿夫加快速度,迅速到达东浦,然后拜托当地豪杰仙田总兵卫安排住宿。仙田总兵卫和利家的父亲交情颇深。

“明日一早去乾坤院。”他让於大和阿松先去休息,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他取下刀架上的武刀,猛地推开窗户。天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尽,透过榛树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境川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利家悄悄穿上木屐,来到外面。悬在半空的弦月将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地上,河边上移动的人马身影如墨画般鲜明。不需怀疑了,元康显然放弃了和鹈殿长照一起据城抵抗织田军的愚蠢策略,选择了将粮草运入大高城后迅速撤离的方案。“干得真漂亮!”利家自言自语,迅速返回房中。

於大定然十分想见元康。想到这里,利家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於大的房间。“夫人,醒醒。”

於大好像已经醒了。“什么事?”她立刻起身,和衣坐起。

“快到外边去。”

於大已经明白利家的意图。她默默地站起来,装束停当后,跟在利家身后走了出去。阿松还沉浸在美梦中。

利家催促着於大:“我跟在您身边,请放心。快点!”

於大一边点头,一边紧紧跟着利家往前走。一面是七尺高的石墙,三面是土墙。当走过了北面的墙,眼界顿时开阔起来。

利家向於大指点河边移动的黑影,猜测元康的队伍所处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匹马,接下来是一队步兵,然后有一队七八人的骑兵。

此时,前锋突然停止了前进。显然他们是看出伏兵不再追击,便准备停下来整顿队伍,但利家却并不了解个中情由。他想走到元康身边,让分别十余年的母子见面,同时向元康转达信长的好意。这不过是一种策略。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同情起身后不幸的母亲来,忍不住想流泪。

为了不惊动对方,他悄悄来到河堤上几棵榛树的树荫下,慢慢向松平军队靠近。

终于看到了先锋部队。骑马人已经下了马,正在喝水;步兵则在一旁倚枪休息,等待主力到达,说话声清晰可闻。

“果真是刈谷的水野袭击我们吗?”

“如果不是他们,怎会这样?还好我们已经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的说法有点夸张。我只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闭嘴!虽然水野是主公的舅父,但毕竟是尾张方的盟友,轻轻松松就放过我们,大概无法交代。”

“所以我们是冲出重围。”

“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仗。”

利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意思。他只在树后等待着主力到达。只要说完“请禀告松平元康公子”后,就可以安排他们母子见面了。想到元康母子见面后的种种情景,年轻的利家胸中升起阵阵暖流。

於大突然拉住利家的袖子,小声道:“前田公子,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吗?”

“对,这是松平元康的队伍,他们顺利将粮草送入大高城后,已经撤回来了。”

“前田公子。”於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厉,“你为什么要让我看松平元康的队伍?”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利家意料,他呆呆地望着於大。

“我是织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我知道,但您同时也是松平元康的母亲啊。”

“前田公子,休要说!现在这种形势,难道允许各为其主的母子叙天伦之乐吗?”

“夫人是说不能?”

“绝无可能。如果见面,我只能杀掉他。这是我作为久松佐渡守之妻的分内之事。”

“要杀掉元康?”

於大定定地盯着月亮,静静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但作为久松佐渡守的妻子,我不可怀有二心。请你牢记在心。”她咬着嘴唇不再吭声,肩膀微微地颤动。

利家默默地站在那里。自己是多么年轻、鲁莽,相比之下,於大的清醒和判断力不禁令他肃然起敬。诚然,如果於大在这里欢天喜地见到元康,那么不但是她,就是她的丈夫久松佐渡守,也将被织田氏视作不忠。利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堤下的河道中,残月的亮光下,元康和植村新六郎并肩走来。

“对不起,请原谅!”利家在於大耳边低声说道,然后用手指着河道。

於大浑身颤抖。她的内心对利家充满感激,但她不能溢于言表。如因此让信长误解,那么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久松佐渡守的妻子为了向信长表明忠心,誓死不见已来到眼前的亲生儿子,只有如此,才能让信长更加信赖丈夫。

元康骑着马来到眼前。他俨然一名雄姿英发的武将,月光下,一张脸威风凛凛,较之父亲广忠,他更像於大的父亲水野忠政。

既然相貌相似,那么性格脾气必也相类。水野忠政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坚忍和谋略。那是他在战乱频仍的时代站稳脚跟的原因。在松平氏中,清康和广忠都死于非命。於大祈祷那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元康身上,她抄写经书也是为了这个。

元康停下马,他哪里知道母亲就在咫尺之外。一个人提来一桶水,放在元康的坐骑月鹿毛嘴边,月鹿毛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元康叫道:“雅乐助。”

草地上传来了应答声。元康下了马,叹道:“好险啊!”

“什么?!”雅乐助没能领会年轻的主公的意思。

“太险了。刚才听说夜袭的是舅父的军队时,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

“那不仅仅是舅父的军队,这一带的野武士也参加了。双方齐心合力来偷袭。回到骏府后,一定要向今川大人汇报此事,不要忘了。”

“是。”雅乐助终于明白了元康的意思,痛快地答道,“的确当向大人汇报。”

“听说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很反感。再次来时,一定要提高警惕。”

“哦……”雅乐助的回答模糊而暧昧。虽然他知道有必要向今川义元说明水野下野守如何忠诚于织田氏;但是告诉义元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抱有反感,对冈崎人究竟有何好处呢?雅乐助不太明白。

“终于逃离虎口。继续前进吧!”

植村新六郎心领神会,向队伍发出信号。前锋酒井忠次的部队开动了。

月光渐渐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分明。元康就在母亲眼前,望着月亮,自言自语道:“月光好冷。”

於大咬着牙,痴痴凝视着眼前的儿子。利家忽感全身冰冷,呆呆站在树荫里。

一九 信长赌藤吉

永禄二年,织田军和今川军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年末。

松平元康在初阵中顺利将粮草运进大高城,受到今川义元的大力褒奖。松平氏的老臣本多广孝和石川安艺趁此机会,又请求义元让松平元康返回冈崎城,但仍然被坚决拒绝。发现元康的才能后,义元更觉得元康对自己进京颇有助益,便将他留在骏府。如今川氏顺利进京,织田信长则要么灭亡,要么投降,绝无第三条路可走。元康返回冈崎城之事,应在进京以后再作讨论。如信长投降,今川顺利进入京城,就可以放元康回冈崎,以牵制信长;而如信长企图抵抗,就需以元康的冈崎军作为挡箭牌。

永禄三年二月,形势变得对义元更加有利。在川中岛一带对峙的上杉景虎和武田信玄难分胜负,进入胶着状态,他们既不愿讲和,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从三月始,义元终于开始加紧军备,准备迅速向京城进发。他先令领地中的属官们将去年冬天积累的粮草运到尾张、三河一带。“诸位尽可能集中兵力,准备出发。”

如义元能够顺利进京,那么他属下众将就会立刻变成富有的分封大名。为了功名利禄,武将们纷纷竭尽全力,集结兵力。

若雪斋禅师健在,对今川氏将是巨大的鼓舞,但义元没有因此太过遗憾。在这个连亲生骨肉都无法轻易相信的战国时代,义元最感烦心的,是留守骏府的氏真。

进京军队的数量初定为两万五千人。先锋是松平人,有两千五百。其次是朝比奈泰能,亦为两千五百人。第三队鹈殿长照,两千人。第四队三浦备后,三千人。第五队葛山信贞,五千人。第六队是义元的主力,五千人。粮秣部队约五千人。义元带了这么多士兵,另外还预备了一些兵力防守骏府、滨松、吉田、冈崎等城。

此时,天下或许只有今川氏才能集结这么庞大的队伍。织田信长手下至多只有五千人,上杉谦信约有八千,武田信玄约有一万两千,北条氏康则在一万人左右。

进入五月,义元首先将元康召进了骏府城。

正如竹之内波太郎所料,此时已进入夏季。虽然还是梅雨前期,但今年的暑热似乎特别厉害。下午的光线还很强烈,义元画着浓妆的脸上汗流不止。因为暑天来得早,已经有了蚊子。亦因非常讨厌蚊子,义元下午就闭上了窗户。如今已经四十二岁的义元身材更加肥胖,他温和地将元康迎进了卧房。

“今年真热。来,歇一会儿。”义元一边让侍童打扇,一边道,“军备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停当。”

“阿鹤的情绪如何?孩子们还好吧?”

元康一副放心的样子,“阿鹤、阿龟都很安康,在下随时可以放心出发。”

“很好。”义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嫁给饭尾丰前的阿龟怎么样?”

元康不禁全身一震。吉良义安的女儿阿龟,是元康十一岁那年交往过的第一个女子。

“听说阿龟还没有孩子。女人还是能生孩子的好,这一点还是阿鹤强。”义元若无其事地说,“这次由元康你来打头阵。”

元康已经预料到这个,默默点了点头。

“我无须多言了,这次对松平氏来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明白吗?”

“明白。”

“织田氏是你父祖两代的敌人。”义元突然加重了语气,“你的祖父一度攻至守山城,但还是没能打败织田氏。令尊一生都在同织田氏作战。若让别的大将做前锋攻打你家的宿敌,恐对不住你的祖父和父亲。故还是让你来做先锋。”

元康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多谢大人……”

他静静低下头。他的心头与其说充满愤恨,不如说感到滑稽可笑。

“织田氏最多只有四五千人,你部足以对付他们。他们是你松平家的宿敌。不仅如此,你的家臣们也祖祖辈辈为他们流尽鲜血。”

“但,元康认为,只靠松平人无法打败织田氏。”

“你害怕织田军?”

“我不害怕,但要打败他们,必须有充分的准备。这样说,是因为那一带的百姓、野武士、强盗都支持织田氏。”

“哦。你经常提到这个。但一旦我大军出动,他们必定趋利而动。我会到处张贴安民告示,让百姓们明白,到底跟着谁更有利……总之,此事交给我则可。你只需杀信长个片甲不留。”

元康努力掩饰住情感,忧心忡忡地把玩着扇子,答道:“是。”

“你还有何放心不下的吗?”义元极不满地问道。

“那一带的百姓,真是……”元康语气暧昧地说。

“真是什么?”

“那一带潜伏着许多有风骨之人。去年从大高城撤回途中,就遭到了他们的伏击,到手的胜利果实差点被毁掉。”

“又是野武士?”

“是。决不可轻视。希望大人能够给予足够重视。”

“知道了知道了。”

义元笑了,他觉得元康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竟被这种小事分散了注意力。“我知道了。你要明白,当他们看到三万大军压境,看到我率领的威风凛凛的主力部队,也就不敢动弹了。你尽管放心去集结你的家臣吧。”说完,他破例高兴地吩咐侍童:“给元康斟酒。”

元康饮了一杯酒,匆匆离开义元的房间。天气暑热时,义元讨厌别人看到自己的不雅姿态,因此时间一长,他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元康十分清楚他的脾性,便早早告辞而去。

出了义元的卧房,元康不禁苦笑。这次出征,他根本没打算再返回骏府。即使能够随义元顺利进京,即使必须和织田信长决战,他也决不再回骏府!

他已经仔细盘算过了。如义元命令他进攻织田军,他就说自己受到了刈谷野武士的攻击,无法前进。如此一来,后援部队就会上来。到时元康就可以和后援部队一起行动。因为只靠冈崎军去攻打信长的精锐部队,死战沙场,实是愚蠢至极,只会给家臣们带来悲剧。如果义元因此而发怒,元康就避开信长,去攻击周边地区,朝另外一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义元根本没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元康已经磨炼得更加大胆勇猛了。

出得城来,太阳已经下山。傍晚的富士山顶红得如同燃烧起来,令元康充满雄心壮志。

元康停下脚步,冲护城河旁边的土墙方便起来。他想起刚到骏府那年,在新年酒宴上撒尿的情景,突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清洲城的厨房是四梁八柱的木建筑。房屋中间支起一个大火炉。“膳食准备好了吗?”高声问话的,是新到任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马上就好。”一个下人答道。

“快点,肚子饿了。”藤吉郎催促道,“不是我饿了,是主公饿了。”

一年过去了,这只猴子变化颇大。他已经不再是藤井又右卫门的下属,而是领着三十贯俸禄的织田氏的厨监。

刚开始时负责打扫马厩,转眼就去替信长提鞋,接着又为信长牵马,最后终于从普通下人升为厨监。他在织田氏一帆风顺,已经出人头地了。

谁也不知道这只猴子为何那么讨信长的欢心。他甚至为自己编造出有趣的故事,讲给众人。

“人只要还在呼吸,就要运用头脑。”这时,他在火炉对面开口说道。下人和侍女们知道这个男子的长篇大论又开始了,都嘻嘻笑了。

“反应迟钝的人,直到呼吸困难时才开始运用头脑。那太晚了!海里的鱼用嘴呼吸时,它的死期也就到了。但还有更笨的家伙,他们死了之后才开始运用头脑。明白吗?人在活着的时候,在鼻孔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要学会运用头脑。”

一个叫阿常的侍女讽刺道:“所以,厨监大人出人头地了。”

“对。我在负责打扫马厩时,每天都在思索,如何成为一个可以和马对话的人。如果不能和马对话,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饲马人。我苦苦思索了三天,终于懂得了马语。”

“那么,您在替大人提鞋的时候,也学会了草鞋和木屐的语言了?”

“胡说。鞋怎么可能说话?那时候,我每天早上都要先人一步,用后背温暖草鞋和木屐。如果用肚子温暖,就会坏事。”

“嘻嘻,那么,您在山林值勤时,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没有盗砍盗伐而已。一个人欺骗上司,将主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有这种贪婪劣性就不能出人头地。你们大家要记住。”他煞有介事地教训着众人,但每次总让下人做两份美食,一份供信长享用,一份留给自己。所以,清洲城里享受着最美味食物的,恐怕只有信长和藤吉郎二人了。

“膳食准备好了。”

“辛苦了!”藤吉郎装腔作势地回答,然后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嗯。味道不错!就这样。”

膳食盛到了碗中,鸡肉酱汤、萝卜丝、一盘烧鱼,还有一些调味料。平日都是三菜一汤,今天加了个鲍鱼,还有一条浇着胡桃汁的鲇鱼。因为津岛的渔夫们送来鲇鱼,便做了这道特别的菜。藤吉郎毫不客气地将鲇鱼送入自己口中。

膳食摆好后,倒上了大概三两酒。信长酒量惊人,如果兴致好,他会独饮至醉。

看着藤吉郎狼吞虎咽的样子,烧火人小久井宗久禁不住问道:“鲇鱼的味道怎样?”

“我说过,不错。”

“您说不错,是在品尝之前。”

“又是你……”藤吉郎扔了一块鲇鱼到口中,紧接着又吃了两块。

“在鱼活着时,我就能辨别出它的味道好坏。那些不品尝就不知道味道好坏的人,做不了厨监。”

宗久辩他不过,转过头去望着别处。厨房里除了菜柜、碗柜,还有米柜,那里面堆积着平日所需的大米。

“生鲍鱼片不太好,酱汤的味道却非常地道。好了,拿饭来。”

藤吉郎不一会儿就将满满一大碗米饭打扫干净了。第二碗饭端上来时,负责守护米柜的阿常突然神色大变。很快,藤吉郎背后响起一个炸雷:“猴子!”

是信长的怒喝。

“在!”同样响亮的应答。

“我是你的主君吗?”信长严厉地瞥了瞥餐桌和藤吉郎嘴角的饭粒,怒问。

“是!”藤吉郎早已坐正了,脸上毫无怯色,“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到厅上来。”

“是,马上就到。你们立刻收拾餐具。”藤吉郎异常冷静,跟在信长身后,出去了。

到了厅上,信长突然笑了出来。藤吉郎大吃一惊。信长生气的时候并不可怕,但只要听到他大笑,藤吉郎就感到心惊肉跳。

“你知道我为何叫你?”

“是因为在下贪吃吗?在下不知。”

“我是想褒奖你。你忠心耿耿,每次都为我尝食,防止别人投毒。”信长强忍怒火,讽刺道,“今天尤其让你费心了吧。除了鸡肉酱汤,还有鲇鱼、小鲷鱼和生鲍鱼。”

藤吉郎郑重而谨慎地施了一礼,“受到大人如此褒奖,在下有些飘飘然。猴子是个习惯了粗茶淡饭的下等人,一看到今天这么丰盛的饭菜,就头晕目眩。但我还要控制自己的食欲为大人品尝,这片苦心……”

“你倒很会说话。今后只许你试吃一碗。”

“遵命!”

“还有,酱汤太辣了。”

“大人的话真让在下意外。除了大人,城内值勤的下人们也要享用这酱汤。总之,凡是劳力者都需要吃偏辣的食物。如果吃甜,身体就会衰坏。”

“小聪明!盐乃体之必需。如发生战争,食盐不足,还能继续战斗吗?我们现在的食盐储量在不断减少。”

藤吉郎瞟了一眼信长,心中暗暗佩服他是个面面俱到、心细如发之人。

“你看过天象吗?”

“大人又开玩笑了。”

“今川义元要从骏府出发了。你说说,他第几日能够到达冈崎。”

“不好说。说也无用。”

“哼!”信长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没用?”

“在下认为,今川大人肯定会率领应仁之乱以来规模最大的军队前来。他们究竟何时抵达滨松,会在吉田、冈崎待几天,与我们都没有关系。难道大人要率领尾张薄弱之兵去远征那如云霞般气势宏大的敌人?”

听到这里,信长突然高声喝道:“混账!我是在问你问题。”

“在下可能跑题了。但如果换成我藤吉郎,则只会考虑今川军何时到达尾张。除此之外,想也无用。”

“又胡说八道。爱耍小聪明。”信长压低声音,“你曾经说过,前田又左会回来向我道歉。”

“是。他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逃之夭夭,确实可恶,还望大人原谅。”

“不可能!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如果他来,我就杀了他。你就这样告诉他。”

藤吉郎没有回答,单是紧紧盯住信长的脸。

信长是真的生气了,或是让又左卫门利家在今川与织田交战之时设法回来?藤吉郎不敢轻易判断,因为在信长这样说话时,绝不能早早作出判断。

“如把大人的原话转告又左,忠诚的又左恐只有切腹自杀一途了。”藤吉郎试探道。

信长已经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汤凉了。你既已尝试过了,为何还不将饭食端上来,真是不长眼!”

当藤吉郎站起身来,信长面带讽刺地叫住了他:“好了。你就不用起来,让下人们去做吧。另,将你的饭食也端过来,我们一起吃饭。”信长拍手叫过贴身侍卫,脸上堆笑,让下人将藤吉郎的饭食也端到这里来。

藤吉郎顿时十分狼狈。按例是没有藤吉郎那一份饭食的。因为要事先试食,藤吉郎经常趁机多吃。现在信长命将藤吉郎的饭食端上来,厨下的人定会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东西来。

信长当然是心里有数。如果端上的是同样的饭食,看这猴子如何巧舌如簧?

“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饭食之事。”信长开心地笑了,“你应该将心得和注意事项都教给你的下属了吧?”

“当然。”

“但你的脸却很苍白啊。鲇鱼有没有毒?”

“大人!”藤吉郎严肃地抹了抹脸,道,“有毒的恐只是大人的嘴。”

“那我们就来打赌,猴子。”

“好。如果藤吉恪尽职守,那就请大人在和今川交战时拨一队兵马归在下指挥。”藤吉郎虽很是忐忑不安,却始终没忘记把握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信长的性格也正是如此。

“如你有疏忽之处呢?”

“那就任凭大人处置。”

信长呵呵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极力想掩饰狼狈神色的藤吉郎。

这只猴子身上有一种天衣无缝的机变能力,是林佐渡、柴田和佐久间所没有的。他能够一边说话,一边揣测对方。既能参透人的心思,又没有过分轻佻之感。

根据他过去的上司藤井又右卫门的说法,藤吉郎擅讨女人欢心。“我本以为就他那相貌,哪会有女人缘。不曾想下级武士的妻子、女儿们经常悄悄给他送东西。真让人纳闷。所以请大人务必对他多加小心。”

信长犹豫着是否应该给他安排另外的差事。想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需要几个条件。首先是能力和手腕。藤吉郎在这一点上已经算合格了。然后,是努力以外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运,这厮是否生来就具有武运呢?信长此刻想测试一下藤吉郎的武运。

信长的膳食端上来后,藤吉郎像个监工似的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对后端上来的自己的饭食,藤吉郎则故意不瞧一眼。

然后,他显得异常冷静,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那份饭食。信长也目光尖锐地看着。盘中只有萝卜丝、调味料和大酱汤。

藤吉郎终于放下心来,面朝信长跪伏下去:“对不起。藤吉郎输了。请大人任意处置。”

信长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藤吉郎赢了,反而跪下道歉。信长虽然在心底骂他是个浑蛋,但又禁不住想听听他如何为自己开脱。

“你认为这样就算完了吗?”

“对不起。在下一定好好告诉他们,保证下次不再犯错。”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要给他们说些什么?”

“在下平素总要求他们节俭第一,才导致今天这种纰漏。其实应让大人吃我们下人平素所吃的东西。在下曾经反复对他们讲,要做和我们一样的膳食给大人吃,以磨炼大人的意志。”

信长不禁咂了咂嘴,“猴子!”但他咬咬牙,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只猴子的圆滑和机灵,甚至有点过头。“好吧,吃饭。”信长拿起高丽酒壶,给自己斟满酒,独自饮了起来。

主仆二人默默地吃毕。

“猴子。”

“在。在下已经吃饱了。”

“我没问这个。我想睡上一觉,直到今川军抵达清洲城下。”

“如要守城,必得如此睡上一觉啊。”

“你刚才也说了,无论治部大辅到滨松、吉田还是冈崎,我总不可能主动出击到敌人地盘上去。我要睡觉。但当他们抵达尾张后,我还是应该睁眼看看吧。”

“是。”

“所以,当敌人进入水野下野守的领地后,你就负责向我汇报详细军情。”

“藤吉郎被允许参加这次战事了?”

“浑蛋,既然是守城,女人孩子也要参加。”

“多谢大人!”

“我今天要休息。如果到了应该睁眼之时,立刻叫醒我。记住了?”

藤吉郎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酱汤,一边点头应承:“是。”

二〇 桶狭间序曲

藤吉郎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信长的想法。此次战争对于信长来说,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不是一场普通人的胜负之争,而是或死或降。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也无论使用什么方法,结论都仍是“绝无取胜的可能”。但藤吉郎也清楚地意识到,信长那与生俱来的好胜,使他绝无可能向别人俯首称臣。藤吉郎选择信长作为主君,并不完全是因为信长具有非凡的战略和经营才能。柴田、佐久间等重臣认为,信长身上存在诸种缺点,如他不是大将,就可能生存不下去,藤吉郎却最为看重这些缺点。

信长试图测试藤吉郎的武运,而藤吉郎对信长的武运抱有更大的兴趣。所以,如信长在此时说出“投奔今川门下”之类的话,藤吉郎就会立刻离开,投奔他处。木下藤吉郎绝不会将人生赌注下在这样的主子身上。但信长亦正如藤吉郎所料,选择了“死”,而不是“降”。

按照信长素来的脾性,绝不会据城作战。但若不能抓住出城决战的机会,也许会真的睡在城中被敌人杀死。信长讨厌重复别人的故伎,而藤吉郎所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有趣。”藤吉郎从信长那里退下后,立刻回到厨房的灶旁,“来来,宗久,做个账簿。”

“什么账簿?”

“我要去买大酱。”

“啊,大酱?已经储藏得够多了。”

“不够不够。”藤吉郎直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上总介大人要据城一战。如此一来,城外家臣们的家人也要搬进城来。大米小麦也许够了,但大酱不够。”

“那么,马上煮大豆……”

“不,不。大豆有大豆的用途,必须从百姓家中买大酱。你快做个账簿。”

宗久呆呆地凝视着藤吉郎的脸,随即裁开一张美浓纸,做成一册账簿。

“好了,拿笔墨来。”

宗久顺从地拿过砚台。平素从不见写字的藤吉郎居然抓起笔,在账簿封面写下:大酱账簿。他煞有介事地拿起账簿,挂在腰间。

“我斯时必不在厨房中,大酱来了以后,你只管接收。”藤吉郎大步向外走去。

再也没有比将人生作为赌注更让人爽快之事了。信长果然如藤吉郎所料地行动。如此一来,藤吉郎就可以发挥自己的智慧,去赢得这场人生的豪赌。他将赌注下在信长这匹烈马身上,而这匹烈马,大概会一直驰骋纵横,直到人生最后一刻。

藤吉郎边走边想,一直走出城,来到护城河旁。“究竟让谁去买大酱好呢?”那些趾高气扬的重臣们肯定办不成事。那么是让服部小平太、池田新三郎去,还是毛利新助去呢?

“对!梁田。”他突然一拍大腿。梁田政纲住在三道城内。他直奔梁田政纲的居舍。

“什么,猴子来了?”梁田政纲完全不认可藤吉郎的能力。他认为藤吉郎得到重用,完全是因为主公的偏好奇特。当知道藤吉郎升为厨监后,他很不服气。现在猴子居然夜晚来访,梁田政纲便也勉强迎到门口。“有急事吗?”

“正是。”藤吉郎表情严厉地从腰间解下账本。

“是什么?”

“账簿。”

“账簿,什么意思?”

“还不到新年,这只是个买大酱的跑腿账本。”

“买大酱……买大酱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像是梁田大人所说的话。我虽然不知道大明、天竺的情况,但在我日本国,和酱汤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恐怕找不出一个来。谁不喝酱汤……”藤吉郎笑了笑。国中,有些人是酱汤制作高手,许多人非常喜欢酱汤。梁田政纲表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觉得藤吉郎话中有话,便道:“进来。”说完,他便向会客厅去了。

“我想向大人借用五个机灵的人去买大酱。”还未落座,藤吉郎便道。看到梁田惊奇地盯着他,藤吉郎赶紧补充:“上总介大人已经决定据城一战,彼时需要大量的大酱。”

“什么,主公说守城……谁说的?”

“谁也没说,是在下看出来的。”藤吉郎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可能要到鸣海、笠寺一带买大酱,甚至跑到安祥和刈谷城一带。请借给我四五个机灵的伙计。”他将账簿翻开,手里别扭地握着笔,“究竟借用哪些人?在下要记下他们的名字……”

“什么……你让我的家臣去买大酱?”梁田政纲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藤吉郎怪异的脸庞,不禁紧紧地注视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详细向我说明理由。”

藤吉郎用手轻轻摸了摸鼻尖,“多说无益。买大酱就是买大酱。在下只能向大人说明一点,这些人出去还没回来,可能就已经开战了。”

“还没回来就开战了?”

“对。战争开始,直到战火逐渐烧至尾张边境,他们都要积极地四处购买大酱。”

“哦。”

“战争爆发后返回。正因如此,一般人可能在回来之前就已丢掉性命。所谓机灵的人……就是想让他们了解个中的情况,您可明白?”藤吉郎开始教训起梁田政纲来。梁田政纲闭上嘴,紧紧盯着藤吉郎。他犹豫不决,是因为眼前这小个子特别讨信长的欢心,比谁都更了解信长的心思。

“大人无须过多考虑。只要挑选那些机灵的、能从百姓处购买到大酱的、可以在战争爆发后平安回来的人即可……”说着说着,藤吉郎额头上逐渐堆积起皱纹,他笑了,“大人在诸位大将中言语最是谨慎,我才来拜托您。”

梁田政纲向前凑了凑,“是伪装成买大酱的眼线吗?”

藤吉郎摆了摆手,“买大酱就是买大酱。”

“好吧。我给你五个人。”

藤吉郎只傲慢地点点头,并不致谢。“总有一天,这些出类拔萃的人会派上大用场。我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翻开账本,用奇怪的姿势握住笔。

“根来太郎次、桥场正数、安井清兵卫、田端五七郎、向井孙兵卫。”梁田政纲一边说,一边定定地看着藤吉郎握笔的姿势,强忍笑意。语气如同重臣一般傲慢的厨房头儿,居然是个连人名都不会写的不学无术之徒。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

就在梁田政纲百思不得其解时,藤吉郎口若悬河:“如今时势变了。过去的那些所谓学问已不再适用。被那些过时的学问深深束缚,就会因负担太重而寸步难移。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便是学问。你马上叫那五个人前来此处。”

梁田政纲一时无言以对,这个厨监,好像已经将他当成家臣或属下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政纲并未因此感到多么气愤。

藤吉郎离开梁田政纲住所时,已是晚戌时四刻了,但他并不在意,对借给他的五个武士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家臣,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

他的口吻像是在教训儿子。接着,他又来到林佐渡的住所。林佐渡的住所也在三道城内,大门十分壮观,门禁森严。一棵古松遮住大门,听得见猫头鹰的鸣叫。藤吉郎听到那叫声,不禁笑了,他想到表情严肃的林佐渡竟有些像这猫头鹰,而这只猫头鹰一直认为自己是织田氏的中流砥柱。

“有人吗?”藤吉郎知道松树下站着守门人,高声向里叫道。守门人吃了一惊,走过来问道:“什么事?我们主人已经歇息了。”

“厨监木下藤吉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告诉你家主人,立刻通报进去。”

听到这话,一个人慌慌张张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踉踉跄跄跑了回来,打开门让藤吉郎进去。

“都进来!”藤吉郎昂头挺胸,带着五个人走进去。林佐渡已站在台阶上等着他,表情严肃,以保持在下属面前的权威。

“猴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故作不耐烦地问。

藤吉郎大大咧咧施了一礼,“厨监木下藤吉郎,即日起去买大酱,马上要出城,前来辞行。”

“买大酱?谁的命令?”林佐渡瞥了一眼藤吉郎身后的五个人。

藤吉郎高声答道:“木下藤吉郎乃上总介大人的家臣。”

“你?”林佐渡哼一声,“主公和你真是一对好搭档!难道大酱匮乏到非得夜间出城购买?”

“对。刻不容缓。如果守城战开始,就来不及了。”

“守城战?谁说的?是主公吗?”

“我不便明言。总之此事不容耽误,请吩咐开城门。告辞了!”

林佐渡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藤吉郎,半晌不语。猴子既然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因为主公已经透露出类似的信息——想到这里,年近五十的林佐渡像是听到了织田氏崩溃的巨响。他喃喃道:“为何不暂且向今川称臣,伺机东山再起呢……”

这时,传来藤吉郎得意扬扬的嘹亮声音:“守门人辛苦了。把好门户啊!”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任何大名的家臣都会分裂为主战派和求和派。信长虽不以为然,许多重臣却为此忧心忡忡。

信长认为此战不胜即亡,而求和派仍觉得有第三条路可走,即暂向今川氏投降,以保全根本。藤吉郎似乎知道林佐渡是求和派,便特意造访他的府邸。

出得门来,藤吉郎忽然捧腹大笑,“林佐渡听说要进行守城战,额头皱成了一团。说我是猴子,那他就是癞猴子。哈哈哈!”

听到藤吉郎肆无忌惮的笑声,身后的五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困惑不解——主人为什么答应这样的人,让他们为其跑腿?

到了足轻武士所居长屋附近,练马场前的樱树林时,根来太郎次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今天夜间就出城去买大酱吗?”

“不。”藤吉郎轻轻摇了摇头,“不。今晚就在我房内慢饮一杯吧。”

“刚才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告诉林大人,是在撒谎了?”

“不,如是撒谎,那在下岂不成了戏弄家老之人?不过,虽不是撒谎,倒可迷惑他一番……你姓根来?明日就从城下开始,收购大酱。”

“如果对方不卖,是盗是抢?”

“胡说!谁不知上总介大人治下的尾张国路不拾遗?前来做买卖的诸地商人都说,天下只有尾张百姓可以夜不闭户。你们认为大人会允许你们行盗抢之事?”

“但如果他们将大酱藏起来不卖,该如何是好?”

“哼……你们可到下一家去。总之,这次行动极为机密,今川氏就要前来攻打,大人已经决定守城而战。但你们也可以泄露此行的目的。”

“泄露如此重大的机密?”

“不可大肆宣扬,要神秘些。”

五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此行的目的,相互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们就觉得心里明快轻松多了。城下结束后,该去何处?”

“那古野、古渡、热田,再从知多郡进入西三河。你们就说大酱在守城战时可能会派上用场。”说话之间,他们已到了藤吉郎房前。藤吉郎现在的房舍和藤井又右卫门的正好相对。

“上酒!来客了,来客了。”藤吉郎在房前大声吆喝,回头看了看五人,开心地笑了。

台阶旁边的屋子是藤吉郎的外厅。走廊两边,排列着许多年轻武士的卧房和厨房,尽头还有几间屋子。即是说,这里是带家室的年轻武士的房间,而藤吉郎却还是独身。他打算让这五个临时家臣今晚就住在此处。“有酒吗,阿虎?”藤吉郎对一个尚留有额发的年轻人道。那人一脸茫然。“有酒,但没有菜。”

“你到前面藤井氏那里去,向八重小姐要些菜来。一共五个客人。”

“是。”答话的并不是阿虎,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

“坐,莫要客气。我们先商量一下,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藤吉郎将腰中的武刀粗暴地向身后一扔,“可能梁田大人已经对你们说过了,在买大酱途中就会发生战争。战争爆发后,希望你们能够依序回到主人身边。”

“依序?”

“不能一起回来。而且,我希望你们回来时,要向梁田大人汇报敌方大将今川义元当天住在何处,经过哪里,将去何方。你们定要看清这一切。”

“那么,首先从哪里说起?”桥场正数问道。

“在离开知多郡,即将到达西三河的时候开始。”

“只汇报主力的动向,不需注意其他部将的行动吗?”

藤吉郎简单地点点头,“其他人不值一提。一日之内,向梁田大人汇报两次情况。”

“明白!”向井孙兵卫大声回答,又郑重地补充道,“非常清楚。”

“梁田大人能否在这次战争中出人头地,就看你们了。梁田大人或许也要出城作战,要随时关注主人……如愚笨到连主人的动向都不知道,哼!”

“明白。”

“不要忘记说是为了据城一战才买大酱,只有如此,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

“为什么?”根来太郎次问道。

“你们想一想,如果让敌人知道会有一次攻城战,在到达清洲城之前,谁还会费力拔刀杀人?”

这时,阿虎端出酒来。酒盛在经常用于野战的赤锅中;没有酒杯,只有几个碗放在破旧的托盘上。

“来,喝酒。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藤吉郎慢慢起身,给自己倒满一碗。

买大酱的五个人从清洲城出发,分赴那古野和热田地区后的第三天,即五月十四日下午。林佐渡守通胜坐在外庭,耳中听到本城传来震耳欲聋的鼓点,表情苦闷地盯着柴田权六胜家。

“不要生气,胜家,主公不是如此愚蠢之人。”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胜家,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他一直在苦苦地思索。

“我也想那样认为。”胜家感慨,“但迄今为止都没有像样地议过。每天只与妻妾嬉戏,耽于雅乐。而敌人的主力就要进入冈崎城了。”

“前去劝谏恐怕无济于事。主公不是那种轻易纳谏之人。”

“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白白等死不成?”

林佐渡不答。

“先锋松平元康大概是这月十日从骏府出发吧?”权六回首问弟弟美作守光春。

“是。主力于十二日离开骏府,取道东海、本坂。这些情报都已清楚地禀报给主公了。”

“主公怎么说?”

“他只简单应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

“我们……”权六又意气高昂起来,“我们想知道主公的心思!”

林佐渡像是要调节一下气氛,道:“猴子说要为守城战去购买大酱,或许那才是主公的真实想法。这是灭亡的根源。天命难违啊!”

“你都已经领悟到天命了。不过据城一战也好。只要按照守城战的方式去准备就可以了。”

“所以猴子才说要去买大酱。”

权六目光锐利地盯着林佐渡,陷入沉思。谁也不说自己猜中了信长的心思。就是权六,即使问了信长,也不过是试探性地问问而已。但那探听,只让他愈是难堪——

“我想知道主公内心的想法。”权六见到信长时,说道。

信长拿起笔,随意写些小曲。“没有什么想法。”他漫不经心地答道,“也不可能有想法。你知道今川的领地有多大吗?骏河、远江、三河,加上尾张一部,已经过百万石了。”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我的领地至多十六七万石。一万石的兵力算作二百五十人,也不过四千人左右,与今川相比为一比六。”

“既那样,您还要据城一战?不如……”他想说,不如暂且俯首称臣。

“混账!滚!”信长大声训斥,然后又怡然自得地修改起小曲的词句来。

柴田权六尴尬地退了出来。他对其他人不去劝说信长大为不满。

议事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重臣们自十日始,不分昼夜聚集在外庭待命。他们对于信长出其不意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回到府中躺下了,也时刻厉兵秣马,等待召唤。但是信长没有任何动静。偶尔从内庭走出来,也不过是谈论各地盂兰盆节舞蹈的异同,或者从市面上的商人那里听听南蛮人的小曲风俗,总之,他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风俗习惯似乎更感兴趣。

在此期间,今川大军向东海道步步紧逼。前锋已经抵达三河的池鲤鲋地区,主力也即将进入冈崎城。眼看大军压境,织田氏的重臣们心情愈来愈沉重。

义元好像要暂且进驻冈崎城,在那里下达下一道命令。但据报,他并未把织田氏放在眼里,他苦苦盘算着的,仿佛是蹂躏完尾张之后,如何去攻打美浓氏,及近江的佐佐木、浅井诸藩。

义元离开时,会留下庵原元景率领一千四五百人驻守冈崎城;同时为了监视绪川、刈谷的动静,派堀越义久率领四千人增援前锋,然后亲率二万五千大军直奔尾张而来。如果加上留在重点地区守备的人数,今川氏在这次战争中动员的兵力大约在四万。

“佐渡大人,只能由你出面了。你去告诉主公,义元已进入冈崎城。问他究竟有何打算,我们需要明示,时不我待。”

柴田权六话音刚落,平手泛秀也脱口道:“不错,这大概只能拜托佐渡大人了。”

林佐渡紧紧盯住泛秀,“还是放过在下吧。主公可不允许人随便向他发问。如遭他一顿训斥,只能动摇我的决心。”

“决心?”

“同归于尽……就是我的决心。”他表情严肃,对生驹出羽道,“你应该比我更合适担此重任。”

生驹出羽是德姬和奇妙丸的母亲阿类的哥哥。“那么,我……”出羽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众人注视着出羽的背影,沉默。织田氏难道就这样完了吗?出羽感慨不已。一旦清洲城陷落,阿类生下来的孩子大概也不能幸免。他心情沉重,迎着清澈的乐鼓声,向内庭走去。

二一 名刀横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变得灰蒙蒙一片。没有风,沉重温热的空气像是从地底下蒸发出来的。

到了今村,沓挂城就近在眼前。今川义元行军极为谨慎,经过一个村庄时,总要派人去打探当地百姓的反应,确实没有异常时,才起轿前进。原因是出征前,松平元康对他说,这一带的领民会顽强抵抗今川军。

永禄三年的五月十八,今川义元下达了次日拂晓向织田军发起进攻的命令。义元身边一时警卫森严,连他自身也全副武装起来。

蜀江锦的铠甲里面,套着白色的战服。武刀长二尺六寸,是他引以为豪的宗三左文字,短刀则佩的是家传宝物松仓乡义弘。义元肥胖的身躯无法骑上马背,只好悠然端坐在镶金嵌银的轿子中。他不时睁眼打量四周的情况,不断擦拭淋漓的汗水。

十六、十七两日驻扎在冈崎城里,进行了最后的战备。今日暂且在沓挂城歇息,明日拂晓开始发起总攻。总之,要在明天让主力抵达大高城下。前锋已于昨日进入鸣海地区,不断在周围村庄放火。义元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腿边的地图和图上的兵力配备。

将近破晓之时,松平元康首先率领两千五百多冈崎人袭击丸根。丸根的守将是久经沙场的佐久间大学盛重。元康还很年轻,但老练的冈崎重臣们是不会轻易失败的。朝比奈泰能率领两千人攻打鹫津。敌方大将是织田玄蕃信平,一个老辣的武将。因此又派三浦备后守率领三千人增援,以防万一。另派冈部元信率领七百新兵守护即将攻下的鸣海城,浅井政敏率领一千五百人守护即将攻下的沓挂城。大高城的鹈殿长照则临机应变,随时准备增援松平元康或朝比奈泰能。

这次布阵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今川氏似要大获全胜。义元布置完毕,亲自率领葛山信贞属下五千人马,向清洲城挺进。

不论信长是撤是守,或是亲自上阵指挥,都已无所谓。即使葛山部五千人马被击败,随后赶来的五千主力,将和原来的部队合力围攻清洲城,那时的兵力将达到一万。而且,松平、朝比奈、三浦各部将趁势攻打清洲城……

即使守城一战,他信长也坚持不到两三天。义元正想着,贴身侍卫新关右马允来到轿旁。“大人。”

“什么事?”义元放下手中地图,问道。

“附近乡村的百姓派来使者,想向主公表示祝贺之意……”

听到右马允的话,义元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而充满警惕,“使者?不见。问他的名字。”

“是。”

“你所看到的百姓,有无不服或者异常?”

“没有。只是一个僧人、一个神官、一个普通百姓。”

“就三个人?”

“他们是附近乡村的代表,献上米十石、酒两樽,还有其他一些物什。都像是些规矩人。”

“搬运礼物的脚夫呢?”

“都是些愚讷的百姓。”

“好吧,不妨一见。带过来。”

轿子停了下来。义元解下武刀,但未下轿。“太热了,打扇!”

两个下级武士赶紧摇起扇子。一个僧人打头,三个使者走近了。

“我是治部大辅,搅扰你们的清静了。但不要害怕,我不会允许家臣乱来。”义元柔声道。

三人跪伏在路边。义元的轿子正好停在一棵枝叶浓密的古松之下,但三人跪伏之地却干燥肮脏、尘土飞扬。

“你们是属于刈谷还是池鲤鲋的领民?”

“之前是刈谷的百姓,但大人出兵之后,不知道明天会归谁管。”那个年近六十的僧人道。

“不必担心,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义元颇为自信,然后补充道,“但织田氏并非不堪一击,如果他们的援军到来,战事恐怕……”

“不错。”一个百姓脱口道,“小人们也都认为,这一带将成为激烈的战场。但好像织田的援军不会前来。”

“噢,为何?”

“织田从一开始就准备据城而战。因为清洲城的厨房来人,让我们交出大酱,说是为了守城之需。他们很慌张地跑到这一带。”

“他们来买大酱?”

“是。是他们厨房的下人。”

义元点了点头,侧首思索。根据他得到的情报,深谋远虑的信长把城内的物资准备得很充足。

“嗯。果真那样,战争带来的灾害将会很小。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去以后好好操持家业。”

“多谢大人。”三个人眼圈已然红了,义元的话打动了他们。

三个使者退去,义元令贴身侍卫端来了水,仰头急饮。“弱国的领民真可怜!”他一边苦笑,一边将最后一口水喷洒在武刀上,“但不能大意。据我所知,这附近潜伏着许多不法野武士。好了,起轿。”

队伍再次开动,向着沓挂城进发。

因为松平元康反复劝诫他不可大意,所以每经过水田之间的山冈时,他总是派人先去打探清楚。不过目之所及,只见白鹭在水田里悠然地觅食。不久,太阳就垂落在遥远的山冈背后。还未到酷暑季节,但太阳下去后,仍感觉气温没有丝毫下降。难耐的蒸腾热气中,只有萤火虫在俏皮地游荡。当大军穿过边境线到达沓挂城时,周围一片蛙声。

沓挂城自古以来就是京都到镰仓的六十三驿站之一。从这里去鸣海,不过一里路程,到热田也不过三里。虽然是个小城,但堀越义久防备得甚是谨慎。

队伍在境川附近的裕福寺、沓挂城一带分散开来,开始埋锅做饭,但义元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并不是担心翌日的总攻,而是习惯了骏府的安逸生活,一旦踏上军旅,总觉处处不便,而且周围的蚊子太多,让他实在烦乱难耐。

“点香。”吃饭时,义元不断吩咐下人点香驱蚊。饭后,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期间,义元仍不停地令贴身侍卫为他驱赶蚊子。

“明天就要发起总攻,大人是骑马,还是乘轿?”堀越义久问道。

“像织田信长之流——”义元就此打住,没有说下去。他本来想说,和信长这样的对手作战,根本不需骑马。但真正原因是他太肥胖,如果硌疼了屁股,反而在关键时刻无法立于阵前指挥。义元一直对此心有顾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总是坐轿。

义元让下人铺开被褥,然后睡下,仍然让两名贴身侍从不断替他赶蚊子,看到侍卫们的辛苦和疲劳,他却又睡不着,真是麻烦。

“我的性格的确不适合夜晚,还是没有蚊子的白天比较好……”

明天终于要攻进信长的领地。因为胜券在握,他想把使者们送来的几樽酒分给贴身侍卫,但想到酒香会招致更多的蚊子,只得作罢。想到这里,义元忽又觉得,不能喝酒实在难以忍受。

篝火彻夜不熄,过了丑时,喧闹的军营也终于安静下来。四刻以后,义元终于进入梦乡。

他醒来时,松平元康率领的冈崎人已经在猛烈攻打丸根了。

义元立刻开始装束。他的身体太肥胖,穿铠甲必须依靠贴身侍卫的帮助。穿上铠甲后,两个侍从帮他系衣带。义元又出汗了。蜀江锦看上去庄严华丽,但因为热气发散不开,穿不惯的人就会很不舒服。

一切停当之后,义元终于悠然坐了下来。这时,第一个探子从前线回来了,回说:“天亮之前就开始猛攻丸根的松平元康大人,遭到开城迎敌的佐久间盛重的顽强抵抗,目前正在苦战。”

“盛重是什么东西?告诉元康,一步也不要后退。”义元疲倦的眼睛放射出激动的光芒。如元康发生万一,即令大高城的鹈殿长照即刻增援。义元下达命令后,自己也匆匆启程。

辰时已过,义元已没有心思去见那些断断续续前来的使者。队伍沿着镰仓时的官道肃穆地向西行进。天气仍很酷热。照此下去,过了梅雨季节,就会进入令人难以忍受的酷暑。

“希望傍晚能够凉爽些。”

“今年的梅雨季节注定燥热。”

“最受不了的是没有风。与这一带相比,还是骏府的气候宜人。”

因为大将肃然而坐,所以士兵们也都穿戴整齐。

今日仍然是先派出探子打听动静,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前进。这次行军看来似乎万无一失。不久,一行人终于来到落合和有松之间一个俗称田乐洼的地方。

千山万峰聚

最险田乐洼

后人为之高歌的田乐洼,距离有松不过十八町,位于鸣海驿站东十六町处,离谷地南面出口桶狭间则有十七八町远。

田乐洼乃是一个山谷,四周高山环绕。队伍进入谷中时,又有探马从前线来报。经过激烈而残酷的战斗,松平元康终于杀了守将佐久间盛重等七员武将,击溃织田军,完全占领了丸根要塞。

“好!”义元令轿子停在路边,大笑,“马上去告诉元康,他战功卓著,立刻进入大高城休整。”

随后,他又命令大高城的鹈殿长照倾城而出,攻打清洲。让拂晓时便战斗不止的元康部进入城中休息,而让鹈殿部立刻攻打清洲城,这是义元不给对手喘息余地的用兵之策。

“起轿。我们也要在天黑之前进入大高城。”义元说完,又有前线的探马和附近乡村的使者来到轿旁。

此时已是巳时,快到日中了。这次的探马来自攻打鹫津的朝比奈泰能的部队。

敌方守将织田玄蕃信平虽然勇猛抵抗,但经不住担心落后于松平人的朝比奈部的猛攻,城门破,辕门卸,鹫津终于陷落。织田溃不成军,扔下无数尸体,仓皇逃往清洲,要塞已经落入泰能之手。

“好!但是元康取了敌方守将的首级,泰能却让守将跑掉了。回去转告他,立刻追击!”义元摇动军扇,擦着汗水。探马离去,他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好兆头。这样下去,信长那浑蛋明天可能就会来降。让我见见那些使者。”

看到今川军节节胜利,使者人数也陡然增加。这些柔弱的、命运悲惨的领民,除了忍气吞声向新的统治者献媚,没有别的出路。这次有十多个人前来。两个和尚作为代表,在一个神官的带领下,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如同剥了皮的羔羊。

“他们是水野下野守的领民。”

义元一边听侍从介绍,一边点头,“放心,我一定会用心防范贫民暴动。你们回去好好操持家业吧。”

“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和尚长身跪伏在地,神官则朗声道:“我等皆闻骏府大人德高望重,无不倾慕。因此希望能够为大人尽绵薄之力。现带来粽子五十石,饭团二十桶,以略表我等心意。已是中午时分,请务必笑纳。”

“哈,多谢各位父老。那我收下了。”

“多谢大人!”神官低头致谢后,侍从赶紧捧过礼单,向义元道:“还带了些酒。”

义元得意扬扬地点了点头。这些人知道已近中午,所以特意为今川军做了午饭,还带来了美酒。谁也不知,那个口若悬河般向义元致意的神官,正是熊若宫主人竹之内波太郎。他们离开后,义元道:“就在这里吃午饭吧。天气太热,食物亦不可久置,分发给众人罢。”说完,他从轿中悄悄站了起来,“搬上坐床。选个阴凉处,我也要歇息歇息。”

前面的队伍已经停止了前进。当义元在侍从们的帮助下在坐床上落座时,主力部队的五千兵马已经如同谷中的水流一般,熙熙攘攘地聚在各处,准备吃午饭了。

同一天早上。清洲城里,宽大的榻榻米地板上,人影绰约。

内庭依然乐鼓声声。贴在北侧廊下的告示,随着庭院里吹来的微风轻轻摆动。告示上写着:“暑热难耐,脱了令人燥热的战服与盔甲。”

这个告示使得众人非常愤怒而失望,故而延迟了诸将进城的速度。昨日有众多武将从鹫津和丸根前来求援,事到如今,众人已经清楚,除了死守城池,别无生路。

“无论主公如何刚愎自用,今天总不能无所指示吧。”

昨日,众人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盔甲,进城来等待信长的命令,但近午时分,才见侍卫岩室重休拿着张纸,从内庭走了出来。

“命令来了。”众人都认为那大概是布置守卫的命令,但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张带讽刺意味的告示。岩室重休是已故主公的宠姬岩室夫人的弟弟,也是加藤图书助的侄子。

“重休,这张告示究竟是什么意思?”林佐渡大声发问。

“不知,这是主公的吩咐。”

“纵然是主公的吩咐,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对方已经兵临城下了。”

“兵临城下又怎么样?主公说现在天热,贴出这个让大家开心。”

“看到这样的告示,我们能开心吗?”林佐渡训斥道,但是训斥重休有何用处?众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息。他们解开铠甲,迎风而立,感觉到的并不是凉爽,而是丝丝冷意。

入夜后,信长甚至穿着浴袍从里面走了出来。“今晚,你们各自回家歇息吧。”

人们已经不再愤怒,只剩下失望和沮丧。他为何要故意让众人如此沮丧呢……

“因为想到据城一战必死无疑,今晚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了,他或许是要我们回去和家人辞别。”众人退到台阶下时,吉田内记说道。

林佐渡望着星空,长长叹息了一声,“无论如何,都要灭亡了,同情和好意来得太迟了。”

今日早上,虽然天已大亮,却并没有多少人聚集到这里。

“又是乐鼓声。”

“今天更是荒唐。现在丸根可能已经开战了。”

此时,木下藤吉郎疾步走来。他精神十足,全副武装,表情凝重,根本没在意那张告示。“各位,听说丸根的佐久间大学被松平元康的火枪击中了。”他淡淡地说完后,径直向乐鼓阵阵的内庭走去。

藤吉郎进去时,信长正挥舞着扇子,悠然起舞。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他的歌声正如屹立阵前指点江山的叱咤之音。那朗朗的声音,穿破早晨的空气,传出内庭,传到外庭和庭院。这是《敦盛》的一节,每当信长兴高采烈时,就会随兴起舞。

藤吉郎微微一笑,在一旁立住。信长还是平素那种打扮。浓姬、奇妙丸和德姬站在一旁,诧异地观着信长的长舞。阿类、奈奈和深雪并排而立,表情茫然。乳母抱着次子茶筅丸、三子三七丸,坐在对面窗边。贴身侍卫只剩下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他们看了看藤吉郎,立刻又侧脸看信长的长舞。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何所憾?

感情细腻的奈奈早已满眼蓄泪,她拼命抑制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孩子们尚稚嫩,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切。浓姬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终将来临,但她看上去十分平静,稳如泰山。

唱完,信长猛地将扇子扔给坐在一边伴奏的人,斩钉截铁般地说道:“猴子!你是来叫醒我?”

“正是。”藤吉郎缓缓低下头,“丸根已经陷落,鹫津亦危在旦夕。”

信长道:“治部大辅的主力在哪里?”

“今晨从沓挂城出发,奔大高城而去……这是梁田大人手下提供的情报。”

信长笑了笑,连连点头。突然,他甩掉身上的汗衫,吼道:“铠甲!”他猛地拍了拍裸露的肚皮。

三个女人吃惊地面面相觑,不知道信长究竟要做什么。浓姬不愧是斋藤道三口中“兄妹中最伶俐者”,她厉声道:“快把铠甲拿到这里!”

“是。”两个贴身侍卫匆忙去了。

“饭!”信长又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大人说什么?”早膳刚刚结束,因此阿类不由反问道。

坐在末尾的深雪顿时惊惶起来。

“此次出征极为重要,不要忘记了为大人准备御酒和胜栗。”浓姬以对待下人的口吻,严厉地命令深雪道。

信长飞快地穿上铠甲,速度之快,令藤吉郎都瞠目结舌。

骏府之龙已经抵达尾张,清洲之虎则一直压制着昂扬的斗志,等待着时机成熟的那一刻。猛虎居平阳,无法挑战藏于云间的飞龙,只等待飞龙降落地上后,猛虎便可腾跃而起。所谓的据城一战,不过是迷惑敌人的假象。穿戴完毕,浓姬在旁问道:“带什么刀?”

“光忠、国重!”

他们对话简洁明快,毫不拖泥带水。

“光忠在此。”浓姬和信长一问一答之间,断了右臂的长谷川桥介已将信长的武刀光忠捧了过来。信长笑了笑:“国重?”

“国重来了。”

“哈哈哈……”信长高声大笑,“猴子,我们赢了!”

“正是。”

“连桥介都猜错了我的心思。我们赢了!这一战,我们赢了!”信长接过爱刀国重,放在一边。深雪端来了餐台,放在面前。但信长没有坐下的意思,仍定定地站在那里:“拿酒来!”

浓姬赶紧拿出酒杯,亲自斟满酒。信长一饮而尽,然后捧起阿类端上的饭碗。他看了看自己的四个孩子,训斥道:“打仗就要这样。你们看好了!”

只有奇妙丸点了点头,其他三个孩子惊恐地偎依到乳母身边。

转眼之间,信长已吃完两碗饭。他放下筷子,拿起头盔。“吹号角。猴子,跟我来!”旋即手按武刀,疾风般出了内庭。藤吉郎长出一口气,赶紧跟上去。

“牵疾风来。主公出征了。快!”藤吉郎大声吆喝,热泪盈眶。性情火爆的信长居然能够控制情绪,蛰伏十多日……既然主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那我藤吉郎虽死何惜?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如闪电一般穿透了他的全身。

号角已经在背后响起。

当匆忙聚集起来的武将慌慌张张整顿戎装时,信长已经骑着爱马疾风,飞抵城门之下。

二二 桶狭间之战

织田信长离开,内庭一片沉寂,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阿类和奈奈茫然地望着门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对她们来说,这里是清洲城的内庭,自己是信长的侧室,已经生下了孩子……这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信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究竟能否平安归来?生是什么?战争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地位最低的深雪尤为可怜。她习惯地收拾着信长走后杯盘狼藉的桌面,禁不住全身颤抖。奇妙丸没有依偎在生身母亲阿类的怀里,而是靠在浓姬腿边,不安地望着众人,另外两个男孩则蜷缩在乳母怀中。只有德姬像个大人,没表现出过度的不安和惊恐。但一想到她对眼下的危机一无所知,不禁让人心酸。沉闷的气氛持续着,浓姬冷静地环视众人。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早已不在这里。他们收拾停当后,立刻追随信长去了。

浓姬看着阿类,内心充满复杂的感情。阿类为信长生了三个孩子,浓姬怎会不嫉妒,但这个女人却对眼下的情形局促不安——对于这一点,浓姬又有了优越感,觉得她很悲哀。“阿类,已经作好准备了吧?”

听到浓姬突然发问,奈奈和深雪一愣。

“为大人着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慌乱。”

“是!”深雪曾经是浓姬的侍女,为人也最正直。她求救似的双手伏在地上,道:“请夫人指示。一切按照夫人的指示去做。”

“这一战有三种可能的结果。”浓姬冰冷地环视了众人一圈,道,“第一种,壮烈战死。第二种,退回城内,据城一战。最后一种,”她微微一笑,“就是胜利凯旋。”

三个侧室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德姬和奇妙丸也都互相点头,齐声道:“胜利。”

“对,胜利。”浓姬抚摩着奇妙丸的头,“如果壮烈战死,或者撤回城中,那么内庭就由我指挥。你们有异议吗?”她严厉地说完,又静静地抚摩着奇妙丸的脑袋。

三人当然不可能有异议。浓姬十分冷静,好像已计算好一切。“那么我就来指挥了。”她清楚地说。三人立刻靠近前来。

“如果主公战死……”

“战死?”三个女人惊恐地问。

“敌人就会立刻包围清洲城,每个人,都要拿起武器,决战到底。”

奈奈重重点了点头,阿类的眼神却有些异样,她在担心自己的孩子。浓姬不理会阿类,继续道:“大人乃是一代猛将,如果内庭里乱了套,便会给后人留下笑柄。总之,我们要让世人看到织田氏女人的风采,即使一死,也要大义凛然……”

“夫人!”阿类探出身子,凄然道,“那时候,孩子们怎么办?”

“孩子们……”浓姬意识到孩子们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禁笑了,“我来处理后事。”

“您是要守到最后?”

“敌人既要攻破清洲城,我也许会将孩子们送到美浓,也许托付给某个老臣……”

“那么夫人自己准备怎么办?”深雪好像很担心,像以前做侍女时那样,关切地问浓姬。浓姬没了笑容,语气坚定地答道:“当然是随大人而去!”

三个人表情沉重地返回各自的房间。这时,浓姬派出去打探信长动静的探子匆匆地与她们擦肩而过。原来,浓姬吩咐藤井又右卫门从下级武士中挑选出八个人,负责随时向内庭汇报战况。

最初进来的叫高田半助,以前是热田的渔夫。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领着高田走了进来。八重已经穿上白色战服,头上也戴上了男人的盔甲,手提着薙刀,显得十分英武。浓姬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

“大人现在什么地方?”她望着单膝跪在院中的半助,问道。

“大人出了城门,下令向热田挺进,然后就纵马而去。”

“什么人跟着?”

“只有五人,岩室、长谷川、佐胁、加藤,还有木下藤吉郎,他挥舞着大人的马印,风驰电掣地去了。”

浓姬心中一阵慌乱。只有五个随从……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了,你也跟过去吧。随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我。”

“是。”半助转身去了。

“夫人。”八重叫道。但沐浴在朝阳中的浓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凝视着天空。浓姬担心的正是信长近乎信念般坚定不移的“性格”。信长始终坚信,只有通过“实力”,才能平息乱世。

“治理家族之事,要依靠德行。”平手政秀在世时,多次劝诫过信长,但信长总是报之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乱世,不过是因为自古以来的伦理秩序被破坏。德是什么东西?德……哈哈哈!”信长嘲笑着道德的无力,认为当秩序清晰而稳定时,乱世也就结束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须用武力征服一切。他出人意料的行动,终于平息了骨肉之间的倾轧与重臣的叛逆,令众人畏他如虎。

信长的领地内,连盗贼也不得不暂时藏匿起来。个中原因,除了信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令领民感服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那就是盗贼也惧他。这样一个信长,今天为织田氏的命运飞奔出城,居然只带五个随从……若那些平素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谋反,该如何是好?

“夫人。”八重再次叫道,浓姬不禁吃了一惊。八重道:“半助说虽然只有五人,但已经有人匆忙追上去了。”

“噢……追上去了?”

“是。柴田、丹羽、佐久间右卫门、生驹,还有吉田内记……和他们的家臣、下属,都身穿铠甲,策马扬尘而去了。”

浓姬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飞奔前去,她仍然放心不下。如果那些人因为追不上信长,心怀不满而落队……

“那么,我也立刻准备一下。你注意后来的情报。”

八重离开后,浓姬挽起衣袖,利落地盘起头发,她忽然想起父亲临死的情景。父亲被哥哥杀了。浓姬拿起薙刀。她如今也可能死于叛军之手,而不是被敌人杀死……不祥的预感塞满了她的胸,浓姬不禁将薙刀紧紧地握住,怒喝一声,挥舞起来。那白皙柔软的手腕似乎力量无穷。无论是敌人,还是叛军,只要敢靠近,就杀了他们!当浓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第二个探子回来了。这个叫矢田弥八的年轻人,跑得很快。

“大人怎么样了?”浓姬来到廊下,急问道。

那年轻人气喘吁吁,抚着胸脯。“主公……一鼓作气飞驰到……热田的……神社……”

“在那里下了马?”

“是。红豆饭!他一边大叫着红豆饭……”

“红豆饭?”

虽然不明白信长是何意,但浓姬忽然感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无疑,信长从一开始就打算在热田的神社前集结队伍。她忽然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眼睛湿润了。

信长在热田神社前集结部队,至少有三重用意。第一,当然是为了出其不意;第二,神速地集结部队,以激励士气;第三,那里是最接近敌人阵地的场所。

信长在神社前翻身下马叫“红豆饭、红豆饭”,其实并不仅仅是说饭,也是在喊佑笔武井肥后守入道夕庵(日文“红豆饭”与“夕庵”发音相同)。信长想确认夕庵是否提前为这天准备好了祷文。他准备将祷文和镝矢一起供奉在神龛前——虽然这种做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打算借此等待家臣们到来。

“夕庵!夕庵!”

听到信长的喊声,神社主人加藤图书助顺盛匆忙端出早已备好的红豆饭,好不容易追上信长的夕庵则捧着祷文,大汗淋漓地跑来。

信长严肃地数着追上来的家臣人数。只不过二百多骑,而时间已近辰时。

“根据先主公的遗训,我们知道,定会有出阵的这一天,已经准备好了红豆饭。请尽情享用。”

信长道:“多谢好意。众人接过了。”随后他又怒喝一声:“夕庵,读!”

夕庵一边匆匆忙忙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读起祷文来。

今川义元素来暴虐,心怀不轨,恶名远扬骏河、远江、三河,终致犯上作乱,今率四万大军谋犯京城。为破贼人阴谋,信长起而讨之,虽兵力不过三千,比之贼众,如蝼蚁撼树,然襟怀坦荡,实忧王道衰微,愿救万民于水火。望上神体谅此义举……

夕庵的声音抑扬顿挫。但如巨神般立于神社前的信长,根本没听夕庵在读些什么。读完后,夕庵小心翼翼将祷文递到信长手中,信长若无其事地接过,说了声“好”,便卷起祷文,疾步向大殿走去。他左边跟着手持弓箭的长谷川桥介,右边跟着捧着行装袋的岩室重休。他们都身着绛紫色的盔甲,兴奋得脸色通红。

信长将镝矢和祷文放在神龛上,接过杯子。神女小心翼翼斟上了酒,信长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紧紧盯着神殿。最后,他将酒杯塞给图书助,返身回到神社前。现在信长唯一关心的,就是有多少人赶到神社。

“众位,听好!”出了大殿,信长对聚集前来的人群吼道,“如今,神殿里传来了金革之声。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谁要是心存疑虑,杀无赦!”祷文意外地鼓舞了士气。信长平素只拜祭京城、伊势和热田神社,对于其他祭祀无不轻视,而今天,他向笃信的热田神社供奉了祷文和镝矢。

祈祷结束,兵力已增加到五百左右。

信长看着眼前的人马,挥手招过从内殿出来的加藤图书助,道:“曾经受你关照的松平元康……噢,就是竹千代,他如今是今川前锋。告诉弥三郎……”信长拍打着脸上的苍蝇,“你令他召集这一带的农夫、领民、渔夫、船家,越多越好。我缺人。然后搜集些旧布来,给我做旗帜。”

图书助点点头出去了。兵力确实不足,如果不临时招些兵马以壮大声势,届时根本就无法接近敌人。想到这里,他也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此时,重臣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信长面前。柴田权六、丹羽长秀、佐久间右卫门、生驹出羽、林佐渡、吉田内记、林信政、平手泛秀、佐佐正次,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信长身边、负责其安全的梁田政纲。

“主公!”林佐渡首先开口道,“重臣们都来了。您下令吧!”

信长锐利地扫了众人一眼,但并未开口。

“我们请求作战。”

“作战?”信长长长吐了口气,道,“得用我们这些人,去击败四万敌军。”

“有何良方?”

“没有。”

“主公都不知,众人就无法步调一致。”

“不能与大家步调一致的家伙,就让他落伍。你们可以让我信长一人作战。”

正在此时,一个打扮怪异的男子突然跑了过来,他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武士。那男子单膝跪在信长身后的梁田政纲面前,道:“主人,桥场正数向您报告:今川义元已经坐轿出了沓挂城。”梁田政纲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对着信长道:“他们大概要去大高城。”

“好。”信长突然转身离开,“立刻吃红豆饭,吃完后跟我走!猴子,牵马过来!”藤吉郎应声从大鸟居旁出来,牵着马,一脸坦然。

已是辰时,头盔逐渐烫起来。看着藤吉郎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信长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跳上马背。虽已跑了很长的路程,疾风却并未出汗。不仅如此,牵马的藤吉郎步伐也十分轻松。“疾风,辛苦了。不要输给我呀。”

“出发!”信长厉声命令,率先纵马而去,约八百人马紧紧跟上。

“跟上主公!”下属到齐的家臣首先跟了上去。还有不少人一边穿铠甲,一边急召家臣。

看到此种情形,那古野和热田一带的百姓大为失望。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对方有五万人马,我们却还没准备好。这仗还能打吗?”

“去送死吗?”

“为什么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呢?”

“不不,说输还言之过早。”也有些十分仰慕信长的人,充满希望,流露出乐观的情绪。“这可不是落荒而逃……他们还没穿上战服就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这么勇猛!肯定会赢的!”

人马渐渐多了起来,但即使手下全部集中起来,兵力仍然太少了。这其中,还有些临时招募的人。一旦双方交战,他们只能挥舞着大旗,在加藤弥三郎的指挥下,到兵力匮乏之处迷惑敌人。

信长一马当先,当后面的部队跟不上时,藤吉郎就会自作主张,将马牵到路旁的草丛中,在那里休息等待。那藤吉郎虽然具有大将的风度和品性,却不知道如何停马,只会慌慌张张地扯缰绳。

热田海岸正在涨潮,汹涌的潮水塞满天白川,军队无法直接去大高城。

信长拨转马头,从镰仓驿道拐进了旧官道,开始沿黑末川向古鸣海前进。敌人正沿大道向笠寺前进,葛山信贞攻打清洲的部队无疑会从这里经过。如果和葛山的部队遭遇,尾张所有兵力必被牵制。

巳时。“猴子,停马!”信长命令。

从古鸣海可以看到丹下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浓浓的烟雾,那是鹫津和丸根在燃烧。

信长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看到三三两两的伤兵从前线撤下来。

他的眼里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但他的内心甚是平静。丸根在燃烧,鹫津也被烧了,但那不过是必然发生之事。凭借丸根和鹫津,根本不可能阻挡住倾巢而出的今川大军。战机在此之后。

今川义元听了前方传来的捷报,必然欣喜异常,悠然自得地指挥主力前进。在什么地方和义元的主力部队遭遇,将决定信长一生的命运。

城里的家臣及其妻子儿女,显然不认为织田信长会在奉若神明的热田神宫附近赢得胜利。按照信长那激烈的性格,他既不可能投降,也不可能据城死战。

“停!”信长喝道,拦住败逃的伤兵,“你是何人?”

“啊……主公!”两个伤兵搀扶住的一个武将手捂腰际,痛苦地抬起头。他脸颊和脖子上沾满黑黑的血块,头发糟乱,紧咬牙关,道:“鹫津的守将织田玄蕃!”

“战况如何?”

“主公,防守不成,丸根的佐久间大学战死。”

“哦。”信长呻吟着,重重点头,“其他人呢?”

“鹫津的饭尾近江……”说到这里,玄蕃勉力以武刀支撑着身子,要站起来。跟在玄蕃后面的战马发出了哀戚的悲鸣,它大概觉察到了主人的异常,而且它的脖子和屁股上也中了箭。

“主公!无……”没有听到信长的回话,玄蕃猛地睁开了眼睛,但身体极度虚弱的他,已经看不清信长的面容了。此时,云彩渐渐出来了,玄蕃的视线渐渐模糊在沉闷的空中。

信长伸手阻挡住溃败的伤兵,突然单膝支在马鞍上,直起身来。玄蕃踉跄一下,仆伏在地上。

“看!”马背上的信长突然从铠甲下掏出一串闪闪发光的、如绳子一样的东西。

“念珠……”

“银制的大念珠。”

众人大感意外,齐齐将视线集中到信长身上。信长利落地将念珠挂在胸前。

“众人听好了。这是我织田信长的决心。马背上的这个信长已经死了!你们明白了吗?”

“啊!”

“把你们的生命交给我。愿意把生命交给我的,就跟上我,走!”这时的信长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高大,简直如一个巨人。众人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刀,激动地挥舞着。

败退的伤兵顿时一振,纷纷跟在信长后面,与家臣和士兵一起,组成了进攻的队伍。

经井户田进入山崎,靠近古鸣海时,从丹下败退的佐佐正次部下约三百人又加入了信长的队伍,信长命他们防守鸣海,负责为主力部队殿后并保证右翼安全,他自己则率领主力绕过敌方大将冈部元信的五千人马,直指善照寺。信长攻击的目标显然是义元,他对其他人不屑一顾。

途中,有消息称被驱逐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正指挥三百人马在信长背后鏖战,但信长并未停下马来,单说了声“好”。

此时的士兵,无不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是今川军到今天拂晓为止一直处于卸装休息的状态,从体力方面考虑,织田军根本无法与今川军相较。

烈日高悬,洒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烤得兵士们全身发烫。

队伍行进到田乐洼,善照寺已近在咫尺。这时,探马来报,派驻鸣海的佐佐正次战死。信长牙咬得咯咯作响,纵马向中岛驰去。他似乎是想改道镰仓,为佐佐正次报仇。

“主公,万不可鲁莽!”林佐渡守通胜飞马驰到信长面前,挡住去路,他的脸满是汗水和泥土。“要到镰仓驿道,必须经过一条只可通过单骑的窄路,急不得!”

信长猛拉住缰绳,“你是说不为正次报仇雪恨吗?”

“若您一定要为正次报仇,就派我通胜去。”一直对信长的暴烈脾气心怀畏惧,并长久忍耐的佐渡,好像已经下定决心——现正是为主公殉死之时。

信长咬着牙,语气却异常平静:“那么,在此处稍事休息,看战况再作打算。”

一旁的藤吉郎舒了一口气,望了望四周,他也认为,队伍抵达这里,应该稍事休息,以观察义元的动向。接下来的一战将决定全局。当两军遭遇,也就是决定义元和信长命运的战事。

林佐渡听到信长令人意外的回答,不禁一惊。

“闪开,闪开,我要向主公报告!”突然,梁田政纲灵活地穿过人群,飞驰到信长面前,“主公,敌将义元正在田乐洼停轿休息。”

“田乐洼?”信长双眼放光,如同夏日的彩虹。

梁田政纲继续道:“根据在下的眼线汇报,义元停轿后,手捧百姓献上的美酒,欣赏庆祝胜利的歌舞。”

“他五千主力呢?”

“正在吃午饭。”

信长闭上眼。头顶的炎炎烈日正穿行于云朵之间,如同剑走白隙。“天助我也!”信长轻声道,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家臣和士兵,立刻将队伍分成两股。殿后部队和临时招募的士兵共一千人直接进入善照寺,他自己则亲率一千精锐,直扑义元的主力。

部署完毕,信长立于阵前,怒吼道:“建功立业,在此一战!我只要今川义元的首级!”

“明白!”当众人齐声回答时,信长的爱马疾风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队伍向田乐洼驰去。

敌人没有看到信长率领的一千精锐,却清楚地看到兵马进入了善照寺。“信长的确出来了。但是看到我们的强大阵容后,害怕得不及交战就躲进了堡垒。”这种错误判断正好给信长的奇袭提供了便利。

转眼间,信长已经绕过桐原北方的小山冈,直奔小坂。他要从那里越过太子根山,袭击今川军的右翼,从而一决胜负。信长的军队士气旺盛。汗水、疼痛和疲劳早已抛诸脑后,必胜的信心鼓舞着一千精锐骑兵。

正午时分,队伍到了太子根山。这时,天空乌云笼罩,风雨欲来。

信长在小丘上停住了马,命令士气正旺的精锐部队原地休息。

从山上往下看去,谷中的情形一览无余,谷中之人却还一无所知。若趁势冲下去,敌人无疑会乱作一团。信长命令众人休息,自己却并不下马。他一边对比双方形势,一边观察着天空和山谷。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山顶,霎时,雷雨如泄闸之水,倾盆而下。下面的山谷中如炸了锅一般,士兵们纷纷找地方避雨。信长紧紧地注视着眼下的慌乱情形。

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着大地。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如同入夜一般。雷声隆隆,狂风暴雨,有如千军万马而来。

“不要急,等待最佳时机!”连信长那骇人的怒号也被风雨淹没,人们只听见微弱的声音。

山谷中,士兵们争相逃往民房中或大树下,简直像捣破的马蜂窝。

义元手下负责营地安全的部队虽然没有动弹,但每当狂风吹过,他们为了不让帐篷被风吹跑,不得不拼命拉住,狼狈尽现。

当狂风暴雨威势稍减时,已是未时。

信长在军中来回飞驰,发布命令:“在杀至义元主力之前,不得出声!直取义元首级,其他士卒通通踩在脚下。”

信长高高举起名刀长谷部国重。听到进攻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精锐之师,如猛虎下山,杀向田乐洼,直奔义元大轿。

今川军遭到突然袭击,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乱作一团,在田野中横冲直撞,狼狈不堪,哀嚎四起。

“怎么了?怎么了?”

“是叛乱,叛乱!”

“谁……谁胆敢叛乱?”

“不是,不是叛乱。是野武士,野武士偷袭。”

“敌人!敌人来了……”

使者们进献的礼物、拂晓时分的胜利、突如其来的雷雨,已经让今川军陷入了陶醉和幻觉。有些人大意地脱掉了战服,扔掉了武器。

义元也沉浸在幻觉中。这个一向谨小慎微的大将居然在这种地方停留!居然还捧起酒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义元喝道,“不能胡闹,安静下来!”

他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骑兵飞奔而来,身穿黑色战服,提着沉重的长枪,从马上跳了下来。“服部忠次拜见今川大人!”来人挺起长枪,对准义元的胸膛刺去。

“啊!”义元大叫一声,匆忙去拔他那两尺六寸长的武刀宗三左文字,但对方的枪尖已经直逼过来。义元用手一拨,枪尖偏离了方向,刺中他肥胖的大腿。

“杀!”义元不理会大腿上的枪伤,猛地举起武刀,当空劈下。服部小平太忠次惨叫一声,摔倒在泥水中。他被砍断了一条腿,双手抓住被砍断了的长枪。义元此时仍然没意识到这是织田军的攻击,以为这是阵中的叛乱,也许是士卒酒后撒野。

“哼!你叫服部?是谁的手下?”义元盯着服部小平太的脸,靠上去,欲再补一刀,取他首级。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义元巨大的身躯,一边大叫:“小平太,我来帮你!”

“放开!”义元扭动着身体,怒号起来。他觉得一阵眩晕,大腿如裂。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义元大吼:“你是谁的手下?”

“毛利新助,织田信长的家臣!”

“织田?”义元一呆。毛利新助秀高不再答话,猛地抱住义元。义元肥大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忽然觉得体内如同刺进了一根热铁,巨痛顿时传遍全身。

“啊!”义元强忍疼痛,狠命摇晃着新助的身体,想把他甩出去。但新助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义元。

新助被举到空中,义元却在新助和自己身体的双重压力下站立不稳。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敏捷的新助猛地挣脱开来,双手按住义元的胸脯。

“杀!”义元拼命挣扎。

雷雨还未停歇。倾盆大雨之中,义元看不清骑在身上的武士的模样,但他仍然没有料到死亡之网已向他张开,还在挣扎,“快将叛徒……”

“呔!”骑在义元胸脯上的武士吼道,“今川大人,拿首级来!”

今川义元意识到对方已经摘下了他的头盔,脖根处一阵冰凉,然后便是一股灼热……

永禄三年五月十九午后,骏河、远江、三河之守今川义元,咬断了毛利新助的一根手指,却在信长模仿野武士的攻击中,变成了桶狭间的一滴露水,永远消失了。

二三 母子重逢

永禄三年五月。

风雨来临之前,阿古居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全城上下顿时陷入一片喧闹和慌乱之中。那位客人只带了十余骑随从,来到大门前,也不通报姓名,只说想见竹之内久六。

虽然信长并未令久松家出战,但大高城近在咫尺,阿古居和清洲之间的通道被切断,敌人随时可能来袭,所以久六一身戎装守在城楼上。

“他说只要见了面,就知道他是谁了。”难道是清洲派来的密使?听到士卒的报告,久六纳闷地走出城。来访者已经下了马,正昂头凝望着高高耸立的洞云院古松。

“我就是竹之内久六,请问阁下来自何处?”久六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那个来访的年轻武士平静地转过头来。“啊……您是……”看到来人圆圆的脸庞、红润的嘴唇、丰满的耳朵,久六不禁惊呼起来。

来访者微微笑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并非松平藏人佐……想到贵城稍事休息,一人进去即可。”

久六慌张得点头不迭,“哦?只是个……过路人。夫人该多么高兴呀。我立刻去通报。请您稍等。”

自从竹千代去了骏府,久六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在热田时,久六经常给他送衣服和点心。那孩子宽大的前额和红扑扑的脸颊至今未变。

久六在於大卧房的庭院里便喊叫起来:“夫人,有贵客……”他尚未说完,已经哽咽难言。

“贵客?”於大今年刚刚生下小儿子长福丸,她听到久六的喊叫,将正在吃奶的长福丸轻轻从胸前推开。看到久六异常的表情,於大心中顿时一紧。“难道是大高城来的……”

“嘘——”久六止住於大,“他说他不是松平藏人佐,是个过路人……”

於大点点头,全身颤抖。占据着大高城的松平藏人佐元康是敌方大将,不可能公开要求进入阿古居城。“你赶紧将他们迎进来,不得怠慢。我立刻去告诉佐渡守大人。”於大如在梦中一般。元康于昨夜向丸根发起进攻,今日拂晓,成功地攻下了要塞,并杀死守将佐久间大学盛重。他完美的战法一时间声名远扬,当然也传到了阿古居城。

攻下丸根后,松平元康代替鹈殿长照据守大高城,准备投入下一次战斗……他竟在战争间隙抽出时间,直接拜访阿古居城来了。於大胸口发疼,全身滚烫,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走到丈夫位于兵器库前的军帐之中的。

久松佐渡守俊胜知道松平元康来访,也难以置信。“真的吗?”他睁大眼,敦厚的脸露出震惊不已的表情。

於大以为丈夫对元康抱有警惕之心,便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要见见他吗?”

“噢,当然!”俊胜用军扇拍打着胸脯,“松平家和久松家颇有渊源。我还是不立刻过去为好,你应该有许多话和孩子说。我会马上备好酒宴。你们且尽情叙母子之情……三郎太郎、源三郎、长福丸与他是同母兄弟,让他们见见面。明白吗?”

於大顿时泪眼模糊。丈夫俊胜并不是那种武功盖世的英豪,但从他身上,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温暖的人性。

“这位贵客不但对你意义重大,对我俊胜,对孩子们,也都十分重要。”

“妾身明白了。那么,我到内庭书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虽然我们家没什么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内,叫过三个孩子。长子三郎太郎已十二岁,快要举行元服仪式了;源三郎七岁;长福丸还不到一周岁。待孩子们穿戴整齐后,於大吩咐长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来传话时,将三个孩子带过去。”吩咐完毕,她独自向内庭的书房走去。於大嫁过来后才建成的书房院内,点缀着松树和岩石,院角还有一片安静的竹林。

於大故意绕着外围的走廊走,她要让儿子感受到母亲正在一点点地靠近他。

书房内,松平元康静静坐在上首。身边不见随从侍卫,只有他和久六摇着扇子,相对而坐。

“欢迎光临。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内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激动,在入口处坐下。虽然元康如今尚未进入冈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远。

元康和於大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对方。於大的眼睛湿润了,元康的眼里则洋溢着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从久六面前走过,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这里不方便说话。”他低声道,随后拉着母亲在身边坐下。

“今生有缘……”元康凝视着於大,不禁热泪盈眶,“自降临于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记。”

於大想笑。三岁那年被迫离开母亲的儿子,就在眼前。从六岁那年到现在,这个儿子一直过着人质生活。於大此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现在,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正微笑着抓住她的手。那脸的轮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连那双抓住母亲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么相似。

“能见到您真好……”元康俨然是个男子汉,全身充满阳刚之气,但双手却很是柔软温暖。於大将那种感觉牢记在心中,轻轻挣开手。“正值战乱,没有好东西招待你,请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谢。本多夫人经常提到您,说您是女中豪杰。”元康用扇子遮住脸,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笑容。

“女中豪杰”的说法稍显生硬,仿佛於大是个英武之人,实际上,眼前的母亲声音柔和,皮肤细腻,性情温顺。这应当是一位从不会生气的母亲。如今,儿子已经大得不便再接受母亲的拥抱,而母亲却还未老到可以接受儿子的拥抱。

“听说您离开冈崎城时,我才三岁。”

“是。你那时候胖乎乎的,被人抱着,一直送我到城门外,你恐已不记得了。”

元康点点头:“是。每次听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孩儿都忍不住流泪。”

“哦……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经成长为威武的大将了。”

侍女们端着茶水和点心进来。元康忽然后悔,自己居然没给母亲带任何礼物来。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询问元康的孩子——她的孙子的情况。元康不禁眉头紧皱。“都长得很好,留在骏府。”他含糊地回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听说我又多了几个兄弟。”

“是。他们都已经换好衣服,等着见你呢。”

“真想见见他们。能让孩儿见见吗?”

“好。带他们到这里来。”

久六应声离去,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时,出现了各种吉兆,你一定会成为日本第一武将……能够建立奇功伟业。”

元康吃惊地看了看母亲。她刚才柔和温顺的神情消失了,让他想起坚强的本多夫人。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点点头。

笼罩在田乐洼上空的乌云此刻飘移到阿古居谷,抛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元康听到雨水中夹杂着孩子们的脚步声。

虽然元康在冈崎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一个出家,一个病魔缠身,他实则十分孤单。不过比起这些,元康更在意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胜利,孩子们则可能逃过一劫,但若是失败,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孤单之感促使元康特意前来看望母亲。他对於大生下的这三个同母异父兄弟备感亲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独使然。

“来,进来见过客人。”於大声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个孩子依序进来,在元康面前坐下。

“噢!”元康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大概是因为孩子都偏像母亲吧,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和少年时代的元康一模一样。不,第二个孩子也很像。第三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着。

“我叫三郎太郎,请您多关照。”

“我叫源三郎,请多关照……”

“这是长福丸。”当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低头行礼时,於大从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过来。”元康后悔自己没带礼物,只好先叫过大一点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点心,放在他手里。

“你是源三郎吗?几岁了?”

“七岁。”

“真乖。”

源三郎捧着点心离开后,元康将手伸向乳母怀中,“长福丸吧。我抱抱。”

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将婴儿递到元康手中。长福丸穿着白绢蓝边的婴儿衣,在襁褓中晃着两只小拳头,看了看元康,将视线转向屋顶。

元康的身体猛地一颤:这个孩子多么像留在骏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浓于水啊!伴随着这种感慨,他不禁又思虑起自己能否和儿子竹千代重逢。母亲是盼了十六年才终于见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难道也将面对那残酷的命运?“真是个乖孩子!”元康道,他没有说长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个更像小时候的元康呢?”元康微笑着问母亲,将长福丸递给乳母。

“还是长福丸更像。”

“哦,长福丸?”元康长长地吐了口气。

“雨真大呀。仿佛大风在吹打着竹林似的。”已经准备好酒宴的久松佐渡守俊胜身穿铠甲,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

俊胜望着元康。对久松而言,元康乃松平氏主君,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首次出征便凭借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世人的赞赏,成为人们纷纷谈论的话题。听说甚至有人比较,元康和他的祖父清康,究竟谁器量更大。

“他们都与阁下有血缘关系,请多多关照。”

元康听到久松提起三个孩子,重重地点点头:“齐心协力的时候到了。三个孩子当然也可以姓松平,反正我的兄弟不多。”

乌云还未散去。这样的瓢泼大雨,义元的主力是无法前进的。虽说如此,但若义元果真前来,久松还是不可能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天一时晴不了。正好让我歇息了一阵。”俊胜道。

未时,雨点终于稀疏起来,元康离开了阿古居城。於大和俊胜一起将他送至城门外。

乱世中的别离,没人知道还能否再见面。元康纵马直奔驿道而去,他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用力挥手,“后会有期……”

酉时左右,雨终于停了,但乌云还未散去,天地一片黑暗。於大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孩子们讲起元康的许多往事。当讲到小时候的元康和长福丸长得很像时,三郎太郎和源三郎都特意凑过来,仔细打量长福丸。

近戌时,久松佐渡守突然脸色苍白地匆匆闯了进来。“夫人,请不要震惊!”他甚至忘了孩子们还在这里,冲口而出,“义元被信长杀了!”

“什么?!”於大一时间竟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义元……”她怀疑地问,“真的?”

“此事确定无疑。听说织田大人已经拎着义元的首级,纵马撤回了清洲城……这是前来通报者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真难以置信!在哪里展开决战的?”

“田乐洼到桶狭间一带,那里已经变成一片血海,义元的五千大军悉数被杀。”

“那么……那么大高城呢?”

“我正是为此事担心。主公拎着义元的首级,回了清洲城。但依他的脾气,今天夜里或者明日清晨,定会乘势踏平……”久松猛地打住了,他突然想到,据守大高城的元康刚从这里离开。於大不禁泪眼模糊。这次胜利对于织田家是天大的喜讯,却可能将元康置于死地。若织田氏大军压境,即使鬼神也无法守住那个陌生的弹丸小城。

“大人!”於大双眼含泪,声音凄惨,让人听得心如刀割。“大人!妾身盼了十六年才见到自己的孩子,请您不要责怪我。”

“我怎会责怪你呢?我们一无所知时,胜负已定。我也觉得恍如梦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妾身有个想法,请恕我冒昧。”

“无妨,请讲吧。他是你的儿子,就是为久松家计,也不望他……”

“既这样,就请大人立刻让久六回清洲城。”

“久六……你是什么意思?”

“就说大高城的松平元康经母亲的谆谆劝解,绝不会违抗织田大人。”

“噢!”俊胜猛地拍了拍大腿,“让织田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

“是。此间让元康弃城而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俊胜点点头,立刻转身向外跑去。

於大重又闭上眼,努力调整紊乱的呼吸。一切都是命运!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慌乱。她做梦也没想到,统治着骏河、远江和三河地区,似乎注定要永远享受荣华富贵的今川义元,现在竟已身首异处,与泥土融为一体……义元让近臣们称他为骏府大人,而不喜欢被称为主公……他的骄傲与奢华,都已成南柯一梦。对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战乱更悲哀、更应该诅咒的了。乱世彻底摧毁了骏河、远江和三河的安定局面,将她们抛进更为悲惨的怒涛之中。今后谁将得势,运势如何呢?於大当然无法预料,但她要竭力保证处理事情时不出差错,至少要让自己的血脉安全存活于世间。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源三郎看到父母不寻常的表情和举动,好奇地问。

於大静了片刻,扭头道:“把平野久藏叫来。”她已不能完全依靠丈夫俊胜了,她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拯救家庭和孩子,以免他们被这场怒涛淹没。

长福丸的乳母将平野久藏叫了来。义元被杀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阿古居,人们的眼神都变了。平野久藏已经是个老臣,过去经常和竹之内久六一起前往热田看望元康。他在入口处俯身施礼:“夫人,出了大事。”

“你马上到刈谷去。”於大道,“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与其让舅甥互相残杀,不如让元康早早从大高城撤退……如能让元康撤回冈崎城,最好不过。拜托你了!你切切要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无谓地流血。”此时的於大,已经完全抛开柔和的性情,有如一个乱世女杰,语气不容辩驳。

自元康去了阿古居,冈崎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直到他平安回到大高城。

老臣们对义元命令元康代替鹈殿长照防守大高城一事颇有异议。因为这座深入织田领内的孤城,随着战事的发展,随时都会变成一座死亡之城。义元对此心如明镜,却让冈崎人在此休整,并命令道:“若织田主力前来攻打大高城,则弃城突围,不可苦战。此举乃我军胜败之关键,万不可粗心大意。”

如遭到织田主力的进攻后弃城而去,冈崎人将完全失去依凭之所。这是义元用以应对万一的奸计。那时,元康弃城逃亡至阿古居,恐是唯一的出路。植村新六郎曾严肃地从旁提醒:“岂有此理!若敌人趁主公不在时来袭怎么办?”元康微笑着安慰道:“当敌我双方都出现意外之时,正是对战的好机会。不必担心,只要今川的主力不出意外,信长就不会进攻大高城。我另有打算。”

打算究竟是什么呢?万一发生意外,冈崎人应逃往何处……元康好像正是为此去久松佐渡守和水野下野守等亲戚处联络。冈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走了元康,不久就下起瓢泼大雨,但一直不见主公回来。当元康一行终于傍晚时分平安回到大高城时,老臣们心头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接下来就是等待义元到来。

“守住城门,点起火把,立刻造饭。”元康回到内庭后,酒井雅乐助和大久保新八郎亲自巡视全城,加强戒备,命令各处生火造饭。

正在此时,传来了义元被杀的消息。最先听到的,是守在城外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但康景认为此事太难以置信,于是只禀告了石川清兼。石川清兼立刻下令确认消息来源,并未立刻禀报元康。

暮色四合时,一个武士直奔城门而来。负责防守正门的大久保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武士跳下马背,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答道:“我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家臣浅井六之助道忠,有大事要当面禀报松平大人,请让我进去。”

“住口!水野下野守乃是我们的敌人,我怎会放你堂而皇之地进来。”

“我家城主虽与贵方为敌,但与松平大人毕竟是亲戚。我有秘密使命。如你不放心,可下来检查,如有可疑之处,再杀我不迟。”

听到对方义正词严,大久保忠俊不禁呵呵笑了,“好。我这就去通报,你稍等。”

在大久保忠俊的引领下,浅井六之助道忠来到大厅。

元康已脱去铠甲,刚刚喝完汤,正盘腿坐着。两侧是全副武装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阿部善九郎正胜和本多平八郎忠胜。“什么人?”听到脚步声,众人齐声喝道。房内光线十分暗淡,只点了一支蜡烛,如不近前些,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本多平八郎首先拔出武刀。

“锅之助,是我,是我。”大久保老人一边招呼,一边径直走到元康面前。

“是前辈?来者是谁?”

“小的是水野下野守的使者浅井六之助道忠。”浅井道忠一边回答,一边远远坐下,“我有要紧事,请屏退左右。”他挺起胸膛,凝视着元康。烛光在他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摇曳。

“不行!”大久保老人呵斥道,“这里的人无不和我家主公同心同德,你尽可放心禀报。”

浅井六之助道忠微微笑了,“好,那小的就据实相告了。今日未时,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在田乐洼被织田上总介信长割去了首级,五千主力全军覆没。其他各部因群龙无首,已然溃不成军。”六之助暂停了一下,他想观察元康的反应。元康脸上果然露出惊诧之色,却以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道:“你要汇报的就是这些?”

六之助点点头,“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主公命我前来通报。如继续留在大高城,将危如累卵。望大人今夜率领全军主动撤退……这不仅仅是我家主公的意见。”

“还是谁的意见?”

“这……也是阿古居城於大夫人的意见。”

元康脸上浮现出一丝激动,但转瞬即逝。他静静地回头看着本多平八郎,“水野下野守是我们的敌人。此人来路不明,妄图胡言乱语迷惑我们,将他拿下!”

“是!”

“捆起来,立刻送到石川清兼处,令他好好看管,不要让此人逃了。”

“是。把刀交出来。”平八郎猛地站起,大喝一声。浅井六之助道忠微微一笑,顺从地将刀递了过去,“那么,后会有期。您撤退时,在下愿意领路。告辞了!”

浅井道忠被带下去后,座中诸人顿时陷入沉默。

中午还在桶狭间吃午饭,预备今晚进入大高城的今川义元,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虽然口中说浅井六之助的话不可信,实际上元康对此毫不怀疑。不仅仅是元康,刚才还嘲笑浅井六之助撒谎的大久保老人,也相信了水野家密使的情报。“罪有应得,哼!骏府的老狐狸,表面上褒奖我们,暗地里却想置我们于死地,上天若不罚他,实为不公!”

“我们的探马还未回来吗?”

因为义元迟迟不到,所以原定进军路线上,肯定会派去探马。

“还没回来,不过快了。”

“立刻确认消息的真伪,然后让重臣们到此集合。”

“明白了。”大久保老人立刻转身出去了。

“如他所说属实,事情将很严重。”石川与七郎道。

“嘘——”鸟居彦右卫门赶紧止住。众人这才注意到,元康此时紧闭双眼,连嘴唇也紧紧闭着。十三年的人质生活终于结束了,他迎来了久违的自由。然而这个自由的空间,却是被敌人团团围住的孤城大高……

织田信长的心思很难猜测,冈崎人一旦撤退,且不说水野下野守信元,就是浪人和乱民,也会乘势竞相袭击。而冈崎城又被义元派去的军队占领,无法回去。这座孤城粮草不足,如被迫进行守城战,未来攻城的必是刈谷和阿古居的军队,到时无疑会发生一场亲人间的残酷厮杀。总之,大高是进退无路的绝境。如今的元康和冈崎人,就陷于此绝境之中。

“如有足够实力,就能活下去。”严峻的命运又一次考验着元康。他忽然笑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在骏府苦苦等待他凯旋的濑名姬和孩子们。“濑名姬……我终于要成为不归人了……”

元康猛地站起身,默默向廊下走去。

此事并非完全出乎预料。只要义元不死,就无法打破当前势力的均衡,那他松平元康就只能继续做骏府的人质。甚至可以说,元康一直在等待义元之死。

元康不经意抬头望着天空,乌云散尽,繁星闪烁,一颗流星忽然坠向南方的海面。如此辽阔的天地,居然没有冈崎人立锥之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但并未绝望。处境如此险恶,他反而想笑。

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元康不断反省当前他应该抛弃的东西。首先应该抛弃的,是这座孤城。至于妻子和孩子,他已经抛弃了。日夜思念的母亲,他已经见过了,那见面也就可以当作别离。对冈崎城的执著应该抛弃,还有,冥冥中支撑着他奋斗的“运气”——那模糊的幻影,现在也应完全抛开。不,仅仅扔掉这些东西,还无法行动自如。还要抛弃什么呢?元康眼前突然浮现出雪斋禅师的脸。他笑了。最后应该抛弃的,是我自己,唯有完全没有了自己,无限静寂的“无”才能显露出来——雪斋长老留给元康的那个“无”,多年后,终于又回到元康心中。

“元康本来就是已死之人……”正当他自言自语时,石川清兼一边叫着“主公”,一边疾步跑到大厅。“确是事实。”他大声喊道。清兼的妻子和於大一样,都是水野忠政的女儿。这次作为大将侍卫的清兼之子彦五郎,便是忠政的外孙。

“有密使到彦五郎处去了。据报,有人见信长骑在马背上,拎着义元的首级,意气风发地返回了清洲城。”

元康没有回答,慢慢地从走廊尽头走了回来。

重臣们陆续聚集到大厅来。蜡烛的数量增加了。众人都异常兴奋而严肃,分立两侧,酒井忠次在最后。元康依然一言不发,良久,突然大声道:“众人都到了吗?”

“是。”

“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但传言不可尽信。若因害怕传言而逃之夭夭,将永远成为世人的笑柄。接下来,要么攻打清洲城,要么据城一战。”

座中诸人都无言以对。夜袭清洲城!如今正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清洲城,也许会露出破绽。但究竟有无必要为百般蹂躏冈崎人的义元去攻打清洲城?众人心中有此疑惑。元康也心知肚明,他终于讲出了心里话。

“或者,”元康微笑道,“回到我们的冈崎城,在那里静观其变。”元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为家臣着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武士们如雷鸣般吼道,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二四 今川败子

永禄三年的梅雨季节即将过去,马上就要进入酷暑。骏府城今川义元的官邸内,留守的氏真痛苦地单肘支在扶几上,手中拨弄着扇子。在他面前,留守诸将的夫人们并排而坐。

接踵而来的都是惨败的消息。山田新右卫门战死,曾经和濑名姬同时爱上竹千代的阿龟,她的丈夫饭尾丰前也战死了。义元的叔父蒲原氏政被杀,外甥久能氏忠也没能幸免。就连曾经为骏府众多女人渴慕的猛将三浦左马助也难逃此劫。还有吉田武藏守、浅井小四郎、冈部甲斐、朝比奈秀诠……不断传来武将战死的消息。

每当战报传来,濑名姬总是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听到丈夫元康的噩耗。

唯一让氏真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冈部五郎兵卫元信守住了鸣海城,坚持和信长苦战到最后,收回了父亲的首级。

截至当日,战死的武将共计五百五十六人,兵士约两千五百人。但战报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每当在战死者名册添上新的名字,成为寡妇的女人便淹没在汗水和泪水中。

太多的武将丢掉了性命。濑名姬觉得,照人之常情,应该让那些成为寡妇的女人们各自回家,供奉亡灵……但氏真不允许。

“让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知道丈夫的消息。”氏真以此为借口,将女人们召集起来,他想的是,如不将她们留下当作人质,恐会发生叛乱。

午时,氏真终于开口道:“我去去就来。”他茫然地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此时,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濑名姬也在场。

“阿鹤……真是悲哀呀。”他叹道。

“悲哀?”

“元康战死了。但我会给他荣誉,你放心。”

濑名姬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我家大人也……”

“是,死了。”氏真声音嘶哑地点点头,径直向廊下走去。濑名姬飞一般冲向放着战死者名册的桌子。“有松平藏人佐元康战死的记录吗?”

执笔人认真地翻看着册子,答道:“还没有。”濑名姬不由苦笑。氏真听到太多战死武将的名字,已糊涂了。她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阿鹤。”已经知道丈夫战死的吉良夫人——从前的阿龟——双眼通红地靠近。濑名姬心中吹过一阵冷风。丈夫死去的女人和对丈夫的生存抱有一线希望的女人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隔阂。“真羡慕你。元康……”吉良夫人静静地在濑名姬身边坐下,“他武运很强,定能平安归来。”

“不!”濑名姬不禁对阿龟的话有些反感,“如此紧急关头,我家大人肯定也在某处苦战。看这些孤儿,唉,相比之下,阿龟没有孩子,真让人羡慕。”

阿龟看了看濑名姬,低下头。对现在心中充满孤寂和悲愤的她来说,这种话太过刻毒了。但是,阿龟却不露声色,故意用低沉的声音道:“我要向阿鹤道歉。”她像在自言自语,声音细若游丝,“如果元康平安归来,你就当作没听见,把我说的话忘掉。”

“你说……道歉?究竟是什么事?”

“我恨元康。”

“恨我家大人?为什么?”

“元康是我在这世上接触过的第一个男人。”阿龟仍低着头,盯着榻榻米,她仿佛已经完全没有羞耻之心,呆呆地呢喃着。

濑名姬无言以对。元康在十一二岁时,曾经透露过喜欢阿龟。濑名姬对此一清二楚。但阿龟为什么要此时说出来呢?而且是在濑名姬面前……

“我那时候也喜欢竹千代。”阿龟声音清澈,继续道,“但后来终于勉强压制住爱意,因为我知道他定要成为你的夫君……但有天晚上,他把我带到少将宫的树林里……”

濑名姬慌忙摇着手。她正等待着丈夫生死的消息,在此关键时刻,阿龟让她莫名地难受。何况眼前的阿龟比生育过的濑名姬更加年轻,皮肤更加细腻。

“别说了!我只是问你为什么恨我家大人。”

“请原谅。自从和元康……我变得更加爱慕他,常常心乱如麻。”

“你说……你恨我家大人?”

“是。他让我对丈夫始终抱有负罪感……我恨。”吉良夫人抬起头,紧闭着她那张精致的小嘴。

濑名姬厌恶地望着阿龟。她感到愤懑而焦躁,真想抓住阿龟的头发狠狠地教训她一通。她觉得对方嘴上说憎恨,其实是在赤裸裸地表白。

“阿龟,濑名代元康向你道歉。请原谅!”

不知道吉良夫人是否听见,她嘴里仍在喃喃着:“我是个罪业深重的女人……心中装着别的男人,去侍奉自己的丈夫……不,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罪业深重,才要向你忏悔。阿鹤,请帮助我实现一个想法。”

“想法?”

“因为是你,我才说出心里话——我害怕元康平安归来。”

“为什么?”

“我已经失去丈夫。如果是你,会怎么做?阿鹤,我会去死,这至少可以洗雪生前对丈夫不贞之耻。”

濑名姬忽然一阵眩晕。阿龟大概是元康的第一个女人。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对元康念念不忘。她害怕自己对元康旧情难忘,从而加重罪孽,才说想死。濑名姬真想用一句“去死吧”打发掉阿龟,但最后还是控制住情绪,只是紧盯着她。

“我如果只是自杀,还是对不起战死的丈夫。所以,阿鹤,拜托你去见少主,问他打算何时报仇雪恨。”

话题转换得太快,濑名姬大为吃惊,“你想怎样?”

“我要带领家中的侍女像男人那样去出征,直至战死。请你转告少主。”

濑名姬的怒气渐渐消散了。那样一来,就可以冲淡阿龟的不贞之感了。无疑,阿龟所谓的忏悔,不过是因为摸透了濑名姬的脾性,想让她去试探氏真是否有报仇雪恨的决心和打算。而能去见氏真并询问此事的,此时除了濑名姬,大概也找不到他人。

“那好,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见少主。”濑名姬匆匆回到家中,估计氏真歇息好了,便立刻奔向他的住处。

氏真正裸着身子,令人给他擦汗。案上点着香烛,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茫然望着缭绕的香烟,好像没有意识到濑名姬进来了,单凝视着飘散的烛烟,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全身软绵绵的,如同虚脱了一般。

濑名姬终于感受到义元之死带来的悲伤。她静静地在氏真身边坐下。“请您节哀!”她轻声安慰道,眼中也不禁落下泪来。

氏真一动不动。窗外传来夏蝉的鸣声,平空增添了莫名的悲伤。

“您的脸色很差,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该怎么办?”氏真终于将视线转向濑名姬,“我恨父亲!做了骏河、远江和三河的三国之守,为何还不满足?我本就反对这次进京。人如果守本分,就可以防患于未然。”

氏真的话让濑名姬大感意外,她根本没想到氏真会反对义元进京。相反,她倒是听说氏真将和父亲一起进京,去京城蹴鞠。

“小田原和甲府看似盟友,实际上都在觊觎我们的领地。这种时候,父亲竟率领所有重臣一起战死。我恨父亲,我成了他实现野心的牺牲品……”

氏真所言不假。不只他一个人,整个今川氏都可能因为义元的野心,成为牺牲品。但这个事实从氏真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无比遗憾。留下的这些人究竟该如何是好?

“但只抱怨舅父大人,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少主什么时候去报仇?”

氏真对濑名姬的语气很不满,他盯着濑名姬,焦躁地搓手。“连你也关心这个问题?”

“不仅仅我,那些寡妇无不有此一问。”

“哦。”

“刚才饭尾丰前的妻子恳求少主去报仇,她愿意像个男子那样去战死沙场……”

“哼!”氏真不耐烦地止住濑名,“我首先是父亲野心的牺牲品……接下来又将成为家臣的牺牲品,我把性命交给了修罗地狱。我一人待在这里,是怕一旦到了众人面前,连哭泣的自由也没有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少主!”濑名姬的声音尖锐起来。在氏真看来,事实也许确是如此,但他在混乱的局面中,居然说出这种毫无骨气的话,实在可恨。“我想告诉您,现在舅父已经不在了,您便是为众人报仇雪恨的大将。”

氏真怨恨地回头望着濑名姬,半晌无语。

“您不会就此作罢吧?”

“阿鹤,你多管闲事!”

“那么,您有什么打算?”

“你还在怨恨我。你是不是还记着那件事?”氏真眼神如蛇,唇边堆满奸笑。濑名姬突然感到无比愤怒。他显然是在说她和元康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她被氏真粗暴蹂躏一事。对女人来讲,再也没有比被人提起过去遭受侮辱更难以容忍的了。濑名姬苍白的脸有些扭曲,她拼命控制住,故意笑道:“那件事您还记着,我已经忘了。”

氏真又恢复了柔弱的表情,无力地点点头,“你如站在我的立场,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哭泣。我只是一个悲哀的玩偶。”

“您一人居住在这么大的城池里,完全随心所欲,居然——”

“不。父亲在世时,我是父亲的傀儡,从今以后,恐怕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首先,我必须让人记下随父亲战死的武将们的恩德,虽然这并非出自我本心;然后,还要听从家老们的意见,冲上战场,远离我心爱的蹴鞠,永远被束缚在陌生的马背上。阿鹤,你应该能理解我的不幸。已经物是人非了,只有你,还像以前那样,偶尔来看看我,安慰我,陪我一起哭泣。”

濑名姬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

氏真的话绝对出自真心。他既不喜欢战争,也没有任何野心,他心仪的,是风雅的游戏、女色或者美酒。但这种心态是大将不应该有的。就连濑名姬强忍怒气的讽刺、嘲弄,氏真也完全领会不到。濑名姬说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事,而氏真则理解成她不再记恨,仍然爱着他。

现在还不知丈夫的生死,氏真却让她经常到他这里!濑名姬对氏真彻底失望了——这个没有灵魂的玩偶!她后悔自己来询问报仇的事,这些事应该由家老重臣会议来决定……

濑名姬在内心比较着氏真和丈夫元康,一出得门来,对元康的思念渗透了她的每一个毛孔。

濑名姬回到大厅,又有战报到来。依然没有元康的消息,战死的泽田长门和由比正信的妻子抱头痛哭。濑名姬向吉良夫人走去,后者早已按捺不住,迅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少主如何说?”

这里没有风,人又多……比氏真的房间不知热多少倍,房间里弥漫着女人身上的脂粉、泪水和汗水的气味。濑名姬不看阿龟,默默坐下了。

“阿鹤,少主是否准备立刻启程?”吉良夫人大声问道,她只想知道这个。她甚至利用了濑名姬的嫉妒心。当然,对于濑名姬没有成为寡妇一事,她也羡慕不已。

“少主讨厌战争。”

“他不准备……替大人报仇了?”吉良夫人气愤地诘问道,“他难道没说,要替这么多的寡妇报仇雪恨?”濑名姬尽量避免正面回答,“很难说小田原和甲府是不是骏府的盟友。少主似乎担心他出征尾张后,他们会前来攻打骏府。”

吉良夫人咬紧双唇。她无比愤懑,眼泪哗哗直流。对元康的爱慕不过是她的借口,她更在意丈夫饭尾丰前。想起丈夫熟悉的面孔,想起他们恩爱的生活,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个胸怀宽广的丈夫,对妻子失贞一事毫不知情,奉献出全部的爱情,而现在,他紧咬着牙的头颅,却和着泥土与鲜血,被敌人放上了胜利的祭台。一想到这个,她就忍无可忍。

“哦。”吉良夫人喃喃道,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既然如此,请你让少主允许我立刻返回曳马野城。我要守在城中。”这时,她对自己没能生孩子而万分懊恼。如果被氏真以无子嗣为由收回曳马野城,并将家中众人赶出,她就更对不起丈夫了。必须马上回去决定继承人。

濑名姬放心地点点头。既然现在都没有丈夫元康的消息,无疑,他还活着。这份喜悦和宽慰,她不愿与比自己年轻漂亮的阿龟分享。

“只有阿鹤能够说服少主。拜托了!”

“明白了。你和我一起去,然后从少主府邸直接出城,不要让别人看到。”濑名姬根本没有去想,再度造访会给孤独的氏真造成更大的误解,她毫不犹豫地前去了。

氏真接受了濑名姬的建议,让吉良夫人扮作他的侍女,偷偷出了城。

“留下来和我聊聊天。”听到氏真的话,濑名姬不禁一阵紧张,她知道这话背后隐藏的意思。无疑,氏真想把他在正室小田原夫人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从濑名姬身上补偿回来。此时氏真没有硬来,而是展示出软弱的一面,这反而触动了濑名姬的心,但她控制住了内心的动摇。“我很担心孩子们,想回去看看他们。”她半真半假地试探着氏真的想法。

“哦,那你去吧。”氏真好像想起了以前的事,点了点头。

濑名姬避开其他女人,佯装无事,踏着斜阳坐轿回去了。

元康的确还活着!这使濑名姬备觉宽慰,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但她突然想到相反的情形:如果元康战死了,以后该怎么办?

让孩子堂堂正正地继承松平氏的家业,自己是否能掌握更大的权势呢?这种荒唐的空想并没有让濑名姬感到内疚。如果她在闺房内向久别重逢的元康说起,元康会是何种表情呢?

轿子停在自家的台阶上时,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妻子碓冰率先迎了出来。“您回来这么晚,我真担心。”

元康的姑母碓冰长相酷似她的母亲华阳院,是个长脸美女。濑名姬并不太喜欢她。其实没有理由,但她总觉得对方在时刻监视着她,她实在无法产生好感。

“有消息吗?”

“我觉得应该平安无事吧。现在还没消息。”

“那太好了。”

濑名姬立刻变了脸色,转身对着碓冰,“您说话要谨慎。今川大人乃是我舅父。”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向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房里,竹千代正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阿龟手中的折纸。姐弟俩看上去十分可爱,让濑名姬心中生起母爱。

“竹千代、阿龟,过来好好听我说。”阿龟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折纸。“你们的父亲,应该还活着……”濑名姬说到这里,猛然吃了一惊,她觉得,歪头望着她的阿龟,是那么像氏真。

阿龟确实很像氏真,本也无须大惊小怪,因为氏真和阿鹤都与今川家血脉相关。但现在濑名姬却不这样想,她只是想,这个孩子是不是氏真的?

据说只有母亲能确切地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居然连濑名姬都不清楚阿龟的父亲到底是谁。被氏真粗暴地侮辱是在婚礼前一天,第二天濑名姬便成了元康的妻子。如果这个孩子是氏真的女儿,那么濑名姬将颜面扫地。一个是氏真的孩子,另一个是元康的孩子,濑名姬究竟是为谁生孩子的女人呢?

“阿龟……你向那边看看。”

“是这边吗,母亲?”

“再看看这边。”

濑名姬不禁全身颤抖。刚才氏真说他是父亲的傀儡和牺牲品,而眼前这个孩子则与氏真身上的懦弱气质相差无几。濑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将使她终生痛苦。

元康会不会发现真相?不,照元康的秉性,即使发现了,恐也不会说出来。或许他已经发觉了,只不过没有做声就出征了。无论怎么说,元康都亲眼见到了她和氏真在关口家的樱花树下偷情的情形。濑名姬忽然感到不安。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像蛇一样钻入了她的脑海,她觉得元康即使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年轻时的失足能让女人的一生变成灰色——濑名姬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快要落山了,房内突然吹进来一股新鲜的空气。或许是父亲来了。濑名姬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辛苦了。松平大人怎么样了?”是忠次的妻子碓冰坚定的声音。

“经过无数艰难险阻,总算平安抵达大树寺。”

“哦。那么,大人呢?”

“在冈崎城大树寺。”

濑名姬听到这里,匆匆走了出去,冷冷地盯着碓冰。“既然是大人派来的使者,为什么不领到我面前?”

“不是大人派来的,是拙夫忠次派人来传话。”碓冰平静地回答,然后深深吐了口气,“这样一来,骏府的女人和孩子怕要成为人质了。”

濑名姬圆睁双眼站在门口,竟没去想碓冰的话里究竟有什么含义。

二五 “主公进城”

冈崎城外,鸭田乡大树寺,松平人频繁地进进出出。

寺门大开,多宝塔圆圆的塔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松平元康全副武装,正在参拜祖先的坟墓。这是他第二次在大树寺停留。

冈崎城内除了骏府的留守武将田中次郎右卫门外,三浦义保和饭尾丰前留下的家臣也驻守城内,虽然冈崎军到了故城之下,却无法进去。

永禄三年五月二十三,义元在田乐洼战死后第四日。

元康在墓前拜祭时,住持登誉上人依然在古杉下仰望着正在练习搏击的小猫头鹰。猫头鹰白天看不清东西,但当它张开翅膀,仍能显示出猛禽的本色。它圆圆的脸让人联想起元康,登誉住持不禁失笑。站在他身边负责元康安全的,是大树寺勇猛的僧人祖洞。

“人生如梦啊!”当元康参拜完回过头来时,登誉上人感慨道,“接下来还是梦境。”随后他冷冷道:“您还没到真正辛苦的时候呢。”

“是。”

“骏府的今川大人都被杀了,大人居然能够平安回到大树寺,真是祖上积德。”

元康赞同地点点头。

十九日夜,冈崎人披着淡淡的月光,悄悄离开了大高城。倘若拖到二十日晨,信长定会前去进攻。故要选择弃城,只能在当夜采取行动——元康果断地作了决定,又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替身。他令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率领主力部队。自己则先主力一步,令水野家派来的密使浅井六之助道忠为引路人,悄悄出发了。主从共十八人。

多亏浅井道忠一路上细心谨慎,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抵达了大树寺。元康在寺门前央求登誉上人道:“我要在父亲墓前殉死。请打开寺门。”

当然,元康并不想在这里殉死。登誉上人已经领会到元康话中的含义,赶紧迎了进去,并在众僧面前故意训诫元康道:“在父亲墓前切腹,显得器量狭小。如此蠢行,如何对得起祖上在天之灵?”

此话与其说是对元康而发,不如说是在对近二十个寺僧发出保护元康的命令。元康对此心如明镜。就在他心领神会、点头示意时,一队人马逼到了大树寺门前,不知是织田家的人,还是野武士。

“松平藏人就躲藏在这里吧。开门,否则一把火烧掉寺庙。”

众僧急忙奔向寺门。听到人喊马嘶,元康顿觉热血直涌脑门。此处乃祖先安息之所,怎能任他们践踏?心头的怒火使元康遭遇了他出征以来的最大危机,积聚了许久的热血即将喷涌而出。在此之前,他总是首先考虑到家臣,并因此抛弃了妻儿,如一个老成的大名,但如今他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浑蛋!”怒火焚烧着元康的大脑,他不能自已,拔出武刀,纵马向寺门奔去。“各位随我来。不要让他们进入寺中。”他如旋风般奔驰过去,却突然被门内的一根木棒挡住了。

元康高高举起了武刀,有人呵斥起他来:“不要开门。先看看敌人的情况。”

“闪开!再不闪开,就不客气了。”元康咆哮起来。

“不能开门。我们还不知外面到底有多少人马,不要操之过急。”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此寺僧人祖洞。如果你想硬闯,就先杀了小僧。”

“浑蛋!”元康猛地举起武刀。祖洞灵敏地躲了过去,元康的武刀砍中了木棒,木棒反而将武刀弹回。

“快打开寺门。再不开,就杀进去了。”外面传来猛烈击打寺门的声音,寺门吱呀作响。祖洞大声向外嚷道:“你们休要妄想。我乃大树寺大力士祖洞。不要命的只管进来!”

“祖洞,闪开!如不闪开,我真杀了你。”

“杀吧。浑蛋。”

元康又一刀砍去。祖洞仍然轻轻一闪躲开了,木棒完好如初。

“稍等,我且看看!”祖洞贴着门缝,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好,来吧!”然后,他一边点头,一边猛地抽开门闩。不愧是练家子,祖洞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面孔活像传说中的武藏和尚弁庆。他高高挽起衣袖,系好衣带,将手中的门闩猛地横扫出去。最先冲进来的两个人怪叫一声,滚翻在地。

“来吧!”祖洞一边怪叫,一边像个修罗汉似的冲了出去,“我乃金刚童子大力士。你们究竟有多少人?一一前来受死!”外面竟无一应答,余者一哄而散。祖洞手中握着六尺长的木棒,傲然环视。

元康事后想起当时情景,依然冷汗涔涔。如若他当时不听祖洞劝谏,贸然出去,自是凶多吉少。整整十三年啊!苦苦忍耐,所有的心血都差点因一时的怒火而付诸东流。

“祖洞师父,辛苦了!”元康走出墓地时,对祖洞道。

“哈哈……”祖洞放声笑了,“如小僧被大人杀死,现在可能已在地狱中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你为何去地狱?”

“小僧棒下从不留活口。”

“你杀过人?”

“所以会下地狱。但这次不同,我用手中的木棒,救了大人一命。”

“多谢多谢。”元康和登誉上人相视而笑,一起回到了临时下榻的客殿。祖洞仍像元康的侍卫一般,背对众人立在门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寺僧捧上茶水,登誉上人接过啜了一口。“首先要感谢大人的先祖亲忠公,是他建造了这座寺庙。”然后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道,“方才祖洞也说过,用武力杀人之人是要下地狱的,而手握让人活命的宝刀之人,才是佛祖认可的武士。”

元康点点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面旗,上面大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八字。这面旗就是刚才大树寺众僧和元康主从十八人齐心协力作战时高扬的旗帜,也是建这座寺庙的先祖亲忠驰骋沙场时经常使用的旗帜。“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元康喃喃自语,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有无净土。

因为祖洞出人意料之举,元康才得以平安无事。但冈崎人仍然不能回到本属于自己的城池,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净土”。净土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元康够不到!

登誉上人好像觉察到元康的担心和忧虑,想方设法激起他的斗志,鼓舞他的意志。“据历史记载,应仁之乱时,一万多信浓暴徒冲进三河。亲忠公只带着五百余骑向井田野进发。幸得佛祖保佑……一番血战后,亲忠公终于击败了暴徒。现在看到的千人冢就是那次胜利后留下来的。之后,亲忠公才建立了这座寺庙,他是为了祭奠数以千计的暴徒的亡魂。亲忠公积下的阴德,保佑了大人的平安。大人只要在这座寺中,松平家祖上和佛祖就会保佑您,请安心等待吧!”

元康点点头,但并不完全相信登誉上人的话。虽说祖上的阴德对他不无余泽,但眼下的现实是,冈崎人进不了冈崎城,走投无路。而且,这小小的大树寺,岂可久留?

元康和登誉上人随便闲话,但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此时,在西光寺一带活动的松平军先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前来求见。“主公,出事了。骏府派驻冈崎城的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出城作战。”

“骏府的留守武将……”元康不禁声音颤抖,停下手中的军扇,和谁作战?他应该不会愚蠢到去攻打清洲城,想必也无此胆量。那么,他要进攻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了!元康猛地站了起来。“不可大意。立即准备战斗!”

酒井也十分担心此事,“大概是氏真的密令。他将夫人和孩子扣作了人质。可恨至极!”集中到此处的兵力本就不多,还有很多人各自回家去准备粮草。骏府人看到此种情况后,可能妄图一举消灭元康,永远占据冈崎城。

元康止住侍卫们,只带着忠次一人,一口气纵马飞奔到伊贺桥附近。“忠次,你马上备兵。但我下令之前,不得出击。”

“是要先发制人?”

“不。”元康摇摇头,“我自有主意,不要着急。”他一边说,一边纵马沿着伊贺堤飞奔。纵然对方是依氏真密令行事,但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元康就不想血染这片土地。他的身后是武将出征前发誓祈愿的圣地——伊贺八幡神社,而伊贺川对岸则是他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冈崎,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元康拨转马头靠近樱花古树,举目向对岸的城门望去。

茂密的树丛掩映之下的冈崎城门,人来人往,小商贩、掌旗人、杂兵、骑马者……在斗志昂扬的冈崎人眼中,这些人行动迟缓。难道是天气太热,或者是大将今川义元的猝死,令士兵们丧失了斗志?若如此,一旦突袭,对方定然狼狈不堪……

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发现那队伍极为古怪。且不论最前面的一队人马,搬运粮草的队伍之庞大,就让人怀疑他们欲将城中的粮草库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树寺,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粮草。难道是今川军在尾张某地作战,他们带着粮草前去救援?

元康纳闷不解地搭眼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是沿着伊贺川向大树寺而来,还是向左转,直奔矢矧川方向?

“啊?”元康忽然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细看一阵,对方的行动路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朝大树寺而来,也不是向尾张方向,而是折向右方的驿道。元康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在马上纵声大笑。

留守冈崎的骏府武将既不是要攻打元康,也不是要进攻尾张。显然,他们因义元战死而士气低落,已经放弃冈崎城,打算撤回骏府了。元康一边笑,一边折下一枝樱花,猛地抛出去。

人说“杯弓蛇影”,自从平安回到大树寺,元康就担心可能要和留守冈崎城的骏府武将决战。就在他惴惴不安之时,城内的田中次郎右卫门显然也在等待撤退的指示,想必也时刻担心元康可能对冈崎城发起猛烈攻击。所以,他故意避开拂晓时分,选择元康的部下可能放松警惕之时撤退。这简直让元康捧腹。看着前边的粮草队转向右方,元康终于止住了笑声。他猛地扬起马鞭,沿着来路回到大树寺。

大树寺众人随时待命出击,侍卫们自不消说,就连酒井雅乐助、酒井忠次、植村新六郎、石川清兼、大久保忠俊众将也都披挂整齐,蓄势待发。“主公!怎么样?”忠次眼中放射着异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十三岁的本多忠胜就在元康坐骑的鼻子底下呼呼地磨着枪。元康不禁想笑。他内心涌上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童心。“锅之助,不要吵!”元康故作严肃地从马背上跳下,“我先休息一下。你来放风。”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寺。

“主公,怎么样了?”

“我们不如主动攻击,将冈崎城夺回来!”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和平岩七之助忍不住说道。

“不行。”元康在卧房中慢慢坐下,“刚才登誉上人也说过,不义之战应该避免。今川义元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祖洞睁圆眼睛,回头看着元康。“您是说,有养育之恩,就任由他们取您性命?”

“若是我表兄氏真的密令,也只能如此了。”

“荒唐!”鸟居元忠愤慨顿足道。

“主公!主公!怪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撤回骏府。”

“那么,”元康故作认真地答道,“如此一来,冈崎不就成了空城?”

“是啊,”忠次也纳闷不解地歪着头,“他明知主公就在城下,居然一声不响就撤退了……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的先头部队确已到了大平树林一带。”

元康仍然歪着头,他忍不住想笑。准确地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动令他想要大哭或大笑。十多年的悲凉人生,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数次的绝望。习惯了绝望的元康,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刻!只要平心静气,忍耐磨炼,上天总有一天会眷顾他,那时,幸福就会到来。

向大树寺撤退时,是元康最绝望的时刻。但他终于挺住了,想起来,是登誉上人和大树寺众僧使他得以渡过难关,或者说,是祖先的阴德使得大树寺众僧帮助元康逃过了此劫。祖宗有灵啊!元康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田中次郎右卫门居然弃城而去。既然是被抛弃的城池,即使没有骏府的命令,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它取走。”元康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座中诸人。还未解他意的天野康景昂首挺胸问道:“我们是否追击?”

“不。”元康轻声呵斥道,“那如何对得住今川大人?既然这是座孤城,我们不妨捡起来。”

“对,是个好主意!”登誉好像终于明白过来,猛地用扇子拍了拍膝盖。

“那么,”元康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捡一座空城。立刻集合队伍!”他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对于卧薪尝胆十多年的冈崎人来说,这一切如在梦中。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冈崎城,居然因为今川义元战死而轻易回归了。

元康打头,众人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一边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一边向冈崎城进发。抵达城门时,有人甚至紧张得浑身颤抖。元康在城门前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本多平八郎。

这座高约八间四尺、宽约二间四尺的城门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母亲於大从这座城门嫁入松平家,元康也从这座城门被送出去做人质。

从城门下向上望去,耳中听着八幡苑的松风,如同遥远的灵魂之音,令大地震动。

两处箭台和四处炮台均已荒废破败。在骏府的留守武将看来,冈崎城既然不是他们的家,也理所当然不用加以爱护。四间五尺高的石墙上长满野草,二道门的屋檐上则堆满鸟窝。元康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抬脚进了城门。他觉得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众人面前落泪。

城内的确没有士兵的踪影,到处静悄悄的。八幡苑和二道城前的地藏神龛处,残留着骏府军撤退时慌乱不堪的痕迹。

八幡苑、二道城、持佛堂苑、三道城,一路看去,建造这座城的祖父清康的面孔,似清晰地浮现在元康眼前。祖父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就已战死,却留下了这么一座城池。

城内,武士的居所共有一百五十八间。武将府邸十二栋。供足轻武士居住的小屋共四百五十一间,足轻武士首领的官邸则有三十四栋。城中共掘水井二十六眼。城周围还分布着三座小护城。这种建筑布局对于一个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武士来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元康忽然想到自己和祖父清康辞世时的年龄差距,不禁失声喃喃道:“只剩下六年了……”他径直进了八幡苑。此处是已战死的饭尾丰前守的居所。只有这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大厅里的榻榻米也算完好。

“主公进城了!”

被允居住在冈崎城附近的松平氏的女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沸腾起来,她们甚至比丈夫和孩子归来时更加喜悦。但男人们却没有放松警惕,按照大久保老人的指示,派人严加把守各处城门,庭院里则燃起了火堆。

即使田中的军队不返回,但如果野武士知道冈崎城已是一座空城,定会冲杀进来,夜贼也会来趁火打劫。燃烧起火堆,就宣布松平藏人佐元康在此,相当于竖起了一面旗帜。

当重臣们纷纷聚集到大厅举行庆祝宴时,已是晚上戌时四刻了。

鸟居忠吉老人作为可出入三道城的年贡奉行,积聚了足够的物资,因此大厅的灯火十分辉煌,筵席也有模有样。老人负责指挥机动部队,因此仍然身着铠甲。当众人归座,老人首先捧起杯子,到了元康面前,道:“请饮此杯。”

元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他一边称赞,一边将酒杯交还老人。大厅内早已一片啜泣声。老人又端着酒杯走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大久保新八郎面前。“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大久保老人的脸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号啕大哭。大久保的哭声向来高亢,但即便如此,今天的声音还是太过夸张了。

“山中的野狼哭了。”石川安艺道。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人一边说一边大笑,忽然像想起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是山中的野狼得意时的歌声。你们也都举杯道贺吧!”

阿部大藏老人颤巍巍举起酒杯,默默向元康施礼,他颤抖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只有石川安艺口齿伶俐地向元康致意:“主公!您长时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关口夫人和少主就要被扣在骏府为质了。希望主公不要因此感情用事,伤心浮躁。”

植村新六郎是本多夫人之父,这个勇猛倔强的武士当场杀了松平两代仇敌,因此他对于松平家意义重大。“我来起舞助兴。”他说完,口念《鹤龟》之词,打着奇怪的手势,跳起舞来。

松平人都是战场好手,对歌舞却不在行,只是静静地观看。

“难得有此歌舞助兴,我们怎能不拍手称贺呢?”植村新六郎归座后,末座的长坂血枪九郎还在抚掌。“有意思。我虽不懂得其中深意,有意思呀!”

酒杯终于到了酒井雅乐助手中,雅乐助泪水长流。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嫁过来、元康出生、於大含泪离开冈崎城、广忠猝死……现在,十九岁的元康已经长成一个威武而睿智的武将,他就在冈崎城的大厅,这一切并不是梦。大厅中的元康,看上去就像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广忠那种神经质的纤弱。

“我……”雅乐助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去擦泪,“还未向主公道贺。我要祝贺您的父亲、祖父……还有您身在阿古居城的生母、长眠在骏府土地上的太夫人。请祖先们都看看,元康如今正坐在冈崎城中……祝贺你们。”

元康忍不住背过脸去。听着雅乐助口中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名,他也开始重新体会眼前的一切。这是自己的城池!从今以后必须发奋图强!我是这些支持我的家臣们的支柱啊!

元康没有哭,他轻轻笑了,一边笑一边暗自点头。今天我重生了,你们等着瞧吧!看我元康将来的行动。看一度“死”去的元康如何高高矗立在“无”的台基上,任意驰骋!

二六 信长择敌

织田信长令人打开所有的窗户,赤裸着上身,一直在摆弄一把武刀。那姿态就像个孩子在端详刚刚获得的心爱玩具,一会儿双手高捧,一会儿单手挥舞,偶尔还凑上去闻那武刀的气息。浓姬站在信长身后,静静地为他扇着风。

“阿浓。今川义元就是用这把刀,将服部小平太砍成跛子的。”

浓姬故作惊讶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已是第二次从信长口中听到这句话了。

三好宗三乃是技艺绝顶的铸刀师。他将一把二尺六寸的豪刀送给了甲斐的武田家,自那以来,这把刀便被称为“宗三左文字”。义元在娶武田信玄之姐为妻时,将这把刀作为陪嫁从武田家要了过去,并一直引以为豪,这次进京时也随身带上了。

这把武刀难道就这么让信长痴迷吗?照信长的个性,本不会重复某一个话题,但今天却三次提到这把刀。

“宗三左文字,这是武田家以嫁妆的名义送给义元的礼物呀……”

“大人,我已经知道了。”听到信长又要重复,浓姬赶紧微笑着截住话头。

“哦。”信长转过身看着浓姬,“你是否对我不满?”

“您这话可真奇怪,我为什么不满?”浓姬虽然十分明了如何不让信长发火,却故意板起脸责问道。大概是不能生育之故,浓姬为与三个侧室争宠,不得不费尽心思抓住信长的心。正因如此,她的身上又增添了更多的韵味和才气。

“你的心思写在脸上。你是不是想说,不要再像个孩子似的摆弄武刀,不如趁势拿下美浓,替你父亲报仇。”

“大人真会揣摩人的心思。”

“我却要停下来。人们认为我信长会乘势攻城略地,但我偏不如此。”

“明白了。您进军时,我随时给您奉茶上水。”

“阿浓,这把武刀,就这样放着,不过是一把不中用的钝刀。”

“天下闻名的宗三左文字,今天却成了钝刀一把?”

“不错。正因为它是把钝刀,今川义元虽然拿着它,没杀死一个人,自己却被人取去了首级。所谓名刀,必须保护主人。这把武刀非但没有保护好主人,反而送了主人性命。”

浓姬没能领会话中含义,只惊讶地低低应了一声。信长如孩子般挥舞着武刀,放声大笑。“哈哈哈……你果然想听。武刀的故事有趣得很吧。哈哈哈!”

浓姬沉默无语。

“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武刀本应为使用者量身订做。一旦情势危急就该纵马杀入敌阵的大将,如若佩戴着一把无法挥洒自如的刀,岂不是遗憾?”信长紧紧盯着眼前的武刀,接着道,“如果按照史书的说法,佩带着豪刀出征的大将今川义元,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我信长取下首级。”

“听大人的意思,这把武刀乃是不吉之物?”

“正是。倘若一把武刀与主人的力量不符,那它定会成为不吉的障碍。所谓利刀与钝刀的差异,不在于铸造的品质,而在于使用者的状况。你明白吗?”

浓姬严肃地点点头。她像对待一个需要倾诉衷肠的孩子般,故意给信长留下说话的时间。

“我要将这把钝刀变成名刀。叫桥介来。”

“是。”浓姬回过头去,侍女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叫来下人长谷川桥介。

桥介是个独臂,他将一只胳膊伏在地上。“大人叫我?”

“你记住,将这把武刀打磨到二尺一寸五分左右。”

“二尺一寸五……那四寸五分呢?”

“笨蛋。我要将这把武刀打磨成名刀。我信长爱惜那四寸五分,不愿意把它送给刀铺或者铁匠铺。”

“是,只剩二尺一寸五分。在下记住了。”

“还有,在刀上刻上:永禄三年五月十九。”

“五月十九?”

“对。这是义元被杀的时间,这把武刀是他的。”

“知道了。”

“然后在刀背上刻上‘尾张之守织田信长’字样。这把武刀就将成为我的名刀。”

桥介小心翼翼地捧着宗三左文字出去了。坐在信长身后的浓姬不禁笑了。刚才信长反复念叨武刀的事,她还担心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致颠三倒四,看来纯属杞人忧天。信长并非不相信铸刀师的技术和水平,但他既然要将这把武刀作为佩刀,就绝不会被世间铸刀师的名声所惑。器物归根到底是被人使用,而不是来驱使人。

“在这次战争中,能够不被武器驱使的只有两个人。”信长突然仰躺在地板上,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浓姬立刻笑答:“大概是松平元康和冈部元信吧。”

前者能够有条不紊地坦然撤回冈崎城,后者则从鸣海一直攻至刈谷,终于从信长手中夺回义元的首级,然后顺利撤退。二人表现实在突出,浓姬将心中所想信口说了出来。

“哈哈哈,错了!”信长捧腹大笑,像是觉得十分有趣,摇了摇头,“你也没弄明白钝刀和利刀的区别。在此次战斗中,其中一把利刀便是我。”信长张大嘴,用手指着自己。

“那么,另一把呢?”浓姬已经完全被信长的情绪感染,情不自禁问道。信长的魅力就在于,在看似游戏般的行为背后,总是隐藏着敏锐的洞察力。也正因如此,浓姬逐渐被信长吸引,并且开始从心里敬佩、爱慕丈夫。

“你真想知道吗?我不妨告诉你。冈部元信不过是仓皇败走的骏府武将之一,不过他尽了君臣之义,仅此而已。我考虑到他的忠诚之心,才将今川义元的首级赠予他。倘若他不表现出忠义之心,我会很麻烦。”

“麻烦?”

“我将为寻找埋葬敌方大将的地方而发愁。如郑重其事,别人会说我惧怕今川氏;若草草了事,又有负武士之义。”

“说得不错。”

“所以,作为对元信忠义的表彰,我便将义元的首级送了回去,其实他并无实力从我手中抢去。如果人们看到他,会怎么想?是认为元信尽了忠义本分,还是认为信长害怕强大的武士?”

“这……”浓姬故意皱起眉头,看着信长,“这种事情不好判断。众人都害怕您吧,因为都说您是可怕的黑心大将。”

“哈哈哈……所以,冈部那把刀,一半是因为义元,一半是因为我,虽然不是钝刀,却也算不上利刀。”

“那么,另一把利刀是谁?”

“竹千代。”

“果然是松平元康。”

“这把刀锋利得令人嫉恨。少年时,我说要和他一起统一天下,他居然毫不介意地应了声‘好’。他这次的行动正应了他那时的抱负,丝毫没有违背。我……”信长眼睛眯缝了起来,望着屋顶,“看来必须将女儿许配给他儿子。”

“德姬?”

“对,将她许配给尚留在骏府的小竹千代。”

“我不明白。元康不就是撤退到了冈崎城吗?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哈哈,”信长高兴地笑了起来,“假如我和元康开战,那你的杀父之仇永远也报不了。我必须先讨伐敌人。美浓离京城很近,元康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信长一顿,睁大眼睛,猛然站了起来,“究竟派谁去与元康谈判为好?不结盟,就荡平他!”

浓姬背上如同挨了狠狠一鞭,默默地看着丈夫。信长哪里陶醉在胜利之中,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次行动了。浓姬十分高兴。自从斋藤道三被杀以后,信长和浓姬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了,现在已经到了几乎无话不谈的程度。

“您要和松平氏结盟吗?”

“若不那样,你父亲的仇恐怕报不了。”

“如果元康惧怕骏府的氏真,不答应与您结盟,怎么办?考虑好了,再选择出使人选,方可保万全。”

“小聪明!”信长嘲笑道,但并没有训斥她。“你的口吻活像个狗头军师。若我派去使者,而元康却因惧怕骏府而拒绝我,那他岂不成了钝刀?也就不足挂齿了。就让使者将他们踏平即可。”

“松平氏那么容易对付?”

“我是说,如果元康惧怕骏府,就变成了钝刀。那时我则是利刀。”

浓姬摸清了丈夫的心思,没再继续纠缠此事。“派前田又左去如何?他在桶狭间之役中也曾率领步兵奋勇厮杀。”

信长摇了摇头,“他太死心眼儿。你想想又左和元康肝胆相照的情景,又左极易为对方倾倒。”

“那么,干脆让猴子去。”

“猴子……他?哦。”信长猛地将席子揪起一块,猛拍膝盖,“若是藤吉郎,倒不会为元康而倾倒。那厮脸上一副崇敬对方的样子,肚子里却时刻在盘算让对方喜欢自己……”

“重休!”他大喝道,“叫猴子来。”

“是。”岩室重休跑过来,应了一声,拔腿向厨房奔去。

藤吉郎很快赶了过来。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军师派头,只要信长说上一句话,他肯定能提出两三种意见。信长总是让他说完,再加以训斥,然后修补藤吉郎的意见——这是信长为人刻薄之处,但也为那些拘泥于体面和礼节的武将所不及。

“猴子,你的坎肩怎么回事?”

定睛看去,只见藤吉郎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红色坎肩,仿佛准备跳幸若舞。

“在市场上的旧衣铺里买的。现在会休战一段时间,便换了件花哨的衣物……”

“好了。”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如果是我,打算如何对待松平元康?”

藤吉郎立刻严肃地施了一礼:“如果在下是主公,首先会试探那元康究竟是雄狮还是苍蝇。”

“试探?”信长微微一笑,咬着指甲,“如何试探?说来听听。”

藤吉郎故意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歪头摇着扇子。“如果在下处在主公的立场……会首先叫来泷川一益。”

“哦,一益,他还是个新手。”

“所以,可以在试探元康的同时,也试探一益。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一箭双雕。”

“不要故弄玄虚,有屁快放!”信长骂道。浓姬也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藤吉郎。

“叫一益来,让他今年负责监视松平元康的动静——”

“今年一年?听来并非良策。”

“到时如果觉得元康有可取之处,就和他结盟;如无可取之处,就降服他……这是在下的看法。”

泷川一益是近江六角氏的浪人,在桶狭间之役中立下奇功,初步显露非凡的手段和本领。

“就这些?”信长淡淡地笑了,“当判定元康有可取之处,且派使者前去结盟,如被拒绝,该当如何?”

“那就可以判定元康是只苍蝇。讨伐一只苍蝇,对我藤吉郎也只是举手之劳。”

“哈哈!你的想法太老套了。好了,你下去吧。”

藤吉郎破颜笑道:“大人真是狡猾之人。您必会采用我的陈旧想法吧。好,在下去了。”

藤吉郎火红的背影消失后,信长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说一益可以作为使者。看来他还有点轻视元康哪。叫一益来。”浓姬没有回答。她认为不应该将一益叫到内室,便有几分磨蹭。信长又呵呵笑了:“你恐怕想说,不应该让新手到内室来。女人的心思,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重休!”

“在。”岩室重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泷川一益可在?他若不在,你就说我暴跳如雷在找他。”

重休出去后,信长立刻翻身倒在席子上,望着院子里的树叶。

附近的松树梢上突然传来夏蝉的鸣叫。虽然艳阳高照,那蝉声却充满了无限的哀愁,让人心生感伤。

“阿浓,耳朵好痒。”

浓姬苦笑着挪了过去,为信长掏耳屎。浓姬本希望信长到外室去与家臣好好议事,但他却偏偏要在内室里一边掏耳屎一边接见家臣,她对信长近乎孩子般的任性无可奈何。

信长半晌无话。他大概是为某种情绪陶醉,一会儿将头扭来扭去,一会儿用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浓姬也仿佛置身梦中。信长不知何时已睡着了。这难道就是一举消灭了今川义元的大将吗?泷川一益迟迟不来,夏蝉一声声鸣噪,吟唱出它短暂的生命之歌。

浓姬悄悄停下手,微微笑了。她端详信长的睡相,那脸十分清澈,清澈得让人感到惊奇。信长睡着时非常安静,根本听不到呼吸声,安静得让人怀疑他魂儿已经出窍。未久,廊上传来脚步声,已经睡着的信长突然叫道:“一益!”

“在。”一益慌慌张张来到门口,看到信长正躺在浓姬腿上,顿时现出狼狈之色,在入口处坐下了。

“你不过立下微末战功,竟不前来奉公,究竟是何意图?不要解释。我非得先训斥你几句。”

“是。”

“好了,回去吧。”

“得罪。”他朝信长躺着的方向施了一礼,就要走出去。

“等等!”信长叫住他。一益重新坐回入口处,困惑地望着信长。

“你能不辱使命吗?”

三十四岁、精力充沛的一益困惑不解地望着信长。“在下不敢妄下断语。”

“自作聪明。”信长终于将视线移到一益脸上,“你认为我是那种重用无能之辈的大将吗?”

“抱歉。”

“你的表情毫无歉意,自作聪明!你是否认为我所说十分无聊?”

“不,不,绝对没有。”

“好,你记住我的命令!”

“是。”

“松平元康……你今年好好监视他,看他究竟会有何动静。”

“记住了。”

“倘若觉得他有和织田氏结盟的实力,就与他和睦相处;若他只能为人所用,就劝他归降。”

“从来春开始监视他,我记住了。”

“结盟还是劝降,由你决定,总之要带他来清洲城见我。如敢不来,就消灭他。”

一益抬起头望着信长,“那是自然。如果他不来,在下就刺死他。杀不了他,在下决不再踏上尾张的土地。”

“下去吧。”

一益下去后,信长抬头看了看浓姬,扑哧笑了。“阿浓。一益的事已经布置妥当,但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事?您脸色突然如此难看。”

“你看屏风背后,藏着一个人呢。”

“什么?!”浓姬震惊地回过头去。果然,屏风后,一双雪白的脚飞快移动。

“站住!”浓姬赶紧站起来。

“请原谅,奴婢并无恶意。因为大人和夫人太过亲密……”是阿枫。二十岁的阿枫已经侍奉了浓姬两年。

“阿枫!为什么要在屏风后面偷听?有什么话只管说!”

“请原谅,夫人。”

“先不论原谅与否,你回答我的问题。”

“等等,阿浓。”信长连忙插嘴道,“她是你的侍女,如何处置是你的权力,但我要代阿枫解释。可以吗,阿枫?”阿枫猛吃一惊,抬起头,双眼非但没有泪,反而射出惊惧的光芒,像针一般刺向信长。

“我可以代你解释吗,阿枫?”

“大人请说。”

信长爽朗地笑了:“那我就直说了——她是稻叶山义龙派来的人。”

“什么?!她是哥哥的人。”

“夫人总是被蒙在鼓里……不过也好。因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阿浓一直很照顾你。”

阿枫仍然紧紧盯着信长的脸。

“阿枫是稻叶山城下经师的女儿。因为本性善良,这期间定很痛苦,觉得对不起夫人……经常偷偷流泪。是吧,阿枫?”

阿枫无力地垂下头。这把“利刀”居然在半睡半醒之间,觉察到女人心中的微妙之处。

“阿枫本来希望就这样待在清洲城,但最近稻叶山的义龙下达了严苛的命令。因为担心尾张会乘势攻打美浓,便要阿枫仔细调查我的真实意图。我说得可对?”

阿枫不觉颤抖着哭泣起来。浓姬严峻地看着二人。

“阿枫,你既已知道我不准备立刻进攻三河,定会担心我进攻美浓。但你不必担心,讨伐义龙的时机还未成熟。”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落在廊里的胡枝子树影变得又细又长。

阿枫匍匐在地,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我说完了。此事由夫人裁决,我不管了。”信长将视线转向光线越来越暗淡的院子。

浓姬静静地思考着善后事宜。哥哥义龙杀了父母,灭了整个家族。这个哥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偏执地认为斋藤道三不是生身父亲。他认为自己是被道三灭掉的土岐氏的后代,道三在他母亲怀孕时,强行将她抢走。如此一来,父亲竟成了儿子的杀父仇人——义龙完全被奸人的话迷惑了。

义龙害怕浓姬的丈夫信长前去复仇,便派来了阿枫。如果留下她,她会怎样?她会狗急跳墙,拼命反抗吗?信长好像对此事并不在意,但万一事态严重,就无挽回的余地了。

“阿枫。”半晌,浓姬才终于开口,但她的话更像是说给信长,而不是说给阿枫听的。“先好好体会一下大人的话。”

阿枫哭声渐低,只是身体还在剧烈颤抖。

“大人目前没有进攻美浓的打算。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你赶紧向大人道歉。如果我哥哥再有什么吩咐,你要一字不差地报告给大人。”

阿枫惊讶地止住了哭,谨慎地揣测浓姬话中的含义。

“换句话说,无论是义龙还是大人,他们的生死成败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大人并不放在心上,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如果想继续侍奉我,我会留下你;要是想离开,我也不会阻拦。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阿枫悄悄拿开捂着脸的手,定定地看看浓姬,又看看信长。信长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正眯缝着眼看那瞬息万变的黄昏的天空。阿枫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夫人,请原谅奴婢。”

“我已经原谅你了。”

“不,请您原谅。请原谅……奴婢明白了,奴婢今后会尽心尽力侍奉夫人。请……请……请让奴婢继续留在您身边。”她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又伏在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信长猛地站起来,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浓姬。“即使是利刀,长期待在这陈旧的世界,也会生锈。”浓姬赶紧站起来,将他送到廊下。信长严肃地瞥了浓姬一眼,腾腾向外面走去。

二七 美女卧底

永禄四年春,冈崎城处处洋溢着久违了的白梅与红梅的芬芳。

自从迎回城主松平元康,转眼已过去八个月。冈崎人如今衣饰整齐利落,已非往日可比,并不全是被骏府人征收了十几年的米粮终于开始滋养他们的缘故。元康回到冈崎城的消息传出后,各种船只纷纷通过矢矧川和菅生川来到城下,大行交易,冈崎城逐渐恢复了活力和繁荣。

此前一直想方设法隐藏粮食的百姓,终于放心了。鸟居伊贺守将积攒多年的金银和粮食贡献出来进行城池的修缮。各处的雉堞都已修葺一新,石墙修复了,正门的屋顶也十分气派。城池焕然一新,立刻成为领民们的骄傲,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商人前来交易,市场更是逐渐繁荣。

本城、持佛堂苑、二道城、东城、三道城,随着各处建筑修复完毕,城内的气氛逐渐活跃、明快,就像变了个世界。冈崎人迎来了回归后的第一个春天。

以年轻城主为首,进行了新的人事安排。

各家之长愉快地从第一线退了下来,酒井忠次、石川家成、石川数正和植村家存被任命为新的家老。当然,这种安排并非由家老来决定,年轻的城主主导一切,家老是城主身边的谋臣。而眼下有两个使者令年轻的城主和这些谋臣颇伤脑筋。一个自然是从今川氏真那里来的,另一个则是和竹千代、阿龟一起留在骏府的濑名姬派来的。

氏真派来的使者以诘问的语气训斥道:“你们擅自进入冈崎城,又迟迟不向骏府报告,成何体统!”面对这种指责,元康回敬道:“我们如不进入冈崎城,尾张军不但会攻下三河,还会打到骏河和远江。如若你们认为织田军打到骏府也无所谓,我们随时可以退出冈崎。请你向今川大人转告我的话。”

使者的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在此处阻挡织田军,真是用心良苦!但还是请大人去骏府一趟,与诸位武将商议,以同心协力守好冈崎城。”

元康摇摇头,当即回绝:“骏府此时大概也人手紧缺,不能再让区区一个冈崎城牵制兵力,我元康一人足以抵挡织田军的进攻,请骏府方面放心!”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意氏真的干涉了。

但妻子派来的使者,却无法轻易打发。濑名姬的信写得情真意切。她说,自从和元康分别后,方才深深领悟到丈夫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她让元康无论如何回去一趟。还说,她会去和氏真交涉。要是不能和元康相会,她会发疯。读到这些话,坚强的元康也不禁有些动容。

濑名姬不久又派来密使。这次是濑名姬娘家关口家的家臣,他带来了沉重的信盒。

正月十六,元康在佛殿祭奠完祖先后,一边走一边观赏酒谷中怒放的白梅,忽然听到使者饱含深情的声音:“哎,藏人大人!我是夫人派来的人。”

使者说完,大大咧咧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大概他已去过酒井雅乐助家,因雅乐助的侍从跟在他身后。“这座城真气派!夫人大概没想到冈崎会如此气派。她一直盼望大人回骏府,但她要是看到冈崎,定会立刻喜欢上它。”

这个叫小杉的关口亲永的下人,因为从竹千代被人嘲笑为“三河野种”时便熟悉元康,也就没有自我介绍。元康不禁苦笑。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人所透露出来的,包括濑名姬在内的骏府人的偏见。

濑名姬认为,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骏府更好的地方,在她看来,骏府以外都是“蛮荒之地”。或许在她的印象中,冈崎的城池就相当于骏府的乡下百姓家。所以,她尽管在信中反复倾述对元康的爱慕和思念之情,却从不提来冈崎。

不要待在那种地方,快回到骏府,回到我身边来——濑名姬的话深深刺痛了元康的自尊心,如今他又从使者的话中感受到同样的蔑视。如果是信长,此时定大发虎威,压倒对方,但元康的性格与他截然相反。

“不,这不过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城。请随我来。”元康领着使者,故意绕开大门,从侧门进入了本城。而且,他没有将使者引进大厅,而是沿着狭长的走廊,进了小书院的休息室。

“太令人惊讶了。一定要让夫人也看看这一切。”小杉不断惊叹。他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因为濑名姬曾经说过讨厌住在冈崎城,也许她会说,让她住在冈崎城,不如去死,比这更加刺耳也说不定。

“首先,恭喜大人顺利迎来了新春。”进到休憩室,使者才想起来问候,并立刻将信盒递给元康。“夫人让我告诉大人,她希望大人早一天返回骏府。”

“你辛苦了。孩子们怎么样?”

“都很健康活泼,他们也盼望您能早日回去。”

当他看到元康将濑名姬的信随手放到桌上,似乎感觉不太舒服,道:“请您立刻阅读,夫人让您回复。”

元康不理,将信盒轻轻推到一边,淡淡问道:“怎么,今川大人难道不打算报仇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大人不喜欢以牙还牙。”

“果真如此,再也没有比这更——”

“藏人大人!”使者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恕我直言,此事不可就此了结。”

“还会报仇?”

“不,我是指夫人。”

元康有些落寞地望着外面。早晨的温暖阳光照进了窗户,呖呖莺声在早春料峭的空气中流转。

“铮铮铁骨的武士大概不能了解女人的微妙心思。比如三浦义之家的小姐,和她爱慕的人一起出去捉萤火虫,黑暗中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了。当她轻轻将脸颊凑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因为闻到了别样香气,就和那人分开了。”

“哦。”

“和小姐相恋的一位男子,吃晚饭时不小心把酱菜掉到桌子上,于是用手去捡……而小姐马上就看穿了他的身世教养,这种微妙的心理感受正是小姐的高贵之处。”

元康听到这里,不再看对方的脸,装作观赏景物,点了点头。

“夫人十分敏感。少主也比以前更懂风情。”

“氏真吗?”

“是。大人在留守期间经常派人探视夫人。夫人因思念松平大人,心中……”

“这是夫人亲口对你说的吗?”元康轻轻问道,“她无法直面氏真的爱慕之情,便希望我早点回去,是这样吗?”

“啊,正是。”使者有些结巴。

“你回去告诉夫人,对我元康而言,最重要的是忠义。如我现在抛弃冈崎城,织田的大军就会立刻进攻骏府。我元康决定坚守在此处,阻挡他们的进攻。”

“这……是真的吗?”

元康重重地点点头:“尽忠义之本分,本是十分辛苦之事。”使者默默地望着元康,好像还有话想说,但他动了动嘴唇,又沉默了。元康催促道:“还有何事?”

“还有……一件事。夫人认为大人身边肯定有其他女人,令我仔细查看。”

“哦,多谢了。”元康圆滑地扭转了话锋,“对她的心意,我表示感谢。但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不满,你告诉她,不要担心。”

“大人说没有什么不满,意思是……”

“如我表示不满,夫人可能会从骏府侍女中挑选一个送过来。我现在军务缠身,无暇顾及女人。你回去告诉夫人,我对她感激不尽,但不能接受这种好意。”元康干脆地说完,突然变换了话题,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厉声问道:“你何时动身回去?”

使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濑名姬交给他的使命还未能完成。不打听清楚元康身边是否有别的女人,他不愿返回骏府。如果元康有女人,那么濑名姬也就不打算弃氏真的一片痴情于不顾——她吩咐使者这样威胁元康。

“再过一天就启程,大人。”

“你还有什么事?”

“就这样回去,夫人肯定会担心。”

“如是关于女人的事,我刚才已经作答了。”

“那么,夫人恐怕无法拒绝少主的痴情……”

“我说过,忠义二字十分残酷。”

“大人说到忠义……是指责少主面对先主公之死,无所作为?让夫人要学会忍耐?”

“你不必明白。告诉夫人,她自然会懂。”

使者以为元康又要说出令他为难的话,顿时慌张起来,“真是羡慕至极,大人有一位连少主都念念不忘的夫人。”

“我最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夫人?”

“不,梦见了一只奇大无比的蛤蟆追赶着我。”

“大人真会开玩笑……”

“不,是真的。它紧紧追赶着我,恨不得将我一口吞下。那只蛤蟆胃口很大,不仅仅是我,它还想吞掉我的城池和家臣。你大概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吧?”

使者惊愕地张大嘴,他明白自己在口舌上终不是元康的对手。“那我就将您的话原原本本转告夫人。”说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在下人的指引下,踉踉跄跄退了出去。

就在那天夜里。元康在离开骏府之后第一次接触了女人。

本城几乎没有女人。也有老臣建议元康找个女人照顾日常起居,但元康不予理会。眼下正忙于修复城池,况且濑名姬在骏府独守空房,还不是找女人的时候。但濑名姬的使者和书信让元康莫名地亢奋。十一岁那年看见濑名姬和氏真在樱花树下亲热的情景,突然不可思议地浮现在他脑海中,那么真切,那么难以忘却。

夜里,元康踱到了三道城。他拎着供佛后的膳食,到了继母花庆院田原夫人的居处,想和她说说话。席上有两个侍女伺候,其中一个就是常到本城为元康浆洗的可祢。

“大人,一个人生活大概很不方便吧。如果有中意的,你可以挑一个去。”花庆院夫人待两个侍女下去准备膳食后,淡淡地劝道。虽然她只有三十多岁,但十多年的寡妇生涯恐可以磨灭一个女人的羞耻心了。她娘家户田家因将本该送到骏府去的元康出卖给了尾张,被骏府灭掉了。从那以后,她没有了前程,也没有了方向,单待在冈崎城的一隅,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

“年轻时代是短暂的。过于节制,对身体也没有好处。总之,你挑个喜欢的带走吧。”她恐并不知道户田家出卖元康的真相,只想尽己所能劝说元康,希望和他和睦相处——那种孤独感,可以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深切地感受到。

要是平时,元康说不定会勃然大怒,但那晚他却问道:“母亲,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如果男人不在身边,她会很痛苦吗?”

“这……”花庆院的表情有些茫然,淡淡地答道,“我觉得她们可能会发狂……比鸟儿想交配、比猫儿思春更难控制。刚才那两个侍女,如果老是不让她们接触男人,定会做出不贞之事。”

“是吗?”

“似乎可祢更合你的口味,她总是说喜欢你。”

就在这时,可祢端着膳食上来,将食物放在花庆院夫人面前。

“可祢,你喜欢大人吗?”

“啊?”可祢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惊讶地转向元康。十八九岁的女子,皮肤白皙,身体丰满,如同栀子花苞一般,散发着野趣和朝气。

“你最喜欢的城主来了,给城主斟酒吧!”

“是。”可祢一边回答一边斟酒,脸颊已羞得绯红,显然明白了花庆院夫人话中的意味。

“我现在正央求城主呢。你既热爱城主,希望你能得到城主的宠幸。”

可祢不禁以袖掩面。另一个侍女阿孝也进来了。元康不经意间看了看,觉得阿孝皮肤更加细腻。

“可祢,夫人刚才已经告诉过我,你真的喜欢我?”

“是……是。”

“有多喜欢?女人根本没有必要喜欢我一人,只要是个男人就可以了。”

可祢惊愕地抬起头,哀怨地注视着元康。然后,她慌慌张张站起身去抱酒壶。看着可祢远去的背影,元康又想起了濑名姬信中的几句:“大人想必已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对月叹息,我身发狂谁人知?”

若是濑名姬在信中忘记她的不满,只是表现出对元康的担忧,元康无疑不会动摇。但现实正好相反。她固执地认为,元康身边有了其他女人。究竟是什么使得她固执己见呢?显然,是因为濑名姬自身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元康感到一股无名烈火自心底腾起。

花庆院夫人好像已经看透了元康的心,不断令可祢给元康斟酒。当元康起身如厕时,她令可祢道:“你领城主去。”

“是。”可祢声音清脆,立刻手持蜡烛站了起来。两人转到廊上,月光洒满了纸门,皎洁明亮,根本无需蜡烛照路。

“可祢,你以前接触过男人吗?”

“没有!”可祢的脸颊变得通红,激动地反驳,频频摇头。

“打开拉门。今晚月色不错。”

“是。”

“将蜡烛熄灭。外面好像下了雪,一片洁白。”

“城主不怕伤风吗?外面寒气深重。”

“可祢,你转过脸,对着月亮。就这样。真是貌若天仙啊!”

可祢顺从地抬头望着月亮,她感到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枝头的花朵,空中的月亮,还有地上的你。”

“城主,可以了吗?”

“不不,再待一会儿,让我看看。”

“是……是。”

元康清楚地看到可祢眼中的光芒,她在渴望着爱抚。她唇边的妩媚和恐惧,使元康胸中的烈火燃烧得越发旺盛。

女人绝不都像濑名姬那样总是欲火焚身。饭尾丰前的妻子吉良夫人坚强能干的外表下,也能让人感受到忍耐和本分。而眼前的可祢,简直顺从得像个奴隶,那么温顺娇弱,仿佛一伸手拥抱住她,她便立刻会化了。“好了。”元康道,“不再开玩笑了,带我去厕所吧。”可祢十分惊讶,她以为元康定会拥抱她。

“可祢。”元康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究竟谁指使你,要把身体献给我的?”

听到元康严厉的诘问,可祢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可祢,我醉了……”元康一边安静地走向厕所,一边说,“从你望着月亮的苍白脸色可以看出,你还未接触过男人。”

“是。”可祢声音发抖,小心翼翼地捧着已熄灭了的蜡烛。

“你是受人指使前来服侍花庆院夫人的,对不对?”

“是……是。”

“还有,你为了能够接近我,故意在花庆院夫人面前说喜欢我?不要害怕,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

“花庆院夫人是个好人,轻易就信了你的话,还特意安排你为我浆洗衣物,但你在服侍我时,逐渐真的喜欢上了我。”元康温和地下了结论。可祢嘴唇嚅动着,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内心并无害人之意,所以,你才显得那么可爱……但那样一来,你又十分可怜。”

“……”

“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若我占有了你的身体,痛苦的只能是你,因为要对我保守秘密,你要时刻忍受内心的煎熬。所以,在你将秘密告诉我,让你自己变得快乐之前,我不会碰你。这样做是为了你。”

“城主!”可祢突然扑到元康面前,跪倒在地,“奴婢向您坦白。奴婢向您坦白。请原谅!”

“你想说了?”

“指使奴婢的是织田家的武将泷川一益。”

“你的父亲是谁?”

“泷川家臣阿久津甚左卫门。”

元康悄悄将双手放到可祢肩上。可祢抬头深深地望着元康,洁白的牙齿如同珍珠,天真无邪的内心流露无遗,似乎无论问什么事,她都丝毫不会隐瞒。

“他命令你做什么?”

“监视城主的日常起居,直接报给他。”

“将日常起居直接报给他?”

“是。他说他还不能判断城主的实力和品格,便让奴婢将您的一言一行原原本本报给他……”

“哦。”

“他还说,即使城主知道了,您性情坚忍,也不会杀我。万一被发现,将一切直言相告并当场谢罪即可。城主,请原谅!还有,请将可祢放在您身边……”

元康双手抱肩,深深地皱起眉头。泷川一益为何要指使这个小女子?元康迷惑不解。他忽然将姑娘推开。“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吗?不要撒谎。”

“不,奴婢没有撒谎。”可祢瘫倒在元康膝边,“他说我不只要做内应,城主还可能会感到孤独,让我尽心侍候。”

“谁说的?泷川一益?”

“是。他说城主可能不会让骏府的夫人到冈崎城来。说您早晚要同织田大人携起手来,便让奴婢把您看做主人,尽心侍奉。”

“等等!”元康突然止住可祢。刚才熊熊燃烧的欲火,这时突然熄灭了。泷川一益究竟是什么人?不,这绝不是一益一人的智慧,肯定是信长在背后操纵。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在这里,这么清楚地听到信长的真实意图。

这可祢的确不只是个奸细。信长与一益正是利用了这个少女的纯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少女是他们的新武器。

“可祢,”半晌,元康将手轻轻从可祢肩头挪开,在她身后坐下,“你过来。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真心。元康喜欢你天真无邪的心灵。”

“是……是。”

“你直接告诉泷川一益,说我元康要多可恨有多可恨,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城主!奴婢已经清楚地——”

“你已经说过了?”

可祢伏在元康胸前,心头激情如火,头发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身体剧烈颤抖。“城主,家父给奴婢来信了。”

“说什么?”

“他说既然您能够令我生起爱慕之情,肯定是个勇猛、体贴而又无可挑剔的大将。泷川一益近期将作为使节从清洲来冈崎城谈结盟之事。家父也可能同来,所以他让我尽心侍奉您……”

元康搂着可祢,抬头望着月亮。织田氏派来结盟的使者,那将决定他元康的命运。他内心多么企盼那一天呀。因为妻子被扣押在骏府做人质,元康无法主动派使者去信长处,一直为此而发愁呢。

元康突然弯下腰去,轻轻亲着可祢的耳朵。除了一益,还有一个使者,如今已经躺在他元康的怀中了。“可祢……”

“嗯。”

“你是个天真的使者。你既然毫无保留地向我坦白,我也会毫不保留地爱怜你。来,站起来,跟我走。”

可祢被元康攥住的小手,如同火焰般热烈地燃烧着,她站起来时,差点摔倒。元康轻轻地扶住可祢摇摇欲坠的身体,温柔地亲着她的耳朵。

二八 清洲会

永禄四年二月十四,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作为织田氏的使者,到达了冈崎城。

此时元康悄悄出入可祢的居处,已有一个多月,只有四五个贴身侍卫和一些老臣知道此事。

“身为一城之主,经常出入三道城,可能会招致非议,不如将她迎进本城。”酒井雅乐助曾经私下建议,但被元康回绝了:“你不必管。家臣们知道倒无所谓,我是担心此事传到骏府。”

“开玩笑。夫人不在身边,找一两个女子有何关系?”

“何必故意激怒濑名。情爱之事偷偷摸摸更有韵味。”

事实上,元康的确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与他暗中缱绻的女子居然是敌人织田氏派过来的卧底,但她逐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爱上了敌人,元康感到十分有趣;而且,当他离开本城进入三道城侍女的房间时,总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有时甚至想大笑出来。究竟是什么,使得男女之交有如此大的诱惑呢?

花庆院夫人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装作毫不知情。无论元康去得多么晚,只要他轻轻敲几下窗户,可祢立刻就会迎出来,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思议。

他会故意迟些,那时他虽手脚冰凉,可祢却总是那么热情似火。操纵着可祢、让元康悄悄出入侍女房间的,不是主人和家臣之间的“忠”,而是另一种力量。正因如此,元康能够冷静地反省自己,越来越清楚人的坚强和脆弱。

这天早晨,元康醒来时,发现可祢也已醒来。她将右手放在元康枕边,双眼大睁,一动不动,手脚如同烈火一般炽热。“您醒了?”轻柔的问候声听来十分凄婉。

“噢,窗户已经泛白。睡过头了。”

想到睡在隔壁房间的阿孝,元康轻轻将可祢放在枕边的手拿开。但可祢立刻又紧紧抓住元康的衣襟,偎依过去。“今晚您再来……”

“噢。”

“今天可能会见到织田家来的使者。”

“今天?知道了。”

元康轻轻地点点头,拿过衣服。可祢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天色还未大亮。从菅生川上升起的白色晨霭柔柔地缠绕着老松树枝。

当重臣酒井将监忠尚一早进城奉公时,城内热闹了起来。

“织田氏的使者来了。”

“什么?织田氏的?有何事?”

“不知道,大概是来劝降的。”

石川家成禀报完后,忠尚应了一声,凝视着屋顶。忠尚和松平同宗,他时常轻视元康,并自封为辅佐官和监视官“大目付”。“城主应该知道吧,为何还不到大厅来?”

“他还未起。”

“未起?真不像话。立刻叫醒他!”

一个家臣正要起身,却被忠尚叫住:“等等!”旋一扫众人,“城主到来之前,我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忠次,你意下如何?”

“我服从城主的决定。”

“城主说投降织田氏,你也赞成?”

“别无选择。”

“那么留在骏府里的少主怎么办?你们的妻儿怎么办?”

忠次没有回答,单是聚精会神地看起贴在墙上的武士信条来。忠尚咂了咂嘴,转过身对着植村家存,还未说话,不料家存比忠次更加干脆:“我完全尊重城主的意见。”

事情已很清楚。石川数正根本不愿听忠尚说话,忽然起身如厕去了;家成则肃然而坐,毫无表情。

“唉!”忠尚失望地叹息一声,“我要进言,请主公杀了那使者。如若主公不愿杀他,就不让他进城,驱逐了他。他们再来进攻,就是第二次小豆坂之战。”

忠尚仍在喋喋不休。上午巳时左右,使者到达,城内气氛十分紧张,人们已明显分成了两派。两派都不知道元康之意,但在服从元康决定这一点上,意见相当一致。

当泷川一益带领两个随从进到大厅时,刚刚起床的元康冷冷地从卧房走了出来。一益坐到他面前,元康非常自然地张开大嘴,打了个喷嚏,淡淡问道:“路上可顺利?”

一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这个世上到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儿。大人到清洲城时,恐怕会有无礼之徒添麻烦。到时还请多多包涵。”

听他的意思,第一个条件,好像是冈崎人必须到清洲走一趟。

“信长君可好?”

“精力旺盛,每天都训斥我们。”

“哦。真想念他。我在热田时,他经常去看我,照拂我……”元康强忍住一个喷嚏,轻轻触碰到了关键的话题,“那么,你这次来……”

“目的很简单。”泷川一益捻着胡须,表情十分严肃。座中众将顿时鸦雀无声。“自今川义元公一去,织田松平两家就再无对抗之理。贵方在东,我家主公在西,各行其是,互不干涉,索性结盟和好。这即是鄙人此行的目的。”

元康郑重地点点头。他根本没在意家臣们紧张的表情。“那倒也不失为一种策略,但恕我难以接受,请你回去这样转告织田大人。”

“哦。”

“今川氏对我有恩,织田大人尽可以向西、南、北三方扩展,但东边净是今川氏的领土,我不能征讨。”

“诚如所言。”

“你大概还不明白,天下之事,义理为上。”

“是。”

“元康非背信弃义之人,但也绝无向尾张挑衅之理。”

泷川一益捻着胡须,点了点头。

“所以,请你回去告诉信长君,我同意与他结盟。”

“噢?”一益微微歪着头,“大人不是说,为今川氏计,没得到明示,便不可违背信义吗?”

元康缓缓道:“那倒不必。我毕竟不是今川的家臣。泷川一益,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非常渴望拥有主君,另一种人则绝无这种念求。信长君大概与我同属后者,宁可死,也不做别人的家臣。即使对今川氏应尽的义理,也非主臣之义,而是武士情义。我与孩提时的友人信长君之间,也存在这种‘义’。”元康停下,打起喷嚏来,“所以,我会相机前去清洲城,与信长君追忆往昔……你能否这样转告他?”

泷川一益不禁重新打量元康。刚才还说恕难接受,但不是全部接受了吗?而且,他在打喷嚏时表明了决心,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元康都决不做织田氏的家臣。

真是非同寻常的大将!与这样的大将,根本无须谈论降服之事。一益顿时放下心来。“在下完全明白。”

“太好了,没有任何前提条件就实现了大义,两家握手言和。太难得了!来人,将礼物抬来。”

一益忽然想到,信长吩咐元康到清洲城去,这么重要的条件居然被元康改成了“相机前去”。然而事已至此,恐已无法再次提起这个,如重申,只恐被元康耻笑。

一益只好收下礼物,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对元康深施一礼道:“我家主公定然也十分高兴。因需为迎接您作些准备工作,所以敢问大人,打算何时前往清洲?如此,在下便可回去复命了。”

元康看了家臣们一眼,轻声道:“我最近实在无暇考虑此事,届时再知会你不迟。我也不好随便定下日子,信长君也很忙啊。你且回去问他何时有空闲,再与我商量,如此可好?”

一益心悦诚服地伏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如同梦中。他虽然醉心于信长并望一生跟随,但看到元康的一言一行,他竟有点心动,怀疑是否要另投明主。真是天外有天!如果说信长如同熊熊的烈火,眼前的元康则让人联想起月亮,在火焰上方静静地放射光芒。

家臣们如释重负。自然也有人恐惧,认为元康不应轻易答应前去清洲城;但那毕竟是将来之事,眼前实现了无条件结盟,这个结果绝对无可挑剔。

接下来,元康带着一益悠闲地巡视了冈崎城,直到大厅内欢迎使者的酒宴准备好,他们方才回来。

二人参观了本城、二道城、箭仓、米仓、兵器库,这种安排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是,元康根本没有将织田氏放在眼里;另一种理解是,元康对信长毫无隐瞒,想通过一益向信长表明,冈崎人对他绝无二心。

过了三道门,元康用扇子遥遥一指,“那是我继母花庆院夫人的住所。”一益“噢”了一声,停下脚步。

对于花庆院夫人的家族如何将本应送至骏府的元康出卖给尾张做人质一事,一益一清二楚。

“我想让花庆院夫人度过安静祥和的晚年。她对我而言很重要。”

“大人不准备惩罚他们家族的不义行为了?”

“我曾经为此而恼怒。但如不发生此事,我和信长君有何缘一见?神灵在冥冥中自有安排,这非人类智慧所能企及。”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随后指着竹篱笆对面的庭院,那里有个人影在晃动。

“那是夫人的侍女可祢。你看,她正在剪水仙花。我听说她出生在尾张,确实是个好姑娘。”

一益惊讶地定睛望去,早春的庭院里,一个娇艳的女子在走动。元康一直微笑着,一益忽然怀疑起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只有二十岁。

第二年,永禄五年正月,元康拜访了清洲城。有的家臣担心元康的安危,劝他不要前去,但他置若罔闻。泷川一益离开冈崎已快一年。急性子的信长此间肯定在切盼元康前去,如再拖延下去,拜访就要失去意义了。

况且,骏府的氏真已经走上了灭亡之路。尽管剽悍而暴烈的信长忍住性子没有采取行动,但氏真仍然不敢为他的父亲报仇。他恨元康不去骏府,将元康同族松平家广的十余个家人赶至吉田城外,斩首示众。如果元康因为害怕更多的人质被杀而前往骏府,尾张和三河之间又会如何呢?

凭信长暴烈的性情,他肯定会趁势攻入冈崎。所以元康反复声明,不能离开冈崎城,但氏真的疑心却丝毫未减。元康不能不集中精力对付织田氏,这种状态从义元被杀的永禄三年,一直持续到泷川一益前来结盟的永禄四年二月。

在此期间,元康看起来像是在为义元报仇,但征战时避开了信长的主力,先后降服了举母、广濑、伊保、梅坪等和松平氏有渊源之地,然后又和舅父水野信元在十八町畷、石濑地区交战。所以,既然氏真不如其父义元,就应该承认元康的“忠义”。

和水野信元的石濑战役结束后,元康和信长结成了同盟。既已结为盟友,无论城池多么小,元康都不应该侵入织田氏的势力范围。

元康的举动越发激起了氏真的疑心,他命令驻守中岛城的板仓重定、吉良义昭和糟谷善兵卫尽力反抗元康。元康只好镇压,以加强冈崎城的守备。结果,又有人质被推出吉田城外处死。

被杀的有松平家广的小儿子右近、西乡正胜的孙子四郎正好、菅沼新八郎的妻子和妹妹、大竹兵右卫门的女儿,以及奥平贞能、水野藤兵卫、浅羽三太夫、奥山修理等人的妻子和儿女。这些人都是在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有感于松平氏旧恩而主动归顺的武将。

正值夏天,行刑场所是城下的龙拈寺。其残忍程度让旁观者无不失色,就连那监斩官吉田城城代小原肥前守资良的家臣们也不忍目睹。

屠杀结束之后,氏真道:“若元康胆敢背叛我们,那么关口夫人、竹千代和阿龟,都将是同样下场。”这种无比拙劣的威胁,只是促使元康下决心早早访问清洲城。

随从二十二人,从十五岁的本多平八郎到年近六旬的植村新六郎氏义,众人无不抱着壮士一去不返的必死决心,跟随元康抵达了清洲城。

一行人在那古野城和泷川一益派来迎接的队伍汇合,随后在他们的保护下进入清洲。城下的百姓纷纷涌到本町门前观看,使得众人寸步难行。

冈崎的松平藏人元康前来拜访因为斩杀了今川义元而声名大震的尾张之守织田信长——听到这个消息,城下的百姓当然认为元康是来归顺示好的。

“他就是六岁时便来热田做人质的竹千代吗?大概他那时就说好,要做织田的家臣了吧。”

“对。听说信长公经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时的织田大人就有此远见卓识,真让人佩服。”

“虽说如此,但马背上的松平元康很是威风呢。”

“他进城后肯定会卑躬屈膝的,现在姑且让他威风一下。”

这就是战胜一方,连领民都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走在最前面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听到这些带有轻蔑意味的窃窃私语,不停呵斥:“闪开!闪开!”本多平八郎虽然只有十五岁,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不时挥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大薙刀。“都给我闪开!三河松平大人到此,谁敢无礼,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元康没有训斥,也没有制止忠胜。他平静地眺望着城外的爱宕山,在本町门前停下马。

“我乃松平藏人元康的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如有无礼者,定斩不饶。”即使在一益面前,平八郎仍然声如洪钟,还挥了挥大薙刀。一益微笑着答道:“一路辛苦了。有我一益在此,你尽管放心。”

“我怎能放心,听说尾张狐狸最多。”平八郎想让人明白他坚定的决心:胆敢有人袭击元康,他就杀无赦。一益当然清楚,因此当元康从马背上下来时,他恭敬地低头致意。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他们认为,织田氏对于这支前来归顺的队伍,过于慎重了。

进城到了上畠神明社附近,林佐渡、柴田胜家、丹羽长秀、菅谷九郎右卫门等重臣,已经列队迎候。这种待遇连三河人也感到极为满意。

来到预定为元康下榻处的二道城,信长已经站在大门前。他一看到元康,便叫道:“噢,终于来了。还记得,我还记得你啊!”他的声音不再暴烈、急躁,好像是发自内心地欢迎这位他等候已久的贵客。

元康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对于他来说,踏入这个门,就已经将身家性命当作了赌注。如果这件事传到骏府,那么卑鄙的氏真可能杀了濑名姬和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元康即使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信长真情流露的好意,让三河人内心备觉温暖。可这是信长的真心吗?织田与松平可是三代为仇啊!这个在田乐洼取了义元首级的骄傲大将,居然双眼发红地拉着元康的手,把他迎了进去。

万不可大意,他可能是故意如此,以让冈崎人放松警惕,说不定已暗中作好灭了冈崎的准备。这些翻云覆雨之事,史上早已屡见不鲜。在三河人看来,胜利者信长主动派使者前往冈崎城要求结盟,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他们不相信信长今天会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们。他们昂首挺胸,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冲淡作为归顺者的屈辱。

当他们进入二道城的书院,泷川一益道:“此乃下榻之处,众位可以放心在此歇息。”

早在众人尚未启程之时,鸟居元忠便提醒众人:“不能大意,那些狐狸想麻痹我们。”

“尽管算计吧。我绝不离开城主半步。即使主公与他们面对面,我也决不放下手中这把大薙刀。”本多平八郎道。

“大薙刀肯定带不进去。到时候会让你把刀交出去……”

平岩亲吉双手抱在胸前,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元康已在书院上首坐下。他让随从将窗户打开一些,凝视着五条川边矗立的高高的角楼。

元康并不害怕信长,但是冬日午后天空的乌云,在他的内心投下了重重阴影。信长是否有什么诡计,现在已不是问题。对信长信任与否另当别论,元康这样做,是为了冈崎城的将来,是为了海道三国的太平与安宁。但如何才能让氏真明白他的真意?他是否未曾努力去争取氏真的理解?种种反省不断刺痛元康的心。

“松平元康为了实现野心,置妻儿的生死于不顾!”如果被世人如此谩骂,他元康还不及母亲於大。

今日能够顺利地和信长见面、结盟,其中也有母亲的努力,元康对此十分清楚。母亲努力影响水野信元和久松佐渡,无非是为了制造松平、织田两家的和睦氛围。氏真将人钉死,然后吊起来示众的残忍情景,又浮现在元康眼前。

“一切都交给我。年轻娃少说话,一切交给我!”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植村新六郎训斥外孙本多平八郎的声音。

“我们怎可不守护在主公身边?”平八郎认为极其荒谬,对外祖父植村新六郎毫不留情。“我们呆呆等在此处,万一发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届时我们会大声叫你们的,岂能都跟在主公身边?那会使主公的声名蒙羞,会被人家嘲笑为胆小鬼。”植村新六郎道。

元康正想竖起耳朵仔细听,迎接他的使者来了。“织田尾张守信长大人在本城大厅恭候。请大人随我来。”

“辛苦了。”元康站起来,正了正衣襟。植村新六郎捧着他的武刀,也立刻站了起来。元康朝忐忑不安的随从们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去了。”说完,他带着新六郎昂然而去。信长大概不会再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但只要能避免,元康就不想刺激骏府的氏真。

当元康带领新六郎抵达本城时,一个武士远远嚷道:“带刀者退下。”他挡住了新六郎。元康故意没有回头。新六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昂首挺胸跟着元康。又有人嚷叫起来:“主公面前不得无礼!”

他们即将进入大厅时,并排而立的织田重臣们不约而同向主臣二人转过头来。“按照清洲的规矩,不能带刀到主公面前。去刀,退下!”

“不!”新六郎突然厉声回敬道,“松平氏大名鼎鼎的植村新六郎氏义,握主君之刀跟随主君,有何不妥?!”

“住口!”坐在上首的织田造酒丞吼道,“这里不是冈崎,是清洲城!”

“无论在谁城中,即使战场上也不例外。松平元康所到之处,必须有带刀侍卫跟从。你们为何那么怕带刀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

元康默默地站着,造酒丞正要起身,坐在正面的信长伸手制止住了。“是三河的老将植村吗?”

“是。”元康回答。

“植村之勇,世人皆知。松平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无妨,让他一起进来。”信长道。

植村一时有些茫然,但立刻紧闭双唇,随元康进到大厅。他还无法信任信长,如其对元康下手,他立刻将武刀递给元康,自己则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当年当场诛杀岩松八弥的,就是植村新六郎。”元康道。信长听此一说,看了看元康,爽朗地笑着,指了指给他预备好的席位。

“一别十三年,真让人想念啊!”元康坐下,恭敬地低头致意。他没有感觉屈辱,是真心地向信长表达想念之情。想当初,信长多有照拂,还将心爱的战马让给他,一切皆如在眼前。

从未向别人低过头的信长也低头示意,“儿时的事情,真让人怀念,真想见到你呀!”

岳父斋藤道三去世时自不消说,就是在父亲的牌位前,信长也没有低过头,而是将手中的香烛扔了出去。今天,在这里,他居然向元康低首致意。

尾张众将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主公居然低头了,他究竟要如何待三河人?

“想到你在骏府漫长的人质生涯,我也时觉痛苦。”

“元康经常梦到您。”

“如今我们都到自己做主之时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是我们幼年的约定。”

“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元康……”

信长摆了摆手,“你大概想说,骏府里还有你牵挂的人吧。我知道,不要说了。”

元康放下心来,重新打量着信长。那个乖僻的少年吉法师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信长令元康体会到一种亲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长则具有一种冷酷沉静之气,像冰冷的刀身,风骨凛然。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将了。他冷彻的眼神也让人过目不忘。世上还有比信长变化更大之人吗?他无疑是上天派来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着、勇猛和智慧于一身。

而信长的感触则完全相反。元康看去并没有信长想象中那样英武,那样凛然。他脸颊圆润丰满,线条质朴,但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坚定的自信。年纪轻轻,他竟能漂亮地赢得战争!还不仅仅如此,自从回到冈崎城,元康的居中调度与八方逢源都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信长让贴身侍卫捧上礼物。他赠给元康一把长剑长光和一把短剑吉光,赠给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宝也是我信长之宝,植村,这把行光送给你。”

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望着元康。他一直深信,信长是冈崎人的敌人,这个循规蹈矩的老臣显然没想到信长会称他为三河之宝,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对你忠诚的奖赏,赶紧致谢吧。”元康道。

新六郎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酒菜端上来了,衣着华丽的下人们不时殷勤地给信长和元康斟酒。

和冈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长待元康温和有加,丝毫不带战胜者的倨傲之态。元康不禁感到恐惧。既然对方这样对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元康从无向信长称臣的打算,信长恐也不会让他行君臣之礼。但元康仍然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双方看似平等,元康却感觉自己被对方激烈的性情压抑。但除了信长,又有几个人值得依赖呢?

今川氏真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条则如同两只猛虎,从不停止觊觎今川氏的领地,除此以外的近邻,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竹千代,我给你舞一曲,你且放开喝酒。”醉意袭来,信长直呼起元康的乳名。他站起来,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何所憾?

信长的舞姿和歌曲很不相符,他显然不是在慨叹人生的无常,而是在为众人助兴。未几,元康也站了起来,随之起舞。

缥缥乐土,

缈缈旅途,

唯愿此生,

寄于佛祖……

元康的声音和姿势,与信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信长的歌舞纵横开阖,令人振奋,元康的歌舞则幽远沉静,让人心如止水。

“好,好!”

信长高兴地大口喝着酒。他有醉后强行劝酒的癖好。此时,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劝元康道:“竹千代,这可是坚定你我情谊之酒啊!”众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元康。他们知道,若拒绝,性情暴躁的信长定当场发作。

元康微笑着接过了酒杯。“我很高兴……”他神情自然,咕嘟嘟一饮而尽。

信长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很高兴,自己身上欠缺的,正是元康身上有的。“竹千代,明天我们还像幼时那样去玩耍。我们一起骑马去热田。你那时候住的驿馆,还保留着。”

人们终于放下心来。他们从没见过信长如此豪爽,如此开怀畅饮。众人在惊奇之余,不禁对元康产生了好感。

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长和元康不但性情相反,外表也截然不同。信长身材修长,而元康则身宽体胖。信长双眉紧凑,眉尾上挑,而元康双眉分开,眉尾低垂。信长鼻梁挺直,而元康的鼻梁则厚重多肉。但二人却如此亲近,远远超越了凡俗之人的程度。

当二人纵马驰出清洲城时,两家的贴身侍卫们已经不再互相猜忌了。

信长带领着岩室重休和长谷川桥介,元康身后跟着鸟居元忠和本多平八郎,兴冲冲向热田方向奔去。

“我是希望你我能够单独相处。”信长令随从放慢速度,甩开众人,笑了笑;元康也微笑着点头。

“关于三河和尾张的边界……”

“必须清楚地定下来。”

“我派泷川一益和林佐渡去。你呢?”

“石川数正和高力清长。”

“地点?”

“鸣海城可好?”

“好。”

片刻工夫,二人已将几十年的纷争战火轻轻止息。

那古野城的角楼在冬日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分外挺拔,天王寺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事?请不要客气。”

“你在田乐洼之役后,依何顺序奖赏家臣?”

“呵呵呵。”信长笑了,“你呀,想通过此事来打探我的老底。但我无须隐瞒。我首先奖赏的是梁田政纲。”

“为何?”

“如不是他及时把握时机,就不可能取胜。”

“其次呢?”

“是第一个刺向义元的服部小平太。”

“那么取了义元首级的毛利新助呢?”

“第三。”

“噢。”

对话到此为止。元康已经对信长的驭下之法一清二楚。能否取得首级是运气,冲在最前面的勇士方才应该大加奖赏。

不大工夫,二人就到了热田。

来到他们熟悉的神社大门前,元康远远望见白发苍苍的加藤图书助的身影时,眼角顿时湿润了。

一个女人和图书助并肩而立。当元康看到她就是被信长以参拜热田神社之名,从阿古居城请来的亲生母亲於大时,顿时几欲大哭。

元康稳稳地从马背上跳下,向母亲於大走去。

二九 风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烦意乱地赏着庭院里的歌舞。这是从永禄三年七月左右开始从城下风靡至各个村庄的歌舞。人们都称其为“荒唐舞”或“风流舞”。据说最初是乡人聚集到八幡村跳。其后,这种舞蹈在其他村子迅速风靡开来。人们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号手站在中央,舞者则围成一圈。开始时舞者以青年男女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间,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沉浸在疯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华美得炫目的绫罗绸缎。

看到百姓忘我地彻夜狂欢,武士们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觉乐在其中了。后来,人们开始不分场合地随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宣淫。

有心人将这一切归因为百姓看到义元战死后,氏真无礼无能,心生绝望的结果。甚至还有人暗地里说:“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肯定是织田信长的阴谋。”也有人说:“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贺的忍者前来捣乱。”一时间流言四起。

进入冬季,风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松了一口气,但春暖花开时,这种舞蹈重新盛行起来,其场面更加不堪。

仅仅为了这一夜舞,众多百姓变卖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轻武士一去不返。

“战争真是无聊。一将功成万骨枯!莫如在活着的时候尽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乐。”

人们情绪低落,风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复仇、士道、战争、劳作,统统成了身外之物。他们宣称,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享乐。如此一来,就连热衷于享乐的氏真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让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谓的风流舞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由于舞场设在城内,而且又在白天,无论舞者还是观者都觉无趣。

“这种舞蹈有什么意思?不可理喻。”扶几的一边坐着濑名姬,一边坐着侍童三浦右卫门义镇。氏真一边抚弄着义镇那比女子还要白嫩的手,一边自言自语道。

“大人,这是因为在白天舞蹈的缘故。您夜里来看看,那时人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想必大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义镇道。

“哦?”氏真紧紧地抓住义镇的双手,双眼发亮。濑名姬不时瞟一眼这荒唐举动,她觉得,氏真亲近男子是故意做给她看。

当氏真叫过濑名姬,让她从他时,濑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妇。”但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她的内心摇摆不定。

“哼!你还将松平元康当你的丈夫?元康已经和信长狼狈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误解。元康是为了避开信长的锋芒,不得已而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濑名姬的话。“难道你也想和元康携手反对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过三浦义镇,“只有你不会背叛我。过来!”

氏真将身材小巧的义镇抱在膝上,转过脸去对濑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后,每次濑名姬前来,氏真总会让义镇陪侍。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看到氏真搂着义镇,濑名姬就会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将义镇作为男人去对待,氏真会作何感想呢?

“停!风流舞到夜里再举行。”此时,氏真突然站了起来。濑名姬醒过神时,发现父亲表情异常地跪在氏真面前。“亲永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到我卧房来。”

濑名姬猛吃一惊,赶紧随着父亲站了起来。侍卫们到院中叫停了风流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来劝谏氏真停止风流舞,还是偶然过来?眼前的父亲,绝不是平常那个平静沉稳之人,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亲永一边走一边叹气,“不要跟来,稍后告诉你。”

父亲究竟是让她回府邸等待,还是在城内等待,濑名姬没弄明白。父亲匆匆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氏真。濑名姬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不禁又跟了上去。父亲的狼狈让她不由自主想探个究竟。

走廊右边樱花盛开,其中夹杂着非常鲜艳的朱红色。在濑名姬眼中,那种朱红十分不吉。

氏真在义镇的引领下走进卧房,亲永跟了进去。濑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门边坐下。一个侍女差点失声惊叫,濑名姬赶紧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声音从隔壁房中传了过来。

“请屏退众人。”亲永道。

“不必,我身边就义镇一人。”氏真十分固执。

亲永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犹豫,尔后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有战报传来,说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谁……谁……谁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么,藤太郎长照干什么去了?”

濑名姬听到这里,不禁汗毛倒竖。不吉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西郡城是鹈殿藤太郎长照的居城,长照之母与濑名姬之母均是今川义元的妹妹。自从元康开始经营三河,其势力便逐渐扩张到了今川氏边境的西郡城。

听说同父异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将要进攻西郡,待在骏府的长照不久前刚返回城中。

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氏真认为松平清善有与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将他的家人悉数推到吉田斩首了。骏府纷纷传言,松平清善是怀恨在心才谋反。濑名姬听说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经过敏。

“藤太郎干什么去了?我姑姑怎么样了?”

面对氏真的一连串追问,亲永许久没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后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该有所准备了吧。让濑名、竹千代和阿龟准备领死。藤太郎干什么去了?”

“唉,藤太郎长照到达城下时,敌人已经攻进去了。”

“浑蛋!他是不是一路跳着舞过去的?!”

“没有确切的消息,据传长照和他的弟弟长忠都已战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这个浑蛋!”

氏真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语了。他感到全身热血上涌,有些眩晕。他在骏府城里纵情享乐之时,父亲遗下的领地已经逐渐被人吞噬。他虽对元康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无法让元康再返回骏府。当然,氏真也不敢发兵攻打冈崎城。若发兵征讨元康,士兵们肯定会在中途跳起风流舞,然后一哄而散。正是因为今川氏的败亡,才使风流舞风靡一时。

“亲永,带濑名过来!”咬牙切齿的氏真狂吼道。

濑名姬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氏真不敢进攻元康,他将会采取何种残忍的手段加以报复呢?只要想想他将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斩杀,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残忍程度。

“不能斩首完事,那太便宜他们,火烧也太客气……用钉子,用锯子……”他全身颤抖地向小原肥前发令时,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肥前也瞠目结舌。

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氏真和濑名姬的表兄。没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举攻下城池,杀了鹈殿长照。凡事必深思熟虑的元康,既然选择主动攻击,想必已考虑到后果。他哪里还在意妻子和儿女的生死?濑名姬欲哭无泪,身体微微颤抖。

“叫她来!将竹千代和阿龟也带来!将他们撕成八瓣!”

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个东西,大概是扶几吧,砸到了隔扇上,传来了可怕的折裂声。

“请问让濑名母子来做什么?”亲永低沉地问道。

“可恨的元康!还用问吗?亲永,你难道想袒护她?”

“濑名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么?!”

“鹈殿长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为外甥被杀,而要将外甥女处死,亲永认为,这种处理欠妥。”

“就这样不了了之?”

“濑名究竟有什么错?只因为她没有制住冈崎城的丈夫?”

“亲永,你想用道理来压我?”

“濑名的母亲也是您的姑姑。请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暂且饶过濑名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么东西。这次是茶碗或棋盘。院中传来破碎的声音。“我一开始就恨元康。他那双眼总是闪闪烁烁,深藏阴谋,却还装得十分镇静。你们居然将他招为女婿。如今他不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还杀死了姑姑。若饶恕了他,天下人会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原因根本不在于此!亲永在心中驳斥。在这个乱世,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在找出一条可以中止战争的道路之前,武将应该紧咬双唇,咽下眼泪,进可驱万千兵将,退可保万世基业。

遗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这一切?他陷入了幻觉,日复一日地享乐,只在闲暇时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绝对驱散不了战争的阴云,更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平。此氏不亡,岂不怪哉?

“如若惩罚濑名母子,将给元康以口实,他必将借此进攻骏河、远江。不如将濑名母子继续留在骏府做人质,然后借先主之名劝说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动地制止了亲永:“别说了!我已不信任濑名。她们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说不定哪天会将元康引进骏府。连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带来!”

但亲永没有动,依然严肃地望着氏真。

“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也同罪。”

亲永还是没有回答。一向为人和善的他,也觉得今川氏没有一丝希望了。别说氏真,就是义元将元康玩弄于股掌之上时,也没对冈崎人下手。对今川氏狡猾的伎俩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时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当听到义元战死那一刻,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切腹殉死。想到这里,亲永肝肠寸断。“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濑名母子吗?”

“是!”

“既然如此,就请先取我的首级。”

“取你的首级?”

“是。是我亲永选元康为女婿的。先主虽已同意,但拙荆和濑名当时并不乐意……况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亲永缺乏眼光,请先取了亲永的首级!”

氏真圆睁双眼,嘴角抽搐,气急败坏地咽着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听的濑名姬终于站起身来,心中乱作一团,本能地想从这里逃开。最后,她终于挣扎着到了大门前的轿子里。“快,回家。”她语无伦次地吩咐道,已经神情恍惚了。对元康的恨与对儿女的爱都已经消失,只有即将到来的杀戮在她眼前浮动,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过神来,轿子已经停在自家的阶上,轿门也打开了。附近的少将宫内,今夜好像要举行风流舞,不时传来练习大鼓的声音。台阶上站着皮肤白皙的十五岁侍女阿万。

天色阴沉,快要黑了。带着湿气的风吹落了许多樱花瓣。

“夫人,怎么了?您脸色这么苍白。”阿万赶紧上前扶住濑名。出得轿来的濑名姬,如同一个幽灵般。

“阿万,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到卧房后,濑名姬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匆匆道。

元康离开后才到濑名姬身边的这个阿万,是三池池鲤鲋大明神的神官永见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元康在时,濑名姬不让任何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让阿万做了贴身侍女。阿万表达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寻常:她经常盘起男人的发型,出入濑名姬的卧房。

这时,阿万牵来了四岁的竹千代和七岁的阿龟。“竹千代,阿龟,过来。”濑名姬招呼道。

两个孩子并排坐下,问候完毕,濑名姬仍然怔怔的,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她忽然声音尖锐地滔滔不绝起来:“听着,母亲和你们一起去死。你们不要慌乱,也不要哭。你们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辅外甥女的孩子,是我濑名的孩子。不要被人耻笑。听懂了吗?”

四岁的竹千代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不同寻常的母亲,阿龟则早已小声哭泣起来。七岁的阿龟似乎已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

“阿龟,你为什么哭?你不明白母亲的话?”

“母亲,请……请……原谅,我一定做个好孩子。”

“哼!不像话!你还是武将的孩子吗?”

濑名突然扬起一只手。阿龟赶紧蜷缩成一团,又哭泣起来。阿万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濑名姬猛地打了阿龟一个巴掌,再次高高举起手,但并没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来。“不要怪母亲无情。阿龟,不是母亲的过错,是父亲的罪过。你要记住,你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了。他为了实现野心,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杀死……你们真不幸,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要怨恨我。”说完,她匆匆从腰带里抽出怀剑,双手颤抖着架到阿龟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动的情绪消失后,再也没有赴死的勇气。

阿万惊恐地跑了过来,酒井夫人也跑了过来。

“夫人,您要做什么?”碓冰猛地敲了一下濑名姬拿剑的那只手,怀剑“砰”一声掉到地上。濑名姬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碓冰,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房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少将宫里的鼓声越来越响。人们恐已迫不及待了,他们要在今夜尽情享乐,把全部人生赌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静,将怀剑收回衣内,一边护着竹千代和阿龟,一边等着濑名姬停止哭泣。濑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对碓冰道:“你为什么阻拦我?你难道也要和那残忍的人一样,嘲笑我吗?”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碓冰冷冷地训斥道,“城主派使者来了。”

“他派人来了?我不想见。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顾妻儿,还派人来……”

“夫人!”碓冰打断濑名姬,“城主终于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应该高兴才对呀。”

“你说什么?”

“来人是石川数正大人,请您立刻将他召到这里来,详细询问城主的苦心吧。”

“苦心?”濑名姬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带他到这里来,带使者到这里来。”她慌慌张张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阿万,让石川大人到这里来。”

碓冰拉着竹千代和阿龟的手,刚和濑名姬在上首并肩坐下,石川数正已经表情严峻地走了进来。他是石川安艺的孙子,刚刚和叔父彦五郎家成一起被举荐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之前的慌乱。“夫人一向可好?”数正很是殷勤,眼神中却含着斥责之意。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十二岁就陪伴着八岁的元康来骏府做人质,对濑名姬的性格十分了解。他见过濑名姬的父亲和其他骏府家臣,也曾经陪氏真玩耍,在松平氏的年轻一辈中,数正的口才出类拔萃。

“与七郎,我想听听城主的口信。”

“请您不要着急。这次我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待我慢慢道来。”

“快讲,如何才能解救我和孩子们?”

“这……”数正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主公对氏真已经完全失望了。无丝毫武将风范,忘恩负义,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

“住口,氏真是先主之子。”

“正因如此,主公才痛心疾首。氏真非但不替父亲报仇,反而怨恨打算为义元公报仇雪恨的主公,将投奔主公的武将家人悉数屠杀。多么愚昧、懦弱、混账……”数正一边说,一边冷冷地观察濑名姬的表情,“若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连我家主公都将有负义元公。本来主公想当面……和他一刀两断,但氏真这只喝血的猩猫,虽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家主公作战,却可能会对夫人和孩子们不利……一想到此事,我家主公就心痛不已。”

濑名姬沉默不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氏真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之守,濑名姬一直以为他是绝对高高在上,不料元康的家臣竟然如此看他,用如此轻蔑的话谩骂他。但仔细想来,数正所说也全属实。

“倘若氏真有义元公十分之一的智慧和胆量,主公说要带着妻儿回冈崎城,以为义元公报仇雪恨,考虑到将来,他万不该横加阻拦。他却是个恬不知耻、不讲孝义的小人,哪里会考虑到长远之事,更谈不上怜悯之心。他会因一时怒气而将夫人与孩子杀死……如此一来,夫人定会在慌乱之中乱了心法。所以,主公令我们前来化解此事。”

濑名姬仍沉默不语,只是颤抖着。既然元康了解她的性子,对氏真的看法又如此之准确,她还有何话说。

“主公考虑到氏真的残忍,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解救你们,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攻打西郡城。所以,十日傍晚……”

“等等!”濑名姬终于举起手,止住数正,“这么说,大人攻打西郡城,是为了救我们?”

“正是。难道夫人连这一点都没有察觉?”

“为什么攻取我表兄的城池,反倒成了解救我们的良方?你给我说清楚些。”

“是。”数正点点头,“想必夫人也知道,论武勇,鹈殿长照不及我家主公一个小指头,因为他不过一个沉迷于酒色的公子哥儿。”

“请你说话注意分寸。藤太郎乃是我表亲。”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慌慌张张回城之时,城池已被我家主公攻下。他对此毫不知情,还向身边的冈崎人询问战况,问妻儿是否平安。虽说是在夜间,看不清人面,但他身为一城之主,居然不分敌我,被人轻易取了首级。这样的人做城主,真是可笑!”

“他就这样被杀了?”

“不错。他这样的笨蛋,即使主公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但请夫人放心,藤太郎的孩子们都平安无事。我等明日一早去见氏真,与他好好交涉。他痛痛快快交出夫人和少主便罢,若有半个不字,立刻将藤太郎一家老小斩首示众。”数正脸上浮出冷笑。

濑名姬僵住了一般,沉默不语。她终于明白了石川数正之意。进攻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元康为了救她和竹千代的苦计。作为一种策略,进攻的确足以让氏真反省。对于氏真来说,今川氏的功臣鹈殿长照的两个儿子新七郎和藤四郎,确实值得用濑名姬母子去换取。

“天黑了,掌灯。”碓冰吩咐道。阿万立刻端来了烛台。碓冰轻轻抚摸着终于平静下来的两个孩子。“竹千代和阿龟小姐不要害怕,你们的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可以保证你们平安无事。”

远处传来鼓点,中间夹杂着歌声。好像不仅仅是少将宫,处处都在歌舞。或许城内也跳起了风流舞,氏真正苦闷地观赏着呢。

“夫人非但未能理解主公的苦心,还想亲手杀死少主,真令人难以置信。”石川数正道。

濑名姬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

“在下明日去和氏真交涉,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夫人不要轻率地采取行动。这是主公的原话,请夫人牢记在心。”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如同置身梦中。她深信不疑的骏府的权威,片刻之间土崩瓦解,她感觉脚下的大地忽然裂开一个黑黝黝的大口子。连石川与七郎数正都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氏真的轻蔑,元康显然将不值一提的氏真抛弃了。“数正,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问一句,如果氏真不愿意用我们交换鹈殿的孩子,怎么办?”

“那时主公定会押着鹈殿的两个儿子攻打骏府……”数正斩钉截铁地说,但他的心却颤抖不已。他离开冈崎城时,根本没想到西郡城会那么快就被攻下。

“鹈殿不易对付,恐怕无法轻易拿下。如竹千代和濑名在此期间出事,就不及补救了。你速去骏府。”当时,听元康这么说,数正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认为,氏真会在西郡城陷落之前就将竹千代和濑名姬杀死。“请主公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杀竹千代。如有万一,我与七郎数正会陪他共赴黄泉。”

元康紧紧抓住数正的手,道:“多谢!”他勉强说出这句话时,早已泪流满面,禁不住背过脸去。

石川数正出发之前,元康已经率领主力推进到名取山,并要松平左近忠次和久松佐渡守俊胜攻打西郡。

久松佐渡守俊胜是元康亲生母亲於大的丈夫,根据和信长之间的协议,他继续留守阿古居城。这次出征,他亲自带领长子三郎太郎率军呼应元康。元康似乎想依靠亲人去营救亲人。

此战,久松佐渡守父子英勇奋战,松平左近忠次的策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忠次让许多伊贺忍者加入战斗。他派伊贺的伴中书、伴太郎左卫门,甲贺的多罗四郎光俊一行十八人先行潜入城内,待城外的部队进攻时,从内放火,以相呼应。

鹈殿军顿时阵脚大乱,错以为军中有人叛乱。从骏府赶来的鹈殿长照不敢进城,直接逃向名取山,途中竟将元康军误认为自己的军队。长照和其弟被杀后,余众溃不成军。一夜之间,西郡城就被久松佐渡守攻下,长照的两个孩子也成了俘虏。

数正在途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旋又隐隐不安:用以交换的人质有了,但氏真杀死竹千代母子前,他能赶到骏府吗?万幸的是,数正在濑名姬正要手刃阿龟的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骏府。

“我不再重复了。既然在下到了此处,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让氏真碰竹千代一个指头。”数正干脆地说完,退了出去。

如果氏真是个明理之人,那么定会静下心来,考虑利害得失。松平元康已经离开。要是因为痛恨元康而连累鹈殿的遗孤,他无疑将失去鹈殿家的支持。失去一个总比失去两个好,聪明人会作出理智的判断,但愚蠢的氏真可能因一时之怒,不顾利害得失……听着彻夜未停的鼓声,数正辗转难眠,一直在考虑次日的交涉。元康费尽心思才得到用以交换的人质。此举究竟会使双方人质丢掉性命,还是获救?

卯时四刻,数正睁开眼睛,他故意不盘发,不剃须,一副旅途劳顿的样子,喝了口水后便出了房间。

“我是冈崎城松平氏家老石川数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治部大辅大人,请打开城门。”他知道氏真还在睡梦中,故意高声喊道。

城门打开了。石川数正进到客厅,童仆们仍在打扫房屋。

“昨晚观舞到深夜,大人还没睡醒。”一个睡眼朦胧的下人端来茶水,打开了近旁的窗户。石川数正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庭院。

院中垒起高高的望台,台下一片狼藉,显然是歌舞后留下的痕迹。氏真还在睡觉。如果将他从熟睡中叫醒,他一整天都会心情烦躁,所以贴身侍卫从来不敢贸然叫醒他。那样也好,数正想。

氏真醒来时,已过辰时四刻。他穿戴整齐,带着带刀侍卫和三浦义镇踉踉跄跄地过来了。

一见数正,氏真晃了晃肩膀,咬牙切齿道:“你是元康那浑蛋的家臣吧,瞧你那副德行!”

“真没想到。”数正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侧首道,“本以为大人会褒奖在下,不想却受到训斥……”

“不要装蒜了,数正。已经有战报传来,元康和信长狼狈为奸,杀了我家功臣鹈殿长照兄弟。”

“我家主公和信长狼狈为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蒜?若非如此,元康为何要把主力部队调至名取山?”

“请大人冷静。在下十万火急赶过来,就是为了向大人报告战况。”

“报告战况?”

“不错,所以我连夜赶来,拂晓之前就在城下等待。我家主公将部队推进至名取山一带,是为解西郡城之危。至于和信长串通,纯属无稽之谈。大人出言如此荒唐,实令在下汗颜。”数正巧妙地堵住了氏真的嘴。

氏真全身颤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你还理直气壮……说下去!如有半句谎言,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请大人听在下说。鹈殿长照的表兄松平左近忠次,因对其妻儿被杀一事心怀怨恨,因此说服织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俊胜进攻西郡城。我家主公对此十分担忧,才立刻发兵增援西郡,因此驻于名取山。在下向神灵起誓,此事千真万确。”

“那……那……元康为何杀死藤太郎?”

“在下没有料到。”数正满脸遗憾,紧紧咬住嘴唇。

“没有料到?你是说藤太郎兄弟还活在世上?”氏真胸中十分憋闷,一把拉过扶几,剧烈地咳嗽起来,“如你蒙骗于我,我……我会杀了你!”

“究竟是谁造谣生事?数正深感痛心。”

“那……那么,你是说元康并无叛心了?”

“是!倘若长照君能再坚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须发凌乱的数正说到这里,竟哗哗地流下泪来。“等我家主公到达时,西郡城已落入敌手。长照君败逃时仓皇至极,竟将敌人当成了盟友,被对方取了首级。我家主公认为若就此撤退,是对故去的义元公不义,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内救出长照君的两个遗孤,才返回冈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说,尽管取我项上人头,连骏府的竹千代、骏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杀了。”

“你说……长照的孩子们被元康救了?”

“的确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设计,终于救出遗孤。他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褒奖,因此令我立刻前来禀报。这是主公亲口所言。”

听到数正这么义正词严,氏真渐渐露出疑惑的神色。“你的话和我听到的实在相去太远……”氏真回头望了望三浦义镇,又立刻转向数正。“你说他精心设了苦肉计,方才救出两个孩子?”

“我家主公对佐渡守和左近说,如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冈崎人势必和他们决一死战,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让他们稍作考虑,立刻作答。”

“他们作何反应?”

“主公的妻儿身在骏府,若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主公也就无法营救妻儿。对方若不交出两个孩子,只有决一死战。”

三浦义镇点了点头。氏真瞥了他一眼。“说得不错……他们交出两个孩子了吗?”

“没有。”数正摇摇头,“他们仍然拒绝交出孩子。我家主公于是又生一计……他答应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长照的两个孩子后,立刻用他们换取自己的妻儿,然后和骏府分道扬镳。这不过是一时之计。若不如此,就无法营救两个遗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为之,大人当明鉴。姑且答应用长照的遗孤换取我家主公的妻儿,然后从长计议。”数正逐渐转入了正题。他的额头、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头看了看三浦义镇。三浦义镇如同女人般歪起头,迎接着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没想到数正有这样一种解释。氏真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鹈殿长照的孩子被杀。那样一来,除了按数正的建议,用濑名母子进行交换外,别无他路。

这样一来氏真就输了。想毕,义镇道:“我担心元康又在耍花招。”

“将关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冈崎城,是不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因为怜悯夫人,就置藤太郎遗孤的生死而不顾吗?”

“恐怕夫人也不愿意离开我……”

石川数正屏息听着二人的对话。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宠臣义镇的意见如何了。氏真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头脑作出判断,才问义镇。

“先拒绝他,然后……”义镇挺直上身。对义镇而言,濑名姬是他的情敌。他实希望将濑名姬逐出骏府,却故意装作同情,才将应该用濑名姬交换人质的话缓缓道来。那种微妙的嫉妒之心,当然是数正无法明白的。数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关注着义镇的反应。

“如果大人怀疑元康耍花招,可以让数正在此写下誓书,以保证元康并未背叛骏府。”

“写誓书?然后呢?”

“然后,将夫人和孩子交给数正。酒井忠次的妻儿还留在此处,数正不会不去营救鹈殿长照的遗孤。”

听到这里,氏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对数正道:“你也听到了。你能给我写下誓书,保证元康没有背叛我吗?”

“能。”数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下定决心,即使氏真要他切腹以表忠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数正在内心感谢神明。倘若优柔寡断的氏真身边有个洞若观火的重臣,数正的计策可能早已败露。想毕,数正大声道:“我家主公本就没有背叛之心,自不惧怕写誓书。数正即使抛弃了身家性命,也要将长照君的两个孩子平安送到骏府。”

“就这样吧。”氏真回头望着义镇,道,“你立刻准备。”义镇静静地摆好笔墨纸砚,只等数正写下誓书。

次日一早,石川数正带着濑名姬和孩子离开了骏府。既已交涉完毕,就没有必要再在骏府停留片刻。濑名姬和阿龟坐在轿中,由关口家的家臣负责护卫;石川数正则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马上,以防万一。他们出了府邸,天色还有些朦胧,不时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赶。

数正在晨霭中纵马疾驰,不经意间回首望去,只见骏府城掩映在樱花丛中,仿佛已经超越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酒井忠次的家人还留在骏府,但只要长照的两个孩子平安回去,他们应也可以迅速返回冈崎。安倍川的河堤樱花满树,风吹花瓣如雪般飘落,让人不忍踏花而行。云彩很快便会散去,富士山将显露雄姿,勾起人无限思绪。

十二岁那年,数正陪同八岁的竹千代沿这一条路来骏府做人质,那天傍晚,寒气逼人……接下来的十数年,他和元康在漫漫长夜中苦苦挣扎。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来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谁为他们揭开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头发散发出芳香,钻进数正的鼻孔。数正紧咬双唇,不禁潸然泪下。

昨天,他奉命写下誓书,按下血印后,便立刻出了城。那时如在梦中,好像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门,其间几欲摔倒。

自己居然还活着!更重要的是,元康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终于见分晓;他以生命做赌注的计策也终于奏效。想到竹千代、濑名姬和阿龟小姐平安得救,数正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发软。

数正好不容易走过护城河,靠在柳树上,泪水顿时倾泻而下,甚至担心自己会倒在此处,不能动弹。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将宫的。

“数正,你怎么了?”濑名姬急急地跑出来,问道。数正想笑,但已笑不出来了,他拼命压制着的感情,顷刻间化作号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边说一边向隔壁房间走去,结果脚下踩空,摔了个大跟头。

濑名姬和父亲亲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们终于得以匆匆忙忙离开骏府。

竹千代感觉到背后的数正在颤抖。“叔叔,您不舒服吗?”他回头问道。数正抚摸着小竹千代的头,呵呵笑了,“公子,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天下最伟大的山。”

樱花纷纷飘落到主从二人身上。

数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两宿,终于进入了冈崎的领地。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军小心护卫着数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驻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长子。元康已将西郡城送给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亲生母亲现在的丈夫为人诚实厚道的缘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长子弥九郎定员驻守旧领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胜元驻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则准备前往冈崎,在元康出征时留守以负责防卫。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数正一行,一起前往冈崎。队伍顿时增添了活力。

数正时刻伴随竹千代左右,与他同食共眠,连竹千代去方便,他也亲自服侍。他总是将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马鞍上,不让他坐轿。“公子,身为著名的武将之子,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骑马。”竹千代逐渐与数正熟悉起来,他紧闭嘴唇,傲然地点点头。

但濑名姬越接近冈崎城,就越显得焦躁不安。她还未到过冈崎城。那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家臣,还有对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领民,这一切都让她深感不安。

一行人终于到了离冈崎只一里之遥的大平树林,城内的武士和百姓已经在此迎候。

元康在骏府做人质时,曾经回来为祖先扫墓,那时到这里欢迎他的是衣衫褴褛的家臣们。可今天,除了家臣们,还有僧侣尼姑,甚至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普通百姓。他们衣着整洁,面容丰润,已经今非昔比了——坚强的意志终于使得他们熬过了难关。

平岩七之助无限感慨地从城内迎了出来。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元康去骏府做人质的侍卫之一。他站在绿芽初绽的樱花树和苍翠的松树之间,抬眼望着竹千代和幼年的伙伴石川数正。那匹坐骑好像并不那么矫健,但当栗色的马背上傲然挺立的数正和竹千代出现时,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声叫道:“与七郎终于平安归来!”他分开人群,快步跑到人马前。“主公非常高兴。他已经等不及了。与七郎,快!”说完,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哈哈狂笑起来。

平岩的姿态和笑声太过怪异,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转过头去,望着数正。

数正没有笑,昂起头,满脸忧郁。

三〇 筑山御殿

庭院中有许多樱花树,树上爬满毛虫。侍女们一边严肃而紧张地为阿龟准备物事过七夕节,一边时时注意不让毛虫掉到身上。她们有的忙着在筱竹枝上挂彩纸,有的在庭院中摆放桌凳,有的搬运烛台,有的则负责摆放祭品。因为生怕毛虫落在身上,侍女们进出时都小心翼翼。

濑名姬穿上摆在走廊下的木屐,回头望着正在摆放桌子的阿万,茫然地问道:“你知道七夕节是怎么回事吗?”

“不太清楚。”

“七夕是那些辛勤织造的女子们的节日。在皇宫里,据说称七夕节为乞巧节呢。”

“乞巧节……”

“对。我们将此风从京城引进骏府,为此认真请教过宫里的人。今天晚上,就以这种方式来祭祀吧。”说到这里,濑名姬像是想起什么,掩住嘴扑哧笑了出来。

“夫人笑什么?”

“阿万,你大概认为主公高高在上吧。”

“当然。他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

“松平藏人,”濑名姬又笑了,“在皇宫里,藏人就是像侍女们这样搬搬桌子、烛台、供品之类的角色而已。你提提,看主公会有何反应,看看他的表情,自会明白。想到这个,我才想笑。”

“哦,大人原来竟是那样的角色。”

“我也常常难以启齿。但冈崎城和京城毕竟有天地之别……”濑名姬忽然思念起骏府来,神情黯淡,但阿万并不为此担心。濑名姬抵达冈崎城时,正值四月天。她原本以为,冈崎不过一个破落的乡下小城,但意外的是,冈崎城竟然非常气派。松平人甚至在冈崎城北的筑山附近专门为濑名姬母子修建了一座御殿。如今,人们因那座御殿而称她为“筑山夫人”。

濑名姬本来期望在本城拥有一处带有长廊的居处,但她羞于开口。当被告知已在筑山附近修建好新御殿,濑名姬也就咽下了不满。幸运的是,她终于不用再长期独居,她要将元康紧紧拴在身边,一刻也不让他离开。这天,她掐指算来,自上次一聚后,元康已有八天没来了。本来说好至少三天来一次……濑名姬心中大为不满,但一听到元康今晚要来,她的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院内已按例摆好四张桌子、九个烛台,一年一度的七夕节让人想起织女和牛郎相会的古老传说。

“夫人,您知道吗?”阿万收拾好祭坛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道,“听说竹千代公子和织田家的小姐这个春天会定亲,祝贺夫人。”

“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

阿万见濑名姬如此惊讶,回过头来,看到濑名姬可怕的表情,不禁大为震惊。

“春天?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月……”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花庆院的侍女可祢那里听到的。”

“可祢?就是那个传言受到主公宠幸的女子?”

“是。夫人让我去打探这件事,我便到了三道城,听到这个消息。夫人肯定也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里,濑名姬大为恼怒。她胸中升起一股无名业火,不仅仅是出于嫉妒,更是因为屈辱,当然也有些悲哀。

可祢既然知道如此重大之事,那么她和元康之间,显然已有了某种默契和约定。濑名姬为此恼怒万分,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元康至今也未曾向她吐露过此事。她不禁心中暗恨:我竟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虽说舅父义元公战死后,骏府的声势江河日下,但我毕竟是义元公的外甥女。元康居然私自为儿子竹千代与骏府仇家信长的女儿定了亲……

濑名姬回到御殿,进了卧房旁的化妆间,如石头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是元康救了她们母子的性命。濑名姬相信元康对她们有感情,但她内心却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那无情的氏真因一时之怒,竟然连她都要杀掉,而她的父亲亲永,在她们母子离开骏府后不久,就被迫切腹自杀了。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和元康和睦相处,好好侍奉他,教好孩子们。”

当父亲的书信到达濑名姬手中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为了元康,连父亲都……

虽然父亲在信中要求她要和元康和睦相处,但她越读越悲伤,心中隐隐作痛。竟然和仇敌结亲!想起此事,濑名姬就感到快要疯了一般。但归根结底,让她郁郁难平的,仍然是曾和她有肌肤之亲的氏真。

在崭新的木香缭绕的御殿中,濑名姬深深地将脸埋在丈夫胸前,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阿万的一句话突然之间打碎了她的美梦。但现在的元康今非昔比,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按她的旨意行事,她若要大闹一番,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来人,立刻去本城,把石川家成给我叫来!”濑名姬沉默半晌,走到侍女们面前嚷道。

筑山御殿几乎没有男人。濑名姬认为那是元康的忌妒心使然。只在有重大事件时,才会叫来石川数正的叔父家老彦五郎家成。家成的母亲和於大一样,也是刈谷城水野忠政的女儿,因此家成和元康乃是表兄弟。当彦五郎在侍女引领下来到筑山御殿时,太阳还没落山,他脸颊通红,醉意朦胧。

“夫人叫我有事?”家成来到卧房,在门前坐下后,濑名姬不禁对他满身的酒气有些厌恶。

“难道本城白天能饮酒?今天是七夕,是女子的节日,男人为何也……我不明白。”

家成摇着扇子。“今天举行了主公的更名大会,本城摆了筵席。”

“你说什么?大人改了名字?”

“是。从今天开始,改为松平藏人家康。请夫人也记住。”家成露出会心的微笑,平静地说。

“家康?”

“是。元康的‘元’字取自已故义元公。现在既已脱离了骏府,主公不想再用‘元’作为名字。这个‘康’字乃是他的祖父松平清康的‘康’,之所以用‘家’,我想主公的用意,大概是从此以后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而是依靠松平家,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令濑名姬眼前一片漆黑。她是今川义元的外甥女。这种自豪感支撑着她,使她坚持到现在,也是她不被元康压倒的唯一资本。如今元康的名字中连义元的“元”字都没有了。她对于丈夫来说,不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你知道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定亲一事吗?”

“知道。”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知道此事?连三道城那个下贱的侍女都知道。”

家成慢慢地点着头,“主公考虑到夫人正为诸多事情伤心悲痛,决定找机会亲自前来说明……这是主公体贴夫人。”

“体贴?我是义元公的外甥女。他竟然要和杀死舅父的仇人织田氏结亲……”

家成缓缓以手势制止了她。“您不要这样说。对于治部大辅将主公扣留在骏府做了十三年人质一事,冈崎城里至今有许多人愤恨不已。”家成像是在劝诫一个行事欠思量的孩子,语气略带责备。

濑名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她不得不控制情绪和措辞。

义元对松平家的照应,在骏府人眼中和冈崎人眼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意识到这一点,濑名姬更加感到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你是说,冈崎人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喽?”

“是。”

“好,不要再说了。我去问问大人,看他这样做是否对得起今川氏。”

石川家成装作没有听见,径自道:“主公好像过来了。”

太阳还未收起它最后的一丝光线。家康很少这么早过来,他今天恐是出于对女儿阿龟的感情。

“主公到!”外面传来神原小平太的声音,他今年春天刚到家康身边。

小平太虽已十五岁了,却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他提着武刀,紧紧跟在家康身后。他对未能举行元服仪式一事耿耿于怀,十分羡慕已经举行了仪式的本多平八郎,但家康对此并不在意。“不可性急。”家康偶尔会这样说,他对小平太的心思装作似懂非懂。

传来侍女们匆匆出迎的脚步声,家康好像进了休息室。阿万匆匆跑来向濑名姬禀报。濑名姬穿上阿万拿来的衣服,照了照镜子,出了卧房。她脸色铁青,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大人……”她刚一开口,但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满腹除了怒气,还是怒气。家康没有在意濑名姬异常亢奋的情绪,望着庭院说道:“天气不错,银河也很美。你还好吧?”

“大人!”濑名姬不再控制自己,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听说您今天已经更名为家康了?”

“我必须下决心了。这是个好名字。”

“那么……今川大人如九泉有知,定会很高兴。”

“也许吧。人必须自立,这是对先人最好的报答。”

濑名姬如同崩溃了一般,软倒在丈夫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他怎么可能高兴?您这样做,等于和骏府完全断绝了关系……您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如今已强大了……”

家康对妻子的任性毫不在意。“今天是七夕节,是阿龟的节日。把阿龟带来,我想见她。”

濑名姬仍然依偎在家康身上,饮泣不止。“是。奴婢马上带小姐过来。”阿万偷眼看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阿万将衣饰亮丽的阿龟领到家康面前时,濑名姬还在流泪。她似乎想利用眼泪从丈夫那里博得几句温柔的安慰。站在家康身后的神原小平太像个木偶般手持武刀,不知所措。如果无人发话,筑山夫人的哭声大概不会停止,但家康并未出言安慰。

“阿龟,噢,变漂亮了。来,到为父这里来。”

“是。”阿龟看了看母亲,无动于衷。父亲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们没争吵,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哭泣。阿龟早已习惯了母亲懦弱与骄横并存的脾气。

“阿龟长大了。你知道今晚祭拜的是谁吗?”

“祭拜织女。”

“聪明的孩子!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其中有一颗是属于你的。”

“我的星星……在天上?”

“对呀。那不应该是一颗悲伤的星星……只要我们用心培育,你一定可以长成一个好孩子,一定能够生活在幸福之中。”

此时,一直埋头哭泣的濑名姬突然抬起脸。“不……不……决不能让她嫁到仇人家中!”

“你说什么?”

“竹千代未来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和我商量,就决定娶织田家的小姐了吗?”

“那件事,大概有人告诉你了吧。我本想亲自对你说。”

“竹千代还小,织田家的小姐也还刚能走路。你勉强为他们定下亲事,如果他们将来不能和睦相处,如何是好?”

“不会。男人和女人总会亲密起来。”

“不,不会。我们当年年纪已不小,也曾慎重考虑,还不尽如人意,何况他们!父亲为了实现野心,就随随便便为儿子定下一门陌生的婚事……”

“筑山!”家康厉声道,“不可胡说!”

“胡说?!我身为竹千代的母亲……不,您的夫人,不得不表明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是为竹千代未来的幸福考虑。”

家康轻轻放下阿龟。“你不知这是一个乱世吗?”

“您不要岔开话题。”

“你难道认为这个乱世会容许人拥有所谓的幸福?在这个世上,贫弱就会被消灭。为了生存,必须去杀人。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自由选择所爱?我的祖母,因为天生貌美,经历了被迫五次改嫁的悲惨命运……岂止是她,你看看那些为了糊口不得不到京城御所中做事的女子,尽管她们担惊受怕,却要在背地里出卖青春和肉体……这才是乱世的真面目。”

濑名姬对于家康的话置若罔闻。在骏府城的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她,任性而固执,她不懂得这个乱世。

“您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濑名姬不是那些被迫出卖贞洁的女子。竹千代也不是会死于非命的软弱男子。不要去结这门毫无缘分的亲事。”

家康轻轻抿了抿唇,闭口不言。神原小平太也不想再听濑名姬说话。

“小平太,阿万,把阿龟带下去。”过了一会儿,家康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晃着樱树叶,忧伤油然而生,让人昏昏欲睡。女人呀……家康心里想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濑名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女人并不都如此,饭尾丰前的遗孀吉良夫人、可祢,和她们相比,濑名姬就像堵在喉咙里的浓痰,让家康厌烦而又无可奈何。

大概正如濑名姬所说,他们的结合不是双方自愿的,而是今川氏和松平氏的一桩策略婚姻。但在这种世道,人们根本无暇讨论这种婚姻是否合理。

在骏府做人质的竹千代有拒绝濑名姬的自由吗?那时的竹千代,要依靠这种婚姻去拯救可怜的冈崎人的生命,这是当时唯一的目的。如果濑名姬能理解这一点,就会怀着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这些层出不穷的悲剧。

“大人,就算我强烈反对,您还要一意孤行?”

家康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庭院。“我要给你清楚的解释。你了解织田家现在的势力吗?”

“不。我只知道织田氏是今川氏的仇敌。”

“你先平静一下。织田氏为何成了今川氏的仇敌?”

“今川大人,我的舅父,被织田杀了。”

“他为何会被织田家杀了,你可想过?今川氏主动攻进织田的领地,却被人家取了首级。”

“进攻又怎么样?”

“你静一静!义元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主动挑起战争,为什么竟被杀?你难道不认为织田氏的气势已胜过今川了吗?”

“……”

“连今川大人都不能打败的尾张军,让我去对付,你觉得我能取胜吗?你难道没有发现,对比了几方的力量,我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吗?”

濑名姬忽然古怪地笑了。“那么,大人是想让竹千代为您的软弱付出代价?哈哈,原来大人甘心做一个软弱之人。”

家康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他强忍怒气,转过头盯着妻子。他凌厉的眼神让濑名姬震惊万分。她非常清楚嘲讽会在多大程度上激怒男人。愤怒的家康或许会将扇子或扶几向她砸来……濑名姬不禁全身发紧,但家康终于控制住怒气。“夫人。”

“是。”

“其实,我们也是策略婚姻的牺牲品,这一点你恐也不会反对。”

“正因为没有忘记,我才不想让竹千代承受同样的不幸。”

“好。不让他承受这种不幸。”家康的声音很低沉,“如果你认为竹千代幸福与否仅仅取决于婚姻,那我无话可说。”

“那么,您想过解除婚约吗?”

家康轻轻点点头,道:“联姻是信长主动提出,若解除婚约,他定会勃然大怒。那时又当如何?”

“您告诉他,这对织田小姐也不公平,不就结了?”

“倘若他听不进去,反而认为松平氏没有结盟的诚意,趁机向冈崎宣战,那又当如何?”

“这……”

“那时是否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他一战?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也不能再活在世上,还有竹千代、阿龟、家臣、领地、城池……”家康慢吞吞地掰着手指头。

“您太怯懦了。”濑名姬全身颤抖地嚷道,“其实您刚才答应解除婚约,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是想说服我。”

家康长长地舒了口气。“也未必。”

“未必?”

“我知道你是在为竹千代的前途着想。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与其让竹千代将来日日忍受痛苦,不如立刻战死,也可以早早脱离苦海。”

濑名姬怒眼圆睁,紧闭着嘴唇。她本已陷入狂怒,但家康带着讽刺意味的话竟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究竟是英勇战死,还是接受尾张的小姐,苟且偷生?一个人面临生死抉择时,婚姻的确不再是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濑名姬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家康的看法。

“夫人。”家康继续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濑名姬的内心,“我觉得,织田信长很了不起。骏府在松平氏衰败和备受挫折时做了什么?恐怕你不会忘记。他们要求我到骏府去做人质。现在,如果信长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该怎么办?为了整个家族,为了冈崎,恐也只有强忍泪水将竹千代送到清洲去做人质……”

“……”

“你无论如何不情愿,但身为大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自己的家臣,蹂躏自己的领民。如果信长让我们交出竹千代,我也只能依他。你明白吗?但信长没那样做,而是主动将女儿送到冈崎来,以此要我与他结盟……交出竹千代与接受尾张的小姐,什么更为有利……”家康微微闭上双眼,声音也越来越低。

濑名姬再次放声大哭。过去那个自由任性的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如今一步步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落,落到悲惨的境地,成为一个普通的母亲,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织田信长的做法无可挑剔,我不得不答应。你明白吗?”

濑名姬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想大喊,但喊不出来。信长和家康,尾张和三河,这一切让濑名姬忍无可忍。然而,她觉得最荒唐的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否则就无法生存。对于将这种荒唐事实赤裸裸地展示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濑名姬充满怨恨。

“你可明白,这个乱世不允许有情的男女走到一起,所以我……”

忽然,濑名姬将手中的茶碗砸向院中。砰砰几声,摆放在祭桌上的供品洒落一地。

家康顿时脸色煞白。一直强忍怒气,苦口婆心解释,令他辛苦而郁闷,却得到如此回应。他两眼燃烧着怒火,猛地抓住扶几,却没有扔过去。“浑蛋!”他大喝一声,站起来,想马上离开这里。

“您想逃避吗?胆小鬼——”濑名姬想要匆匆忙忙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服,摔倒在地。“大人!”

家康已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濑名姬还在叫嚷,但声音已模糊了。家康走到玄关,忽然,身后传来阿龟的声音:“父亲。”

家康回过头去,望着阿龟,良久,他那铁青的脸才渐渐露出笑容。阿龟与阿万并排站立,她望着家康,眼神有些不平,有些责怪,又像在撒娇。“您要回去了吗?”

“阿龟!”

“母亲好像还在说什么。”

“她说什么?”家康动了动嘴唇,挥挥手道,“我会再来的。你今晚和阿万一起祭拜。要听话。”说完,他扭头对着阿万道:“好好陪着阿龟。”

“是……是。”阿万清楚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纠结,红着眼,点点头。

家康猛地转过头,向外走去。他望着日落后的天空,茫然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只给我家康一个温暖的家庭?在这个乱世,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悲哀的过客。”

三一 琴瑟失调

松平家康回到本城的卧房,默默地坐着。

今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关系的复杂。在此以前,他一直认为男人和女人只是对立的。他本以为站在这种立场,就足以应付夫妻关系,但今日濑名姬彻底颠覆了他的想法。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与夫妻关系似乎完全不同。

男人和女人之间轻易可以解决的问题,到了夫妻那里却如沉疴。如果那种抵抗是理智的、理由充分的,家康还可以说服她或接受她的指责,但她的抵抗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既没有理智的反省,也毫无谦让的气度,只如疯子般张牙舞爪。难道对妻子来说,这一切比肉体被征服更让她怨恨,令她不由奋起抵抗?家康觉得,必须重新审视他和濑名姬之间磕磕绊绊的夫妻关系。或许正是长期的不合,才导致今日的爆发。

家康和濑名姬的成长道路截然不同,濑名姬所企盼的和家康所期望的,风马牛不相及。家康越来越习惯联系世道人生来洞察世事,而濑名姬却仍然执著于个人幸福。若她能够得到所想,倒也罢了;但她追求的根本是空中楼阁,而依她的个性,又不可能一笑置之。

对家康而言,若是世道太平,他也不会急着为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订下婚约。但现实太残酷。尽管在下一个危机到来之前,会有短暂的和平,但危机不可避免。他需要濑名姬明白这一切,她却根本不予理会。家康逐渐发现,作为武士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说服一个根本不愿意理解这一切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将她从骏府解救出来,还为她们母子修建了新居,家康就感觉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再也无法平静。若她是别的女人,不妨一笑了之,让她远离则可,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竹千代的母亲。

还有些家臣没离开,从大书院传来他们爽朗的谈笑声。他们理解家康,对于公开和今川家分道扬镳一事,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家康叹一口气,不能再想此事,至少今晚,他要忘记一切不快,和他们同乐。

家康对紧紧跟在身后的小平太道:“我随便走走,你不用跟来。”想到三道城毫无保留地敬着自己的可祢,家康不由自主抬脚出了卧房。

可祢没有任何名分。她一直渴望家康的情意,但又时时控制着自己。如可祢成了侧室,甚至成了正室,她的追求恐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化。

四周一片黑暗。银河还未显现,但夜空已缀满了星星,点点闪烁。凉风习习,令人很是惬意。家康走进中门,忽然想起阿龟。童心未泯的阿龟,总在苦苦等待父亲的出现。丈夫和妻子不和,在女儿眼中即是父母不和。家康虽对濑名姬气愤难抑,但若因此令阿龟感到孤独,女儿也未免太可怜了。想到这里,家康悄悄改变了方向。

还是回到筑山御殿,到灯火通明的祭祀中露露脸。只要自己露面,女儿定十分高兴!也许竹千代也到了那里呢。他虽然不想和濑名姬说话,却希望让两个孩子体会到父爱,至少也要抚摸他们的头,让他们体会到父亲的温暖。一番吵闹之后,濑名姬大概不愿再出来。那样也好,孩子们将因见到父亲的笑容而高兴。

这样想着,家康不觉已来到御殿,但院子里没有一星灯火,也不闻喧闹之声。家康打开柴门,走了进去。他弓腰望了望四周。院子里只有濑名姬下午扔出来的破茶碗和早已凉掉的供品,四周静悄悄的,十分冷清。家康无奈地哼了一声,本已消失的怒气又在胸中燃烧起来。濑名姬大概想让孩子们认为,是他们的父亲而不是母亲没有认真对待此事。

家康立刻转身向三道城走去——根本不该过来,他后悔不迭。他有种种消除不快的方法,濑名姬却没有。她只会将郁闷和愤怒深藏心底,然后独自品尝。

看到三道城花庆院夫人居处的灯光后,家康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沉甸甸的。他无法像往常那样飘飘欲仙,像坠入爱恋之中。

回去,还是去拜访花庆院,聊些家常?正想到此处,他忽然看见可祢的窗前闪过一个黑影。那黑影不在室内而在窗外,定是在庭院中向里窥探。家康不禁皱起眉头,悄悄地向那个黑影靠过去。“谁?”他小声问,带着责备的语气。

“啊……啊。”对方狼狈不堪,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谁?”家康又问了一遍。

对方更加慌张,蜷缩到窗户底下,声音细若蚊吟。“请……请……请原谅。”

“你叫什么?谁派你来的?”

“您……您是……”

“我是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窥?快说!”

“啊,城主!”可祢好像不在房内,窗户也没打开。“请您原谅!我……我……奴婢是阿万。”

“阿万?筑山身边的阿万?”

“是……是。”

家康低吟一声,恨恨地一咬牙,“不要让人察觉。跟我来!”

“是……是……是。”

“不要发抖,笨蛋!”

家康有如冬天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异常不快。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银河隐隐约约出现在夜空中,四周一片虫鸣。出了三道城,从酒谷走到跑马场,他才意识到,月亮已经出来了。虽是不久就要落去的下弦月,但对他已习惯了黑夜的眼睛来说,还是显得刺眼。

“就在这里。”家康坐在断落下来的樱花树枝上,回头看着阿万,“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有半句谎言,决不轻饶!”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家康也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忽然暴躁起来。

“请原谅!”阿万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瑟瑟发抖。月光下,她的脸与可祢一样端庄,但神情悲壮。“不是夫人的命令,是奴婢自作主张。”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想维护筑山?”

“不!不!”阿万认真地摇着头,“奴婢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做此大逆不道的事,确实是奴婢自作主张。”

“哦。”家康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小女子耍弄了一般,感到可恨又可笑。

这个女子从骏府陪伴濑名姬过来,是濑名的贴身侍女。如果她将主子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家康可能更加不快。

“听说你生于神官之家。”

“是。家父是三池池鲤鲋明神的永见志摩守。”

“多大了?”

“十五。”

“十五岁的女子居然会自作主张去窥探别人。有何理由,说来听听。”家康故意严厉地问道。

阿万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说。”她斩钉截铁般回答。这好像是个坚强的女子,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她抬起头望着家康,眼里闪烁着热烈的光彩。“因为……因为爱慕。”

“爱慕?”家康吃惊地问道,“你……究竟……爱慕谁?你去的是侍女的房间。”

“奴婢爱慕大人。”

“胡说!你的脸上并无爱慕之情。如再胡说,我可不饶你!”

阿万又咽了口唾沫。她在内心深处进行着激烈的交战,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奴婢说的句句是真话。”

“你因为爱慕我而去了那个房间?你从哪里得知,我会去那里?”

“如果真正爱慕一个人,不需要……不需要问,也可知道。”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羡慕夫人有你这么一个侍女,但我会相信你所说吗?”

“无论大人信还是不信,奴婢说的都是真话。”

“哈哈,好吧。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夫人令你前来窥探我的行踪。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过,夫人为何取消为阿龟举行的祭礼?”

“夫人说身体不适,就歇息了。”

“她是不是吩咐不让人碰供品和祭桌?否则,你会重新收拾,现在正和阿龟一起祭祀。算了,不提这个。既然你天性正直,我再问你,今天我和夫人争吵了,你认为谁对谁错?但说无妨。”

阿万的神色顿时十分慌乱。她显然在内心琢磨,但她的话令家康十分意外。“即使阿万回答了,也是不公正的。”

“为何?”

“阿万爱慕大人,所以在评判时,定会偏袒大人。”

“哈哈,好了,你不必再说。”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每当大人悄悄进入那个房间,阿万都万分难过。”

家康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她的最终目的是维护筑山,才会作出上述解释。“你说你爱慕我?”

“是。”

“我到那里去,你为何难过?”

“因为嫉妒。”

“嫉妒……你知道什么是嫉妒?你根本没碰过男人。”

“不,奴婢知道。”不知道阿万想到了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家康感到不可思议,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没笑出来。“你是说你碰过男人?”

“是。”

“几岁时?”看到阿万一本正经,家康心内逐渐烦躁起来。这个小丫头为了她的主人,还会做些什么?

“是……是在十二岁时。”阿万小心翼翼地回答,似在回忆。

“哦。你考虑得很周到啊!我听说你十三岁就开始服侍濑名了。若是之后接触男人,会对不住主人。但在之前则无可厚非。真的是十二岁?”

阿万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仍充满戒备之色。家康复道:“你真的那么敬重夫人吗?”

“是。奴婢以她为傲。”

“你嫉妒别人,那么夫人呢,她不嫉妒吗?”

阿万没有回答。

“你既知道嫉妒的滋味,大概也知道夫人的心理吧。”

“夫人没有……嫉妒之心。”

“没有?”家康看着阿万紧张地眨动眼睛,仿佛看到了濑名姬那扭曲的情意,不禁苦笑。“好了。既然如此,我信你就是。”

“事实的确如此。”

“你既然爱慕我,我就可以放心待你。筑山也并不嫉妒,一切都十分默契。”

“……”

“为何露出这种表情?你既碰过男人,就到我身边来。”家康微笑着,站起身。

“大……大人!”阿万叫喊起来。事实本非如此。为了掩护筑山,她说得太多。筑山的嫉妒心如此之烈,以至于引起阿万的反感,使她露出了破绽。

“怎么了?”家康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仍然以嘲弄的口吻道,“月亮快要下山了。趁现在还有光亮,快过来。”

“大人……”

“你怎的表情如此怪异?回去后告诉夫人,说我们……清楚地告诉她,我要娶你为侧室。”

“啊?”阿万突然哭泣起来。这不可思议的稚嫩的声音,和筑山、吉良夫人、可祢,都大大不同。内心积聚的情感一旦爆发,就如山洪一般,她一边哭一边扑向家康。她突然而荒唐的举动,几令家康怀疑她是不是手持凶器。但她只是紧紧地依偎在家康胸前哭泣。“大人……拜托您!一定要对……夫人保守秘密。夫人……”

家康愕然地重新打量着阿万。大概是因为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矛盾,使得阿万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意思是:可以顺从家康,但不能让夫人知道,因为夫人的嫉妒心太过强烈。

“为什么要对筑山保守秘密?你不是说她没有嫉妒心吗?”

“但是……那样一来,阿万会有麻烦。”她紧紧贴在家康胸前,激动地哭泣着,颤抖着。

月亮下山了。天河如同一条镶满钻石的带子,光彩夺目。清脆的虫鸣叩击着人的内心。不知何时,家康抱住了阿万,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濑名姬的床笫之事。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也不知道是为何,他们会变得如此不谐。但只要他们琴瑟失调,就会有其他女人出现在家康身边。倘若濑名姬和他情投意合,没有任何隔阂,那么这些女人便会从他身边悄悄走掉。但他们总是止步不前,两人之间的隔阂竟越来越深。

阿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濑名姬安排阿万前来可祢处打探,竟使家康陷入他丝毫不曾料到的尴尬境地。而将火把扔进滚开的油锅中的,正是濑名姬自己。家康与濑名姬的情意越来越疏远,他年轻的激情终于挣脱理智的束缚,燃烧起来了。正如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生死,男人和女人一旦相拥,就无法控制那微妙的激情。

开始时,家康只是遥望着天河。他沐浴着晚风,倾听着虫声,努力让内心变得清澈宁静。但面对灼灼地向他表达爱慕之情的阿万,家康内心深处,感情的火焰便逐渐燃烧起来。他在阿万身上,似感受到某种造化的神秘,终于忘记了自我……

杉树飒飒摇摆起来。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概是谁在城内吟唱天河之美。

“阿万,”家康忽然将阿万推开,“你不必担心。”他轻轻说完,拍了拍衣襟,走开了。

阿万痛苦、恍惚,恐惧而茫然地望着天空。祭拜织女星,一年一度的相会,夫人的眼睛,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的女人……她的脑海里,种种想法相互交织,将来该何去何从,她方寸大乱。

“大人……”阿万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担负任务而来,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只得匆匆忙忙离去。

濑名姬躺在床上,静等阿万回来。她越想越气,甚至开始诅咒自己。她后悔取消了七夕节的祭礼,也后悔对家康过于粗暴。但她没有反省,只是感到更加疯狂、孤独而焦灼。

阿万迟迟未归。她究竟在干什么?濑名姬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妄想。

濑名姬曾找借口到三道城,从树荫里粗略地打量过那可祢。她觉得,一身乡野气的女子要和自己争宠,未免自不量力。但她也承认,可弥的娇嫩丰润,令人联想起野外缀着晶莹露珠的葡萄,这种光彩却是她不具备的。哼,原来是这样一个女人!濑名姬想象着家康忘情地拥抱着这个女人的情形,妒火中烧。阿万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难道她被什么人发现,带到家康面前去了?她已经叮嘱过阿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提到她。

这个女人为了丈夫,连父亲都被迫自杀,但她并不为丈夫所爱。她没有举行女儿日思夜盼的七夕节的祭礼。丈夫拥着其他女人入眠,而她只能独守空房,如同雨中的花朵般饮泣。

濑名姬越哭越响。她明知会被人嘲笑,但仍泪涌如泉,无法控制。

“母亲。”门口传来阿龟的声音。她显然还对节日抱有期望,恐是偷偷背着侍女跑过来的。听到女儿的声音,濑名姬更加悲伤,哭声也越来越高亢。“母亲。”阿龟又叫。但濑名姬仍是哭泣不止。不久,女儿悄悄走了。

“阿龟,请原谅。原谅母亲……”濑名姬再次号啕大哭时,门轻轻被打开,来者更是小心翼翼。

阿万像个幽灵般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她悄悄在床前坐下,茫然地凝视着哭泣的濑名姬,半晌不做声。

濑名姬停止了哭泣。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昏暗的灯光轻轻摇曳。

“夫人。”阿万似乎惊魂未定。本以为无人在侧的濑名姬听到说话声,突然跳了起来。“啊!阿万?!”

“是。”

“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不说话?”濑名姬责问道。

“这……这……”阿万更加惊慌失措,身体蜷缩得越来越紧,“因为……因为夫人哭得这么伤心。”

“你也哭了?吓了我一跳。唉!能够为我哭泣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

阿万深深地垂着头。

“你好像很伤心。大人去了可祢那里?”

“不……不,没去。”

“没去?那你怎么回来这么迟?发生了什么?”

“不,不,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你肯定隐瞒了什么。你头发蓬乱,嘴唇苍白——你被人发现了?”

阿万告诉自己:绝不能哭泣,但强烈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她的意志。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出所料,濑名姬追问得更急了。“你如果有事瞒我,决不轻饶!究竟发生了什么?被谁拦住了?”她脸色苍白。如果阿万被人发现,绝对是一件大事,很快会传到家康耳中,家康也定会明白是她的指使,只会更加疏远她。“你说出我了?”

“没有。”阿万忍住抽泣。

“嗯?!你的背上怎么有枯树叶……”濑名姬轻轻地抚摸着阿万,眼中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你……你……你被人碰过了?!”

“夫人。”阿万一把推开濑名姬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全身发抖。“但……但是,奴婢没有说出夫人。”

“没有说出我?休要隐瞒,他是谁?你说!他究竟是谁?”

“是……是……我被大人发现了。”

“什么?!大人……”濑名姬猛然瘫倒在地。毫无疑问,她被彻底抛弃了。她不再哭,也没有了怒气。

三二 奇人军谈

假山的芒草丛上方,升起了一轮圆月。

这是中秋节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内心烦躁,竹之内波太郎既没有兴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随风频频举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离刈谷城不远的熊邸,身着绯红色袴服的神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搬运着酒坛。波太郎顺滑的长发垂在身后,不时微微点头,赞成随风。随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年轻和尚。他随随便便披着墨绿色上衣,露出强壮的手腕,仿佛一个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他仍然直抒胸臆,语言犀利,见解不凡。他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这次飘然而至时,还带了个同伴明智十兵卫。“他生在若狭小滨的铁匠家,十分讨厌别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卫?”随风豪爽地笑了,但十兵卫依然平静地问候众人:“在下属美浓土岐氏,乃明智监物之助光国之子,名十兵卫光秀。请多关照。”

见他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绍,波太郎不禁莞尔。十兵卫言行举止中有种古久的色彩,与当世之人多有相异。他自称曾经侍奉过斋藤道三入道,自从道三被其子义龙所杀,他便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随风不期而遇。

“若论武略,当属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对于此类问题,我与十兵卫观念不谋而合。”随风道。

“的确如此。”十兵卫郑重地点头,“在下认为,将来能有问鼎之机者必织田信长,但随风大师则认为非松平家康莫属。”

“哈哈哈……”随风狂笑起来,几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并未说不让你去投奔织田。当然,也没说松平家康胜织田一筹。我依据的是你的个性。”

十兵卫并不反驳,但他冷冷地笑着,不以为然。

“波太郎,你作何想法?你认为十兵卫和织田可出一辙?”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卫知识渊博,喜欢引经据典。但织田信长大人却非常讨厌中规中矩、因循守旧之人。不过十兵卫不会永远甘为一介匹夫。随着年龄阅历变化,他也会逐渐成熟,从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卫的心思——希望被引荐给织田信长,他心中不由沉重起来。正如随风所说,十兵卫和信长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卫端起酒杯,殷勤地对波太郎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十兵卫郑重地接过酒杯,“在下认为,熊若宫在背后操纵着三河的一向宗。”

波太郎听到此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从随风大师口中,我大致推测到波太郎先生的风采,但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器量非凡。”十兵卫小心翼翼地说完,就此沉默下来。

就在松平家康公开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第二年,即永禄六年,三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骚乱——一向宗的暴动。从被称为“中兴之祖”的莲如法师开始,一向宗就以专修念佛为义,逐渐发展成武装团体。

永禄六年秋,就在家康为了防备今川氏的进攻而在佐崎修筑工事时,一向宗突然发起暴动。起因是冈崎人向佐崎的上宫寺借粮时,还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开始往外搬运粮食。针崎的胜鬘寺、野寺的本证寺也闻风而动,和上宫寺遥相呼应。家康顿时焦头烂额。

暴乱涉及教团,也有家臣参与,故家康不得不亲自处理此事。十兵卫竟称是竹之内波太郎在背后操纵。

“此事轮不到你过问,十兵卫。”随风训斥道,“与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卫轻摇着头,“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人。先生究竟是为了帮助织田氏进攻美浓,而在背后支持三河暴乱,还是为了将松平家康磨炼为一个优秀的城主?十兵卫光秀谨向先生请教。”

波太郎微微点点头,苦笑不已。此人实属聪明,又似尽在卖弄些小聪明。平静与冷酷,炫耀与聪慧,常常都是一纸之隔。“你若有兴趣,我不妨告诉你:我既不愿帮助织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变四季的更迭。寒则加衣,暑来纳凉。但若要过于聪明,寒时驱寒,暑时避暑,恐就有些过了头。”

“哈哈哈!”随风放声大笑,“十兵卫,我说过,莫要问,莫要问。哈哈哈……”

十兵卫顿时满面通红。“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却能洞察自然之势,在涨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备好雪橇。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蛟龙。究竟看好织田还是松平氏,请您明示。”

“十兵卫,不得放肆!”随风沉下脸,摇手示意,“你不是前来求先生推荐你到信长处吗?不需转弯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卫根本不理会随风。“随风大师只说他们有天地之别,却未道明原因。良禽择木而栖,在下必须慎重些。”

“少废话!”随风已经怒气冲冲,“你太啰唆了!”

波太郎微笑着冷眼旁观许久,才道:“那么,明智先生是为选择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则大可不必犹豫不决。”

“那么,究竟孰优孰劣?”

“毫无优劣之别。松平家康断不会对别家的遗臣感兴趣,他根本不会用你。因此我说不用犹豫。”

“哈哈哈。”随风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十兵卫,“十兵卫,明白了吧?此即是你不必发愁的理由。有意思,哈哈哈!”

十兵卫看了随风一眼,既没笑,也没怒。“是吗?那么松平家康将被这个时代所弃。在下认为,在此战国时代,获取贤人,乃是头等大事。”

“不错,”波太郎的表情比十兵卫更加沉静,他静静地抚摸着下巴,“向别处寻求贤才,自是一种策略;但也可以从身边发现而培养。松平似乎志在后者。”

“那么,仍然是织田氏得天下。”

“若论他打破陈规搜罗贤才,自是天下无出其右。”

随风打断波太郎道:“波太郎,我反对让他投织田氏。你不认为,十兵卫会让信长烦恼一生吗?毕竟人与人是否投机,亦不容忽视。”

“随风大师,如若对方是没有教养的匹夫,那自当别论;若是说我不配侍奉信长公,那我十兵卫遍游诸国,历尽千难万险,又是为了什么!”

随风表情严肃,“即便你有自信,若人家无意,也是白费力气。却不知波太郎有何看法?”

十兵卫突然笑了。“对于随风大师,在下时时刻刻心怀敬意。大师特意把在下带到此处,却又反对我投奔织田氏,实在令人不解。大师是喝多了吧?”

“住嘴!”随风脸色大变,“我虽反对你的主张,但仍要带你来此处。你就应该直接说出你的想法来。随风周游四海,也曾见识了些人物。你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说——”

“明智先生。”波太郎终于开口道,“我帮你,此事有趣得很。”

“有趣?”

“信长公和你个性差异如此之大。”

“在下在此谢过了。”

“其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与松平家康无怨无仇,但确实在暗中支持一向宗。你可明白?”

“您果然——”

“倘若松平家康连暴乱都无法摆平,还是早些灭亡的好,那对庶民百姓更为有利。”

“不可同日而语啊!”随风嘲讽道,“你处心积虑要寻找一个好主子,波太郎则只问神佛。哈哈哈!倘若我想找个主君,会推荐谁?”

“若随风师父想要侍奉第二位主君,那天下将成修罗世界。”

“修罗世界?哈哈……但你却说出了我的心意。第二位主君?那么我侍奉的第一位主君是谁?”

“我佛释迦啊,至少应对我佛尽忠。”

“阿弥陀佛。”随风手握酒杯,眼里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重重地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侍奉天地之神,乃神的忠臣。”

明智十兵卫脸色苍白地肃然而坐。波太郎和随风的对话深深打动了他。冥冥中他似被一股神秘的造化之力吸引,身在其中,又身不由己。“这么说,先生不仅仅支持信长公?”

“那是自然!”随风道,“神佛怎可被人独占?”

十兵卫脸上浮现出笑容。与其拜托波太郎向信长推荐自己,不如以波太郎方才所言为谋叛的证据,杀了他,然后将首级献给信长……正想到这里,忽然从假山旁的芒草丛方向,传来利箭划破夜空的声音。

“啊!”随风不禁缩起脖子。然而波太郎的反应之快,实令人惊心。转瞬之间,他右手已握住一支箭。“谁?”波太郎猛地站起来,走到廊下。十兵卫屏住呼吸,躲到柱后,准备迎敌。

绝非普通的弓箭手,十兵卫叫道:“快趴下!”但波太郎置若罔闻。他对着月亮叫道:“什么人?”

正如十兵卫所料,第二支箭很快呼啸而来。波太郎用手中的箭拨开了第二支箭。箭落到十兵卫脚边,折成两截,放射出冷冷的银色光芒。

十兵卫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女人般温和的波太郎,本领竟如此高超,他第一次发现波太郎的另一面。

面前这位“熊若宫”,不但能组织起野武士和乱民,甚至可以操纵庶民、信徒、渔夫和船家。他的活动经费似乎来自堺港和难波渡一带,他一边为本愿寺筹集各大名所需的粮草,一边借机从水陆两路筹集资金。甚至有传言称,今川义元上京时,其御用商人即波太郎的手下,负责组织小商小贩,在得到充分利益后,看到今川家大势已去时,就立刻让村民们前来抢劫粮草,让今川军陷入困顿。

波太郎大吼之后,却并无回应。他大笑道:“我已知道你是谁了。进来吧!”

“看到箭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开什么玩笑!”随风站起身。

“不是浅野又右卫门,便是太田又介。出来喝上一杯吧!”他将箭抛到院中。黑暗中传来大笑声。明智十兵卫紧张地向院中张望。太田又介、浅野又右卫门和崛田孙七都是织田氏的重臣,被称为“三支神箭”。

“果然身手不凡,让人佩服得很。”一个身着袴服的高大武士,大大咧咧走过来,“和尚,你是什么人?”

“贫僧随风。”随风捧着酒杯道。

“那个脸色苍白之人呢?”太田又介努了努下巴,指着十兵卫,扔掉手中的弓箭。

“在下美浓土岐氏之后,名明智十兵卫光秀。”

“是野武士?”又介毫不在意,走上前来,揭下头巾,向波太郎致意,“在熊野参拜完毕,平安归来。前来通报一声。”

“京城一行有何感触?”波太郎问。又介参拜过熊野,又首次陪信长游历了京城。

“很有趣!”又介大笑道,“波太郎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家主公也十分有趣。美浓的刺客一路尾随我们,但在京城和堺港,我们却主动攻入他们下榻的馆驿,令他们狼狈不堪。”

“主动攻击?果然是信长公的作风,但也只是桶狭间之战的手段。”

“不不,还有更有趣之事。在京城,他令众人将小玩车拴在刀把上招摇过市,惹得京城的孩童嬉笑不已。”

“拴在刀把上?”

“用红白的绳子拴在刀把上。先生大概不知其用意吧?”太田又介大方地坐下,神女赶紧恭恭敬敬为他斟满酒。波太郎忽然皱起眉头道:“那太过分了。”

“何出此言?”

“若是那样招摇过市,京城孩童们的视线就会聚集在你们一行人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客当然不会下手,但这种游戏太——”

“先生果然天生慧眼。”

“但此举会让众人认为织田上总介行事荒唐,从而怀疑他是否有能力统一天下。人们固然不会为难织田公,但也不会留下好印象。”

统一天下……十兵卫的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终于明白,信长原来胸怀大志,而且蓄谋已久了。忽听波太郎道:“和武田氏结盟之事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

波太郎点点头。“漫漫长夜即将过去,终于要迎来黎明了。”他抬头望着明月,自言自语道,“但三河的暴乱,却会愈演愈烈。”

“不错。但如此一来,三河也会强大起来。家康公每战必身先士卒。他的胆量、手腕和品性,已如今晚的明月,深深打动了领民。”

“哈哈哈!”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随风忽然放下酒杯,笑道,“哦?如此一来,总算完全吐出来了。”

“吐出来?”

“他的话,总是藏三分。”随风又大笑。波太郎没有回答,而是示意神女为他斟酒。

“这么说,您真从背后支持了一向宗的暴乱?”十兵卫惊道。

“波太郎让信长公去游历,增长阅历,见识天下。家康则暗暗地巩固内部,磨炼军备。原来如此!”随风大笑,似参透了惊天秘密。

正在这时,一个形貌奇特的男子大步走了过来。“马匹已安置好,在下前来做伴。”来者是已经升为木材监的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末座坐下。他越是毫不在乎,就越显得滑稽。随风失声道:“太让和尚震惊!请抬起头,让我给你相相面。”

“这样可以吗?”

“啊,你……你有夺取天下之相。”

十兵卫一听到“天下”二字,两眼顿时熠熠生光。但藤吉郎本人对此似乎不屑一顾。“哈哈,如在下能夺得天下,那就分一半给和尚你。拿酒来!”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津津有味地品着。

“藤吉郎,你中途离去,究竟去了何处?”

听到太田又介的询问,藤吉郎不紧不慢地让神女斟满酒。“明月总是让人生起缕缕乡愁。”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又在哪里撒野粪了?”

“我将本心向明月。因此明月也在我撒出的尿中投下了它的身影。所谓风流雅兴,大概就是指与天地合一的感觉吧。”

正在斟酒的神女听到这里,也不禁扑哧笑了。藤吉郎越是严肃,这个场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让人不明就里。

“藤吉郎,你是不是就凭这张嘴,趁藤井又右卫门不在时,迷住了他的女儿八重?”又介笑问。

“真是天大的冤枉。”

“难道传言是无中生有?”

“信长公多次叮嘱过我。”

“叮嘱你什么?”

“他说观我面相,会因女人而触霉运,所以定要谨慎。”

波太郎听到这里,微微笑了。又令人斟酒。

“如此说来,你一直对女人避而远之?”又介问道。

“对。但只有这次是迫不得已,就是所谓的女劫和戒心呀。”

“传言究竟是实情,还是空穴来风?”

“当然是空穴来风!不过是八重小姐一厢情愿而已,在下绝无此意。”

“哈哈哈!”随风笑道,“原来是你一厢情愿。如八重小姐向你表白,事情许会有转机。”

“哪里。”藤吉郎认真地摆摆手,“一旦迷恋上女人,就永远摆脱不了。”

“所以你并未得手。”

“不,下手了。波太郎先生,”正在众人感觉被戏弄、一片茫然时,藤吉郎忽然转脸,对波太郎神神秘秘道,“在下随又介赶过来,正是因为此事。请您向信长公求求情,可怜可怜那个女子,成全了她吧!”

“果真是个人物!”随风不由自言自语道,“你想让波太郎为你求情,和那个叫八重的女子结婚,对吗?”

“这……”藤吉郎望着遥远的天空,歪着头,“倘若波太郎先生要那么认为,在下也无话可说。”

“话不能这么说!”随风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他耸耸肩,转身对着藤吉郎道,“你随便染指女人,却想让别人去摆平,这样合适吗?”

“这正是,这正是所谓他力本愿之妙意。您看这明月带来的露水,它把地上的花都浸湿了,但这些花不会一直这样浸润着露水吧。太阳出来后,花还是花。”

随风紧紧闭住嘴唇,盯着藤吉郎。“你竟是个花花肠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

“你竟说天地本来轻浮?”

“正是。若非如此,那么如我丑者何以越来越多?”

“哈哈!”随风不禁大笑起来,向藤吉郎举起酒杯。明智十兵卫紧紧皱着眉头,太田又介则惊愕地张大了嘴。

只有主人波太郎似笑非笑,不时悄悄打量众人:求人将自己推荐给信长、却始终不肯坦白的十兵卫,自视甚高、性格直率、任意操纵别人的藤吉郎,百般嘲弄清规戒律、为寻找能令天下太平之人而云游四方的随风和尚,还有那视武功为至上要务、一生本分忠诚的太田又介,究竟谁让我最感兴趣?

正想到这里,藤吉郎又转身向他道:“波太郎先生,如果要于一夜之间在敌阵中建起一座城池,有何办法?”

波太郎微笑了。他看到藤吉郎浮现出狡黠而天真的表情,知道他想从自己这里获取些什么。他淡淡道:“无法可想。”

“即使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

“不错。这种时候,唯有无计可施,才符合天地自然之理。”

“在下心服口服。”藤吉郎默然垂下脑袋,“请赐教,拜托了!”

波太郎知道信长终要进攻美浓了,轻轻摇着扇子。“对于那些道道,去请教蜂须贺正胜为好。”

藤吉郎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随后立刻转移了话题:“八重小姐之事,拜托您了。”

波太郎点点头,心头一阵安慰。只要天下未靖,就会有各种各样只有在乱世才能见到的年轻人物。今晚一聚,让他耳目一新。

三三 一向宗暴乱

永禄六年九月开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乱,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二月,让松平家康甚是狼狈。即使在家康做人质的十三年间,冈崎人也始终如铜墙铁壁般,不曾有过任何分歧。但就因为向佐崎的上宫寺借粮一事,竟导致了席卷三河的大暴乱。家康做梦也没想到,家臣和领民也会卷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扑灭暴乱时,才发现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东三河地区尚属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来。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后守,三河地区悉数掌于家康之手。但正值此关键时刻,暴乱发生了。

虽然和筑山夫人之间仍有裂痕,但家康顺利地将亲生母亲於大迎进了冈崎城,还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胜,让他留守冈崎城,家康自己则可毫无后顾之忧,纵横驰骋。

“密切关注佛寺,听说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图闹事者,万一发生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修筑佐崎工事前,家康严厉告诫家臣。

然而,僧侣们因为松平人没有谈妥便搬走了粮食,不但起来夺回了米粮,还杀了酒井雅乐助派去调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证寺、针崎的胜鬘寺和佐崎的上宫寺自从开山以来,就是武将的禁地,年纪轻轻的家康竟敢擅自闯入,抢夺粮食,到底是何居心?”僧侣们不但杀掉使者,还无礼地将责任推到家康身上,这令他忍无可忍。但事后想,那显然是煽动者的伎俩。他们已经虎视眈眈许久了,企图激怒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的家康,趁机发动暴动。

“让他多些历练也好。”竹之内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乱局,还暗中煽风点火。

暴动的发起人是酒井将监忠尚、荒川甲斐守义广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们拥立东条的吉良义昭为大将。“正值佛门危难之际,打倒佛门之敌家康!”他们以此为口号,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惊。

既然是为维护佛门,那么整个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势必一呼百应。岂止如此,松平家有过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说年轻人,老人面对这种局势,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难以抉择:究竟该选择佛陀,还是选择领主?

这种选择,与选择投奔今川或织田氏完全不同。这是在今生和来世之间选择。究竟是佛陀重要,还是家康重要?谁给予的报应更令人畏惧?

决意追随佛陀的人,没过几日竟越来越多。暴徒们将佛卷经文挂在长枪上,呐喊:“击败佛门之敌。进者往生极乐净土,退者堕入无间地狱!”

以东条城的总大将吉良义昭、上野城的酒井将监为首,纠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达右马助、安达弥一郎、鸟居四郎左卫门、鸟居金五郎等,约有七百余众。盘踞在本证寺的除了大津半右卫门、犬冢甚左卫门,还有石川党人、加藤党人、中岛党人和本多党人等,约一百五十人。

在动乱爆发中心上宫寺,以仓地平右卫门、太田弥大夫、太田弥六郎等为首,加藤无手之助、鸟居又右卫门、矢田作十郎一众,都和松平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土吕的本宗寺里则有大桥传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余人,此外还有大见藤六郎、本多甚七郎、成濑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胜鬘寺里除了蜂屋半之丞、渡边半藏、加藤治郎左卫门一族,还有浅冈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笕助大夫等约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闻风而动的百姓,暴民总数超过了三千。他们嚷嚷着阿弥陀佛、家康、极乐净土和无间地狱,纷纷涌至冈崎城下。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暴乱,酒井雅乐助在西尾城与本证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军队作战,本多丰后守广孝则在土井城和针崎的吉良义昭对峙,松平亲久在押鸭地区对抗酒井将监。

但这次的敌人不容轻视。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挥着家族中人和土吕、针崎的暴民作战。动乱者逼近冈崎城时,他爬上自家的屋顶,白发高高飘扬,吹响竹笛,大声道:“与城同在!”

乱兵逼近时,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纵马而出。当他率队杀出城时,众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涌上前来。一张张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脑中一片混乱,焦躁不安,简直难以置信。他们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敌,对袭击行动乐此不疲,进进退退,不分昼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乱从九月开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终于忍无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无法举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来的领民又会陷入饥饿之中。恐怕到了春天这至关重要的播种季节,乱民还会沉迷于阿弥陀佛而不能自拔,纷争也不会停止。

直捣他们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终于痛下决心。

二月初,暴民进攻冈崎城,家康辗转难眠。

半夜曾经有敌人来袭,到拂晓时分,又响起笛声。家康早已作好准备,一旦敌人来袭就切断其后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设了伏兵。但他万万没想到,暴徒们竟在随念寺旁的村庄放起火来。

火光映红了拂晓的霜天。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安居乐业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无以名状的愤怒。被信仰煽动起来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动破坏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征收的赋税比今川氏更苛刻,还有情可原,然而事实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们每日只想着如何生存下去,连发怒的余力都没有,哪还有发动暴乱的勇气?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户户都谷米盈仓,他们却以怨报德,竟用家康赋予的力量和勇气发起暴乱!

“不能再放纵他们!”家康对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让他们四处纵火,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将对方盘踞的寺院、城堡悉数变成焦土,否则,叛乱将无法平息。“彦右卫,通知士兵们,天亮后出击。”

这次暴乱使得家康的队伍变得更加年轻。因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纷争双方多相识,那些人情颇深的老人恐很难再依靠。二十四岁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最为年长,其次是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平八郎忠胜,还有这个秋天刚举行元服仪式的神原小平太,他们多是跟随家康到骏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火光逐渐黯淡下来,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霭,空气中弥漫着战斗的气息,处处战马嘶鸣。就在此时,一人悄悄前来拜访家康,是家康的母亲於大夫人,作为留守冈崎的俊胜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见主公,正在帐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来报告。家康微觉疑惑,摘下了头盔。“有何事?请进来。”

於大似乎彻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稳的气度令人联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霭。“辛苦了!”她仅将自己当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态度甚是谦恭。“您起得很早?”

“睡不着,心中烦恼。”

於大温和地笑道:“您想出城与敌人一决雌雄,一举平息叛乱,是吗?”

家康不禁微微皱起眉头,纵然是亲生母亲,随便插手军务,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皱眉不语,於大悄悄叹了口气。她非常清楚家康为何不回答,为何紧皱眉头。然而,她对家康的冲动不能听之任之。

“我觉得,若想迅速平息乱事,恐只有首先烧毁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声道,“但此举正好授暴民以口实。”家康还是不答。他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但暴乱正在将多年的努力化为齑粉,他怎可一味怀柔?

於大又道:“如果烧毁了寺院,惩罚所有参与其中的家臣,将导致什么后果?动乱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将元气大伤。那正是暗处的敌人渴望看到的结局。”

“是敌人渴望看到的?”

“是,这是我的想法。敌人是想让松平氏四分五裂。”

家康听到此话,大为震动。敌人先让冈崎人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无论结局如何,松平氏的整体力量势必削弱,然后,便趁势进攻……

“母亲……”家康低声道,“若母亲站在我的立场,会怎么办?”

“想方设法,保持内部统一和团结。”

“孩儿也想努力做到那一点,但他们却十分嚣张。如坐视不管,将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饥荒。必须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亲仍站在当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座椅来。”

神原小平太搬来座椅,但於大并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过于急躁了?”

“母亲是说,即使今年闹饥荒也无所谓吗?”

“正是。”於大干脆地回答,“你应该下定决心,说服他们,即使费数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们省悟为止。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残杀……你要向家臣们表明心迹。每次在战场上遭遇,你都要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然后撤避……”

“哦。”

“请你务必这样做。家臣们必会重新集结到你身边。如果家臣们意识到你和他们本是同根生,那些暗处的敌人和背后的煽动者,自会浮出水面,阴谋也不能得逞。”於大充满激情,不知不觉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着母亲,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滚。母亲言真意切,甚至称得上见解非凡。如在数年之中,家康既不讨伐也不屈服,那些参与暴乱的家臣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和反省。但那些欺他年轻、依靠煽动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带给他深深的屈辱和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家康的胸中已经充满霸气,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您认为呢?”於大急切地问,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关键时刻,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那么,他们降服之时……当由我自由裁决。”家康语气强硬地说。

“那怎么使得!”於大皱了皱眉头,“那样一来,您就是欺骗家臣。”

“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骂我为佛敌、向我举刀的混账……”

“宽恕是佛心。那正是您并非佛敌的证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务呀,您竟没有意识到?”

“您是让我抛弃真实的情感,忍辱负重吗?”

“家康,”於大声音缓和了些,俨然一个耐心教导孩子的母亲,“这不是忍辱负重,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谓的领悟。”

家康没有回答,他紧紧地盯着母亲。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认为,佛陀是使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乱也是佛陀的意志……昼夜轮回、鸟兽草木、天地水火……万事万物都是佛陀力量的体现。没有任何力量能胜过它。不遵循佛道,就注定要破灭。所以……”说到这里,於大停下来,微微笑了笑,“获得胜利,不是战胜一向宗信徒,不是消灭那些好事的僧侣,而是要沿着佛陀的道义前进。”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亲所言,顺应佛心吧。”

“这样才对,胜利在望了。”

天色已大亮,雾气却越来越重,一切都仿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家康猛地站起来,耳中传来潮水般的呐喊声,声音格外近。对方似乎在晨雾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冈崎城。

“母亲,您去歇息吧。”家康说完,径自出了大帐。“小平太,打开城门,照常出击。以后永远如此,几次,数十次,数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让母亲听到。

“锅之助,牵马来。”家康喊道,然后和本多平八郎忠胜并骑出了城门。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为何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一颗平实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让他坦然受用。母亲的一席话,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静地审视眼前的一切。人们终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争斗。

“锅之助,不可性急。浓雾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敌人已逼近城门了。”

晨雾中传来暴民的呐喊声,箭楼顿时万箭齐发。先锋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正在等待着家康。二十来个足轻武士静静地站在城门两旁,随时待命开城门。

“开门!”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长枪和武刀纷纷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贯重的大铁门打开了。家康大喊一声:“跟我来!”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紧随其后,披着浓浓的晨雾,纵马出城。

暴民们猛扑过来。

“杀佛敌!”

“退者入无间地狱。”

“进者往净土成佛。”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淹没。

暴民虽然口中疯狂地嚷叫,但只要冈崎人出城,他们就会像退潮般纷纷散去。无疑,他们不愿意和家康的队伍交手。

从昨夜至今,这次袭击算是第三次了。针崎胜鬘寺的人马好像逃过了本多丰后守的堵截。队伍中现出渡边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马过来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挥舞着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进者往生净土,退者堕入地狱……”他吆喝着,悄悄消失在晨雾中。

“哪里去!”家康挺枪欲追,一个人突然从柳树背后闪出,出现在家康面前。“佛敌,来啊!”乃是一个手持长枪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吗?”家康怒道。

“少废话!你是小平太还是平八?”半之丞挥舞着长枪,刺了过来。

蜂屋半之丞身长八尺。他手持青栲长枪,罕逢对手,从不空手而归,和长坂血枪九郎的朱红长枪一起,号称为松平氏的“神枪双璧”。家康伏在马鞍上,用手中的长枪去抵挡蜂屋。

“身手不错。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弹回去的长枪,笑道,“明知是我,还敢前来,有胆量!你想逃还是与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狱。”

家康顿时热血沸腾。对方明知他是家康,却故意认作本多平八郎,并百般嘲弄。愤怒的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决不轻饶!”家康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雾中,半之丞挺着长枪,呵呵地笑着。总是洋溢着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无法自控。他挺枪向半之丞刺了过去。

“啊!”半之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你不是平八?”

“还敢胡说?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时醒悟,我倒会宽恕你,但恐为时已晚。”

“少废话。你是谁?报上名来。”

“啊!”家康怒吼一声,腾空而起。他待对方的长枪突刺,招式用老,枪尖挺向空中之时,才径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连连后退,“原来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让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战。”半之丞连退几步,收回长枪,迅速拨转马头,一溜烟跑掉了。家康疯狂在后追赶,他一边追赶一边举起长枪,想掷向对方。但就在这一瞬间,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现在眼前。杀死半之丞,不但违背佛心,且正中敌人下怀。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难道想让敌人看到你逃跑吗?你还是松平氏的人吗?”

“什……什……什么?”听到此话,半之丞猛地勒住马。他紧闭双唇,挺枪奔回来。“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半之丞难道是假装逃跑,杀个回马枪?他立刻准备迎战。此时的半之丞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身上的腾腾杀气顿令家康呼吸困难。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敌不过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长枪。他必须主动出击,灭了这所谓神枪的威风。他猛地气运丹田。从跳下马背到追赶到这里,他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现在终于缓过来。通过武刀碰撞之声和飞箭声,他约略看清了全军的情势。暴动的队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占了优势。家康感到轻松起来。

与其说是斗力,不如说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浸入了他的腹内,使得他完全忘却了恐惧,体内感受到阵阵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长枪能刺中我?”

“这是佛陀之枪,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迈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慑住,又后退了一步。

“你这种懦弱作为怎有佛陀支持?睁开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后。”

“您说什么?”

“半之丞!”家康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冈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边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么不放马过来?害怕了?”

“主公先请。”

“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会杀自家的家臣?我会饶恕家臣微小的过失。佛陀已经告诉我,你依托的是假佛,我不会主动杀你。你难道没有听到佛陀的声音?”

“主公听到了佛陀的声音?”

“是……我不会杀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托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这个浑蛋!那些好不容易过上安乐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们一把火烧个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你觉得,大慈大悲的佛陀,会做这种事情?”

半之丞满额的汗闪烁着铅一般钝涩的光彩。

“你在颤抖?”

“没有。”

“那就来吧。如你身后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马过来。”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应承着,但眼神已经慌乱起来。“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家康的话让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战争,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意味着生命的消失,还能令大地万物枯萎。开始时,半之丞并不认为这次暴动是一场战争,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佛陀在惩罚佛敌。但他现在动摇了。本应万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没有惩罚家康,而所谓佛陀的信徒每次来袭时,总会被家康打个落花流水。这是为何?

家康竟说信徒们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后的才是真佛。仔细想来,这不无道理。半之丞虽然不愿相信,但他那支引以为豪的长枪,却怎么也近不了家康的身。“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说,佛陀要您不要主动进攻我们?”

“废话!”家康训斥道,“佛对万物都怀有仁慈之心。他等待着你回心转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长枪,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几次战斗下来,家康丝毫未损,只能认为己方依托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众人回心转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满眼焦躁之色,喉咙一阵干渴,拨转马头。“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喝一声,但这次并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长枪,跑开去。晨雾仍像方才那般浓重,他的脸颊和双脚都被细雨淋湿了。他向前飞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阵难过,不禁掉下泪来。“主公糊涂,他为何不一举消灭我们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边渐渐出现仓皇败走的伙伴们的身影。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嚷叫着“退者堕落地狱,进者往生净土”,还不是纷纷向上和田方向溃逃?

听着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半之丞忽然跳下马来,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涂……”他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当乱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时,大久保家的人已经在忠俊老人的率领下等候多时。不仅如此,通常在敌人撤退后总会停止追赶、返回城里的家康,这天也紧追不舍。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干粮的渡边半藏。他将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艰难地啃着干粮。

“半之丞。你连长枪上的佛书都掉了。”半藏指着刀把处系着的上书“退者堕入地狱,进者往生净土”的佛书。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杀了他!”半藏却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长枪无论如何不能伤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够。换成是我,早一刀砍了过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时我双手打颤,两眼晕花。主公的身后仿佛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说!佛陀站在我们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么如此奇怪!”

“你觉得佛陀何时才能惩罚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们却不耕田,若夏天还不能分出胜负,那么秋冬两季,我们吃什么?”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样?”

“佛陀究竟是要惩罚谁?你难道不觉得,佛是在惩罚老百姓吗?”

“半之丞。”渡边半藏十分激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枪上的佛书?”

“我不愿违背佛陀的意志。”

“我说过,佛陀站在我们一边。”

“可是佛却好像要惩罚我们。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后闪耀着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时,念佛道场的荒法师手持挂有佛卷的六尺木棒走了过来。“原来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处。眼前有个大好的机会!佛敌家康已经追到上和田,刚刚进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们去杀了他。”荒法师气喘吁吁,一口气说完。

“他进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将干粮袋系回腰间,提起武刀。听到半之丞的奇谈怪论,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后是否真有佛光。“这次由我来。半之丞,你且等着。”

看到半藏意气风发的样子,荒法师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木棒。“这次绝不要让他跑掉。这是佛陀的指示。”他转身对半之丞道:“你不去?这大好的时机。”

“我饿了。即使阿弥陀佛有指示,肚子饿了也没有办法。”

法师咂了咂舌,紧随半藏而去。

半藏一边跑向大久保忠世的家,一边回想半之丞刚才的话,心中疑虑重重。

无论阿弥陀佛多么大慈大悲,不耕种田地绝对收不来稻子。而没有稻谷,势必要面临饥饿。虽有传言说天降莲花,但半藏从未听说过天上掉下稻谷来,就是莲花,他至今也没有亲眼见过。如此说来,半之丞说家康背后闪耀着佛光,恐也不是胡说八道。

晨雾已渐渐消散。附近的树林和田地里,到处飘动着写有“南无阿弥陀佛”字样的旗帜和三叶葵旗。双方都尽量避免直接交战,正僵持不下。

半藏弯腰钻过罗汉松做成的围篱,闻到一股马粪味,原来他竟在马厩背面。他急忙站起身,看到厨房灶台前有一双马蹄。他沿着马腿向上望去。一条熟悉的鞭子映入了眼帘——家康正骑在马背上利索地吃着汤泡饭。下首可以看见一个白净的女人,那是忠世的妻子。

“夫人,酱汤的味道很好。”家康在马背上赞道。

“大概是您空腹的缘故。天已经大亮了。”

“不不,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酱汤,你是个好主妇。”

“多谢大人夸奖,请再用一碗。”

“肚子是饿了……但不用了。如我把你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米吃了,你们这个月将无以为生。”

“不。这都是为备不时之需积攒的,恐连稻米也会高兴的。请您再用一碗。”

“哈哈哈,”家康笑道,“在贫家总能听到让人开心的谎言。夫人,你知道吗?那些参与了暴乱的家臣,也不全是浑人。他们早晚会回心转意,来向我道歉。我全部宽宏。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

“是。”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很辛劳。就代我吃上一碗吧。你还要哺育孩子!”

藏在马厩后的半藏,忍不住搔了搔头。

半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疑虑。其实,参加暴乱的人都心怀忠勇,为了实现所念,甚至不惜性命。百姓是如此,武士是如此,半藏也是如此。现在家康的话刺痛了他。如果纷争这样持续,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执念,最终除了使得三河荒废,百姓变成乞丐、流民或者盗贼,别无他途。老弱妇孺也会纷纷倒毙路边。

佛法说死后往生极乐净土,自己也努力这样去想,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力量。半之丞说他们依托的是假佛,真佛在保佑着家康。但半藏看到,家康身后根本没有佛光,他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正在为一碗汤泡饭客套着。

“不,我的奶水很足,所以……”忠世夫人泪眼婆娑,一步也不肯相让。

“不要累坏了身子。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孩子呢,还有丈夫。”家康一边责备一边拨转马头。

为佛而死,还是太平地活着?让人去死的是真正的佛陀,还是让人活着的才是真正的佛陀?半藏抓起武刀,自己若真有佛陀保佑,那手中的刀便能砍中对方。

家康向半藏藏身的马厩转来。

“主公,站住!”半藏大呼一声,跳了出来。

“半藏。”家康猛回头举起枪。“来吧!”他在马背上嗖嗖舞动着长枪,半藏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喃喃道:“不是身后有佛光,而是马镫反射着阳光的缘故。”的确,朝阳夺目的光辉映照着万物。

“你在嘟囔什么?不辨是非的浑蛋!”

“主公,我要杀了你!”

“凭你那把劣刀就能杀了我?来吧!”

家康的坐骑长嘶一声,跃向空中。半藏拼命挥动武刀,横劈过去,却扑了个空。此时,家康的侍卫们已经呐喊着冲了过来,将半藏围住。“不忠之人,不许动!”

首先砍过来的是本多平八郎忠胜的大薙刀,接着,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的长枪也向他刺来。而家康的身前,神原小平太康政则巍然屹立,一副决不后退的姿态。

半藏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么多人交手。他一边冷笑,一边连连后退。

“哪里逃!”

是家康的声音。这时候,半藏已经哆哆嗦嗦地跨过围篱,涉过冰冷的河水,逃向对面的田地。

“不要追赶!”神原小平太喝住本多平八郎,“说不定又会有人突然袭击,不要离开主公。”

渡边半藏拖着武刀,绕回半之丞那里。半之丞刚刚醒来。他看了一眼半藏的武刀,当确认刀刃上没有血迹后,猛地从枯草丛上坐了起来。“主公的身后有佛光吗?”

半藏不答,他向身后看了看,确定此处只有他们二人。“我应受到惩罚。”他长吐了一口气,道,“若支持主公的是假佛,而支持我们的是真如来,那有多好!”

“什么意思?”

“我真应该下地狱。我想去大久保家。”

“要去投降?”

“不,是回去。我已经作好了下地狱的准备。”半藏将手中的武刀扔到枯草丛中,小声问半之丞,“你呢?”

半之丞没有回答。渡边半藏的夫人和大久保新八郎忠胜的夫人是孪生姐妹。半之丞道:“你和新八郎有亲戚关系,自然水到渠成,但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们二人一起去找新八郎。主公就要回城了。如对新八郎的说法不满意,再回到义军中也不迟。”

“也只好如此了。”

“主公身后似乎真有佛光。”

半之丞抓着长枪,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想到如今还要让人牵线方能归,他不禁万分羞愧,后悔连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无论怎样,他也没有继续攻击家康的心思了。“我跟你去,但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你替我向新八郎解释。”

半藏点头同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个叫人去死,一个让人活着,纵使他们头脑简单,也能清楚判断究竟孰是孰非。他们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吐了口气,相视而笑。

“天气变好了。”

“如果现在开始播种,今年的收成大概没问题。”

三四 阿万出逃

大久保忠胜巧妙地说服蜂屋半之丞和渡边半藏归降,以此为转折点,一向宗的暴乱逐渐被家康平息。

当得知半之丞等人都不曾受罚,本多弥八郎也随之归降;而那些煽动者眼见无利可图,也树倒猢狲散,不知逃往何处了。

永禄七年二月二十八,降将们于上和田净珠院宣读了祈愿文,然后提交至家康处。那些三河的僧侣也悉数得到赦免。三月,家康的领民们匆匆忙忙开始了农耕。在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和於大的妹妹——家老石川家成之母妙西尼,在暗中相助。於大为了家臣,反复劝说儿子;而妙西尼则为了信仰,为了不让任何一座寺庙被摧毁,苦苦哀求家康。而对于平息此事起到了直接作用的,乃是大久保常源忠俊和大久保一族之首新八郎忠胜。

大久保家族虽然信仰日莲宗,但他们却能跳出信仰的藩篱,为了世人的现世之福而战。常源声如洪钟,向家康道:“看老夫的薄面,请饶恕他们吧。”冒险求情,乃是他看到暴乱的背后有今川、武田的支持。“敌人想让我们松平氏自相残杀,怎能轻易上当?”

暴乱者根本没有想到,信仰日莲宗的大久保家族会为信徒乞命,“不能自相残杀,否则只能两败俱伤。”常源的诚意深深打动了众人。

此事令松平人成功地转祸为福,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家康从中得到的最大收获,便是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信仰问题的实质。他强忍被家臣背叛的屈辱,为平息暴乱费尽心思,几乎是使尽手段。他发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决不在家臣们面前有一丝软弱之态。

人们会因为从别人身上看到相似的脆弱而欣慰,认为那是“人之常情”。然而,当他们发现可堪依赖之人的软弱时,心底便会动荡不安,心灵也将无所皈依。我是否也会软弱?家康深深反省。于乱世之中立国,必须强而勇。如此才可聚众心于一。

三月一日,家康携祈愿文,前往二道城看望母亲於大夫人。他想亲口告诉母亲,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并衷心向母亲致谢。於大虽然住在二道城,但是按例,却禁止使用城主的卧房。酒谷的河堤外绿水荡漾的壕沟边,可以看到百姓们汲水,一派春天的景色。

得到通报,於大亲自监督众人洒扫房屋,然后一直迎到河堤上。

家康只带着神原小平太,神情颇为轻松,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但对于於大,这里却有着幽远而深刻的记忆。

在此城中,她迎来了十五岁的春天,在这里,她把从刈谷城带来的棉花种子播下去。多年过去,泥土仍然芬芳,但丈夫广忠几乎从於大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他们的儿子松平家康——如今统领三河的大将,正站在她面前。

“恭迎大人!”於大压制住内心的万千思绪,低头施礼。现在,父亲沉睡在地下,即将腐朽,母亲却前来迎接勇敢的儿子。“人生不可思议”的感叹,占据了她的头脑。作为女人,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历经出嫁、别离,她的意志和感情都备受煎熬。但是於大不想诅咒人生的悲惨,她甚至还希望宽恕那一切,希望一切走向光明,并一直为此默默祈祷。她认为,宽恕一切,能够让人逐渐变得坚强和伟大。

“母亲,多亏您的指点,事件总算平息了。真不可思议,我原打算再花两三年时间去解决此事,却出现了转机。”在卧房坐下后,家康满面喜色,似有所思。

“这一切都是你精诚所至,这也是佛陀对你的奖赏。”於大没有给家康斟酒,单是递给他一块甜饼,那是用贵重的黑砂糖拌着豆子做成的甜饼。黑砂糖勾起於大无数回忆:十四岁那年,她生平第一次在冈崎尝到了从四国得来的甜饼。之后,竹之内波太郎一直将砂糖作为贵重的礼物献给她。

家康称赞着“好吃”,连吞下三块。於大很是欣慰。母子越发亲密起来。

“从此我会聆听母亲和姨母的教诲。那些因害怕而逃跑的人,我会找回来。”

有四五个人以为家康不会饶恕他们,逃到了外藩。家康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们能够痛改前非,便也既往不咎。

“希望他们能早日领会你的心意。”

家康告辞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了。他和小平太辞别於大,正要走上酒谷堤时,忽从盛开的樱花树后传来一声:“请留步。”一个女人急急从树后走出来。

“谁?”小平太张开双臂,站在家康面前,挡住女人。“我有事求大人。”女人道。

小平太警惕地盯着那个女人。

“奴婢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阿万?”家康快步走上前来。“果真是阿万……你有什么事?”他突然想到小平太还在旁边,遂道:“小平太,你先回去,不要担心。”说完,他从其手中取过武刀。

小平太纳闷地走开了。难道主公与这女子有……他不敢想象。但她现在在这里找主公,又是为何?

“阿万,站起来!”家康看着小平太离开,方才道,“筑山又命令你做什么?”

阿万没有回答。“大人,请您到夫人那里去!”

“我会去的。”

“不,请大人今晚务必去一趟!”

家康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她让你现在带我过去?”

“不!不!夫人……和这……”

“那么,是你的要求?”

“是……是。阿万已经快要疯了。大人!我……拜托您了。”

家康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痛苦万分的阿万。她今日的确不同寻常,两眼充血,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有些疯了?家康不寒而栗。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你这是为何?”

阿万大概感受到了家康的情绪,突然低声嘤嘤哭了。

“哭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是……”刚才那种柔弱已没了踪影,阿万又恢复了骄气和妩媚,她颤抖着身子向家康的襟边依偎过来。“我们的事……被夫人猜中了。”

“哦?”

“夫人每天晚上骂……不,那甚至不是骂。”

“怎样骂?”

“奴婢不能再说了。让人比死还难受,还羞耻……大人!求求您,到夫人那里去吧。如果不马上去……我……”

“她要杀了你?”

“不……奴婢会遭到更大的羞辱。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我内心深处的淫虫在作怪……”

家康凝视着瑟瑟发抖的阿万。他一直有些担心此事。濑名姬嫉妒起来,会失去理智,变得疯狂。她一旦知道此事,决不会轻易放手。家康看着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阿万,不安渐渐变成后悔,心中升起怒气和厌恶。“告诉我你所受的羞辱。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不……奴婢不能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但阿万只是摇着头。她实无法用语言形容濑名姬对她的羞辱。

“是你身体里的淫虫作怪!”

不仅这样说,濑名姬还经常对从岩津到城内收粪的年轻乡民道:“这个女子想男人想疯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可以任意玩弄她。她求之不得,不要客气。”她将半裸的阿万推到客房里,自己则消失在内室。

那些年轻乡民的对话至今清晰地在阿万耳畔萦绕,让她全身颤抖。有人说既是夫人的命令,就应该照办;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太残忍,有些踌躇。

阿万苦苦哀求,甚至以咬舌自尽相威胁。他们终于没有蹂躏阿万,而是装作执行过夫人的命令,回家去了。众人离去后,濑名姬嘴角抽搐着,狂笑道:“哈哈哈……你终于满足了。今后他们每次来,我都要你尝尝他们的滋味。哈哈……”

对阿万百般羞辱之后,她又哭着说,家康不来筑山御殿,全是因为阿万。

或许这一切并非濑名姬的过错,像濑名姬这种女人,也许根本就是这个乱世的产物。阿万只希望家康能早日前去,抚慰濑名姬狂暴的心灵。“求您了。如果您不随我去,阿万今晚可能会被羞辱至死。”

想到濑名姬口出恶言,家康心中就无比愤怒,又充满怜悯。“阿万,你今日且回去,托病离开她。”

“那样一来,奴婢就成了一个对主人不忠的女子。求求大人,请宠爱夫人一些吧。”阿万又颤抖起来。

“不忠?”

“是。阿万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想等您和夫人和好之后离开。大人,请您今晚……”

家康紧紧盯着阿万,他猜不透这个小丫头的内心世界。她想将家康强行拉到筑山御殿,虽然显得孩子气,却是忠心耿耿。

“你要离开?”

“是。在你们和好之前,即使被杀,也是阿万的过错。”

“离开之后,你准备去做什么?”

“这……”阿万突然松开了家康的衣襟,“奴婢会自杀。”

“这又为何?”

阿万不由自主掩住脸。家康不禁被她天真的做法深深打动。唉!或许让她作出这种决定的,不是别的,正是家康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男人气概”。

“大人,阿万、阿万死后,会……一直陪着您。”

“陪着我?”

“是……阿万……喜欢……大人。”

家康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不仅仅是有些后悔。其实,这个小女子既不是了解家康,也不是欣赏家康的品质和性格,她不过是因为偶然的肌肤之亲,对家康产生了本能的依赖。一个纯洁的女子,一旦失去贞洁,会以生命相许。早知如此,家康怎会碰她?但一次放浪,铸成大错,已容不得后悔了。

家康心痛不已,对阿万的责任感刺痛着他的良心。“原来你竟已作好了自杀的准备?”

“是。如果变成谁也见不到的魂魄,大概就能做喜欢的事了吧。”

“你今晚先回去。我再仔细考虑此事。你暂且隐忍一下,好吗?”

阿万依偎到家康身边,但没有揪住他的衣襟。她不安地凝视着家康,好像在努力领悟话中的含义。许久,她终于苦笑一下,垂首道:“奴婢听您的吩咐。”她的声音细细的,如同春天傍晚的微风。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向本城走去。

家康的话令阿万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平静。她茫然地凝视着家康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实并未让她带家康过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张。刚才她还在想,如不能将家康带到筑山御殿,就离开这座城,但家康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或许阿万嘴上说是为了筑山夫人,实际上她自己也想听听家康的声音,看到家康的脸。

阿万悄悄站起来。既然知道了家康的心意,就死而无憾了。至于为何生出死的念头,她已没有时间去细想。她满腔的憧憬,渐渐变成了一场虚无的梦,比夫人、可祢更能贴紧家康的内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虚幻之梦。大人厌恶夫人。可祢也不过是三道城的一个侍女。而她,阿万,却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对,做个小督也好。小督是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曾为高仓天皇所宠幸,她的聪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万想到,自从祖母从京城嫁入今川氏,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自己将有如此命运。她绝不会像夫人那样,沉迷于对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庄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样一来,家臣们也就不敢无视她阿万的存在。

“谁?”突然,粗重的男人声音打断了阿万的梦。她醒过神,发现已站在筑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夫人的侍女?连灯都不提,在做什么?”那男子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过来。原来是在城内巡逻的本多作左卫门。“进来吧。”

“您辛苦了。”阿万松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她的意识还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御殿中静悄悄的。阿万瞥了一眼右边的大厨房,走进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时,她的脸已经恢复了从容,呼吸也平静了。在微弱的灯前坐下,她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闪现在摇曳的灯光下。“阿万!”

“在。”

“你又被叫到大人那里去了?”

阿万惊恐地站了起来,望着怒容满面、全身颤抖的濑名姬。

“阿万……”濑名姬轻轻关上门。阿万想答应,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濑名姬的表情苍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么肮脏。你居然用被岩津的乡下人侮辱过的肮脏身体去亲近大人?”她步步紧逼,阿万剧烈颤动着,惊恐地连连后退。

“为何不回答?大人是怎么抱着你的?”

“夫……夫人!”

“难道淫荡之人也拥有情意?下贱女子竟没有不洁的气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时已经不在房里了。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今天决不能轻易放过你!你究竟在哪里和大人见面的?”濑名姬手里握着竹千代骑木马时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请相信阿万。”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我。”

“是,奴婢说,奴婢决不撒谎。”阿万害怕那根鞭子。不,她并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濑名姬一旦挥起鞭子,就无法控制的粗暴情绪。

“大人并没有叫奴婢。”

“是你自己过去的?”

“是……不,因为大人很长时间没到夫人这里来,我去求他。”

“谁让你去的?”

“是……是奴婢自作主张。”

“谁叫你去!”头顶响起鞭子声。阿万后背一阵剧痛,但她的感觉和平常大不一样。平常,只要鞭子抽下来,阿万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却出奇地平静。濑名姬看在眼中,大为不满。“你想气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说,你我已不是主仆了吧?”

“为了大人,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你想教训我?”

“这样只能让大人越来越疏远您,阿万感到悲伤。”

濑名姬举起鞭子,但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说出如此犀利的话来。此前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侍女阿万,今日却以平等的姿态凝视着自己。濑名姬发疯似的举起鞭子。“贱人!”

第二鞭抽在阿万的脖子上,鲜红清晰的鞭印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万的目光仍然没有畏缩。濑名姬浑身一颤。当挣脱主仆关系的束缚,两个女人平等地面对时,眼前的这个女子显然比她更坚强。

濑名姬当初正是看中阿万比男人还坚强的个性,才特意选她到身边做侍女;至于姿色和年龄,阿万比濑名姬更具优势。因为生活环境所致,濑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为放诞,而阿万也常能直抒己见,敢作敢为。事实上,她今天主动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体现。如果作为朋友,她将是个难得的人才;而成为敌人和对手,那她就相当可怕了。

濑名姬又一次举起鞭子,但这次没有落下。我将阿万变成了敌人?恐惧和后悔,使濑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疯狂。“阿万,你不明白!”

“……”

“我们之间本不该互相憎恨。主仆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争夺?”

“没有争夺啊。”

“不!这些事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无论大人怎么说,你都该以死抗争。”

阿万却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我为何要抗争?难道我喜欢大人就错了?为什么只允许夫人独享大人的恩宠?阿万胸中只剩下不满和质问。

事实上,家康这样的大将,不可能只有夫人一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先例。

“阿万,我很后悔。”

“后悔收留了我?”

“大人被人称为‘三河野种’时,我就开始侍奉他。义元公的外甥女在大人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了他。”

“但大人已经成为三河的大将。”

“所以我才很后悔。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总有我在他身边。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抛弃了我。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移情可祢那样的下贱侍女和你这样的女子。我也是女人,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

通常会陪着濑名流泪的阿万,此时却坚定地反驳道:“您争这一口气,只能让大人对您更加敬而远之。”

“你说什么?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过是说……夫人背叛了大人。”

濑名姬忍无可忍,第三次挥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愤怒得如同一个疯子。

竹鞭不断抽打着阿万。但她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响。这个少女的体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着一鞭,濑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万的头发,将阿万按在地板上,一手挥鞭痛打起来。“你还不道歉?你不道歉,我决不饶你!”

阿万任由濑名姬用鞭子抽,用脚踢,始终平静地盯着她。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抵抗,也没打算抵抗,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决无求饶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还不求饶?你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

“你还敢恨?啊?”

鞭子与头发缠绕在一起,竹鞭喀嚓一声折断了,濑名姬干脆扔掉鞭子,像个武士一般挥起双拳。她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目狰狞,像个恶魔般抓住阿万的衣领,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带。阿万的身体滚了几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许多鲜红的鞭痕,丰满的乳房高高地挺立着。

“哼,原来就是用这个勾引大人……”濑名姬抬起右脚,阿万赶紧趴下。濑名姬一脚踢空,呻吟一声,跌倒在地,这使得她更加狂乱。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打人者大声咆哮,被打者始终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四只手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侍女们惊慌失措,纷纷跑了过来,但谁都不敢碰濑名姬。

“请原谅她……夫人。”她们只能干着急,等待双方筋疲力尽,主动停止打斗。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濑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万的双手,扭到背后,阿万已经动弹不得了。“将她拖到院子里,绑在樱花树下。”濑名姬咆哮道,“快!否则连你们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濑名姬用尽最后的气力,咆哮道。

两个侍女慌忙架起了阿万。阿万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顺从地站起来,到了院子里。月光下,枝头的樱花层层叠叠。冰冷的夜气沁人肌肤。“等夫人平息了怒气再说……好吗,阿万?”两个侍女在她耳边偷偷说。

阿万颓然坐在樱花树下,陷入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圆润的膝盖渗出了血。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丝毫羞耻和后悔。反抗是不会被饶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决地反抗。

门从里面关上了,濑名姬大概已经回到卧房。

周围恢复了平静,本已到了不该有虫鸣的季节,阿万却仿佛听到地底下传来虫声。她全身疼痛,没有力气去思考,但她知道濑名姬的狂暴不会这样轻易平息。我会被杀吗?会被驱逐?阿万准备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现出家康的面容。难道家康的力量竟然无法到达筑山御殿吗……

半个时辰都处于紧张之中,一旦缓和下来,疲劳立刻向她袭来,在冰冷的夜风中,阿万渐渐萌生朦胧的睡意。就这样死去吧,阿万突然想。忽然,她听到身后有响动。

身上暖和起来,一件带有厚重男人气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万大吃一惊,想回头看看,但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转动脖子。

“不要动!”身后的男人道,“不要出声!”

“是……你是——”

“本多作左卫门。”

“啊……您刚才看到了?”

“不要动。我现在给你解开绳子。”作左卫门已经吹灭了手中的提灯。“真让人头疼,疯女人。”本多好像对濑名姬也没有好感。“真不知羞耻!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来吗?还能走吗?”

“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傻瓜,待在这里等死啊?站起来。不能站吗?来,我扶你。”本多扶住阿万摇摇晃晃的身体,“主公真是的!”

“啊……您说什么?”

“我说主公也有不对。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胆公开地去摘。偷偷摸摸像个老鼠似的,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老鼠……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门时小心点儿。”本多一脸严肃,背起阿万,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阿万往上耸一下。

本多作左卫门背上阿万,在树丛中飞奔。阿万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时常听到城内巡逻的足轻武士的询问声:“什么人?”接着听到作左卫门那干涩的声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武士们开始叫他“鬼作左”。他长家康十三岁,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纪。谁都想不到他会背着一个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个多时辰后,两人终于悄悄到了城门。作左吆喝了一声“辛苦”,便轻轻松松出了城。

阿万看了看城门。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眼前浮现出姑母的面孔。难道是本多半右卫门的家?阿万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卫门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着给阿万穿衣服,半右卫和作左则在一旁争吵。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说话的是鬼作左。半右卫门的声音则稍柔和些:“我怎么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过错的人,而且还是在半夜,一个半裸的女子!”

“你在装傻。”

“装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个侍女突然不见了,夫人会就此罢休吗?她还不要闹个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将她背到我这里藏了起来,将如何是好?”

“无妨,这都是主公一时糊涂。我们不能和他一样糊涂啊。”

“你真想让我把她藏起来?”

“无所谓藏不藏的。我们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作左,你背着她来,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可以那样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释?”

“你愈来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并不知此事,是她自己来到这里……是她主动前来。这样可以吗?”

“这种说法可以让你逃脱责任,但我却逃不了干系。”

“你先冷静一下。你只需说你也不知此事……以后的事情交给主公处理即可。”

“交给主公?那你还是一个家臣吗?”

“当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禄,但我的职责不是去裁决主公和女人之间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决,不妨对他这样明说。”

“作左,你可真是敢于直言啊。”

“我不只敢说,还敢做。你记住这一点,半右卫!”

“让主公去善后……你觉得好吗?对你我无须隐瞒,筑山那个难缠的悍妇,你认为主公能驯服她?”

“废话!如果主公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他还能做什么?这是个考验他的好机会,让他好好受受教训。”

半右卫门看到作左卫门根本没有将阿万带走的意思,静静思虑了半晌,看了看阿万和抱着阿万凄然落泪的妻子。阿万静静地躺着,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动弹了。“作左,那我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噢,我知无不言。你有什么为难之处?”

“如果主公顾忌到夫人,前来质问我为何将阿万藏在家中,并因此训斥我……我该怎么办?”

“你就推说不知。告诉主公阿万从未提及此事。”

“那么……阿万为何来我这里?”

“这个,”作左郑重其事道,“她想保住主公的骨血,才前来此处静养……我会这样说,让他大吃一惊。”

“是……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哦。”半右卫门失望地摇摇头,“你的确是敢说敢做之人。倘若他知道阿万肚子里根本没有孩子,如何是好?”

“告诉他阿万流产了。这是人力无法左右的,你说是吗?”

“只好如此了……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个问题。”半右卫门脸色有些苍白,紧皱着眉头,“阿万以后怎么办?”

“继续藏起来,势必引起骚乱,请主公正式将她迎入内室。此事我去交涉。”

“好吧。”

“这乃是主公行事不妥之处。他偷偷摸摸做出这等事来,怎能避免不私生一儿半女?一旦有孩子,势必在松平氏族人中引起风波。顾忌筑山夫人,正是为了避免家中生起风波。他既不愿意看到家中如此,为何屡屡染指女人呢?如果你明白了,我且先告辞。”说完,作左径自向外走去,他在门口再次回头看着半右卫门,道:“这都是为主公着想。我们要提醒主公,不要他伤害任何人。只有大风方能使大树更加壮实。没有大风,他只是一颗脆弱的小树。”话音渐渐远去,鬼作左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作左实际上是让半右卫门去威胁家康。对于主公的风流韵事,人们不过报之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半右卫门觉得这是家臣们的默契,但鬼作左却对此不予理会,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样做也许无济于事。

“她没有身孕吧?”半右卫门悄悄问妻子。妻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若说阿万怀孕,难道主公会意识不到吗?怎么才能不让主公识破其中的谎言呢?半右卫门满脑子都是筑山夫人可能提出的难题,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了。若如鬼作左所言,称阿万已怀孕,主公会将阿万迎进内室吗?

“我想先把她抱到里屋休息一会儿。”妻子道。半右卫门赶紧摇头道:“等一等。”

家康拈花惹草,半右卫门觉得确实欠妥。他竟经常偷偷前往三道城侍女的住处,阿万这件事,他也实在太过分了。但家康毕竟还很年轻,而且,他和筑山夫人也越来越疏远……

“哦,有了!”妻子将半死不活的阿万抱到里屋后,半右卫门的表情突然舒展开来,像个孩子般呵呵笑了起来。他决定将阿万送到家族的长者本多丰后守广孝处去。

若是在广孝家中,即使事情败露,家康和筑山夫人大概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样。而且可以让广孝告诉家康:“身怀有孕的阿万害怕筑山夫人发怒,才跑出来。我先替你收留她。”如此一说,家康就不会来看阿万,筑山夫人也不敢过于嚣张。而且,会给家康的胸中吹进一股劝诫之风,让他在女人问题上加以反省。

半右卫门令妻子先去歇息,自己悄悄闭上门,反复琢磨此事。作左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倘若没有他,阿万恐已经被杀了。

三五 家有诤臣

当得知阿万逃进本多丰后守广孝家中,松平家康神色平静。他既没有询问阿万怀孕之事,也没有提及濑名姬是否嫉妒,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哦。”然后就如同忘记了此事。他的内心无疑受到强烈的冲击,只是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照常到三道城可祢处,或叫可祢到本城来服侍他。

一向宗的暴乱平定后,很多人认为家康会立刻出兵平定东三河。现在家康的荒唐举动,令他们大感意外。吉田城逐渐被糟冢和喜见寺的势力侵蚀。接下来本应攻打吉田城,但家康在三四月间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渐渐昼长夜短了。暴乱平定后,百姓匆匆耕种完田地,又到了插秧季节。从城内的角楼望去,田野一片深绿。

这天夜里,负责城内巡逻的鬼作左看到天色将明,表情严峻地走近三道城,在可祢房后的小木门边坐下。每当家康偷偷潜入某地,作左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他警卫,但他今晨坐的位置却和往常不同。他背对木门,漠然盘腿坐下,望着渐渐泛白的东方,不时轻轻打着呼噜,似睡非睡,仿佛要融化在朝露中。

不久,可祢房间的门打开了。

天色已泛白,但四周还很黑暗。两个人影紧紧缠绕在一起,来到庭院中后,似乎已变成了一个——那是恋恋不舍地挽着家康的可祢,和完全被可祢迷住的家康。

一直在打呼噜的作左静静站了起来,背对木门,挡住了去路。

木门推开后,家康猛地撞上作左的后背。

“谁如此无礼?”家康还未发作,作左便一把揪住他,咆哮起来。

“嘘——”家康匆忙去捂他的嘴,“是我,不要吵。”

“住口!”作左道,“本多作左卫门奉主公之命巡城。现有奸细潜入,我怎能坐视不管?”

“作左……是我。不得如此喧哗。”

“我的大嗓门是神灵赋予的。”

“休得胡闹,快松开!”

作左故意揪着家康转了一圈,佯惊道:“啊,这不是主公吗?得罪得罪。主公来此何事?”

事情显而易见,作左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家康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过了半晌,才道:“作左,玩笑开得过分了。”

“主公说什么?这话真让在下意外。在下可不是为了开玩笑而彻夜守在此处。”

“知道了,知道了。别这么咋咋呼呼!”

“我天生大嗓门。但主公究竟来此何干?”

晨雾中,家康咂了咂舌:“你认为呢?”

“嗯,我来猜猜吧……我猜出来了。”

“就是你猜测的那样。好了,你随我去吧。”

“主公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

“据我猜测,主公是为杀侍女可祢而来,我是前来为此女收尸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主公您天生聪敏,而作左生来顽固不化,能有什么话?主公又怎么会听?”

“那么你究竟为何而来?”家康有些生气。

“主公这话又让我糊涂了。”作左卫门回敬道,“我来城内巡逻。主公您呢?”

“哼!我悄悄来此,是为了可祢。”

“哦,原来传言当真属实。有人说,您被织田家的细作迷住了心智。”说着,鬼作左一把抓住在门后瑟瑟发抖的可祢,将她拉到家康面前。“可祢,你做的好事?”

“是……可是,这件事——”

“我再问一次,你是奸细吗?”

“我……”

“最近有密使到你处,让你急回尾张。可有此事?”

“是。但那……”可祢求救似的望着家康。

“可祢已对我说过此事。”家康控制住胸中的怒气,故作平静地对作左道。

“主公不必多言。审问奸细是巡逻人的权利。可祢!”

“在……在。”

“你恐是不想回去,而想留在主公身边?”

“是。”

“我怎能让这样……你心狠手辣,已经决意杀了主公然后自杀。我说得可对?”

“什……什么?”家康惊叫起来,后退了一步,“作左,不得开这种玩笑!”

但作左对家康的反应毫不在意。即使在一向宗暴乱期间,他也是如此。他倔强得像扇紧闭的木门,只要他认定的事,牛也拉不回来。无论家康如何恨得咬牙切齿,他仍会坚持己见。家康很不喜欢作左的顽固个性,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今天实在忍无可忍了。“你说这话有何凭据?如敢胡言,决不饶你!”

作左笑道:“主公,这话吓不倒在下。您是否饶恕,在下并不在意。在下从侍奉您的第一天起,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在嘲弄我吗?”

“如果您这样想并因此发怒,随时可以杀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在下不吐不快——可祢!”

“在……在。”

“老实说。如有半句谎言,决不轻饶。说,你是否准备杀了主公,之后自杀?”

可祢的脸苍白如蜡。她恐惧地颤抖着,满眼哀怨,一会儿看着家康,一会儿看看作左。家康忍耐不住,插嘴道:“可祢,说,清楚地告诉作左,你决无此种打算。”

“请主公不要说话!”作左大声道,“您怎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在下只要活着,就不得不说!不,就算死了,我也不能闭嘴。主公连筑山夫人都管不住。这样无能,怎会了解女人的内心?女人的手腕与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武士的战术一样,发起疯来,根本不顾生死……您还未识得事情的严重,便轻易对女人下判断。可祢,你怎么不回答?你难道不知道我作左的做事风格?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我依然不会饶恕你。”

“奴婢只是爱慕大人……”

“说下去!”

“虽然如此,但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违抗主命。”

“主命?让你回尾张的命令吗?”

“是……奴婢想誓死追随大人……这完全是出于爱慕。”

家康听到这里,惊得连连后退。

“我已明白了。好。但你不要担心,我会为你求情。主公,您听到了吗?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令人震惊。”

家康紧紧咬住嘴唇,瞪大眼盯着可祢。在此之前,他眼中的人生不过是怨恨、敌人、野心或者功名利禄。因爱慕而杀人,家康从未考虑过。可祢已经承认了这一切。尾张来的命令,她已向家康坦白了。她对他的爱慕和忠心,绝对是全心全意的,她显然没对家康撒谎。但她把最可怕的事藏在心底,没对家康挑明。

“哼!”作左喃喃道,“要么今日,要么下次,主公将丢掉性命……主公!”

家康无言。

“此女子所说无半句谎言。与战场上的武士相比,她也算胸怀坦荡……看在在下的面上,不要杀她。”

家康未答。他心中充满恐惧,但没有憎恨。既已如此,他还有何心思再去碰女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亮。可祢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俗语说,人被自家狗咬,其心若灰。但家康的心情并不如此。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怜爱、有恐惧、有悲伤、有悔恨……“可祢。”许久,家康终于开口道。可祢没像往常那样顺从地抬起头。

“主公,”作左又开口道,“希望您能够留下这个女子的性命。女人的一生,会发生三次巨大的变化。初始时是纯洁的处子,然后是丰润而妩媚的妇人,最后变成洞察世事的母亲。这是女人的共同历程。”家康没想到会从铁骨铮铮的作左口中听到关于女人的论调,他没有点头赞成,单是紧紧盯着可祢呆呆的眼神。

“主公用色欲污染了这朵莲花,她变成了一朵鲜红的蔷薇,刺向了主公。这不是别人的罪过,而是主公您的过错。”

家康无言。

“总之,内庭之乱是从主公无意中污染了莲花而始。既污染了,就不能不了了之。报应必定会到来,最终使自己身处险境。这是人世间最愚蠢之事。”

“那么……你是让我不要再碰女人?”

作左笑道:“主公终于意识到了。”他一扭头,对可祢道,“你赶紧回房去收拾,准备离去吧。”

可祢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家康和作左不先离开,她定会一直跪下去。想到这一点,作左加重语气,催促家康离去。

离别在即,家康似乎有话要说。他屡屡回头,但终于一顿脚,与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着。就要进入本城的时候,一只落在地上的小鸟忽然鸣叫起来。那小鸟好像尾随着家康一直来到了城门外。通过城门的时候,一种羞耻感忽然袭上家康心头。

作左对守门人道了声“辛苦”,便先行入了城,在走到寝处时停下了脚步,抬头轻声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尴尬而凄凉。“不必。我有事问你。你随我到廊下来。”作左苦笑着跟了上去。年轻的家康不会轻易放过他。作左对家康是且悲且怜。

“坐下!”上了卧房的台阶,家康紧紧盯住了作左,道:“你刚才给我上了关于女人的一课。”作左故意移开视线,望着渐已大亮的天空,在台阶上坐下。“关于女人的话题,我还想继续听你讲讲。你究竟是在哪里见识了女人?”

“在下这些话并不是对主公而发,而是说给那女子听的。若不如此,那女子定会自杀。”

“自杀?”

“离开自己崇拜的男人,定非常痛苦,何况她是一个陷入情爱的女子。若不让她明白义理比感情重要,她的内心将无法安宁。”

“哼!”家康重重地咂了咂舌,却又不得不同意作左的说法。“实话告诉你,今后我仍不会戒掉女色。男欢女爱是自然而然之事。”

“哈哈哈!”

“你笑什么?”

“没人让主公戒掉女色,也没人让主公不近女人。”

“我也无此想法。”

“您且享受女色,尽情享受。”作左旁若无人般大笑起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这样的人即使熟读兵法,也不足挂齿。幼稚之人总是可笑至极。请主公快些成长吧。”

“多嘴!”家康严肃地盯着作左。

当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会变得坚强。迄今为止,家康从未被家臣们称为“幼稚之人”。即使在关于女人的事情上,也从没有人指责过他,但作左今日却毫不留情。如果是鸟居忠吉、大久保常源、石川安艺、酒井雅乐助等人倒也罢了,因家康在襁褓之中就已接受其调教,但作左不过比他年长十二三岁……家康心中阵阵不快。

当然,如果冷静下来,家康也知道作左是难得的“诤臣”,正因为他赤胆忠心,才不顾生死,敢于直言。但年轻气盛的家康还是对作左反感起来。若不狠狠刹一刹对方的威风,他实无法平静。“作左,你是世间所谓饶舌之徒吗?”

“不知。我不明自身之事。”

“不知?我会听你的忠告,成熟起来。但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人杀了还不知如何死的,是吗?”

“是。”

“听着。你所言被人玩弄,指我与筑山之事?”

“当然。”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不被人玩弄,如何才能不偷偷摸摸,如何才能看透女人的心思?”

作左回头看着家康。“主公真令人难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话题。”

“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弄清楚,你为何如此傲慢不逊?这难道也需要在深夜的床头去谈论吗?”

“主公是要让我为方才出言不逊道歉吗?”

“不必!我想让你将心中所想,毫不隐瞒地说出。”

“好。那在下就直言了:主公喜欢女人?”

“不知!”

“但我知道,主公绝非那种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或者说,您即使沉迷于儿女情长,也非常清楚这个世道不允许男女尽享欢愉……”

“你又在揣度我?”

“不如此就找不到答案。所以,您对女色的迷恋只是一种游戏。您真正重视的,是不能丧失城池,不能失去家臣的忠诚。在这场游戏中,你屡屡遇到愿意以命相许的女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主公,您当作一种游戏,而对方则以命相许,您认为能够赢得了她们吗,主公?”

“哼!”

“怀着游戏的心态去接近纯洁清净之物,必然会受到惩罚。若是只想游戏,就做出游戏的样子,找个和您怀有同样心态的女子,一个不会因恋慕而自杀的女子,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

“你要让我招妓?”家康语气沉重地问道。作左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主公目光太短浅。您还未开窍。”

“不开窍?你是对我说话吗?”家康怒气冲冲,高声道。他本不愿为这种事情争论,但作左的话令他血气上涌。“你且说说,我究竟哪里不开窍。快说!”

“主公……”作左皱起眉头,“请您停手吧。您如果明白您与那些女子的天渊之别,就该立刻停手。没人能够不经世事就成为行家里手。”作左一边说,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等等!”家康叫住他。

“在下还要去巡逻。”

“今日不必去巡逻。你说我目光短浅,我难道真的是个傻瓜?”

“主公说得很对。”作左一脸认真,“我说精打细算的女人,您就只会想起妓女……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主公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骂我?”

“骂又如何?”作左道,“主公,世间之事要因人而异。主公抱着游戏之心,如对方也如此,那么您快乐的同时,对方也快乐……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纷争。那种女子世间多的是。”

“好,那你将那种女子带来。”

作左卫门缓缓施了一礼,“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给您带过来。”

“如果我觉得不满意,就杀了她。”

“任您处置。在下先告辞了。”

“等等!”

但作左卫门已经走远了。家康呆呆站在卧房前的台阶上,身体仍颤抖不已。鬼作左着实无礼。家康真想一刀杀了他,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女人问题上的确是个大傻瓜,必须反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得好!”家康想在笑声中饶恕作左的傲慢,肯定他的一片赤诚,但心中的怒气仍然无法轻易平息。

“主公,请净手。”不知何时,神原小平太捧盆来到家康身后。家康猛吃一惊。

“作左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作左卫门虽莽撞,却是个难得的忠臣。”

家康常常会和家臣议论军情,却很少提及女人。正因如此,作左毫不留情的话令他大受震动。作左想告诉他:女人会恋慕他,却也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故应慎近她们。

但是提到善于算计的女人,家康始终没能理解作左话中的含义。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士竟说,只要家康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将那种女人带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呢?

家康在小平太的服侍下吃完了饭,翻了翻《论语》,然后叫过石川家成,道:“你到三道城花庆院夫人处,告诉夫人:如可祢请求离开,则准了她。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又将一个包着金银财物的包裹递给家成,让他交给可祢。

家成深知家康和可祢之事,一脸严肃地去了。但不久又回来了,将那个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到家康面前。“可祢已于今日拂晓辞别了花庆院夫人。”

“哦?如此性急。”

家成似乎猜透了家康的心思,平静地问道:“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她逃了?守门人怎么说?”

“他们没有看见她。但她的确已辞别花庆院夫人。恐是躲入了某处,如流水一般消失了吧。”

家康苦笑了笑,又翻开《论语》。无疑,是作左卫门放跑了可祢。家成对此也十分清楚,才如此笑说。

“作左卫门这个人怎样?可堪重用?”

“这……”家成故作神秘地歪着头,“织田快要进攻稻叶山城了。”

“美浓的稻叶山城和作左之间有关联?”

“没有。但如此一来,主公也应向东。在下以为,主公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冈崎城。”

“所以我才问你,那时作左卫门有何用处?”

“在下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忠臣,您可以任命他为冈崎守将。”

“哦,你也偏袒他。”

“我想主公也一样。”

“好。你先下去吧。我今日想安静地读读书。”

家成退下后,家康却猛地合上书本,立刻到了院中,带着小平太直奔城西的箭楼。

“织田要攻美浓了。”家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神情凝重地望着通往矢矧川的羊肠小道。

三六 名枪战死

暴乱平息之后,松平家康一直在密切关注织田信长的动静。

弑父的斋藤义龙已经死了。据说他得的是癫痫病,而治病的“神丹妙药”,传言是信长用苦肉计施下。不论传言是真是假,义龙喝下药后不久,就死了,如今是他的儿子龙兴驻守稻叶山城。信长终于要发兵讨伐龙兴了。他为此和武田氏结盟,正打算将养女嫁给信玄之子武田胜赖。

自从为竹千代和德姬订下婚约,家康和信长一直关系亲密,但紧迫的形势仍然使得他不敢掉以轻心。如果信长确会攻打美浓,家康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东三河向远江一带推进。阿万和可祢的问题解决以后,东三河的农活也告一段落,家康打算发兵吉田城,并亲自上阵指挥松平人攻打小原肥前守。“如此一来,今年也不用担心饥荒。”

家康领兵出了冈崎,于永禄七年五月十四抵达下五井。先锋是刚刚十七岁、却已勇冠东海道的本多平八郎忠胜,以及松平主殿助、小笠原新九郎、蜂屋半之丞。

十四日,天还未亮,队伍就悄悄出发了。走出帐篷,平八郎半开玩笑地对半之丞道:“我们来较量较量,看谁手中的长枪厉害?”

“你要和我一较高低?”

“不错。暴乱之后,你为了弥补过失,越发勇猛了,简直像匹悍马。只有你才配和我较量。”

“你太自以为是了,平八。”蜂屋半之丞在晨雾缭绕的小路上纵马而行,对于平八郎的挑战,他嗤之以鼻。

“如何?我们不赌什么。你若输掉,可不要放在心上。”平八郎呵呵笑道。

“好,一言为定。”

二人打算从吉田城出发,各带一队人马,去进攻牧野总次郎康成的队伍。

本多平八郎奔向右边的山冈,蜂屋半之丞则驰向左边的田野,看谁先发起攻击。

蜂屋半之丞待本多平八郎的队伍消失在山冈后的松林中,纵马向田埂奔去。他参加了暴乱,却未受指责,为此,总想在战斗中立功。他远远甩开追随其后的年轻武士们。太阳还未出来,他已经渡过了丰川。

隐隐约约看到堤岸上牧野军的旗帜后,半之丞回头望了望远远落在后面的年轻武士,握紧手中的长枪,纵马奋力冲进敌阵。

“松平家的蜂屋半之丞到此,怕死的都闪开……”他一边大喊一边向堤下的洼地望去,只见平八郎已经先行一步赶到那里,正与一个头戴红色斗笠、罩件女式外衣的敌将斗在一起。

“半之丞,你来迟了。”平八郎手持长枪道,“不要插手。这厮有些意思。”

半之丞牙齿咬得咯咯响。平八郎这小子运气怎么如此好?那头戴红斗笠、身穿母亲的外衣上战场的,必是牧野家有名的骁将城所助之丞。

“既是你的对手,我怎会出手呢?”半之丞大吼一声,猛地扔掉长枪,飞身下马,“我半之丞决不要第二长枪的称号。看我的。”他猛地从背上拔出引以为豪的刀,毫无惧色地冲向敌人,“我是最好的刀客。来啊!”

看到半之丞疯狂的背影,平八郎扔了城所助之丞,赶紧向敌阵靠近过去。倘若因为城所助之丞,被半之丞抢先取了牧野总次郎的首级,那么即使赢得了第一长枪的称号,功劳也大打折扣了。

平八郎猛一冲,城所助之丞则连连后退。“不要后退,放马过来!”

“年轻人如此性急。”

“呸!”

“竟比我还急。”

平八郎哑然笑了,举起长枪,又向前逼进了一步。双方的长枪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几个回合之后,他们才发现各自都已负伤。平八郎左手虎口被震破,渗出血迹来;而城所助之丞的右大腿也负了伤。双方额上汗涔涔的,却仍然不许人前来助战。他们大声呵斥同伴:“不要出手。”

只要再一个回合,便能够分出胜负。平八郎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他一直认为,死是很遥远的事。他仗着年轻气盛,又向对方逼过去。

“等等!”对方突然道。

“你害怕了。”

“我不是城所助之丞。”

“你不是城所?”

对方握着长枪,点点头。

“那你是谁?”

对方微微笑道:“我乃牧野总次郎康成。”他声音很低,仿佛怕周围的人听到。

“你……牧野总次郎?”

“你悄悄去告诉松平家康,就说我志不在今川。之所以和你过招,并戴上城所的斗笠和围巾,都是为了传达此意。”

“你就是总次郎君?”平八郎撤回长枪,“好。好险。刚才要是半之丞……”平八郎正说着,突然听见总次郎大帐附近传来呐喊声。

战争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幸与不幸。

本多平八郎被城所助之丞挡住去路,万分焦急,但实际上他的对手正是他要找的大将牧野总次郎;而蜂屋半之丞毫不犹豫地冲向敌军主力去寻找大将,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敌人。

一个男子坐在帐中,那本应是牧野总次郎的位置。

半之丞接连砍翻了两个侍卫,冲入帐中,那男子慢腾腾站了起来。

“我乃河井正德。你是蜂屋半之丞吧?”他一边说,一边以手中的火枪慢慢对准半之丞。

“你是河井正德?”

“正是。既然你好不容易才闯进来,就让你尝尝五十连珠炮的滋味。你现在逃还来得及。”

河井正德从前名小助。一次他从战场撤退时,敌人大声吆喝:“那家伙脚受伤了。快追!”河井听到吆喝声,猛回头道:“阿弥陀佛,我可没有受伤,我天生得一副跛脚。”

他一边盯着追赶的敌人,一边撤退了。氏真听说此事,特意以“生得”的谐音,为他取了新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正德吧。”

正德在半之丞闯进之前,已经装好弹药候着了。半之丞进退不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你要上前来吗,半之丞?”

“少废话。我从不后退。”

“那就放马过来。”正德歪嘴笑了。半之丞突然向他扑去。

“嘭”的一声,枪声震耳欲聋,挨枪的半之丞和开枪的正德同时扑倒在地。

半之丞被打中了额头,头盔被震开,头发乱作一团,鲜血从蓬乱的头发中喷涌而出,而河井正德则被半之丞砍中了那条跛腿的膝盖,瘫倒在地。

“哈哈哈!”正德笑道,“竟然砍了我这条断腿,真为我着想。”

“哼!”半之丞撑着武刀,站了起来。他眼前一片模糊,样子如同赤发鬼,却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不愧是正德,打得好准。但你的火枪却打不死我半之丞。再来……”

正德已经翻着白眼倒在血泊中,总算赶来的松平家的武士们赶紧扶住半之丞。半之丞喃喃着“这究竟是什么家什”,一步一挪向外走去。看到此种惨状,无人敢追上去。

被击中额头的半之丞走到帐外,意识到自己被部下搀扶着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颤抖。

“木板!”不知谁叫了一声,听来却很遥远。

“不必!”半之丞严峻而倔强,“牵马来……”鲜血模糊了视线,他虽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河井正德手持火枪的面孔还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哈哈哈……”被人搀扶着走了五六步,半之丞突然放声大笑。人生五十年,刚刚走过一半,半之丞就站在了鬼门关前。虽然人人都有一死,但一旦真的面对死亡,无限的悲伤顿时涌上心头。

“哈哈哈……”他又笑了。人,真是不可思议。心中不明白,就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在领主和佛陀之间困惑、挣扎……但那种徘徊和困惑在这一发弹药面前,却如此苍白无力。虽然如此,他却没有丝毫憎恨河井正德的意思。

他也给了对方重创,他并不后悔。而只要正德活着,他半之丞就不能死,否则就是输了,他半之丞怎会失败?

“木板!”部下又叫喊起来,这时候半之丞却已听不见了。木板抬了过来,两个随从抬起它。

“马牵来了。”随从附在半之丞耳边道。他圆睁双眼望着天空,手里紧紧握住马缰。“正德……正德死了吗?”

“是……是。死了。”

“把马牵到主公那里去,去他身边。”

这是半之丞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想见的人。他家里还有老母亲。但他的老母亲和本多的遗孀一样,都是坚强好胜的女中丈夫。如果她知道半之丞是在正德之前咽了气,无疑会咽下眼泪,斥责:“他不是我儿子。如此没有意志。”

随从发现半之丞的呼吸愈来愈艰难时,不禁加快了脚步向回撤,他们匆匆渡过了丰川。刚过丰川,家康已经纵马来到河床上了。

“蜂屋半之丞负伤撤退下来。”神原小平太大声禀报。家康勒住马。濒死的半之丞被抬到了他面前。

“半之丞!”家康下了马,大步向他走过来。“你是如何负伤的?”他大声问,但半之丞已是直直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家康赶紧翻开半之丞的眼睑,又试了试他的脉息。他还没有死,只是不知在想什么。家康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半之丞!”

突然,半之丞发出了声音:“主公!蜂屋半之丞杀了河井正德,胜利归来。”

“好!”

“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我很勇猛……”这是半之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咕噜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朝半之丞拜了拜,但并没有合上他的双眼。死去的半之丞,活着的家康,两双眼睛里竟像是蕴含了所有的憎恨,怒视着对方。

不,半之丞仰慕家康,家康爱护半之丞。尽管如此,家康却不得不让家臣们奋勇杀敌,走向死亡,家臣们也不得不主动去送死,此时,无限的悲哀仿佛在向人世喃喃叩问。许久,家康抬眼望着天空,擦去眼中的泪水。四周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早晨的太阳照得河面如同碎银般闪闪发光。

“听着。半之丞是凯旋后才死的。就这样告诉他母亲。”

“是。”

“好了,抬他回去,好好入殓。”

人们抬起木板,向后撤去。

家康望着他们走远了,方才茫然地跳上马背。先头部队正在渡河,马蹄溅起的水珠异常美丽。

正在此时,对面河堤上现出本多平八郎忠胜的身影,还有头戴红斗笠的牧野总次郎。本多的左手腕上缠着白布,但人马都煞是精神。

看到家康的旗帜,平八郎一扭马头,从青草苒苒的堤岸上下来了。如果牧野总次郎果真是前来归顺的,那么吉田城已在掌中。降服总次郎后的志得意满,使得年轻的平八郎精神焕发。他在堤下跳下马背,昂然迎住了家康。但家康仍然觉得在他身后隐藏着死亡的阴影。

过了河,家康看了单膝跪在地上的平八郎一眼,道:“平八,半之丞去了。”

“他战死了?”

“不是战死,是杀死敌人,自己负伤而死。”家康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谁?我从未见过这人。”他锐利的目光猛地转向总次郎。

牧野总次郎的脸瞬时拉了下来,但他很快低下头。“牧野总次郎康成前来恭迎大人。”

“你?!”

家康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看到天性单纯的忠胜好像有话要说,而且总次郎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争而归顺,不也是非常明智而勇敢的选择吗?家康心内犹豫起来。总次郎和死去的半之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方顽固、倔强而坚强;一方则十分精明、务实、心胸开阔。

家康当然也憎恨敌人,但如此一来,松平牧野都不可避免伤亡。“总次郎,谢谢你的好意。事后定当重赏,现在立刻去小原城。”

“是。”

“锅之助!”

“在。”

“告诉总次郎,让他协助酒井忠次。”

平八郎笑道:“是。”他故意深深施了一礼,然后当着众人持起长枪,飞身上马。他还年轻,未尝生死。那种以战斗为乐趣的昂然之气洋溢在脸上。但他的无畏之色反而刺痛了家康的心。

总次郎和忠胜纵马扬尘而去后,家康又悠然策马前进了。粮队已经靠近主力,胜券在握了。家康脑中突然浮现出蜂屋死去的面孔。“半之丞。”他喃喃道,“我定会早日开创一个时代,不让你这样的悲剧重演。”

大军离开堤岸,向平原挺进。前方的空中升起两柱黑烟,那是百姓人家燃烧了起来。要是这个世界没有战争,该是何等太平。若能出现一员猛将,团结天下的武士,禁止他们随意发动战争,而是恪守本分,那么整个日本,将变得多么安泰……

进入村庄后,便完全进入了今川氏的领地,以前可从未想过从这块土地通过……家康不禁全身颤抖,如同电击了一般。

一切都是源于天下息兵的远念。如果自己是有着缜密的头脑、深厚慈悲心怀的勇者,这一切便不再是梦。信长不是已经将其意志付诸行动了吗?难道有神佛保佑他?

此时,前面又抬过来两扇门板。“谁负伤了?”家康在马背上问道。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手下伊势权六和他的叔父长左卫门。”

“伤势如何?”

“已经断气了……”

“停,我要祭奠他们。”家康跳下马背,令人拿开盖在尸身上的斗篷。

一人被刺中了侧腹部,淌出的鲜血已经变黑,快要凝固了。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泥土和铠甲,双眼紧闭,胡须很长,嘴唇扭曲,露出一排白牙。若是他的父母看见,一生恐也不会忘了这副面孔。

“这是伊势权六吗?”

“是。”

“多大了?”

“二十七岁。”

“可曾看到他战死时的情形?”

“看到了。他和吉田城出来的今村助成交战,刀折断,两人就厮缠在一起。权六臂力过人,终于将今村助成按住,正要把今村捆起来时,一个敌人突然从旁刺中了他。”

“你们只在一旁观看,没有上前相助?”

“是。权六不让我们上前助战。他要和敌人单打独斗。不料对方突然从旁偷袭……”

“偷袭后,人逃脱了?”

“是。”

家康悄悄地双手合十,对着尸体念诵经文。

不让部下助战的一方被杀了,偷袭一方却逃走了。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谨守规矩之人往往是弱者,这是为何?家康将斗篷盖在权六尸体上。眼前忽然浮现出濑名姬和竹千代的面孔,他不禁问道:“他有孩子吗?”

“有三个儿子。”

家康点点头,向另一具尸体走去。尸体已经引来了苍蝇,一只苍蝇撞到了家康的嘴唇,飞跑了。轻轻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家康禁不住眉头紧皱。这是个头发半白、年近五旬的男子,身体如同干瘪的柿子一样枯瘦。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已经泛白。从肩上劈下去的一刀,砍断了铠甲系带,难以想象怎么会砍成这样,竟露出了樱花般绯红的肉。那肉中已经有蛆在动了。

“这就是他的叔父吗?”

“是。”

“他是如何被杀的?”

“他看到侄子被杀,就大喊着冲了上去。”

“他杀了对方?”

“不,今村助成从一旁砍中了他。”

家康一边念经,一边仰天叹息。难道他行的是不义之师,才招致了他们的不幸,把他们推上了死亡之途?想到这里,家康惊惧交加。

附近的树丛中又响起乌鸦的叫声,家康再次看了看死者的面孔。沐浴在晨光中的尸体格外凄惨。这就是人生……他胸中突然涌起冲动,他想狂喊,这不是人生!

“他有孩子吗?”

“没有。”死者的同伴回答,“权六被杀,才让他格外悲伤和愤怒。”

“他夫人呢?”

“前年已经死去……”

“就他一个人?”

“是。在家中的时候,摆弄花草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的同伴哭泣起来。他们的悲哀深深打动着家康。家康仿佛看到这个干瘪的老头正在小小的庭院中摆弄花草的情景。是谁杀了这年近五旬的老人?他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手下。但命令忠次出征的是他松平家康。家康猛地盖上死者的脸,道:“厚葬他。”

他的同伴额头贴着地面,仍在嘤嘤哭泣,他是替死者感谢家康的体贴。

门板又被抬了起来。家康仿佛忘记了上马,他静静地望着他们走远。生和死,是所有人都必须走过的路。但强行让家臣们早早走上这条路的却是他。想到此处,家康的内心颤抖起来。我今日是否过于脆弱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和立场,若是看到尸体就悲伤,他和整个松平氏一天都活不了。

“主公,请上马!”看到家康的表情大异往日,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大步走过来。但家康并没有回答。

“主公,虽然胜券在握,仍然不能懈慢呀。”

“彦右卫。”

“在。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攻城池了。要快!”

“不要急,彦右卫。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

“如果主公想开玩笑,等到胜利之后吧。”

“你认为这是开玩笑?”

“快点!”

“好。上马!”家康意识到自己脚步沉重。但他知道这种心绪上的滞缓极有可能招致失败,于是马上调整了心态。不知为何,他眼前总闪现出一尊佛像,那是手持护法大义的帝释天尊的身影。我必须在此处获得重生,为了踏平这条尸路,还为了那遥远的帝释天尊,必须忘掉眼前的一切……

三七 三条大鲤鱼

稻叶山城绿意盎然,长良川中流水潺潺,初夏的风光一如去年,但居住在城中的已不是去年的城主了。织田信长将斋藤龙兴一直驱赶到伊势的长岛,然后自己搬了进来,并改稻叶山城为岐阜城。

对于在此失去了父母和兄弟的浓姬来说,此处山水带给她的感慨远远多于信长。她姑娘时代居住的府邸依然,围绕着府邸的小山,四周的一片鸟声,无不勾起她浓浓的回忆。

这天,信长依旧去了新的城下町。他的气势如日中天,已经向天下昭示了自己的志向,似要把这里作为向京城进发的据点。“要让这座城池富裕起来。”信长对部下道。他亲自去考察新设市场的地理位置和此处的人情风俗。

浓姬在城中四处转悠了一圈,然后将阿类所生的德姬叫到自己房中。九岁的德姬是信长的长女,将于永禄十年五月二十七嫁到冈崎城去。竹千代也是九岁。既然信长志在京城,织田、松平两家的关系就更有必要巩固起来。

“阿德,快过来!”长着娃娃脸的德姬出现在门口时,浓姬心情轻快地站起来,招手让她进去。“来,我教你倒茶。你要记住。”

“是。”

德姬在浓姬处比在生母阿类面前更娇气,也更柔顺。她郑重地捧着茶壶时的眼神很像信长,她虽不及姑姑市姬,比母亲却要漂亮得多。又是策略婚姻!想到两个天真的孩子即将开始夫妻生活,浓姬心中不禁无限感慨。她的婚姻也是如此,并非人情自然而生而果,而是被作为探子和人质放到织田家,来束缚和牵制丈夫信长的。

“知道吗?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丈夫,一有风吹草动,随时报告给我们。”当浓姬嫁给信长时,父亲斋藤道三清楚地叮嘱过她。而如今,她也要想方设法如此训示德姬。德姬端端正正地捧茶,浓姬稍微退了退,脑中想象着竹千代的样子,半晌没有动静。

“我知道了,谢谢。”好像阿类已经教过她。倒完茶后,德姬规规矩矩放下茶碗。她的一举一动越像成人,就越让人心疼。

“阿德,你知道婚礼是怎么回事吗?”浓姬漫不经心地笑着问道。看到德姬只是眨着眼睛,不回答,浓姬道:“那么,阿德是要嫁到哪里去呀?”

“冈崎城……”

“对,对,那个人叫什么呀?”

“松平信康。”

浓姬严肃地点点头。信康是竹千代迎娶妻子时所要用的名字。当然,信康的“信”取自信长的信。

“那么,你知道信康父亲的名字吗?”

“松平家康……”

“你知道他父亲为何叫家康?”

德姬摇了摇头,她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想必你也知道,织田氏是秉承平氏源流的,而松平氏则是来自源氏。从前源平两家经常征战,长期敌对。现在京城的将军足利氏,也是源氏。阿德!”

“嗯。”

“我说的话,决不要向外人讲。足利将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治理天下,取而代之的,必是平氏的人……这是你父亲的想法。”

“那么……松平氏是我们的敌人了?”

“那倒不是。你父亲和松平家康虽然分属平源两支,但他们已经联起手来,欲共治天下。所以,信康取了你父亲名字中的‘信’,以及自己父亲的‘康’作为自己的名字,希望两家能够同心协力。你明白了吗?”

“那么,信康的父亲为何叫家康呢?”

“你父亲以前住的那座城池里,有一座寺叫光明寺,里面住着一位叫意足的僧人。那个僧人喜读兵书,据传精通源氏祖先八幡太郎义家传下的四十八卷兵书。”

“八幡太郎……”

“你的父亲让意足传授给他,但因为那是源家的秘藏兵书,便不能传授给平家……最后不得已传授给了家康。你明白了吗?所以他才用了八幡太郎义家的‘家’,改名为家康。此前他叫元康。”

德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浓姬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情,她不太明白。

“你明白吗,自己无法得到的秘藏兵书,却特意让给家康,你应该了解你父亲博大的胸襟了。于是,两家结盟,决定齐心协力平定天下。所以,如果一方的家臣企图破坏这种结盟关系,对两家来说都是大问题。如果发现那种举动,你就必须让人速速汇报我们。”

将此种事情说给孩子,比说给大人听更加痛苦。知道这种事的孩子嫁到对方家中,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

“是。我明白了。”德姬看着浓姬手边的点心,天真地点了点头。

浓姬注意到德姬的眼神,不禁想流泪。德姬尚在贪恋点心的年纪。她天真无邪的小脸,和世间那些疯狂的阴谋距离如此遥远,而如今却要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去。这并不仅仅是德姬一人的悲剧,所有生于大名家的女子,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信长的小妹妹市姬,虽有倾国倾城之貌,如今也要远嫁近江浅井家;而远山堪太郎的女儿——信长的外甥女,已嫁给了武田信玄的次男胜赖。无论是松平氏、浅井氏,还是武田氏,都是信长不得不与之结盟的对象,如果信长还有女儿,恐也要不断嫁出去。伊势的北畠、近江的六角、越前的朝仓,都是信长成就霸业的障碍。

浓姬将点心递给德姬,然后静静地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半晌不做声。“阿德还记得信康母亲的名字吗?”

“是关口夫人。”

“据我所知,那位夫人并不……”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话会给眼前这个幼小的心灵带去巨大的不安,遂改口道:“她如果是个温和的母亲就好了。”

“阿德会尽心侍奉她。但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

“那又怎么了?”

“即使孤独,我也不哭。”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女子,我送你一把佩刀。但是……也不要太倔强了,更不能和信康不和。”

“我会和信康和睦相处的,因为信康是我的丈夫。”

“到了冈崎,要学会问候人。见到信康父亲的时候……”

“请您多多关照。”

“对对。见到信康母亲的时候,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见了家臣,该怎么说呢?”

德姬摇了摇头。阿类没有教她。浓姬庆幸自己将德姬叫了过来。“见到家臣后,你端端正正坐好,只要说一声以后可能麻烦他们,就可以了。”

“是。就这样,端端正正坐好。”

“对对,就那样。不要太温顺,也不要太刚强……”浓姬说到这里,又闭口不语了。她觉得,一次教得太多,反而会让德姬吃不消。随后,德姬在浓姬示范下,学了一阵古琴,就回去了。

德姬丝毫没有不乐,仿佛在游山玩水一般。浓姬送她至廊下时,德姬稚嫩地施了一礼,手指似乎还在练习弹琴,在胸前动了几下,才走开。

浓姬呆呆地站着,好久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佛堂。她的双亲在这座城池中被杀,也正是这样一个绿意盎然的季节。

死亡、出嫁、孕育、分娩,所有人世间错综复杂之事,表面看来是人们的意志使然,实际上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浓姬已年过三十,她成熟了,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终于有所参悟。她在佛龛前燃起香烛,从内心希望德姬得到佛的保佑。

随后她又到城内巡了一圈,检查先行出城去准备德姬婚礼之人的各项工作。此次作为使者,率队前往冈崎城的,是佐久间右卫门信盛。而作为联络人陪德姬住在冈崎城的,则是生驹八右卫门和中岛与五郎。

浓姬来到大厅,发现佐久间信盛正对照礼单清点种类繁多的陪嫁,并令人分别装箱。

“辛苦了!”听到浓姬的声音,信盛吃惊地抬起头。“夫人,您是特意赶过来的吗?”他放下手中的笔,问候道。礼品中有送给九岁女婿的虎皮、缎子、马鞍等,堆积如山。

“这白织锦和红梅绢……”

“是送给小姐的婆母三河守夫人的,每种各五十尺。”

浓姬一边点头一边检查,视线突然落在了走廊边的大桶上。里面是什么?浓姬望过去,发现三条大鲤鱼蜷缩在里边,昂着头。

“右卫门,这鲤鱼……”

“那是主公给三河守护的礼物。”

“哦,这么珍稀的鲤鱼?”

“是。从美浓找到尾张,好不容易才捕得。”

“的确很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鲤鱼。”看到鲤鱼大大的瞳孔正对着她,浓姬不禁全身一颤。那鱼的嘴唇比人的还厚,浑圆的鱼身也让人觉得心中不快。

“主公说,这三条大鲤鱼,一条代表他,一条代表三河守护,一条代表信康,希望他们能够精心喂养。这几条巨大的鲤鱼寄托着主公远大的志向。”

浓姬一边点头,一边走开去,她忽然觉得心中诧异。定是喜欢恶作剧的信长又在玩新的花样。也许是让这鲤鱼的大眼睛看着家康,让家康时刻想起鲤鱼的主人,以致不敢生出异志。事情皆有分寸,体形过巨的鲤鱼看上去像个怪物,怎能成为观赏的对象呢?

“阿浓,你来了。”就在浓姬绕开鲤鱼站到德姬的嫁妆前时,信长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他声气一如往日,一只手里提着心爱的光忠刀。“阿浓,来,来。我找到了吓唬家康的宝贝。”他站在走廊下,指着大桶,招呼浓姬,“真是难得一见的大鲤鱼,家康见了一定会高兴。”

浓姬走回廊下,再次偏过头去看。迎着树丛中透进来的阳光,鲤鱼的眼圈变成了金黄色,闪闪发光,那黑色的瞳孔仿佛在盯着她。

“哈哈哈!”信长孩子般狂笑起来,“见到这些鲤鱼时,家康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浓姬忽然想嘲弄丈夫。“他大概会感叹,真是难得的稀罕之物,然后和家臣们一同吃了它。”

“不可!其中一条是我信长,另外两条是家康父子。”

“大人,”浓姬平静地望着信长,“你觉得用鱼来喻人合适吗?”

信长又放声大笑起来。

信盛离二人远远的,忙着吩咐下人。信长和妻子并肩站着,弯下腰,低声道:“阿浓,你觉得我信长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这是为了检验家康的诚意,鲤鱼不过是要试他一试。”

“试?”

信长一边顽皮地笑着,一边点点头。“知道吗,我让信盛捎去口信,他家康即使千难万难,也要将其养在池子里。”

“就是让他好好饲养?”

“我会时常写信去询问鲤鱼的情况。你明白吗,我不好问阿德在他那里如何,但问鲤鱼如何,他也无话可说。”

浓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看上去如孩子般顽皮的信长,居然在这看似玩笑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如此高深的玄机。

“哈哈哈!家康只要一看到鲤鱼,就会想到我信长。如何饲养鲤鱼,不觉也就变成了对我织田氏情绪的反应。你再看看,这用来试家康的……哈哈哈,这个试品正睁着大眼睛呢。”

浓姬终于长叹一声,放下心来,再次探头向桶中望去。她对丈夫所虑之深大为感慨。他始终超越常人,才略非他人能及。他就是靠着这样的才略,首先与武田氏结盟,然后操纵三好、松永家族,最后是足利将军,从而一步步向京城渗透。

浓姬跪在廊下,发自心底道:“妾身明白了。”

“哈哈哈……”信长仍然爽朗地笑着,“好。婚礼结束后,家康大概要出兵平定远江了。如此一来,小田原和甲斐必会被他牵制……”

说到这里,信长突然侧头不语。

永禄十年五月二十七,德姬出嫁之日,冈崎人的心情异常复杂。

有人认为这桩婚事奠定了家康今后发展的基础,因此无比高兴;有人却认为,家康向信长屈膝投降,等于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并为此悲愤不已。

但家康本人却一直闷在本城的卧房中,和佑笔丞庆琢不断推敲新的人事安排,直至新娘抵达城门外。

身边既无下人,也无其他家臣,家康突然摇着扇子道:“先锋就定为酒井忠次和石川数正吧,把他们部将的名字读给我听。”说完,轻轻闭上眼。

庆琢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翻着桌上的册子,一边读道:“跟随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是:松平与一郎忠正、本多广孝、松平康忠、松平伊忠、松平清宗、松平家忠、松平康定、松平信一、松平景忠、牧野康成、奥平美作、菅沼新八郎、菅沼伊豆守、菅沼刑部、户田弹正、西乡清员、本多彦八郎、设乐越中。”

“内藤弥次右卫门呢?”

“是石川数正属下。”

“哦,那么,数正手下有内藤弥次右卫门、酒井与四郎、平岩七之助、铃木兵库、铃木纪伊……好,主力呢?”

“松平甚太郎、鸟居彦右卫门、柴田七九郎、本多平八郎、神原小平太、大久保七郎右卫门、松平弥右卫门,共七人。”

“如此,你认为哪支队伍最强?若你为敌人,你首先会进攻哪一部?”

“眼前还不好说。”

“哦。好,好。那么,听一听留守名单。”

“酒井雅乐助正家、石川日向守家成、鸟居伊贺守忠吉、久松佐渡守俊胜……”庆琢读到此,家康突然挥手道:“再加上青木四郎兵卫。剩下的就是中根平左卫门、平岩新左卫门、本多作左卫门、本多百助、三宅藤左卫门五人了吧。”

“正是。”

“好。三奉行就是大须、高力、上村。”

“接下来是一般足轻武士和杂役人等。”

“知道。植村出羽、渡边半藏、服部半藏、大久保忠佐都归入此列。”

“都已归入了。”

“天野三郎兵卫归入贴身侍卫之列了吗?”

“是。”

“旗手、船监、粮监、税监、领地属官统领、书状奉行,还有医士、厨监、财监……”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人潮涌动的声音。德姬终于到了。

庆琢猛抬头道:“好像到了……”

家康皱起眉头,道:“庆琢,听说有人认为我被织田氏套上了枷锁?”

“绝无此事。”

“你未听到过此种说法?”家康苦笑道,“信长现在如决堤之河,其势无人能挡。大概不久就会有密函到来。”

“您是说,他就要进京了?”

家康点点头,又微微笑了。“庆琢,我也是水呀。但我还不是洪流。我只是水,只要有一点空隙,我就能不声不响渗透进去。吉田城攻了下来,田原也在我手中。下面要流去何处,想必你已猜到了吧。”

“是。哦,没有。”

“接下来,我要经曳马野向挂川进发……”说到这里,他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缓缓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那水不停流淌,终归会汇成瀑布,汇为洪流。庆琢,不能着急,要有耐心,松平氏会慢慢变成大河。”

“是。”

“我从今以后不会性急,却也要一刻不停。”

此时,走廊下传来脚步声,贴身侍卫天野三郎兵卫跑了进来。“主公,他们一行人已到,请您示下。”

“哦。”

“新娘已经在二道城梳妆完毕,等着拜堂。”

“她情绪如何?”

“刚进城时有点局促不安,但不久就稳定了。”

“为何局促不安?”

“她……她好像是憋了尿。”

“哈哈,是吗?因为憋了尿,才局促不安?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在骏府城的新年宴会上。那时我站在廊上,对着院子就开始撒尿,但女子大概不能这么做。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家康开心地笑着,回头看了看庆琢,又小声叮嘱道:“今日到此为止吧。不可泄露此事。”庆琢心领神会地卷起了桌上的簿子,小心翼翼放进柜子中。

信长的长女究竟长相如何,又会说些什么呢?家康一边走向书房后的更衣室,一边想,一阵乌云袭上心头。他忽然想到了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筑山夫人。她会带着何样的表情和自己并肩而立呢?她为何就不能明白丈夫作为一个男子应有的胸襟呢?

织田家的陪嫁在大厅里堆积如山。家康落座后,佐久间信盛立刻开始宣读礼单。濑名姬的表情并不像家康担心的那么紧张,她紧紧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德姬。德姬身旁站着老嬷嬷和随从,她天真地一会儿看看夫婿信康,一会儿瞧瞧信康的姐姐阿龟。不愧是统领尾张、美浓两国的织田信长的长女,丝毫未被家康和他身后众多冈崎老臣的气势吓倒。

读完礼单,佐久间信盛坐下,开始宣讲祝贺两家长期结好之类的话题。信盛停下后,老嬷嬷悄悄碰了碰德姬的衣袖。德姬昂然点点头,看一眼家康,双手伏在地上,道:“父亲大人在上,阿德请父亲多多关照。”

“哦,真是个好孩子!请多关照。”

德姬嫣然笑了,然后又转向濑名姬。濑名姬顿时慌张得眨起眼来。

“母亲在上,请多多关照。”

“好,好。你好好服侍他。”

“是。”应一声,德姬忽略了阿龟,望着并排而立的冈崎老臣,但似乎忘记了说辞。“这……”她轻轻歪着脑袋,道,“各位。”

“在。”

“辛苦你们了。”

“是。”

濑名姬突然变了脸色。在这座城池中,即使是她,也从未如此轻率地对老臣们说话。家康也猛吃一惊,但险恶的气氛很快就被新婚夫妻间天真无邪的对话驱散了。

“信康君。”

听到德姬叫自己,双拳放在膝盖上的信康慌忙应道:“阿德。”

“我们要和睦相处。”

老嬷嬷惊慌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信康回答道:“嗯,我们一起去玩吧。”他站了起来。站在信康身边的平岩新左卫门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襟,但信康却道:“不要管我——来,阿德,那里有大鲤鱼呢。”

“哦。”德姬也站了起来。

座中众人顿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因为与信康牵着手的德姬如此温顺,很像个听话的妻子。家康也高声笑了起来。

信康最关心的嫁妆好像是大鲤鱼,他和德姬站在蓬莱台上的大桶面前,道:“啊,好大的鲤鱼!”德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大鲤鱼,禁不住瞪圆双眼,点头表示赞同。

“关于那几条鲤鱼,主公有口信捎来。”佐久间信盛对高声大笑的家康道。

“噢,送过来的是活鲤鱼。真难得。”

“是。这是生长在木曾川中的大鲤鱼,有幸存活至今。其中一条代表大人您、一条代表信康公子,还有一条代表我家主公,请大人精心饲养,常常观赏。这是我家主公亲口所言。”

“真是好雅兴。那么我也赶紧去看看。”

家康站起身,走到大桶的旁边。“噢,真是难得!真稀罕!”他一边赞叹,一边轻轻摸了摸信康和德姬的头。“久三郎,赶紧将这珍稀之物放养到池中。让金阿弥负责照管。真是难得呀,一定要精心喂养。”

铃木久三郎一边答应一边走了过来,他看到鲤鱼后,不禁转过头去。显然,他也从这巨大的怪物身上,感受到了浓姬在岐阜城所感受过的那种不快。

鲤鱼被放到池中,信康牵着德姬的手直跟到院中,直到看着那三条鲤鱼率领众多小鱼在水中悠游,才轻松地回到大厅。

当夜,冈崎城笼罩在婚礼的气氛之中。

经由命运的安排,小夫妻就如同两只鹤,因为找到了游玩的伙伴,十分开心。他们住在靠近筑山御殿的东城。

家康此时已经不再认为,自己的人生将在这个小小城池走到终点。信长占领美浓后,已经开始悄悄策划密诏之事。家康如不与之呼应,便不能和信长共展雄心。实际上,家康已经在悄悄准备。他命令书状奉行调查叙位任官的情况,并向京城的近卫前久、吉田兼右等人送礼,托他们帮忙周旋。通过叙位任官脱离土豪的地位,然后吞并远江,进而逐渐渗透至骏河……到时,便可以让信康据守冈崎城。我手握远江之时,也便是信康据守冈崎本城之日。想到这里,家康对德姬更是另眼相看。

他特意安排母亲於大夫人、继母户田夫人和自己坐在一起,让德姬与她们见面。

六月中旬后,佐久间信盛不辱使命回到岐阜城,而冈崎的家臣们也逐渐从婚礼气氛中淡出,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这一日,家康前往菅生川游泳。游泳是锻炼身体的最佳方法,每到夏天,他总会抽时间去游泳。他这天尽兴归来后,忽然听到本城的厨房传来不合时宜的歌声。家康知道那是醉酒后的喧闹,不禁眉头紧皱,他拍手叫人。

“大人。”下级武士内藤弥七郎出现在门口,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他脸上醉意朦胧。

“弥七,此处为何喧闹?”

“婚礼结束后,众人余兴未了,故而还在庆贺。”

“还在庆贺?”家康没有立刻训斥,压低嗓门道,“是谁的命令?经我允许了吗?”

“是铃木久三郎。”

“久三郎?”家康歪头回忆起来,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醉后失言,才如此吩咐过。事实上,家康在家臣们眼中一直过于简朴。婚礼前四五日,家康发现自己的饭碗里,除了上面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荞麦,里面全是白米。他苦笑着叫来厨监天野又兵卫。“又兵卫,你们是否认为我吃麦饭,乃过于吝啬了?”

“哪里。小人不过是在大人的饭碗里少放了些荞麦而已。”

“哦。就如此罢,不过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现正值天下大乱,衣食无着者,举目皆是。这种时候,我怎能贪图享乐?一定要诸用节俭,这也是为了早日迎来太平必须付出的代价。明白了吗?绝不可奢侈浪费。”家康如此一说,下人们也就不敢再言。

“久三郎……你叫金阿弥过来。”

弥七郎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去叫金阿弥。厨房里的喧闹越来越厉害,众人甚至好像连掌灯都忘了。

“大人回来了。今天又承蒙赐酒,真是喜出望外,多谢大人。”金阿弥比弥七郎醉得更厉害,光光的脑袋都已通红。

“你好像喝醉了。”

“是。我也……不愧是织田公特意送过来的赤部诸白美酒,绝对无可挑剔。”

“你们擅自打开了织田大人送过来的诸白美酒?”

“是啊。还有下酒菜,难得尝到木曾川的大鲤鱼……”

“等等,金阿弥!”

“哦?”

“大鲤鱼?……织田大人所赠的那三条大鲤鱼?”

“不,是三条之一。啊呀,那真是肥嫩的河鲤,味道美极了。”金阿弥用手摸了一把嘴唇,跪在地上。

家康一时面无血色。

倘若信长送过来的那三条分别代表他自己、女婿信康、亲家家康的鲤鱼被家康的家臣们煮吃了,而且还个个烂醉如泥……定是有某人指使,这内中定隐藏着深意。如果此事传到信长耳中,信长必会认为是家康故作此态,他和信长之谊无疑将受到伤害。

“金阿弥。把厨监天野又兵卫叫来。”

“啊?!”金阿弥终于看到家康一脸严肃。他慌慌张张站起来,踉踉跄跄奔了下去。

“主公,您叫我?”天野又兵卫来了。

“不必多话。那大鲤鱼究竟是谁做的?”

“是小人。那天下稀罕的大鲤鱼,小人抱着终身难忘之心,动了菜刀。”

“哦,你想要终身难忘?那么,是谁的命令?”

“不是大人您吗?”

“你一会儿就知道究竟是不是我了。是谁将鲤鱼捞起来的?”

“是铃木久三郎。久三郎说已经得到了大人的许可,就跳下水去了。啊呀,好一阵格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他还嘟囔着:不要动,织田大人啊,看我不把你捉住煮了吃……”

“好了。”家康不耐烦地用扇子一挥,“叫久三郎来!”他一边说,一边猛地站了起来。

“难道……久三郎没有得到您的许可……”

“好了。你们也不能将吃进去的鱼吐出来。休要对人提起,只叫久三郎到这里来。”

“是。”天野匆匆退了下去,厨房里的喧闹声顿时停止。

家康牙咬得咯咯响,他取过大薙刀,抖掉刀鞘,使劲挥舞起来。浑蛋!特意吩咐他好好照看,居然违抗我的命令!

内藤弥七郎提着灯笼进来,惊恐地望着家康,灯光照在薙刀的刀刃上。家康喘着气,盯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弥七!”

“在。”

“久三郎怎的还不来?叫他快来。”

“大人想杀了他?”

“哼!我今日绝不能放过他。你如敢阻止我,一同问罪。”

“是,在下立刻去叫。”弥七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惶惶跑了出去。

家康手持薙刀站在当地。有人将久三郎驱逐了吗?他忽然想。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织田氏的愤怒。不仅仅是久三郎,但凡有骨气的家臣,无不认为家康的隐忍是对信长骄矜之气的纵容,暗地里心怀不满。人间之事也如同季节轮回,有它必然的潮流和走势。无论家康如何解释,告诉他们松平人无法与织田氏抗衡,家臣们就是不服气。久三郎不过此中一人而已。

家康面对着大门。只要久三郎一来,家康就准备大喝一声,吓他落荒而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想放久三郎一条活路。

一只蝴蝶不知打哪里飞来,绕着灯笼转圈子,就是不离开,如久三郎一般倔强,家康不禁黯然。

“主公!”正在此时,后面的树丛中传来呼喊声,家康惊讶地回过头去。“我不愿看到您的卧房被鲜血玷污。铃木久三郎已经备好必死之心,就不去您房中了。”

“浑蛋!”家康颤抖着双肩怒喝。他本想吓跑久三郎,不想久三郎反而大步流星向走廊方向而来。家康的胸中又燃起了怒火。“你为何抗我命?”

久三郎双手插在衣带中,抬头望着满天繁星。

“怎么不说话?不后悔吗?”

“不后悔。”久三郎回道,“是为了主公才作此决定。织田大人既当作儿戏,我们也以儿戏待之。”

“你不觉得你的做法会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吗?浑蛋!”

“您这话毫无道理。大人和织田有兄弟之谊。对方儿戏,我们也报以儿戏,何谈破坏情谊?”

“几条大鲤鱼就让你如此气恼?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雅量,不能领会织田大人的好意?”

“大人害怕织田氏,所以才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鲤鱼是活物。那么大的鲤鱼,要是在宽阔的大河中倒也罢了,养在池水中,迟早会闷死。那时,主公就会以臣下照顾不周为由而加以训斥。而且,死鱼是不能吃的。织田大人送这种东西过来,可谓居心不良;我们不如趁它活着的时候吃了,也算充分享用了它。久三郎自会欣然赴死。鲤鱼肯定也在我肚中,为它死得其所而高兴不已。”说完,久三郎来到廊前,坐下,伸长了脖子。

“哦!你倒能言善辩。但我岂能饶你?”家康穿上木屐,来到久三郎身后。“弥七,水。”他叫道。他想让内藤弥七郎阻止自己,但没想到,弥七郎应了一声,端过一盆水,浇一些在家康的薙刀上。家康狠狠地瞥了一眼弥七郎,又将视线转向久三郎。

久三郎好像真的作好了赴死的准备;而弥七郎看到家康怒气冲冲,认为他生气理所当然,根本没打算阻止。他甚至还提着灯笼来到走廊下,肃然而立。

家康拭去额上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了。纵使冒着生命的危险,铃木久三郎也要对一条鲤鱼表示愤怒——这鲤鱼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战死疆场倒也罢了,但为了一条鲤鱼而死……你不觉得不值吗?”

久三郎睁开眼,望着家康。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正如他的内心。“主公,战死很容易,但平常为主公效命却很困难,父亲经常这样教我们。”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了一条鲤鱼而死,算是效命吗?”

“当然。如果我认为自己错了,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认为是为主人效力,才引颈赴死。”

“你已经深思过了?”

“久三郎不死,早晚会有人赴死……当然,这只是小事,还不是最重要的。”

“小聪明!”

“因为是所畏惧之人送来的礼物,就不会算计一条鲤鱼和一个家臣的价值大小,这样的主公岂可怀天下之志?为一条鲤鱼所制,如何得天下?久三郎的死若能让主公识得天下……仅此足以欣然赴死。无论对方是何用心,器量毕竟是器量,鲤鱼毕竟是鲤鱼。没有任何东西比人更宝贵,更有价值,请主公明鉴。”

家康手持薙刀,微微笑了。

“但那件事和这件事又有不同。久三违抗了主公的命令,不可饶恕。请主公赐久三一死。但也请主公以后不要再发出如此荒唐的命令。请……请快些杀了我!”

“弥七!”家康叫过弥七郎,“不杀他了,撤刀!”

“久三,是我无德。今后,我下命令时定会谨慎。今日之事,且付之一笑。”

久三郎猛地伏倒在地。

“你说得好,无论是谁送过来的,鲤鱼毕竟是鲤鱼……我在接受信长君好意之时,也不应放松警惕。长路遥遥,家康今后就只把鲤鱼当作鲤鱼!”说完,家康径自迈上走廊。久三郎仍然伏在地上,纹丝不动。星光暗淡,看不到他颤抖的模样。但他抬不起头,早已泣不成声。

三八 曳马野之围

永禄十年秋至元龟元年(一五七〇)春天,整整三年时间,可以说是尾张之鹰和三河之鹫纵横驰骋的岁月。

永禄十年十一月,织田信长从鹰野回归途中,悄悄将正亲町天皇派来的密使迎到家臣道家尾张守家中,得到了进京之机。同月二十,他又替长子奇妙丸信忠迎娶了武田信玄之女为妻。如此一来,又巩固了自己的后方。此时,这对小夫妻仅仅十一岁。次年七月二十八日,信长终于以拥立足利义昭为名,实现了渴望已久的进京大计。

这次进京之途可谓长路漫漫,距在田乐洼取今川义元之首已有八年。在这八年中,信长先是和三河之守松平家康结盟,接着灭掉了美浓斋藤氏,然后笼络甲斐武田信玄,在防备伊势北畠的同时,将最小的妹妹市姬嫁给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可谓费尽心机。

已故将军足利义辉之弟义昭在其兄被松永久秀杀后,一直流浪于越前、近江一带。信长拥立义昭进京,首先将把持京城实权的三好家族驱赶到了摄津、河内一带,次后于十月十八,拥立义昭为征夷大将军。无疑,义昭不过是信长的傀儡,信长已掌握了实权,终可号令天下了。

在此期间,三河之鹫松平家康也在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盘。

永禄十年腊月,家康得到敕许,改姓德川。

此前的家康自称藤原后裔,自认源氏后代。如直接称源氏,则有损平氏后裔信长的面子,家康思虑再三,遂定改姓为德川。德川姓氏源于新田源氏,但家康并未取“德”字,而是用“得川”二字。后来,家康将松平氏祖先太郎左卫门亲氏德阿弥作为远祖,方才改姓“德川”。

据传,家康的祖先得川亲氏为了逃避上野乡里战乱,改名德阿弥,并化装成时宗僧侣,游历诸国,最后入赘贺茂郡松平村,方才定居下来。

亲氏德阿弥中的“德”字,除隐藏着“得川”中的“得”字,也是为了不忘旧姓。总之,“德”蕴藏的丰富含义,引起了家康的无限遐想。他一方面有以德平天下之意;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乃源氏之后,如信长发生万一,则可以取而代之,号令天下。

永禄十一年年末,和武田信玄分割了骏河、远江的家康,被称为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时年二十有七。想到信长三十五岁就成功进京,家康不禁热血沸腾,他无疑也想施展抱负。

正月就要来临,家康仍然身在军中。他已经进军到远州稻佐郡井伊谷的城山,离曳马野城二里半之遥。住在曳马野城内的是饭尾丰前的遗孀。

“作左,我要在正月之前入曳马野。”家康道。

此次行军的主奉行,乃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他头戴方巾,铠甲外披着布羽织,坐在篝火旁。看到家康的身影,他猛地站起来,将自己坐的扶几推到家康面前。“听说主公与饭尾丰前的遗孀相熟。”

“是我在骏府时的幼年好友,一个很要强的女人。”

作左卫门望着营寨外波光粼粼的滨名湖。“今晚进攻如何?”

“不必。她会归降,她恨氏真。”

作左卫门看了一眼家康,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木柴。北风中,噼啪作响的木柴腾起浓烟,从家康身边向城山方向飘去。“作左,你知道她丈夫丰前为何被氏真害死?”

“不知。”

“人们本以为丰前已在桶狭间一役中战死,实则平安无事,但竟遭到氏真的怀疑,认为他私通织田氏,甚至怀疑他和我有秘密往来……”

作左卫门似听非听的样子,躲避着烟雾。他比家康更了解饭尾丰前是如何在中野河岸被氏真欺骗至死的。

不知道家康从前和那个女人究竟有过什么关系,但据说丰前曾经非常怀疑他的妻子。当年丰前在中野河岸因为氏真送命时,曾经喃喃道:妻子恐怕要携城池献给三河野种了……然后才气绝身亡。而家康现在陈兵在此,等待着丰前的遗孀前来归降,看来丰前临终前所言,并非捕风捉影。事实上,主力中的年轻武士们对此已经心怀不满,议论纷纷了。

“听说主公在骏府时,曾经和未出嫁的饭尾遗孀有染。”

“嗯。我也听说了。主公那时更想要当时叫阿龟的饭尾遗孀,而不是筑山夫人。”

“无论以前怎么样,总不能因为那种事情而拖延战事。如果没有人主动出击,我们只能在这井伊谷中过年了。”

年轻气盛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最为不满。这天,他看到对方依然城门紧闭,丝毫不见动静时,也不待家康的命令,便道:“我去看看。”随后带着几个随从出了阵。而家康对此还一无所知。

“作左,一个女人驻守的城池!我们有必要去摧毁一座明知会归顺的城池吗?”

“但是主公,恐怕那只是您一厢情愿?”

“我一厢情愿?”

作左看了家康一眼,又转脸盯着浓烟。“听说饭尾的遗孀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

“哦。是个要强的女人……”

“若裹足不前,她怕不会前来归顺。”

“你的意思是要进攻?”家康苦笑着道,“再等等,必有使者前来。”

作左卫门又沉默了。传言似乎是真的。他不禁为家康担心起来,担心他因为女人而看不清现实。他认为,正因那个女子刚烈,被先夫怀疑和家康有染,不经一战,她绝无可能向家康投降。其实,不仅作左卫门这样想,本多平八郎、鸟居元忠和神原小平太等,都有这种想法。如此滞留下去,今川氏真的大军一旦越过小笠压过来,将会有什么后果?家康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迟钝起来。因此,众人才请求作左卫门向家康进言,要求立刻进攻。

“作左,烟太浓了,再添些柴木。”

作左一边弯着腰添木柴,一边想,家康要是早些到民居中支好帐篷就好了。如果他继续留在此处,万一平八郎之事传开,就大事不妙了……正想到这里,队伍中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作左,发生了什么事?”

作左卫门向家康施了一礼,向人群走去。“嚷什么!吵到主公了。”

“左卫门,你来给我评评理。”一只手被大久保忠佐拉住的神原小平太,带着哭腔对作左卫门道,“平八郎的部下前来报告,说平八郎忠胜被出城的敌人包围,处境危险。我们能袖手旁观吗?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吗?”

“不要嚷!”作左卫门扭过头,看到一个下人坐在角落里,喘着粗气。

“平八郎是从哪里发起进攻的?”

“他直奔敌人的正门,报上名字,然后开始叫骂,问城里还有没有活人,他本多平八郎忠胜一人前来了,如果有活人,就出来迎战……”

“结果就有人出城迎战了?有多少人?”

“被三百多人团团围住,像个阿修罗一般疯狂挥舞着长枪……”小平太又嘤嘤哭泣起来。

“虽无主公命令,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八郎被杀。我已经准备好受罚。让我小平太去吧。”

“不行!”身后传来家康的声音。小平太暗叫一声“糟”,却也毫无办法。作左卫门慢慢回过头去,发现家康正瞪眼盯着众人。

晨雾慢慢散了。看到家康已清楚了眼前这一切,小平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主公。请派人前去接应平八郎。他被敌人团团包围,危在旦夕。”

“不!”家康吼道,“作左,平八是受谁之命前去进攻的?他为何敢擅自前去?”

“在下对此一无所知。”

“你以为这样就与你无关了?小平太也好好听着:你们休得慌乱,我自有道理。”

“主公!”小平太又喊叫起来,“现在情势危急。您怎么训斥我们也不为过,但平八郎忠胜……”

“你是怕他会战死?”

“如果让他在这里战死,必将有损我军威名。平八郎已得伊贺八幡的神示,说他是三河珍宝、英名远播的名将……主公,请您稍后再责骂我等。请——”

“你若是执迷不悟,杀无赦!”

“主公就这样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坐视不管吗?”

家康手按刀柄,大步走到小平太身边,突然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小平太本能地“啊”了一声,全身发抖。

周围变得黯淡,晨雾涌上前来。

“你们从何时开始无视军纪?你们怎么就不能懂我半分,听从我的命令?”家康说到这里,终于转变了语气,“我反复告诫你们,单枪匹马乃是匹夫之勇。用弓箭、薙刀打斗的时代快要过去了,现在是火枪的时代。军纪严明的军队方能取胜。我屡屡叮嘱,你们就一点也不能领会吗?如不服从我的命令,别说平八郎,就是小平太、彦右卫,我也决不轻恕!要记住,德川的家臣绝不止你们几个人。”

“……”

“平八即使突破重围回来,违反军纪之事仍不可恕。被我杀是死,战死也是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明白吗?”

无人应答。伏在地上的小平太紧咬嘴唇,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作左,你好好看管这些年轻小子。如再有胆敢违抗命令者——杀无赦!”说完,家康大步走了开去。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啊呀,火快灭了,快加木柴。”作左卫门道。篝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我说过,主公定会生气。”他双手交握,冷冷道,“但饭尾的遗孀明知是平八郎,居然主动出来迎战,太出乎我预料了。”

“你身为奉行,为什么不替平八郎说句话?”一直默默不语的大久保忠佐突然转身对作左卫门说道。忠佐是大久保常源、硬汉新八郎忠俊之侄。

“不能火上浇油。他早晚会息怒。”

“如果平八郎战死后主公才息怒,那还有什么意思。”

作左卫门看了看忠佐,道:“平八会战死吗?”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战死?”

“我怎么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没阻止他。他虽有勇无谋,但对于逼近自己的危险,却能知其一二。”

“那你刚才所说竟是何意?”

作左卫门缓缓摇摇头道:“我本以为,主公是对饭尾遗孀旧情难忘而迟迟不进攻,并为此而不快,但我好像错了。”

“因为旧情难忘?”

“是,我曾这么想。主公和筑山夫人不和,他如今身体强壮,年纪轻轻,定然内心寂寞。向那个女人卖个人情,展示自己的能力:如何,以前的三河孤儿回来了……哼,年轻人必有这种想法。但主公考虑的,好像不止这些。”作左卫门刚说到这里,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平太突然站了起来,拿过枪。“我去。”

“等等。”作左卫门并不起身,“你还想继续激怒主公吗?”

“我必须去,我心已定。”

“你的决定太轻率了。我已经说过,平八郎不会死,你没听明白吗?”

“他不能死,我要去。如果是平八郎和小平太两个,主公也许就不忍见死不救了。小平太决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眼看着平八郎被杀而无动于衷。”

“小平太!你太轻率了,主公怎么会让平八郎战死?”

“但他不是说,决不饶恕平八郎吗?”

“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他会消气的。如果主公想杀平八郎,只是因为你对主公的侮辱,主公决没有那么糊涂。”

小平太站住,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四周更加阴暗,只有各处的篝火分外清晰。“我还是要去。”小平太向帐外走去。但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什么人?!”

他的叫喊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本多作左卫门飞速站起身,奔到帐外。小平太的枪尖正指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像是村人家的孩子。让作左卫门大感惊奇的是,少年在枪尖下并未瑟瑟发抖,单是圆睁双眼,眼神极不寻常。他破破烂烂的裤子里露出了大腿,因为天寒而冻得通红,脚上穿的是一双破鞋。

“怎么了,小平太?”

“这个小子竟敢向帐篷里窥探!”

作左卫门走近那个少年,道:“这里不是游玩之处,快去!战事一起,难免会伤及你。”

那个少年突然一撩被晨雾打湿的额发,道:“我是前来见三河的家康公的。”

“你来见主公?你有什么事?”

“这事不能对家臣说。快带我去见家康公。”

“主公现在很忙,没空见你。快走!”

少年摇了摇头:“不见到他,我就不走。这里原本是我的城池。”

“你的城池?”作左卫门心中一沉,“好吧,我去看看。你跟我来。”

“你是谁?”

“主奉行本多作左卫门。”

“哈,竟是鬼作左。我听说过你。若是你,我倒可以讲。”

作左卫门回头看了一眼小平太,“小平太,不要想太多。平八郎马上就会回来。不要去了!”他严厉地说完,便带着少年回到家康大帐前,“来,坐下。你是井伊谷主人直亲君的遗孤?”

少年凝视着作左卫门,点了点头。

“好像叫万千代……是吗?”

“是。”

“你来见我们主公,有何事情?你有何凭据证明你是万千代?”

“在见到家康公之前,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作左卫门毫不相让,又向火中加了些木柴,“天冷。来,暖和暖和。”

“鬼作左。”

“你想好再说;如不想说,就不要叫我。”

“我不应该怀疑你,我是想前来投奔家康公。”

“哦,你想来投奔主公?那也应该有凭据。把凭据给我看看。如果我觉得合适,就让你见他。”

“我虽不能给你看凭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身上带着什么。”

“噢,说来听听。”

“曳马野城的女主人吉良夫人的亲笔书函。”

“吉良夫人……”作左卫门不禁拍了拍膝盖,“对了,夫人其实就是你的姑母。”他终于明白了家康之所以将军队推进到井伊谷,却不正面进攻曳马野城的用意了。我真是糊涂了!被城主年轻时候的恋情蒙住了双眼,作左想。现在,他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羞耻。

万千代的父亲井伊直亲也因氏真的猜疑而送了命。氏真甚至悬赏黄金买万千代的人头。主公猜测万千代或许藏匿在附近,如能找到并拉拢他,就可以抓住稻佐、细江、气贺、井伊谷、金指一带的民心。主公的志向已经从远江指向骏河……作左卫门虽然了解家康的志向,却忘记了这块土地上还有一个被氏真追杀的名门之后。

“原来你是夫人的侄子。我明白了,我带你去见主公。跟我来!”作左带着万千代钻进帐中。帐篷中光线黯淡,家康正就着两个烛台,在如雪斋画的地图上圈点着。“主公,您盼望已久的使者来了。”

“什么,使者来了?”

“是,万千代,请到这边来。”

那少年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家康面前。家康吃惊地望着他,“你是井伊谷直亲的儿子?”

“是。我叫万千代。希望从此能为大人效劳。”

“你此前一直藏匿在曳马野城中?”

“是。一直四处躲藏,疲于奔命。”

家康凝视着万千代,点了点头。面对氏真日益加深的猜疑,少年只能四处躲藏,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家康仿佛看到万千代身后站着年轻的吉良夫人。家康喜欢吉良夫人,吉良夫人也肯定不讨厌那时的竹千代。如果今川义元没有外甥女濑名姬,如果濑名姬之父关口亲永不竭力撮合,那么家康的妻子恐将是阿龟。但后来,阿龟嫁给了饭尾丰前,家康娶了濑名姬。现在,他还要和自己爱过的女人兵戎相见。近日,家康从归顺他的伊贺人中挑出一个机灵些的,秘密派往吉良夫人处。他的内心是复杂的,不希望此事过于张扬。

家康向城中派遣密使,首先是因为地处滨名湖畔的曳马野城,对于希望进一步控制整个骏河、远江地区的他来说,曳马野乃是必取之地。曳马野一旦被毁,战后重建,将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看到氏真的没落已成必然,经过信长的斡旋,家康与信长最后达成协议:武田据骏河,德川有远江。如果迟缓一天,就有可能让武田氏的势力渗透到德川氏的势力范围。

当然,家康也想放过吉良夫人,也想到了即将并入德川领地中的领民们的心情和希望。

“如果让氏真杀了井伊万千代,那就太遗憾了。”若这样传话给吉良夫人,她也许会派万千代为使者,正式前来归顺,家康想。但现在站在家康面前的万千代,完全不像一个体面的使者。

“你姑母难道没派你为使者?”

万千代盯着家康,摇了摇头,“我曾经劝说她归顺大人。但姑母说她了解您,叫我不必多嘴。”

“哦。那么……”

“她说,既然我如此仰慕,就带一封书信来。大人您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会收下我……”万千代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湿淋淋的布袋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成双层的物什来。

“方今天下,唯织田大人、大人您……我曾经对姑母这样说过。姑母也同意我的看法。我想成为大名,报杀父之仇,请为大人效力。”

家康接过信,在烛台下展开。本多作左卫门蹲在家康脚边的炭火旁,瞌睡起来。

谨奉此书。

乱世浮尘,不堪遥望;兴亡之事,终难思议。

万千代如霜中枯叶,孤苦无依,特遣之往君处。值此井伊谷之春,愿君荣光无限。

乞盼他日黄泉下终能一见。

春霞灿烂日,小松已不在。

曳马野城畔,晨光依旧否?

读完,家康不禁掩卷长叹。信中无一字谈及降服,有的只是无限的伤怀和感慨,甚至能感受到丝丝寒意。他慨然道:“万千代,你劝说你姑母时,她有何反应?你原原本本道来。”

家康这么一问,万千代奕奕有神的眼睛望着摇曳的烛光,道:“我说氏真现在是姑父的仇人,为保家族平安,也应归顺大人。说到这里,姑母终于笑了。”

“她说什么?”

“她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再说下去时,她终于流泪了,说,如果她投降,您会嘲笑她……”

家康蓦然醒过神来,发现万千代早已潸然泪下。

“姑母曾说她喜欢您。”

“哦。”

“她本以为能够依靠义元公安稳度日,但后来发现不能了。兴亡改变了人们的命运,就如同样的雨水,春雨和冬雨也是不同的。”

“哦。”

“她说冬雨要越冷酷越好。如果在此归顺了您,成为温润的春雨,还不如变成冰冷的雨雪。那样,她更能长留在您心中……”

“好了!”家康慌忙打断万千代,他已经不忍再听下去。是的!她还是少女时代的阿龟,那个要强的女子……居然去劝降这么一位女子,他不禁为自己的残酷后悔莫及。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往日恋情的伤痛中度过。丈夫死后,如果再投降了旧日的情人,痛苦无疑会加倍。

“我姑母……”万千代好像又想起什么,“我姑母还说,如果我姑父活着,她大概早已将您迎进城去。现在却不能这样做,她有苦衷……”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请给我一百足轻武士。既然姑母无论如何都不肯献城,那就由我去攻曳马野。”

家康没有回答。还有那样的必要吗?

家康已经明白了吉良夫人的心思。显然,她装作躲在城中不出来,实际上是要把家臣一个个打发走,最后自杀。真是一个恼人的女子!她知道,与其降后侍奉家康,不如刚烈地死去,那样能更久地活在竹千代心中。那样一来,竹千代大概终生也忘不了她。

“平八好像回来了。”看上去已睡着的作左突然抬起头,“主公,本多平八郎回来了。您要杀了他?”

家康还是没有回答。他在摇曳的灯光下轻轻地闭着眼,活像一尊雕塑。

三九 筑山发威

元龟元年,德川家康的长子信康十二岁,他代替父亲在冈崎城接受了家臣的新年祝福。冈崎城里,松平次郎三郎信康身旁坐着受家康之命辅佐他的平岩七之助亲吉。而家康正在曳马野一带建造新城池,大部分家臣都跟到那边去了。

从家康祖父时便为松平氏效力的老臣,如酒井雅乐助正亲、鸟居伊贺守忠吉、大久保常源等,早早便集合到大厅,他们无不喜气洋洋。鸟居忠吉已是满头白发,而大久保常源则脱落了牙齿,说话时都要先咽口唾沫。他们的话题时而追溯到五十年前,时而回到今日的光荣,随后又回忆起过去的苦难岁月。

“听说主公要将曳马野改名为滨松。”

“真如同做梦一样。今川氏坐拥骏河、远江、三河,当年何等荣耀,如今皆已成过眼烟云。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氏真会在骏府为主公表演蹴鞠。”

“无论是蹴鞠还是歌舞,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所好,那是败落的根本。”

正在闲谈间,久松佐渡守到了,众人不禁又回忆起当年於大夫人离开冈崎城时的悲痛情形。

虽是正月,天气却难得地温暖,梅花已经盛开了。改装过的书院的窗户,迎着太阳闪闪发光,不时有小鸟的影子映在上边。

巳时四刻左右,十二岁的次郎三郎信康和与他同龄的夫人德姬进来了。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跪伏在地,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信康和夫人德姬年正青春,二人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仍显稚嫩。家臣们依次致了贺辞,接下来开始斟酒。

“广忠公第一次娶亲时多大年纪?”鸟居忠吉开口道。

“哦。我记得好像是十二岁。”大久保常源歪着脑袋,掐指算着。

“如此说来,也要向少主夫妇讲授一些夫妻之事了,平岩七之助毕竟是个铁骨铮铮的武士。”

“少主应该知道那些事,那是人之常情。”

“不不,正因为是人之常情,讲授才更显得重要。任由他们自然发展,说不定又会导致内庭混乱。”

“不如趁今日托老嬷嬷去做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只见德姬带过来的一个侍女捧着酒壶过来了。“你是少夫人带过来的侍女吧?少主开始进出少夫人的房帏了吗?”常源大大咧咧地问道。

小侍女一时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这……”她歪着脑袋,然后突然满脸通红。

“去过了吗?”

“去过……啊,不。”

“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

“还没有。”

“他们关系不和?”

“不……”小侍女有些为难,将酒壶放在众人面前,伏在地上。在她看来,小姐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却有人在有意地阻止此事。那便是次郎三郎的生母筑山夫人。

开始时,筑山夫人对天真的德姬尚有好感,但自从次郎三郎搬进本城,德姬也跟了进去之后,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

德姬和次郎三郎一同搬进本城,理所当然就成为了内庭的主人。

“我是您的夫人,除了我,还有谁能住进本城?”筑山夫人曾经对家康表示过不满,但家康充耳不闻,只是淡淡道:“让年轻人负起重担,你轻松些吧。”

事实上,家康并不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是不想让次郎三郎整日里听筑山夫人说教。但筑山夫人听到家康的答复,开始不断去看望内庭的儿子。每次去,都会告诉次郎三郎,与德姬亲近还为时尚早。

十五六岁之前,女子比男儿发育得快。最近,德姬身上已经明显地透露出妩媚的女子气息。正因如此,从织田家陪侍过来的小侍女们都暗骂筑山夫人。

“是吗?还没有?那我老头子不得不说上一句。你看少主,已经长大成人了。”常源不依不饶。小侍女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离去了。

祝酒结束后,次郎三郎似乎坐不住了,问平岩亲吉道:“可以去了吗?”亲吉点点头。

“阿德,来。我肚子饿了。”次郎三郎催促着德姬,与她一起站了起来。站起身来的德姬比次郎三郎个子高些,看上去二人像是姐弟。

“三郎。”当他们并肩向走廊走去时,传来大久保常源的声音。

“大久保前辈?”

“让我老头子再看看你们俩站在一块儿的样子。噢,多么相配的一对儿。三郎,少夫人还没有怀孕吧?老头子我想看到你们的孩子,再离开这个世界。鸟居老人也这么说……”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你不要冻着了。”次郎三郎丝毫不觉羞涩,和德姬携手向内庭走去。到了卧房,次郎三郎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德姬,道:“阿德,老人们想看到我们的孩子。”

“我听见了。”

“怎样才能有孩子,你知道吗?”

德姬温柔地望着次郎三郎,随后将视线转向水壶中冒出的热气。

“阿德,你似还不知呢。”

“是。”

“我知道。但可能还为时尚早。我来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德姬又盯住信康,眼神微嗔。

“为什么不说话?阿德,你害羞了?”

“你的问题太让人难堪了。如果母亲知道,会训斥你。”

“你怕我母亲训斥?你如今是这座城池的女主人了。”次郎三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开窗户,伸手折下一枝梅花。

“摘掉窗边的梅枝,就可以望见远处的风光了,真好!”

“阿德,我有时真想拔出刀,把这一带的树砍个精光。”

“噢,天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父亲不让我出征——亲吉,亲吉!”次郎三郎叫过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平岩七之助,“你再去求我父亲,让他允许我今年出征。”

“是。我会再去请求的,但您的马术还不熟练。现在最重要的是训练。”

“好。那么吃完午饭后,我们立刻去练马。”

“不行。今天是新年,明天才能训练。您不能随便更改主公定下的规矩。”平岩七之助认真地说道。

“哦。”次郎三郎点了点头,“好吧,你先退下,我和阿德有话说。”

“是。饭菜马上就呈上来,少主和夫人先说话。”七之助站了起来,对一同跟过来的小侍女道:“你也下去吧。”

“阿德!”次郎三郎待二人下去后,一屁股坐到窗下,道:“你过来,我要把这枝梅花插在你头发上。不要害羞,只有我们两人。”

德姬顺从地依偎过去。次郎三郎一边弯下腰去闻德姬头发上的香气,一边道:“你大概知道如何才能生出孩子吧。来,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

德姬悄悄将手放到自己肩上,正好和次郎三郎的手碰到了一起。“不知道。”她有些怨意地摇着头。次郎三郎的言行越像个孩子,德姬就越悲伤。自九岁那年嫁过来,她一直和信康朝夕相处,展眼已是三个年头了。

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为她心中一直这么想着,德姬已经无法想象没有次郎三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比起父亲、母亲和浓夫人,她与次郎三郎更为亲近。以前她经常生气或撒娇,但从去年深秋开始,德姬像是忽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每当次郎三郎毫不介意地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或者碰到她的脸颊、脖子,她内心总是一阵阵慌乱,好像在期待什么。但次郎三郎一接触到敏感的话题,总是一脸孩子气,今天仍然如此。德姬的身体不禁扭动起来,她也不知为何,忽然掉下泪来。

“啊?”次郎三郎发现了德姬的异常,“你伤心了?我做错了什么,阿德?”他凑到德姬的脸上,“不要哭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我不问了,不要哭了。”

“不!不!”听到次郎三郎孩子般的语气,德姬不禁猛烈地摇着头,“我不是因为你问了这个问题才哭。”

“你有其他伤心事吗?阿德,今天是新年。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负你了?”

“不!有时候流泪是因为欢喜。”

“噢,那么说,你很欢喜?”

“是。因为三郎这么温柔地把梅花插到我头上。”

“哦,原来因为这件事,你早点说嘛。吓了我一跳。”次郎三郎说完,猛地拉过德姬,掏出纸来为她擦眼泪,“我们是夫妻,对吧,阿德?”

“是。”

“是夫妻,就必须和睦相处。把你的手给我。”

德姬忽然兴奋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只是觉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了……她十分羞涩,又充满期待。

次郎三郎紧紧抱住德姬,嘴唇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阿德!我,喜欢阿德……”

“我也喜欢三郎。”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呵斥声:“三郎,你在干什么?”

是前来道贺的筑山夫人。

“啊,母亲?”次郎三郎抱着德姬,呆呆地回首看着筑山夫人。

“你在做什么,三郎?”筑山夫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家康一直对她避而远之,再也没有比眼前这对小夫妇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更让她受刺激的了。“三郎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就该有总大将的样子,显示出威严。快放开阿德!”

“不,我不放开!”次郎三郎天真地摇着头,“阿德是我的妻子,抱她也不算过分。是吧,阿德?”

“阿德!”筑山夫人只得怒视德姬,“太不像话了,居然在我面前搂搂抱抱,快放开!”

“不,不!阿德,不要放开。”

但德姬满脸通红地拨开了次郎三郎的手。筑山夫人不愿意进来,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老嬷嬷此时端上饭来,她无疑会疯狂叫骂起来。看到有人来了,她也不得不撇着嘴,勉强走了进来。“新年到了,祝你们新年好。”

“也希望母亲平安。”

“三郎,我也想在这里用饭。”

“哦。给母亲盛饭。可以吗,阿德?”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问阿德?三郎可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呀。”

次郎三郎像个孩子一样摆摆手。

“不不。我虽然是大将,却不管内庭的事。阿德是内庭的大将,事事都得经过她的允许。可以吗,阿德?”

“请您尽情享用。阿德会让人送饭到这里来的。”德姬道。

筑山夫人突然转身对阿德道:“阿德,你说话要谨慎。”

“是。”

“纵然你是信长的女儿,也要注意分寸。我是三郎的亲生母亲,家康的正室。”

“是。”

“连我们吃饭,你都要一一示下?”

德姬不知道筑山夫人在说什么。不过是因为次郎三郎如此问,她才顺口回答,夫人为什么气成这样呢?德姬望着筑山夫人,默默不语。如果她继续回话,筑山夫人恐会更加生气。

“你为何不答,阿德?难道因为我出生于破落的今川家,你就看我不起?”

正在此时,平岩亲吉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走了进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也来凑热闹。上酒!”

既然平岩七之助亲吉在座,筑山夫人也就不好絮絮叨叨地训斥德姬了。吃饭时,筑山夫人不时看看七之助、德姬和次郎三郎。佛龛上方挂着日出图,旁边摆放着龟鹤、红白点心等,一派新年的喜庆气氛,只有筑山夫人异样的表情显得格外刺眼。

亲吉觉得,这或许暗示着某种不吉。待吃完饭,他故意加重语气,道:“今年对于少主非同小可。主公已经屯兵滨松城,很快就要与已扬鞭到骏河的武田家的地盘接壤了,也许还要进京。少主因此要刻苦练习,文武双全才好。”

筑山夫人气呼呼地起身。在今川义元处没有得到官职的家康,如今竟要陪伴信长进京了。而信长的女儿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想到这里,她简直要发疯了。“亲吉!”

“夫人?”

“我不想打扰你训话,先告辞了。”

“您走好。”

“主公真令人费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织田氏的家臣。你们也满意了吧,可以陪着织田信长一同进京了。”

七之助低头不语,待夫人的脚步声远去后,他才面露笑容,看着次郎三郎。

用完膳,七之助催促下人们一同退到了隔壁房间。在七之助亲吉看来,他们也该做真正的夫妻了。因为筑山夫人的来访,德姬有些怏怏不乐。根据七之助的经验,此时让他们二人独处,是最好不过的。次郎三郎不知该如何安慰德姬,但他又不愿让侍女们听到德姬不满的话和哭泣。如果下人们将此事透露给德姬的随从,便有可能传到信长的耳朵里去,恐将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

亲吉和侍女退下后,次郎三郎站起来伸伸懒腰,到窗边坐下。“阿德,我向你道歉。你要忍耐。”他比父亲家康更加敏感。如果是家康,此时可能选择沉默,但次郎三郎却冲口而出。这并不是说他劣于父亲,而是因他阅历简单,不似家康经过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母亲一向性情乖僻,喜欢胡说。你不要生气。”

听到这些话,德姬伏到地上。

“你又哭了。是欢喜的眼泪吗?阿德……”

德姬应了一声,点点头,感觉今日次郎三郎对她格外温柔。“我了解她。你不要担心。”

“阿德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

“如果织田氏灭亡了,三郎又不和我亲近,我也会伤心的……”

“不要谈这个了。啊,太阳被挡住了,天空都黯淡下来了。我们来玩牌吧,叫大家一起来。”

“不,我只想和三郎单独在一起。”

“那也好。”次郎三郎大步走过来,伸手去扶德姬头上的梅花枝,“梅花歪了。”

德姬嫣然一笑,用袖子遮住眼睛。

“上次去岩津打猎……”

“那时很冷。”

“对,我们在山脚下草丛中吃午饭时,突然跳出一只大野猪——”

“你用箭射死了它……我已经听过两遍了。”

“两遍……我说过两遍了吗?但既然开始说了,你就听着吧。”

“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北原喜之助递过来的弓箭,正要射出一箭,师父跳出来,挺枪拦住了我。我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射,他说大将不应做危险之事。”

“对。要知道事情有多危险。”

“到夏天,我还要去菅生川游泳。父亲说狩猎和游泳这两项最能磨炼人。我绝不会输给父亲。”说着说着,他像想起什么,对德姬道:“岳父信长公……”

“嗯。在美浓……”

“听说是岳父教家父游泳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说给你听。父亲在热田时,你父亲来访,然后教家父在寒冬的水中游泳。那是家父第一次游泳。”

“啊,寒冬……”德姬的心情终于转好。听到在寒冬游泳,她轻轻皱了皱眉头。这时空中传来异声。松树梢响起风声。

“现在居然有雷声。”

“雷?……大概是风吧。和歌里说,雷夏天才有。”

“不,那的确像是雷声。”

次郎三郎站起来,正要走向走廊,这时,北方的天空,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接着传来一声震撼大地的雷鸣。

“啊!真可怕……”德姬惊恐地依偎到次郎三郎怀中。

春雷又响了几声,渐去渐远。天色依然阴沉,德姬紧紧抱住次郎三郎,始终不敢松手。刚开始她十分恐惧,但次郎三郎的双手轻柔地放在她肩上,恐惧渐渐消失,她心中又喜又忧。风还在呼呼地狂啸,他好像还在等待接下来的雷声,双手放在德姬肩上,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许久,终于开口:“雷声向南去了……”

“不……”德姬仍然紧紧抱住次郎三郎。

“阿德怕雷?”

“嗯。”

“我不怕。听到那种声音,我会勇气倍增。”

“那……那是因为三郎生性勇敢。”

“阿德不勇敢吗?”

“我是女子呀。”

“哈哈……女人是温柔的。是吗?”

“三郎,我们永远这样下去吧。”

“啊……”次郎三郎本想笑,但突然有些吃惊。他感到喉咙发干,声音则仿佛变成了别人的,有些沙哑。这是为何?他歪头想,但他还不到理解这一切的年龄。他感到心中有一种情愫,如夏天的乌云一般在涌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来吧!我紧紧抱着你,把你的身体揉碎。”他跪在地上,双手用力。

“啊!”德姬发出疼痛的叫声,依偎了过去。

次郎三郎忽然感到头脑发热。无论他如何用力,似乎都搀扶不起德姬那柔软的身体。触摸着那绵软无比的身体,次郎三郎忽然涌起欲望。

德姬的头深埋在次郎三郎胸前,轻轻摇动着,黑发在他的脖根晃动,耳朵仿佛红梅花一般娇艳。次郎三郎看到那娇艳的耳朵,禁不住有些眩晕。意志渐渐远去,他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好奇……

四〇 内庭之道

德川家康站在还没有清扫完毕的庭院中,眺望着角楼。“事毕后,我们去赏梅吧。”他转身对本多作左卫门道,“二月或三月初,我们就要和织田公一起进京。我进京以后,你暂且驻守此处。”

作左卫门显得越发成熟稳重了。但他仍时常与家康说笑,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仰慕家康。“主公要赏梅?在这座城池里有两个人正在赏梅呢。”

“是冈崎的三郎吗?”

“不,我是说您和饭尾夫人——”

“休得胡说!”家康怒道,“总是胡言乱语,今后要注意分寸。”

“哈哈哈,胡说?主公您比我更在行,作左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住口,你的话实让人生怒。”

实际上,吉良夫人已在此城的箭仓附近纵火自焚,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一个烈女,众人无不这样想。倘若他们二人在骏府时就能在一起,那个女人将会有另一种人生。在她自焚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株被烧焦了半边的梅树。未被烧到的那一面,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作左,砍了它。”

“留着吧。看到它,就想到人事沧桑……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佛陀的力量。”说完,作左卫门又道,“主公,平岩七之助来函说,冈崎的次郎三郎和德姬,已经圆房了。”

“三郎?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作左?”

“是。”

“你以为三郎如何?这里并无外人。你不妨直言。”

“这……”作左卫门看了看四周,“主公太忙,不能守在少主身边。即使他天资聪颖,若是放任自流——”

“的确如此。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此事。我此次进京,将你也留在冈崎如何?”

“恕难从命。作左不适合驻守冈崎,在下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作左卫门,一味勇猛并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你也要照管些内庭之事。我想任命你、高力清长和天野三人留守冈崎。”

作左像没听见似的,起身道:“主公,梅花正开得好。您在这老梅树底下稍事休息,我马上叫他们端麦茶来。”

“这梅花真的很美。曳马野城……不,这株滨松城的古树,定有三百年了吧。”家康被那株老梅吸引住了。

“端麦茶来!”作左卫门朝着新落成的厨房叫道。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手上托着质朴的茶盘,茶盘上放着茶碗。

看到那个女人,家康顿时脸色大变。

那女人越看越像在此死去的吉良夫人。细长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就连肤色和身量……家康竟忘了去接茶碗,只是呆呆的。女人顿时满面绯红。就连这羞答答的风情都像极了吉良夫人。家康忽觉一阵寒意袭来:难道世上真有灵魂?但四周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那女人胸脯在起伏。难道她还没有死?

家康终于接过茶碗,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声音颤抖着,小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那个女人从容回道:“奴婢叫阿爱。”

“阿爱?你是谁家的女儿?”家康又问。

一旁的本多作左卫门笑着插嘴道:“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

“什么?弥左卫门的外孙女……太像了!”

“像谁?”作左卫门恶作剧般接过话茬,随后对那名女子道,“你陪主公说说话吧。”

“是。”女人顺从地跪到地上,“奴婢是弥左卫门的外孙女、义胜的妻子。”

“哦,原来已经不是姑娘了。”

“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义胜的妻子?”家康又叹了口气,发现作左卫门在一旁偷偷发笑。“味道不错,再来一碗。”

“是。”女人从容退了下去。

“作左,为何发笑?”

“因为在下忽然想到清康公的事。”

“什么事?”

“他和水野忠政战后结盟时,看到了忠政的夫人华阳院,于是索要过来,带回了冈崎城。”

“此事有及我先辈,不许戏言!”

“哈哈,在下只是在比较主公和清康公究竟谁更豁达、大胆。”

“住口!如果是敌将,我决不客气,但如果是家臣的女人……”

这时阿爱又端上茶来,二人立刻噤口。

“阿爱,今年多大了?”家康问。

“十九。”

“好了,下去吧。”家康仰脖喝了一口,将茶碗递还那个女人,他感觉自己的双颊火辣辣的。“作左,休要调笑,否则绝不轻饶!”

听到家康这么说,作左卫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主公,您别生气。您忘记了一件大事。”他笑嘻嘻地指着身后崭新的房屋,“新城落成后,需要女人来管理。弥左卫门的夫人为什么要让她的外孙女前来帮忙,主公您思量过吗?”

“为什么?”

“您忘记了,阿爱是个遗孀。”

“她死了丈夫?”

“弥左卫门的女儿嫁给了户冢五郎大夫忠春,生下阿爱。后来她又回到外祖父家中。不久前她的丈夫则战死沙场。主公您竟忘了?”

“哦,原来是他……”

“弥左卫门夫人认为,她的外孙女也许会在新城的内庭派上用场,于是派她前来,但一直无幸见到主公,我才特意安排她端麦茶上来。无论出身、品性,还是家教,都无可挑剔。让她到内庭去,如何?”

“你也想算计我?”

“主公言重了。”

“先让她到内庭当差,至于能否管住众人,以后再说。”

“是。主公真是好福气。请您慢慢观察吧。”说到这里,作左卫门站了起来,“我们该走了。”

不知何时,天空变得一片湛蓝,几条玉带似的白云飘浮在空中。阳光下的滨名湖在寒冷的风中泛起阵阵涟漪。

“听那松风。”

“希望这城池的内庭不出乱子才好。”

“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如果在下没有妻室——”

“那又怎样?”

“我就可以娶阿爱了。”

家康苦笑着去踢脚边的小石子。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阿爱的身影。也许是阿爱让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梦想和情感。

“女人须要多多接触,才能知其真心。”

“你又在说笑。”

“天下女子如此多,总不能个个都拥有。所以,若有人能用算盘拨拉出哪个女人具有良好的品质,并在她额头上刻上‘女丈夫’三字,那就好了。”

“不要胡言,男女之事怎能用算盘计算呢?”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家康卧房前的庭院中。这里已布置好泉水假山,地面也清扫过了。

“主公,有一个人您要见一见。请先坐下。”作左卫门用手指着旁边的石头,然后对着里面大声叫道:“半右卫!半右卫来了吗?”只听一声“来了”,本多半右卫门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在走廊边坐下,低头问道:“您一向可好?”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作左卫门,轻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本多丰后守广孝听说主公新城落成,知道主公身边可能缺些什么,因此将为您保存之物原物奉还。”

“什么东西?我不记得让丰后替我保存过什么。”

“那就奇了……”

“半右卫!”作左卫门作势道,“再那个样子,我宰了你!到底有没有保存,你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让主公看一看,不就行了吗?真是啰唆!”

“是。我马上把她叫来。”

家康盯着二人,默然不语,他已猜到大概。

不一会儿,半右卫门就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阿万姑娘,到这边来。”他的表情很是庄重,让家康感到不可思议。

“大人,您还好吗……”阿万的声音有点发抖,却像冬天的池水一样清澈。“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卫门,方才回问,“你还好吗?”

“好……好。大人看起来很是健康。”

“好,再说吧。你先去歇息。”

为了逃避筑山而藏身于本多丰后家中的阿万,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和先前判若两人。

“半右卫门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丰后为您保存的东西了吗?”

“多嘴!”

阿万恋恋不舍,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和半右卫门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为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吗?”

“这不像是主公您说的话。”

“哼!”

“为主公当差,并不仅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时也要做些出格之事……这种时候,就要请您高抬贵手。”

“连女人的事情,你们也要过问……”

“主公难道不想再夺取其他城池了吗?如果只想拥有小小冈崎城,一个儿子已是足够。”作左卫门弯腰在走廊上坐下,紧视着家康。

家康亦紧盯着作左卫门。家臣的话,有些应该听,有些则不应该听。作左卫门现在所言,无不发自肺腑,值得家康听取。

去年年末升为贴身侍卫的井伊万千代端茶进来了。看到家康和作左卫门默默相对,万千代也静静地在门边坐下。寒风吹得松树梢呜呜作响。

“万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万千代。

“你想让我多生儿女,作左?”家康轻声问,他的表情很严肃。

“先主广忠正是因为有了主公您,冈崎人现在才能在滨名湖畔欣赏风景。如果骏府的氏真多有几个好兄弟,骏府也不至于走向灭亡。但主公先前亲近女人的方式,却并不让人称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严肃。作左卫门关于男女之情也要精于算计的说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为机关算尽的策略联姻,但无论是哪里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时候,就根本不问出身和贤愚了。

“女人本来……”作左卫门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并不是作为男人的玩偶而生在这个世上的。”

“你是说我在玩弄女人?”

“难道不是?您碰过的女人,哪一个得到了幸福?”

“唉。”

“她们都受伤离去。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过了。”

家康听到这里,赶紧避开作左卫门的目光。他眼前浮现出在此城中自杀的吉良夫人的影子,还有筑山、可祢和阿万……他不但给她们带去了伤害,也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了伤痕。

“作左,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女人。”

“那就请主公听我几句。请您变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变得无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为了生孩子,并将孩子们抚养成人。事实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家康看着作左卫门,他的眼里仍然充满困惑和犹豫。作左卫门挺身道:“主公真是个怪人。您看看周围高高耸立的松树,您看看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叶就能繁茂,树梢就能鸣响。松树会因为人情而生存吗?”

听到作左卫门所言,家康转过脸去,若有所思。他对于作左卫门的话似懂非懂。与天地自然之理比起来,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于天地自然吗?想到这里,家康又困惑起来。“这么说,你是让我变得无情起来,将那松树根拔掉,是吗?”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性,不要有妇人之仁。”

“有理。”

“让她们生孩子,让她们致力于抚养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性。口舌之仁,绝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冈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愿望也是生儿育女……”作左卫门像是站在枪尖前一般,目光锐利,掰着指头数说,“如果主公遭遇不测,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够不断加强自己的根基,不要继续在女色上无谓地浪费精力了。”

家康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觉就如此了。那么,在下该去巡视箭仓了。”将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默,这就是鬼作左的作风。

作左卫门离开后,万千代立刻过来了。“大人,您何时进京?”

“嗯?”

“神原小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说,这次进京可不一般。他们说大人要和织田大人一起对付越前的朝仓义景……是真的吗?”

家康心不在焉,没有作答。

“大人,让万千代也举行元服仪式,让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诉他们,今晚的膳食端到内庭去。阿万来了,我要去她房里吃饭。”

“是。”万千代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头丧气。

家康脱掉木屐,站了起来。如果将阿万正式接入内庭,那就相当于向筑山夫人挑战;但若是将本多丰后特意送来的阿万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见倒不错。”家康进到木香飘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听到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家康对那声音很熟悉。那是阿万,刚强而聪明的阿万。她显然偷偷听到了家康刚才对万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过去,打开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这个房间离走廊很远,光线暗淡,仿佛黄昏一般。阿万慌忙抬起头来,她的脸如同黄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觉比较起阿万和阿爱来,究竟谁更美呢?

阿爱长得很像吉良夫人,端庄娴雅;而阿万则长着一张气质出众的瓜子脸。一个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将终生托付给自己的女子。“阿万,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了?”

“是。奴婢担心大人会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

“因为大人不喜欢女人惹是生非,可能会让奴婢回去。”

家康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不要有妇人之仁——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作左的话。“阿万,不妨告诉你,我最是讨厌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虑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颠倒过来,不但会影响我自己,也可能影响你整个家族。所以,你们绝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因为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向阿万道出了对筑山夫人的强烈不满。

“是……是。”阿万非常温顺,“这些事情,奴婢都已明白。”她的睫毛闪烁着朝露般晶莹的光泽。

家康想轻轻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着阿万。他的冷静,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纪的缘故。是啊,我已远非少年了,但为何还留恋女人的柔情?家康想着,冷冷地开口道:“退下去吧。记住,这里不是女人应来的地方。”阿万顺从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空气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香。

她会是生育儿女的女人吗?家康心里一边喃喃着,一边坐回案前。

案上放着家康的军事案条,还只是个初案,没有经过佑笔之手,他只在反复考虑。十几座不能掉以轻心的城池,究竟派谁留守冈崎城,派谁驻扎滨松?目前武田信玄一边与越后上杉氏对峙,一边与相模北条氏争夺骏河余下的地盘。在此期间,家康可以和信长一同入京,并与越前朝仓氏展开决战。但其后的走势,他还不甚明确。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亲失败的原因。他已经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将近三岁。想到变幻莫测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卫门方才所言,家康还真想多要几个儿女。

信长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下子就娶了三个侧室。那绝不是因为荒唐,而是为了应付人生无常的袭击,才作出的一箭双雕之举。家康开始从全新的角度考虑关于女人的事情,直到万千代来报告膳食已经备好。

来到内庭,膳食已准备完毕,酒壶也已摆好。而捧着酒壶坐于一旁侍奉的,是曾为家康奉过麦茶的阿爱。阿爱旁边,则坐着满脸严肃的阿万。家康瞥了一眼阿爱,冷然问道:“谁令上酒的?”

“是厨监天野又兵卫的吩咐。”

“告诉又兵卫,城虽落成了,但还远远不够。酒太奢侈了。”

“是。奴婢会转告他。”

“还有,”家康打开了饭碗的盖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诉他只放八成则可。”

“是。”

“三菜一汤。你们也不可忘节俭。贫民百姓都吃些什么,你们知道吗?阿爱!”

“在。”

“你到我身边来吧。不需要现在回答我,你一时还忘不了战死的丈夫。等我从京城回来,你再答复我。来,愣着做什么?盛饭,快……”

事情太过突然,阿爱慌慌张张地捧来了托盘,阿万则呆呆地看着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嚼着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