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德川家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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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德川家康(新版)3:天下布武

一 天下布武

元龟元年(一五七〇),春。

耀眼的阳光洒满了走廊和庭院,布谷鸟的叫声时近时远。

织田信长穿戴得格外整齐,端坐于卧房。送往伊势各神社的安抚状上,都由他亲自盖上“天下布武”的大印。木下秀吉——曾经的那只“猴子”,表情有些骇人,在一旁微微地笑着。

信长已不再是以前的信长,他平定了近畿和伊势地区,正如他的大印“天下布武”所宣称的那样强大、威严。而秀吉亦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藤吉郎。经过数次大会战,凭借杰出的才能和表现,秀吉步步高升,如今已在今滨地区领有三万石俸禄。

“家康还好吗?”信长问。

秀吉呵呵笑了。

“古怪的家伙,笑什么?”

“主公在二十二三岁时考虑的事,家康现在似乎也在考虑。”

“你所指为何?”

“生育子嗣啊。”

“哈哈哈。原来是他染指侍女之事呀。对了,家康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九岁。他比您小八岁。”

“二十九岁,稍微晚了些。”信长不再言语,继续盖着印章。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问道:“结果如何?”

“此事不像打仗,可速战速决;更非攻城略地,可立刻溃堤如决。”

“你恐不知其中原因,可以将那理解为上天对他违背我信长的惩罚。”

“不,他哪敢违背您。总是有女人前去游说,大概不久就会——”秀吉其实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当初他背着信长,排除了众人的阻碍,神不知鬼不觉娶了足轻武士头领藤井又右卫门之女八重。

想起当时情景,信长至今为秀吉的才能折服。猴子明知直接向又右卫门挑明定会遭到拒绝,便央求好友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先收八重为妾。

藤井又右卫门一听,又惊又喜。对方出身名门,又刚被信长提升为统领七田町的大将。

“前田大人,您在说笑?”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

“在下明白了。我一定会说服八重,一定……”藤井痛快地应了下来,但早已和藤吉郎私订终身的八重却毫不领情。“前田大人已经有了贤惠、聪明、美名远扬的阿松夫人。请您坚决拒绝这门婚事。”

听到女儿的话,又右卫门不禁脸色发青。一看他神色异常,利家就催逼得更紧。如此一来,能够从中调解的,只能是又右卫门以前的部下、先前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猴子听到藤井又右卫门向他拜托此事,在厨下锅台旁装模作样地双手交握。

“你和前田大人是至交,能否替我向他道歉。八重死也不从呀。”

“啊呀,那可不好办。这本是桩不错的婚事,大概她是因为害羞,你再去问问。”

又右卫门只得颓然回去,但得到的答复仍然如前。

其间,藤吉郎则又跑到利家处,央求他“请再催逼一次”。于是在又右卫门劝说八重时,使者到了。“前田大人再无面目见人。即使刀兵相见,也要娶八重为妾。”

又右卫门听到使者的话,不禁起了切腹的念头。正在此时,猴子前来拜访。“怎么样,她回心转意了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老实的又右卫门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前田大人暴跳如雷,我准备切腹谢罪。”

“什么,切腹……那可不是个好办法。你不如说令千金已私下与人定下终身,然后向他道歉。”

“那不行,不能撒谎。前田大人是个明察秋毫之人。”

“但也别无他法了。不如这样,他若问那个人是谁,你就说是在下。之后的事,由在下来应付就是了。”

“你?你可是当真的?”

“不管认真与否,也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只得再次去拜访利家。利家当然不会相信。“嗯?原来她已经与人私订终身?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为慎重起见,我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是木下藤吉郎。”他真担心利家会大光其火。

“什么,猴子?不是开玩笑吧?”

“是……是。我也非常意外……”又右卫门不由吞吞吐吐。

“又左也是堂堂武士,罢罢,我也不强人所难。就让我来做八重和猴子的证婚人吧。你有意见吗?”

一切都在猴子的预料和掌握之中。又右卫门根本无力提出抗议,只能心事重重地回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前田又左都不愿意嫁的八重,又怎么可能答应嫁给猴子……然而当又右卫门忧心忡忡道出事情原委,八重却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这猴子,不但会作战,对待女人也有一套,不可小觑啊!”信长得知这一切,不禁捧腹大笑。

“你和家康谈话时,斥退众人了吗?”信长盖完印章,对秀吉道。

“当然屏退了……”秀吉环顾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老臣们都认为,此次进京实为讨伐朝仓。”

“有人发现这一点了?”

“是。大多数人都已意识到了。”

“那么,是箭在弦上了。你现在做了些什么?”

“在下在滨松至冈崎沿途安排了二十三个小商贩,让他们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我让他们四处宣扬:京城今年春天将很热闹,二条城烧毁后,将军的府邸落成,皇宫建设也在进行之中。三河守护将进京去赏樱花。”

“赏花之行当然甚是隆重。”

“是。要让百姓相信,三河、伊势、尾张、美浓、近江地区,已是一派太平气象。这是因为天下布武的荫庇。”

信长不禁皱起眉头,训斥道:“休要吹捧!这不像是你的习性。但离进京赏樱花的日子不远了。不,我们应该让它早早到来。”说到这里,信长吐了口气。

足利义昭被拥为征夷大将军后,信长开始转战伊势,让次子信雄领受伊势国司北畠具教的家业,三子信孝继承神户家。顺利平定这两个地区后,信长前去参拜了山田的大神宫,“天下布武”的印章就是那时定制的。

皇宫的衰败自不待言,就是大神宫,也破落不堪。如果任由民心涣散,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力,也不能平息乱世——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信长才在定制“天下布武”印章的同时,开始修复皇宫。考虑到黎民百姓的困苦,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信长命岛田弥右卫门和朝山日乘负责修复事宜,在两三年内完成。

实际上,皇宫比信长想象中更加衰落。宫墙崩坏,四周围着竹篱和蔷薇。正亲町天皇和皇太子诚仁亲王带着两位公主、五个女官,不到十个人,住在破败的皇宫里。其实天皇还有两个女儿,但因为无处可栖身而让她们住进寺院。据说经常有百姓家的孩子从崩塌的围墙钻进皇宫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影,只有一些葫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信长的勤皇之心受到其父信秀的影响,但也和现实中的衰败之景不无关系。怎能让这种景象继续下去?无论翻到历史的哪一页,都会清楚地发现:皇室的衰败和天下的衰败是紧密相关的。首先要正本清源!

正因为了解信长的抱负和志向,秀吉更能捕捉到信长那一声长叹隐藏的意义。

“眼下有碍赏花之行的是越前,要首先进攻那里。”

“是。在下让人散布传言:此次进京,是为了收集古物茶器,而且会不吝钱财。”

“收集茶器?”信长苦笑。足利义昭在信长支持下成为征夷大将军后,立刻推荐信长为副。信长却坚拒了。如果他成为副将军,越前的朝仓义景绝对不会服气。义景也希望通过支持流亡中的义昭,为日后谋些好处。作为斯波氏之守,他的出身比信长高贵。

“那个浑蛋看不清时势。”

“你是说义景?”

“嗯。如果体谅您坚辞副将军封号之心,他就该迅速进京才是。”秀吉笑道。信长仍然紧皱眉头,撇了撇嘴。“你大概还没猜中义景的心思。他以为我和将军最近势必发生冲突,才故意不进京。”

“正是。一旦产生冲突,将军显然会去越前寻求义景的支持。那时,义景就能以拥护将军为名与您一战,但这正是他没有看清情势的表现。”

信长打量了一眼秀吉,道:“猴子,我们到院中走走。”

含苞欲放的樱花上,洒满春天的阳光。出了庭院,信长立刻登上假山的亭子。那里视野开阔,城内景象一目了然,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家康进京之事可以确定吗?”

“千真万确。”

“武田已不必担心,伊势也已平定……”信长自言自语地掰着手指头,“猴子,你认为征讨朝仓最应注意什么?”

“攻进北陆时,万一浅井……”秀吉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信长凝视着天空。猴子又道:“本愿寺虽和比睿山有来往,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防备浅井的偷袭。”

信长半晌无语,然后咧嘴笑了。信长的幼妹——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市姬嫁给了浅井长政。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信长也一直在尽力关照他们。浅井会和朝仓勾结起来,偷袭织田氏吗?

“还有呢?”

秀吉笑着施了一礼,道:“在下认为,不必从岐阜城带去过多兵力,而应当设法在途中募集壮丁……”

“在途中?你的想法是……”信长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此次进攻朝仓,他最忧心的就是军队的调度。既已让人四处宣扬此次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检查皇宫修复工程的进展和搜集茶器,那就不便领大军前去。

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人察觉此意。因此,应该悄悄进京和家康汇合,等到北陆地区的积雪融化,趁其不备,一举击溃朝仓。此计如能成功,那么秀吉担心的浅井和朝仓家勾结之事也就不成了。因此,如何巧妙地调兵遣将,一直让信长头疼不已。秀吉看透了信长的心思和苦闷,于是提出在中途召募兵力。

“说说看,究竟该如何做?”信长催促道。秀吉展颜一笑道:“您从小就很喜欢相扑吧?”

“这和你的办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主公,您为近畿和伊势地区带来了太平,因此可借庆祝太平为名,在中途举行相扑表演。”

“哦。”

“如此一来,那些怀有一技之长的浪人,定会蜂拥前来。您可以从中挑选有器量、武艺高强的……”

信长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到底是猴子!”

“地点就定在近江的常乐寺吧。立刻通告天下,让那些浪人早早知道;然后假装送运奖品,暗中送去兵器、粮草;接下来就可以欣赏相扑之名,带领亲信过去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

“您挑剩下的浪人,再由我们去接收。那些刚被选中的武士定会争先恐后杀敌立功,而老兵也会毫不示弱。如此一来,北陆之战必已……”

信长听到这里,忽然仰望着天空,放声大笑。他斥责人时声音洪亮,笑起来也令人心惊,吓得周围松树梢上的小鸟扑腾腾飞跑了。“哈哈哈,一边欣赏相扑比赛,一边进京赏花。好主意!哈哈哈!”

谈话结束,信长立刻下令在尾张、美浓和近江一带举行相扑比赛。赛事的主持是颇有威望的不濑藏春庵。

二月二十五,信长一行悄悄从岐阜城出发了。次日,他们进入了常乐寺。二十七、二十八两日,从各地赶来的浪人逐渐聚集过来,整个常乐寺热闹不已。

“听说优者可以被选入伍,这可比得到奖品强多了。”

“无论如何,我要让信长公注意到我。”

大力士们窃窃私语着。

“就要天下太平了。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的确,织田大人乃是洪福齐天之人。”

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信长耳中听着这些话,悠然自得地在众人中游走。必须时刻倾听百姓的声音——这是信长一贯坚持的为政之道。

相扑比赛于巳时正式开始。

以前用来祭祀佐佐木氏家神的这个沙沙贵神社,如今僧房鳞次栉比。寺庙中央的空地上,画出了一个圈子以举行相扑。四方柱和观赏席上张好了帷幕。这一切无不反映出佐佐木氏(六角氏)的衰败和织田氏的兴盛。

信长穿过人群,正了正衣装,在席上落座。谁都没有发觉他刚才就混在人群中,所以众人一时都有些畏惧,齐刷刷地盯着信长。信长的神思却已经离开了相扑,转往他处了。

此地西临琵琶湖,背靠群山,信长不禁想在安土这天然要塞建起一座雄伟的城池。如果在山麓至内湖一带建起街市,取消一切关卡,允许天下商人自由出入,那么此处无疑会成繁华之地。岐阜城也不错,但这里离京城比岐阜更近。若派水军驻守,依托比睿山,定能号令天下。平定天下应从收拾朝仓开始……想到这里,信长举目向赛场望去,只见长光河原寺的大进和百济寺的雄鹿正面红耳赤地对峙着,交缠在一起。

喜好相扑的信长立刻被吸引住了。很快,以腰间力量见长的大进取得胜利。此时,雄鹿的弟弟小鹿飞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大进的腰带……

当鲶江来的相貌凶恶的又市郎昂然上场后,比赛逐渐进入高潮。浪人宫居眼左卫门被又市郎高高举过头顶,扔出了圈外。此时,青地与右卫门又冲了上来。他人如其名,皮肤青白细腻。二人是今天比赛中最为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微微下蹲,肌肉如铁块般隆起。双方虽然都渴望马上战胜对手,但没能分出胜负,决斗拖到了次日。还有两人——大唐正权和深尾又次郎也是棋逢对手,比赛同样被拖到次日。

这两天艳阳高照。因为比赛是在佐佐木氏的一员六角承祯的家神前举行的,信长给百姓带来的震撼非同一般。

“拒任副将军之职的织田大人,真是威猛无比呀!”

“他带过来的奖品可真丰富!”

青地与右卫门和鲶江的又市郎很快被选拔上;深尾又次郎、大进、眼左卫门等则被任命为两人的部下;另外选取了一百八十余名浪人,或作为足轻武士,或作为壮丁。一切安排停当后,信长率众离开了安土。信长与其亲信木下秀吉,使得京城之春热闹非凡。

二月三十,信长走进了典药头半井庐庵的府邸。诸大名纷纷前来问候。松永弹正久秀和细川兵部大夫藤孝试图搞清信长进京的真实目的,不时前来打探。

“主公,现在街面上流言满天飞。”秀吉道。信长回道:“是说我前来征讨越前的?”

“正是。您看这样如何?让丹羽五郎左卫门陪茶人友闲法师往泉州堺市收集茶器。”

“好主意……”

丹羽五郎左卫门在织田家与柴田权六并重,如果让他特意去堺市收集茶器,肯定会给外人以织田休战息兵的印象。

“好,就派他们二人去吧。但现在为时尚早,等京城里樱花烂漫时再去不迟。”

到三月初七,一直暗中等待的家康也抵达了京城。信长于是去见将军,建议他在二条城的新府邸招待诸将,欣赏能乐。

修建二条城的将军府,也是信长苦苦思索后的决定。自从平定京畿,信长认为重树幕府权威是稳定人心的第一步,于是他在原来的废墟上向东北扩展了一町左右,于去岁二月二十七开始动工。经过一年的紧张修建,新的将军府终于落成了。

其中假山泉石最让信长费心。在搬运昔日足利义政将军府里的九山八海石和细川府内的美户石时,信长亲自前来,让人用绫罗绸缎包裹石头,请来鼓乐队,举行了盛大的搬运仪式。这种安排不仅是为了讨将军义昭的欢心,更是出于稳定京城人心的目的。再加上进京后免收赋税,军纪严明,信长立刻赢得了百姓的信赖,称赞他不愧为织田上总介。

二条城的能乐表演定于十四日进行。

樱花怒放,通往新宅的大道装饰得华丽无比。被邀前来的公卿们好像终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个个面露笑容。出席的武家有伊势的国司北畠、飞騨的国司姊小路、德川家康、畠山高昭、细川藤孝、一色式部大夫、松永久秀等,越前的朝仓虽然也在被邀之列,却未作应答。

在木香飘溢的新府,观世太夫和今春太夫轮番起舞。

“真没想到还能在京城看到能乐表演。”有的公卿甚至感极而泣。将军义昭特意来到信长面前把盏:“这些人都希望你能任左兵卫督之职,你此次能接受吗?”

信长赶紧摇头辞谢:“不可不可,信长不过做了该做之事。”

家康不时看看信长,故意没有打招呼。

新府举行的能剧表演,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百姓中间流传的征讨朝仓等传言的影响。

四月初一,丹羽五郎左卫门陪着友闲法师,牵着几匹满载金银的骏马前往泉州堺市收购名器。因为事前已经公布了这次行动,所以不断有各地名器汇聚前来。天王寺屋宗及的果子绘、药师院的茶器小松岛和油屋常佑的花筒柑子口等,都是在此时汇聚起来的。

信长一边试图瞒天过海,一边在众人面前急道:“皇宫建得太慢了。”他开始每日来往于工地间。他穿着绛紫色战服,骑着黑色战马,故意每日在街面上驰骋。了解其从前行事风格的人,看到他如此急躁,都不禁大感惊讶。

几万根木材从大坂运到鸟羽,又从鸟羽运进皇宫。监工是大泽大炊介。一切都依古礼进行,木匠都头戴宫帽,身穿朴素的宫服,不断往来于鸟羽和皇宫之间,奇异的装扮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织田上总介对皇室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百姓纷纷称道,事实也正是如此。但只是皇宫落成,若缺少点睛之笔的话,将很遗憾。因为皇室的领地都在地方上,地方起了战乱,朝廷也是颗粒无收。所以,信长一边操心皇宫的建设,一边主张重振皇室的收入。其办法是:借米给京城的百姓,所得的利息归皇室。这样一来,皇室就有十五石左右的月入,应该能保障只有十来个侍从的正亲町天皇的日常生活。

京城的樱花凋谢了。绿意笼罩着古都。为了让古都永远享受太平的阳光,是推行“天下布武”的时候了,除了战争,别无他路。德川家康率队驻扎的相国寺里,忽然有密使来访。无疑,北陆山间的积雪已经融化,春日正照耀着那里的山谷。

元龟元年四月十八。家康对外称,既已遍览京城春色,该回滨松了。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

“今天没有看到织田上总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工匠们议论纷纷时,信长已紧跟着家康,经近江的坂本向若狭路进发了。队伍前面飘扬着一面枯叶色大旗,其后紧跟弓箭营和火枪营,然后是信长引以为傲的长枪营,共三百人;接着还有先头核心部队,有八角将、九爪将、十二牙将、三十六飞将,率领着五百余骑,径向越前的敦贺而去。

战如疾风,攻如溃堤——一向神速的信长军队,转眼就迈过了若叶山。

二 家康急谏

若叶山的小谷城迎着融融春阳,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小谷城背依横山、金粪、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临湖水。从金粪山流出的一条玉带闪闪发光,掩映在绿叶之中的城郭,沐浴着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筑在山顶,次即二道城、京极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这座坚固的城池,使浅井家的三代繁荣一脉相承,从祖父亮政、隐居的久政到现在的城主长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内庭里,市姬正在给长女茶茶姬叠纸鹤。市姬是信长最小的妹妹。她灵巧地动着手指,专心叠着纸鹤,秀美的脖颈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从侧面看去,她的脸庞仿佛要溶化在阳光中。她长长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轮廓、眼睛、鼻子、脸和肤色,却完美无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怀上第三个孩子,但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母亲叠纸鹤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纯的偶人一般可爱、美丽。侍女不在房里。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边爬着,不时发出咿呀声,敲打着榻榻米。

“母亲,还没好吗?”

“马上就好。茶茶是个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个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层出不穷的织田家族,市姬是最出众者。她为了哥哥信长的霸业,才嫁到了浅井家。这个像极了母亲的茶茶姬,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市姬正想到此处,忽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是丈夫浅井备前守长政。长政已经二十六岁。自从他父亲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隐居后,他就开始在本城观望天下诸势力的消长。当初和织田家联姻,也是一个策略,但现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对于令兄进京,你有什么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义。她抬头看着丈夫,吃了一惊,因为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么了?”

“唉,算了。”长政叹了口气,“茶茶还等着。你赶紧给她叠吧。”说完,他径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丈夫的背影,又望望爱女。公公久政开口必称“义”。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来比丈夫温和,个性却比丈夫刚烈。提到自己的兄长,市姬实感难以判断。周围人有骂他为“大浑蛋”的,也有赞他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说他残酷无比,也有人认为他细心仁慈,甚至因感动而流泪。信长对市姬百般疼爱,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长。

同样,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长是值得尊重的父亲;嫁到武田胜赖家,后因产后虚弱而去世的养女雪姬(信长的妹婿远山堪太郎的长女),也对信长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却又如此可爱。”抱着自己的妹妹和女儿时,信长真的流过泪。

关于哥哥特意在进京途中举行相扑比赛,随后又在京城赏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闻。公公性情平和,言语缓慢,但听说信长长期滞留京城一事,却尖锐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轻心。上总介心狠着呢。”

听说市姬的嫂嫂浓姬被信长从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丝毫不顾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装着浓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实在可疑。恐怕里面装的,是用来攻打朝仓的火枪。”这使得本准备绕道前来看望阿市的浓姬一行,最后终于没有进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许不是浓夫人,而是替身。”

兄长为何让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认为哥哥信长至少没有敌意,也不认为他有多么残酷,但久政对信长却极不信任。在久政看来,信长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杀了亲弟弟信行,又将浓夫人的侄子斋藤龙兴赶出岐阜城,然后自己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等着瞧吧,我们家也要……”听到久政的话,市姬内心十分痛苦,长政好像也很伤心。“世间总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亲和令兄大概就属此类。”

听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坚定地表示,万一发生这种悲剧,她一定要冒死劝谏。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么?丈夫神色躲闪、欲言又止,让市姬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来,叠好了。乖孩子,先在这里玩。”市姬拍手叫过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间。艳阳高照。市姬猜测丈夫定在卧房陷入了沉思。她决定去问个究竟。

确如市姬所料,浅井长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书院中,一边擦拭心爱的刀,一边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进来吗?”

长政看了一眼市姬,没有回答,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么?”

“这……”

“妾身很担心。请您告诉我。”

长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内心不禁一阵疼痛。“我很清楚信长公的抱负。”

“您是指——”

“他要统一天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要扫除一切障碍。阿市,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个伟大的抱负,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乱世……但在外人眼中,这种鸿鹄之志过分狂妄了。”

市姬歪头看着丈夫,沉默不语。

“朝仓义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认为他不过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义景的背后,其实还有本愿寺、比睿山和将军等势力对信长的不满。义景显然已经知道这些势力的不满,否则,他大概会立刻进京……”

“那么,我哥哥和朝仓必有一战了?”

“阿市,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慌。你是我长政的妻子、女儿的母亲。”

“是。”

“实际上,越前朝仓已经派老臣山崎长门守吉家作为密使,来到我们城里。”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请您说明白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泰然处之。”

长政点点头,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仓……”

“怎么了……”

“逼我毁掉和信长公订下的誓约。”

“那么……是要和哥哥作战?”

长政背过脸,点了点头:“密使自称三好余党,说准备联合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们,一起击败信长。否则,浅井和朝仓氏都会被信长踏平。我借口要仔细考虑,让密使先去山王苑等候回音……”他忽然住了口。对毫不知情的妻子坦白这些事,过于残酷了。连长政自己都一片茫然,一个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正在此时,贴身侍从木村小四郎奔了进来。“主公,使者希望您立刻去山王苑。”

“哦,你回禀,我马上过去。”长政轻声回答,随即站起身,“阿市,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回孩子们那里去吧。”他语气轻柔,眉宇间却愁云密布。

当长政来到父亲居住的山王苑,越前朝仓氏又派第二个使者前来拜访久政。久政让两个使者在驿馆稍候,将儿子唤进房里:“长政,信长已攻进敦贺。”

“什么?”

“第二名使者飞马来报。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作决定。”年近花甲的久政表情比长政更加沉重。“我们和朝仓氏三代结盟。你究竟选择义,还是选择夫妻之情?”久政想试探儿子的心思,顿了顿又道,“必须明确答复对方。”

长政在父亲面前缓缓坐下,望着窗外的绿叶。“树叶绿了。”

“哦?很快就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却发生了战争。”

“父亲。”长政不再犹疑不决,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儿子想请教父亲,究竟支持哪一方,才符合我们家族以及天下的利益?”

“朝仓氏要求我们立刻出兵,截断信长的退路。他们说,如果发生野战,自当别论;如果在山间作战,他们绝对有信心打败信长……”

“父亲,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果真会如朝仓所料,奋起支持我们?”

“如果信长被杀,他们也就没有起来反抗的必要了。”

“为慎重起见,我才有此一问。信长死后,又有谁能平定天下?”

“这……”

“朝仓会臣服于武田,还是武田会向朝仓低头?”

“……”

“只怕好不容易建起的二条城和皇宫,又要毁于一旦。”

“长政,你是在劝我吧。你是想说,若支持朝仓家,我浅井氏将无立足之地。即使为天下苍生考虑,也不能支持朝仓,是吗?”

“父亲,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长政,既然家督之位已让与你,若我这归隐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给家族带来混乱……但我有一事相求,是否允许我一人支持朝仓?浅井家迄今为止平安无事,正是因为背后有朝仓氏的支持。我不敢违背‘义’字。”久政伏倒在榻榻米上,老泪纵横。

按久政的想法,有越前的朝仓氏,才有北近江的浅井氏。浅井氏原本一直笼罩在佐佐木源氏的六角和京极两家的阴影之中,难以施展,全赖朝仓氏在背后支持。“长政。”久政道,“我并非看不清时势走向,却愿为遵守义理而赴死。”

长政没有回答,他心中好像吹进了一股冷风。他并非不理解父亲的选择,只是在他看来,浅井对朝仓氏早已无须尽此义务了。朝仓氏虽然为浅井氏阻挡住六角、京极两家势力,但浅井氏也制止了美浓斋藤道三父子对越前的渗透。岂止如此,浅井为了朝仓氏,甚至让长政的姐姐笃姬嫁给稻叶山的龙兴。龙兴被信长驱逐后,笃姬只得回到小谷城,从此深居简出,过着愁苦的日子。浅井氏和朝仓氏的交往不过是各取所需,既然时势变了,此事也该重新考虑。

“长政,你难道不明白为父的心情吗?”

“儿子明白……”

“既明白,你还要阻止我?”

长政沉默了。家族中还有许多不喜欢信长的老臣,例如远藤喜右卫门、弓削六郎左卫门等。但长政认为,信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败给朝仓义景,但那岂不是要将父亲送到信长刀下受死吗?

“父亲,您难道不能放弃这种想法吗?”

“使者说此事刻不容缓。按常理,决策拖延,胜仗也能变成败仗。”

暖暖的熏风轻轻抚摸着肌肤,长政突然生起莫名其妙的怒气。所谓的义,究竟是什么东西?当初他和市姬订下婚约时,朝仓义景不也无耻地加以干涉吗?由于朝仓的阻碍,三年后他才好不容易和市姬成婚。一向以脾气暴躁著称的信长在那三年间毫不动怒,下决心要朝仓、浅井、织田三家结为同盟。他当然是考虑到小谷城是从岐阜进京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想避免与浅井、朝仓两家为敌。倘若朝仓义景能够乖乖地进京,肯定不会发生这次战争。正是义景器量狭窄、不识时务,才导致战火又起。

“儿子明白了。我尊重您的意见。”阳光明媚,长政却备觉悲愁,声音有些漠然。

“你同意了?”

“是。长政也是铁骨铮铮的武士,不愿意被人讥讽因儿女情长,将父亲送到别人的屠刀下。”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哪一方会取胜。”

“当然……”

“长政,让我一人去即可。如果朝仓得胜,父亲会努力让你和阿市平安无事的。你并未支持朝仓,若老天有眼,你仍会平安无事。你认为如何?”

“父亲!”长政满脸通红,“您平常总教导我们要忠于义理,这不像您说的话……真正的武士,应该超越生死胜败。胜也好,败也罢,决不退缩。与父亲共同出生入死,才是儿子应尽的义务。”

“哦?唉……我本以为你不会同意的。”

“父亲,无论此次战争结果如何,阿市都不应受到任何谴责。请您不要责怪她。”

“那是当然。她既然嫁过来了,就是我们浅井家的人。我的心胸怎会如此狭窄?我们马上将山崎长门叫来如何?”久政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拍掌叫过侍童,“请朝仓家的使者到这里来。这次信长是自投罗网。”久政十分讨厌信长,对这次战争有着必胜的信心。

山崎长门来了。他抬起苍白的脸,眼神紧张,仿佛想窥透父子二人究竟作出了什么决定。“天气不错!”他干咳一声。

久政探出身道:“长门,备州已决定和我一起突袭信长。”

“这……这……”刚过不惑之年的长门听到此话,顿时笑容满面,“如此,我们必赢。二位既已下了决心,我不妨实言相告。其实我家主公这次拒绝进京,完全是个策略,是和义昭将军商量之后才决定的。”

“将军……”长政惊讶地插嘴道。

长门微笑着点点头:“信长若性急,就会很快前去进攻越前。那时他就成瓮中之鳖了……哈哈,果然被言中。”

“将军一直……”

“不错。他不止一次写密信给我家主公,要求讨伐信长。”

“噢?”长政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目瞪口呆。这忘恩负义、阴险毒辣的将军!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越前敦贺郡,叶原之北的木牙岭脚下。

从漫长的冬天苏醒过来的山脉绿意盎然,满山的翠绿中遍布着星星点点的枯叶色旗帜,迎风飘舞。二十日从近江坂本城出发的织田军,二十五日进入敦贺城,与家康的三河军汇合。织田大军气势如虹,越过木牙岭,就可直捣朝仓家的老巢一乘谷。

敦贺城前方是金崎城,朝仓义景的堂弟、号称天下无敌的朝仓景恒驻扎于此。他企图凭借手筒山和金崎城,阻住织田与德川盟军的去路,但一触即溃。

“他们善于野战,但若是在山间作战……”他原本这样想。但对方如遮天蔽日般压过来,连百姓都为其气势折服:“好威武的军队!”

密布朱红色丈八长枪的长枪营,排成四列向前推进的火枪营,还有如下山猛虎一样的骑兵,如开放在北国荒野上的鲜花般耀眼。他们很快制服了守城的士兵。

“织田军的确非比寻常。”

“相比之下,朝仓简直不值一提。”

“天下大势已定吗?”

大军仅一天即攻占了金崎,第二日越过了手筒山,推至木牙岭。无论从一乘谷增派多少援军,已退到山顶的残兵败卒已无立锥之地。

织田的先锋是柴田胜家,紧跟其后的是明智光秀。德川军则在织田军的左侧,他们沿着海岸,步步紧逼,同样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看到先头部队柴田已经控制了通往木牙岭的道路,信长跳下武田信玄赠给他的骏马“利刀黑”,脱下战服,命令全军造灶做饭,然后走到队伍中。“叫光秀来。”信长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吩咐道,“迈过关卡,即是最后一战了。光秀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把他叫来。”

森三左卫门的长子森长可心领神会地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带着光秀一起过来。光秀好像刚刚摘下头盔,稀疏的鬓角还热气腾腾的。他来到信长座前,单膝跪下。

“光秀,过关后,不得离开我半步。”

“您是说……”光秀不解地望着信长。

“哈哈哈,你是否认为我有防范之心?”

“不不,不敢。”

“撒谎,你的眼神已经流露此意。不必担心,虽说你本是义景的家臣,我信长也决不会鸡肠小肚,对你起疑心。”

“主公恕罪,在下多虑了。”

“光秀,我明天要一举拿下一乘谷。现在的问题是:谁能前来治理越前?”

光秀没有立刻作答。任命治理越前之人的确事关重大。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竟先找自己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也难怪光秀疑心,当初他作出一番估量后,认为投靠信长毫无指望,因此直奔朝仓家。

他曾追随怪僧随风,并与之拜望过竹之内波太郎,央波太郎推荐他到信长处,但见到信长后,他却不习惯信长的粗暴之气,转而投向朝仓氏。

信长对教养和传统嗤之以鼻。这对以教养为荣的光秀来说,实在难以忍受。越前的朝仓义景乃是个风雅之士。他住在一乘谷,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生活格调。永禄二年八月,朝仓义景甚至特意邀来京都众公卿,在阿波贺河岸举行了曲水宴。大觉寺义俊、四辻大纳言秀远、飞鸟井中纳言雅教等都列席了。义景在筵席上作诗一首:

旧日花水流,

山中一叶秋。

不知何处在?

心中凉意愁。

这种风雅之举吸引了富有教养的光秀,终于使得他前去投奔。但一段时间后,光秀却颇为失望。义景虽懂风雅,却不果敢;虽有风骨,却不刚强。

就在此时,流亡中的足利义秋(后来的义昭)在细川藤孝的陪伴下前来拜访义景。倘若义景行事果断,就该趁机拥义秋进京,讨伐松永久秀,但有此实力的义景却未采取行动。

细川藤孝失望地带着义秋离去,光秀也绝望了。他方明白,风雅与果决不能并存。只有果决之人才能平定天下……他再三考虑后,和藤孝一起将义秋带至信长处,并从此成了信长的家臣。信长对光秀甚是欢迎,立刻给他八万石俸禄,委以统军之职。光秀对信长感恩涕零的同时,又不无惭愧之意。

“你曾在越前待过,应该了解那里的民风。”

“是。在下以为先锋官、武艺超群的柴田大人最为合适……”

话音未落,信长已哈哈大笑:“我不喜欢你这种回答,我不喜欢呀,光秀。”

“那么,主公以为——”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我心中早已有底了,但一乘谷难治理。你认为新城建在何处为宜?”

“在下……认为最好建在北庄(福井)。”

此时,帐外忽然喧哗起来。似有探马急报。信长和光秀不禁都侧耳倾听。马蹄声盖过了喧哗声,在帐外停下了。

“来者为谁?”只听侍卫问道。

“小谷城浅井备前守的使者。烦请通报信长公。”答话者声音粗犷。

信长心中叹息一声。听到使者自报家门,他有不祥之感,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直冲向头顶,仿佛蔚蓝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以前的脾气,他无疑会立刻大声呵斥,甚至可能跳出去,二话不说,对使者一顿拳打脚踢。但现在,他却紧闭双唇,强压怒火。与其发火,不如思考对策——现在的身份使得他不能不注意分寸。

光秀神色凝重地盯着信长。忽然,信长纵声大笑起来。此时,森可成走了进来,禀道:“小谷城的浅井备前……”

“让他进来!”信长打断可成,怒喝一声,转过头看了看光秀,“停止进攻。将众将召集到这里来。还有,别让松永久秀跑了。”

松永久秀腹中韬略万千,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在京城掀起波澜,所以信长这次出征特意带上他。

浅井长政的使者小野木土佐随森长可走了进来,和正要出去的光秀擦肩而过。土佐满头大汗,面如土色。阳光却灿烂明媚,如在嘲笑营营奔走的世人。

“小野木土佐,你不必说,我已知道了。把誓书拿出来吧。”信长用爱刀砰砰敲击着地面。

“请允许鄙人说完。”土佐驳道,“大人首先违背了浅井、朝仓和织田三家的誓约,进攻朝仓。我浅井氏一向忘利重义,决不与您同流合污。两家的交情也到此为止。现奉还誓书,从此兵戎相见。此是我家主公口信。”

“哈哈哈……”信长狂笑起来,“土佐,不要发抖,我不会杀你。回去告诉备前:井底之蛙安知鸿鹄之志?”

“这是誓书。”

“好,沙场上见吧!来人,给使者呈上热汤。”

土佐看了一眼信长,昂首挺胸走了出去,但脸色依然灰暗。

信长站了起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前方马上就要遭遇越前的精锐部队,背后的浅井却突然截断了他的退路。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事情发生得如此迅速,正如他一直暗自担心的那样。

“主公,何事?”光秀显然已将命令传达下去,木下秀吉率先跑了进来。

藤吉郎改名秀吉,是因为在攻打伊势北岛时,其敢于吃苦的勇气受到了信长的赞扬:“简直可以和朝比奈三郎义秀媲美。”于是将义秀的名字倒过来,成为秀义,又考虑到此“义”字与将军义昭的“义”相同,避讳起见,改义为“吉”。

“猴子!浅井这个浑蛋投靠了朝仓。”听信长这么一说,连一向干练沉稳的秀吉也不禁叹道:“可惜!”

织田大军已攻进越前,并故意将敌人从一乘谷中引诱出来。若就此撤退,对方定会趁势追击,而退路又已被熟谙地形的浅井军主力切断。这不仅仅是浅井和朝仓两家在施暗手,将军义昭也藏在幕后,不知天高地厚地策划阴谋……但现在才明白,为时已晚。

“那么……主公有何打算?”

信长没有回答。他紧皱着眉头,怒眼圆睁,来回践踏着脚下的嫩草。

森三左卫门可成进来了。紧接着是丹羽长秀、佐佐成政。最前线的柴田胜家也穿着被血染红的战服走了进来,道:“主公,听说浅井那个浑蛋倒向了朝仓。”

信长还是没有回答。无论如何,进退必须十分谨慎……想到这里,怒火又熊熊燃烧。他将最宠爱的妹妹嫁给了长政,替他们击退了宿敌六角氏,而且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证浅井氏平安无事,一向性情急躁的信长还不厌其烦地劝说长政,但没想到他仍在节骨眼上反戈一击……

佐久间右卫门也气呼呼地走了进来。紧跟在他后边的,是右翼大将前田利家,他手中还提着血迹未干的马辔头,嚷着:“主公!怎么办?”接下来是坂井右近和德川家康。看到家康,信长心中更是隐痛难当。

当明智光秀受命将松永久秀带过来后,信长终于抬头扫了众将一眼,道:“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值此关键时刻,却有人倒戈。”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帐内一片死寂,甚至可以听见帐外溪流的声音。

“若我信长被区区朝仓击败,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只能顺应天意。众将听令:立刻进攻一乘谷,如果武运长久,则先击溃朝仓,随后回师讨伐浅井;如果武运衰败,则慨然赴死。”

“是!”胜家道,“踏平一乘谷!”

“正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就在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时,与信长相对而坐的家康猛地一挥军扇,起身道:“信长公,且慢。”

“滨松有何异议?”信长逼问道。

家康缓缓点头道:“这不像信长公的作风,目光太短浅了。”

众将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到家康身上,帐外又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众人忽而看看家康,忽而看看信长。因为照信长的禀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倾听别人意见的。他作出决定后,从未有人驳斥或表示反对。家康却不慌不忙,直接提出异议。

信长弹了起来,“且说来听听。我如何目光短浅了?”

“嗯……”家康十分镇静,直视着信长,“浅井长政特意派人前来返还誓书之事,您如何看待?”

“那是只懂义之小者的无知之举。”

“您这样认为,我却不敢苟同。”

“滨松莫非认为长政这种行为背后,另有深意?”

家康注视着信长,轻轻摇了摇头:“我并无此意。即使他另有企图,我们也不能轻信。家康只是想请您不要忘记他正直的本性……他分明是认为,若不归还誓书,内心则无法平静。”

信长“哦”了一声,神色渐渐缓和,“你不妨直言。我洗耳恭听。”

“信长公,您的敌人并非仅仅朝仓一家。如长期与之对峙,京城和岐阜城都将危在旦夕。不如佯装攻击,实则立刻撤兵。依家康看,浅井父子可能并未将退路堵死。”

“……”

“正直之将大都擅长持久战,更不用说他们已经返还誓书,作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若您对此有后顾之忧,那就由家康殿后,我军一边观察朝仓军的动向,一边向京都方向撤退。”

信长点点头,大声笑道:“众位,你们认为滨松的意见如何?”

“主公。”秀吉首先开口道,“正如滨松公所言。在下也认为应立刻撤退。”

“胜家,你呢?”

“在下反对。如果我们将朝仓氏连根拔起,浅井军将不战而溃。如因惧怕朝仓辈而撤退,今后将何有威严可言?”

“利家呢?”

“在下和木下的看法一致。”

“佐久间呢?”

“在下赞成柴田的见解。”

“哈哈哈……”信长笑道,“久秀有何看法?”

久秀朝信长笑道:“任凭大人裁定。”

家康转头看着信长道:“请速作决断。浅井的使者已飞马回小谷城了。”如此一说,信长才终于下定决心。不愧是家康,关键时刻总能稳如泰山。如立刻撤退,浅井父子也许刚刚引兵出城。

“好!我们改日再来,”信长吼道,“改日再来取他项上人头!这不算什么耻辱!织田信长志在天下。”

“主公所言极是!”秀吉首先跪伏在地,“但不能让滨松公一人担此重任,请给秀吉也分派军务。”

信长和家康对视了一眼。如此时无人主动请命,信长对家康将有愧于心。只有这只猴子,能够在最危急之时主动请缨。与其说他是有勇气,倒不如说是不断磨砺自身。真是世事洞明之人!“能否漂亮地完成任务?”

“请相信秀吉的智谋。”

“你这猴子,倒不谦虚。那好,滨松,我们京城相见吧。”

众将长舒一口气,跟在信长身后。他们十分清楚腹背受敌后,继续滞留此地的危险处境。织田军远道而来,不熟悉地形,撤退必十分艰难,必须主动寻求活路……但既然有家康和秀吉殿后,情况又不一样了。

信长回到金崎城,安排好撤退事宜,身边只留森三左卫门和松永弹正,准备越过朽木谷。众将陆续出帐去了,只剩木下秀吉和家康二人,秀吉走到双手紧握的家康面前,单手拄地道:“滨松公,您今天的话,秀吉铭记在心。”

“我不过为了提醒信长公。”

“啊呀,若是没有巨大的勇气,如何说得出那番话?这样一来,主公就获救了。”秀吉说到这里,脸上浮出笑容,又道,“也请您先撤退吧!”

家康不禁惊讶地重新打量了一眼秀吉。连信长都感觉困难重重的撤退,眼前这小个男子竟能独自殿后?

“木下,你应已听到我对信长公许下的诺言。你且看我家康如何击退朝仓军。”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秀吉微笑着低头致谢,“鄙人已铭记在心,却不能不拒绝。请您赶紧撤退吧!”

家康不禁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秀吉来。这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的笑容世所罕见,仿佛俏皮的顽童,身材矮小,骨骼纤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个男子,居然对信长说他是智谋之源……

“木下,你的意思是,我们继续留在此处只会妨碍你?”

“不敢不敢!”秀吉笑道,“只是朝仓那帮浑蛋在追击时,若惊扰了滨松公,秀吉可能会受到主公的斥责。”

“哦?”家康的眼神好似要窥透对方,“你是想说织田氏中自有可用之才?”

“不敢不敢!”秀吉又笑了,笑声甚是清脆,“您这么年轻,又如此重义气,如此勇猛无畏,您与我家主公一样重要,万一发生意外,将是天下之痛。因此请把这里交给我,请您快些撤退吧!”

“你的褒扬令我羞愧难当。但你这样一说,我更不能率先撤退……”

“请您不要犹豫,快些撤退吧!”

“如你稍有闪失,恐怕会独力难支。你能保证万无一失?”

“哈哈,”秀吉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次战斗困难重重、危机四伏,在下是为了您的安全,才请您先撤退的。”

“哦,这话倒有些意思。”

“滨松公,在下不过一介足轻武士之后。”

“我听说过你的家世。”

“正因为是足轻武士之后,才对生命并不那么看重。无论什么样的仗,都要抱着必死之心去打,即使战死了,也毫无怨言。但您出身名门,不能像我这样随随便便行动。”秀吉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语调。无论开始时语气多么殷勤、恭敬,最后总会变成一流的说教。家康沉默地盯着秀吉的嘴唇。

“我现今虽算略居人前,但也不过领有近江今滨地区的三万石领地,下属不过七百人。凭此微薄之力去对抗足足有八十万石供给的越前大军,即使粉身碎骨,也决不后悔。在下出身低微,能够拥有三万石领地,已经十分知足了。但大人却正相反。您已经拥有三河、远江,其势如旭日东升,领地迅速扩张。现在的俸禄虽然只有六十万石,但明天之势,谁可逆料?如让您去打这场领有三万石之人就足以应付的战争,万一发生不测,不但我家主公会被世人笑话,就是在下,到了阴间也会受到谴责。所以,请您无论如何听我一言。”

家康似听非听,依然紧紧注视着秀吉那不可思议的嘴唇。

“好,那就依你,家康先撤退了。我走若狭的小滨,越过针田,出鞍马。若是顺利通过,你就可以放心撤退。”

“鄙人万分感激。那么我们京都再会。”

家康站起身,秀吉也快步跟了过去,一边轻松地弹去战服上的灰尘。

往常,战斗中的信长凶神恶煞、斗志昂扬,但撤退时,他却开起玩笑来。“世间有‘京城沦陷’一说,我信长大概是第一次尝到了‘金崎城沦陷’的滋味。久秀,你大概后悔此时没待在大和城吧?”

因为让柴田、佐久间、丹羽和前田分别带领军队撤退,信长手下还不到三百骑兵。越过朽木谷后,他们将从江州高岛郡向京都方向进发。信长一路上谈笑风生。看到树上的嫩叶,他会忽然会心微笑,偶尔还会眯缝起眼睛欣赏山色,不时话带讽刺,却也语气柔和,不似战斗时那般叫嚣。

“信长公是怀疑我松永弹正的品性。”

“哪里哪里。你的智谋海内无双,所以我才不让你离我左右。”

和信长并辔而行的松永久秀任凭狂风吹乱了斑白的鬓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是他智勇双全,除掉了将军义辉,又平息了三好三人众的叛乱,想要称霸京城。他根本没想到会被信长打败,受其控制。正如信长所言,如果久秀此时留在京城,无疑会不失时机分兵给浅井氏,以袭击岐阜城,他自己则可以从大和城向和泉、摄津一带推进,从而消灭信长在京都的势力。

久秀和信长,都失算了。但令久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性格倔强、急躁的信长既然如此了解他的心思,为何迟迟不杀掉他呢?

“织田大人,既然久秀如此不值得信任,不如索性取了我项上人头吧。”

“哈哈哈……像你这种人,即使没有了头,仍然是要算计的。”

“哦?”

“有时,毒草能治病。你就是这种毒草,因而我要让你活着。听好了,久秀,若我什么时候掉以轻心,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大人真会说笑。这么一说,久秀更无颜立足了。”

“你还谈何颜面?入水,你是深渊里的河童;在山,你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正说着,信长突然大声叫着“三左”,将与他隔了两三骑的森三左卫门叫到身边。人马已经进入近江山中,正向朽木谷逼近。岩石点缀在茂密的树丛中,可以看到狭窄的山路尽头,朽木信浓守元纲的官邸。“你先前去,让朽木元纲为我安排住宿。”

“是。”森三左卫门领着十六个贴身侍卫,纵马而去,踏上荆棘丛生的狭窄山路。

昨晚,亦即二十七日夜,信长在佐柿城受到了粟屋越中守的热情款待。他似乎认为在这里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森三左卫门的身影消失后,松永久秀竟在马背上呵呵地笑起来。

“久秀,笑什么?”信长问道。久秀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转头道:“深渊的河童、山中的狐狸?可是照我这老狐狸的看法,朽木元纲不会轻易让我们过了这朽木谷。”

“你是说元纲也要背叛我?”

“正是。元纲虽是佐佐木、浅井氏的敌人,对您却尤为不满。如果他和浅井家勾结,在此对付您,那么……”

“停!”没等久秀说完,信长就挥手让队伍停止前进。久秀所说不无道理。信长让秀吉殿后,撤出敦贺城后,一直在思索应于何处,以及如何才能击败浅井、朝仓的联军,根本无暇去琢磨朽木元纲的心思。

“久秀!”信长又恢复了战斗时的声音和雄姿。他目光如炬,紧紧盯住久秀,头脑中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战役部署了。“你现在明白我带你在身边的用意了吧?”

“您是说……”

“三左回来后,就轮到你这只老狐狸出马了。”

久秀笑道:“在下明白。”

“你知道?”

“是。既然进是死,退亦死,久秀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闻名大和城的老狐狸,怎会被朽木谷的小狐狸打垮?”

“真是无毒不丈夫啊,哈哈哈!”

夕阳西下,晚霞灿然,两侧的悬崖直指苍穹,他们要在这里和敌人一起迎接天明了。

“织田大人,”久秀皱起眉头,正色道,“我会用尽方法让元纲前来归顺。若他同意,我会带他的人质前来迎接您。倘若我没回来,定是与朽木同归于尽了。那时,您再另谋他路吧。”

信长轻轻点了点头,“久秀,不必担心。你若认为我信长竟然无能到会被朽木这种鼠辈算计,那你可以和朽木联起手来取我性命。”

松永弹正微微笑了。信长对他无半点信任。即便如此,他仍然下定决心要前去劝说朽木归顺。不久,就看见森三左卫门从暮色苍茫的山间小路上气喘吁吁纵马回来。“主公,元纲披挂整齐,好像在暗中调兵,不肯给我们开门。”

“知道了,知道了。”信长面向群山狂笑起来,“不必担心。这里有只更精明的老狐狸。”

松永久秀面带笑容地看着森三左卫门从马背上跳下。“稍后你们就可见识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你的口气还真不小。”信长猛地调转马头,指着朽木官邸的方向,怒喝道:“前进!”

久秀收起笑容,对三名侍从道:“跟我来!”其势仿佛要与朽木决斗一般。

看着久秀远去的背影,信长又高声笑了。万一久秀失败……这种担心对于信长来说是多余的,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他不相信自己这样的人物会在这里丢掉性命。

前往朽木府邸的松永久秀也是同样的心情。连义辉将军和三好乱党都能对付,怎会说服不了朽木这个鼠辈,而让信长取他的性命?

但信长还是有点害怕,并非基于理性,而是来自闪电般的直觉。这种直觉往往能让他看透世事的真相。如果自己身上有致命的弱点,那就任由久秀和朽木前来取自己的人头,这种话虽然充满了必胜的自信,但又刺耳可恨。

等着瞧吧,我久秀要现出你信长所无之能!久秀策马扬鞭,迅速来到朽木府邸门前。

“什么人?”三个全副武装的家丁挺起长枪,挡住了久秀。

久秀眯缝起眼打量着周围,道:“辛苦了。”他缓缓抬头望着门前的那颗大榉树。“这棵树的年龄不小了,大概有六七百年了吧。”

挺枪而立的家丁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站着,问:“您从哪里来?”

“哦,我?告诉朽木元纲,多谢他重兵把守。我松永弹正久秀从织田阵中前来拜望,快去通报!”

“什么?”家丁们简直难以置信,但被久秀的气势镇住,纳闷地进去禀报了。久秀也不下马,悠然地欣赏着周围的暮色。门内处处挂起灯笼,点燃火把,好像要防止信长夜间来袭。不久,颧骨凸出、胡须飘飘的朽木元纲大步流星出得门来。

“是朽木元纲吗?”

“正是。听说松永弹正前来。”

“今天真乃佳日。信长公和浅井长政,对你的好意都心领了。信长公既然来到此处,你还是派令郎前去迎接为宜。”

“哼!”朽木元纲果然大怒。他听说信长和浅井长政已经分道扬镳,才决定对付信长。松永久秀的话太不入耳。浅井长政和信长对他朽木的好意心领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朽木。”久秀表情严厉,在随从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你难道认为没有必要迎接信长公吗?”他拍打着护腿甲,面带笑容走向元纲,“这就要怪贵方考虑不周了。朽木氏本是近江源氏佐佐木氏的分支,这次浅井长政和信长公欲联手过朽木谷,贵方既然全副武装,保护他们路上的安全,为何不尽表忠心呢?”

“你是说这次翻越朽木谷的行动是织田、浅井两家商议的结果?”

“嘘——这是秘密,不得随便道出。京城的将军有异动,因此要立刻回京。有密使从浅井过来……”

朽木元纲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根据他得到的情报,事情正好相反。本来是讨伐对象的信长,却前来感谢自己保护他——朽木懵了。

久秀哈哈笑了:“老朽总是喜欢多嘴。其实信长公不过是让老朽前来致谢,请你多多关照,仅此而已……至于出迎之事,还是请你自己定夺吧。”

元纲焦躁地打量着四周,慌慌张张地吩咐:“来人,快取座椅来。”

“不,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先回去。”

“请稍候。”

“你准备听老朽的建议,派令郎前去迎接了吗?啊呀,我可能是小肚鸡肠,他们虽然提出要借宿,但想到朽木过去毕竟是佐佐木一族……那就不太合宜了。”老狐狸果然狡猾。首先扰乱对方的思维,然后不断暗示,直到对方信以为真。这时,下人搬来了椅子。

“生火。”元纲吩咐道,“要照亮山路,让信长公看清楚这里……”元纲一边说一边歪头考虑了一会儿,又道:“还是出迎为好。请您稍候。”

“哈哈哈……如果要派人去,老夫便安心等候。应该是令郎吧?”

“正是。我会令长子和次子前去迎接。”

“太好了。无论如何,将来的天下非信长公莫属。你的好意信长公定然铭刻在心。美酒和洗澡水就不必了,准备些开水就好。”

“不不……我会一并准备齐全。”

“太周到了。久秀再次表示谢意。我们明日就进京。京城里的布谷鸟已经开始鸣叫了吧。”

“应该如此,应该如此……”元纲一边应着,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忙着吩咐手下准备出迎。久秀不做声,只轻轻地抚摸着下巴。

三 白昼之枭

壮观的岐阜城起自稻叶山麓的千叠台馆阁。巨石垒成的坚固城墙,掩映在绿树之中,沐浴着春日的阳光。

首次造访此城的葡国(葡萄牙)传教士保罗,在寄给丰后的传教士菲盖莱德的信中如此描述岐阜城:“巨石层叠,灰泥绝见,只当鬼斧神工。”他甚至说,岐阜城比当时的葡国驻天竺总督的官邸还要大。

千叠台的庭院中,梨花如烟霞。刚从京城回来的浓姬一声不吭地走进坚固的城门,穿过府邸,经过一片梨花林,来到内庭。

浓夫人很少如此失态。她只扫了一眼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的妾室,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叫过侍女玉绪,低声问:“似乎有人到外庭议事房来了,是吗?”

“是……但不清楚是什么人。”

“不清楚是什么人?你太粗心了。今天该是福富平左卫门当值,把他叫来。”

玉绪慌慌张张退出后,阿渚和玉绪擦肩而过,将茶碗放在夫人面前。浓姬接过,抬头看着满院盛开的梨花。丈夫信长还未撤出金崎城。“真让人担心……”她自言自语着。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建起的这座城池四易其主。先是父亲,次是杀死父亲的义龙,接下来是义龙的儿子龙兴,现在是丈夫信长。

得知信长出兵越前,浓姬并不怎么担心,倒不是出于作为妻子的偏爱,而是浓姬很清楚丈夫的雄才大略。作为敌人,再也没有比信长更可怕的了。但如果了解他的志向和才华,再与之亲近,会发现他其实饱含真情。浓姬以为市姬的丈夫浅井长政和在信长的支持下才当上将军的足利义昭也会承认、拥护信长,现在看来,她不过是一厢情愿。

信长从坂本出发当日,将军义昭派人到浓姬居住的半井庐庵家中,邀请她去品茶。浓姬高兴地在朝山日乘的陪同下前去了。

将军的二条城新宅,是信长为了安定人心斥巨资所建,落成后直接献给了义昭。浓姬甚至听说将军在庆祝宴会上亲自给信长斟酒。正因如此,她才毫无戒心地过去了,但抵达后才发觉气氛不对。

浓姬并非没有历练过,还不至于在那种紧张的氛围中慌了手脚。传教士称信长为岐阜王,称浓姬为王妃,确实,浓姬经过多年磨炼,自有一种王妃的威仪。她与生育后变得更加无知的筑山夫人相比,有着无可比拟的坚强。

二条城九山八海附近临时搭建起来的茶室中,除了主人将军义昭,还有日野大纳言和高仓参议,细川藤孝和三渊大和守也被邀出席。浓姬不卑不亢地落座了。

浓姬的镇静显然让细川藤孝感到吃惊。品过茶之后,怀石料理被端了上来。食毕,浓姬正要起身离去,事情发生了……

因为浓姬带过来的朝山日乘有急事去了皇居道场,他们请浓姬稍候片刻。随后,她便被带到一个远离将军住所的狭小更衣室中。太奇怪了!浓姬想到这里,立刻出了房间,查看通往庭院的出口。然后,她穿上放在台阶上的木屐,装作漫不经心地到了院中。若是寻常女子,定会被异常的气氛吓得慌不择路,但浓姬并非寻常女子。

她一边平静地欣赏假山,一边悄悄到了将军卧房后面。她早已想好,如果被人发现,就说:“被庭院的美景吸引,出来看看。”当她走到一株老梅附近,忽然听到将军义昭和细川藤孝的争吵。细川藤孝虽是义昭的家臣,却也是义昭和前代将军义辉的异母兄长。

“将军大错特错了。这座新宅象征着足利氏的复兴,您应该首先和信长一起谋取天下。”

“藤孝,你还不懂信长。信长现在虽这么拥护我,但不久就会杀我自立。所以,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接受副将军之职。”

“在下认为,这不是将军该说的话。当今天下大乱,将军既然无能为力,那就应该拥戴为平定天下而不顾身家性命的信长。”

“呵呵呵!”义昭笑了,“已经迟了,已经迟了,藤孝。”

“迟了?将军您是说……”

“浅井父子大概已经在信长背后发起了攻击。岂止我一人,比睿山和本愿寺的僧侣也都一致反他。藤孝,我已降密令给甲斐的武田,令他火速进京接管信长的领地。”

浓姬听到这里,表情严峻,眉梢剧烈地颤动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义昭曾经委浓姬的表兄前来央求信长:“越前靠不住,义昭将来就靠信长了。”

那时的义昭还是一介亡命之徒。如今,他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居住在这座足以令京都人瞠目结舌的二条城里。浓姬一直认为,义昭定会发自内心地支持信长,没想到他竟唆使浅井长政倒戈,并密令甲斐的武田阴谋除掉信长……

听到已经给武田氏降下密令,细川藤孝也好像愕然了。“将军以为,武田接到密诏后,会立刻进京?”

“哈哈哈,藤孝,你好像忘记了。”义昭又笑了,“岐阜城原来的主子斋藤龙兴现就寄身于越前的朝仓家。斋藤、朝仓、浅井三家,加上比睿山、本愿寺,号称武略第一的武田信玄在这种情势下,怎会不立刻进京?”

“且慢!”藤孝打断义昭,“越后的上杉谦信、相模的北条、三河远江的德川都是武田的眼中钉。但即使能迅速击溃这些势力,他也无法轻易取得近畿一带织田氏的领地。”

“不不,所言差矣。到那时,信长在朝仓、浅井的前后夹攻下,说不定已一命呜呼了。即使他能活下来,浓夫人在我们手中,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不行!”藤孝的声音震得窗棂都哗哗作响,“只要我藤孝还在一日,就一日不能将织田夫人扣作人质!”

“你是说就这样轻易放她回去?”

“那是自然。如此行径,只会给后人留下笑柄。”

听到这里,浓姬悄悄离开了。心中的怒气已经逐渐消退,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悲伤。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浓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拍手叫来二条城的下人,吩咐他们准备回岐阜城。

稍后,细川藤孝和三渊大和守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来了。浓姬镇定地和他们客套完毕,回到了馆驿,然后乘轿出发。中途在坂本稍稍歇过一宿后,便急急赶回到了岐阜城。

她担心丈夫的安全,同时,更在意如何处理信长走后岐阜城中的各种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浓姬,刚刚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卫门便过来了。“很抱歉,没能前去迎接夫人……”

浓姬瞧了一眼平左卫门,轻轻地将手中的茶碗放到茶托上,又望望户外的梨花,方才问道:“大人有书信来吗?”她装作对浅井氏之变一无所知。

“自从出兵越前,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此时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浓姬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皱皱眉头。没有书信送回岐阜,说明丈夫的后路已经被浅井家切断。

“平左卫门。今日开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虽然大人让我不要过问政务,但我今日要破这个戒!”

平左卫门吃惊地望着浓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举止中,隐藏着连信长都不敢小觑的刚强——这是信长的原话。平左卫门感到事态非同寻常。

“平左卫门,浅井父子已经投靠了朝仓氏。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你该心中有数吧?”

“浅井父子……”平左卫门欲去又止,“此事当真?”

“你准备如何应对?”

“主公出征在外,在下早已作好准备,可以随时提供援军。”

“我不是说援军!”浓姬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们要速去袭击浅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准备!”

“是。”

“且等!”浓姬叫住了刚要起身的平左卫门。她的眼里隐藏着深邃的光芒,仿佛星星一般明亮,丰润的脸颊则露出一丝笑容。“大人这次攻打朝仓家,善战之人多已被带走。我们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虚张声势……你明白吗?”

平左卫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实际上应该作好据城一战的准备,以防浅井父子来袭。”

“不错。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对大人仍然没有帮助。所以必须佯装进攻浅井氏……”

平左卫门终于领会到了浓姬话中的含义。“请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卫门去后不久,城内外就传来人马躁动之声。浓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之变,被卷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无常之感,剧烈地撞击着浓姬的胸膛。面前浮现出丈夫的幻影,她无限感慨地呼唤着他。

作为信长的妻子,浓姬的生活注定布满了荆棘,充满了坎坷。父亲当初将她安插在信长身边,要求她伺机除掉信长。嫁到那古野城后,她时刻警告自己不要爱上信长,但最后还是爱上了。在人为与自然、自然与人为的轮回中,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爱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终领悟了这一点。信长在经历了同样的心路历程后,也爱上了妻子浓姬。

但上天却没有给予浓姬足够的恩惠,赐她一个孩子。于是出现了阿类、奈奈、深雪,与她争夺信长之情。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多么忧伤、孤独……更有甚者,三个侧室相继生下了孩子。浓姬内心深处的痛苦,达到了顶点。

看到信长的长女德姬,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紧接着,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陆续出生。这些孩子的出世让侧室们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也使得浓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台,孤寂而无助。在那时,浓姬若稍有差池,早已无立锥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与其和她们争宠,还不如高高在上安抚她们。

岂可让自己落到和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地步!这种心理,激励着浓姬和信长一起迅速成长。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畠家,信孝在神户家,都已离开了父亲,只有长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们都十分尊重浓姬。浓姬想,作为妻子、女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她都没有输。凝视着院里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浓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径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实则准备据城一战。此举实为迷惑将军义昭和浅井父子,但在乱世,她还是不能轻易让嗣子信忠出城。过去的奇妙丸——现在的信忠,已经十四岁,举行过元服仪式了。

浓姬穿过千叠台,径向大厅走去。信忠已经披挂整齐,坐在大厅正面,严肃地环顾四周。看到浓姬,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浓姬大步走到他旁边坐下,“无论你父亲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乱了方寸。胜败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劲点点头。

留守重臣纷纷聚到信忠周围。织田信包派使者飞速前往泷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处。生驹八右卫门和福富平左卫门则派人四处散布传言:“岐阜军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这些传言能让浅井军一分为二,无疑会减轻信长的压力。

号角吹响了。听着号声,浓姬不禁嫣然一笑。看过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她祈祷信长平安无事,也期望能够完美地终结自己的生涯。杀人者终会被人杀,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问题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对被杀这一现实。

浓姬感觉自己和信长之间已无任何隔膜。她是信长的一部分,信长也是她的一部分。无论有无孩子,“信长夫妇”让她体味到二体合一的感觉。

不出所料,号角一响,内庭顿时骚动起来。侧室们虽然和信长生下了孩子,却并未将生命与信长相融合。她们不解信长的雄心壮志,对眼前的行动感到莫名其妙。

阿类率先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信忠。”她叫着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旁边的浓姬,像是崩溃了一般,瘫坐在地。“要打仗了吗?”

奈奈也手持怀剑跑过来。“刚才听到出征的号角声……”

浓姬表情严峻地止住了她们二人。“信忠在,你们不要慌。”

信忠听到浓姬的话,昂然道:“不必担心。我们准备对敌人开战。”

“对。你们立刻回内庭作些准备,如有万一,我们也可以撤退到山上。”

“是。那么,对手是谁?”

“小谷城的贼子。”

“啊,浅井……”奈奈和阿类对视了一眼,惊恐不已。浓姬看到这一切,深感自己和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阿类和奈奈比浓姬更加可悲和不幸。她们并不是信长的妻子,实际上,她们不过是织田喂养的女人。

突然传来声响。原来是一只枭,因被军号所惊,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到大厅里,还在扑腾着翅膀。

“啊,枭!枭!”信忠如同孩子般猛跳起来。阿类和奈奈也被这意外的闯入者吓得惊惶失措。

“信忠!”浓姬劝阻道。信忠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威风凛凛的打扮,回到座位上,讪讪道:“它被人马声吓坏了。”

枭在榻榻米上惊慌地扇动着翅膀,圆圆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猛禽的威仪展露无遗,但实际上它什么也看不见。浓姬不禁惊讶地望着眼前这枭,她已经看不见瑟瑟发抖的阿类和奈奈,而是仿佛看见了将军义昭。白昼之枭……

我不是枭——浓姬不由自主又开始回顾人生。“不要担心。发生万一时,信忠会前去通知。你们先回去吧。”

“是。先告退了。”

两个女人退下后,浓姬面带笑容,转身对信忠道:“这是一只迷路的白昼之枭。你打算怎样对它?”若是信长,定会不顾阻拦,毫不犹豫跑过去折断闯入者的翅膀……信忠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对浓姬道:“孩儿要悄悄放了它。”

“为何?”

“因为父亲也正在旅途中。”

“哦,你有一颗仁爱之心。”

“八右卫,那只枭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很可怜,放了它。”

生驹八右卫门走到廊下,将那扇动着翅膀的枭放了。

“报!”信长的第一位使者下方平内在矢部善七郎的陪伴下,飞奔进来,他大汗淋漓,满面风尘。

“平内,快来见过夫人。”信忠催促道。下方平内踉踉跄跄向前扑去。大概由于长时间的骑马,他的腿已经麻木了。“平内,快禀上战报。”信忠又催道。

“是。主公从敦贺向金崎、手筒山进发,将要抵达一乘谷时,接到了浅井长政的书信,提出绝交。”

“我们已知,父亲怎么样了?”

“主公立刻撤离了越前。返京途中也许会有苦战,所以令小人前来禀报您,留守期间一定要作好战斗准备。”

信忠看了看浓姬,自豪地笑了:“我们已经作好了准备。不必担心。”

“但小人在途中听说,您非但没有准备守城,反而要进攻小谷城……那……请您等第二位使者到来后再——”

“不要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出城。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浓姬微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猜中了信长的心思,没有一丝误解。

第二日,四月三十,第二位使者从坂本城飞马来报,说信长一行已平安过了朽木谷,往京城去了。正如德川家康所料,浅井父子根本没想到信长会如此神速地撤兵,并未完全堵死后路。

听到这个消息,浓姬才离开信忠,回到内庭。“决不要懈怠,直到你父亲有指示过来。”

她令人传出去的那些谣言,现在无疑正让浅井军心惊胆战,因为他们没有成功地截住信长——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浓姬的心头。信长进攻时日进千里,撤退时亦如电光石火,令人不得不佩服。朝仓氏的进攻似乎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信长既然不回岐阜城,而决定返回京城,就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回到内庭后,浓姬立刻将三个侧室叫到自己房中。从这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庭院中的梨花在烟雨濛濛中吐露阵阵芳香。

阿类、深雪和奈奈先后到来,浓姬打量着她们,她不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以前曾经是与浓姬争宠的对手,让她生起过嫉妒,但那已成遥远的往事。

“有件喜事告诉你们:大人已经平安撤离越前,到了京都。你们可以放心了。”

“啊,平安撤退了!”

“八幡大菩萨果然在保佑主公。”

曾经是浓姬侍女的深雪沉默不语,而阿类和奈奈已经欢喜雀跃。浓姬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些女人不是浓姬的敌人,而是她的侍女,如此天真无邪。她们不但承认正室浓姬不可动摇的地位,而且没有任何野心,对各自的命运也没有丝毫怀疑。

“大人为什么不回岐阜,却撤到京城呢?”奈奈问。

“是啊……”阿类也抬头看着浓姬。她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想听浓姬解释详情。

浓姬微笑道:“大人现在已经不止拥有美浓、尾张两国。他应该先去探望一下天皇陛下,然后再回来。”她语气平静,内心和暖。信长已经是天下人,而自己是他的妻子。这些女人也是白昼之枭呀。想到这里,她感觉无比幸福。

四 与狼与狈

冈崎城筑山御殿。

五月以来梅雨不断,庭院里的绿树一天天茂盛起来,重重地压着屋檐。濑名姬凝视着屋檐上滴下的点点雨珠。“你明白我的痛苦吗?”她声音很低,仿佛有些哽咽,“我的眼泪就像最近的梅雨,从来没有停止过。大人他……”

坐在濑名姬面前的,是今春才被任命为勘定的大贺弥四郎。在铁骨铮铮的冈崎人中,唯独这弥四郎长得体格纤细,像一个能乐艺人。他由足轻武士升为勘定,是因为家康看中他不仅会算账,还十分兢兢业业。

“每日的收支,都要经你的手……不,我没什么不满。听说在滨松城,连曾经做过我侍女的阿万,都有了住所,并受到宠幸……”

弥四郎白皙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只得附和。

“本城的德姬不敬我,视我无睹。家臣们则认为我乃今川氏的人而疏远我。如果没有少主,我也许早就……”

筑山夫人和岐阜城的浓夫人比起来,差别太大了。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将家康看作生死与共的伴侣,而把他当作与生俱来的仇敌。现在,能认真倾听濑名姬胡说的,只有经常送日常用度到此处来的弥四郎了。

“弥四郎,你怎么看最近的大人?”

“您是说……”

“他还算统有三河、远江两国吗?难道他不是织田的家臣吗?”

弥四郎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我听说大人今春被迫跟随织田进攻越前,好不容易才逃回京城。本月十八会回滨松。听说他已经下令,准备再次出征。”濑名姬说到这里,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只要能取织田的性命,即使缩减我的日常开支,也一定要出兵到美浓、近江……弥四郎,我们还没缩减过开支吧?”

“您是说……”

“织田是我们的宿敌。为了报仇,即使节俭些……啊,啊!”

弥四郎早就听说濑名姬一旦情绪激动,就容易犯癫痫症。此时她忽然弯下腰,显得十分痛苦,弥四郎赶紧惊讶地跳过去抚她的后背。“啊……来人啊!夫人她……”他慌慌张张叫了起来,但被濑名姬制止了。

“不要……不要叫人。啊……”濑名姬紧紧地咬住牙,摇着头。

弥四郎犹豫了。大概是因为疼痛难当,濑名姬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按着疼痛的地方。“用力……再用力些。”

“是……是。是这里吗?”

“再向左一些。啊,我眼睛看不见了,我喘不过气来……弥四郎,再用些力。”

弥四郎浑身颤抖起来。他既没有用力,也没有撒开手。三十岁的女人,丰润的肌肤冷冰冰的。如果对方不是主公的夫人,他可能不会这么惊恐。他也有妻子,虽然相貌和濑名姬无法相比,却没有她这么冰冷柔滑,这么让人不寒而栗。

弥四郎叹了口气。他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出去打猎时,就为家康背着箭囊或者干粮,追随其后。不知为何,家康很快发现了弥四郎,将他调到厨下,又提拔他到筑造监手下当差。后来弥四郎又因为计算之能被评为藩中第一,升为勘定,拥有五个家臣,八十石领地。

正因如此,主公家康在弥四郎眼中,是至高无上的。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乃是家康的夫人,弥四郎感到无比惊恐。

“弥四郎……为什么不用力?你难道也因我是今川氏的人而蔑视我吗?”

“不,绝没有。是这里吗……”

“哦,再用力些……”濑名姬满额汗珠,痛苦得几乎停止了呼吸。但每当弥四郎想要叫人来时,她总是止住他。“啊,终于好一点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并未放开弥四郎的手,“弥四郎……我这病,都因主公。”

弥四郎更加恐惧。那毫无血色的脸在绿叶的映照下,看上去像死人一般。

“现在,大人大概也感受到了吧……”

“……”

“难道天下就只有织田一个武将吗?还有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呢。大人不久也会被其中的一家消灭掉。那时,我要大声嘲笑他。”

“夫人……”

“你到现在总算明白他是如何折磨我了吧?你明白他为何将阿万带走吧?那个女人淫荡无比,不过是被我驱逐的贱人。”

弥四郎忍不住悄悄收回手去。他没想到,他敬若神明的家康竟然遭到妻子如此谩骂、诅咒,顿觉毛发倒竖。在他看来,濑名姬的诅咒并不只是出于嫉妒。

主公难道是那种对夫人如此残忍之人吗?不,绝不是。夫人对主公肯定有误解。怎样才能消除此种误解呢……

这时,濑名姬嘤嘤哭泣起来:“弥四郎,只有你一个人不嫌弃我。你为何收回手呢?”

“不……小人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你是想收手。你如果认为我的命运很悲惨,就抱住我,抱住我这个被丈夫和家臣们抛弃了的女人。”她像个孩子般自言自语,黑发飘散。

弥四郎莫名其妙地悲伤。他的妻子出身贫寒,但这个他原以为无比幸福的女人,原来也有悲伤。濑名姬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让他感到难堪。如果她还处于痛苦之中,倒也无妨,可是她好像已经不再疼痛了。尽管如此,濑名姬还是紧紧缠着弥四郎的双手,缠得越来越紧。她悲惨而可怜地依偎在弥四郎身上。

“夫人,小人还有差事要办,否则今天就耽误了。我给您叫个人过来吧。”

“弥四郎!求你杀了我。”

弥四郎震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夫人说什么?多么荒唐。”

“我想死。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的好。”濑名姬把脸倚到弥四郎手腕上,又哭泣起来。她的话也并不全是撒谎。从日常开支谈到家康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仿佛看到了家康和阿万如胶似漆的情景。每思及此,她的呼吸就像突然停止,身体立刻剧烈地痉挛。

三十岁女人的情欲,加上嫉妒之心,无疑会使人狂乱。此时,她会诅咒所有的女性,向往所有的男性。弥四郎的不幸就在于,他在濑名姬最向往男人的时候出现了。“弥四郎,杀了我吧……”濑名姬根本无暇考虑对方的感受。她已丧失理智,只剩下不肯轻易放开男人的本能。“来,杀了我吧。不许说不,弥四郎……”她的左手还缠着弥四郎,右手已经放到了他的肩上。

弥四郎只得抬头望着屋顶。突然,他身上男性的本能喷涌而出……

人内心深处隐藏的兽性,如同奔流的洪水,愈加阻塞,便愈加狂乱。这既不是濑名姬的罪过,也不是大贺弥四郎的过错。当然,若将罪责归于将要返回滨松城的家康,也是大大不实。正如信长在思索如何雪耻一样,家康现在苦苦思索的,是如何击溃朝仓和浅井的联军。

五月初六,家康从金崎返回京城,并于五月十八回到滨松,回来后并未前往濑名姬处,这让濑名姬病态的嫉妒更加狂乱。但家康只会短暂停留滨松,一个月之内他将出兵近江,因此需要准备粮草人马,并无半点闲暇。

弥四郎一度将濑名姬放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拿开,但最后还是将狂乱的她拥入怀中。此时的濑名姬已不再是家康的妻子,也不再是信康的母亲,而是欲火中烧的女人,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叫弥四郎的男人一口吞下。她若还有半点理性,也许会稍加控制。“弥四郎……你要让我去死吗?你已经看到了我狂乱的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夫人!请原谅……请原谅!”

“不。来,杀了我吧……”她的手腕又缠住了弥四郎的脖子。

绿叶上的雨滴静静洒向大地,轻轻柔柔地笼罩住了女人的狂乱之手。这并不是弥四郎的本意,但他最终屈服于这个女人强烈的欲望。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没有罪。这是神灵对于人类致命弱点的考验。有的人通过了考验,有的人没有通过,他们未来的命运因此被区别开来。

良久,濑名姬终于松开手。

暴风雨过后,首先浮现在脑中的是“私通”这两个可恨的字。

濑名姬偷偷看了看弥四郎。他不敢抬头,依然跪伏在地板上。耻辱、恐怖、绝望,齐齐涌上他心头。一切都已发生,当然应该为自己辩解。

“弥四郎……你没有错,不是我们的错,都是大人。大人……只允许他自己经常如此。”濑名姬又偎依到弥四郎身上,悄悄将双手放到他肩上。

弥四郎虽然跪伏在地板上,但并未哭泣。在神灵的考验面前,他失败了,他面临着新的人生抉择。今后如何对待夫人?

主公高高在上,但主公的夫人和他弥四郎的妻子并无二致,弥四郎在茫然与惊恐中感到些微征服的快感。在此之前,家康有如神明,令他不敢仰视。而现在通过濑名姬,他感觉自己向家康靠近了一步;但同时,他又认为这种想法不可饶恕,头脑一片混乱——拼命诅咒家康的濑名姬、无限崇拜家康的自己,如今堕落为奸夫淫妇。不,难道不能将其理解为神灵给的一个暗示,暗示我和家康同样是男人吗?

“弥四郎,怎不说话?你难道也厌恶濑名吗?”濑名姬的声音完全变了。

以前的濑名姬在弥四郎眼中,是仅次于家康的大名夫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她变得和他的妻子一样可怜、弱小……弥四郎的妻子是足轻武士金刚太左卫门之女,人称小町女。

当初他们在狭窄的足轻武士住所成婚时,老人们都夸奖这位名叫阿松的女子像可爱的偶人。阿松总对弥四郎说:“您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每当弥四郎得到升迁,阿松又会告诫他:“不要让亲朋好友疏远了您。要像稻穗,越成熟越谦逊——请不要忘记。”

弥四郎现在虽然有了小小的领地,但阿松仍然亲操井臼,故她没有纤纤玉指,肌肤也无法和濑名姬的相比。但濑名姬的声音和阿松一样……弥四郎不禁愕然了。如果这种淫乱之事传到家康耳中,该如何是好?

“弥四郎,你说话呀。”濑名姬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开始颤抖。她悄悄将嘴唇贴上弥四郎的衣襟。弥四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高贵的香气,猛地钻进他的鼻孔。他更是抬不起头来。

抬头之时,就是他弥四郎作出新的人生抉择之时。究竟是继续背叛主公,胆战心惊地活下去,还是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乱行,勇敢地选择另一种人生道路……对弥四郎而言,这几乎是生死抉择。

许久,弥四郎面无表情,静静地站起身,并不看濑名姬一眼。

“你为何如此冷漠?”濑名姬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弥四郎没有回答,他转过脸看着外边湿漉漉的绿叶,慢慢地来回踱步。他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人生。

“夫人。”弥四郎看着濑名姬,重新端坐下来,“您今后将要如何对待弥四郎?”

“弥四郎,不要那么可怕地看着我。这都是家康的错。”

“我不想讨论谁对谁错。如果非要讨论,那么夫人是和家臣淫乱的女人,而我弥四郎则是与主母偷情的不忠之人。”

“不要说了!没人看到这一切,就将今天的事深埋在你我心中吧。”

“这是夫人的打算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那么,我想借夫人的庭院一用。”

“这种雨天,你要做什么?”

“切腹自杀。”弥四郎声音冰冷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夫人的话真让人寒心。没有人看到这一切?但我弥四郎的良心却如同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与其事情败露后被主公杀死,还不如主动自杀以向他谢罪。”

“弥四郎!你难道那么害怕他吗?他不也到处拈花惹草,胡作非为吗?”

“夫人。我不是害怕主公,我是为您的话而寒心。”

“我的话让你寒心?”

“是。虽然这事是因夫人而起,但弥四郎并不怨恨您。我也有过错……一个武士,既然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过失,就应该干脆地切腹自杀。但夫人好像还不明白,您还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为此而寒心。如果弥四郎自杀了,世上就无人知道我和您的事了。”

“那么……你是要为我切腹吗?”

“是。请您允许我履行大义。”弥四郎说到这里,内心大感震动。以前,他想说之事也无法清楚道来,如今,从未想过的事却能脱口而出。他们之间平等了,究竟是他在心理上感觉与濑名姬平等,还是濑名姬屈尊以迎合他?

“弥四郎,你想得太多了。”濑名姬好像变了个人,默默地流着泪,“我不认为你不忠。不能允许你自杀。既然你能够为我濑名而死,也就能为我而活。我要你活着。我会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你。”

雨水依然在拍打着绿叶。城内一片寂静,只有乌云上方的阳光,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夫人,您没有违心吧?”弥四郎冷冷地盯着濑名姬。

“有何违心之处?我已经……”

弥四郎又沉默了。他不敢相信委身于人的女人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她首先委身的,是主公家康。但她现在反倒诅咒家康,以致主动挑逗家臣。这哪里是懦弱,这是无比的强大,强大到连家康都无可奈何!

那么,这个女人为何表现出如此柔弱的姿态呢?难道是因为良心受到了谴责?不!弥四郎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后悔之意,她居然说“没人看到这一切”。不错,她畏惧的只是主公的制裁,只是害怕暴力。想到这里,弥四郎的头脑更加冷静。“我且依您之计,先打消切腹自杀的念头。”

“这就是了。我怎么会对你撒谎?”

“但是,”弥四郎压低声音道,“夫人,如果您变心了,那么弥四郎就向主公坦白,然后自杀。”

这句话像尖刀般刺进濑名姬心中,是个极大的威胁。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听这些了。对异性的饥渴使她失去理智。“你看我像个容易变心的女人吗?尽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放下心来,还是她内心潜藏着的欲望之火又燃烧了,濑名姬忽然又靠到弥四郎身上。“弥四郎……”她发出热情似火的声音,紧紧偎依到他胸前。

比起自己的妻子,弥四郎认为濑名姬的温柔缠绵更加妩媚。但他忽然感到怒不可遏,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个女人踩在脚下,随心所欲地咒骂、鞭打她。这大概来自于他对忽然改变的人生的愤怒和困惑。

他忘了自己是家康的家臣,忘了濑名姬是他崇拜的主公的妻子,他忽然间变成了一头粗野的牛,凌辱着濑名姬的身体。此事究竟会导致什么毁灭性的后果,已经无法想象了。这大概就是神灵考验人类时撒下的种子。

面对弥四郎的粗暴,濑名姬仿佛小猫一般温顺……

走出筑山御殿后,大贺弥四郎发觉自己的心情和原来侍奉濑名姬时截然不同,顿感不可思议。之前,筑山夫人是冈崎城最难对付的人。人们在这个疯女人面前一刻也待不下去。但就在今天,就在自己面前,她献出了一切,变成了一个只知哭泣的普通女人。而在昨天,她还是威严地凌驾于弥四郎之上。明天,弥四郎又该如何面对她呢?他觉得可以向濑名姬发号施令了。

他在侍女的引领下出了筑山御殿的大门,感觉胸膛比以前挺得高多了。他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在冒雨回家的途中,他发现周围的景物都变化了。威严的城门、洁白的箭仓,仿佛都变得渺小,弯着腰,蜷缩在那里。难道因为能呵斥主公的女人,自己的性情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吗?

回到本城,久松佐渡守已候在大厅里,告诉他信康已等待多时。

即使在这久松佐渡守面前,弥四郎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感到卑微。“知道了。”他清楚地回答。往日那种小心谨慎和胆战心惊的感觉全然不见。

少年信康正坐在厅中,背后是巨幅大和绘,画着奈良的若草山。弥四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小人回来了。夫人让我问候公子,希望您心情愉快,身体安康。”弥四郎禁不住想笑。他并不知为何,大概是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公子来自濑名姬腹中,而他触过濑名姬身体的缘故。

“弥四郎。父亲有令。听好了,一定要谨记。”

“是。”

“本月二十八前,备好米六百石、草料二百石。”

“小人记下了。”

又要向近江发兵了。弥四郎现在可以率先知道军事秘密,而且……他又禁不住想笑,忽感信康很滑稽。坐在上面的这个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倚着扶几,身穿华丽的衣裳……这一切在今天的弥四郎眼中就像一场戏。他并未意识到,这些念头正是叛乱之心萌生的前兆。

出了大殿,弥四郎一边思考,一边微笑着返回家中。

雨水,依然在轻轻地拍打绿叶。

五 初战小谷城

德川家康从滨松城向近江进发时,正是元龟元年六月二十二,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

五月十八家康曾经回过冈崎,那是一个月前。他在那里见了儿子信康一面,于二十四清晨离去。有的老臣不愿为信长再次出兵,但家康并不放在心上。

留守后方的总大将信康仅十二岁,因此,并不能说无后顾之忧。但二十九岁的家康血气方刚,不可能在信长进攻浅井和朝仓时袖手旁观。今春的进京之行,有人见识信长的实力后,越发相信冈崎人处于织田氏下风……但家康的想法却正好相反。他冒着生命危险,出兵攻打越前,却并未将兵多将广的实力充分展示给信长。

有人认为这是家康对信长讲义气。但他还不至于愚蠢到为了义气出兵。况且,他并不害怕信长。此次行动,归根结底是为了显示他年轻的激情和对天下运势的先见之明。

信长已经向家康展示了织田氏的实力。家康当然不能漠然视之。若想不遭信长轻视,就须将实力充分展示。“不愧是家康,不但义薄云天,而且兵广将强。”只有得到信长的认可,才能免遭其嘲弄和轻视。

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次出兵近江才真正有意义;倘此时逡巡犹豫,此前的出兵越前,就会被人理解成弱者为强者逼不得已,这样一来,出兵就毫无意义了。

“为父此行是为了向织田展示实力。所以三郎留守期间,定要励精图治,让家臣们心服口服,夸赞你不输于为父才好。”留给信康这句话后,家康才出城去。他一直在送行的队伍中寻找濑名姬的身影。

家康看到了大门附近母亲於大夫人和继母花庆院夫人的身影。十二岁的德姬在三个侍女的陪同下前来送行。她已经长大,仿佛变了个人。但妻子濑名姬却始终未出现。家康在马背上轻轻摇了摇头,立刻调整心态,准备赶赴战场。

先锋依然是酒井忠次和石川家成。主力由本多平八郎忠胜打头,鸟居元忠、神原小平太,还有井伊万千代,都神采奕奕地紧随其后。精锐部队一共五千人。

刚过了矢矧川,就得到探报,说性急的信长已经从岐阜城出发,向小谷城方向推进。

“众位,加快步伐!”

队伍过了三河,经过尾张、美浓,斗志逐渐高昂。当他们抵达近江战场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七,烈日炎炎。

德川军进入近江时,信长和浅井父子已经开战。

浅井家的盟友朝仓,从越前源源不断送来援军。为先发制人,信长率军直逼小谷城。但浅井军在信长的威吓与攻打下,却闭城不出,单待朝仓到来。

二十二日,信长一度将军队调至姊川南面。其用意是防止朝仓从背后袭击、包围。接下来,他猛攻浅井前哨横山城。

横山城不断求援,浅井军终于出小谷城,将主力推至野村一带。和浅井军遥相呼应,朝仓也在野村左边的三田布好阵势。以姊川为界,双方决一死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二十七日上午巳时四刻,信长在横山城以北的峰峦近处、龙鼻山一带升起大帐,调度全军。

阵地上围起帷幕,却没有顶棚。六月末的阳光炽热地照射着,帷幕挡住了风。这样一来,信长无法再披挂整齐。他脱去盔甲,罩一件有蝴蝶纹的外褂,露出雪白的单衣,头戴黑斗笠,高声嚷叫着,最后终于连外褂也脱了。“好毒的日头。很好。越前的山猴子们,战袍里净是痱子,肯定痛苦不堪。根本不必穿这个。”

最后,信长连白色的单衣也脱掉了。隆起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烈日下,只剩下那顶斗笠,模样十分奇特。这时,丹羽长秀全副武装跑了进来,像刚从浴盆里出来一般,他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汗珠,禀道:“三河的家康已经到了。”

“滨松的亲家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信长大步迈出帐篷,冲着沿山坡走来的家康高叫着,挥起手来。

“长秀,滨松的亲家既已到了,将众将叫到这里来,立刻议一议。”他一边挥手一边命令道,高声笑了。这是欢迎家康到来的笑声。“来来,快进来。先进来擦擦汗。啊呀,真是个大热天。今年无疑是个丰收年。真是痛快的决战。哈哈哈!”

“我来晚了。”家康施了一礼。他到了帐中,取下头盔。信长赶紧示意两个杂兵给他扇风。

“滨松又发福了。而我却这么瘦。”信长猛地拍了一下裸露的手臂。

“其实并未吃什么好东西,大概是天性宽和的缘故。”

“哈哈哈,你是心宽之人吗?在金崎城时已经取笑过了,啊呀,你总是瘦不下来,要小心呀。”

信长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太热了,请原谅。”他拍了拍斗笠。家康舒心地笑了。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是毫无隔阂的亲兄弟,不,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但生于乱世的男子,又怎能容许自己有丝毫懈怠和大意?

“滨松,你真是不可小觑。来时大概已经打探清楚敌情了吧,你准备向哪里推进?”

家康脸上仍堆着笑容,“我看见敌人已经在姊川对面的野村、三田地区布好阵势。”

“好眼力!右边是浅井,左边是朝仓。”

“既然好不容易从三河赶来,我准备驻扎西上坂附近,隔姊川与朝仓氏对峙。”

信长双眼突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那对你过于危险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家康目光锐利地盯着信长,道:“何出此言?”

“不,你误会了。你千里迢迢前来助我,已令我感激不尽。若我再让你去和越前的精锐作战,万一发生意外,恐被后人唾骂。”

家康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从信长的话里领悟到了两层意思。一是信长自己能够打胜仗,应尽量避免接受别人的援助;二是信长不想让家康的军队损失过大,这并非出自策略,而是信长真实的想法。

后一种想法,让年轻的家康热血沸腾。

下人端过凉水,放在二人面前。跟家康一起过来的井伊万千代赶紧取过清水喝了一口,尝试是否有毒。

信长呵呵笑了。家康好像并未留意,他喝干水后,平静地说道:“您好像忘记了我的年龄。”

“我怎么会忘记!你今岁二十九了吧。”

“您难道不明白吗?二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勇往直前的年纪。三河人不辞辛劳来到此处,可不愿像老人一样充当候补的角色,我们要把朝仓打个落花流水。”

“明白!我非常清楚你的心情。但你若发生意外,将使骏河、远江和三河一带陷入混乱。你考虑过此事吗?”信长的勇气和力量越强大,家康就越觉得不能后退。拥有三河、远江六十万石领地的家康,决不能生活在拥有二百四十万石领地的信长的羽翼之下。

是否永远处人下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场合下的意志。如果甘愿屈服于对方的强大,家康毫无疑问将堕落为信长的附庸。想到这里,家康猛地皱起眉头,盯着信长,“这不像是您说的话。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是因为我认为此事比守护好三河、远江的领地更加重要。”

“即使你的领地陷入混乱,也没关系?”

“那是自然。第一要务是平定近畿。如果因在这个战场战死而遗憾终生,我怎会领家臣们前来?”

“好!”信长挥手道。不愧是滨松,说话头头是道。信长对他又恨又爱。

家康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信长都是天皇的武将,并无等级之别。信长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独立、自尊的霸气。

“你是认为这次战争会对平定天下大有益处,才赶过来的?”

“不仅仅是这一次。所有关乎身家性命的进退,都是平定天下的大事。”

“滨松,如果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这次战争,你怎么办?”信长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家康立刻答道:“若是那样,我马上撤回滨松。”

“哦。”

“信长公难道认为,家康的精锐部队无法抵挡朝仓军吗?”

“不,我绝无此种想法。但我已布好了阵。依次由坂井右近、池田胜三郎和木下秀吉前去进攻。我并非不承认你的实力,只是不想让远道而来的你去打如此艰苦之仗。”

“请您不要施舍这种仁义。我们无论受到什么打击,都不会对天下大局产生重大影响。但如果织田军受到重创,那将如何是好?三好三人众、松永久秀、本愿寺的僧侣……”

信长听到这里,开怀大笑。他已领会家康的心情——除了作为亲家对信长的体谅,还有主动承担危险的诚意。在这一点上,家康和猴子很像。其他部将追随信长,几乎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或者保护自身利益。但猴子木下秀吉不是那样,他总是能先于信长,为了天下挺身而出,自蹈险境。

“你要我重新布置?”信长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但家康的回答让众人大感意外:“如果部署已不能变更,我立刻返回滨松。”

“滨松,你不认为说这话太草率吗?”信长毫不在意地拍打着湿漉漉的胸膛,“如此一来,世人或认为你我已产生隔阂。”

家康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想世人的反应正好相反。他们会说信心十足的织田氏,根本不需要家康的帮助。”

“那么,若我安排你为后备,你会觉得丢脸吗?”信长在有意试探他。家康猛地挺起上半身,这正是他想说的话,“不错,我会被世人讥笑。”

“被讽为没有勇气?”

“不,会嘲笑我是织田公的附庸。”

“你说什么?”听到如此意外的回答,信长双眼放光。家康愈加沉稳冷静,“不错。您根本不需要别人援助,我却为讨好您而自愿前来。那么我这次用兵就是出于私心,谈不上国家大义。因此我会被后人嘲弄,说我是扰乱世间的野武士。”

“哦。”信长低吟一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家康之心,可怀天下!至少信长的家臣,没有一个人能如家康这般有识有见,他们对信长绝对服从。

但家康话中,似乎有着丝丝警告的意味。信长的脸不自然地抽搐起来。“那么,你是想向我展示你的实力?”

“正是。若不那样,我也就不必来了。”

“如有可能,你还想震吓我,让我五体投地?”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信长公岂是可以震吓之人?家康实不敢当。”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之人。能让我信长收回成命的,天下只有你一人。好,好!那么,就由你来打前锋吧。”

“这样我在家臣面前就有脸面了。”

“你真是……不过这样也好。滨松,你立刻出发吧。”

家康终于爽朗地笑了。得知家康抵达,武将们纷纷聚来议事。听说让他去打头阵,定会有人不服,信长才让他先行离开。

“那么,我去西上坂布阵。”家康施了一礼,站起身。

夏蝉拼命地鸣叫。家康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一边走下龙鼻山。他时刻都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信长,而不是小心翼翼跟随其后。必须给信长留下清晰的印象——他是一个勇猛可靠的武士……为了这一目的,他须在此战中竭尽全力,充分展示冈崎人的实力,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德川家康的存在。

眼前是如银蛇般蜿蜒曲折的姊川。对面的大依山上,从越前赶过来的朝仓军漫山遍野,军旗飘扬;左边小谷山通往伊部、八岛的路上,可以看见源源不断前来增援横山城的浅井军。显然,浅井军准备在姊川对岸的野村附近布阵,而朝仓军则会下大依山,去往三田一线。家康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决战姊川的情形,一边命令三河军集结到西上坂。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日,六月二十八,朝仓军来到三田,与三河军隔河相望。对方大将是朝仓景隆。

根据家康的要求,信长作了重新部署。先由家康向朝仓军发起攻击,随后是柴田胜家和明智光秀,最后是稻叶一铁;而攻打浅井军的是坂井右近和池田信辉;丹羽长秀则预备阻击来自横山城的袭击;信长自己带着木下秀吉、森三左卫门和亲信部队,在家康右方的东上坂地区坐镇指挥。

家康满意地笑了。根据他的建议,信长此阵万无一失,随时都可将前来挑衅的敌军打个落花流水。信长已平定近畿,势力强大,若阵势不够豪华,势必会被家康嘲笑——家康很清楚他的心情。

第三日,六月二十九。

拂晓的雾向北散去后,浅井和朝仓的军队一起渡过姊川,向家康和信长的本阵冲杀过来。朝仓有八千余骑,想一举击溃手持长枪的五千三河军。待对方人马渡过一半,三河军迎了上去。

家康站在河滩上,背对太阳,紧紧盯着战场。“这场战役是向天下展示三河人实力的机会。不得退缩!”他在战前严厉地命令道。但当两军短兵相接时,三河军很快被切作两半,败退回来。

“啊?!”家康不禁挺直了身子。有一敌骑进入视线。那人凶神恶煞地冲散了三河军,径直向家康奔来。人高马大,通体黝黑。看到那人挥舞着的巨大刀环,家康手心不禁捏了把汗。

“我乃越前无人不知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木叶的武士,前来拜会家康公。”那人挥舞着大刀,直冲过来。那把大刀足有五尺二寸长,平时总由四个侍从扛着。

家康顿觉热血上涌。“越前真柄”的名字和他的大刀一起,名闻诸国。虽然其人年已五十出头,臂力却丝毫不减。他手中的大刀不时砍中三河人,鲜血在早晨的霞光中溅起,如同道道彩虹。

被真柄威猛的势头所逼,三河军开始撤退。朝仓军顿时气焰嚣张。大将朝仓景隆呐喊着向河边冲来。

“向前!”家康猛地一抖缰绳,怒气冲冲地前进了二三十步。但这时已经有人掉头往回跑了,家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嗵嗵!突然传来火枪的声音,但没有射中真柄直隆,反而让他更加勇猛。

“主公!”本多平八郎盯着家康。

“等等。”家康道。他与其说是在回答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呵斥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

“主公一旦撤退,就全盘皆输!”

“浑蛋!”家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在等待右翼的织田军杀进浅井军中。打仗时应该一鼓作气,方能士气高涨,在气势上压过敌人,从而赢取胜利。只要织田军渡过姊川,敌人就可能将注意力转向后方。

此时,织田军的先锋终于渡过了姊川。

“主公莫急!”家康正要跃马前去,平八郎挺枪拍马,飞奔出去。

“冲啊!”家康大喝一声。旗帜在朝阳中飞舞,名副其实的决战终于到来。向敌方发射出一阵箭雨后,平八郎风驰电掣般冲去,飞奔到河滩上。伊贺八幡的神官所制的鹿角盔,作为三河人的名物而远近闻名。平八郎已纵马冲到真柄直隆面前,大吼一声:“三河之鹿来了!”

平八郎手中长枪直逼马首,真柄的马猛地跳起,迫得他赶紧勒住马头。

“平八郎,让开!”

“十郎左,你闪开!”平八郎回敬道,“竟敢挡我的道,老家伙!”

“这就是你这三河小子的问候方式?”

两张涨得血红的脸相视而笑。

“来吧,小子!”

“来吧,老家伙!”

一双刀枪杀在一起,三河军终于停止了撤退的脚步。

双方的号角在河滩上空呜呜吹响。

真柄直隆挥舞着大刀从正面劈下。他手中的刀是经有国、兼则等工匠之手打炼成的五尺二寸大刀,被称为“千代鹤太郎”。千代鹤太郎之下还有“次郎”,长四尺三寸,为真柄之子十郎三郎所有,其人个性同样暴烈无比。

本多平八郎毫不畏惧,挺枪纵马,闪到一边。若是被那大刀砍中,人马必死无全尸。平八郎瞧准一个破绽,直刺过去。直隆冷冷一笑,向右闪过,立刻纵马过来。

“不得伤了平八,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时,突然传来家康的声音。听到这声怒喝,精悍的年轻武士和平八郎的下属蜂拥过去。

神原小平太、加藤喜介、天野三郎兵卫不约而同冲来。与其说为了救本多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家康面前组成一道人墙。他们无畏的举动顿令三河人鼓起反击的勇气。

“不要后退。不要被织田笑话。”家康又吆喝道。酒井忠次所率第一队和小笠原长忠的第二队在家康的鼓励下,向敌人冲过去,很快渡过姊川。

本多平八郎拨转马头,再次向真柄冲去。

“本多,将他让给我们。向坂式部前来相助。”

“式部之弟五郎次郎来也。”

“六郎三郎在此。我们三兄弟包下这大刀了。”

“好,那就交给你们。”

平八郎已经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他将真柄直隆让给向坂兄弟,拨马向前方冲杀过去。

就在此时,右侧的织田军忽然大乱。浅井家的第一队矶野员昌在杀了织田氏的坂井右近政尚和其子久藏后,如破竹之势,冲入池田信辉军中。

太阳逐渐升高。姊川的河滩已被鲜血染红,处处刀光剑影,号角与战鼓响个不停。

浅井长政看到矶野员昌已攻向信长大帐附近的木下部,立即命令发起总攻。家康见此,高声令道:“小平太,假装支援织田军,攻击朝仓本阵的右翼。”他准备首先打乱朝仓军的阵脚,大势已定,再亲自前去支援信长。

小平太率领亲兵,疾风般渡过了姊川。

朝仓军败迹渐露,最前线只剩下了被向坂兄弟死死围住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一人。

真柄直隆体力渐渐不支。向坂兄弟对直隆的大刀十分忌惮,围着他快速地转圈子,并不主动进攻。但当直隆要退却,他们又挺枪而上。真柄已发觉己方败势,虽然炎炎烈日令他喉咙干渴似火,他却依然不愿回去,一旦拨转马头,定会被嘲笑。

对于凭一把大刀所向披靡的真柄来说,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做个真正的武士、真正的豪杰。当真柄高高举起大刀,勒住马头时,神原小平太已经率领着三河人趁势冲进朝仓的本阵。

“真柄,为什么不动手?”

“好,我很欣赏你们的执著。我真柄怎会败在你们兄弟手下?!你们一个一个来吧!若是没那个胆量,就别在这里干嚎。”

“好。看枪!”式部大叫一声,抖起手中长枪。枪尖即将刺中真柄时,太郎大刀呼呼生风,拨开了长枪。

“啊!”式部怪叫一声,从马背上滚落在地,手中长枪顿时飞将出去。真柄也从马背上跳下来。

“五郎来也。”为了不让哥哥中刀,五郎次郎接了直隆一刀。但他的刀如何敌得过直隆的那把大刀,顿时被砍成两截,飞向旁边的树梢。

“六郎来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六郎三郎挺起长枪,护住哥哥五郎。五郎不仅刀被砍断,连右腿也负了伤,紫黑色的热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他们的家臣山田宗六为了保护主人,也奋不顾身向直隆冲过去。但直隆并没有杀他们之意,他在思量如何死去方实至名归。他看了看负伤的式部和五郎,自言自语道:“不知深浅的家伙,只可惜……”随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抽出刀,照着身负重伤的五郎次郎砍去。

五郎次郎顿时身首异处,鲜血汩汩而出。几乎在同一瞬间,六郎的长枪刺中了直隆的肩部。

“哈哈哈……”直隆大笑起来,“我服了!来取我的首级吧。快!”他将手中大刀扔了出去,颓然瘫倒在灼热的大地上。

六郎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枪,猛地向他腹部刺去,但直隆并不躲闪。

“哥哥,快取他的首级!”

“六郎,杀了他。那是勇士的首级。不要害怕!”式部说着,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河滩的沙土中。

六郎挥舞着武刀到了真柄直隆的背后。直隆圆睁双眼,紧紧盯着大依山。满腔热血和肩部流出的鲜血,使得他剧烈地颤抖。六郎举起武刀斩下,高高捧起直隆仍然圆睁双眼的首级。

“越前的豪杰真柄十郎左卫门,被三河向坂兄弟取了首级!”他放声狂叫起来,声音震慑山河,然后,用手轻轻合上了直隆的双眼。

听说直隆被杀,朝仓军中飞出一骑,如离弦之箭,是直隆的儿子十郎三郎直基。他狠狠鞭打着坐骑,挥舞着大刀。“我的大刀虽不如父亲的,对付你们兄弟却绰绰有余。纳命来!”

士兵们纷纷让开,直基一口气奔到父亲直隆战死的地方。“父亲,我来了!”他一边大喊一边冲到向坂兄弟面前。

此时,青木所右卫门突然从右侧亮出镰枪。

“向坂兄弟已经累了。青木一重前来会会次郎大刀!”

直基霎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青木手下的四五个普通武士为了保护主人,忽然站到了直基面前。再没有比这更悲惨和感人的场面了,足以想见一重和家臣平时感情之深。

“你是青木所右卫门一重吗?”

“正是,特来拜会武士的骄傲、闻名越前的小真柄次郎大刀。”

“主人,让我们来!”

“不,我自己来。”

武士们仍然死死护住一重。

“浑蛋!”直基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来。主仆之间真挚的感情,让他感动不已……

烈日当头,河滩里的石块愈来愈烫。已身中七八箭的直基,一屁股坐到灼热的沙滩上。“来吧,杀了我!”

“嗬!”

鲜血恍如一道彩虹,喷涌而出,直基的尸体颓然倒在父亲直隆身边。一重取下直基的首级,却哽咽难言。与其说是有感于战场上的生死无常,倒不如说是父子之爱深深打动了他,他无法喊出“取了直基首级”这种话,而是默默地为他们父子祈祷。

突然,从对岸传来了呐喊声。神原小平太康政率队成功袭击了朝仓大帐。朝仓军顿时溃如决堤。小平太和平八郎迎着烈日,在敌阵中左冲右突。

“我们赢了!”在西上坂堤岸边的树林里遥望着战斗进展的家康,终于露出轻松的表情。

比起三河人的辉煌胜利,织田军在这天并未取得什么战果,因为从小谷城出来的浅井军之势太猛。

就在三河的神原小平太冲进朝仓的大本营时,浅井家的矶野员昌也正率队冲进信长的本阵。坂井政尚父子被杀,引起了意料不到的后果。

接着,池田信辉被勇猛的敌人突破,木下秀吉和柴田胜家也没能成功阻挡对方的猛烈进攻。坂本城的城主森三左卫门可成拼死抵抗,方才未让浅井军逼近信长的本阵。他若是失败,信长就不得不和敌人正面拼杀了。

“主公打算怎么办?”立在信长身边、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战斗进展的蒲生鹤千代,此时不禁变了颜色。但信长并没有跨上战马的意思。

“主公!”鹤千代又叫道。

信长呵呵笑了:“鹤千代,我本以为你是处变不惊的男子,原来胆量如此。”

鹤千代顿时沉下脸来。他没料到会被嘲笑为胆小之人,秀丽的双眉剧烈地颤动着。“如果胜券在握,小人肯定会非常冷静。”

“战争中怎能保证胜券在握?”

“主公是说……”

“非赢即输。非输即赢。我不过根据算计布好阵势,之后的事情,谁也不可能料到。”

鹤千代好像没有领会信长之意,仍然紧紧地盯着他。此时,忽然从两个方向传来呐喊声。一股声音从森三左卫门队中传来,他们似终于被敌人从右翼突破;另一声音来自一直在家康后方等待战机的稻叶一铁,他们从左侧冲进了志在必得的矶野军。

森三左卫门的抵抗异常顽强,就在敌军即将突破之际,却又遭到稻叶突如其来的袭击,顿时狼狈不堪。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敌军早已人困马乏。稻叶即使在三河人苦战时也未出动,可说是一支强悍的生力军。

呐喊声中夹杂着悲鸣。战斗结束的步伐加快了,因为朝仓军已经溃败。如果继续下去,浅井军极有可能被背后的三河人袭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鹤千代,怎么样,现在战况如何?”信长道。蒲生又恢复了沉稳的笑容。“主公的教诲,属下已牢记在心。”

“战争中一定要有自信,除此之外,再无取胜之道。”

“是。”

“现在,正从右侧进攻横山城。这样一来,浅井家三面受敌。无需多久,他们就会全盘崩溃。如不这样,我信长会被家康笑话。”信长又呵呵笑了。今天他稳稳坐在帐中,滴汗未出。

正如信长所料,当氏家直元和安藤范俊从横山城赶来增援时,浅井军彻底崩溃了。

“到时候了。牵马!”信长终于站起。

果然行动如疾风。信长一勒缰绳,纵马来到烈日下。“切断敌人退路!休让他们退往佐和山。”一边下令,他一边猛冲向敌军。

家康的三河军已经完全击溃朝仓军,正向浅井军后方移动。

眼看四面受敌,浅井家的猛将矶野员昌担心居城佐和山城,已无心恋战。他希望打开氏家和安藤的缺口,一路南下。这样一来,浅井氏的大本营如不设法退往小谷城,就会全军覆没。

从午时四刻到未时,浅井军兵败如山倒,将领纷纷战死。

“大势已去!”浅井重臣远藤喜右卫门认为,在这种混战中,除了取下信长首级,别无拯救浅井之路。但他的作战方针一直不为长政父子所喜,从而丧失了许多良机。

他最初提出截杀信长的建议,是在信长讨伐六角氏后进京,于柏原上菩提院举行酒宴之时。“若此时不取他首级,将来再无机会。请把此事交给我吧!”

但长政父子以义为由,拒绝了。

此次参战,喜右卫门和赤尾美作守极力反对。“信长如今已长成猛虎,况且又是您的亲戚,如对他抱有异心,将招致浅井家的破灭。形势与前年已大不一样,请断绝这种想法。”喜右卫门竭力劝说,但浅井父子仍以义为由拒绝。

今天他们失败了。喜右卫门弃了马,扔掉头盔,披头散发来到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的好友三田村庄右卫门身边。

“请谅!”他叹息一声,“这是我最后的努力。请神灵保佑!”

喜右卫门一手提着三田的首级,一手提着血刀,径直向信长的大本营走去。他全身沾满鲜血,虽已伤了五处,仍然声音高亢:“主公在何处?在下手提三田村庄右卫门的首级来见主公。他在何处?”

信长的手下竟以为喜右卫门是自己人,他们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了。他终于发现了信长的身影。信长带着五六个侍卫,望着前方,经过茂密的树林,向河滩而来。

喜右卫门紧紧抓住刀柄,向信长靠近。

信长在马背上搭眼远望。浅井和朝仓军不仅死伤无数,在败走途中,还常因慌乱自相践踏。被三河人杀得狼狈不堪的朝仓军,甚至不辨敌我。

渡过姊川的家康指挥着三河人继续追击朝仓兵,并从左右两侧切断败逃的敌军队伍。信长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意识到这一战并不仅仅是在进攻朝仓和浅井的联军。家康要向信长展示自己的实力。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男人与男人的决战。

家康肯定以为我会趁机攻打小谷城——信长笑了,伸手招过福富平左卫门,道:“小谷城早晚是我们的。士兵们已经累了,不必再追。”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禀道:“大人,有人要见您,他带来了敌将三田村庄右卫门的首级。”

“三田村的首级?”信长回过头去的一瞬间,只听一声“主公,危险”,竹中半兵卫的弟弟久作重矩一跃而起,猛扑向来人。

“啊——”喜右卫门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唉,被识破了!”

“我乃竹中重矩,知你定会前来。”

“你如何得知?”

“无论哪次战斗,你总是殿后,绝不是那种轻易放弃之人。”

喜右卫门将刀插在地上,颓然扔下首级。竹中久作刺中了他的肩膀,深入骨头,鲜血从战服里汩汩流了出来。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欲笑欲哭。“你……想将我的首级……哈哈……”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来到久作面前,“来吧,取我的首级……”然后,突然倒在青草丛中。

“主公,真险!”

信长道:“小谷城的顶梁柱没有了。割去他的首级,将尸身找个地方掩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纵马继续前进。

河滩上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影。收兵的命令已经送抵前线,前方响起号角的呜呜声。已是未时。敌方战死一千七百人,信长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用手挡住姊川河面上反射过来的阳光,遥望着对岸敌人败逃的小路。

德川军迅速集结,鸣金收兵。

六 西乡阿爱

滨松城的松树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滨名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支好的帐中,堆满了山一般的饭团,准备犒劳即将归来的将士。

女人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犒劳宴会,城内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被动员,甚至可以看到她们挥刀劈柴的身影。西乡义胜的遗孀阿爱也出现在人群中,指挥着侍女们。

与男人们战服的华丽相比,这里忙碌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朴素。武刀、长枪、战服、战马都需要费用,也就无暇顾及女人的衣裳了。但她们并未感到丝毫不满。男人一旦出了家门,说不定就会抛尸荒野。从某种意义上讲,华丽的战服同时也是他们的丧服。生于乱世的女人,爱情是悲哀的。阿爱也这样认为。

身着布衣、满脸汗水的女人们显得神采奕奕,看去也十分美丽。她们是为丈夫的平安归来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们到了哪里?”

“大概过了伊佐见。”

“那么,再等半刻就能到了。”

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只有这一个。

也有几个女人再也见不到丈夫。这是乱世女人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阿爱对此深有体会。女人在家中苦苦等待,却被告知:“你丈夫战死了!”

那时,任何女人都会感觉天塌下来。她们只能拼命控制着眼泪,不表现出悲伤,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不幸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人。在激烈的战斗中,无疑会有更多的人战死……能够活下来,女人已感到庆幸了——男人比她们不幸得多。

如今,那些不幸的男人正谈论着战场上的英雄,精神焕发地从近江战场归来。阿爱不禁万分羡慕那些翘首以待的女人。丈夫义胜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她立刻为此一想法感到羞耻。她如今是侍奉家康的人,应该欢欢喜喜迎接家康回城才对。

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叫喊声。人们从角楼上看到了凯旋的队伍,大声叫喊,通知城内的人。

“啊,回来了!”

“他们肯定累坏了!”

女人们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向城门跑去。

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们最期盼这一刻。不需要叫喊,不需要举手欢呼,只要站在路边,规规矩矩地抬起双眼,和那出征归来的人四目相接,内心便充满无限的感慨和幸福。活着真快乐!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慨都饱含在这句话中。

阿爱觉得至少也该用此种喜悦的心情去迎接家康到来,于是一边擦着手,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

宣告队伍抵达的号角传来。这是元龟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长并肩战斗,最后很少称赞别人的信长夸奖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们载誉归来。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中,他们赢了。

信长将家康比作汉高祖刘邦,将本多平八郎比作张飞。家康一边想着这种说法,一边穿过城门。

道路两侧站满前来迎接的女人,她们还是那样稳重——这对于归来的将士们,是莫大的喜悦和幸福。家康频频向众人示意,不觉已穿过第二座箭楼的门,这时,人群中的一张面孔让他怦然心动。那张面孔极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阿爱。

阿爱今天尤其动人。她皮肤白皙,脸上的汗珠仿佛青草丛中的露水,不,像是饱含着忧伤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寻求依赖,却又有些漠然,带着倔强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饰内心深处的忧伤,为家康的凯旋而喜悦。自然与意志的交错,使她看去异常美丽。

家康不禁想停下马,却又慌忙夹紧了马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阿爱?”

“是。恭迎大人凯旋。”

家康突然狼狈起来。“你……哦,对了,你已经到了城里。”他不知所措地说着,脸颊烫热。在这种场合,他不能再多说了。他移开视线,看着前方,慢慢地纵马而行,但后来就不记得究竟和什么人打过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对信长都寸步不让的他,为何在一个遗孀面前却不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接触女人?或是自己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加强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头脑中浮现出“缘分”二字。在这个世上,有着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难道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爱?

家康在大门前下了马,一头钻进支好的帐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时候,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

“请喝麦茶。”阿爱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西乡阿爱第三次出现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欢蒸浴和石头浴室,更愿意泡在香气扑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里,听着热水的“咝咝”声,闻着木香,不觉飘飘欲仙。

太阳还没落下去。为了让浴室更明亮,家康故意让人打开窗户。可以看见烧红的晚霞,梧桐叶子在清风中簌簌摇动。

家康浇过一桶热水后,正坐在木板上细细品味凯旋的滋味,浴室的后门被轻轻打开了。“奴婢来给大人搓背。”

“哦,进来吧。”家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内心顿时剧烈地颤抖:是阿爱。她好像不愿露出畏惧家康裸体的样子,故意装得冷静,静静地望着他,但无法完全控制的羞涩,终于流露出来。

“不行!”家康怒喝道。那声音在小小的浴室中显得如此高亢,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大人说什么?”

“我说不行。你来不行。”家康也不知为何会说这种话,但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我搓得不好?”

“不,不!搓背是侍女干的事,为什么特意要你前来呢?”

“是……是。”

“换其他人来。”

“是,立刻换他人来。”阿爱顺从地出去了。

“喂。”家康想慌忙叫住她,又忽然住口,自顾自笑了。阿爱肯定以为家康在训斥她。若那样想,就误解他了。当在浴桶中看到阿爱的那一瞬间,家康就觉得让阿爱来给他搓背,未免太过分。他本想说阿爱是名门出身,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训斥的语气。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家康一边让那姑娘替自己搓背,一边又笑了。阿爱面带羞涩,想必自己在赶阿爱出去时,神情也相当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菊乃。”

“哦,好名字。阿爱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自己好像不讨大人的喜欢,便让奴婢过来给您搓背。”

“我果然猜对了。”家康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寂寞,“作左言之有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

“什……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辛苦了,退下吧。”

家康一个人浸在热水中,茫然地半闭着眼。回城之前,他经常想起的女人是阿万。但现在,他连阿万是否出城迎接都记不起来,因为突然出现的阿爱的面孔,模糊了阿万的身影。家康又笑了。他产生了孩子气的幻想……他和阿爱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难道是那死去的吉良夫人特意将与她相像的阿爱送到他身边?若真是那样,吉良夫人也许正在某个地方,忐忑不安地看他如何处理此事。

家康出了浴室,阿爱已捧着换洗衣服等在门口。大概因为刚才被训斥,阿爱的动作有些僵硬。每当和家康视线相对时,她都想努力端正姿势。这确是一个认真、规矩、外柔内刚的女子。家康故意不做声,从阿爱的面前走过,径直去大厅了。

大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欢庆胜利的筵席。天还未黑尽,但已掌灯,酒杯里亦斟满醇酒。

酒井左卫门尉和松平家忠正轮番起舞。宴罢,便上了掺了白米的大碗麦饭,上面浇了山药汁,味美得令人咋舌。天黑尽后,酒席便散了。

众人心情畅快地退去后,家康也迎着凉风来到院中。他对提刀跟在身后的井伊万千代道:“在廊下等着。”说完,便转过泉水和假山,向亭子走去。

银河现于天空,海上吹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潮声。家康忽然想起信长。他肯定又在准备下一次出征。离开近江时,家康就听到战报说三好三人众已经出了四国,迅速扩张至石山本愿寺附近,并开始在那一带构筑堡垒。接下来的两年是决定信长命运的时刻。他定能通过各种各样严峻的考验,安然无事。其间我应做些什么呢……

“主公。”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啊,作左。你总让我大吃一惊。”

“武田氏的势力快要渗入远江。”

“哦。甲斐因为信长抢先进京,正恨得咬牙切齿。”

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家康身边坐下,道:“想阻挡甲斐的军队,冈崎就显得太小了。”

家康没有回答,他敞开胸脯,任由凉风吹拂。

“对甲斐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和越前的朝仓氏不同。”当本多作左卫门单独对家康提及此事,就表明一定有事发生。

“作左,你是想说,要派使者到越后的上杉家去?”

“呵呵。”作左笑了,“既然主公知道了,我不再多言。那个山猴子已蚕食今川氏剩余的领地,似乎不再有后顾之忧,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不说了。该给他泼点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这里的松涛真特别。是一座好城。”

“对,凉风总让人头脑清醒。对吗,主公?”作左语带讽刺地说完,起身下了台阶。

家康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古怪的家伙,总要多嘴。”他想到作左的忠告正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不禁微笑。

此次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知名武将伤亡殆半,他们或和四国来的三好三人众联手,或和本愿寺、比睿山的僧侣勾结,作最后挣扎。但还不足以对付织田军。所以,他们定会游说甲斐的武田信玄。

如果信玄加入他们的阵营,那么大和城的那些墙头草,还有筒井和松永,都会动摇。连将军义昭大概也会尊武田信玄为盟主,从而结成反对织田的大联盟。

信玄会沿着今川义元曾经走过的道路,从远江进入三河,经过尾张,然后进入京城。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德川氏。必须立刻和越后联系。越后的上杉谦信在武田信玄背后,他是唯一可以牵制武田信玄的人。但是,究竟应该派谁前往上杉家?

越后和冈崎素无来往,这个使者必须才华出众。家康昂首盯着银河,考虑着人选一事。

“请您用凉麦茶。”一个女人的声音,随风飘散,仿佛金钟儿的细碎鸣声。

家康猛回过头去。“阿爱?”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是作左让你端过来的吗?”

“是。他说您一人在乘凉,也许会有什么吩咐,让奴婢过来服侍大人。”阿爱轻轻将茶碗递给家康,然后跪在地上,脸在夜色中格外白皙。

家康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阿爱。刚才还满脑军事战略,现在又变回了红尘男女,开始面临俗世的烦恼。阿爱是个女人。而且,今天夜里,家康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面对自己这样一个男人,阿爱难道没有丝毫恐惧,竟如此坦然?不,绝不可能。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应该很清楚男人。那么,她难道渴盼得到家康的宠爱?她是那种女人吗?

“阿爱……你肯定认为我在浴室训斥你吧!”

“这……奴婢太唐突了,打扰了大人。”

“你想过我为何那样说吗?”

阿爱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夜色中,她仿佛雕塑般直直地盯着家康,一动不动。

“怎么不回答?我问你,你知道我那样说的原因吗?”

“这……奴婢生性愚钝,想不出来。”

“你不知缘由也向我道歉?你是随随便便、不问情由就向人道歉的女子吗?”

“不,如果不是大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阿爱干脆地答道。

“因为是我,你才道歉?”

“是……不,不完全是。”

“哦,有意思。为什么不完全是?说来听听。”

“大人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既然被训斥,肯定是奴婢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或者有欠考虑……所以,我才向您道歉。”

“我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家康从阿爱的话中觉出最让他不快的奉承之意,禁不住语带讽刺,“那么,你是以对方品性来决定态度的女子吗?若对方愚笨,即使他是上司,你也不侍奉?若丈夫是一介老朽,你就不会尽心照顾?”

阿爱又沉默不语。无疑,家康的话太出乎意料,她才闭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我会喜欢那些赤裸裸的奉承之言?”

“不,不是。”

“为何不是?你说清楚。”

“我无法明言,但也绝无奉承之意。”

“哦。那么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我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

“啊,大人是说——”

“我是因为怜爱,才说了那些话。”家康说完,重重咽了口唾沫。阿爱会怎么回答呢?家康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对这种感觉既诧异又喜欢。

阿爱好像有些吃惊,立刻正了正姿势。因为怜爱……家康这句不可思议的话在她内心掀起波浪。怜爱什么?如是对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怜爱,她感激不尽。但若有其他的意味——阿爱脑中一片空白,充满恐惧。她并未忘记死去的义胜。

如有可能,她只希望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不再考虑婚配之事。但如家康对她的这种打算不赞同,说:“你还是再嫁吧。”她恐也无法拒绝。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只能答应,和新的丈夫开始新的家庭生活。家康挑选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丈夫更加勇猛……若是那样,阿爱会努力去爱新的丈夫,尽心服侍他,双方恩恩爱爱。而随后,便是丈夫战死沙场,她再次品尝生死别离之苦。

看到阿爱全身发抖,不知所措,家康又开口道:“怎么不说话?明白了吗?”他的声音变得威严,“你究竟多大了?”

“十九岁。”

“哦,十九……我还以为你已过了二十。只有十九岁,倒也难怪。”家康垂下脸来,又慌忙加重语气,“我松平家永远无法忘怀西乡家。我实在不忍让你亲自替我搓背,才说那些话。真的只有十九岁?”

“是……是。”

“十九岁的女子怎能独自生活。太不幸了!”

“大人!”阿爱紧张地岔开话题,“请您不要为我担心。阿爱愿意终生服侍大人。无论什么事,阿爱都愿为您去做。”

“无论什么事?”家康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不要这么说。女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女人就该像女人一样活着。”

“您这样一说,阿爱今后就更不会出城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这是阿爱毕生的心愿。”

“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有话要对你说。”

“请说……阿爱一定听大人的。”

“你就在我身边服侍吧。”

“是。”

“听好,你到我的身边来,替我生孩子。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啊?”阿爱忽然不知所措。难道自己说不愿再婚,愿终生服侍他,被家康理解成痴情了吗?“大人!阿爱我……”黑暗中,阿爱忘情地抚着膝盖。

“住口!”家康训斥道。他忽然又想起了本多作左卫门的那些话,不禁奇怪。再也没有比口头上说怜爱一个女子更不负责任的了,而家康偏偏说了。

阿爱符合家康的需要。但感情总是先行一步,煽动起家康心中的情欲。到身边来服侍……既已说出这话,即使它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总比将阿爱嫁给陌生男人好,也更能让自己安心。“我还有话对你说。”

“是……是。”

“你刚才不是说要终生侍奉我吗?你这话难道言不由衷?刚刚十九岁,不可能终生守寡。这不符合神佛的旨意。我让你替我生孩子,你若是违抗,就是最大的不忠。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养更多的儿女,才是神佛交给女人的最伟大使命。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在理吗?你的叔父左卫门佐清员应该还在,将他叫过来。”家康说着,忽然想笑,但他知道不是笑的时候。

男女之间并不仅仅是情色之交,它还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会在世间留下永远的印记。纵使百年、千年后,这种印记还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用多认真的话,都无法表达此事的严正。阿爱被家康的话震住了,默默无语。她想象不出这种奇妙的男女关系。

“怎么不动?去叫你的叔父。”

“是……”阿爱悄悄站了起来。她并未将家康的话完全理解成粗暴的决定和命令。

阿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但内心刚烈的她却并不感到愤怒。家康说,要好好抚养义胜遗下的孩子,同时生育更多更好的儿女,那才是女人的使命……她从家康的话中感受到了爱和温暖。

未几,阿爱就和她的叔父西乡左卫门佐清员一起过来。

“主公,您叫我?”

“清员,将阿爱收为你的养女。”

“主公说什么?”

“将阿爱收为你的女儿,暂时寄在你处。快带回家去吧!”

“啊……阿爱做错什么了吗?”

“对。继续让她在这里服侍人,就是错误。先把她养在家里,直到我让她出来。好好待她。”

清员好像还是不能理解,垂头思索。阿爱满脸通红,跪在叔父身后。

本多作左坐在庭外的假山石上,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

七 施暗刺

甲府。春季,东边来的使者接连不断;秋季,西边来的使者络绎不绝。

盘踞在甲斐、时刻寻找进京机会的武田入道信玄,有一个致命的宿敌,不是别人,正是越后的上杉谦信。他似乎以和信玄作战为乐,也可以说,他总是在不经意地阻碍信玄进京之途。

二十多年以来,每当北国漫山遍野的冰雪融化后,上杉谦信总会前来挑战。他既不接受武田家提供的任何利益,对求和的要求也置之不理。信奉禅宗的上杉却锐气逼人,几令信玄心灰意冷。

永禄四年,上杉甚至单骑闯入川中岛的武田大营,想用他那把爱刀“小豆长光”杀死武田信玄,其怪异作风让世人瞠目结舌。

那时候,信玄凭借西洋军备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但手腕和肩膀都受了伤。而且不是挨了一两刀,而是连挨了八刀。上杉出刀的速度疾如闪电,连信玄一向引以为豪的诹访法性头盔都挨了三刀。

一直想进京的信玄,不得不将兵力一分为二。

每当枯树吐绿、积雪融化时,武田就得准备东线作战;而大雪纷飞、千里冰封时,信玄就开始为进京而奔波。春天使者从东面来,冬天使者来自西方,这一切看似荒唐,却也是信玄的宿命使然。信玄不会畏惧东面的谦信,从而放弃其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忽视谦信的存在而轻易进京。若不是因为谦信,信玄在今川义元战死时就已进京。

信玄已经五十出头。

十六岁初征那年,他取了信州佐久城平贺玄真的首级,从此,他不断积累战争的经验,已成为一个武家巨人。他凭借卓越的政治才能让领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他目光锐利,洞察利害关系,远交近攻;仗着强大的武力,抓住一切机会扩大自己的领地。如今,他已领有:甲斐全境,二十五万石;信浓大部,五十一万石;骏河全境,十七万石;远江部分,一万石;三河三郡,四万石;上野部分,十六万石;飞騨部分,一万石……

全部加起来,他拥有近一百二十万石的庞大领地。按一万石领地供养二百五十名士兵计算,他已经拥有约三万大军。但上天仍然没有给他进京的机会。

此时,信玄正静静坐在甲斐城的卧房内,半睁着眼睛,眺望着要害山上的红叶。他看上去无念无想。五十二年的戎马生涯,他的人生厚重如山。他在深思。

几个家臣来到门口,看到信玄在冥想之中,立刻又悄没声地去了。

伯劳鸟的声音不断打破秋日庭院的平静。

第三个前来卧房的是他的爱子四郎胜赖。胜赖看到父亲在沉思,本想离开,但终于坐下了。他想等在一旁,直到信玄醒来。但等待良久,信玄一动也不动。胜赖静静地坐着,望着深秋的庭院。父亲如铁塔般威武庄严,胜赖则是个女子一样柔和的公子哥儿。

“是胜赖?”半晌,信玄终于开口,“加贺的密使到了吗?”

胜赖终于知道父亲刚才在思考些什么。“不,是我们派往织田的人回来了。”

“信长怎样?”

“他一面胁迫将军,一面加紧筹备,想进攻河内、摄津、大和、近江和越前。”

信玄瞪大眼睛盯着信赖,低声说道:“时机到了……”

“正如您所料,三好三人众、大和的松永、越前的朝仓、近江的浅井、伊势的北畠余众,还有佐佐木六角氏等都送来了誓约。大将军也切盼父亲进京。”

“胜赖,让田中城的马场信春和江尻城的山县昌景将上述情况散布到德川领内。”

“您是想让家康归顺?”胜赖严肃地问道。信玄轻轻摇了摇头,“他不会投降,他是个不识时务之人。”

胜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像不以为然。但他仍然顺从地答道:“儿子这就去办。不过信长和德川家的同盟比我们想象中牢固。”

“因此我才让人去散布传言。了解敌人的强大,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因此畏缩不前,二是变得更加慎重。加贺的使者来后,立刻通知我。在此之前,不要前来扰我清静。”

胜赖点点头,但并没有立刻起身之意,父亲的态度让他闷闷不乐。世间没有万全之事,将军义昭已多次派密使前来催促父亲进京,反信长的联盟也已结成。胜赖还认为,信长的暴虐正让其失去民心。

信长于元龟二年九月火烧比睿山,让天下大为震惊。比睿山是镇护王城的圣地。信长却将其根本中堂、三王二十一社悉数烧毁,并大肆屠杀僧侣,从而得到佛敌的恶名。

总而言之,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消灭信长的大好机会。面对这样一个绝好机会,父亲却迟迟按兵不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胜赖向前挪了挪,“父亲!”

信玄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其实他也和胜赖一样,认为现在正是好时机。经过五十二年战火,用尽手段,费尽心血,他进京的志向始终不曾动摇,所以在此时更应小心谨慎,以保万无一失。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孙子兵法·军争篇》中名言,信玄特意将它书于旗上,以标示战风。他现在的沉思,正如疾风将至前的寂静,也如山岳凝视着奔流时的安然。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东线,已经牢牢牵制住苇名、佐竹、里见;西线联盟也堪称完美。信玄还聚集起北畠的浪人,让他们在伊势作乱;并准备让水军从背后袭击信长。

布置从奥羽到四国的庞大战线,此事除了信玄,其他武将都无能为力。但信玄还是不安,他最担心越后的上杉谦信。

冬季的风雪,能够替他阻挡上杉的袭击。但他总不能因此贸然离开甲府。他现在正在策划加贺和越中一带的一向宗暴乱,正等着他们掀起暴乱,以阻挡谦信前进的步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对信玄来说,这恐怕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进京行动。他要把五十二年的经验和心血付诸一战。若如愿牵制谦信,获胜几如囊中取物。

信玄正室乃是三条大纳言之女。她的妹妹则嫁到了石山本愿寺。信玄不能不利用这层关系。他能够掌控加贺、越中的一向宗,就是因为如此;如知道信玄将要进京,石山本愿寺的僧侣们定会从大坂袭击信长。

“父亲。”胜赖又道。信玄仍未睁开眼。但胜赖知道他肯定在听,遂继续说道:“既然您如此不放心加贺和越中,索性派出使者前去细细打探,如何?”

“……”

“如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又得等到明年……此间信长已巩固大和、河内和摄津地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胜赖,你今年也已二十七岁了,要学会沉着。”

“您是不相信一向宗的力量?”

信玄半闭着眼,轻轻摇摇头,“外人点燃的火苗容易熄灭。我是在等待他们自发地燃起暴乱之火。只有那样,才能阻挡住谦信。”信玄语气沉重,他心怀忧虑,又充满企盼。

胜赖无言以对,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胜赖的容貌虽然极像母亲,但他自认为个性和父亲信玄相似。尽管如此,他对父亲还是抱有些许不满。倒不是因为父亲在酒宴上杀了胜赖的外祖父,这种翁婿相残之事在乱世并不少见。胜赖的外祖父诹访赖茂是信玄的姑丈。因此,赖茂的女儿、胜赖的生母诹访夫人,和信玄其实是表兄妹。

母亲为信玄所宠,比起正室之子太郎义信,胜赖更得父亲的欢心。因此太郎义信和骏河的今川氏真密谋,企图除掉信玄,却反被送进监牢,最终被杀死。胜赖正式成为武田氏的嗣子。那是胜赖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情。那时,他对父亲顶礼膜拜。

胜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得父亲如此宠爱,只得认为是自己的聪明才智更像父亲。但最近,他开始困惑。

父亲将他立为嗣子,真是考虑到只有他才能治理好武田家吗?现在看来,需要重新审视。

父亲的目标当然是进京,实现号令天下的夙愿。而武田家的继承人胜赖也该有号令天下的资格。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你是未来号令天下之人——父亲真这样看待胜赖吗?

胜赖的答案是否定的。父亲弃太郎义信而择胜赖,恐是出于方便“号令”的考虑。比起生母出身于公卿之家的哥哥太郎义信,让具有信浓诹访血统的胜赖继承武田,父亲觉得更放心。胜赖认识到这一点时,无比寒心。

胜赖想到此,或许是看到信玄在与织田氏联姻的问题上,显得过分工于心计。从织田家迎娶过来的胜赖正室雪姬,生下竹王丸不久就去世了。雪姬生竹王丸时,信玄看来满心欢喜,还专门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这一切胜赖都难以忘怀,但信玄好像已完全不记得了。

在这种乱世,若不如此就生存不下去。但认为人生的全部是为了生存,从而用尽心机,就未免太残酷,太令人寒心。进京后,父亲会将他接到京城,还是留在甲斐以牵制信浓?

从今以后,要自己把握命运。胜赖的心底,已经有了另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和父亲的迥异。

父子二人一面互相认可,一面又将对方当作竞争对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对外战略上才华盖世的信玄,在家庭中却失算了。

胜赖并不担心加贺和越中。一向宗僧徒定会照石山本愿寺的指令全力阻挡谦信的进攻。真正要担心的,是进京途中的第一个敌人——远江三河地区的德川家康。

看到今川家主臣不和,家康和信玄于永禄十一年二月签订了分割骏河、远江两藩的秘密条约,以大井川为界。但信玄破坏了条约,利用远江犬居城主天野景贯为内应,派信州饭田城代秋山信友攻入三河、远江地区。那时,远江久野的城主久野宗能、马伏冢的城主小笠原长忠和三河作手城主奥平贞能与信友的军队短兵相接,好一场鏖战。

血气方刚的家康怒气冲天,立刻领兵击退了秋山信友的进攻,并送来一封措辞激烈的谴责书,两家的秘密条约就此作废。这是永禄十二年正月的事。

信玄闻此,并未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笑了笑;家康则一鼓作气将武田氏名将山县昌景从樱花烂漫的骏府赶出。

家康驱走昌景后并没有狂傲之举,表明“我家康在此”的气势和立场后,并不等甲斐军反击,就迅速撤回到滨松。其雷厉风行,让胜赖深为折服。今川义元不正是小看织田信长的力量,在进京途中的第一役便于田乐洼丢了性命?

德川家康不可小觑!因此,问题不在于越中和加贺,而在于如何通过三河和远江地区。

信玄认为,只要到滨松散布传言,说甲斐大军已作好万全的准备,精明的家康自会放下面子,悄悄让他通过。但胜赖却认为没那么简单。他认为父亲此举将会带来相反的结果,可能激起家康抵抗之心。是父亲言中了,还是儿子更有洞察力?胜赖想让众人知道,他的才华并不比父亲差。

胜赖回到自己的卧房,命令下人:“叫减敬来。”胜赖的卧房笼罩在秋阳中,屋外伯劳鸟聒噪不止。他站在窗边,忧郁地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

“少主,郎中减敬到了。”

“噢?让他进来。”胜赖转过头去,眼前猛地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美丽女子,正小心翼翼跟在减敬身后。

“减敬,你来得正好。她是谁?”胜赖淡淡地问。

“是日向大和守的女儿。”

“昌时的女儿?”

“是。实际上,她不是大和守夫人的女儿,而是侧室所生,因为正房夫人厌她,小人觉得她可怜,就收留在身边。”

“确实够可怜的。”胜赖觉得那少女的脸庞很像自己的母亲,心中不禁一阵刺痛,转首问道:“你叫什么?”

“菖蒲。”

“哦。真是人如其名。多大了?”

“十四岁。”

“减敬,你准备带这个女子到冈崎城去吗?”

“是。小人既然将她收为养女,就应随时带在身边,这样对她也有好处。”

胜赖点了点头。今年三十五岁的减敬,是胜赖秘密派遣到三河的人。他如今特意带这个女子到冈崎去,胜赖已猜出其大意。无疑,这个女子定要派上用场。

菖蒲对此事似懂非懂,被带到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胜赖面前,她垂下那双可爱清澈的眸子,不时眨着眼。

“减敬,我们不必避开她吧?”

“是。小人带她来,就是为了让她听这些事。”

“那么,其他人呢?”

减敬警惕地起身到隔壁房间转了一圈,回道:“不需担心。”

“那么,德川氏是否有机可乘。”

减敬微微笑了,“只有一处,那就是德川和夫人筑山不和。”

“哦?”

“夫人是故人今川义元公的外甥女,和家康矛盾重重。”

“那么……”

“德川夫人情绪低落,常处于忧郁之中,叫喊腰酸背疼。所以,小人苦思之后,得出一计……”

“你能接近她吗?”

“能。现有一人很得德川夫人的欢心。”

“难道冈崎内庭有乱?”

“是。有个叫大贺弥四郎的勘定……这个人,少主务必记住。”

“大贺弥四郎……我记住了。”

“这个人定会成为我们的人。明天出发之事,还要烦请少主通知德川夫人、家康和信康公子。”

胜赖重重地点点头:“那么,菖蒲呢?”

“她是插在织田、德川两家之间的一块楔子。”减敬面无表情地说,回头看了看菖蒲。

减敬无疑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到冈崎城去。但她能做些什么?胜赖不解。因为菖蒲还是一副天真稚气的模样。“楔子?我不明白。菖蒲能行吗?”

“没有问题。”减敬意味深长地笑了,“冈崎城的信康,今年正好也十四岁。”

“哦。”

“信康的正室织田夫人今年也是十四,她和信康非常和睦,如胶似漆。”

胜赖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妻子雪姬,她也是从织田家嫁过来的。雪姬天生丽质,胜赖英俊风流,人皆称他们是天作之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就连信玄都开颜笑道:“他将成为我们家的宝贝。”他还特意为婴儿取名为竹王丸,这是武田家祖传的名字。

“你想将菖蒲放到那对如胶似漆的夫妻中间?”

“是。”

“唉……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这不像是少主的话。”减敬故意表情严峻地抬起头,“武勇胜过主公的少主,绝不能因小失大。这是冈崎城唯一的弱点,绝不能放过。”

“你说家康的夫人嫉妒信康夫妇的和睦?”

减敬微笑着点了点头:“义元公当初被织田氏取了首级,故德川夫人从一开始就对这桩婚事十分不满。”

“哦。”

“与其说是策略,不如说是顺应自然。即使我们不送菖蒲过去,筑山夫人也会送其他女子到信康那里。”

胜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菖蒲。”

“在。”她吃惊地抬起头望着胜赖。

“你已经作好侍奉信康的心理准备了吗?”

“是……是。”

“哦……那就好。如果信康决定和他的母亲一起归顺我们,你就要一直好好侍奉他。”

胜赖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了安慰自己。菖蒲表情认真,跪伏在地上道:“奴婢被家门不容。一定会按照减敬先生的吩咐去做。”这个被嫡母驱赶出家门的少女,声音低得如同午后的虫鸣,婉转忧伤。

胜赖移开视线。正像减敬所言,现在不是为一个女子的悲惨命运扼腕痛惜之时……虽说如此,一想到要派这个女子去离间那对年轻夫妇,想到之后会搅起的风浪,胜赖还是感到十分寒心。

“你已经不能待在自己家中。”胜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身对减敬道,“父亲想让家康让开一条路,兵不血刃通过三河、远江地区……”

减敬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想法好像和胜赖是一致的。

“但我认为,德川岂能轻易借道?但既已出发,就不能在途中久留。纵使留下一部分军队和家康周旋,也要迅速进京。听到了吗?”

“在下牢记在心。”

“只有得到冈崎城的内应,才能实现父亲的夙愿。你务必小心谨慎,以确保万无一失。”

“在下明白!”

“菖蒲,你要好好听减敬的话。”

“是。”

二人出去后,胜赖又叫过派往小田原的人,此人是个盲乐师。武田氏和小田原北条氏乃是盟友,此次行动中向小田原借了两千兵力。胜赖派去密探,是为了刺探北条氏是否真心帮助武田家。

“他没有异心。”盲乐师道,“他们认为,武田此次进京定能成功,故真心支持我们。”

就在胜赖向盲乐师打听进京途中各处小藩的人心向背时,侍童迹部左藤太过来了。“加贺的密使到了。”

“加贺密使?”胜赖双眼一亮。他迅速结束谈话,到了客室。加贺密使将来汇报父亲一直苦苦等待的一向宗暴动的消息。父亲如何决断,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次汇报。胜赖不禁热血沸腾。

“左藤太,你先退下。”胜赖想先和使者谈谈,再让其去见父亲。拉开绘有猛虎的隔扇,他进了客室。“辛苦了。北陆地区快要下雪了吧?我是胜赖。越中、加贺有何动向?”

“您是胜赖公子?”

密使瞥了他一眼。一眼就能看出此人是个僧侣,却故意留着长发,打扮成医士模样。他相貌骇人,左手捻着标志信仰的佛珠。“小人是本愿寺住持派来的密使,请让我先去见信玄公。”言毕,他无视胜赖的存在,傲然将视线转向庭院。

胜赖顿时愕然。显然,本愿寺并不喜欢与诹访一脉相承的胜赖。但此人既已知道了他是谁,却不通报姓名,实是欺人太甚!胜赖拼命地控制住怒气,笑道:“既有要事,我即刻就去通报。请问大师法号?”

“您已经看到了,我并非佛门之人。”

“的确,你身上穿的不是法衣,而是俗服。那么,你的名讳……”

“即使报上名字,您可能也不知道。但既然问到,不妨告诉您。我是加贺安宅家的医士藤野胜乐。阿弥陀佛。”

“藤野胜乐?你等着。”胜赖眉棱颤动,气冲冲地出了门。

信州武将支持的人,一定不讨京城方面的欢心;讨京城欢心的人,肯定不受领民和武将们的欢迎。胜赖忽然想到父亲身后之事。父亲死后,本愿寺的僧侣们大概也不会莽撞行事。那么,为了武田家的未来,现在还是忍住怒气……

信玄依然面对要害山,安然而坐。

“父亲,加贺的密使到了。”

信玄微微张开眼,“是谁?”

“他自称藤野胜乐。”

“藤野……那么是富樫一族了。”信玄若有所思地重重点点头,“知道了,让他等一等。”

胜赖感到局促不安。他本以为信玄听说使者到来,会一跃而起。“让他等着?”

“他既然来了,那么事情必然已有定论。我想考虑一会儿。”

“这种时候了,您还要考虑?!这不像是您的作风……”

信玄猛地睁开双眼,“我们赢了!”

“您是说——”

“密使既然到来,就说明越中、加贺的一向宗僧徒在这个冬季为我阻挡住了越后的进攻。”

“所以,您应该快……”

“不,我现在要考虑以后的事情,胜赖……人世间大概还有战争以外的争斗吧。”

“战争以外的争斗?”

“我是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命数。胜利之后,我还能活几年呢?”

“这……这个……”

“你不知,我也不知。在死之前,要不停地战斗。即使战死,也无怨无悔,我现在考虑的,正是此事。甲斐注定出兵。所以,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会儿。告诉密使,让他先用饭。”

说完,信玄又轻轻闭上了眼。秋阳西斜,红叶染红了傍晚布满云霞的天空。

八 人生歧路

甲斐将要刮起飓风之时,远江和三河地区迎来了冬前的萧瑟枯败。

已进入人生巅峰的五十二岁的武田晴信入道信玄,俨然乱世枭雄。这个枭雄判定,目下正是实现进京夙愿的大好机会,终于按捺不住,要采取行动了。

家康驻留冈崎城时,每日都会去菅生川游泳强身,通常坚持到深秋;但移居滨松城后,他将游泳改为狩猎。

元龟三年九月末。这天,三十一岁的家康出城后,从犀崖左转右拐,一直来到三方原上,在空旷的平原上追逐着猎物。他表面装作狩猎,内心实在苦苦思索如何对付甲斐那只即将采取行动的猛兽。将捕获到的野兔递给井伊万千代后,他来到马进川的支流小溪边,望着天空的乌云,猛地停下了脚步,道:“叫平八来。”

“是。”

“让猎鹰歇息片刻,我也要在此歇息歇息。”万千代离开后,家康在枯草丛中坐下。接下来的一战,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让家康烦躁不安。忧虑和害怕只能带来悲惨的结局。他记得少年时在骏府,经常听到雪斋禅师训诫:临事不可慌乱。

紧要关头,应该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那样一来,理性和冲动、顺境和逆境,就会自然明了。如果严冬来临,多么威猛的勇士都无法抵挡,多么高明的谋士都无法逃脱。如果说有抵抗和逃脱的可能性,完全是当事者心像扭曲所致。那种扭曲的心像是迷惑的根源,迷惑必然带来失败……家康自以为雪斋禅师的训诫已经沉淀在身体里,然而面对甲斐的飓风,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动摇。

是战,还是让道?究竟哪种选择更有利?如果让道,信玄可能挥兵而过,不会攻打滨松城;但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家康也会理所当然成为武田氏的附庸。但他又不能让将士和家族徒作无谓的牺牲。就在他紧紧盯着天上的乌云苦苦思索之际,忽然从身边的茅草丛中传来窃笑声。

“什么人?”家康猛地转过头去。本多平八郎忠胜意气风发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走过来,道:“主公,您脸色不太好。”

现在,家臣们一般不再称呼家康为“主公”,而改为“大人”,只有平八郎、作左和元忠几个人仍像以前那样称他为主公。

“锅之助,有什么好笑的!”家康故意责备道。

平八郎又放声笑了:“主公的表情像这兔子一般机警。”

“哼!”家康看了看平八郎手中提着的兔子,“你是说我害怕信玄?”

“哈哈哈,无畏的人从不会消瘦。”已经二十五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成长得更加威猛而勇敢,“主公,您许诺过要纳西乡阿爱为妾,但迄今,却没有履行诺言。”

“不要在旷野上谈论女人和孩子,坐下。”

“我自会坐下。但那个寄居在叔父家的女子却仍然没有出嫁,一想到她身心憔悴的样子,在下就心痛不已。”平八郎语带讽刺地说完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主公不会害怕甲斐的小矮子吧。”

“你是指山县三郎兵卫?”家康冷哼一声。武田家的名将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是个身长不足四尺的小个男子,穿上铠甲后,益发显得矮小。“你以为我会害怕昌景吗?”家康瞥了一眼平八郎,将视线转往联结着甲斐、信州和远江边境的山脉。

山那边的武田氏无疑正在为进京作各种准备。只要信玄一出甲府,不过数日,这里便将迎来三万大军。

家康现在的领地不过五十六万石,加上守卫吉田、冈崎一线的军队,能够正面迎敌的军队最多五六千人。当然,他会向信长求援。但四面楚歌的信长又能分出多少兵力来支援他呢?

“经验果然让人畏惧。”平八郎又说道,“狐狸年深月久会化为精,人类好像也一样。主公已变成另一个人了。”

“平八!你有绝对的自信击溃甲斐信州大军吗?”

“自信?主公,平八没有那种东西。无畏的人不需要所谓的自信。您担心的是信玄的经验,我却不如此看。”

“你是说……”

“他老糊涂了!我不认为冈崎血气方刚的男儿会输给那个老糊涂蛋。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乘势进攻;若是被追击,我们就迅速后退。只要坚持战斗——”

“哦。如果被缠住,又当如何?”

“那就去死。”

“你不害怕死?”

“不怕。平八还没有死过。”

家康愣愣地盯着平八郎。叫平八郎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想从他身上找回血性,但家康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

“没有死过?”

“在下不知为何生在这个世上。所以,从来不考虑生死。主公大概也不知出生时的事吧?”

“浑蛋!”听到平八如此诘问,家康故意呵斥道,“不要废话。所谓人生,是背负重担,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只有作此考虑,才会反复思索、决断,不致稍有闪失。”

“主公已作好迎战的心理准备了吗?”

“那是自然!”家康不禁感到惊讶。这句话未经考虑,自然而然冲口而出。人生决定于努力与否,这点毋庸置疑,但不可否定的是,意志并不能完全左右人的命运。现在家康心中所想,正是那人力无法左右的东西。信长为何生在尾张,信玄又为何生在甲斐?家康并不认为信玄的兵法和信长的兵法有多大的差距。因此,若信长生在甲斐,而信玄生在尾张,现在进攻他的可能是信长,而顺利进京的恐是信玄。

如此说来,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的田乐洼一战,在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本来稳操胜券的今川氏一败涂地,信长自此则势如破竹。

“锅之助,七郎右卫在近前吗?”

“您想听听他的意见?我即刻叫他来。”

平八郎站起身,大声叫着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忠世是常源老人之侄,虽然个性较其伯父温和,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妥协退让,可说是典型的三河人。

“平八,你嚷叫什么?”忠世拨开草丛走了过来,“原来是大人。”他看到了家康的身影。

“是大人,快过来请安。”忠世转过身去挥着手。他身后有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大眼阔耳的少年,拿着根枯树枝,穿过灌木丛,跟了过来。

“七郎右卫,他是……”

“他是在下幼弟平助。平助,还不问候大人!”

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单膝跪下,道:“小人不是平助,叫彦左卫门忠教,虽然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但已经有名字了。”他好像很不满意兄长忠世的介绍,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哦,原来是甚四郎的小儿子!我问你。你认为我和武田交战,哪一方会赢?实话实说。”

“不,小人不想说。”平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为何不想说?”家康面带笑容,内心却在严肃地思考。

“如实话实说,大人恐会生气。”

“那我无须再问了。不过,你为何认为我会输呢?”

平助看了看兄长忠世,道:“不知。”他用枯树枝猛地抽了一下身边的草丛。忠世故意紧皱起眉头道:“这个平助真是败家子。”

“我不是平助,是彦左卫门。”

“将你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大人。”

“因为家臣们不好。”平助大声道,然后看看兄长,又看看平八郎。

“什么?小浑蛋。家臣们哪里不好?”平八郎生气地盯着平助。

“呵呵。”平助笑了,“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们会怨恨我。”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快说!”

“不,我不想说。但如果将我留在身边当差,你们就会明白了。大人,请收下我。”

“狡猾的小子。哈哈哈!”平八郎大声笑了起来,家康却没有笑。连这个稚嫩的孩童,都好像在给他某种暗示。

“好,我收下你了——七郎右卫。”家康转脸呼唤忠世。

“在。”

“你说,应战,还是避开?”

大久保忠世看了看本多平八郎,“在下和平八郎的意见稍有不同。”

“有何不同?”

“平八郎劝大人,无论如何都要迎战。在下并不这样认为。”

“你反对迎战吗?”

忠世轻轻摇了摇头:“在下既不劝说,也不阻拦。在大人作出决定以前,我心中只有一个字:无。”

“哦。”家康点了点头。就在此时,平八郎高声大笑。“七郎右卫,你好圆滑。原来你要完全遵照主公的旨意。不过确实言之有理。”

“主公,”平助又开口了,模仿着平八郎的口吻,“在这次战斗中,请赐我长枪。”

家康点点头,站起身来。他不该询问家臣的意见。若是不听取他们的意见,则有可能种下纷争的祸根。“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他又抬头看了看联结着甲斐、信州的山脉。无论武田取胜,还是德川取胜,山脉依然会耸立在那里……想到这里,家康突然感到一阵悲悯。

回到城里,家康破天荒地让下人端来了酒。食物依然是搀了一半麦饭的白米,另有三菜一汤。

因为家康的节俭,冈崎和滨松仓廪充实。没有山珍海味的饭食,咀嚼起来更加回味无穷,每一颗麦粒里都蕴藏着悠长的美味。其实,人生和战斗也是如此。

“我今日想饮酒。”家康对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道,表情苦楚地饮起浊酒。他并不嗜酒,只想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的感受。他们究竟在酒中得到了怎样的享受呢?在家康看来,酒除了使人东倒西歪忘记自我外,一无是处。饮着酒,信玄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

酒味苦涩,完全品尝不到甘甜。这样饮下去,唯一的感受只能是苦。

“有甜味了。不太苦。”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叫西乡来。”他吩咐下人,然后大口喝起热汤来。

西乡左卫门佐清员正要退出城外,却被家康派来的下人叫住了。

“大人在用饭?”

“马上就完。稍等。”

家康说完,不再理会他,连喝完三碗热汤,才开口道:“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呢?”

“东西?”

“你忘了?前年夏天我不是嘱咐过你吗?”

“您是说——阿爱?”

“还记得啊。让阿爱到这里来。”

西乡左卫门佐清员呆呆地看着家康,又看看旁边的酒壶。清员深知家康不是那种酒后戏言之人。虽如此,全城上下正在紧张备战之中,却突然吩咐叫阿爱前来,未免太荒唐。

按照家康的指示,清员前年夏天就将阿爱收为养女,并代为抚养她的两个孩子。但他还是有些不平。既然作为养女,那么过两三个月,就该嫁出去;但没想到过了两年,都没有回音。

其间,阿万怀孕,产下一个男婴,但不久就夭折了。若是还活着,筑山夫人早就从御殿赶过来了。筑山夫人无比怨恨曾经服侍过她的阿万。因此,清员不断告诉自己,家康不过一时戏言,不可当真,他也这样劝说阿爱。

看到清员犹豫不决的样子,毫无醉意的家康严厉地催促道:“还犹豫什么?难道阿爱身体不适?”

“是。”清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站了起来。今夜的家康神情如此冷峻,让人无法回绝。

清员离去后,家康又端起酒杯,令人斟酒。饭后饮酒,真是奇怪……身边的侍从虽然纳闷不解,还是顺从地给他斟满了。但家康没有立刻要饮的意思,让下人撤下食物,懒散地靠在扶几上。

太阳终于收尽了最后一丝光线,房里点上一盏烛灯,火焰冲向高高的屋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虫鸣。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西乡阿爱终于在清员的陪同下过来了。

“听说您刚刚用完饭。”阿爱伏倒在地。家康也不回话,只是看着她。

两年半了。家康东征西战,每日都在为胜败绞尽脑汁;虽然偶尔会想起阿爱,但实在无暇前去找她。况且,冈崎城的筑山夫人不断寄信或者派使者前来,说些幽怨之语,使得家康根本没有心思想阿爱的事……筑山夫人还说,如果阿万生下次子,她一定派人刺杀。筑山夫人的狂乱,加上诸多的繁杂事务,令家康无一丝闲暇,虽然时常想到阿爱,却终不能招至身边。

阿爱显然遭受了冷落,显得局促不安。她眼含羞涩,揣度着家康心思,惴惴不安,使她看上去更加俏艳。烛光下,她那光滑的肌肤显得非常细腻。

“清员,你且回去歇息。”家康道,仍然盯着阿爱。

“是。”清员口上应承着,却没站起身来。

“还在磨蹭什么?回去歇息吧!”

“是。那么,阿爱……”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阿爱,站了起来。陪侍在旁的两个下人也感到全身紧张。

“阿爱,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你。”

“是……是。”

“向前来,我有事嘱咐你。”

“大人?”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从今夜开始,你负责我的生活起居。明白了?”

阿爱惊讶地望着家康。她声音低低的,垂下头去,“是……是。”

家康的双眼仍然紧紧盯着阿爱,“明白了吗?清楚地回答我。”

“是……奴婢明白了……”

“好!就这样!我们迎战武田家。”家康说完,捂着肚子狂笑起来。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后天的努力能改变人的命运吗?非要改变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到头来只是徒劳;本可以改变的却不努力,就是懈怠。也就是说,既存在因人的后天努力而改变的命运,也确实存在着由命运主宰的人生。令人迷惑的是,人不可逆天而动,但人的所动,都是因为希望逃脱宿命。

家康如今正站在这种十字路口,细细比较人生的优劣得失。若将命运看作绝对不可改变的东西,就必然走向绝灭;若将自己视为可改变一切的绝对存在,又会陷入虚妄和盲动。但无论世间如何评头论足,人大概只能将自己视为绝对的存在,别无道路。成也罢,败也罢,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践。

听到家康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阿爱好像立刻明白了,从现在开始,她的命运就是要努力去服从。家康之令表面看来冷酷无情,却给迷惑中的人们指明了方向。

“阿爱,你若真明白了,就拿杯子,到这里来。”

“是。”良久,阿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走到家康的面前。家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阿爱,他发现阿爱的手已不像刚才那样抖得厉害,不禁展颜笑了。

看着阿爱,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对于一个献出全身心去爱的女人,最害怕的莫过于心爱的男人死去。但谁又能预料生死呢?不可思议的是,家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仔细欣赏阿爱那美丽的面孔。人生如酒,尝尽了苦涩,才能品味到此中些许甜意。

“多谢。”看着阿爱给自己斟酒,家康柔声道,“你气质佳,容貌也极佳,将来会有美好的人生。”

“谢……多谢大人。”

“不要客气。本多来了,你尽可放松些。”

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入口处,看到阿爱在房内,不禁笑了:“难得看见主公饮酒呀。”

“作左,我忍无可忍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借道!”

作左卫门一脸忧戚地抬头望着家康。如有可能,他真想劝家康让武田过去。按他的经验,遭遇汹涌澎湃的急流时,最好的方法仍然是躲避。因为不流到大海,那急流是不会自行停止的。只有到了溪流变得缓和的地方,才能修堤筑坝引之导之。

“作左,你说呢?”

“如果我反对,主公会听吗?”作左卫门翻着白眼看着家康。家康立刻呵斥道:“浑蛋!有何意见尽管说来,作决定是我的事情。”

“多谢……多谢。”作左卫门摆正姿势,伏在地上道,“既然主公这样说了,我无话可说。您让我们去死,我们一刻都不会犹豫。”

家康紧紧地盯着作左卫门,又转脸看着阿爱。“作左,你竟然说到死。古怪的家伙。”

阿爱沉默不语,作左卫门的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生死之事由神佛决定,我只需做该做的事。”家康慨然道。

“主公。”

“什么事?”

“在下原以为您是个唐突之人。”

“作左,你的话过分了。”

“不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在下没想到您年纪轻轻就可以无视生死,您居然不惜以人生作赌去迎战。”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现在看来,是我失算。那就请您尽情挥洒年轻的热血和豪气吧。”作左卫门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但在下以为,还是不要过于年轻气盛……”

“你说什么?”

“不不,这也许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认为不应过于年轻气盛,织田援军未到,就贸然涉足险境。当然,许是我多心了。”

家康微微皱了皱眉,苦笑道:“你总是在最后泼冷水。我已经没有那股豪气了。”

“那是我多虑。您真了不起。希望您的意志和决心能传达到每一个武士那里。”

家康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作左卫门谈到了士气问题。他意在提醒家康,必须将决心透露给所有家臣,让他们不要放走一个武田人。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表情严峻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仰望着夜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和困惑,夜气凉爽地吹拂着心胸。

九 会战三方原

武田信玄率领大军离开甲府,是在元龟三年的十月初三。

出了信州伊奈后,信玄命令山县三郎兵卫昌景从东三河出远江,以和主力部队汇合,于十月初十进入远江。信玄进军稳扎稳打,但又快速而顺利地攻下多多罗和饭田,直逼久野城。其间,家康率部来到天龙川。虽仍有家臣反对开战,但遭他断然拒绝。

十月十三,信玄接到远江探子的情报,果断逼近江台岛,开始攻打二俣城的中根正照。另一面,山县三郎兵卫则从东三河方向攻打吉田城,迅速占领伊平,切断了织田方面可能派来援军的通道。

当然,家康向岐阜城派去了使者。在上次姊川会战中,家康主动领兵到近江地区援助信长,就是这次阻拦武田军,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德川氏的利益。但信长的援军迟迟未到。

冬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战争的乌云渐渐笼罩在滨松城上空。信玄没料到家康会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迎战武田军。“让秋山信友攻打美浓,降服守将织田胜长,如此一来,后院起火的织田信长就不能分兵支援家康了。”

如果知道织田的援兵肯定不会到来,家康无疑会回避交战,而让甲府军队顺利过去。

信玄令秋山晴信和天野景贯于十月二十七在三河北部展开行动。通过佯攻田峰、作手和长筱城,试图让滨松城的家康屈服,其用兵之缜密,实让人叹服。如果上述三城陷落,德川家臣必然会发生动摇,因此焦头烂额。“等着瞧吧。家康定因畏惧而避战。”

人们仿佛看到了信玄在队伍中趾高气扬的样子。诚然,五十二岁和三十一岁的年龄差异,开始在布阵安排上清晰地表现出来。不能急,一定要等到织田方面的援军。家康不断在内心责备自己的焦急,嘴上却道:“你们窃窃私语什么?既然到了这里,我还会撤退吗?!如果你们定要避战,我立刻就出家。你们难道想让我落发为僧?让我弃世人于不顾?”

危急关头,终于传来信长援军即将到达的消息。佐久间盛政、平手泛秀、泷川一益三位战将即将率领三千士兵前来。家康决心在援军到达那日进行决战,于是派探子到远江、三河一带散布流言:“织田的援兵有一万两千人,已朝远江而来。”

十二月上旬,三千援军终于抵达,决定家康命运的决战逐渐逼近。

滨松城的正面据守之点二俣城于十二月十九陷落。守将乃中根正照、青木吉继、松平康安,但武田军的进攻十分顽强而巧妙,二俣城最终不保。

武田家负责攻打二俣城的是武田胜赖、武田信丰、穴山梅雪等嫡系将领,信玄也不时前来命令强攻,但终于失败。最后采取山县和马场的建议,改用断绝水源之法。

二俣城在流经城西的天龙川上修建了高大的水库,利用滑车从中取水,就像从水井中取水一般。武田方则在上游放了许多木筏,布满水面,使得水滑车无法顺利取水。水源一断,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继续战斗。

为了不让此城陷落,家康亲自率领两千五百兵马前来增援,一直前进到了神增村,但得知该城已经陷落,便马上撤回了滨松城。

滨松城已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次日,滨松城家康帐中,诸将为商议军情,纷纷聚来。除了酒井忠次、小笠原长忠、松平家忠、本多忠胜、石川数正以外,织田方面的三位将领也参加了会议。坦率地说,德川士气非常低靡。最初发生的一言坂之战,由于本多忠胜的大力争取,终于不损一兵一卒就撤退了。

“今日的行事方式简直不像平八的风格,而像是八幡大菩萨的化身。你们都应作长远打算,而不能浪费兵力,否则就是愚蠢透顶。”家康对平八郎的撤退行动予以褒扬,但那绝非胜利。其发生在二俣城陷落以后,能够平安撤退,已是难能可贵了。

据这天早晨得到的情报,信玄好像还是没有和家康决战之意。或许是因为信长援军不断到来的传言,在某种程度上起了作用,据说信玄已经越过刑部中川和井伊谷,向东三河而来。

“织田的援军已经有九支抵达滨松,而且听说冈崎白须间一带还有不少织田军在活动。即使攻下滨松城,信长的援军也会趁我们疲惫之际发动进攻。与其那样,还不如避开家康而直接前进。”信玄如此表明看法,那么家康还有必要和他们过不去吗?

武田军大约有三万人马;而三河,加上织田军,也不过万人。于是滨松城中逐渐出现人心不稳的迹象,人们普遍忧戚,主动挑战乃是无谋之举。听着众将们的窃窃私语,家康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明日,武田人将从野部出发,渡过天龙川,直奔三方原而来。那里才是我们的决战之地。我们要在犀崖以北等候他们到来。众将听令。”家康拿过佑笔奉上的名册,首先将锐利的目光投向酒井忠次。他已不是平日的家康,那严肃威猛的表情令人心生畏惧。

三方原在滨松城以北。二俣城向北紧连着犀崖,三方原就位于犀崖之上,其纵长二十四里,横宽十六里,是一块灌木丛生的荒芜之地。家康要在此决一死战。在家康锐利目光的注视之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不禁避开视线。

“忠次,令你为右翼!”

忠次应了一声。倘若只被任命为右翼,那他的确既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无法表述意见。在布阵全部结束以前,他不能轻易开口。

“数正,你为左翼!”

“明白!”石川数正紧紧地绷着脸,好像生气似的紧咬嘴唇。

“接下来,是主力的安排。泷川一益在忠次之左,平手在泷川一益之左,佐久间和织田方的三位将军在平手左边。”

“明白。”已在近江地区见识三河人威猛之风的织田方三位武将,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插嘴的地方。

“数正之左,由平八去防守。”

本多平八郎忠胜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平八右侧是家忠。”

家康命令的语气如此严厉,松平家忠根本无法反驳,他瞥了一眼平八郎,痛快地答道:“是!”

“家忠右侧是小笠原长忠。我在中央。四郎左任旗手。这是一次没有退路的战争,一定要拼死奋战。”家康说到这里,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终于开口了。他轻声道:“主公,要在三方原上布置鹤翼之阵?”

“是。前后左右都是悬崖,没有任何退路。”

忠广默然。他不是不明白家康的心思,内心却非常不安。面对武田家的三万大军,没有人会摆开长蛇阵与之对抗。一旦被撕开一个口子,后果不堪设想。但确如家康所言,这一战没有退路。四面都是悬崖,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大获全胜。如果家康如此布阵是为了给士气低落的织田援军打气,尚可苟同;如不是,就可能招致悲惨的结局。因为织田方的三位武将在场,鸟居忠广没再多问。

“如果都明白了,就立刻退下,分头准备。另,半藏。”

“在。”渡边半藏守纲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去打探敌人的情况。另,各队务必在明晨天亮之时,士气高昂地出现在三方原。明白了吗?”

众人肃然起立,领命而去,但他们对家康的安排无法信服。

一旦被武田攻破,己方将陷入全军覆没之境。这种鹤翼阵怎么能迎战武田的三万人马呢?

家康现在什么也不想。

如果说还有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即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要向武田氏展示他作为一个武士的一面。不,还不仅仅是向武田氏。无论对方是谁,也无论拥有多少兵力,运用什么谋略,只要违他所愿,就绝不会向对方屈膝投降。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一战才是家康向世人展示他不屈从命运、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风骨。如果武运不昌,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与其让家臣们做个无用处无节气的下人活下去,还不如战死。这是神灵的安排……家康抱着必死的决心。

在家康异乎寻常的严峻表情和话语的激励下,队伍向三方原出发了。

武田军二十二日晨聚起两万七千余人。信玄率领着这支庞大队伍渡过了天龙川,向着三方原而来。他进军十分谨慎,来到饭尾原后,一度停止前进,等待确切的军情。信玄此时仍然不相信家康会抱着“宁可玉碎,不要瓦全”的心态前来迎战。“若他胆敢抵抗我的大军,只能说明他比我想象中要愚蠢低劣。”

胜赖的意见却正好相反:“家康定会阻击我们。就是我,也决不会不动一刀一枪就放敌人过去……”

冬日的晨雾尚未散去,信玄在晨雾中捧腹大笑起来:“那么,你和家康都是无谋之徒!哈哈哈!”

此时,派去打探敌情的上原能登守匆匆归来。他是小山田信茂的手下,于前天夜里奉命深入犀崖,仔细窥探了滨松军的动静。

“能登守,你将所看所想,原原本本告来。”

“是。”上原应着,不自觉歪起了头,“滨松人摆起了鹤翼阵,一共九支队伍。”

“情况属实?”信玄惊讶地探出身子,座椅被压得吱吱响。

“是。遍地都是旗帜。”

“父亲!”胜赖端庄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我没有看错吧?”

“哼!”信玄低吟。家康竟然在他面前摆起鹤翼阵,挡住去路。他仿佛明白了一切,道:“那,他就是想送死。”

“毕竟太年轻了。”信玄敬佩家康的勇气和胆量,微微一笑,但不能不说那是一种无谋之举。战争不是大将一个人的决心和勇气就可以决定的。在武田大军面前,那种阵势根本无法互相呼应。

面对家康的鹤翼阵,信玄布起了鱼鳞般的纵队。如此布置,纵使其中某支队伍被打败,敌人也无法轻易冲进中军。

先锋是小山田信茂,其后为山县昌景,左后侧是内藤昌丰,右后侧是武田胜赖,胜赖左后是小幡信贞,信玄的主力则由马场信春打头。如果按照这样的队形推进,家康的鹤翼阵将立刻土崩瓦解。信玄对家康的年轻无谋既感到失望,又有些窃喜。

“决战吧。”马场信春道,“既然对方特意前来送死,我们也不必绕开他。”

信玄仍然面带微笑。“你肯定能够取胜吗?”他故意问道。他看似在问信春,实则在试探胜赖,他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没问题。若不决战,将丧失绝好的战机。”不出信玄所料,胜赖果然开口了。

“有何凭据?”

“凭据很简单,此如短刀割薄纱。”

但是,信玄仍没有立刻下达决战命令,单道:“叫室贺信俊来。”信玄身边诸将中,信俊是最为谨慎之人。

信俊被叫来后,道:“在下带上原能登守再去打探一番。在此期间,队伍可以造灶做饭。无论战斗还是行军,冬日里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晨雾仍很浓。当然无法在此生火造饭。全军将士简单地吃喝完毕后,室贺信俊回来了。“正如上原能登守所言,在下认为,可以立刻开战。”

“哦,连你都这样说?胜赖,开战,由小山田信茂率先进攻。不要强攻,若是感到强阻,立刻退下,换上其他队伍。轮番攻击。”

“是。”众将齐声回答,纷纷指挥着队伍向前推进。

其实,信玄从知道对方摆鹤翼阵那一刻,就作好了决战的准备。他没有立刻下命令,而故意装作谨慎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训诫胜赖,另一方面是提醒全军不可掉以轻心。

巨大的鱼鳞阵开始活动。在此同时,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终于下定决心最后一次前来劝诫家康。家康令人在座前燃起篝火,傲然地双手交握,微闭着眼睛。气温骤然下降。天空始终布满阴霾,看不见一丝阳光。晨雾不时钻进帐中。

“报告。”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进到帐口。

“何事?”家康语气严厉地问,眼睛仍然微闭。鸟居忠广是元忠的弟弟,论刚勇,不逊于哥哥;其智谋则直逼其父忠吉。

“大人!您看上去气色很差。”

“闲话少说,到底何事?”

“四郎左不得不将所见所想告诉大人:今日之战将对我们不利……”

“知道。”

“敌方人马众多,又是有备而来,就算我们击溃他们,援军也会源源不断地到来,我们最终难以支持。”

家康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还是微闭,脸颊上的肌肉却在抖动。

“大人!依在下看,不如退回城内,那样信玄就会不战而走。”

“浑蛋!”家康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种事情,我半年前就已知道了。不要耍小聪明!”

“大人,四郎左只是让您退回城内,并没有说让他们顺利通过。”

“什么?”

“我是说,与其在此死战,不如假装撤退,避开此险地,而选择在敌人将要到达崛田附近时,从背后发起猛攻,如此虽不能保证胜利,但足以显示我们冈崎人的武士风骨。”

“住嘴!你们认为德川家康是那种轻易作决定之人吗?胆小鬼!”

“这不像是大人说的话。我四郎左卫门什么时候临阵逃脱过?”

“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个勇士。你在大军压境时怀疑我的部署,就是胆小鬼。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动摇了,织田的援军还能战斗吗?浑蛋!”

四郎左卫门沉默不语了。他怨恨地盯着家康。再也没有比家康更冲动的人了,他一定是被什么迷惑住了!四郎左卫门想。而家康则想,这个家伙怎么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他无比伤感。

人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想去做,结局如何,只能由上天去决断。与其苟且偷生地做一个城主,还不如祈祷上天让自己战死沙场。家康虽然不能向众人明确表达这种心境,却可以说,他已成熟到可以和命运对抗的程度了。

“大人,看来您决心已定。我到底是不是胆小鬼,您且等着瞧。我定会让您改变看法的。”忠广低沉有力地说完,猛地站起来向帐外走去。

时间在凛冽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已过正午时分。

武田的大军迎着寒风肃然前进,不疾不徐,重重地向三方原压过来。大久保忠世的弟弟忠佐和柴田康忠来到家康面前,禀道:“主公!敌人离我方只有半里之遥,请您准备下令吧!”

“噢。”家康应道。

二人高昂着头走向帐外,张口就叫:“小的们——”

“且等!”他们被渡边半藏阻挡住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等什么?”

“且等。”半藏道,“主公还是坚持己见吗?”

“哪有不坚持的大将?!”

“可真奇怪。”半藏压低声音,歪起头,“你们好好瞧瞧,敌人的阵势如铁壁铜墙一般,而我们却如此单薄。必须设法阻止主公……”

“半藏,你难道想打击士气吗?”

“这不是士气的问题。我是担心主公。我还想再提醒他,你看可以吗?忠佐……”

半藏的声音好像传进了家康的耳中。“不可,半藏。”家康突然来到帐外,慢慢抬头仰视天空。风卷大旗,呼呼作响,感觉得到冬雪的气息。“快要下雪了。胜败在天,决一死战。”

“是。”半藏单膝跪地,欲言又止。

“你难道也和四郎左一样胆小吗?”家康凛然道。半藏凝视了一会儿家康,毅然决然站了起来。

“忠佐!”家康大喝一声。

“在。”

“照此下去,无法交战。你和柴田先到前面去,石川数正在阵前准备好火枪。”

“是。”

“以枪声为信号,我也率领贴身卫队前进。众人都要作好战死的准备。去吧!”

“是。”

风声愈来愈大,天空仿佛黄昏一般阴暗。大久保和柴田二人领着约二百个足轻武士率先出发。其他武将也不得不紧随其后。

嗵嗵嗵!嗵嗵嗵!作为信号的火枪声首先从左翼石川数正军中射向武田的先头部队小山田信茂阵中。双方发出高亢的呐喊,号声压过了风声,呜呜地响起。双方的战旗在迅速靠近。似有似无的粉雪乘风飞舞……

家康骑在马背上,静观战场。有一支敌军冲向平手泛秀的队伍。寒风的呼号和战马的嘶叫在三方原上方交织……

“报!”

“报上来。”

“石川数正已向外山正重和小山田发起攻击。”

“好!”

“报!”

“报上来。”

“石川即将击溃小山田军时,渡边半藏从右后侧攻入,小山田军已瓦解。”

“好,告诉半藏,不要后退半步。”

“报!小山田军败走,敌方换上了马场信春的队伍。”

“知道了。立刻命令平八逼近对方,绝不后退半步。”

时间已近申时。雪逐渐变得浓密,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但送至家康处的军情并不那么悲惨。上天仿佛开始眷顾他!

“报!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联手,已击溃马场信春。”

“好!”

“报!”

“报上来。”

“平手泛秀遭三百余名敌人石头袭击,请求援军。”

“什么?用石头……织田的援军即将崩溃了?”家康看了看右方,“让忠次去解救。”口上这么说,家康内心却大吃一惊。平手左侧是佐久间盛政,盛政一败,敌人便会直奔他的贴身卫队。

“好吧,我也前去。吹号角。”

“是。”就在侍卫应答着时,风雪中,一员战将雪人般纵马前来,大喊:“等等!等等……”那人在家康面前翻身下马,“还是请主公观战,绝不要让贴身卫队向前推进。”

当家康看清楚来人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立刻训斥道:“你为何离开队伍?浑蛋!”

“请斥责我吧。但大人千万不要继续推进。天近黄昏,风雪使得敌我双方很难辨认。我们已将这里当作死战之所,请主公千万不要卷进来,且继续观战。”

“报!”正在此时,一个骑兵摇摇晃晃地翻身下马。

“佐久间和泷川两军在小山田的攻击下,被迫撤退。”

“撤?”还未等家康开口,忠次首先叫了起来。

“忠次,你马上归队。”

“织田援军真是无用!”

“少废话!我也前去,吹号角。”家康大喊一声,终于也加入混战之中。

看到家康的旗帜移动,武田方立刻派出了名将山县昌景。山县率领着先行抵达东三河地区的山家三方众,作手、长筱、田峰三党,肃然出列。

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地灰蒙蒙一片。家康和侍卫纵马直向前去。“不要后退,前进!”

山家三方众呐喊着围住了家康一众,家康愤然举起长枪。纷纷的大雪落在头盔上,一片雪白。

“保护大人!”

“保护主公!”

大久保忠世和神原康政纵身跃马,来到家康前面。武田七手的先头部队逐渐呈现崩溃的迹象。

“现在正是击溃他们的时机,快上!”家康猛地挺起身,挥动马鞭。

“主公,危险!不要深入敌阵。”康政正要挡住家康时,家康的坐骑已如离弦之箭冲入敌阵之中。他似乎说了一句“跟上”,但那声音被呼啸的狂风淹没了。武田军在冈崎人的犀利攻势下被分割成两半。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又出现了一队鱼鳞军。白底黑字、黑底白字书写的马印,那人无疑是武田胜赖。

“名不虚传!”家康不禁在马背上赞叹道。虽然许多队伍败退下去,但总体阵形仍井然有序,果是不凡的布阵。

胜赖约有四千人马,家康勒紧马缰,准备退回。此时,一度被冲散的山县的人马忽然挡住去路,向他冲杀过来。向右手望去,只见酒井忠次的人马也已被挡住去路,开始溃散。

信玄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在军帐中大声说道:“叫甘利余部来!”甘利吉晴死后,余部由米仓丹后代为统领,此前一直负责运送粮草。

“丹后,你不要管粮草了,立刻拿起长枪。今天的战役马上就要结束了。”

丹后出去不久,天色就暗下来。甘利余部的长枪让武田人的胜局变得更加明朗。

“将他们逼到悬崖边上,就召集起众将。”信玄一边听着混乱的厮杀声,一边命令道。

这时,家康的身影已经消失。鸟居忠广大声喊叫着:“主公!您看我忠广是懦夫吗?”之后,他壮烈战死;紧接着,松平康纯也用年轻的热血染红了白雪。米泽政信战死,成濑正义也死了。在扔下大约三百多具尸体后,德川军被打散。家康疯狂地纵马来到犀崖边,紧跟他的只有大久保忠世一人。

“大人!不要停下。”忠世大叫道,“敌人正在紧逼上来。后面有本多忠真,快跑,快跑!”

家康故意停下马,看了看身后。他的表情十分骇人,双眼燃烧着火焰,脸紧绷着,声音像干裂了似的:“断后的是忠真吗?”

“正是。”忠世回答。

“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

“大人!”忠世神色严厉地站在了家康面前。在雪光的映照下,天地间很明亮,可以看见人影在活动,不少人掉下了悬崖。“您不像平日那样了。我陪您立刻撤回城里。”

“不!”家康又吼起来,感到自己悲哀而可怜。

忽地,有三条黑影挡在了家康面前。“浑蛋!”家康一边吼,一边挺起长枪向其中一个黑影刺去。大久保忠世则率先向另两个黑影发起了攻击。

“大人,快走!”

“不!”家康认为自己的命运已注定,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步也不后退。又有两条黑影从悬崖边上冲了过来。

“是大人吗?”本为家康骑兵侍卫的忠世之子大久保忠邻和内藤正成,都丢掉了坐骑,徒步赶到这里。他们铠甲和头盔上染着一团团黑色,大概是血块。

“大人……本多忠真已经战死了。”

“那么,谁在断后?”

“是内藤信成。大人,赶紧撤退!”

家康一时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更加坚定了绝不后退的决心。自己的人生难道就此结束了吗?他突然热血沸腾。“忠邻、正成,马上返回!助信成!”

“大人!”忠邻又叫喊起来,“大人真是糊涂。忠真和信成都是一心想让大人平安撤回城内,才拼死厮杀的。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忠邻,闭嘴。”忠世训斥道,“大人,请快快撤回城内!”

忠世刚牵起马缰,右手的灌木丛中忽然传来声响。那是武田方马场和小幡的伏兵。“德川家康在此!休要让他逃了。”

家康回头看去。就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枪响,震动四周。弹丸紧贴着马头呼啸而过,打在了悬崖上。战马嘶叫着腾空而起,仿佛一棵参天大树。听到这个信号,城伊庵方向顿时射过雨点般的箭矢。

骑兵武士和贴身侍卫已经和敌人陷入混战,敌我难分。家康扔掉长枪,猛地拔出了刀。他刚要从马背上跳下时,一个人大叫着向他的战马跑来。

“大人!我来晚了。”

家康根本看不清对方。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低到几乎听不见。“谁?”

“夏目正吉前来迎接大人回城。”

“住嘴!”

“大人!我带来了二十五名骑兵。一定能够阻挡敌人。请大人即刻回城!”

“不!你认为我会苟且偷生吗?浑蛋!”

“什么?”正吉忽然睁大了眼睛,“真是昏了头。大人难道是一介小卒吗?”

“什么?你说我是小卒?”

“对,小卒!”夏目正吉全身颤抖着,怒吼道,“大人只顾一时意气,而忘记了指挥全军的大任,这难道不是小卒吗?”

家康颤抖着身子,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迟疑了。我来装扮成您。快!”正吉粗暴地将家康的马头拨转向滨松城,挥起长枪朝马尾刺了一枪。

战马沿着悬崖边铺满白雪的道路狂奔。家康好像还在吼叫着什么,但他的马为紧跟其后的畔柳和大久保父子所鞭,不停向前狂奔。他的身影消失后,夏目正吉跳上了马背。

“德川家康在此,不要命的就过来!”他的声音在雪地上回荡,挺起长枪,转眼间就将两个敌人从马背上挑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的战斗。大家冲啊!”

二十五骑武士一起冲入敌阵中。不到半刻,夏目正吉连同二十五人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武田军还在执著地追击。其间,天野康景一度追上家康,而成濑小吉则曾经超过家康。大久保忠邻不见了踪影,只有忠世还留在家康身边。高木九助为了激励众人,故意在途中乱窜。他举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个和尚的脑袋:“高木九助已经取了武田信玄的首级……”

家康在滨松八幡社大楠树前停下来,这时,人已经极度疲乏,战马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下马歇息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进了滨松城。这一战,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只有高木九助还在黑暗之中大声叫喊:“高木九助已经取了武田大将信玄的首级。大人回城了。快开门!”

纷飞的雪花笼罩着悲剧之城。

一〇 死地生后勇

德川家康已经不记得城门是如何打开的。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如丧家之犬一般置身于城内了。

“大人,已经进城了。请您下马。”家康定睛看去,只见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顺从地下了马背。城内静悄悄的,树梢上挂满雪花。

“您怎么不走?”又是忠世严厉的斥责声。但家康已经完全虚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这次决战中赌上了一切,但输个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声狂笑,“大人,您真是个傻瓜。”

“什么?”

“您看,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摇摇晃晃地扶着马鞍摸了摸,吼道:“浑蛋!那是酱汤。”说着,他“啪”地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复了朝气和活力。“植村正胜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门。元忠!”

“在。”

“你去玄关。”家康命令飞奔跑过来的鸟居元忠,“打开城门。将所有的柴禾都堆积起来点燃,认真查看每一个撤下来的人,不要让敌人混进城来。”斩钉截铁地命令完后,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忠世赶紧跑过去,替他脱去鞋子。

“浑蛋,竟然说是大便。”家康大骂着起身,径直向大厅走去。“端热水来。”他对着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饭食端上。第一碗饭很快吃光,第二碗紧接着又来了。

“篝火烧起来了吗?”家康对着仍有些怔怔的忠世问道。

“这一战败得真惨。”忠世忽然流下泪来。家康终于恢复了生气,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庆幸关于粪便的戏言起了激将的作用。

“再端一碗来。”家康接连吃了三碗饭,“听着,我要歇息。你们不用生火。”说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胜追击的武田军好像已将冈崎人逼到城下。吆喝声和箭矢声夹杂着风雪,越来越紧。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还有家康的鼾声。他极度疲惫,鼾声如雷。

大久保忠世默默地听着家康如雷的鼾声,半晌没有动静。主公虽大败而归,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动,这来自残酷的战争带来的震撼。主公已经用尽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来,会说些什么呢?是说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里等待织田的援军;还是不惜生命,据城死守?

忠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震动。面对敌人的进攻,吃完三碗饭后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入非非。他会说,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战斗。

这时,天野三郎兵卫康景和石川伯耆守数正全身挂满箭,奔了过来。

“主公睡着了?”三郎兵卫道。石川伯耆则呆呆地歪着头。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么,点起篝火了吗?”

“火照得如白昼一般,城门大开。敌人正纷纷涌到城下。必须立刻叫醒主公,让他指挥战斗。”

“他会指挥我们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们已经失败,如果从这里撤退,反会招致敌人的追击。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让大人睡上一觉,清醒些再指挥战斗……”

“主公还有自信吗?”

“有。我们要在这里吞掉敌人,证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气度。”忠世忽然猛转过身,面对三郎兵卫,“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你还要去犀崖?”

“我要从背后袭击那些闯到城下的敌人。三郎兵卫,你立刻召集火枪队。”

三郎兵卫看了看忠世,点点头:“明白。不知还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们。”

三郎兵卫离去后,大久保忠世系紧了草鞋带。“各位,行动吧!”

大厅里增加了几盏灯烛,家康的鼾声还在持续。

“我们也战死在城门前吧。”石川伯耆说着,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这时,鼓声穿透风雪,传到他们耳中。人们惊讶地面面相觑。显然是有人奔进城内,迅速爬上了角楼。

战鼓声传来,家康的鼾声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表情严肃地倾听着鼓声,又看了看周围。“啊,好了,再去战斗……”

敞开的城门前堆满积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长枪的武士来回走动。他们倒不是为了御寒,而是负责守候此处的天野康景的命令,他故意迷惑敌人,让人以为有数百人守候于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尽现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飞奔回来,爬上角楼,敲响战鼓,全城似在瞬间恢复了活力。乘胜追击的甲斐矮子山县三郎兵卫昌景试图一举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门前,忽然打手势让部下停住。这时,战鼓声越来越响,篝火烧得越来越旺。受伤的滨松士兵三三两两走到城门处,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脸肃然。

“不要妄动。”昌景歪着脖子,拨转马头,向右后方的胜赖阵中奔去。胜赖也停了马,抖落头上的雪花,仰望着城池。“是三郎兵卫吗?城内状况如何?”

“在下认为,已没有多少残兵。”

“那战鼓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也觉得奇怪?”

“当然。”

这时,小山田信茂的战马踢雪飞驰过来。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还有人守卫着城池。”

胜赖点了点头:“派人到梅雪处去看看。人马都已疲倦,不要硬拼。”

“是。”一个骑兵武士应着,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阵中奔去。

此时,趁乱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领二十六个火枪手,从穴山侧面悄悄潜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冻得瑟瑟发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适,稍微动作,就可以感觉如水的排泄物灌满裤裆。

忠世表情严峻。“大人,请原谅。”他喃喃地说。他想到意志坚强的家康居然笑称拉在马背上的大便为酱汤。

悬崖边上积雪已齐膝高。忠世停止前进,命令二十六支火枪对准了穴山的后背。“不需要瞄准,只要点火放炮,然后齐声呐喊即可。”

引火线点着了。火药味越来越浓,未几就听见二十六支火枪发出巨响。再加上滨松城内的薪火助势,枪声响彻天地。

穴山军的叫喊声驱散了武士们身上的寒气。由于受到出乎意料的袭击,穴山的军队一时炸窝,陷入一片混乱。

“再来一阵……”忠世抑制住激动,大声叫喊。

由于两番枪击和城内的战鼓声,武田军判断受到了内外夹击。不可思议的是,混乱仿佛具有传染性,很快从穴山的队伍传到山县的队伍,再传到小山田的军队,武田军终于决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没有紧追;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行动吓破了武田人的胆。

家康在大厅听到武田军终于撤退的消息时,才感到全身极度疲劳。这决不是一次巧妙的战斗,而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惨败。但经历了惨败的自己,竟然活着,而且成功地阻止敌人的追击。当然,这决非家康一人的功劳。似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配这一切,他在内心感谢那种力量。

全副武装的下人从厨房里端来了栗子和饭团。但家康并未让下人将饭食分发下去,而是让不断回来的武士们睁着饥渴的眼睛盯着饭团。

一向坚强的鸟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失去了众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则感到全身阵阵酸痛。

铃木久三郎拿来了家康的长枪。“途中捡到的。”

“送给你了。”家康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转身对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还在厨下接受治疗。”

“伤得重吗?”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实,所有人都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

“这里聚集的人,仿佛百鬼夜行,真是丑陋。”听家康如此说,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来后,食物终于分发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烫热的酒。众人默默地饮着,不禁纷纷流下眼泪。在往来于生死间的他们看来,只有家康还是那么高大,仿佛一座巨峰。他难道不知恐惧吗?

鸟居元忠不觉举起酒杯。“仔细想来,这一仗,我们算是赢了。应该祝贺。”他的声音却如狗吠。

“我们怎么会输?!我们不是以八千兵马击退了三万大军吗?”忠世回应道。家康开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们确实输了。虽然打败了,却未输掉气节。”

“是。虽然输了,却未输掉气节……对!我们失败了!祝贺大人。”本多平八郎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站起身,跳起舞来。本多自比钟馗,但其他人却联想到受伤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烧到天亮,士兵们围着火堆逐渐入睡。

天亮以后,雪停了下来,变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战双方都稍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武田在三方原商议军情。胜赖、山县、小山田诸将都主张攻下滨松城,但信玄却不同意。考虑到进京途中可能会遭遇织田方面的援军,不能在三方原浪费粮草。庞大的军队,最忌讳行动迟缓——信玄因此决定停止进攻。二十四日早上,家康得知武田军决定停战。

滨松城在得到了武田军的确切动向后,方开始收拾自己人的尸体。滨松城内外顿时增加了大量的坟冢,其上落满霜柱。

武田军约损失四百人,而德川方面加上损失的织田援军,伤亡一千一百八十人。

愁云密布的元龟三年终于过去了,很快迎来了天正元年(一五七三)的正月。

这个正月,滨松城内没有一个人走亲访友,问候新年。信玄于年底到达刑部地区,在那里迎来了正月。他准备进攻野田城。

家康正月初一早上拜神完毕,回到了卧房,他支退了佑笔,独自呆呆地望着窗外。然后,他一边用红笔划掉战死者的名字,一边喃喃道:“见谅……”无论哪一个名字,都能勾起他无尽的回忆,家康禁不住泪湿衫袖。夏目正吉、鸟居四郎左……他们的战死并未带来太平。强大的敌人如今正虎视眈眈,企图踏平三河。

家康点燃桌上的香烛,放下笔,来到廊下。太阳已经升起,天地一片血红。冰冷的风吹打着肌肤,十分疼痛。从这个世上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家康的脸异常冰冷。

“大人,准备好了。”身后忽然传来清澈的声音,是阿爱。家康轻轻点了点头,返回室内,立刻换上戎装。毕竟,不能用随随便便的装束迎接新年。他麻利地束着衣袖,强作笑颜道:“阿爱,我们输了。”

阿爱睁大眼:“什么……什么输了?”

“去年的决战之事。真是一次难得的历练。”

“阿爱不觉得那是失败。”

“哦。”家康笑着来到大厅。诸将全副武装,肃然而立,都已恢复了生气,表情显得比以前更加刚猛、严峻。家康环视众人,重重地说道:“今年,将是决定三河命运之年。”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本多作左卫门向前挪了挪,道:“恭祝主公。”

“同贺。”众人也一起响亮地问候,声音响得几乎掀开家康的衣袖。

贺年仪式结束后,众人又恢复了平日的忙碌。

有的磨炼武器,有的将稻谷和粮草堆进仓库,有的将年赋运进城来。家康穿过人群,来到城东。初春的太阳高悬在天空。家康对着太阳,展开胸襟,凝然不动。

“大人。”腰悬武刀的井伊万千代在身后道,“阿万夫人来了。”

家康似听不听,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阿万自从去年年底小产以后,脸色变得很差,但还是前来向家康祝贺新年。家康没有回头,阿万也只好站在那里,望着太阳。

“万千代,冈崎的三郎已经十五岁了吧……”良久,家康终于对万千代说道,仍未理会阿万。

“是。”

“我在想三郎是不是派使者来献新年贺辞了。”

“少主肯定会派使者来的。”

“三河面临如此强大的敌人,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正月,就再好不过了。阿万,你认为他会来吗?”

阿万惊恐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她能够想象到,冈崎的筑山夫人肯定在为家康的战败而窃喜。

“阿万,怎么不回答?”

“是……这,时候到了,少主自然会来的。”

“筑山夫人给你写来书信了?”

“是。”阿万的身体禁不住痛苦地抽搐起来。当她小产的消息传到冈崎城后,筑山夫人送来了用词刻毒的信,说上天决不会让她如愿生下孩子。但今天毕竟是新年,应该回避这种话题。“是好消息,少主可能快要有孩子了。”

“啊?我要有孙子了?”

“是。祝贺大人。”

“哦。”

“而且少主好像又娶了一个妾。”

“三郎娶了妾?是谁的主意?”

“是大贺弥四郎的安排,一个叫菖蒲的美丽女子。这是少夫人身边的人送来的消息。”

“哦。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吗?三郎要生孩子了……”家康叨叨着。德姬怀孕,三郎便娶了个妾……他微微露出笑容。

这时,阿爱过来了。家康身侧站着两位爱妾,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阿爱,冈崎是否会派人前来祝贺新年?”

阿爱抬起头,望着阿万。她也十分清楚筑山夫人痛恨、嫉妒阿万,因此谨慎地回道:“事务繁忙……也许忘记了。”

家康冷哼一声,“那么,只有万千代相信他们会来。”话音刚落,忽听一阵叫喊声:“主公,冈崎的使者到了。”只见头顶方巾、似正巡视粮仓的本多作左卫门弯着腰从树荫里走了出来。

“使者是大贺弥四郎。是让他等着,还是到这里来?”万千代问。

“弥四郎?先不管新年贺辞,让他到这里来。”

不久,弥四郎来到近前,他身穿新衣,显得十分精神。

“弥四郎,是从陆路来的吗?”

“不,是坐船来的。”

“冈崎的年赋如何?”家康突然问道。弥四郎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从口袋里取出账簿,恭恭敬敬地捧到家康面前。家康粗略地翻看着,口中道:“不错,做得不错。听说阿德已有身孕了?”

“啊……小人倒没有听说。”

“那就奇怪了。阿万,是谁来通知此事的?”

“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女。”

“如此说来,德姬还未公开此事,三郎就娶了妾……弥四郎。”

“在。”

“我听说三郎娶了个叫菖蒲的妾,那个女子是谁家的姑娘?”

“她是城外一个郎中的女儿。”

“郎中的女儿?”

“是。她是筑山夫人十分喜爱的一位郎中的女儿。我们已经仔细调查过她的背景。”

“是谁的主意?”

“是夫人。不,更确切地说,是少主自己看上了菖蒲,随后向夫人提出的请求。”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腊月初。”

“腊月初……三郎在我厮杀疆场之际去寻妾?!”家康眼中忽然放射出骇人的目光,弥四郎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家康眼中,大贺弥四郎是位难得的家臣。他精于计算,账目一清二楚,甚至能够迅速领会家康的每一个眼神,巧妙地和领民们周旋。正因此,他被提升为信康家老。弥四郎没有在家康最困难、危险的时候阻止三郎娶妾,令家康感到不满,更感不可思议。“弥四郎,到我卧房来。”家康一脸严肃,转身离去。

人的内心深处果真有潜伏的不安?在武田信玄大军压境时尚坦然自若的家康,此时倒紧张起来。难道三河内部已经埋下了分裂的种子?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站在这里了。

来到卧房,室内香气飘溢,阳光淡淡洒在窗户上。家康支退了下人,只剩下他和弥四郎二人。“弥四郎,将一切都告诉我。”

“是。是少主和菖蒲的事情吗?”

“不,是三郎的本性。难道我的一番苦心竟不能为他领会?”

“请大人见谅,少主聪明至极,至于侧室之事……”

“冈崎众人都未劝阻?”

“是……”弥四郎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含混不清地说道,“平岩和久松两位大人……”

“哦?因为久松和平岩没有及时出面阻止,三郎才为所欲为?”

“是。小人曾经劝过,说此事若经少夫人之口传到信长公处……但两位大人却似乎不屑一顾。”

“筑山夫人呢?”

“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家康应了一声,长长叹了口气,紧紧地盯着屋顶,许久未动。此种例子数不胜数。父亲在前方苦心经营,儿子却在背地里种下衰败的种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今川父子。“弥四郎!”

“在。”

“回到冈崎后,明白地告诉三郎,说我对此事非常不满。”

“请大人见谅,这都是我们教导不力所致。”

“还有,一定要节俭。对于孩子,节俭是最好的良药。若不节俭,他早晚要向武田胜赖俯首称臣。将这些话明白告诉他。”家康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大人的训诫,小人铭记在心。”

“无论对三郎,还是我,今年都是决定命运的一年,你们绝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

“是,小人明白了。”

“不要懈怠,作好各种准备,要保证随时能出战。辛苦你了!”

家康说完,取过随身武刀,递给了弥四郎。

一一 后院乱起

在毫不逊色于滨松城的备战气氛中,冈崎城迎来了新春。三河的山家三方已经投靠了武田氏。新年伊始,信玄便向野田城进军了。

已经十五岁的信康元旦天未亮便召集起众将。他特意脱去戎装,换上便服,严厉地向众人道:“一旦父亲有令,我们也要前往野田城和武田的主力决一死战。你们都要作好心理准备。”

信康在刺骨的寒风中纵马飞驰的英姿,在师父加侍卫平岩亲吉看来,比家康更加威猛。沿着春寒料峭的练马场飞驰了三圈,信康看到心爱的战马已经满身是汗,便跳下马背。“亲吉,如果父亲带我到三方原,大概不会败得这么惨。”他昂然走向靶场。亲吉默默地跟着。从木曾谷吹过来的寒风让地面结满霜柱,年轻武将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亲吉,你怎么想?父亲的战术是否太低劣了?”

“不。”

“你的意思,是父亲本来战术高明,不过偶尔失手?”

“也不。请少主想象一下大人在这次决战中所表现出来的气概——为了武士的梦想和气节,将生死置之度外。”

“呵呵。”信康笑了,“听起来,似乎我的气概远不及父亲。”

亲吉又沉默了。年轻往往意味着简单。每当信康拿自己与父亲家康进行比较时,亲吉便感到十分头疼。这种状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每和母亲筑山夫人见上一次,信康的言辞就变得更加激烈。

看到亲吉沉默不语,信康冷冷地一撇嘴:“不要一提到父亲,你就不说话了。好,我不说了。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认,我的武艺的确不如父亲,仅此一点。”

“嗯。”

“那么,从今日开始,每天射五十支箭。”信康走进靶场,拿起弓箭。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突然露出半边肩膀,瞄准靶心。由于每天坚持锻炼,他的筋骨已显得十分粗壮,年轻的皮肤满是汗水。家康决不会这么做的,是否要劝谏信康停止这种做法呢?亲吉很是犹豫。若是一劝,反而会增强信康的好胜心。

信康的箭响亮地射了出去。已经三十支了,他还在坚强地继续。那些箭基本都中了靶心。“漂亮!”亲吉赞叹着,却隐隐地有些不安,内心阵阵疼痛。亲吉不禁困惑起来。难道是因为主公太过优秀?他一面为信康总与父亲相比而感到苦痛,一面又不禁悄悄地比较起父子二人来。既然自己是信康的老师,信康能否成长为合格的武将,责任理所当然在他亲吉。

“射得好。来,快穿上衣服,不要着凉了。”

“哈哈,”信康爽快地笑了,“这样就着凉了,那我还能干什么?你不是说父亲在尾张时,经常在寒冬和信长公一起去游泳吗?”他口中说着,顺从地穿上了衣服,“走,我们回去庆贺新春。你也和我一起用饭吧。”

“多谢了。但此事没有先例,我还是不去为好。”

“和先生一起庆贺新春,有何不妥吗?若是好事,我开个先例又如何,想必别人也不会有意见。你不要客气了。”

“不是客气。新春前三天,您夫妇二人一起用膳,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哈哈哈。”信康昂然走在冰冷的寒风中,狂笑起来。无论刀术、马术、枪术,还是弓箭,他现在都比父亲家康更加高明。但在那种豪气背后,总让人感到似乎缺少点什么。“老人们的想法就是太顽固。我只要判断出好坏善恶,就会雷厉风行地改革。你难道没有发现新气象的脚步吗?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啊。”

回到城内,大厅里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众多全副武装的家臣。他们正等着信康和德姬用饭完毕,出来接受众人的祝贺。

信康在亲吉的陪同下,从旁门进入内庭。今年正月虽然忙乱,但认真的久松佐渡守还是命令下人将各处装饰得喜气洋洋。

“老头子真够细心,装饰得这么漂亮。”信康苦笑着,抬脚就要走过德姬的卧房。

“少主!”亲吉叫道。

“什么事?”

“用饭的房间在这里。”

“我先去换内衣,出汗太多。”

信康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菖蒲的新房走去。

“少主!”亲吉又叫道,但年轻的大将根本不理会他。

“菖蒲,拿内衣来。”信康声音粗犷,“我特意到此,是想让你替我擦汗,你高兴吗?”

“是。啊呀,这么多汗。”

“来,帮我擦去。还有,你今天和我们一起用饭吧。什么……只能让德姬一人出席?哈哈哈……她不是那种气度狭小的女人。我允许你去。不必多言!”

亲吉在隔壁房间里默默地坐着,他不知该如何劝谏这位年轻的大将——信康居然要同妻妾一起用饭!

刚刚领略男人味道的菖蒲,正热情地替信康擦汗,穿衣服。

“怎么样,我的手劲儿还可以吧……”

“是……”

“你握握看。再看看你的手腕,那么柔软。”

“啊,您快松手。妾身的手腕都快折断了。”

“哈哈哈……你紧皱眉头叫苦的样子最可爱。我要再用力些。”

“请放开。啊……”菖蒲好像忍耐不住了,终于叫出声来。

“少主!”隔壁房间的亲吉不禁斥责起来。

“先生竟躲在这里,我马上过来。菖蒲,你也去。”

“少主!不可。”亲吉道,“菖蒲不能与你们同席。”

“你真不可理喻……我已经许可,你却不许……又是没有先例吗?真乃冥顽不灵的老朽。”

“不,不是有无先例的问题,任何事都要有节制和规矩。今天不能让他人同席。”

菖蒲赶紧慌张地抽回手,小声说:“妾身还是回避吧。”

信康咂了咂舌:“亲吉!”

“在。”

“我听说,从前有人因为妻妾争宠而乱内庭。但我这里不会出现那档子事,我会同时宠爱她们两个人。难道有错吗?”

“少主此言差矣。所谓夫妻,并不是您理解的那样。”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信康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亲吉。亲吉顿感无所适从。他知道导致内庭混乱的往往正是这种荒唐行为,却苦于无法让信康明白。

“你怎么不说话了?两个人相亲相爱,究竟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能让两个我心爱的人共同出席?凡是不能理解的,我就决不会听!”

“见谅。”亲吉努力控制住自己,“这世上还有身份、秩序之分。夫人出身岐阜城,而菖蒲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郎中之女……”

“住口!”信康怒喝一声,猛烈地踢打着榻榻米,“你认为我就那么愚笨,还需要听你唠叨这些?我什么时候将菖蒲放在德姬之上了?我只是为了让她们和睦相处,才让菖蒲同席。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明白。天晴了,三郎。”背后忽然传来筑山夫人的声音,亲吉不禁紧闭上嘴唇。“平岩,你竟然借内庭的规矩教训三郎,未免不守本分。你是何居心,竟拿一个小女子开刀?而三郎却时刻想着让内庭和睦……做得好,三郎,母亲准许菖蒲出席。”

亲吉紧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本来有权阻止筑山夫人,但他性格温厚老实,无意开口。一旦开口批评,夫人定会发疯似的胡言乱语,他也必会毫不让步。亲吉叹了口气。家康和筑山夫人的不和给这座城池笼罩上阴影。他不想继续扩大那种阴影。

“平岩,”筑山夫人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究竟是让妻妾同时出席对,还是丝毫不顾正室感受,只知亲近侧室对?这个问题,你可以去滨松城问大人。来,菖蒲,既然三郎已经许可,你可以一同去了。”

座中诸人顿时陷入沉默。菖蒲浑身颤抖,恨不能从众人面前消失。一直盯着眼前这一幕的信康终于开口道:“此事是我不好。先生,请原谅。”他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让菖蒲同席,是我不负责任,信口雌黄。”

“少主?!”亲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您说什么?”

“我不会让菖蒲同席的。原谅我,亲吉……父亲在滨松城也是一个人用饭。”

亲吉的眼睛忽然红了,“那么,您打算听从我的意见了?”

“我忘记了母亲不在父亲身边一事,只图我一人享受热闹,太过随心所欲了。”

“三郎!”筑山夫人声音尖锐起来,打断了信康,“你认为你父亲是独自在滨松吗?”

“我只是说,母亲不在他身边。”

“你父亲巴不得我不在他身边!他不但宠幸阿万,听说最近还娶了一个叫阿爱的女子。你为何为那样的父亲着想呢?还是带菖蒲去吧。”

“母亲!”信康眉头紧锁,精悍的脸上流露出年轻人的怒气,“母亲难道要干涉我?信康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亲吉,走!”斩钉截铁地说完后,他径直向德姬卧房走去。这种激烈的个性也是家康没有的。

筑山夫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望着天空,许久未动。天空响晴,风却很大。屋外的松涛声不断敲击她近乎绝望的心。

“哼!”她的怒气顿时发泄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你还算是个女人吗?自己的男人……那样被别人带走,你难道不感到耻辱吗?”菖蒲更加惊恐,伏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

“你难道忘了,是谁让你成了三郎的侧室?”

“是……是。请夫人原谅。”看着筑山夫人血红的双眼,菖蒲感到呼吸急促。

“这里说话不方便。进来!”筑山夫人进到菖蒲的房间,踉踉跄跄坐下了,“真是不争气!”

“是……是。”

“我不是说过要通过你,洗雪我的耻辱吗?”

“请原谅。”

“织田的女儿是我今川家的仇敌,我曾经哭泣着要求你,想方设法不让她接近我的儿子,你难道忘了?”

菖蒲听到这里,突然哇的一声,伏地痛哭起来。

对于菖蒲来说,现在唯一可依赖的只有信康。这个女子哪里明白甲斐和三河之间的复杂斗争,以及筑山夫人对织田家的刻骨仇恨。她只是为了逃避家中的苦难,才决定跟着减敬离开甲斐,然后被迫隐瞒了出身,来侍奉信康。当听说要用自己的身体侍候信康,这个不幸的少女也没有反对。

她怀着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来到信康身边,并得到宠幸,才终于体会到人生的喜悦。同龄的信康用他那如春阳般炽热的感情温暖了她的心。就在她小心翼翼试图维护这种幸福时,筑山夫人那骇人的面孔意外地出现了。毫无疑问,在筑山夫人的周旋下,她才得以成为信康的侧室。夫人曾经说过的对德姬的痛恨,沉浸在幸福中的菖蒲几乎已忘记了。

“不要哭,被人听见,像什么话!”

“是。”

“我不止一次地叮嘱你,要独占三郎,然后为他生个男孩,你将来就可以成为这个城池的女主人。刚才为什么不跟三郎去?无论器量还是气质,你都比她强。只要你抓住三郎,三郎就会是你的。如果那个女人在你之前生下织田的外孙,你将追悔莫及。”

“是……我一定……努力生男孩。”

“真是不争气……”筑山夫人好像终于发泄完自己的怨恨和孤独,眼神怪异地盯着空中,“我已经被家臣和大人彻底抛弃。如果心爱的三郎再让家臣反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可怜我的话……啊,菖蒲,那么你就施展本领,将三郎紧紧抓住。”说到这里,她嘤嘤哭了起来。

望着发疯般哭泣的夫人,菖蒲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子,菖蒲也并非没有独占信康的想法,但正室德姬是和甲府信玄公齐名的织田信长之女……只这种出身就让她感到恐惧,还谈什么独占呢?若是招信康讨厌或者反感,还有挽回的可能;但如果惹恼了德姬,菖蒲将无立足之地。

恐惧使得菖蒲始终小心谨慎,而筑山夫人对此则恼恨不已。哭了许久,她猛地站了起来。

“菖蒲。”

“在……在。”

“听好了,我命令你。三郎若说要去德姬那里,你就告诉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不仅是说说而已,你可以回到我那里。如果没有那种力量,继续留你在三郎身边也无益处。”筑山夫人说完,匆匆离去。

菖蒲心如刀绞,一声不响,伏在地板上,久久未动。让她感到万分伤心的,并不是让她设法阻止信康去德姬那里,而是要求她回到筑山处。她依然没有可以安住的家。心中的爱意逐渐变成忧伤,这只可怜的小鸟,呆呆地坐在走廊下,含着眼泪,终于悟到自己的苦难,为自己哭泣……人生最痛苦、孤独的事莫过于此。

过了半刻,信康回来了。他和德姬一起用完饭,在大厅里接受了众将的贺辞。“菖蒲,你呆愣着干什么?今日大厅里真有趣。”

“少主,菖蒲有个请求。”

“什么事?这么严肃。我回来是想和你开开心心度过剩下的时间。”

“少主!请您让菖蒲离开一段时间。”

“为什么?说来听听。”

“菖蒲没有服侍好少主,不能让您开心。请您休了我吧。”

“不能让我开心……那你离去后做什么?”

“妾身想削发为尼。”

绝望的表情让菖蒲显得愈是可怜。信康顿感血液倒流,他抬起眼睛道:“德姬对你怎样了,是吗?”

信康和菖蒲之间小小的争执很快就化解了。手中只有一个果子的少年,得到第二个果子后,大都会忘了第一个。

“你比德姬……”听到信康如此说,菖蒲的不安逐渐变成小小的欢喜。至于其后会有怎样的波澜,她并不去想。

大贺弥四郎于四日从滨松城返回冈崎,信康在菖蒲的房里接见了弥四郎。弥四郎恭恭敬敬地进了房间,抬起头望着信康和菖蒲。“少主……”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倒在地板上。

“弥四郎,到底怎么了?父亲难道出了什么事?”看到弥四郎倒在那里哭泣,信康不禁探出身子问道。

“不,没有发生任何事。没有。”

“我很担心,你为何不说下去?我已看见你眼中的泪水了。”

“不不。”弥四郎赶紧摇手,“没有事。只是大人的话过于残忍。”

“父亲残忍?对谁残忍?是你?”

“不,想必有人造谣中伤。请您不必介意。”

“弥四郎!”

“在。”

“你真啰唆!既已开口,又为何吞吞吐吐?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什么人在造谣中伤?”

“那小人就不知了……不,小人不能说。若是说出,会招致家臣的怨恨。”

“我更糊涂了。父亲难道对信康不满?”

“小人很为难……那么,就大胆说出来吧。但请少主千万不要泄露。”

“好,你快说。”

“大人很不高兴,说三郎居然在他出生入死之际,迷恋女色。”

“我迷恋女色……”信康悄悄地看了看身边的菖蒲,“是指菖蒲吗?”

“是。要是没有其他事,那小人就……”

“菖蒲的事,你不是告诉我,已经通知过父亲,并得到了他的允许吗?”

“是。我让您不要泄露,正是此意。虽然已得到大人的许可……但因为少主身边有人造谣中伤,我不得不……感到难过。”

“哦。果真如此,我会查清楚的,你不必担心。”

“您要重视此事。大人非常不高兴,说如果沉溺于女色,忘记武备,早晚会败给胜赖。”

“哼,我会败给胜赖……”信康顿时满面通红。血气方刚的他对胜赖恨之入骨。说他不如胜赖,是难以忍受的莫大侮辱。“父亲真这么说?”

“对不起,这大概并非大人的本意。”弥四郎故作深沉地眨了眨眼,“小人觉得……大概是有人在背后中伤少主,便匆匆赶了回来。”

信康猛地站了起来。为了平息胸中的怒气,他粗暴地扯开朝着走廊的隔扇。冰冷的寒风扑了进来。菖蒲战战兢兢地看着弥四郎,似乎在求助;但弥四郎沉默不语,仍然装出悲伤的样子。

凝视了一会儿房外的松树,信康开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弥四郎,叫亲吉来。”

“这……您叫平岩来做什么?”

“亲吉这个浑蛋,事无巨细都要干涉我。肯定是他向父亲造谣。”

“少主,您要慎重呀。”

“你是说非亲吉所为?”

“不,即使是平岩所为,如果您在弥四郎面前训斥他,在下很尴尬。”

“但是,那种话太残酷无情……”信康突然擦起眼泪来,“我希望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不辱没父亲的名声,并为此奋斗不已,片刻也不敢忘记,没想到……”

“在下明白了!但是,少主,您要忍耐。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弥四郎!”信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弥四郎面前坐下,握住他的手哭泣起来,“我信康真可怜……”

“请您忍耐。”

“我一直以为父亲……以为只有父亲……看重我。”

“这都是因为小人中伤。那些小人为少主的亲生母亲和大人不和而窃喜,甚至还想疏远、排斥您。少主,您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知道了。我可以信任的人,如今只有你……弥四郎,你忠心耿耿。这个给你。”信康从怀中取出防身用的短刀,交给弥四郎。弥四郎立刻伏倒在地接过。“少主!”

“什么事?”

“千万不要鲁莽。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和在下商量以后再行动。”

“我不会忘记你的忠义。”

“那么,在下这就去见夫人。”

筑山夫人正坐在床几上喝着减敬递过来的茶。她头脑发热,身体也感十分倦怠。

“人在自然与命运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减敬背对着筑山夫人,坐在暖炉前,仿佛在自言自语,“针灸自不消说,就是按摩和汤药,都不过是在加速病发。所以,倘若日常起居不合自然之理,无论怎样治疗,都只能起暂缓的作用,而不能斩断病根。”

筑山夫人半躺在被褥中,慢慢喝着热茶。“那么,我如何才能除掉病根?”

“夫人的身体其实很好,至少比同龄人要长寿四五年。”

“但我不是这里疼痛,就是那里不适。”

“那都是日常起居不符自然之理之故。病根正在于此。话说,女人三十三才开始见老,但主要是说那些生养过许多孩子,并为抚养孩子而日夜辛劳的下等女人,并不适用于夫人。”

“我有这么年轻吗?”

“如果夫人在大人身边,按照自然之理行男女之事,可能会更年轻,更健康。”

“减敬,不要说无用之话。你不是不知,滨松的大人已把我忘记了。”

“所以小人才这么说。如果您说……小人的针灸不灵验,那小人将无颜立足。”

“我说错了。”

“小人正是受夫人如此看重,才决定终生侍奉夫人。也正因如此,我连独生女菖蒲都献给少主做了偏房。”

“我知道。你又开始啰唆……女人的命运真是悲惨。”

“也许……也许吧。”

“你想想看。据我所知,大人已经染指了五个女人,他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而我却病魔缠身。”

“所以大人才能无畏地去战斗。如果没有机会接触女人,也无法想象战场上的荣光。”

“战争……你怎么看和武田家的这一战。”

“这……大人现在势如朝日,但甲斐的信玄也是闻名天下的武将。小人实在分辨不出优劣。”不知何时,减敬已经转向筑山夫人,又开始为她斟新茶。

这时,走廊下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大贺大人回来了。”

“哦,是弥四郎,让他进来。”筑山夫人将手伸向减敬,“扶我起来。”

减敬来到筑山夫人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她紧紧抓住减敬的手。“你不必回避。”她斜着眼望着减敬,眼神温柔得似要融化一般。减敬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领会的眼神看了看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筑山夫人定定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是……是。”

“你难道嫉妒他吗?弥四郎不就是我的家臣吗?”

话音刚落,纸门被轻轻拉开。“夫人一向可好?”弥四郎恭敬地伏在地上。

“弥四郎,听说你傍晚就从滨松城出发了。难得你如此忠心。”

“先向夫人拜年。”

“不需客气。你也看到了,我今年又是疾病缠身,大过年的还躺在床上。”

“您好些了吗?”

“有减敬时刻守候在我身旁,大概暂时不会有事。走近些。”

弥四郎看了减敬一眼,赶紧避开,来到夫人的枕边。“减敬,辛苦了。”

“辛苦的是像您这样的重臣。战争持续不断,辛苦您了。”

“弥四郎,大人还是那么精神吗?”

弥四郎看了看减敬,“请夫人屏退左右。”

“没关系。减敬嘴严,不会乱说。你无须担心他。”

“即便如此,还是请您屏退他人。”

听如此一说,减敬知趣地站起来,道:“小人在隔壁房间守候。”

弥四郎傲慢地点点头,紧紧盯着筑山夫人,直到脚步声远去。

“弥四郎,你怎么这种眼神?”

“夫人!”弥四郎猛地直起身子,然后警觉地环顾四周,“您该下决心了。”

“下决心?”

“大人这次失手了。他不可能战胜武田家。”

“那么,冈崎城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少主恐凶多吉少。”弥四郎说完,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筑山夫人苦闷的表情,“如果您想救少主,我认为……现在该作决断了。”

“……”

“还有,大概是有人告密,大人好像已经觉察到您的……不妥行为。”

“你说什么?我行为不妥,什么意思?”

“是关于您和我之事。还有您和减敬……夫人!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夫人的罪名是……当然,我也同罪。”弥四郎又眯起了眼。

筑山夫人脸颊通红。弥四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谁察觉到了我们……报告给大人。大人见到我时,说夫人全仰仗我了,那种嘲讽的神情让我无地自容。”

“弥四郎……事到如今,你后悔了?”

“后悔?”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人迷好女色而起。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没错。”

“所以,我才说您应该下决心了。”

“不,不!无论大人说什么,我们都必须将它当作捕风捉影的胡思乱想。否则就会掉入他设好的陷阱。”

“夫人!”弥四郎向前挪了挪,“请您不要胡思乱想。您我之间,还可以认为是胡乱猜想,但您和减敬,却有人目击。”

“目击……谁?”

“不妨告诉您。是德姬身边的下人,一个小侍女。”

筑山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冬至那日,德姬的确派人来给她送馅饼。来人便是小侍女,那时恰巧筑山夫人的侍女都不在隔壁房里。或许那个小侍女在隔壁房间等待时,听到了筑山夫人卧房内的说话声。

“那个小侍女是德姬从尾张带过来的,一旦有事,难保她不会说出口。夫人难道一点也想不起吗?”

筑山夫人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并不说话。她没想到弥四郎不但提及自己和他的事,还拿减敬的事责备、威胁她。“你所说的下决心,是指什么?”

“依我看,派人去见胜赖,以确保大人失败以后,信康能保平安无事,方是上策。”

“派密使到甲斐去……”

“如果拖延下去,被大人发现……那时恐无人能救信康了。”

筑山夫人又沉默。武田家和今川家是亲戚。如果有今川氏血脉的筑山夫人秘密联络甲斐,或许可以救信康一命。但那样一来,便是对家康的彻底背叛。筑山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弥四郎。”她终于开口道。此时她已没有丝毫傲慢,仿佛一个柔弱的可怜女子。“我能够依靠的只你一人。到我身边来,仔细告诉我,如何才能够救三郎?”

弥四郎向前挪了挪,粗暴地推开夫人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此时,大贺弥四郎与筑山夫人不再是主仆,而是一个狡猾的男子和被其征服的女人。

事情本不该如此。对于家臣而言,主人绝对高高在上。一直以来,主人都可以随便收用家臣的女儿。筑山夫人过于自信了。她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弥四郎等家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看来正好相反。她现在根本不敢激怒弥四郎,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等到丑事败露,不如现在就纵火自焚。

被弥四郎推开后,夫人又赶紧依偎过去,“弥四郎,你难道生气了?”

“为何生气?”

“当然……当然是因为减敬。”

“如果我生气了,您会怎样?”

“请原谅。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那和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夫人,我在说更重要的事。”

“不,我看得出你因为此事生气。”

“我弥四郎的个人安危与荣辱都无所谓,我考虑的是……您和少主,或者说是冈崎城所有人的命运。”

“我知道。所以,你要教我怎么做。我只能找你商量,弥四郎。”

弥四郎咂了咂舌,定定神,按住夫人放在他膝盖上的双手。以前,这双柔软的手是那么高贵,每当弥四郎亲近她时,总觉得自卑而荣幸,他甚至记得他怎样惊恐地颤抖。但不知何时开始,那种荣幸和畏惧的感觉逐渐消失,代之以厌烦和鄙夷。她也不过一个普通女子……这促使他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以前,占据他弥四郎身心的是“尊敬的主公”德川家康;而如今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平凡的女人”筑山夫人。家康不过是此女的丈夫,信康也不过是此女的孩子,自己则是可以将此女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想到这里,弥四郎开始为自己设计另外一种人生。

难道出生于足轻武士之家,就必须满足于做一介末位家老?为何不能立志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现正是大好时机。他可以和甲斐的武田家里应外合,灭了冈崎城。

此时,筑山夫人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工具,她是弥四郎实现野心的绝好诱饵。所以,弥四郎和减敬设下圈套,让筑山夫人与减敬有染。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她了。弥四郎不觉将手放在夫人肩上,眯缝起眼睛。

筑山夫人悲伤而可怜地依偎在他身上。如果说这是偶尔放纵欲望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她现在必须向弥四郎百般献媚,以维持生命。“弥四郎,关于减敬的事,你就原谅我吧。”

“我没有原谅您的资格。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人。”

“我不是说了吗,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办。”

“那么,您下决心了?”

“如果那样能够挽救三郎……弥四郎,我是个软弱的母亲。”

“那么,您就好好照我说的去做,保证没有问题。”

“嗯,我会听你的。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弥四郎伸手捏捏夫人的肩膀,轻轻地摇晃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懑。“无论如何,被小侍女看到您和减敬的苟且之事,总是您疏忽大意所致。必须封住那个小侍女的嘴。”

“怎么才能封住她的嘴,你说来听听。”

弥四郎压低声音,“必须借助少主之手,别无他路。”

“让三郎去吩咐她不得泄露吗?”

弥四郎马上摇了摇头,“那太便宜她了!”

“那么,怎样才能……”

“她极有可能会泄露给德姬,德姬自然会告诉织田,大人则有可能从织田氏听说此事,那样一来,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必须除了她!”

“除了她?”

“除了少主,没有人杀得了她。”

听到弥四郎冷冷的声音,筑山夫人不禁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她早已没有了因嫉妒而歇斯底里的狂乱,只因恐惧而十分可怜。

“但是,合适吗?”

“那就看夫人怎么想了。请您速作决断。”

“但是,我们还无从知晓她是否泄露了秘密,就去杀她?”

“如果有凭据表明她泄露出去,我俩早已人头落地了。”

“啊。”夫人慌乱地颤抖起来,“我脑子里乱作一团。你快说怎么办,弥四郎。”

弥四郎没有做声,而是继续抚摩着她的后背。他十分了解筑山夫人,如果不这样安抚一下,她的内心会愈加混乱。“比如告诉少主,说那个小侍女经常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挑拨德姬和菖蒲的关系……”

“哦!可以。就那样办吧。”筑山夫人听到这里,竟扑哧笑了。她如此温顺,弥四郎反而不安起来。他美好的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他本以为,只要成功离间了家康和信康父子、信康和德姬夫妇的关系,眼前就会出现一条通衢大道。“您明白了吧?如果小侍女泄露您和减敬之事,一切都完了。”

筑山夫人紧紧抓住弥四郎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弥四郎对她柔软的双手和献媚的眼神十分憎恶。或许,这是对她毫不羞愧地背叛家康的愤怒。

“那么,告辞了。”弥四郎粗暴地推开筑山夫人的双手。夫人躺在枕边,怨恨地望着他。他沉下脸,慢慢向会客室旁边的房间走去。减敬正坐在火盆旁边等待着。

“减敬,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

“噢。”减敬望着弥四郎,会心一笑。

“减敬,夫人的病体如何?”弥四郎佯道。

减敬低声道:“这是一条血光之道,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是啊。但是……正因为是三河迎战武田的关键时刻,你一定要用心为她看病,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拜托了。”

“那……那是自然。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弥四郎出了房间,减敬干咳一声站起来,径直向夫人卧房走去。

夫人正呆呆地坐在被中,盯着空中。茶釜的响声仍然在寂静的房内回响,和夫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减敬也不说话,从茶器旁边取过装满了药汤的陶壶,换下茶釜。

“减敬。你能不能到三郎那里去一趟?”

“是。”

“你就说我的病比想象中要严重,让他前来看我。”她依然盯着空中,有气无力。

减敬出去后,夫人扑在枕上失声痛哭。为何哭泣,她自己也不清楚。想当初在骏府,少女时代的她是多么快乐,如今却成了孤独的飘零之人。种种往事不断浮现在她眼前。这难道就是女人的一生?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感激之情。

她一直怨恨家康,但现在,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了。如果世人知道了她和弥四郎、减敬之间的事,会怎样嘲弄她这不幸的一生呢?人们不会评说家康的冷淡,而会说:是筑山夫人的放荡使得家康心烦意乱,才去找其他女人。那样,她将死不瞑目!哭了良久,筑山夫人又坐起身,发起呆来。虽说死不瞑目,又能怎样呢?

若是以前,她一旦有机会,便和家康大闹,但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大闹的勇气。难道是道德与良心上的谴责让她失去了力量?

“少主来了。”外面传来平岩亲吉的声音。

筑山夫人赶紧正了正身子道:“赶紧收拾收拾,让三郎一人进来吧。”

不久,就听见信康在外面说话,支开了亲吉,拉开门。“母亲,听说您身体不好。”信康大概是闻到了房里汤药的气味,紧皱眉头,来到夫人身边坐下。

“啊。我也不知为何,最近老是精神不佳。恐怕我的日子不长了。”

信康满不在乎地笑了:“母亲不要多想,人是不会一有病就……”

“话是那么说,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弱,只想见见你。阿德的身体如何?”

“母亲,阿德好像怀孕了。”

“什么?!好,好啊!”

“还未通知父亲,生命……生命真是奇妙。”

“最近阿德身边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有,她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信康双眼放光。筑山夫人赶紧摇了摇手。“不是那种事。是关于菖蒲的,有什么可疑的事发生吗?”

“菖蒲……不,没有。”

“那就奇怪了。”

“什么?”

“阿德身边有个小侍女吧?”

“那个小侍女呀,她寸步不离,细心地服侍着阿德呢。”

“但据我所知,那个小侍女是个很不安分的女子,经常搬弄是非,挑拨阿德和菖蒲的关系。”说到这里,夫人停下来,小心地观察着信康表情的变化。

信康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小侍女憎恨菖蒲?这在他看来,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事。但他不想因此打扰卧病在床的母亲。“母亲,请放心。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离间,阿德和菖蒲都不会在意。”

信康这么一说,夫人的眼神顿时尖锐起来。她的良心本来还有一点不安,不想信康的反驳又让她的嫉妒之情燃烧起来。“三郎性情豪爽,才这么说。女人之间的事可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那么,”夫人喘息着探出身子,“那么菖蒲说过要回我身边来之类的话吗?”

“您说什么?”信康看了看母亲,“菖蒲曾向母亲说过这些话吗?”

“如果说过了,你准备怎么办?”

“真是混账!果真如此,我不会送她回您这里,亲自处理即可。但请您放心,菖蒲不是那种女子。”

夫人皱起眉头。十五岁的信康好像还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但如果就此放弃,她又害怕小侍女的嘴和弥四郎的眼神。“呵呵,”她突然笑了,“三郎真是个好心人。小侍女百般挑拨,企图将菖蒲从你身边赶走,你却全然不知。”

“母亲!我不想再听这些事了。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阿德都不会信的。请您不要说了。”

“哦,那么说,三郎认为阿德会为菖蒲的事高兴吗?”

信康自信地点点头,“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曾经说过,菖蒲是个谨慎、可爱的姑娘。”

“三郎,我是担心发生意外,才告诉你。我死去的舅父今川治部大辅因为亲近侍女,差点被甲斐的夫人毒害。”

“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还不仅仅是治部大辅。就是母亲我,也差点被现在滨松城的阿万害了性命。女人的嫉妒,能将人变成鬼。”

“我明白了。”

“你又轻描淡写,我很担心。今后那小侍女说话做事,你千万要小心。”

信康表情扭曲,站起身来,“母亲既然身体不错,那孩儿就告辞了。”

“再多待一会儿。”

“不行。父亲马上就要出征到野田城。我可能也快要接到出征的命令。母亲多保重。”

“三郎,我还有话要说。”

但是信康已经没有回头的意思。减敬和信康擦肩而过,畏畏缩缩地一边搓手一边走进来。“夫人。”

但是筑山夫人并不回答。丈夫早已经不属于她了,她一直将信康当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被抛弃的感觉,顿时让筑山夫人变成了一个疯狂而孤独的人。

“少主真是勇猛。他要是出战,武田军定会心惊胆战。”

“……”

“人们都说,他将来会超过他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将。”

“住口!”

“是……是。”减敬惶恐地蹲下身,拨旺炉火。

“我真希望自己是生在一个百姓之家。”

“夫人真会开玩笑。”

“我终于明白了,所谓女人的幸福,不过就是守着丈夫、孩子,开心度日。”

“夫人说得不错……”

“我真想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减敬,你能不能带我去某个遥远的国度?”

“夫人尽开玩笑。来,汤药好了。您先喝了这个,然后好好歇息。”

筑山夫人又沉默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牙咬得咯咯响,颓然倒在枕上。

减敬赶紧惊恐地给她扇风,替她盖上被褥,伸手取过他亲自调制的汤药。这是清热去毒之药,他在汤药中搀了些甘草。看到她温顺地喝着药的样子,减敬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作为女人的筑山夫人,那么悲伤而可怜。减敬静静地替她揉着背。“唉,女人的幸福……大概正是如此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中想,如果这个女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也许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悲惨。减敬甚至想劝说胜赖,让信康继续统治冈崎,让筑山夫人再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如此一来,冈崎城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落入武田之手。这个时刻快要到来了。

“减敬……我不会认输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

“什……什么事?”

“三郎和德姬,还有那个小侍女,不让他们反目为仇,我是不会罢休的!德姬是仇人的女儿,那个小侍女是仇人派过来的奸细。”

减敬没有回答,他一边悄悄地替她拉上被褥,一边在脑中考虑,给胜赖的密函究竟该如何写。

一二 甲府虎殇

不知不觉,春色渐浓。点缀在吉田川两岸的白梅,已经吐出黄色的嫩芽,樱花也要开了。

武田胜赖没想到此次出征竟陷入胶着状态,想不到这座小城会耗费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从帐篷里抬头望着野田城,那野田城背依本宫山,城下长满茂密的竹林,可谓丛林之城。

就连一向行事谨慎的信玄都说:“原来这就是野田城。早知道它这么小,我们在进军途中顺便就可以把它灭掉。”

山家三方众把守的长筱城坚固高大,令人畏惧,实为要塞。而眼前的这座野田小城则给人一种渺小的印象,感觉一天之内就可以攻下它。

城主是长筱城菅沼伊豆家族的菅沼新八郎正定,守城士兵只有九百余人。但发起攻击后,武田发现这座小城的抵抗力远远超出估计。

家康派松平与一郎忠正前来叮嘱道:“决不能让他们从此通过。要知道,失去了野田城,冈崎城就危在旦夕了。”他让他们死守野田城。

武田军在正月十一发起了首轮进攻,而现在已到二月中旬。胜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掐指算道:“快四十天了,他们真有些手段。”一旦明白无法一举攻下,武田军开始作长远打算。将主力放在树林中,其他士兵分布在石田村至佐佐良濑、黑坂、杉山原一线。

家康当然没袖手旁观。正月,他重整遭受重创的滨松军,然后率领三千精锐,前来增援,主力在笠置山。

两厢有很多次决战的机会,但是信玄和胜赖都放弃了。

胜赖在双方僵持期间,开始筹措如何搅乱下一个进攻目标冈崎城内部,希望能兵不血刃地进入冈崎,而信玄则在考虑更深远的计谋。在三方原大捷第二日,信玄便将织田家老臣平手泛秀的首级特意送到信长处,宣布与其绝交。绝交之辞背后,隐藏着信玄无比的自信,也暗含威吓之意。其言外之意即:我已打败了忘恩负义的家康,尔和家康联盟,究竟有何好处?

信长领会到这一点,于是派人前来反复申明,不会再派援兵支持家康。

而胜赖在冈崎城中的策略似乎也奏了效,不时有好消息传来。他于是向野田城派出了最后一个劝降使者。

“这不是白费心机,三郎兵卫。”胜赖面带笑容地说道。他身后的山县昌景哈哈笑了。

“家康此次会对我们的实力有切痛之感。”胜赖笑着回到床几边坐下,山县昌景又笑了。

“三郎兵卫,为何发笑?”

“没什么,人与人所想如此雷同,怎能不让人发笑?”

“雷同?”

“家康在努力回避决战的同时,焦急地等待信长援军的到来,而主公也在等待着信长因为畏惧而放弃增援家康……他们考虑的都是援军。”

“哈哈……原来如此。”胜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腰间口袋中掏出细细的香木,“三郎兵卫,将这个点着。我们一边闻香,一边等待使者归来。”

“是。”昌景将香木放到行将熄灭的火上,“信长到底会作何选择?少主是如何预料的?”

“作何预料?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家康认为信长是他的盟友,而主公则认为信长在某种情况下会转而支持他。”

“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冈崎城,如果到时派去使者说,若不从……信长对利害得失颇为敏感,无论有何想法,他都会放弃与我们作对。”

“您是说,要以实力收服他?”

“这话听来不像是你三郎兵卫所说。当今乱世,除了实力,难道还有其他东西行得通?”

“如此说来,冈崎城也是利用实力攻下的?”

“哈哈,冈崎当属例外。筑山夫人好像一心改嫁。女人的心愿是我们所不了解的。”

“她说如能改嫁,就放我们入城?”

“对。她希望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并想让有今川氏血脉的儿子继承三河旧领。她答应在家康率领援军前来野田之时,立刻放我们入城。”

“哈哈哈,太奇怪了。她不是正常的女子,肯定是发疯了。哈哈哈!”

“三郎兵卫,不要笑。”

“最可笑的是,少主竟然对此毫不怀疑。”

“什么,我可笑?”

“少主,您清醒清醒吧。无论多么疯狂的女人,都不会如此行事。”

“我也曾经考虑过。所以我让他们献上夫人的亲笔书信,否则就踏平冈崎城!”

“如此甚好,但只怕书信不会轻易送来。”

正说着,军帐前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派往野田城的使者回来了。

二人停止谈话,将使者迎了进来,是长筱城的菅沼伊豆和奥平道文。二人脸上阳光灿烂。看到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胜赖终于放下心来。

“怎么样,说服正定了吗?”

“他真是难缠。”伊豆满脸夸张的表情,单膝跪在胜赖面前,“松平与一郎在背后严密监视着新八郎正定,使得他有些话说不出口。”

“但是我们已经攻下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如他继续在本城负隅顽抗,恐将全军覆没。”

“是。在下反复陈说过这种结局。但与一郎在身边,他无法明言,只说织田的援军肯定会到来。但是……”伊豆停下来,和道文对视了一眼,“如果没有与一郎在,新八郎或许会松动些……”

“哪里会有什么织田的援军?信长已经派人到父亲这里道歉,与我们和好了。”

“此事我也屡屡提起。新八郎的话很模糊,他说,若是武田方能够将这次战斗中的俘虏遣送回去……”

胜赖和山县昌景相视,点点头。武田方虽知不能立刻攻陷眼前这座小城,也并未懈怠。他们一面暗中筹划对付岐阜和冈崎之谋,一面打算天亮以后,吩咐佐佐良濑、黑坂、杉山原和轰目木等处的军队轮番发起攻击。在这种情势下,家康的军队又能坚持多久?所以,当菅沼新八郎明白织田的援军终不会前来之时,他只能投降。

“三郎兵卫,就这样定了。你认为还需要几天?”

“两天足矣。”

胜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再去告诉他,俘虏一事,我们已知。我马上去父亲那里,劝他停战。”

“太好了。你们明白了吧,继续打下去,对野田城没有任何好处。”

听到昌景这么说,二人伏在地上,对视了一眼。昌景说只需两天就可攻下野田城,他们似乎不大相信。但胜赖不以为然。被逼到本城的对手,已不可能对武田家构成威胁了。

胜赖出了帐篷,翻身上马。遥望着家康主力所在之处,他笑了。比较着自己和家康的年龄差异,他内心不禁感到可笑。

逐渐回暖的大地上,没有一丝风,笠置山上的战旗无力地耷拉着。三方原经历了九死一生,此处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家康却还白日做梦,天真地相信织田的援军会到来。他甚至不知,此间他的妻子已经在冈崎城为他挖好了陷阱。其实,战争到了这里,已经算是结束了。

胜赖不曾见过筑山夫人——那个背叛丈夫并且希望改嫁的女人。在胜赖心目中,她乃是个不洁的丑陋女人。家康反而让人觉得可惜和同情。

胜赖一边沿着向南延伸的吉田川河岸,向轰目木的据点飞驰,一边自言自语着:“真是个疯女人。她一定会送来书信。”若是那样,他就可以先行进入冈崎城,那时,家康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信玄的帐前,立着两株开满花的香椿树。小心谨慎的信玄让这个据点的出入口背对野田城,并在外围设置了四道栅栏。每一道栅栏处都布置重兵把守,在二道军帐至主帐之间,则布下影武士。那些影武士特别像信玄,连胜赖都难辨真假。

“我是胜赖,请通报父亲。”胜赖在主帐前正了正衣襟,说道。

“进来。”里面传来粗重的声音。信玄正让随军医士替他按摩肩部。“每当长期对阵,遇到万物逢春的季节,我肩膀都会不适。”

“父亲,菅沼新八郎要投降了。”

“哦,是时候了。我们的粮队来回奔波,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了。”信玄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什么,摸了摸肚子,“那么,该留谁驻守野田城?”

“父亲的想法是……”

“我离开后,家康会迅速强大。还是让三郎兵卫镇守吧。”

“孩儿也那样想。让山家众和三郎兵卫留守较好。”

“若是家康强大起来,威胁到我们的后方,将很麻烦。就这样吧。”信玄似乎也认为只需一两天就可攻陷野田城,气色非常好。自发兵以来,信玄愈加肥胖。大概是天气变暖的缘故,他满脸红晕。“还有事吗?家康本性狡猾,看到菅沼新八郎有变,不定会前来偷袭。你到各阵中,命令士兵们不可掉以轻心。”

胜赖几乎每天前来汇报一次战况,每次信玄都会说“不可掉以轻心”。骄兵必败,在信玄看来,胜赖身上还缺乏周密和冷静,让他放心不下。胜赖离开后,信玄微微地闭上了双眼,让医士接着替他按摩。

“今天是二月十六。”他自言自语道,“今晚的月亮定会很美。”

“大人说什么?”

“无事,我只是自言自语。”信玄闭口不语了。他感到肩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情逐渐舒畅。世人也许认为,他会因为野田城久攻不下,而陷入和三河人的持久战中,但他已经轻松计划好一条通往胜利的光辉大道。

大道的钥匙,在于织田信长的态度。

三方原大捷后,信玄首先向伊势的北畠具教派去密使。巩固了武田和北畠的军事同盟后,信玄立刻列出信长的五项罪名,送去了平手泛秀的首级,宣布和信长断交。

正月二十,信长特意派遣同族的织田扫部来三河。扫部向信玄反复说明,信长并无异心,但信玄不予理睬。接下来,他又请求将军义昭起兵讨伐织田氏。将军义昭按照他的要求,发动了军队。如此一来,织田人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支援三河?

信玄微微闭着眼,呵呵笑了。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年轻家康的狼狈、悔恨之态。

家康也绝非普通武将,他好像正月末就已识破信玄的意图。

根据各处情报,有迹象表明:家康曾于二月初三次派遣密使前往越后的上杉谦信处,其目的一目了然。但北国之春迟迟未到,正苦于对付富山地区一向宗暴乱的谦信,根本无力支援家康。

“好了,舒服多了。”信玄高兴地对医士道,然后吩咐佑笔拿砚台来。

他要从三河出发了。出发前,他要给本愿寺光佐修密函一封。因为一向宗信徒在近畿一带起事,所以请浅井长政和将军义昭务必尽全力除去信长。他在按摩时想到此计,想从背后向胆大包天的信长捅上一刀。

信玄笔走龙蛇,立挥而就。他脸上露出沉稳的笑容。这时,帐前又传来喧哗声:“我是山县三郎兵卫,请通报。”信玄回头看着贴身侍卫,抬了抬下巴。

山县昌景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还未坐下,就急急说道:“明白了胜负就在一两天内后,他决定立刻打开城门。”

“太好了。菅沼新八郎呢?”信玄一面将密函递给佑笔,一边面无表情地问道。

“新八郎在本城周围筑起堡垒,躲在里面不出来。”山县昌景施了一礼。

“对野田城人不得无礼。”信玄柔声道,“明日一早你立刻进攻。”

“那么,停战之事呢?”

“明日下午吧。他们或许还在等信长。”

昌景突然爆笑起来:“真是失算。”

“你说谁失算?”

“主公和信长。”

信玄表情扭曲,苦笑。从甲府出发时,他的确没有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说“失算”并不过分。无论信长内心作何想,他也不会破坏盟约而向家康增派援军。信长的错误已被修正。现在,进退两难的不是信玄,而是信长。

待山县三郎兵卫和信玄商量完接收野田城以及对付笠置山的家康事宜后,已近傍晚了。

信玄用完饭,穿着铠甲直走到帐外。十六的月亮已升至空中,周围恍如河水般清澈。面前的群山黑压压地挡着夜空,夜色中的野田城黑漆漆的,没有一星灯光。

信玄转过头看着手提武刀跟过来的贴身侍卫,道:“今晚能听到笛声吗?”

“嗯。”侍卫只应了一声,未置可否。

信玄忽又抬起头来望着夜空,繁星闪烁,他不禁生出感慨。

月亮出来后,星星渐次看不见了。可怜的星星,虽然在拼命地争抢光芒,毕竟还是消失了。如今,在信玄这轮明月面前,家康、信长之类的星星也被夺走了光芒。野田城的主人,甚至不能归入这些星星之列。又有多少杂兵、下人,怀着渺小的企盼,在世间苦苦地挣扎、喘息!这就是人间。

恐现在的野田城内,那些人匆匆吃完晚饭后,正悲怆地激烈争论。就在信玄唏嘘不已时,传来忽近忽远的笛声。

“看来今晚可以听见笛声。”

“是,是平日的笛声。”下人回答道。

“那个吹笛的高手叫什么?”

“那人师从伊势山田的御师家,名芳休。”

“哦,献给神灵的笛声,难道今晚竟变成了城池沦陷前悲怆的哀鸣?搬床几来,我要静静地听一会儿。”

“是。”下人应着,向跟过来的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信玄的军帐后是一块空旷的土丘,不时落下树木的黑影。春风拂过野田城,吹到了这块土丘上。隐隐的,那风声中也常常夹杂着城内的人声。

风停了,也就没有了人声。只有月光底下那哀怨的笛声,悠悠地飘过来。不仅仅是今晚,那笛声已经延续了近二十日了。从双方僵持始,那笛声每天晚上都会在夜间响起。

天亮了,人们誓死拼杀;日落后,人们收起手中的武器。吹者,听者,都陷入一种生命的孤独中,细细品味战旅的哀愁。

不知何时起,连信玄也被那笛声吸引住了。“……城内好像有风雅之人。真是高手。”

一个贴身侍卫听到信玄的夸赞,便射了一支箭过去,问吹笛人的姓名,最后得知,是伊势山田的嫡传,叫村松芳休。

信玄以为今晚可能听不见那笛声,不想它还是在同一时刻,从同一个地方传了过来。既然陷落已成定局,城内的人心大概也逐渐平静。贴身侍卫将床几搬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城里的人听到这笛声,还以为谁在哭泣呢。”

信玄在能最清楚地听到笛声的椎木背阴处坐了下来,但很快又立起身。

“将床几再向左边挪挪。”

“啊?”

“城里的人也许知道我们每晚都在这里听笛,将床几挪挪。”

“是。”贴身侍卫应着,顺从地将床几挪到一株幼杉旁。

“战争中最忌讳大意。如有人知道我听笛的地点,就可能在白日用火枪攻击,我可能因此丢掉性命。只剩下一晚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只有一个下人在旁侍候,为了不打扰信玄的雅兴,余者分别藏身于左、右、后三个方位。信玄轻轻地摇着军扇,微微闭上了眼睛。月光越发清冷,山谷、树木、城池,都仿佛沉浸在这最后一夜的美妙笛声中。或许芳休本人也在一边流泪,一边吹奏出感人的乐曲。

月亮躲到了云彩后面。五十二年的人生,信玄历历在目。十六岁那年初次出战,不觉间过去了三十六个春秋,岁月如歌。

突然,“嗵嗵”几声巨响,仿佛要把山谷、大地、河流都要震裂了。信玄听到从刚才放床几的那个位置,传来了几声响,便猛地跳了起来。

那一瞬间,信玄突然感到愤懑无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黄河决于侧而神不惊。为了练就此种心态,信玄可谓费尽苦心,他认为自己确实达到了此等境界。

即使在川中岛时谦信杀进了本阵,他也没有从床几上跳起。但是今夜,尽管他已经预料到可能有人向他开枪,并为此作了准备,仍然不禁惊慌。

还是修炼得不够啊!自责一番后,信玄正要坐回床几,巨大的身躯却摇摇晃晃起来。一种强烈的麻木感从右腰直窜到脚,他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信玄顿觉狼狈不堪。他正要用右手支撑起身体时,突然大吃一惊——他的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感到后脑有种异样的疼痛感,右脸直向地面扑去。

下人拔出刀,高声叫喊着向信玄这边跑来。

“主公被火枪击中了。”

“浑蛋,瞎吆喝什么?!被火枪击中的不是我。是侍卫,快去……”信玄呵斥,但牙齿咬得咯咯响,声音终于越来越低。他的嘴唇痉挛着,感觉有口水流出来。他试图用左手撑起身子,但右半身仿佛在地上扎根了一般,十分沉重。心内一急,他忽感胸口被什么堵住了,要吐出来。

“哇!”信玄终于吐了出来。那东西好像是食物,又好像是黑色的血块,左脸上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信玄不得不承认,自己旧病复发了。

此次进京可谓思虑周密。有今川义元的前车之鉴,他不慌不忙,小心谨慎,而且初战大捷,眼看雄心壮志即将实现,一切却在瞬间化为泡影。难道被月光夺去了光芒的星星,不是家康和信长,而是自己?必须活下去!怎么能死?!

“不要叫——”信玄想要怒喝,但仍然说不出来。

“不要叫,不要让敌人发觉。都别说话。”微弱的声音使得跑过来的贴身侍卫们更加惊恐、狼狈。

“主公被击中了!快向少主报告。”

“叫医士来!快。”

“赶快将主公搬到军帐中。”

月光下,黑影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笛声依然在夜空中飘荡,仿佛要融化在夜气中一般,但这里已经没有人再听它了。

“主公被击中了。”

“那笛声是敌人的阴谋。”

一片混乱声中,使者在胜赖和各位重臣的军帐之间发疯般地狂奔。

笠置山的家康,已经双手抱拳很久了。床几后的鸟居元忠和神原康政不时地发问,但家康只是“噢、嗯”地应着,并不作答。二人也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嘴,在月光下沉默着。从这里看去,武田的阵营团团包围住野田城,在淡淡的月光中朦胧不清。月光下的敌人逼迫着家康作出决断。

大久保忠世道:“野田城只能在明日……”

家康听到报告,一面在内心赞叹他们付出了牺牲,一面却呵斥道:“真是一帮没用的家伙!”

野田城陷落之时,即武田大军发起攻击之日。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已被派往吉田城,石川数正也被派往冈崎城信康处。

但面对信玄大军,家康自己尚且无能为力,吉田和冈崎也不过相当于洪流面前的独木桥。种种迹象表明,令家康望穿秋水的织田援军已不可能到来;就是最后一线希望上杉谦信的援兵,也迟迟不见踪影。但家康既不动摇,也不慌乱,他已经渐渐步入成熟。

照他的判断,此后留守野田城的应该是山县三郎兵卫昌景。那昌景定会在此牢牢盯住家康的主力。一旦看到家康有追击信玄的迹象,他无疑会袭击滨松城,以牵制家康。面对敌人的前后夹攻,势单力薄的德川军如何抵抗?是在人间建立净土世界,还是选择武士的死亡方式?家康满脑子都在想这些。

其实家康对于生死早已经没有了困惑,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实现志向而死。寂静的月光下,那些死去家臣的幽灵包围住他,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代他而死的夏目正吉,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懦夫而英勇赴死的鸟居忠广,战败后,为了断后在雪地中被杀的本多忠真,还有年纪轻轻的松平康纯、米泽政信、成濑正义等人一一浮现在家康眼前,像是在倾诉什么,然后又悄悄离去了。家康明白他们想要诉说什么。

“主公,不要想得太多。”能够单独面对号称天下第一武将的信玄,绝非不幸之事。

“请您明白,信玄乃是上天用来磨炼主公的试金石。”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几乎震裂了夜空。不待家康发问,神原康政率先站了起来。

“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鸟居元忠站在月光下,抬头远望。

“奇怪,城内仍是静悄悄的。”康政说道。

大久保忠世歪着头不解地走进帐中,道:“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火枪。”

家康没有回答他,单是轻轻道:“不要说话。”

“只响了几声,再也没了声音。大概没什么事。”

“也许是某种暗号。是否因为知道城池即将陷落,而突然发动夜袭……”

康政匆匆走到外面,想去打探一番。不知康政说了些什么,最后只听见他吩咐下人“……快去看看”。有人应了一声,匆匆跑下山去。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探马首先来报,说山县昌景已经入城。接着,鸟居元忠前来禀报说,信玄派来了使者。

“使者?”家康思考了半晌,才问元忠道,“是谁?”

“长筱菅沼伊豆家的家臣,是否斥退他?”元忠这样说,显然是认为信玄欺负德川军处境不妙,派使者前来劝降。家康并未立刻作答,而是久久沉思。事已至此,派使者来干什么呢?“见见无妨。让他进来。”

“望主公不要动怒。”

“我们随时可以杀他。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那使者带着出人意料的恭敬神色走了进来。是菅沼伊豆家的老臣同苗满信,已年过花甲了。“在下是山家三方推荐给信玄公,然后被派到此处的使者。”

家康故意岔开话题,漫不经心道:“听说信玄公发病了。”对方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听说他胸口发闷,经常吐血,是否因为长期征战变得如此柔弱?”

“在下不在他身边,因此不知详情。但来此之前见到他,气色尚好。”

“足下此次前来何事?”

“大人和野田城没有联系,大概不知其详情,请容鄙人细细道来。”

“你是想说菅沼新八郎已经举城投降了?”

“不错。信玄公从甲府调来巧匠,让城内所有水井均无法出水,他出降也是迫不得已。”

“让水井不能出水?”家康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眼使者。攻打二俣城时,武田军曾经放木筏到天龙川坝下切断水源,此次又派人掘入地下,断绝水脉……想到信玄层出不穷的奇特战法,家康不觉毛发倒竖。“信玄公的战法真是变化无穷。”

“是。所以,守城的将士们通过能满寺的僧侣向信玄公求情,希望能够留下菅沼新八郎和松平与一郎的性命。”

“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日。”

“进展如何?”

“信玄公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将二人迫入二道城,反复劝说他们追随甲府。”

“他们于是投奔了武田?”

使者耸起半白的眉毛,微微笑道:“没有。他们宁死不屈。我家主人菅沼伊豆和作手的奥平监物入道、田峰的菅沼刑部三人于是为他们求情。”

“哦。”

“但费尽了口舌,他们也不肯屈服。因此,山家三方决定用他们交换扣押在滨松的武田人质。”

家康禁不住哈哈笑了。他早已认定人质在这次战斗中会派上用场,因此秘密将他们送出了滨松。

“信玄公同意了山家三方的建议,派你前来商议人质交换事宜吗?”

“正是。”

“若我不答应,又待如何?”

对方变了颜色。定发生了什么事!家康想。

“果真那样,鄙人只能付之一笑,切腹自杀。”

“自杀也并不能完成你的使命。你在向谁谢罪?”

“两位被囚的武将令我深深感动。”

“你见过那二人吗?”

“是。两位都被信玄公的宽广胸怀深深感动。大人难道要弃那两位甚至感动了信玄公的武将不顾吗?”

“我没有说要抛弃他们。”

“鄙人也想替他们请求大人。请您体谅其中大义。特别是松平与一郎,自从大人六岁那年到热田为质,就一直陪伴在您身边。”

家康听到这里,故意绷起脸道:“足下所言差矣。若信玄公果真信守承诺,我自会率领众人,护送人质前往广濑川。只要信玄公能做到,我自然没问题。”

使者无力地垂下头,“我定向信玄公转达大人的意思。”

“好,我们分头准备吧。元忠,代我送客。”

二人去后,家康垂首,绕床几慢慢踱步。此事着实蹊跷……

人质交换很快开始。双方人质在两千多人马的护送下,来到广濑川河岸上。山县昌景已经进入野田城,如果信玄耍阴谋,武田的主力立刻会前来袭击。为防万一,家康令在滨松地区雇佣来的伊贺众分布四周,防敌突袭。但人质交换后不久,家康就接到探报说,有轿子从信玄的本阵出发,急向长筱城方向去了。不久,更准确的探报来了:有三顶轿子。但他们并未进入长筱城,而是朝北方的凤来寺而去……

如果轿子里坐着信玄,不是明显的撤退吗?他为何要撤退呢?“不可掉以轻心。”家康对旗下众人吩咐道。武田军也许是佯作撤退,骗家康退回滨松城,他们再调转矛头进攻吉田。果不出家康所料,留守野田城的山县昌景似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进攻。

人质交换后第二日。“我有机密要向大人汇报。”困于野田城的松平与一郎忠正的部下鸟居三左卫门前来拜访同族鸟居元忠。

“三左,你难道想和主公谈论守城之事?”

“除了大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对我也不能说吗?”

“是。烦请您前去秘密通报大人。”

“故弄玄虚。那好,我去给你禀报。”

家康在军中也穿着战服睡觉,因而常常全身发痒。他此刻正泡在热水中,一边擦着背,一边让下人在他衣服里寻找虱子。

“报。野田城的三左要单独面见主公。”元忠越过下人的肩膀,看到了家康那污浊的内衣,大声道。

“让他候着。”门板后传来家康的声音,“我正在搓背。”

“三左连我都不肯告诉,一定要见您。”

“连你都不能说?”家康惊道,“三左进来。”三左卫门小心翼翼来到门板后。

“你究竟有何事?”

“这……”三左卫门的视线从家康的身子上移开,道,“有传言说武田信玄在阵中被击身亡了。”

“什么?!”家康失声叫道。

信玄曾差点让家康的人生陷入黑暗,家康尝尽了三十年的酸甜苦辣,在终于要迎来光明之际遇到的最大障碍——这块巨大的绊脚石,居然在阵中死掉了,这个传言简直让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三左!”家康裸着身体,怒睁双眼,提高嗓门,“你从何处听来这个传言?说!”

“是。正因为事关重大,小人才决定只告诉大人一人。”

“擅长阴谋的信玄大概是想借此蛊惑我军心,或是为了诱信长公上钩,总之,他居心叵测。但你既然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总有理由吧。快告诉我传言出自何处。”

“是……”三左卫门再次将视线从家康的身体上移开,“小人在野田城被困期间,一直苦苦思考是否有法子击中信玄公。”

“哦。”

“甲斐军虽然强大,但也只是因为有信玄公,若杀了他,就相当于折断了甲斐的柱石……”

“真啰唆!不需要讲这些狗屁东西!我在问你传言的出处。”

“见谅。三左说的正是此事。被困的野田城内,有个吹笛的高手,出身于伊势山田家,名村松芳休。”

“那个吹笛高手——你有屁快放!”

“请大人耐心听小人说。那个吹笛高手每晚都在战斗结束后吹笛子,双方都沉浸在笛声中。三左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小人听说信玄公喜欢吹笛,就将芳休诱至能够让武田本阵听到笛声的位置,让他每晚都在那里吹奏。”

“这样啊,有意思。”

“所谓人有所好,想必信玄公会听得入迷。他究竟会在什么位置听笛……那正是小人关心的问题。信玄的轿子赴凤来寺前一天,在武田本阵后面的土丘上插着一根系着纸片的竹竿——”

家康忘记了穿衣服,紧紧地盯着三左卫门。

“那支竹竿立刻引起了小人的注意。小人相信,那就是信玄公听笛的位置,于是我借松树枝的掩护,用火枪对准了那个地方。”

“……”

“芳休也是此事的证人。那一晚,小人让他照例吹笛,就在他的笛声吹得出神入化之时,小人开枪了。”

“……”

“接下来,我发现武田阵中一片混乱,不时传来奔走呼号之声。第二天,信玄的轿子就向凤来寺方向去了。”

一直默默听着这一切的家康突然大喝一声:“浑蛋,住口!”鸟居三左卫门顿时惊恐得缄口不语。“如此说来,那根本就不是传言,而是你的得意之作?”家康怒喝,“快拿衣服来,我差点因为这无聊的话题而伤风。三左你总是喜欢上别人的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竹竿不过是敌人的诡计?”

三左卫门一脸茫然。他看着家康穿上下人送来的衣服,默默无言。“你真是个呆子,三左。好不容易张罗个陷阱,却被对方利用……好了,还是我家康来告诉你吧。你们都退下。”穿上战服后,家康粗暴地斥退了下人。“过来,三左。这里再无外人。轿子的确是冲着凤来寺方向去了吗?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动静,快详细说来。”

三左卫门听到此话,猛地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家康的用心。“是,是。小人一直在关注着他们。”他探过身子,“我开枪后,对方立刻陷入喧哗和混乱之中。接下来,就听见骑马的武士在阵中狂奔,人越来越多。”

“天亮以后,他们就来交换人质……”

“不,天亮以后,山县三郎兵卫就怒气冲冲进城去了。”

“我知道了。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同。那么,接下来你怎么做?”

“小人并不认为那一枪会要了信玄的命,但他肯定受伤了。”

“不要妄下论断。他在阵中死去的传言,你从何处得来啊?”

“山县的队伍进城时,运送粮草的百姓说的。”

“你将那百姓的原话告诉我。”

“是……那人拎着专给信玄的鸡肉饭前往阵中,忽听得一声巨响,他顿时吓破了胆……”

“等等,三左!我听说信玄自参禅以来,十余年一直坚持吃素食。他为何要吃鸡肉?这个你可问过?”

“问了。信玄胸部有病,这也是他在出征时召集医士在身边的原因。医士劝说信玄在军旅期间不宜再吃素食,而是将鱼肉之类作为药饵。”

“哦。”家康双手抱肩,“接下来呢?”

“他说,在一片混乱声中,的确听到有人大喊主公被击中了……被火枪击中了……两个侍卫抬起了一动不动的信玄,随后,两个医士匆匆被传进了军帐。信玄好像的确死了。”

三左卫门一口气说完,家康两眼放光,陷入了沉思。三左卫门所说也并非没有可能,但他怎敢轻信?正如战有胜败,人有生死,就在家康对命运绝望的时候,对手信玄却突然倒下了……这难道真是偶然?

“三左。”家康叫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一种难以抗拒的亢奋刺激着他的四肢,他的声音都走样了。如果这是事实,出于礼法,他当低头凭吊……阴霾渐渐散去,可以看得到蓝色的晴空。如果此时掉以轻心,那么转眼又有可能乌云密布,甚至下起瓢泼大雨。不可性急!不可性急!

“大人。”看到家康沉默不语,三左卫门小心翼翼道,“即使信玄公真死了,小人认为,武田方也会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

“有理。”

“果真那样,武田会在民间散布什么消息呢?”

“他们肯定会说,要在凤来寺休养一段时间。”

“那么,小人到凤来寺探个究竟吧。”

家康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反对,单是觉得,即使去了凤来寺,也打听不到事情的真相。身边总是带着影武士的信玄就算死了,也定会让某个替身躺在病床上,并让佑笔模仿他的笔迹。家康想到这里,站起身来。

“听好了,休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明白。”

“你马上回去,为慎重起见,注意寻查武田究竟会散布什么消息。”

“是。”

三左卫门出去后,家康长叹一声,禁不住哈哈大笑,但马上自责:尔岂可幸灾乐祸!

一三 德姬报信

对德川家康的命运具有转折意义的天正元年春,织田信长却危机不断。

武田信玄、足利义昭、本愿寺光佐、朝仓义景、信长妹婿浅井长政,都聚集在反信长的旗帜下,力量愈来愈强大。到后来,佐佐木的余党、北畠具教、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也理所当然成了信长的敌人。为了渡过危机,信长四处奔走,苦思如何才能对付武田。

信长的策略之一,是于正月派织田扫部到信玄处,以表明绝无二心,但信玄并不信他。如此一来,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力挽狂澜:织田、德川、上杉结为同盟。虽如此,信长却并没有余力派援军去支持家康;而家康到底能够在三河地区抵挡多长时间,直接关系到信长的命运。

就在他忧心忡忡之时,探报到:“武田信玄已经停止进京。”

信长一开始并不相信消息的真实性。“那只老狐狸大概又在耍阴谋。”如此判断,是因与家康的对抗太苦,信玄恐会决定放弃三河地区,而和伊势的北畠具教联手,选择从吉田乘船直抵堺港,在那里强行登陆。如那样,信长的势力必须一分为三,一以对付美浓过来的侵略军,一以防备朝仓和浅井,一以阻挡武田登陆……

作出判断后,信长立刻进京了。在对信长形成的包围中,最弱的一个环节,无疑是占据京城的将军足利义昭。这个可恶的浑蛋!信长心里虽然暗恨不已,但在包围二条城之后,他还是派人前去,表明自己并无二心。

在义昭被围的情况下,双方举行了谈判。义昭企图坚持到信玄顺利抵京,他故作和好,和信长签订了誓约。

四月初七,信长早已离开京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个击破,是他擅长的策略。他派佐久间信盛和蒲生氏乡去攻打困守近江鲶江城的佐佐木义弼,自己则前去看望守卫虎御前山堡垒的木下秀吉,那虎御前山是为了防备妹婿浅井长政而修筑的。

四月初九傍晚,已经领有长滨五万石俸禄的“猴子”木下秀吉,和爱将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福岛市松、石田佐吉结束了攻打小谷城的演习,正让竹中半兵卫进行讲评。

“藤吉,干得不错呀。”在可以鸟瞰小谷城的军帐前,信长下了马。

“主公。”秀吉大大方方跑到信长身边。他并非不知信长已到,但装作刚刚发觉。“真抱歉。众人大意,没看到主公已到。虎之助、市松,快过来。”竹中半兵卫等人应声跑过来,向信长问好。

信长将马缰递给侍从,眺望着正对小谷城而建的坚固堡垒,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并不是对秀吉的设计不满。在这里大声呼叫,小谷城里的人就可以清晰地听到。想到那里还住着妹妹和三个可爱的外甥女,信长不禁对糊涂的长政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天气晴好,从这里可以看见阿市夫人和孩子们的身影。”秀吉道。

“藤吉郎,到里边来。半兵卫也过来。”

“是。”秀吉第一个站起来,进到帐中,为信长搬过扶几。“将军好像暂时夹起了尾巴,听说武田信玄已经放弃了进京行动。”

“还有什么消息?”信长接过秀吉的部下石田佐吉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屏退众人,“半兵卫是秀吉的军师,留下来,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秀吉令众人退下,帐内只剩下了三个人。

“武田信玄好像死了。是吗,半兵卫?”

半兵卫低下头,半晌方道:“在下派人调查了他赴凤来寺之后的种种动向,没有还活着的迹象。”

“哦。”信长目光如鹰,看看半兵卫,又看看秀吉,道,“家康在三月初试探性地进攻过?”

“是。然后武田方忽然宣布信玄病愈,再次出兵三河,他本人则坐镇平谷,在手洼、宫崎和长泽地区修筑了堡垒,并于三月十六派山县三郎兵卫攻打吉田城。”半兵卫答道。

“这种举动和以前有何不同?”

“所谓有所不同……是三河人的判断。其实不仅仅是三河人这样想,对不对,半兵卫?据说坐镇平谷的信玄看上去年轻了一些……”

“半兵卫!”信长忽然道。

“在。”

“这是你的猜测,那个信玄是替身吗?”

竹中半兵卫白皙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在下听说,那是信玄的第四个堂弟逍遥轩。”

信长忙道:“若是信玄死了,半兵卫,你当怎么办?把你自己当作武田的军师回答我!”

半兵卫沉稳地施了一礼,“若是我,就隐瞒这个消息,将队伍撤回甲斐。”

信长接下来的问题更加尖锐:“为何要隐瞒,半兵卫?”

“因为家康非等闲之辈。家康出师不利,信玄反复羞辱。如果信玄死去的消息被家康得知,他们必无法顺利回国。此为其一。”

“其二呢?”

“那些切盼信玄进京的大名将立刻崩溃,主公的势力将迅速扩张。”

“其三?”

“其三,以暂向信玄称臣的山家三方众为首的一些家臣,可能不服胜赖,必不断溃逸。”

“好!”信长大叫,“的确如此,即使是我,也会隐瞒死讯。我再问你,胜赖器量究竟如何?”

“不及其父处有二。”

“第一是什么?”

“年龄。”

“第二?”

“性情急躁。”

“哈哈,”信长笑了,“说到性情,我要比他急躁得多。你若作为军师,隐瞒死讯后,接下来又当如何?”

“人须有自知之明。隐瞒死讯后,应当迅速撤回本国,抛弃骏河而死守甲信两国。”

“如果胜赖不听呢?”

“那么武田氏就要灭亡了……嘿,我将隐退。”

“好个无情之人!听到了吗,秀吉?半兵卫此人不可掉以轻心。”信长大笑起来,随后道,“藤吉,该你了。”

“是。”

“你若是家康的军师,该当如何?”

“确认信玄的生死。”

“派探子去?”

秀吉哈哈笑了:“我会猜测敌方军师的心思,首先在山家三方众中散布谣言,趁势攻入骏河。”

“那么,答案就有两种了?”信长道,“究竟是信玄还活着,还是胜赖愚笨无知,我仍然不知。”

“如果他是愚笨之人,父亲死后,他将更加慌乱。他派人攻打吉田城……是不是虚晃一招,只要与之对抗就可以清楚。若我是军师,就会马上向家康进言,让他采取行动。”

“明白!如果你们二人是我的军师,又该怎么办?考虑周详再说,否则,哼!”

秀吉猛地拍了拍额头,叫道:“这主公!”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但信长却没有笑,他用更加犀利的目光盯着半兵卫和秀吉,似已下定决心。

“若我是主公,一旦确认信玄已死,会立刻返回京城。”秀吉看着半兵卫,充满自信,“今年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一年。连比睿山寺院都敢烧毁,为何要容了义昭那个浑蛋,秀吉我想不明白。”

信长没有回答,单是看了看半兵卫。半兵卫缓缓地摇着军扇,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好像也对信长和将军义昭订下的盟约不满。信长面带讽刺,脸有些扭曲。其实他自己也认为,这种盟约持续不了三个月。一旦离开京城,义昭定会立刻发动乱事。他一生中尽是此等轻率之举。

秀吉继续道:“主公对将军太过宽容,他却不能领会您的好意。时势残酷,冬天落叶的树绝不会吐出嫩芽。因为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事端,结果导致了败亡,其事其理,史上已不少见。在下以为,主公不应在乎别人的非议,首先应痛下决心。”竹中半兵卫好像赞同秀吉的意见,微微地闭着眼睛。

信长哈哈笑道:“藤吉的想法,我已全明白了!那么,之后当如何?”

“将义昭赶出京城,扫平河内和摄津。”

“之后呢?”信长不觉也微微惊心,闭上了双眼。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何时攻打眼前这座笼罩在暮色之中的小谷城。目下万事俱备。但这座城里仍然住着妹妹市姬和三个外甥女……

秀吉敏感地把握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在乱世建立新的秩序。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已牺牲了太多骨肉亲情。杀弟弟,罚族人,将儿女予人,现在,纷纭乱世又要将那三个尚不晓世事的外甥女卷入这场血腥的争斗。

“接下来,”秀吉尽量装出心情舒畅的样子,“秀吉可能要被派去攻打浅井和朝仓。”

“你是让我不出战?”

“只要主公出战,我和半兵卫一定能够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顿使形势好转。”

“哈哈哈。”信长突然大笑,“猴子,你是在为我考虑。好!我意已定。就让我们的热血尽洒于乱世!”

“主公要立刻回京?”

“谁要回京!”信长斥道。

“这,这……”秀吉不禁搔首。

说是对着秀吉训斥,信长的脸更像是对着半兵卫。“四月到了……该收割麦子了。”

“的确如此。”

“你觉得义昭会忍耐到麦收完毕、播种结束之后吗?”

秀吉不禁猛拍了一下膝盖,“不错!在收割结束前,他定会有所行动。”

“在此之前,我要返回岐阜休整一段。京城的事,就委托给光秀。”

半兵卫睁开眼睛,终于放心地微笑道:“在此之前,远江、三河的状况也会好转。”

“哦,连半兵卫都如此想?若信玄一死,家康便比我们轻松。好了,在那之前,你们定要固守此地。”

“那是自然。”

当夜,信长留宿在此地的军帐中。第二天晨,在姊川上浓雾的掩护下,他带着几个侍卫向岐阜去了。对付朝仓和浅井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毕,信长一边眺望着河两岸的麦苗,一边向岐阜城飞驰而去,但心中却笼罩着重重的阴影。面对信玄缜密的布阵,他只能各个击破。战机稍纵即逝。

在收割结束前,信长需要休整队伍,首先灭掉义昭,然后出兵河内;在秋收前如果不能拔掉浅井和朝仓这两颗钉子,中国地区[1]的毛利势将闻风而起。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何所憾?

这便是信长的人生。他希望用鲜血冲洗大地的污浊,其中也应该有他自己的鲜血,他没有畏惧。阿市,你的,还有你的孩子们的鲜血,都给我吧!当他抵达绿树掩映的岐阜千叠台,同样有亲人受难的消息在等待着他。

留守武将菅谷九郎右卫门汇报完诉讼之事,布施藤九郎和高野藤藏汇报完财务状况,信长正要迈进轿子时,伊贺奉行猪子兵助匆匆忙忙跑到内庭院子里,单膝跪下道:“在下有事向大人汇报。”

“好吧,到里边来。”信长说完,径直向浓姬的卧房走去。

“阿浓,兵助有话对我说。你去端些茶水来。”信长对穿戴整齐的浓姬说完后,在廊下盘腿坐下,“什么事?”

“从冈崎寄来一封书信,真是不忍卒读。”

“阿德寄来的?好,你说吧。”

这时,浓姬端着茶水上来了。信长看了一眼夫人,“阿浓,你也来听听。冈崎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浓姬在离信长四五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兵助双手伏在地板上,禀道:“小姐的贴身小侍女向我的部下汇报,信康公子娶的那个叫菖蒲的侧室,好像是甲斐的奸细。”

“信康娶了妾?”信长禁不住苦笑,“我不想责怪他。那么,甲斐的奸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看了看夫人,道:“阿浓,这不会是德姬的嫉妒心所致吧?”浓夫人歪着头,默默无语。

“你也该注意。阿德还是个孩子。她若是嫉妒,就该斥责她……然后呢?”

“那侍女说,小姐还未意识到菖蒲是奸细。自称是菖蒲父亲的减敬,以郎中的身份攀附上筑山夫人,而且有迹象表明,筑山夫人暗中和甲斐来往,所以她通知我们不要掉以轻心。”

猪子兵助说到此处,看了看浓夫人,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在下想将信中的原话告诉大人。”

“但说无妨。”

“家康和他夫人之间感情不和,筑山夫人便和郎中减敬勾搭,十分宠爱他,简直不堪入耳……事情就是这样。”

“家康夫人和郎中勾搭……哈哈哈!”信长豪爽地笑了,“居然有这种事!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

“还有一个家臣和家康夫人、减敬串通,一直与甲斐勾结。那人叫……”

“等等!”信长的表情忽然严峻起来,“德川家和我家不是普通的亲戚关系。我不想听到那人的名字。好了,你退下吧!”

“是。在下马上安排部下行动。”猪子兵助谨慎地说着,向后挪了两三步,静静地站了起来。

信长马上立起身。“更衣。”他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解开袴服上的纽扣,回头望着身后的夫人,“家康的夫人是义元的外甥女吧?”

“我记得是。”

“女人难道就这么害怕独守空房吗,阿浓?”

浓夫人没有回答。

“小侍从为人厚道,我觉得定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您又开始戏弄人了。”夫人一边给信长穿衣服,一边道,“阿德是个没有算计的孩子,身边只有小侍从一人……”她仰视着心不在焉地系着衣带的信长,小心地说着。

信长漫不经心地换好衣服后,盘腿坐下,不禁又细细思量。家康很少在冈崎城中停留。对他来说,滨松、吉田、冈崎三城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一直在拼命守护这三座城池。当然,燃眉之急是攻下甲斐的门户长筱、作手和田峰城。它们都由山家三方众把守,家康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这上边,显然无暇顾及内庭。

“阿浓,你觉得有可能发生那种事情吗?”

“完全有可能。”

“那么,”信长一边用扇子扇着敞开的胸怀,一边继续说道,“如果他的家臣中确实有人勾结甲斐,那就不可无动于衷。”

“妾身也认为不可袖手旁观。”

“我刚才故意没问那人的名字,其实也不需要问。此事还是通过其他途径告诉家康吧,不要让兵助去说。”

“那么,阿德……”

“别管她!掺和上阿德,事情就变复杂了。如果被人疑为我因爱护女儿而散布流言,那就糟了。”信长说完,只见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家康接到信长的通报后,一定会彻查,那样一来,陷入这场纷争的德姬难免会和同龄的信康发生争执。但如果考虑过多过细,一旦中了居心叵测之人的圈套,事情将更加棘手。小侍从虽然有极强的应变能力,但在顺境中长大的德姬却无法从容应对。

看到浓夫人陷入沉思,信长将视线转向院中,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要多想,阿浓。阿市、阿德,还有那些侍从,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只要能够给乱世带来太平,就让我织田家的鲜血尽情地洒给大地。”

夫人瞥了一眼丈夫,顺从地垂下头。丈夫的性格就是如此坚强、倔强。浓姬很清楚,大概是年龄渐长的缘故,从十七八岁就开始咏叹“人生五十年”的丈夫,即使牺牲生命,也要在这个世界建立新秩序,这是他的大悲愿。当她不明白丈夫的心志时,心情是舒畅的;明白以后,她变得痛苦。

浓姬虽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妻子,但事已至此,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怎样与丈夫一起度过短暂的人生。“阿德的事,就交给妾身吧。我自有办法。”良久,浓姬小声说道。

“阿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信长爽朗地笑了。

尽量不让内庭的事惹丈夫心烦,一直是浓夫人的想法,但乱世的风浪总是会打碎她小小的心愿。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小谷城的市姬。一旦两家开战,市姬和三个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呢?

女人无法逃避战争,但无论如何也要保全母女四人的性命。此事已经通过住在岐阜城中的秀吉的妻子之口,传到了虎御前山堡垒。秀吉的夫人就是过去那个被称为八重的藤井氏家的宁宁。宁宁将浓夫人的意思告诉秀吉后,秀吉便寄来了一封信,说或许有挽救市姬母子的方法,但事后必须将市姬给他……

浓姬苦笑无语,却安下心来。秀吉帐中现有被称为绝世少有的智谋之士的竹中半兵卫,如果他们二人愿意救市姬母子,应该万无一失。

冈崎的德姬却没那么走运,没人能保证救得了她。浓姬早就听说,德姬夹在筑山夫人和信康之间,非常痛苦,没想到信康居然还娶了个妾,而且连武田的奸细都渗透进去了。

浓姬趁信长去外庭大厅参加酒宴之机,再次叫来猪子兵助,询问详情。“兵助,你应该知道具体情况。究竟是谁劝说信康娶侧室的?”

“听说是筑山夫人。”

“夫人亲自……”

“是。根据在下得到的消息,筑山夫人非常憎恨小姐。”

“那么,信康怎么样?他对小姐好吗?”

“这……”兵助言语模糊起来,“他毕竟还年轻,而且经常从身边人那里听到莫须有的流言——”

“你是说小姐被疏远了……是不是?”

“不像以前那么和睦了。”

“明白了。不要将此事告诉大人。”

“是。小人明白。”

“还有,你手下可有合适的人选,能派到冈崎去陪小侍从?”

“小人明白。”

“好。定不能让人发觉此事。还有,你刚才所说投靠甲斐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他是个勘定奉行,叫大贺……”

“大贺,”浓姬自言自语道,仿佛要把这姓氏刻在心底,“德川家是我们东边的门户,绝不能出大事。”

“是。”

“一定要保护好小姐……如果小姐遭遇不幸,将给两家的关系带来隔阂,将给天下带来多大的混乱,无人可以预料。你一定要把这个道理对小侍从讲清楚。”浓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德姬和信康不和,丈夫性情暴烈,想到这里,浓夫人似乎看到悲剧的种子已经深深埋下,她感到阵阵不安。

一四 女人战伐

菖蒲坐在自己房间,茫然地听着回响在绿叶间的木槌声。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冈崎城,夜以继日地进行城池的修缮。在乱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没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锤凿敲打的声音让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后传来说话声。

她回过头去,只见德姬带过来的小侍从站在廊下,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盛着用竹叶包的十二三个粽子。“这是夫人赏赐的东西。”

“多谢了。”

夫人赏赐给侧室的东西,这是小侍从精心考虑后的用词。“没有看见您的侍女呀。您赶快吃吧。我来给您沏茶。”

听到小侍从这么说,菖蒲并没有拒绝。她只有十五岁,侍女已经将近二十,年龄上的差异让她感到压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从一边慢慢地倒着茶,一边说,“听说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战死了……”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菖蒲。菖蒲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虽然还没能确定,但养父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定……菖蒲曾经想过最坏的结果。

“传言说,”小侍从一边劝菖蒲吃粽子,一边继续说道,“四月十二,信玄公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于信浓的驹场附近……信玄公一直是疾病缠身吗?”

“也许是吧。”菖蒲的脸上明显露出不安。

“我也那样想。所以,大人立刻离开滨松,回到冈崎来修缮城池。您难道没有从少主那里听说过减敬的事情吗?”

“没有。”菖蒲使劲摇了摇头。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减敬的事,但从减敬慌慌张张的神态和举动中,能够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

“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亲在外庭商议事情。”

“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小侍从亲切地笑着,“少夫人已经怀孕,行动不便,所以让奴婢向您问好。”

“是……我一定尽心服侍。”

“您喜欢少主吗?”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内之事。”

“同样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愿,有的人却心怀不满。小侍从最近对此多有感触,大概是太辛苦的缘故。”小侍从说完,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叹了口气。

这小侍从就是织田家选拔到德姬身边的侍女。她总是想方设法谋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尽量使他们不相互对立。但这种和睦在最近却遭到了猜忌。她甚至开始憎恨信康和筑山夫人,并为此悲伤不已。为何会这样呢?大概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爱意,终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或者说,小侍从悄悄地爱上了信康。看到德姬在信康怀里那种陶醉的样子,小侍从的心也仿佛融化了。

但是对于菖蒲就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信康抱着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们二人。但憎恨不能解决问题。而信康仿佛感受到了小侍从身上的憎恨,开始疏远德姬。看到德姬日渐憔悴,小侍从再也无法忍耐了。

“小侍从有事拜托您。”小侍从对菖蒲道。

“什么事……那么郑重……”

“少夫人身怀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经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亲……放心的感觉对胎儿最好。”

“是。”

“如不嫌弃,请让奴婢见一见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着小侍从,点了点头。她大概是想请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里去吧。既如此,就为她引见吧。

“少夫人经常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每当那时,作为服侍她的侍女,奴婢真……想哭。”

菖蒲又点了点头。看到要强的小侍从眼睛里闪现出泪光,她也终于落下泪来。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门被猛地拉开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从在房里,信康惊讶地站住了。他打量着二人的脸,然后将视线对准了茶碗和粽子。

“打扰了。既然少主来了,奴婢告辞。”小侍从转过头,站了起来。她哭了,菖蒲也泪流满面。信康觉得有些怪异。“菖蒲,你怎么了?小侍从来干什么?”

菖蒲猛地抬起头。她神情微妙,既带着撒娇,又有些悲伤。看到她柔情万种的样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从离去的方向。“怎么不说话?她来干什么?”

“是少夫人……让她来送粽子。”

信康盘腿坐下,伸手搂住菖蒲,另一只手拿起盘里的粽子,高高举起。“这粽子并无特别之处,你为什么流泪呢?说来听听。”

“少主,请您抽空也到少夫人那里走走。”

“是小侍从这么说的吗?”

“是……是。这也是菖蒲的请求。”

信康猛地将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年轻气盛的两个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沟通,无人知晓。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互相误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讨厌别人指手画脚。”

“……”

“我今天和父亲争吵,是关于米仓和钱仓的事。父亲说钱币要纵着摆放。他看到我横放,没批评大贺弥四郎,却先责骂我。米仓的事也是一样。我本来命令大贺弥四郎按照能够随时看到大米数量的方式摆放……没想到父亲居然问我米仓里有多少石粮食。我一气之下说不知,就径自回来了。我连父亲都敢顶撞,你却来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菖蒲更加悲伤了。“妾身……怎么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仆人。”

“那么,是小侍从让你这么说的吗?谁会听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来准备去看德姬,现在决定不去了。”

“要是那样……菖蒲更是为难。”

“不必担心。有我在你身边……那个多管闲事的浑蛋,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事。我已经从大贺弥四郎和你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事,你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菖蒲这时已经听不清信康的话了,被信康紧紧抱在怀里,一种甜蜜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这……小侍从问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经战死。”

信康吃惊地望着菖蒲,轻轻地吻着她炽热的脸颊,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哼!弥四郎说得没错,小侍从这个浑蛋!”

“弥四郎说什么?”菖蒲轻轻地闭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视线盯着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妩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着她的脸。“据说小侍从是个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从?”

“对。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图在你和阿德之间制造隔阂。”

“不……不,菖蒲决不离开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么会被小侍从这种浑蛋骗到呢?她竟然说我母亲和你父亲勾结武田氏,大贺弥四郎也参与其中,并特意派你来离间我和阿德。如果她不是阿德从尾张带过来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杀了。”

菖蒲没有回答,而是更加惊恐地偎依在信康怀里。信康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喊声:“少主!少主在哪里?”是平岩亲吉。

信康无可奈何地放开菖蒲,大步来到走廊下,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亲吉身着战服,从院中匆匆跑了过来。他满额是汗,怒气冲冲:“少主,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信康问道,“我不是个孩子,不会在自己的城池里走丢。你不要大声嚷嚷。”

“少主,您为什么惹主公生气呢?您顶撞父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轻易动怒是父亲的本性,而讨厌别人训斥,是信康的个性。你不要管!”

“您这话好无理。今天修缮城池是为了什么?因怕少主守卫的城池发生意外难以支撑,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来修缮冈崎,到现在还没有歇息。少主难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账话!我的城池也就是父亲的城池,怎能说只为我修缮?你为何如此糊涂?”

亲吉不理会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过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厮混,他会更生气。快——”

“哼,古怪脾气!那就让他到——”

正说着,忽从走廊旁边松树下传来了说话声:“不必过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双眼隐隐生光。那是家臣们从未见过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寻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三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

“我不生气。你到这边来。”

信康紧绷着脸,站到父亲面前。家康的嘴里咯吱咯吱作响,不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无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脸颊上的肌肉。“三郎!”

信康用抗议的眼神盯着父亲。

“你已经长大了!甚至比我还高……”家康说着,眉毛高耸,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平岩亲吉顿时忐忑不安。他明白,对儿子的爱和失望已让家康出离愤怒,他在寻找发泄的突破口。

“三郎……你是德川氏嗣子,明白吗?”

“明白。”

家康额上汗珠涔涔,嘴唇剧烈地抖动。“为父不会用言辞夸奖你。我心中对你的爱,也只能表达其万一。”

“……”

“此外,我告诉你我之前险恶的人生道路,是因为担心,你能否像我那样忍耐狂风巨浪。”家康悲怒交集,几是欲哭无泪。信康不由垂下眼睑。家康的视线忽然转向旁边的菖蒲,他放开了那双揪住信康脸颊的发抖的手。“你就是我儿子的侧室?”

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菖蒲,双手伏在地板上,答道:“是。”她的声音细若蚊吟。

“你好像是个温顺的女子。三郎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是。”

“还有,我好不容易到此,也想见见其他人。你去叫少夫人过来。”

“是。”

“三郎,端上白开水。”

“是。”信康应着,匆匆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吩咐下人。

家康盯着外面的绿叶,缓缓在走廊上坐下。“亲吉。”

“在。”

“你们顾忌我,以致放任三郎。今后该训斥时便不要客气。”家康说完,长叹了一声。此时,德姬匆匆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绿叶映照下的脸颊如同纸一般苍白。

“阿德。”家康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太好了。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个竹千代。”

德姬艰难地伏在走廊下,“父亲气色还是那么好,媳妇无比欣慰。”

“客套话就免了。我很忙,很久没到内庭了。但三郎如今尽了大孝。”

回到座上的信康悄悄地望着外面,紧咬着嘴唇。父亲到底是父亲啊……信康那敏感的性子为一种无以言说的东西所折服,不觉又变回了一个清纯少年。

菖蒲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战战兢兢放在家康面前,便退到信康下首坐下。

家康将茶碗放在掌中,缓缓摆弄着,沉稳地看着菖蒲,道:“少夫人已经过来了,她代表着内庭,你可以退下了。阿德,到这边来。”

坐在德姬身后的小侍从,如释重负地望了望家康,但谁都没有注意到她。菖蒲慌忙退到隔壁房间。德姬在小侍从的搀扶下,静静和信康并排坐下。家康眯缝着眼,继续喝着茶。“三郎。”

“父亲。”

“无论少夫人还是侧室,都很好。”

“是……是。”

“在这战乱频仍的世上,相逢就是分别的开始。我再说一遍: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家臣。”

信康点了点头。

“独自一人不能成就任何事,这是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体验。三郎。”

“是。”

“家臣就是家宝,是我师,是我的影子,你明白了吗?”

信康轻轻点了点头,但这种话他现在还不能明白。

“决不能粗暴地对待家臣。”

“是。”

“要将他们当作自己的恩师,听从他们的劝谏;他们有不足之处,你就看作是自己的不足,然后加以反省。”家康放下手中的茶碗,继续道,“多亏你,今天终于见到了阿德。阿德,你掌管内庭,这里的事由你全权处理。”

“媳妇记住了。”

“女人可以用柔情的光芒照耀这个世界。哦,我坐得太久了。三郎、亲吉,我们走。”家康立起身。信康慌忙穿鞋跟上,女人们一齐走出来,低头致意。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家康对信康和家臣的情义,深深打动了小侍从。家康离去后,小侍从转身催促德姬道:“请告诉菖蒲夫人。”德姬似乎要站起来,轻轻叫了声“菖蒲”,嘴唇微微有些扭曲。嫉妒在德姬心中渐渐萌芽,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公公刚才说的一席话,决不能当作耳边风。”

这话与其是说给菖蒲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菖蒲温顺地跪在地上,望着德姬,“我一定谨遵教诲。”

“每天都要好好侍候少主。”

“是。”

“小侍从,你过来,我肚子里的宝宝又开始动弹了。”

小侍从走过来,抓住了德姬的双手。家康的话仍然久久留在她心中。在她看来,筑山夫人和织田家的浓夫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是信康,也不值得依赖。但今天见到的家康,却如此高大,她竟想把全部心里话都向他倾诉。

回到房间,小侍从让德姬斜倚在扶几上,双眼炯炯有神,道:“小姐,女人与女人也有战争。”

“你说什么?”

“奴婢想见一见大人。”

“刚刚不是见过……你有什么事忘了说?”

小侍从没有正面回答:“照这样下去,德川氏岌岌可危。如果德川氏危在旦夕,那么小姐,还有您肚子里的孩子,都将面临不幸。为了德川氏的安危,小侍从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神色冷峻。

“你到底怎么了?”

“小侍从听了大人的一席话,明白了生命的归宿。”

“为什么?”

“大人肯定能感动家臣,我觉得他能够抓住家臣的心……”说着说着,小侍从忽觉脸上发烫,赶紧住了口。

“将你的生命交给德姬。”小侍从被织田家派过来时,浓夫人曾经这样叮嘱她,如今她居然又找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归宿。现在她想对家康说的话太多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筑山夫人如此荒唐,大贺弥四郎阴险狡诈,减敬和他的女儿菖蒲勾结,还有幼稚的信康,因为听信谗言将德姬打入痛苦的深渊……

“小姐,奴婢想再见大人一面。这是对他体贴家臣的回报。”

德姬不明白小侍从话中的含义。她只是觉得小侍从越为她打算,她越遭到信康的讨厌和憎恨。“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不要因为小事伤害少主的感情。”

“奴婢会小心的。”

“我已想过。只要生下可以继承德川家业的人就是了。菖蒲只是个侍女,我不会嫉妒她。你放心。”

小侍从笑着点了点头。只要生下继承人就好,这是多么悲切的话呀。小侍从可没那么单纯、幼稚。德姬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婴,而菖蒲可能也已怀孕了。

其实小侍从更害怕那之前的狂风暴雨。既然武田家的魔掌已伸进了冈崎城,就难保不会发生父子相残的悲剧。若是掉以轻心,信康和德姬这对年轻夫妇,则有可能成为各种野心之人最好的工具。有一种力量在背后不断地操纵着他们,那就是信长和家康平定天下的志向,谁能保证旁人不成为他们个人野心的祭品?这已足以让小侍从心惊胆战,没想到现在又添了两个魔爪。她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

德姬斜倚在扶几上,眯缝着眼,静静地望着外边的绿叶。

“最近,阿龟姐姐到我这里来了,她还哭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到城下去买针线时。”

“她有什么事?”

“听说公公已经为她安排了婚事。”

“啊,原来如此。不过,阿龟小姐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对方是谁?”

“说是作手城城主奥平家,还不知是敌是友呢……小侍从,与阿龟比较起来,我还算是幸福的。”

“是啊。那样一来,她就完全成了人质……女人真是悲惨。”小侍从一边应着,一边暗暗下定决心,要面见家康。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连女儿都送给别人的家康,脚下已经燃烧起熊熊的烈火。

“小姐,请您休息一会儿。”

“不,我且靠一靠。每当锤凿声一响起,胎儿就在肚子里躁动。他大概在为旧貌换新颜而高兴吧。”

从敞开的廊下吹进柔和的微风。

一五 恶子恶行

家康站在本城南面的角楼上,一边伸手指点着风吕谷、笼崎和小船坞,一边向信康解释攻守战略。万一敌人从南面攻来,就应当死守菅生川上的桥……以此假想为前提,家康详细地解释着,信康两眼放光,不住点头。父亲在军事策略上,确非等闲之辈。但要论武艺,他或许在父亲之上。

家康暗想心事,口中说道:“今年就让你初征吧。”

信康顿时喜笑颜开,答道:“请让我去吉田城,父亲!”

家康爽朗地笑了:“若在吉田城失败了,如何是好?冈崎岂不成了一座孤城?”

“不不,只要父亲在,冈崎城则无虞。信康决不会让父亲失望。”

“三郎,凡事不可性急。你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

“虽如此说,但人一生中的十五岁却仅此一次呀。”

家康惊讶地打量着儿子。“好吧!但出征不得防守,只可进攻。你依托吉田、冈崎二城,去与善战的武田军一决高低吧。来,我们下去。还有,你今天可以去内庭歇息。”

“不。”信康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跟在家康身后,下了角楼,“父亲连战服都没脱下,儿子怎能独享清闲呢。”

家康又笑了。白日里,他还气哼哼地跑到菖蒲的房间中去,现在却又雄心壮志。若能够亲自调教好儿子,便多了一条臂膀。但是眼前紧迫的形势容不得他如此,每日东奔西走,他根本无暇顾及信康。

城池的修缮总算告一段落,他准备于五月初五离开冈崎,途中检视一下吉田城的守备,经滨松,如疾风般越过大井川,攻入骏河。一战便可知信玄死去的消息是否属实。如消息属实,就可以立刻攻打山家三方众。总之,最重要的是夺回二俣城,然后攻下长筱,牢牢控住甲斐的出口。家康为此已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

虽已是日头西斜,各处工场仍是一片繁忙景象。“三郎,你去查看查看马厩。我先在此歇息片刻。”家康登上留下童年记忆的风吕谷前的河堤,微笑着目送信康和亲吉昂然而去。

风声已逝,树木静悄悄的。天已近傍晚。木槌声和民夫的吆喝声听来更加清晰。家康在身边的树桩上坐下,遥望着风吕谷中遍野的棉花。他知道,那棉花种子是现居三道城的母亲嫁到城中时带来的。那时的城主是父亲。后来城主变成了家康,而如今又变成了家康的儿子信康。接下来又会是谁站在这里沐浴着夕阳呢?不知信玄是否已死,但家康知道,自己有一天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

“大人。”

家康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然从身后传来清澈的叫声。他缓缓回过头去,问道:“谁?”

“奴婢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女小侍从。有事想对大人说,便过来了。”

家康谨慎地望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小侍从。要强的面孔,像极了以前在家康身边的可祢,或许那是尾张女子共同的长相。“我记得你。何事?刚才为何不禀报?”

“请大人见谅。奴婢想单独禀报大人,便在此等候。”

“此说法欠妥。今后不许如此。有事一定要先托人通报。好了,你究竟有何事?”

“这……”小侍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轻声说道,“有人想侵占这座城池,请大人小心……”

“是传言?”

“是……是。”

“想侵吞这座城池的大有人在,因此我才来修复。不必担心。”

“但是……想侵吞这座城池的人,并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这也是传言?”家康紧皱眉头,拦住了话头,“如果是捕风捉影,就不必说给我听。或者,你有确切的证据?”

小侍从自信地微笑了:“奴婢不过是从织田家陪嫁过来的使女,禀报这些传言,就已越分了,请大人明鉴。”

“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细盘查喽?”

“请大人明察。”

“城里有内奸?若只是女人之间的传言,我不必听。”

“是。但事关少主……”

“事关信康?”家康有些吃惊,然后呵呵笑了,“你是担心那种事?”

“是。”

“你认为我还未意识到那种事?”

“啊?!”小侍从睁圆了眼睛。家康继续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保持沉默。”家康的语气如此郑重、自信,小侍从禁不住大吃一惊。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亲到冈崎城来监督城池的修缮,就是因为隐隐感觉到了那些风议。”

“大人已知此事?”

“原本不知,来之后就明白了。信康背后好像有人操纵……但这不是你分内之事。听见了吗?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职责就是要好好照顾少夫人。”

“是。”

“还有,一定记住,信康还很年轻,容易为内庭种种传言伤害。那些传言,你不要直接告诉少夫人,更不要原样传达给岐阜。”

“知道了。”

“人世间许多事担心亦无益。过分的担心,往往导致失败和错误。你明白了吗?”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从不太满意。她以为自己至少会得到些许夸奖。但结果正好相反,她的话还没说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么……请大人千万保重。”

“大家都提高警惕吧。”家康又叮嘱道。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家康站起身。他虽然嘴上说知道,喝令小侍从不要插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听说冈崎城有内奸。他震惊不已。如此说来,确有可疑之处。家康已经从信康的态度中感觉到反抗和不服,冈崎城内的混乱也让他不可思议。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这时天色已渐黑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歪着头想。

他正要穿过城门,忽然从里面跑出一个下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人还未意识到对方是家康,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让人听到了吗?”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惊讶地站住脚,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发抖。家康并未发火,对方却在发抖。暮色浓重。此事的确蹊跷。“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听到了?”家康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原来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禀报与我!”家康低声喝道,向里边走去。

城池按照计划于五月初五修理完毕。护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楼也都增加了枪眼。新挖了十八口水井,各处城门边的城墙都加了二三尺。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战经验,家康作好了战备,以防信玄军突袭冈崎。仓库里堆满粮食和武器,足够三千士兵支撑半年。

工程结束后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离开了冈崎。出发前,他叫过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缮好了。为了确认信玄公的死讯,为父准备前去攻打骏府。你听好,这座城池决不可能从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关注城内的动向。”

信康对家康的最后一句话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说守卫者不可靠——信康心怀不满,将父亲送到了一里冢。回来后,立刻向亲吉吐露:“注意城内的动向——你认为这是何意?”

“这……”亲吉小心翼翼地将信康领到卧房中,“如果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么冈崎将不攻自破……老夫认为是此意。”

“城内有人与甲斐勾结……那岂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让您注意城内的动向。”

信康纳闷地换上了新战服。天气炎热,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战服,就已汗流浃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谁?现在与三河人交战的是甲信的军队,可敌人却不仅仅是他们。在这种乱世,一朝有利害冲突,昨日的盟军就可能立刻投入敌人的怀抱。筑山夫人曾说过,对织田氏绝不可掉以轻心。年轻的信康在内心细细品味着父亲家康的话。“亲吉,我去内庭了。”

“是去菖蒲那里?”

“不不,是阿德那里。我要尽量保持内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终于要出城了。”

亲吉点了点头。他很高兴。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绝非愚笨之人。“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亲吉打理。”

“阿德应该也很高兴,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向通往内庭的走廊。

内庭里,德姬正和小侍从在闻香。那是信长送来的京都特产十种香具。

“阿德,我来了。”信康腾腾走了进去,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香具,“这是什么?”

“我们正在闻香。”卧房里香气弥漫,德姬认真地回答。

信康对香气并无兴趣。他调皮地望着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股坐下。“收拾一下。”他对小侍从道。小侍从好像没有听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让你收拾,没听到?”信康声音变大了。

“是……是。”小侍从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将香具打翻。小侍从低低地叫了一声,慌忙收拾起来。

德姬和小侍从脸上都露出不满,因为那香具乃是信长送来的礼物。信康皱了皱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违抗我?”

“不,我知道您对这个没兴趣,我马上让她收拾。”

“小侍从!你很过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后一定注意。”

“听说你最近专程去找父亲谈话,是真的吗?”

小侍从猛吃了一惊。她确实见过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么不回答,聋了吗?”

“是……奴婢是见过大人,但并未向大人多说什么。”

信康仍然紧紧地盯着小侍从。微弱的不满渐渐变得强烈。他似乎从小侍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到了织田信长的傲慢——虽然口中道歉了,内心却必不服气。

“小侍从。”

“在。”小侍从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那种沉稳平静的举止让信康更加愤怒。

“你究竟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是……奴婢只是问候大人,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不认为那太过分吗?你上次和菖蒲说了什么?”

“什么?”

“让我多到德姬这里来,你不是指使菖蒲这样说吗?难道都忘了?”

“是……不,绝无此事。”

“那么是菖蒲在撒谎了……我马上叫她来与你对证。”信康说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冲冲地出去,德姬气得发抖。“小侍从……你究竟想干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

小侍从却很冷静。“少主好像是误会了。奴婢会好好向他道歉的,小姐不要担心。”

正说着,信康又怒冲冲回来了。“过来,菖蒲……”菖蒲被信康拖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诉我说,小侍从让你劝我常到阿德这里来吗?小侍从说她从没那样指使过你。事实到底怎样?不许撒谎。快说!”

“我来说。”小侍从挺身而出,“奴婢不过将心里话告诉了菖蒲,或许言语中些许透露出那种意思。请少主原谅!”

“什么?!这还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并没指使,不过是恳求——”

“住口!”信康说着,举手搧了过去。小侍从叫了一声,摇晃着向后倒去,伸手按住了头。信康的刀无意中碰到了小侍从,小侍从的手指间汩汩地流出血来。

“啊!这……”德姬和菖蒲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杀小侍从的意思。岂止不想杀人,他是想来见见久违的德姬,没想到事与愿违。

“没关系。不碍事。”小侍从一边掏出纸擦伤口,一边平静地朝信康垂下头,“请原谅,奴婢坏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小侍从头上的一缕黑发被削掉,飘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间的鲜血仍然汩汩而出。

“真……真是无礼!”信康狼狈地用脚踢打着小侍从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残忍,“今天姑且饶了你,今后再发生这种事,决不轻饶,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请原谅!”

信康怒冲冲出了房间,小侍从又低下了头。

“请原谅……”信康的身影消失后,德姬哇的一声抱住小侍从,痛哭起来。菖蒲慌慌张张去取盆。

“请不要声张。”小侍从道,“少主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不过是一时冲动。小姐如果大惊小怪,他会更生气。”

“他也太过冲动了!”

“不,是我太过分了。他都没错。是我……”小侍从说着,将手从头上拿开,那只手已经染满鲜血。

“啊……这……”菖蒲首先喊叫起来,手中的盆差点掉下来。她赶紧取来纸,按住小侍从的伤口。白纸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菖蒲的手指间也不断流血。鲜血从小侍从的额头流向脸颊,不一会儿,她已面目全非了。

“伤得太重了……太重了。”说这话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惊恐地睁着双眼,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请不要声张。那对您肚子里的孩子无益。如果被少主听见,反而不好。”

菖蒲不断地换纸,擦自己的手,擦伤口,擦小侍从的脸。渐渐地,小侍从的脸越来越苍白。如果她死了……菖蒲内心开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从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传到织田家,织田信长必生雷霆之怒,那将如何是好?她预感到身负秘密使命的养父和自己将面临灭顶之灾,内心颤抖不已。她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当明白自己被信康所爱,胜赖和养父昔日的嘱咐就变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卧底。

刚开始,她什么也不想,但现在,她开始为信康担心。然而在无力摆脱养父控制之前,她没有勇气向信康坦白。“小侍从,请原谅。菖蒲不小心,让你被少主误解。我不该把你说的话告诉少主,我错了。”

“不,不要再说了。啊……我头晕。你把我送回房……让我歇息。”然后,小侍从又叫住正要慌慌张张站起来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姐就说是我头晕在走廊摔倒,受了伤……”

菖蒲抱着小侍从,失声痛哭。

小侍从坚决不让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铺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经止了,请你回去吧。”她对菖蒲道。菖蒲站在枕边一动不动。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忧心。事情决不会就此结束。这令菖蒲无能为力。

小侍从看出菖蒲的担心,故意笑道:“请不要担心。我不是已好了?请……请回去吧。”

“小侍从。”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我不是减敬的女儿。”

小侍从眼睛放光,但她无法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减敬……减敬其实是甲斐派来的人。”

“……”

“他是胜赖派到筑山夫人身边的人。”

“嘘——”小侍从低声提醒她。但对于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给对方的菖蒲来说,提醒已经不起作用。

“减敬把筑山夫人写的信送给胜赖。至于内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将这座城池……”

“嘘——”小侍从又赶紧将手放到菖蒲的膝盖上。

“不,我要说!”菖蒲激动地摇着头,继续说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够帮助少主。我知道,小侍从,还有少夫人,你们都希望帮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说着,忽然从走廊里传来喊叫声:“菖蒲在吗?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声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从对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她来到廊下,发现信康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他好像已经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苍白干燥,在剧烈地颤抖。

“少主叫我?”

“菖蒲!”

“在。”

“你先进屋……”信康好像已经没有了发火的勇气。母亲竟和减敬勾结起来做了武田氏的内应,菖蒲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

一六 魑魅魍魉

位于甲山寺附近的减敬家,一片夏蝉之声。院外的树叶轻轻晃动,却没有风吹进来,庭院里异常闷热。

“有人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来了,谁呀?”减敬探身问。

“要竹筒吗?便宜卖了。”

看到门口卖竹筒人的身影,减敬收拾一下,迎了出去,“卖竹筒的。我看看。”

减敬只有一个下人,那个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减敬说。

“玄黄。”卖竹筒人低声回答,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递过竹筒。竹筒里面装着两封密函,是武田胜赖送过来的。

“便宜点卖?”

“八十文。”

“七十五文?”减敬站起来,将一个叠好的纸包递给卖竹筒人。

“您真会讲价钱。那么……”那人将纸包放入自己的口袋。

“听说信玄公去世了……”

“不。”对方摇着头,“还在病床上。告辞。”卖竹筒人悄悄出了减敬家,吆喝着去了。

减敬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过来两封密函,一封给他,另一封给筑山夫人。减敬警惕地站起来,干咳着望了望走廊,然后飞快打开信封。接到胜赖的命令,减敬将筑山夫人的信送到了甲斐,现在才有回音。

筑山夫人的那封信,至今仍然清楚地刻在减敬的脑中——

信康乃我儿,定能为武田氏效力。此次德川、织田两家必败。事成之后,当以德川旧领赐予我儿信康。另,盼能为我寻一门当户对者为夫。上述心愿若能允成,烦请回文。

看到那封信,减敬不禁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喜悦,更因为女人心灵的肮脏而震动不已。现在回信来了。减敬飞快地读完胜赖给他的信,卷起来放入口袋;随后又打开胜赖写给筑山夫人的回信。不知为何,他感到毛发倒竖,心中冰冷,全身发抖。再也没有比战争更大的罪恶了。他终于成功地让筑山夫人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开始报复家康。

“无论如何,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减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了胜赖的亲笔密函。胜赖在函中允许他看给筑山夫人的信。

经由减敬获悉贵体安好,甚慰。

切盼令郎能为胜赖尽力,共议灭家康、信长大计。事成之后,不言德川旧领,虽是信长领地,亦可完全交付与三郎,使为一国之主。

夫人所托事,所幸我藩有大将小山田兵卫于去年丧偶,望能下嫁于他。切盼信康诸公,拥筑山夫人入甲信为贺。

减敬偷偷望了望四周,慌慌张张卷起信,打着了火石。他想先烧掉胜赖写给自己的那封信。眼看密信变成白色的纸灰飘落,减敬一身冷汗。

筑山夫人和胜赖之间的密约已定。对于筑山夫人希望保有德川旧领的要求,胜赖不但爽快地应了,而且允诺将信长的一部分领地交给信康。甲州的小山田兵卫地位之高,足以令耐不住闺房寂寞的筑山夫人心神荡漾了。

敌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家康居然对此毫不知情,为了从山家三方众手里夺回骏河而早早离开了冈崎。想到这些,减敬觉得家康简直就是悲剧。他特意走到庭院中,将纸灰揉碎,然后急急准备停当,打算去筑山夫人处。

减敬流汗不止,并非仅仅因为天气炎热,也是因为紧张。这时,下人回来了。减敬道:“忘记了一件大事,我现在要去筑山夫人那里。我出去时,大贺弥四郎可能会顺便来拿药。你告诉他我稍后会亲自送到府上。”吩咐完,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家门。

从家到城内并不甚远。想到怀中的密函,减敬的心一阵阵颤抖。当他看到替筑山夫人梳头、弹琴的侍女们时,竟差点摔倒在地。“夫人情况如何?”

“她刚刚梳好头,正等着您呢。”

减敬脱了木屐,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筑山夫人看了看跟在琴女身后的减敬,道:“还没有回音吗?”

减敬吃惊地望了望琴女。“天气突然变得如此炎热,要是来一场雨就好了。”他一边急急地向筑山夫人递眼色,一边岔开了话题。

夫人似乎也大吃一惊。“是啊,不知不觉已到了雷雨季节。”说完,她对琴女道:“有事我会叫你。先下去吧。”

减敬摇着扇子,直到侍女走远。筑山夫人已经开始发福,皮肤冷冰冰的,只有眼神还是那么灼热,闪耀着欲望的光芒。“减敬,不必担心阿琴。她乃藤川久兵卫之女,是我最信赖的侍女。”

“夫人,现在正值暴风雨前夜。那琴女的妹妹,好似是德姬身边的侍女……”

“哦,你是说喜奈,是我令她潜伏在德姬身边的,你不要担心。”夫人说着,斜倚在扶几上,眼神变得十分妖媚。“过来。”她用眼神呼唤道。而她那冰冷的皮肤,也洋漾着春光,似在呼唤男人。

减敬茫然地走上前去。夫人的皮肤如蛇一般冰冷,气息却为何依然如此灼热?直到最近,减敬才算是体会到了人世间欲望的可怕。女人的一生难道就是生儿育女吗?一旦到了韶华将逝的筑山夫人这个年纪,欲望就开始变得疯狂,疯狂得几近凄惨。

减敬原以为,筑山夫人对家康的憎恨背后,隐藏着对“爱”的渴望,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每次见面,她都会像蛇一样缠住减敬,不先亲热一番,她是不会安安静静和他说话的。今日,减敬想要早点从那毒蛇般的纠缠中挣脱开来。“夫人,胜赖有了回音。”

“怎么不早说?”筑山夫人微微睁开眼,但还是抓住减敬的手不放,“拿来,是亲笔函吧,我想和你一起看。”她柔声说,伸出手抚弄着减敬的耳朵。

减敬摆脱不掉,只得依言掏出信来。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问道:“肯定是亲笔函吗?”

“是。此处有他的名章。”

“那就好,念给我听。”她依偎在减敬身上,陶醉地闭上双眼。

“就这样读吗?”

“对。不要放开我。就这样。”

减敬惊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将嘴凑到筑山耳边。

“经由减敬获悉贵体安好,甚慰。”

“哦。”

“切盼令郎信康能为胜赖尽力。”

减敬一边念,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紧张得浑身冒汗。当读到胜赖将信长部分领地赠给信康,并许诺将筑山嫁给小山田兵卫为妻时,减敬偷看一眼夫人,只见她微微睁了睁眼,仍是一脸陶醉。不知为何,减敬突然全身发抖。

“这原是我们开出的条件,您都听清了吗?”

“你知道小山田吗?”

“是。他在甲斐是个远近闻名的猛将。”

“哦。”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多大年纪了?”

“大概和我差不多。”

“器量如何?”

“性格温文尔雅,行事雷厉风行。”

“哦。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她连连点头,但并没有放开减敬的意思。减敬始时愤怒,现在却感叹。他惊讶于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但毫无羞耻,还堂而皇之地幻想和未来丈夫厮守的情形……

“夫人……夫家已定。”

“你干得很好。”

“那么……减敬将来怎么办?”

“你可以随意行事,只要我没有异议。”

“夫人。”突然,琴女满面羞红地跪在入口处,她显然看到了夫人与减敬二人的丑态。

“什么事?”筑山夫人怒道。

“少主过来了。”

“三郎……”减敬立刻从夫人身边跳到房间一隅,跪在地板上。筑山夫人也大吃一惊,正了正身子。信康腾腾地走了进来,看到减敬蜷缩在屋角,顿时眉毛倒竖,紧握双拳。

“减敬!你竟敢欺骗我。”

“小人不明。”

“你说菖蒲是你的女儿?罢了!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滚!”

减敬道:“是,小人先告退。”他汗流浃背,逃也似的退下了。筑山夫人趁机将胜赖送来的密函悄悄藏到膝下。“天气暑热,三郎依然康健……”

筑山夫人敷衍着,但被信康粗暴地打断了:“母亲!”

筑山不得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呀。”

“母亲!”信康大吼着,在她上首坐下。因为内心激动,他全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在他的逼问之下,菖蒲终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她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回响在信康脑际。听说减敬是武田家的人,已足以令信康震惊,他哪想到母亲居然和减敬不清不白!更让他无法忍耐的是,他原以为菖蒲清纯有加,却不料她竟是母亲和减敬设在身边的陷阱。但信康无法憎恨菖蒲。她出于对信康的情意,已经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和角色。菖蒲并没有错,她不过是被乱世摧残的小草。

“母亲。”信康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终于开口了,“菖蒲并非减敬的亲生女儿,您知道吗?”

“这……”夫人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我只听说菖蒲是他的女儿,至于是不是亲生女儿,就没过问。菖蒲难道出了什么事?”

“母亲知道菖蒲是受命潜伏到孩儿身边去的吗?”

“三郎,”夫人笑道,“无论她是否受命潜伏到你身边,我们有对策就可以了。我们也有耳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冷静些,告诉母亲。”

信康向她靠了靠,道:“菖蒲……已经全部向我坦白……说她和减敬笼络母亲,欲将冈崎城送给……”

信康刚说到这里,筑山夫人摆手大笑起来:“噢,三郎,你是这座城池的城主,考虑事情要冷静些。即使,”她眯缝起眼睛,“菖蒲所说属实,三郎又打算如何呢?发火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信康顿时无语,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剧烈地抖动着。

“身为城主,你必须学会判断是非,采取行动。谁都知道,武田氏觊觎冈崎城,此事无需减敬和菖蒲来证明。你要怎么办,三郎?”

“那么……您是说菖蒲向我撒谎?”

“那倒未必,也许是事实呢。”

“我还想确认一件事!听说母亲宠爱减敬,并且和他做了非分之事,此事当真?”

“哼,”夫人阴阴地笑了,“如果我说是事实,你会怎么办?”

“唉!”

“等等。我们的对手在玩弄阴谋,我们也必须拿出相应的对策。”

“您明知菖蒲的身份,却仍将她送到我身边,就是所谓的对策吗?”

“是。”

“那么亲近减敬也是对策了?”

“当然。”

“还有……背叛父亲,也是对策?”

“哼!不要说什么背叛。被抛弃的是我,你很清楚……但我并不打算报复。如果你父亲被武田家打败,丢了性命,我还准备为德川家保留这座城池,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夫人毫无愧色,信康紧紧地盯着她。看来,事情果真如此。身为儿子,再也没有比憎恨母亲更为痛苦的事。他内心也希望母亲的所作所为有她的道理。如果真是那样,他再责备母亲就过于残酷了。被父亲抛弃的母亲,因为出于爱护儿子而亲近敌方的奸细……想到这个,刚才还愤怒不已的信康,此刻渐渐觉得她乃是乱世少有的烈女子。“母亲!”信康内心一片混乱,在夫人面前跪下去,“请向孩儿发誓,再也不要接近减敬了。”

“如果三郎如此在意此事,依你便是。”

看到夫人爽快地答应,信康突然落下泪来。他悔恨自己怀疑母亲,觉得自己是世间少有的不孝之子。

夕阳西下,卧房内愈加闷热。母子的沉默,不时被夏蝉的鸣声打断。

信康希望相信母亲,但又有某种不安。他不认为敌人会那么容易中母亲的计。他更害怕的,是自以为算计了敌人的母亲,反而掉进敌人事先设好的陷阱。但现在最让信康头疼的,是母亲的所为已经被菖蒲和小侍从知道了。此事如经小侍从之口泄露给德姬,德姬则有可能告诉岐阜的信长。信长倒罢了,若是此事传到父亲耳中,将如何面对?

父亲视母亲是弃如敝屣。但父亲却是家中的顶梁柱。他每日里都在为整个家族的利益出生入死,如果知道妻子背叛了自己,怎会善罢甘休?看到信康咬牙擦着汗水和泪水,夫人道:“三郎,只有你能读懂我的内心。母亲只有你一人可以依赖了。”

不知何时,筑山夫人的眼睛也湿润起来。开始时,她不过是在搪塞、哄骗信康,但不知不觉,竟陷入错觉,认为自己所为的一切,真在为信康着想。

“母亲!儿子理解您。”

“你能够理解?”

“但有些事,您不能过于随心所欲。”

“是……”

“我已有了主意,可以让母亲脱身。”

“脱身?”

“首先,远离减敬。”

筑山夫人看了看信康,慌忙将视线移开。她想说只有减敬才是联结甲斐和三河的纽带,但终未说出。如现在挑明,信康定会情绪激动,坏了大事。

“其次,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再让侍女们议论纷纷。”

“你的话,我决不说半个不字。我会牢记在心的。”

“您能接受这些,孩儿就放心了。”信康长长吐了一口气。

挽救母亲声誉的唯一办法,就是疏远减敬,消除谣言。信康现在的心思几乎全部集中在这些事上。知道此事的人,现在城内只有五人:减敬、母亲、信康,还有菖蒲和小侍从……信康掐指算着。忽然,他的眼里露出骇人的光芒:必须杀了减敬和小侍从!此是出于对母亲的爱和孝心。

他站起身,筑山并不明白信康神色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少主要回去了。替我送送他。”她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然后懒懒地斜躺在扶几上。

信康出了卧房,转过头来,严厉地看着身后的侍女,道:“你叫什么?”

“奴婢阿琴。”

“是家臣之女吗?”

“是。家父是藤川久兵卫。”

“哦,久兵卫的女儿。”信康顿时放下心来,看着台阶旁边的房间。减敬还候在那里。信康怒意顿时冲上脑门,仿佛踩到了一堆粪便,立刻腾腾走了过去。“减敬!”

“在。”减敬惊恐地抬起头来。信康猛地冲他吐出一口痰。减敬默默地擦着额头,等着信康再一次侮辱他,但是信康却径直出了大门,在夕阳的余晖中飘然而去。

出了御殿,信康仍是一脸严峻,沉默不语。

“少主,出了什么事?”侍卫野中五郎重政看着信康不同寻常的举动,低声问道。

“重政!”在那棵据说是父亲幼年时栽下的梧桐树下,信康停住脚步。他的脸和嘴唇都毫无血色,只有眼睛放射着骇人的光芒。“你马上出城去,杀了减敬。”

野中重政顿拧起眉头,十分不解。

“那个浑蛋……欺骗了我!”

“欺骗少主……因为什么?”

“你不问原因,就不能杀他?”

重政静静地点了点头,道:“无理杀人有损少主的仁德。”

信康激动地踢打着地面,“好,我告诉你。那个浑蛋说菖蒲是他的女儿,其实不然。他乃是甲斐的奸细……至于其他事,你无须知道。”

“在下明白。甲斐是冈崎的敌人。”

眼看着重政急急走向连尺门,信康再次长长叹了口气。重政到了减敬家,定会不由分说杀掉他。但另一个知情人小侍从,如何才能杀得了呢?菖蒲只要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就不会泄露秘密。但小侍从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放心。

“为了母亲的名誉!”信康亢声自言自语着,坚定地向本城走去。

一七 少主锄奸

信康的身影消失了,减敬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信康和胜赖的身影。在减敬心中,胜赖是个值得依赖的主子,信康则是个可怕的敌人。从年龄上看,信康不过是个孩子。他曾问自己,为什么那样怕信康,却发现理由十分模糊。信康那犀利的眼神,让人想到展翅飞翔的鹰。它在空中傲然盘旋,一旦地面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降落下来,不由分说地将猎物撕碎。好不容易等到了胜赖的亲笔信,他觉得应该立刻离开冈崎城,固然有遗憾,但若继续留在城中,就有可能被鹰的利爪撕碎。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必须装出害怕信康的样子,让城内的人以为他只是个胆小的郎中。

“减敬先生,你怎么了?”琴女终于发现了蜷缩在房间里的减敬。

“这……我坏了少主的心情……”减敬故意心惊胆战地想要站起来,却又缩下了,“阿琴,请……请向夫人求情,求她替我向少主道歉。拜托了。”

“你怎么了,减敬先生?”

“我的腰扭了,只能爬着过去。少主……少主大概还在生气,我很害怕……”

琴女看了看周围,悄悄扶起了他。减敬指着夫人的卧房,又颤抖起来。琴女依言将他扶到筑山夫人房中,减敬立刻示意筑山夫人屏退其他人。其实无须减敬示意,他一走进卧房,下人立刻习惯性地离开了。

半刻之后,减敬从房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地离开了御殿。该做的都已做了。信康既已视减敬为敌人,为了信康能与胜赖联手,减敬对筑山夫人说,离开冈崎恐是唯一一途。令减敬吃惊的是,他说完后,筑山夫人居然非常顺从——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甲斐。

菖蒲被信康的真意感动,将一切都坦白了。同样,减敬若如实诉说自己的一片苦境,想必胜赖也不会阻止他回去。但他还是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荒原上的野草般摇摇晃晃向大门走去。

在冈崎做探子,每一天都处于生死线上。减敬感到全身虚脱,但现在不容大意。他走出筑山御殿的大门,暗暗提了一口气。日色偏西,凉风习习。还有一刻就要入夜。减敬一边想象着今夜的星星该有多么美丽,一边告诫自己,天黑之前万不可疏忽大意。

出了大门,减敬立刻转身向本城走去。倘若信康的人想要杀他,也绝不会在本城,而应该在护城河边,或者他的住处。因此,减敬认为走之前还应再见一次大贺弥四郎。弥四郎的住处现在城内,减敬觉得一生最危险的时刻,应该在弥四郎家里度过,那里是最安全的。“这弥四郎,白捡了堆好果子。”谁都不可能识到此话中的意味。减敬大步走进大贺弥四郎的宅门。

弥四郎刚刚往吉田城搬运完粮草,回到家中。“减敬?来得正好。进来进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吧?”

“您最近公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

“我们今日畅谈无妨。我公事已毕,正好要歇息歇息。你今日就在敝处用饭,我吩咐下人去做。”弥四郎说完,屏退了下人。

“家康终于要开始走向自我毁灭的战争了。”弥四郎压低声音,笑道。

“大贺大人。”减敬眼神凌厉,“我想于今夜离开冈崎。”

“噢,为何?”

“我被信康识破了。”

“哪一事?你的风流韵事,还是……”弥四郎表情扭曲地笑了,“你太沉迷于与夫人的情事。”

减敬故意轻轻咂了咂舌,“关键时刻到了。密函已送到夫人处。”

“信已送到了?”

“我家大人完全接受了夫人的条件。您也将成为一城之主。在此之前,切不要有任何差错。”减敬逼近了一步,弥四郎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胸脯。

“我眼前仿佛再现了一个家族衰败的古老故事。”大贺弥四郎一边轻轻摇着扇子,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夫妻不和,导致后庭之乱……这是德川家破灭的征兆。你说呢,减敬?”

“您的结论为时尚早,大贺大人。”

“不,在命运面前,人无能为力……我终于明白了。坦率说,大人来冈崎城监督城池修缮时,我大大吃了一惊。我担心我们的事……也许大人意识到了命运正佑护我们。”

减敬对此不置可否,他平静地坐着。

“吉田、滨松二城,本就不是大人的。我以为他回到冈崎是要巩固自己的霸业,若是那样,我们可就完了。但他修完城池,突然决定远征骏府,如果不是他被天魔迷惑,又能作何解释?”

“是。”

“骏府本来就不成问题。大人也说要立刻从骏府撤回,他还说之后进攻山家三方众的战斗将直接决定德川家的命运。减敬,你回甲斐后,立刻向胜赖公禀报此事。这是一份很好的礼物。”

“只有这一份礼物?”

“还有,你且听我说。”弥四郎白皙的脸颊轻轻扭了扭,那是他自信十足的表现,“在进攻山家三方众时,他会率先进攻长筱城,必须让他在那里陷入长期的拉锯战。这样必然带来粮草上的不足,到那时,他就会向我要粮草,我则会告知胜赖公。”

减敬使劲点点头,用眼神表示心领神会。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他不得不佩服弥四郎的心机。

“胜赖公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然后就可亲自发兵冈崎。我不是说他要攻打冈崎城,但我觉得他可能中途需要你引路。”

“言之有理。”

“到夜间,他来到城门前,就说是德川家康从长筱返回了……你届时大声呼喊,让城内的人听见。胜赖公就可大摇大摆进得冈崎城,不损一兵一卒。”

减敬将视线转向灯火通明的庭院。暮色浓重,马厩上空可以看到星星的光彩。现在出城还为时尚早,减敬又向前挪了挪。“您认为信康会听我们的吗?他那种个性,即使我们进了城,他也要和我们决一死战。”

“我还有一件礼物。”

“洗耳恭听。”

“我会向大人建议,一定要让少主初征。他年纪轻轻,必然一口应允……他不在城内,一切不就结了?”弥四郎说完,眯起了眼睛。

弥四郎的妻女和下人们端来饭食时,减敬又装作郎中的样子,给弥四郎按摩颈部。

该做的都已做了,减敬已经明白了家康今后的动向,弥四郎的计策简直让他拍案叫绝。而对家康而言,冈崎既是根本之地,又是粮草的来源。让信康出征,武田家就可以不动一刀一枪得到冈崎城,还可以顺便将信康扣作人质。那样一来,桀骜不驯的家康,也只能在武田面前俯首称臣。

“好热的天,来,再喝一杯。”弥四郎道。他的妻女仍像弥四郎做足轻武士时一样,亲自给减敬斟酒。

“不敢当。夫人斟酒简直是对我的惩罚。”减敬摆手拒绝了。但他却吃了四碗米饭。他隐隐感到弥四郎家里并不安稳。还是迅速离开为上策,他不由想起了夜色下漫长的山路。他要尽可能不被人当作甲斐的探子,而认作一个小心翼翼的郎中。惹怒了信康,便如露如气……但某一天,当他突然重回冈崎时,人们会发现他已是一员威风凛凛的武将。

“感谢您的好意,我待得太久了。就此告辞。”减敬恭敬地说道。一直在享受着美酒的弥四郎忽然抬眼道:“那么,我们届时再见。”他站起来,特意从抽屉中取出些盘缠交给了减敬。

室内的烛光照亮了黑夜,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蛙声。弥四郎妻女送减敬离开了。

出了弥四郎的宅子,减敬故意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前往城门。“我是郎中减敬,刚从大贺大人府里出来,请打开城门。”

他出了城门,朝着和自家相反的方向,疾风般飞跑起来。跑了几里路程,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他终于放下心来时,忽然传来了吆喝:“站住!”松树后面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男人。

“这……您有什么事?”

“你是郎中减敬吧?”

“是……是。”

“甲斐的奸细,野中五郎重政奉少主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减敬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后拔腿如燕子般向原路跑去。

“站住,你这个懦夫。”重政立刻追了上去。

野中五郎重政并不知减敬是熟知冈崎所有秘密的奸细。他更不可能想到,家康欣赏的大贺弥四郎竟是减敬的同谋。

“站住!减敬,哪里跑?”重政越追越近。减敬大声喊叫:“请放过我……拜托了!拜托……救命呀!”减敬故意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救命啊……野中杀人啦。”

既然已被信康识破,即使被杀了,也要在路人心中留下一点疑惑。

“浑蛋,哼!”看到减敬如此胡闹,重政几乎要放弃了。杀了这个郎中,又有什么用?这厮大概再也不敢在冈崎城出现了,只要告诉信康已经杀了他,不就可以了?正想到此处,减敬突然向右拐去,消失在路旁的松树林里。再向前跑,就进城了。

“救……救……救命!”减敬不知重政还会不会追上来,又发出了哀鸣。

重政一听到那声音,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怒气。“浑蛋!”重政将手中的刀掷向他。

刀正好砍中减敬腿部,他摇摇晃晃跑了几步,和刀一起向前栽去。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前面的山坡露出了红土,左侧的丘陵上有一丛野玫瑰,闪着白光。

减敬倒下去,不禁咬牙切齿,暗恨自己不中用。究竟是三河武士的本领厉害,还是甲斐武士的心机厉害,早已一目了然。

重政慢慢走了上来。他在离减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捡起地上的刀。“减敬!”

“是……是……是。”减敬望着月亮,故意全身颤抖。他不可能用武力战胜重政。他发誓至死也要掩饰真实身份和目的,这是一场激烈的意志的斗争。减敬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够战胜重政的武力。“大人!野中大人,您且……饶……饶命,啊,血!”仔细看去,减敬膝盖周围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黑了一大片。

“小人……小人减敬,是小人治好了夫人的病……不想冈崎人恩将仇报……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的报复……野中大人……”

野中重政默默地站在减敬身边,半晌无语。他的心中既有怜悯,又有憎恨。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杀了他……就算不杀他,身负多处刀伤的减敬还能逃脱吗?信康说减敬是甲斐的奸细,但野中重政却看不出。但如就此放了减敬,让他在附近农家养伤,重政就是在欺骗少主。“减敬……”

“是……是。请饶……饶命,野中大人。”

“我没说要饶你。你为何会惹得少主如此生气?”

“那……那真是没办法。小人把收养的那个女子菖蒲,说成是小人自己的女儿,少主认为我欺骗了他……”

“你是甲斐人吗?”

“不,小人祖父是从大明过来的,小人……小人出生在堺港。只不过在甲斐住过……甲斐的人对小人很是冷淡残酷。所以,小人准备将菖蒲带回堺港,不想在冈崎停留,才酿成了今日的不幸。”说完,减敬在月光下呜呜哭泣起来。他几乎绝望了。大腿失血过多,他不时有晕眩之感。

野中五郎重政在信康身边是仅次于平岩七之助亲吉的人。减敬垂死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为了减轻减敬的痛苦,重政也许会举起手中的刀。减敬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搏斗。

“哦,原来是在前往堺港的途中,停留于冈崎……”

“后来,筑山夫人患病,吩咐我为她治疗,没想到会酿成今天的局面。女儿被夺走……我自己也……野中大人,您如果可怜小人,就饶了小人……小人已经没有力气了。”

野中重政还是默默地站着。“减敬,你不是郎中吗?”

“小人是郎中。”

“既然是郎中,就知道你还有救没救了。还是闭眼等死吧。”

“不!不!那……大人,大人!”

“不要动。你一动,只能徒增痛苦。”重政一边说,一边提起刀。

“啊……啊……杀人了!”减敬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土丘上爬着。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支撑着他的不是为主子胜赖献身的意识,而是不愿输给眼前这个人的好胜心。

看到减敬痛苦的样子,重政想赶紧取他的性命。“减敬,不要动。我不会让你再痛苦。”

“杀人了,啊……无情的畜生!救命!”

“不要动。如果我砍偏了,痛苦的只能是你,懂吗?”

“啊……畜生!不……野中大人,我有东西交给你。这是减敬拼着性命赚得的……”减敬颤抖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钱袋来。钱币叮当散落在地上。

“这……这个给您……只能给您这些,野中大人!饶命。这样……这样的话……”

野中重政背过脸,举起了手中的刀。

“啊——”减敬知道那刀冲着自己的脖子而来,不禁蜷缩成一团——刀正中头部。

这一瞬间,减敬感觉自己赢了。像这样悲惨死去的人,难道不是甲斐武士的佼佼者吗?像这样有器量的人,在三河找得出吗?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发出一声悲鸣,双手紧紧抓住刀。“啊……啊……杀人!畜生!啊……恶魔!爷爷到地府……你一定会有报应的。啊……啊……”减敬紧紧地抓住刀刃,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面目狰狞。

重政猛地抽出了刀,减敬的身体突然向前扑倒。

“嘿!”重政又是一刀。减敬的头颅顿时飞了出去,落在四五尺远的土丘上,仍然圆睁着双眼,盯着虚空,仿佛在嘲弄什么,嘴唇向上翻着,白牙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鲜血喷涌而出。重政走到头颅边上,没有双手合十,而是狠狠踢了一脚。

重政缓缓地擦着刀,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听得蛙声一片。他插刀入鞘,从腰间掏出布条,抓住减敬发丝零乱的头颅,高举起来。“真是一副奇妙的表情,减敬。像在生气,又像在微笑。来生一定要变得大胆些。”重政面无表情地说完,用布条缠住头颅,挂在腰间。信康大概在焦急地等待他回去。他没再看一眼死尸和钱币,双手抱胸,大踏步走了。

重政正要跨进城门,忽听身后有一匹马呼啸而来。“我是能见松平次郎右卫门重吉,开门!”

下人一边踉踉跄跄跑过去牵过马缰,一边吆喝起来:“能见松平……”

野中五郎重政跑了过去。“我是野中重政。发生何事了……”

松平重吉跳下马背。“原来是你。少主还好吗?”

“很好。”重政边说边将腰间的头颅藏了起来。

“太好了。滨松来了使者,少主要初征了。平岩亲吉怎样?”

“他仍然一心侍主。”

“太好了。亲吉必须立刻去滨松,本多作左来代替他。”

“会发生大战吗?”

“嗯。让亲吉率兵进攻二俣城,你召集起年轻武士,我来统率他们……主公是如此吩咐的,才匆匆赶来……”重吉顿了顿,又道,“大战就要来临。重政,你要多召集些年轻武士。”正说着,月光下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了。

“我马上去向少主禀报。”

“拜托。”

重政目送着重吉远去,立刻向信康的内庭走去。

信康正在菖蒲房中,他还没有杀小侍从。为了母亲的声誉,必须杀掉她!他虽然已下了决心,却轻易找不到杀人的借口。

信康来后,小侍从忍着刀伤之苦,挣扎着下床来给信康请安。“给少主添麻烦了,少主亲自前来,奴婢担当不起。请少主不要担心。”听到这话,信康觉得自己真的遇到了与母亲、德姬、菖蒲截然不同的烈女子,他内心反而不安起来。世间竟有这种女子,如果这个女子不知道母亲的秘密,真应该放在身边爱护有加,他不禁困惑起来。正在此时,野中重政回来了。

“如何?”信康问道,忽然看到重政腰间减敬的头颅。“跟我来。”他起身离开菖蒲的房间,他不想让菖蒲看到。

“少主,请到院里来。减敬的首级马上就要成为少主初征的祭品……”

“什么,初征……”

“能见的松平重吉已经带来命令,他入城了。”说完,重政方才开始思量将减敬的首级葬在何处。

一八 蛀虫蚀城

冈崎城修缮完毕,德川家康便迅速行动起来,一度从吉田城撤回滨松,又立刻越大井川,攻入骏河。他首先在冈部燃起了战火,一边令人收割庄稼,一边在久能城外进行前哨战,并将部队推到骏府城外。这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信玄的生死,然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而骏府的应对措施则给了家康某种暗示,他们的目的是要使家康相信,即使信玄没有战死,也不会亲自站在阵前进行指挥。家康攻入骏河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现在不是强攻而损兵折将之时。当骏府城加紧备战时,家康已经越过大井川,迅速撤回到吉田城。他立刻召回了布置在长筱城附近的伊贺众,并向他们详细打听敌情,同时将军队推进至长筱城下。

家康的上述行动,是为了让因信玄逝去或患病而遭受重大打击的武田军疲于应付,同时让世人感受到他的旺盛精力:家康在骏府,家康在长筱出现,家康出现在冈崎城……

家康让信康在此时初征,正是要让敌人防不胜防,希望信康能够配合他治服山家三方众。照例,家康理当坐镇冈崎,做信康的坚强后盾,但他没那样做。他在长筱城露了一面,立刻到二俣城附近开始修筑社山、河台岛、渡岛三座城池,以包围二俣。

敌人的视线忙不迭地在骏府、吉田、冈崎、长筱、滨松、二俣等城池之间转移。在三方原惨败给信玄的家康,半年之后终于开始主导时局。

天正元年夏,冈崎的信康按照父亲家康的命令,为了攻破信州通往冈崎的另一个入口,出了冈崎城,从足助、武节地区继续北进。此次负责补给的大贺弥四郎,将信康一直送到岩津地区。

勇敢的信康根本不将弥四郎放在眼里,当弥四郎到岩津的军帐中问候他时,他高声道:“不要担心。我要首先攻打足助城,守卫足助城的是甲斐的下条伊豆。我会夺取信浓和甲斐给他运来的粮草,尽量不劳驾你。”

“少主真是勇猛至极……甲斐人很快就会知道少主的英名。骏府的出口被封死,吉田前面的二俣、长筱两城面临危机,如果再堵住足助、武节两条路,那么甲斐军将被困死。弥四郎留在冈崎,等待您胜利的消息。”话虽客气,但弥四郎却总想笑,这让他十分难堪。

信康爽朗笑道:“冈崎城就拜托你了。我会将下条伊豆的脑袋作为礼物送给你。”

“在下明白了。在下一旦得知足助城攻克,当率领粮队前去慰劳,那时军中相见。”

“你且回去,告诉母亲,不必担心,说我已踏平信浓路的小城,正一路凯歌。”

“在下会仔细向她汇报。”大贺弥四郎退下后,站在林中,许久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头顶依然蝉声聒噪。弥四郎听来,那蝉声十分可笑,就连顽童落在树林中的玩具小石庙也很好笑。他坐在小石庙上,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笑什么,大贺大人?”山田八藏重秀严肃地走了过来。

“八藏,不要见怪。那无耻女人生的小子说话如此可笑,怎不令人肚子笑疼。”

“无耻女人生的小子?是指少主?”

山田八藏本是町奉行的部下,为了和三河奥郡二十余乡的代官大贺弥四郎联系,经常留在他身边。

“我这样说,你不高兴?”

八藏重秀皱着眉头,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信康已经着手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拉起了大帐。“所幸周围无人,大贺大人,在下说过,隔墙有耳。”

“哈哈哈……”弥四郎笑了。他在内心嘲笑八藏这个胆小鬼绝不是做城主的料。“八藏,不巧这里只是一片树林,没有墙壁。”

“但您如此称呼少主——”

“我不是说少主不好,我不过说他的母亲溺于情色。”

“在下认为您还是谨慎点好。”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说筑山夫人,就自然有我的理由。”

“您是说她宠爱减敬一事吗?”

“不是。”弥四郎诡秘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在八藏等人眼中,家康和筑山夫人仍是巨峰,时时压在他们头顶。但弥四郎认为,若不推倒那些个巨峰,不将家康、筑山夫人一众扫除,就会给命运带来障碍。“反正此处无人听到,我索性告诉你,她不过是个被我任意玩弄的女人。她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丝毫不节制,是个连大人都不愿亲近的女人……八藏,信康还不定是谁的后人呢。哈哈,竟然叫他少主!人世间真是千奇百怪。”

八藏害怕地悄悄打量着四周。

“这里甚是凉快。我们且歇一歇,等你的少主走后,我们再离去不迟。”弥四郎觉得八藏越是惊讶,就越是应该蔑视家康的权威。“无论松平还是德川,都和我们一样是人。我们是足轻武士出身,现在做了家老,而松平氏的祖先不过是个流浪的乞丐而已。”

“大贺大人,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人必须知一知二。据说他的祖先叫德阿弥,那德阿弥乃是个无耻之人……哈哈哈,八藏你真是胆小如鼠,我所说的全是事实。那乞丐从信州乞讨至三河地区,然后在酒井乡一个叫德右卫门的乡主家里住了下来。后来他和主人家的女儿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酒井氏的祖先,叫与四郎广亲。”

“大贺大人!”

“我偏要说。但那个乞丐毫无定性,他不久就发现松平乡的乡主比酒井乡的乡主更好,便到了松平乡太郎左卫门信重家,在那里博得信重之女的欢心。他处处拈花惹草,不但玩弄女人,还欺骗信重,得以成功入赘松平家,然后利用家族的力量屠杀左邻右舍,建立起他的地盘。你可明白?乞丐和足轻武士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一切都在于天生的禀赋和才能。即便是你,也绝无不能做一国或一城之主的道理。”

八藏绝望地沉默了。

出发的号角吹响了,本来要求打头阵的信康被野中五郎重政劝住,重政走在了队伍最前边。共有八百兵力。

军队很快消失在山间的树林中,大贺弥四郎面带笑容站了起来。“第一件事便算结束了,八藏。”

“啊?”八藏惊叫起来,“第一件事?”

“你认为信康能战胜把守足助城的下条伊豆?”

“如此说来,您是布置好了陷阱,让少主往里钻?”

大贺弥四郎开怀大笑,向拴马的树林尽头走去。“人生处处是陷阱。我没问你这个问题,我是问你,他究竟会赢还是会输?自贺茂六郎重长之子足助冠者以来,足助城代代为铃木氏驻守。铃木越后守重直过去从未输给松平氏。就算他,也被甲斐的下条伊豆守信氏驱逐出去,夺了足助。你明白了吗?你认为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能够战胜驱逐过重直的下条伊豆?”

“您认为少主肯定落败?”

“哈哈哈,他会赢。他赢了,我大贺弥四郎也就成功了。明白吗?输即是赢……哈哈哈,这就是策略。”

八藏抬头望着弥四郎,全身发抖。当一个人迷惑住了他人,他的话就常常带有妖气。开始时一直觉得弥四郎太过放肆的八藏,不久就被弥四郎的妖气迷惑了。

弥四郎是个了不起的人,八藏深深地折服。以匹夫之身而成一城之主,男人必须有此抱负!“大贺大人。”

“何事?”

“依您看来,高人一筹的下条伊豆会故意输给力量远不及他的少主吗?”

“不错。”弥四郎昂然点了点头,“如果他在足助城被打败,则会让我功败垂成,所以下条伊豆会舍弃足助城,迅速撤退。”

“撤退到哪里去?”

“撤回下一关口武节即可。”武节是与信州的下伊那郡接壤的山城。

“在那里,会再次发生战争吗……”

“哈哈哈……武节城是不会被攻下的,八藏。”

“武节一战,双方会全力以赴?”

“笨蛋!他在武节和武田家拼力死战时,天下形势已大变。”

“在下不明白。”

八藏愈是迷惑,愈发暴露出他的愚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听着古老物语或战事。“天下形势将如何变化呢,大贺大人?”

“我们边走边说。来,上马。”

二人从下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并肩走在众人前面。夏日的骄阳炙烤着草木繁盛的山谷,让人对战争的残酷不寒而栗。

“当那个小浑蛋扬扬得意地围住武节山城时,甲斐军就会迅速进入冈崎。”

“啊?!那……是真的?”

弥四郎此时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悄转身望着跟上来的侍从。“不要高声叫喊,八藏。”

“是……是。”

“事成之前,定要慎之又慎。”弥四郎严厉地说完,扬起了马鞭,“是我安排的。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你听好,进城后的甲斐军将扣留德川家从三河、骏河、远江诸城掠来的人质,然后号令天下,以前一直依靠德川氏的诸城将立刻转投甲斐。哈哈,那样一来,德川氏马上溃不成军。接下来的冈崎城主会是谁呢……”

“少主怎么办?”八藏不觉问道,但立刻掩住了嘴。

弥四郎面无表情。“冈崎城既已落入敌手……他总不会撤回来,大哭大闹吧?”

“但是,”八藏清了清嗓子,“但以他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投降的。我觉得定有一战……”

“哈哈哈,他不会傻到如此地步。城内有他的母亲和姐姐。况且,他若想回冈崎,会遭驻守武节城的武田军追击,恐怕他到不了冈崎城。”

八藏好像有话要说,嘴唇不停蠕动。信康的面孔浮现在他面前,孩子般喜气洋洋向前进伐的无畏武士,根本无从知晓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

我也可以出人头地了——想到这里,八藏感到恐惧,身体颤抖不已。“那么……那么少主听到冈崎城陷落的消息后,会投降吗?”

弥四郎歪着头,暧昧地笑了:“那就看他本人的器量了……究竟是降为上,还是战死为上?”

“如果投降了,冈崎城还是交给少主吗?”

“那就不知了。也得靠他的器量和运气。无论如何,必须和小谷甚左卫门、仓地平左卫门好好协商此事。等到甲斐兵临城下时,你就悄悄让他们集结到我处。”弥四郎说完,抬头望着天空,哈哈笑了。小谷甚左卫门、仓地平左卫门,还有山田八藏,这三人已经成为弥四郎的心腹。

到了冈崎,弥四郎和八藏分道扬镳,回到自己家中。

减敬没有任何消息。但据弥四郎推测,他此刻应当在武节城中。他在那里和胜赖保持联系,信康进攻武节城时,他则领着武田军绕过信康军,前往足助城。大贺弥四郎则以督运粮草为名前往足助,在那里和胜赖的军队会合,一起回到冈崎城。“大人回来了!”他们可以这样骗开冈崎城门,将武田军迎接进来。

“您回来了。”弥四郎的妻女还是照他做足轻时的规矩,带领下人站在大门口迎接。弥四郎漫不经心地笑笑,将刀递给妻子。“阿松,以后不必特意出迎。我已不是以前那个地位低下的武士了。”

“但我们不能忘记从前。”

“哈哈……真是难成大器的女人。这样的小宅,你还可以出来迎接,如果我做了城主,你总不会迎到城门口吧。”

“您尽取笑人!”

听到妻子的嗔怪,弥四郎高兴地大笑起来:“快去准备酒宴。小谷、仓地和山田马上就到。”

接到山田八藏的知会,仓地平左卫门、小谷甚左卫门立刻赶了过来,小谷、仓地和八藏同龄,都是年轻武士。弥四郎的妻女也已备好了饭食。

“不成敬意,请随便用。”弥四郎看了看三人。“这是庆贺的酒。”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请。”弥四郎的妻女认为这酒宴是为庆祝信康初征而举行,她们轮番给客人斟酒:“祝愿少主凯旋。”

“不要客气。还是在下自己来吧。您且下去。”

女人们只得下去了。

“各位,”弥四郎加重语气道,“我苦苦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了。我想派你们之中的一个秘密前往武节城。”

“密使?就是说要不顾生死?”

“不错。”弥四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减敬应该在武节城,如果不在,你们就潜在附近的村子里,设法去见下条伊豆大人。”

三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任务是什么?”八藏握紧拳头,问道。

“请再喝一杯。”弥四郎更加平静,亲自给三人斟满,“这次任务是我整个计划的点睛之笔。明白吗?”

“……”

“我会修书一封,由你们带给减敬或下条伊豆,然后拿到胜赖公的誓书。”

“胜赖公的誓书?”

“对。在成功灭掉德川氏之后,必须将冈崎城和德川旧领全部交给我弥四郎,这就是誓书的内容。”

“冈崎城和旧领?”

“哈哈哈……”弥四郎看到三人惊恐不安,不禁感到好笑,“听着,以后,我就是冈崎城的城主,你们也可以分到松平氏的一些小城。等我成为城主之后,再作考虑吧。”

“那么……那么究竟谁去?”

“你们三人,到底谁合适?”弥四郎盯着他们,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次艰难的任务。无论对谁都不轻松。但这也是人生之赌,要么成为一城之主,要么像老鼠一般卑贱地活着。”说完,弥四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撕作三份,“抓阄吧,如此最公平。”撕碎的纸片放到三人面前,他们更加恐惧了。

捏好了三个纸团,有一张纸片稍短,抽到这张纸片的人将作为密使前往武节城,三人表情僵硬。八藏虽然明白其中的奥妙,但还是向神灵乞求保佑。长相威武、从不让人的他仍然担心抓到那张纸片,他害怕在途中碰见信康的部队,或是碰巧减敬不在武节城中。下条伊豆乃是甲斐的一员大将,八藏觉得自己无法成功地说服他。他的手指开始颤抖。

“抽吧。然后各自打开。”

八藏鼓起勇气打开纸片。“啊,是在下。”他轻声叹道。

“真羡慕您。我还一直盼望这个大任能够落到我肩上呢。”仓地平左卫门不失时机地说,“运气真好。”

小谷甚左卫门唇边露出放心的笑容,“说不定您将来会成为吉田的城主,真是走运。”

“我们来共贺一杯。”弥四郎亲自捧着一大杯酒,递给山田八藏重秀。八藏假装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酒杯。既然注定,自己只能舍命完成任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您真是气概豪迈。”仓地平左卫门看上去很安心,说话也轻快起来,“无论武艺,还是器量,山田都绝对配做城主。”八藏逐渐感到腻烦。

酒过三巡,三人离开了弥四郎家,已是晚上亥时。怀揣密函的山田八藏不像仓地那么烂醉如泥。一直送到门口的弥四郎似乎很放心,脱口道:“八藏重秀就是可靠。”

返回房里,弥四郎对上来收拾酒席的妻女道:“先放着。今晚我太高兴了,跳一舞给你。”他打开白扇,跳起了《白乐天》:“吾本大唐客,本名白乐天。如今至东国……”舞蹈究竟是依照程式还是随心所欲并不重要,因为弥四郎的妻子根本不知白乐天为何许人。

“您究竟在干什么?”

“干什么?真不会说话,此为舞蹈。”

“无事跳什么舞?舞蹈都是在法会结束后进行的。”妻子板着脸道。弥四郎猛地回头看着她,不禁大笑,“哈哈,你真可笑。不过也难怪。”

看到弥四郎疯子般的狂笑,妻子只得认真收拾起酒席来。她认为弥四郎喝醉了。

“不忙收拾。来,再给我斟上一杯。”

“还要喝?亥时都过了。”

“我还没醉到忘记时辰的地步。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足轻武士的妻子了,应该学些风雅。”

“我要赶紧收拾好。酒后晚睡最损身体。而且……”妻子说着,望了望孩子们睡觉的房间,“您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如果稍有差池,岂不可惜?如果不把孩子们培养成忠义两全的武士,何以报答大人的厚恩?”

“哈哈哈。”弥四郎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感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真是无比可怜。这个只会转世为狗的女人!“哈哈……这就是……这就是出人头地?可笑啊可笑!”

“您在胡说什么?醉成这样。如不知足,会遭到惩罚的。快睡吧。”

“你太知足,太安分守己了,才那么可怜。如果叫你夫人,你会如何?哈哈哈。”

妻子没再回答。她利落地收拾好,就要出去。

“阿松,这种事你完全可以让下人们去做。”

“不,还是尽量让下人休息吧。您也快点换衣服吧。”

妻子的身影消失在厨下后,弥四郎不觉又狂笑起来。他想要透露片言只语给妻子,所以说话前后颠倒。但现在还不能挑明。忍耐!忍耐!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醉意,但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怆。

弥四郎再次取过白扇,打开来。

“不能说,为时尚早。”他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又随兴跳起舞来。

有道御代

花见月都

本是臣下侍今皇

不想江州志贺

山樱烂漫

今宵难度……

弥四郎很清楚地记得这首《志贺》词,但音调难如人意。舞着舞着,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冈崎城的大书院翩然起舞。妻子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她没再打招呼,径自收拾下去了。

一九 内应夫人

筑山夫人在琴女的帮助下,从早上开始就忙着整理发型。

想到即将迎来命运的巨大转折,她无法抑制,一边梳头一边不时展开胜赖的密函。虽然每一个字都已经嵌在了她的脑海里,但每翻开一次,仍能感到一阵激动。她自己也觉奇怪,但每读完一遍,眼睛都会湿润。她在冈崎城的生活如此不幸,不免自怜。

“阿琴。”筑山夫人将已读过三遍的密函放到书架上,对琴女道,“悄悄去德姬那里将你的妹妹喜奈叫过来。”琴女答应一声,她虽不知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夫人最近显得很不冷静。夫人经常翻弄的那封信,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还有减敬,自从被信康训斥后便消失了,但夫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这让琴女莫名其妙。难道女人的心竟那么冷酷无情吗?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忘记了最心爱的人。夫人是否和减敬商议好了,故意放他出城。那样就更不可思议了,她时常恐惧。

今天早上,琴女已经两次被派往大贺弥四郎家了,每次弥四郎都亲自出来回复:“告诉她我很忙,不在家中。”他面无表情。如果琴女不知道弥四郎和夫人的微妙关系,她也许会愤怒地将事实真相告诉夫人:“真没有分寸。”但她看到自从减敬离开后,夫人一直想找弥四郎重续旧情,不知何为羞耻,于是就照弥四郎所说转告给夫人。待琴女出去后,夫人从抽屉里取出各种各样的文书,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是让她知道的好。”又道:“我已是小山田兵卫的妻子,怎能轻易放过敌人的女儿?”

所谓敌人的女儿,显然是指德姬。筑山夫人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她相信事情会如胜赖函中所写进行,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会有人觊觎松平家的旧领。

琴女回来了,她身后跟着妹妹喜奈。筑山夫人厉声问道:“织田家的小姐怎样了?”

“夫人。”喜奈伏在地板上,高兴地回答,“足助来了捷报。”

“足助有书信来?”

“是。”喜奈年轻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抬起头望着夫人,“虽然天气炎热,但勇敢的少主终于在昨天下午驱逐了足助城的下条伊豆,顺利进入城中。”

“噢,真是勇敢!”筑山夫人并不知道那是大贺弥四郎的诡计,高兴地称赞起信康来,“过两天他就会凯旋,我也该作些准备——”她不经意间竟失口说道,随即赶紧搪塞起来,“少主是初征,我必须作好准备,到城门去迎接他。”夫人所听到的说法是:为了不让她和减敬的密谋被家康发觉,让信康进行形式上的初征。信康回来后,夫人便要说服他,然后带着他在甲斐军的护送下嫁给小山田兵卫。

“但是,”喜奈道,“少主似乎没有撤兵的意思。”

“什么?你说什么?他难道要孤军深入吗?”

“是。信上说,家臣们劝少主收兵,但少主不听,现正在追击下条伊豆,也许已经成功打通了去往武节城的道路……”

夫人猛地打断了喜奈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信康竟然不听老臣的劝告,非要进攻武节城,真是不明事理!唉,不过也难怪,信康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即将投奔甲斐。“也好。”许久,夫人才终于开口道,“现在让人知道他的强大,以后可以少受欺负。”

但喜奈和琴女无法理解她的话。“消息传来后,少夫人顿时精神大振,正和小侍从谈论军情呢。”

“哦,难得。”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忽然压低了声音,“滨松有什么消息?”

“大人要再次发兵长筱,”喜奈一边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阿万怀孕了,听说分娩时间和少夫人差不多。”

“什么,阿万又怀孕了!”夫人顿时眉头紧皱。她虽然已不再将家康看作丈夫,内心已俨然是小山田的妻子,但听到阿万怀孕的消息,嫉妒之情仍是大炽。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阿万本是她的侍女,却夺走了自己的丈夫,淫荡的女子!走之前决不能便宜了她!

这个世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在筑山夫人看来,再也没有比手下留情更愚蠢的了。她最初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家康,然后是因为亲近家康、背叛主人的阿万,他们都不可原谅。

对于家康的报复,她已经开始实施。无论家康在武田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她也绝不宽恕。但对于阿万,筑山夫人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怎能让可恨的阿万怀着家康的孩子活在这世上?

夫人的眼里渐渐放射出骇人的光芒,琴女顿时紧张起来。但平日不在夫人身边的喜奈,却没注意到夫人表情的变化。“这次胜利归来或许能抱上孩子……少主是那么说的,然后就满怀喜悦地出城了。”

“喜奈!你马上到滨松城去。”

“去祝贺?”

“哈哈。”夫人忽然狂笑起来,“你真会说话,竟然要向阿万祝贺。”

“是。奴婢一定由衷地祝贺她。”

“喜奈,听好了:你装作去祝贺阿万,然后刺她一刀,要刺在胸口。”

“啊?!刺杀……”

“你好好想想。阿万本是我的侍女,却去亲近大人,让我每日忍受空闺之苦。”

喜奈和姐姐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她年轻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瞳孔也渐渐变大。“如果……如果奴婢杀人后不能顺利离开,被人……”

“真是胆小鬼!你可以大声呼叫,说阿万是和冈崎城下人有过奸情的下贱女子,你奉少主信康之命前去取她性命。”

“这……这,这是真的?”

“我说的话能假?”

“是……是。那么少夫人那里怎么说?”

“不必担心。我马上去她那里,说借你一用。越快越好,不能让阿万生下孩子。”夫人边说边站起来,离开了卧房。喜奈和琴女呆呆地坐在房里。

“姐姐,你——”喜奈想问姐姐琴女是否和她同往,琴女站了起来,望着放信的书架。那封来自胜赖的亲笔信静静躺在那里。琴女颤抖着靠过去,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

“姐姐,你要干什么?”喜奈惊恐地问琴女。琴女不理会喜奈,单是紧张地盯着书架上的书信。她的手脚都在剧烈颤抖。

“姐姐……”喜奈惊讶地走了过去,琴女立刻将她的双手粗暴地拨开,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要过来!别过来!”琴女说完,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她立刻变得面如土色,虽然全身还在颤抖,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书信。然后,她慌慌张张将信放回原处,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摇摇晃晃坐下了。

“姐姐!怎么了?那封书信……”

“嘘——”琴女闭上双眼,胡乱比画着双手,“不要管!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泄露出去,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有那么严重吗,姐姐?”比琴女性急的喜奈知道姐姐不会告诉她,立刻腾腾地走近书架。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夫人去哪里了?”

大贺弥四郎已经站在门口,他从来不用通报。喜奈慌忙来到姐姐下首,跪伏到地上。“夫人到少夫人那里去了。”

弥四郎已经全副武装。“你们没看到换守到这里的本多作左卫门吗?”

“没有,早上就没见到过他。”琴女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弥四郎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姐妹,“夫人又要杀人了?”

“不。”妹妹喜奈的语气很平静,“她吩咐奴婢到滨松去,正到少夫人那里为我告假呢。”

“派你去滨松……做什么?”

“阿万怀孕了,让我去祝贺。”

“祝贺?”弥四郎忽然笑道,“哈哈,祝贺?恐是让你去杀了阿万吧。真是让人头疼的女人……作左卫门真没来过?”他撇了撇嘴,嘀咕着走开了。

未几,筑山夫人回来,几和弥四郎擦肩而过。她好像处于亢奋之中,老远就喊叫起来。“喜奈,喜奈!”姐妹俩赶紧到门口迎接。

“喜奈,我已经替你告了假。你现在就去。我希望得到你的回音后才离开冈崎。”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些盘缠,交给喜奈。

从滨松城赶过来,负责在信康初征期间留守冈崎城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在兵器库前被大贺弥四郎叫住了,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他穿着单衣,袒露出浸满汗水的胸膛。

“作左卫门,你听说少主的消息了吗?”弥四郎对作左卫门说话时用词非常谨慎,“他令我率领粮队,到足助和武节之间去。”

作左卫门淡淡地盯着弥四郎问:“你要去吗?”

“少主脾气暴躁,我如迟去……”

作左卫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能见的次郎重吉和野中五郎都不能劝止他吗?”

“他是个勇猛无比的武将。”

作左卫门心不在焉地皱起了眉头。“七之助不在他身边,我应该陪他一起去。”

“不,你不必担心。少主既然能一举攻下足助,也可很快拿下武节城。”

“战场没那么简单。”

“我知……”

“攻打足助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标在别处。”

“我也知道……”

“主公已经指示我,让我追赶少主。”

“啊?如何追赶?”弥四郎急切地问道。

作左卫门转身走到兵器库前的树荫底下,缓缓坐下。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主公七月十九进攻长筱城时,施放火箭烧了二道城。他自己则在久间的中山地区修筑城池,和酒井忠次、松平康忠、菅沼新八郎一起驻守。敌人也调动兵力,似要从挂川前往滨松。如此一来,滨松城将成为前线。所以主公下令,少主一旦回城,就立刻前往滨松城,和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菅沼定利合力拼死守护……少主为何置主公的命令于不顾?”

作左卫门的话深深刻在弥四郎心里,他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又赶紧抑制住了。煽动信康追击至武节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四郎。没想到鬼作左居然皱着眉头将家康的重大计划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了他。弥四郎感到十分可笑。不知何时,作左卫门已经闭上眼睛,好像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弥四郎努力猜测作左卫门究竟在为什么困惑。他是会追赶信康,前去武节城,还是留在冈崎?无疑,他是因为战事逐渐扩大到长筱、滨松、冈崎等广大区域而发愁,不知该如何抉择。

“主公吩咐少主立刻返回滨松城的命令,至迟于何时?”弥四郎也故意皱起眉头问道。

作左卫门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他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轻轻地闭着眼,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去追赶少主,替我告诉他:不可恋战。”

“是。”

“还有,让他早日回城。告诉他,初征能攻下足助城,已是足够……你说这是我的意思。”

“知道了。”弥四郎满口答应,还觉意犹未尽,又加重语气道,“我一定陪他一起回来。”

作左卫门沉默不语,像在思考什么。

“那么,你有何打算?”

“这正是令我困惑之事啊。”

“困惑?”

“如果我在少主归来之前一直待在冈崎,算是尽了责吗?”

“你是担心滨松城?”

“弥四郎,我决定去滨松。倘若敌人知道主公将主力推进至长筱城附近,他们定会避开主公,侵入远江,因为那相当于支援长筱。而且他们来时,不是信玄公,便是其弟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等精兵强将。”

弥四郎高兴得想要振臂高呼,他忍住,赶紧附和道:“的确如此!”

信康回城之前,本多作左卫门准备返回滨松城……上天已经完全抛弃了冈崎城,所有的好运似乎都降临到大贺弥四郎头上。“你若要回滨松,有事就尽管吩咐我弥四郎。”

“不,我还是托付给久松佐渡守。你要想方设法让少主早日回城。否则,我放心不下冈崎。”说完,作左卫门终于睁开眼,开始摇动手中的扇子,“将来可能还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少主再任性,就只能由你们这些老臣加以劝说了。”

“明白了。你这么睿智,不会有错的。”

“那么,拜托你了。我明日一早离开冈崎。”作左卫门慢腾腾站了起来。

“啊,如果……”弥四郎赶紧叫住作左卫门,本性让他还想再说些奉承之话。作左卫门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有何事?”

“有件事我十分担心,想告诉你。”弥四郎压低声音,向作左卫门靠了过去,“是关于筑山夫人的忌妒。”

“哦。”

“滨松城的阿万……听说她怀孕了。”

“我不管内庭之事。”

“我听说阿万的确怀孕了,夫人可能会以祝贺为由,派人前去……”

作左卫门紧紧地盯了一眼弥四郎,迈开了大步。

这就够了!

弥四郎不禁想笑,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目送作左卫门远去。筑山夫人和阿万之间的争斗,与弥四郎既无任何利害冲突,他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向作左卫门透露此事,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如何忠诚,以让作左卫门放心出城。弥四郎终于大笑起来。人生难得有良机,能够抓住这些机会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正是能出人头地者的立身之本。

弥四郎视察了在粮仓和酒谷一带聚集起来的粮队,然后去了筑山御殿。此次出城回来,恐怕已成了甲斐的向导。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行动。如果筑山夫人在他出城期间有轻率之举,就大事不妙了。夫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主母,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愚蠢的好色女人。如果这个女人任性行事,一旦被人发觉,就有可能影响他的全盘大计。“不要因小失大……”

信康志得意满,正要攻打武节城。一旦知道冈崎城落入甲斐之手,面临前后夹击,无论他如何鲁莽,也只会俯首称臣。那时何需让夫人劝说?除非事情有变。现在,与其让信康屈膝投降,还不如让他自走死路。

筑山御殿里已经不见了喜奈的身影。看到迎出来的琴女,弥四郎傲慢地问道:“喜奈已去滨松城了吗?”

“是。”

“好,你告诉夫人,就说我已经准备停当,来看看她,请她到庭院中来。”

“是……请您稍等。”

“我不能久等。立刻就要出发。”弥四郎绕过玄关旁边的栅栏,径直向夫人的庭院走去。

“大贺大人在院子里……马上要出征,他盔铠在身,想在院子里和夫人话别,请……”琴女正说着,弥四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中。“夫人,听说您今天早上派人叫我。”

“哦,是弥四郎。”筑山夫人正要匆忙站起,弥四郎已大步走上台阶,急急说道:“我有事向您禀报,请屏退左右。”

夫人匆忙站起身走来。“阿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弥四郎,你辛苦了。”她在弥四郎身后坐下,“都已准备好了吗?甲斐前来迎接我的队伍什么时候进城?”

弥四郎听到这话,愣愣地看着夫人。她没有发疯。她呼吸均匀,面颊丰润,满脸红晕,看起来很年轻。女人真是魔鬼!愤怒、轻蔑、怜悯……弥四郎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这么看我?”

“因为夫人实在太光彩照人了。”

“你又说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她脸上又浮现出妖媚之气,却只令弥四郎感到厌恶。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给她一巴掌。她嘴上说着担心身体云云,心中却充满肉欲。

“大人恐会难过。”

“知道我远嫁小山田后?”

“是,竟然让如此光彩照人的妻子跟了别人……大人会后悔一生。”

“也许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他不后悔决不罢休。弥四郎,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你的,辛苦你了。”

“夫人太客气了。还请您在少主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不,并非我客气。我有今天,全靠你的周旋。胜赖不但将家康旧领送给少主,还将信长的部分领地送给他。到时候我一定保举你。”

“是,我感谢不尽。”

“我决不会让以前的家老在少主手下当差。我会劝说三郎,让你坐上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感到自己似被扔到了粪便上,非常不快,差点举起双拳。这个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没有自知之明!弥四郎本以为家康是冷酷无情之人,现在方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实是太无耻、太让人厌恶。

多年以来,弥四郎为了生存,机关算尽,不停斗争。在他看来,与男人相比,女人的力量和智慧如同婴儿般幼稚。她们居然能和男人平等地活在这以力量论高低的世界上,真是可笑至极。

弥四郎心情十分复杂,他一面笑着,一面只想朝筑山夫人脸上吐唾沫。只要想到她是家康的正房夫人,无论减敬还是弥四郎,都对这个女人的肉欲感到无奈。无论多么无耻的男人,在与自己有染的女人面前,都不会轻易表露对其他女人的渴慕,但眼前这个女人,却能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坦然表露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渴望。

“哈哈哈……”弥四郎终于笑了出来。筑山夫人愈是厚颜无耻,此后的事态便愈是滑稽,愈令人大觉痛快。一旦事成,夫人会被送往小山田兵卫处,但三河和尾张却怎么可能白白给了信康?至于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什么事那么好笑?”

“啊,哦……”弥四郎一边搪塞,一边笑了起来,“我觉得今天是个吉日,便笑了。哈哈哈。”

“你今天就要出发吗?”

“是,少主十分焦急。”

“他们是明天前来迎接我,还是后天……”

“最迟不会超过后天。”

“时间真是难挨呀!”夫人像少女一样歪着头,眯起眼睛,“在队伍到来前,你能悄悄为我传个话吗?”

“在甲斐大军进城之前……”

筑山夫人媚眼如丝,点了点头。她简单地认为,单单靠她的这双美目,就可打动所有人,为她做任何事。她哪里知道自己远嫁小山田,其实是给武田氏做人质……

“无论如何,这是打仗,谁也无法保证生死,为何以身涉险?”

“离开此城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办了。”

“什么事?”

“德姬乃我舅父仇人织田信长之女,我要亲手杀了她!”

弥四郎再也按捺不住满腹怒气,不禁吼道:“浑蛋,你找死!”

受到自以为最亲近之人出乎意料的怒骂,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弥四郎,我多少也算此城的半个主人,你怎可如此谩骂?”

“浑蛋!”弥四郎已经完全抛弃了虚伪的客套。他必须严厉斥责筑山夫人,以免她在此期间轻举妄动。

“你……你……你说,我哪里浑蛋了?”

“你真的想听?”弥四郎双肩颤抖,直视着夫人。他略有担心地看了看周围,但一旦定下心来,便毫无顾忌了。“你和我弥四郎单独相处,还有什么架子?”

“你……你说什么?”

“你要是略有自知之明,就当闭嘴。夫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主人?我是觊觎着主公首级的谋叛之人,夫人是与我有奸情的女人,是对丈夫不忠的女人。我们不过一丘之貉,哪有什么主从关系?”

“你弥四郎不是我的家臣?”

“那还用说?我是你的战友,是你的情夫!”弥四郎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说道,“若此事传到甲斐,你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想多言。但刺杀德姬这种混账事,绝不允许!”

“那……那又是为何?”

“你想想看。甲斐大军进入冈崎,夫人被小山田拥在怀中,战事会因此停止吗?不,不会!战争还要继续。你这种肤浅的女人,刺杀了德姬,只能令织田氏更加愤怒。你为何就不能善待德姬,让她为信长生下外孙,然后将她们母子二人扣作人质?”

“将德姬作为人质……”

“不错。在其后的战事中,德姬是用以抑制织田氏的忌惮之器,你怎可随便失去她?如此蠢事,不仅我弥四郎,就是信康和胜赖,也绝不允许。你定要牢记在心。”弥四郎语气十分强烈,夫人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弥四郎。

“明白了?”

“是……是。”

“事情成败在此一举。在此紧要关头,绝不可擅自行事。如有一丝闪失,不但夫人,就是少主和我,也会丢掉性命,你定要清楚后果。”说罢,弥四郎立刻站起身,严厉地打量了一眼夫人。

夫人忙答应了一声。即使是家康,也没如此恶毒地辱骂过她,但她为何会如此顺从呢……

出了筑山御殿,大贺弥四郎仰天大笑起来。忍耐!忍耐!他拼命控制着自己,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一向只知道由着性子训斥别人的筑山夫人,竟然被我弥四郎的气势压倒,直如一个下人般唯唯诺诺。这是多么滑稽之事。她嫁给小山田兵卫后,恐也不会省到自己成了人质。“唉,其实可笑的实不止她一人。”弥四郎忽然自言自语道,“就是家康,也愚笨至极。”

家康妄想平定天下,却忽视妻子的不忠,才导致今日的困局,竟然不知妻子正被甲斐的卧底和家臣任意玩弄。他只如一个追赶星星的呆子,只有远大的志向,丝毫未意识到脚下的鸿沟。连妻子都制服不了,如何夺取天下?

信康已经冲进了敌人事先设好的圈套中;而在家臣中首屈一指的鬼作左,竟然特意将如此重要的消息泄露给我弥四郎……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弥四郎笑得前俯后仰。

回到粮队,弥四郎发现队伍已经从酒谷排到了连尺门附近。“出发!”弥四郎发出命令。

山田八藏已经受命,于两天前出发前往武节城;他的另一个心腹仓地平左卫门正让下人牵着他自己和弥四郎的爱马,一脸严肃地候在那里。

“平左卫门,出发。”弥四郎笑了笑,翻身上马。

队伍出发了。表面看去是粮队,实际上藏着许多武器,是一支庞大的战斗队伍。弥四郎到城门时,只见另一个心腹小谷甚左卫门手持长枪,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他留守城内,只待弥四郎一声吆喝“大人回城”,便负责打开城门,将胜赖的大军迎进冈崎城。

“甚左卫,留守期间诸事拜托了。”

“小人明白。”

夕阳西下,护城河里倒映着河堤上的树木。无心的城池。无语的箭楼。

在这座城池的内庭,家康的第一个孙子、信长的第一个外孙,即将发出第一声啼哭……但现在的信康、家康和信长在不同的战场厮杀,他们之志和大贺弥四郎的野心截然不同。

弥四郎出了城,在马背上缓缓回过头去望着冈崎城,哈哈笑了一声,旋又板起脸。

二〇 女刺客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

德姬的侍女喜奈让两个下人挑着准备好的土特产,匆匆离开冈崎,于第三日傍晚抵达滨松城下。

离滨松越来越近,喜奈的心一阵阵颤抖,这实属正常。筑山夫人密令她前去刺杀即将为德川家康生下孩子的阿万,但她仍然以少夫人德姬侍女的身份,装作去向阿万表示祝贺。若说奉了筑山夫人之命,也许会有人怀疑,但如果称是德姬所派,一般人都会理解。就连途中碰到的本多作左卫门,都勒住马道:“想得好周到,难为她一片真心。”他表情严肃,但仍能听出慰劳她的意思。喜奈反复设想过刺杀阿万的情形,祈祷不要出现意外。

过了美丽的松树林和海滨的白沙滩,即将抵达新城时,已见沉浸在安静黄昏之中的滨松。望着那巨大的城池,喜奈使劲屏住呼吸,震颤不已。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刺客”的角色和任务过于沉重了。夫人曾夸奖她在侍女中出类拔萃,喜奈还为此暗自高兴,但现在,她后悔了。她毕竟太年轻,对失败的恐惧挥之不去。

城门显得十分坚固。身穿战服的足轻武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如临大敌。当喜奈通过第一道守卫,抵达通用门时,城内已华灯初上。

家康此时不在城内。他已于七月十九开始攻打长筱城,目前驻守在久间的中山堡垒。留守滨松城的部队为了防备骏河方面的敌人来袭,枕戈待旦。

喜奈正要过通用门,四个侍卫立刻围了上来。

“冈崎的少夫人派我前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派你来看望阿万夫人?”

“少夫人听说阿万夫人即将分娩,派我来慰问。”

“你叫什么?”

“我是少夫人的侍女喜奈。”

“等等。”他们好像不敢作出决断,其中一个立刻跑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侍卫们终于放她进去,又说道:“派个人领她去。城内已经变了样,一个侍女不可能认识路。”

喜奈跟在向导身后,穿过城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脚步却沉重起来。即使她按照筑山夫人的密令成功刺杀了阿万,又怎能从戒备森严的城池逃脱?不安死死地抓住喜奈的心。

穿过厚重坚固的城郭,一直到内庭的台阶,喜奈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当然不能把事情告诉两个下人,所以,他们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但是喜奈的心理却没那么单纯。要刺杀的女人是家康的爱妾,还怀着家康的孩子,如果杀了她,喜奈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城池。

内庭入口处已经有五个侍女等在那里,迎接喜奈。“长途跋涉过来,你辛苦了。”说话的正是家康的另一个爱妾阿爱,她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深受家康宠幸,并且负责管理内庭。喜奈不记得是如何回答阿爱的。她发现,阿爱身上正好具有筑山夫人所欠缺的平静、优雅,而且全身洋溢着温顺柔和的气质。这一切都震撼着年轻的喜奈,使她头脑发热。

“阿万身体虚弱,一直待在卧房,你有什么话,我会转告她。”衣着朴素的阿爱将喜奈领进了客厅。她安静的言谈举止,仿佛一团柔和的空气包围了喜奈。喜欢比较是年轻女子的癖好,喜奈不禁惊叹。她比阿万更美!“奴婢来传达少夫人的慰问。”

“是。我洗耳恭听。”

“少夫人说,少主兄弟姐妹不多,忽闻阿万夫人临产,真乃家门兴盛之兆,故希望得见一面,衷心致以祝贺之意……”

“我会将你的原话转告。”烛影中,阿爱温柔地笑着,郑重地低下了头。

喜奈放下心来。但如果对方拒绝,不让她进入卧房,该如何是好?她不禁心慌不已。侍女们端上茶点。阿爱捧着喜奈带过来的礼单去了阿万房间。

“你累了吧。”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体贴地对喜奈说,“冈崎的筑山夫人还好吗?”

“……还好。”

“夫人一定也很高兴。阿万夫人原来就在她身边服侍。”

“是……是。当然……”喜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用手碰了碰腰间的短剑,不禁屏住了呼吸。

许久,阿爱都没回来。天渐渐黑尽了,寂静的空气中隐约感觉得到紧张的战备气氛。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噼啪作响的薪火声中夹杂着士兵的谈笑。显然,城内到处都布了兵。

“让你久等了。”阿爱终于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端着食物。“阿万听说你到来,十分高兴,她虽然很疲惫,还是想在卧房见你一面。她稍稍梳妆一下,你用过饭再去吧。”

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终要来临了。见与不见的问题已无须再想,问题是,见面后如何顺利地杀了她。喜奈愈想愈不能平静。她一会儿觉得不能空腹前去,怕到时候没有力气;一会儿又怕吃过量,动作不灵活。所幸四肢还不觉疲惫。只要不致慌乱,应该能完成任务。但成功之后呢?喜奈不免担心起来。她肯定无法活着出城,既然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如何去死呢?

无疑,阿万到时会大声呼救,但最先赶到的应不会有男人。想到自己也许会连阿爱一起杀掉,喜奈顿时害怕起静静地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来。但让她更痛苦的,是在阿爱引领下到达阿万房间之后看到的情形。

阿万的房间十分朴素,和冈崎城的内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论动辄以今川义元外甥女自居、喜欢奢华的筑山夫人,就是少夫人德姬,因为是信长之女,也理所当然住在豪华的房子里。比起她们二人的房间,阿万的住处和侍女房没有太大的区别。阿万坐在被中,脸庞被烛光映得更显苍白,她高兴地迎接着喜奈。她看起来非常虚弱,腹部膨大,仿佛一个指头就能把她推倒。“让少夫人牵挂,真是感激不尽,少夫人还好吗?”

“是。少夫人也即将临盆,她特别挂念您……”喜奈一边回答,一边偷偷斜了一眼门口的阿爱。阿爱施礼后站了起来,恐是嫌灯光太暗,去拿烛台。

多好的时机!不知为何,喜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这个女子究竟犯有什么过错?想到这个,喜奈就不停地颤抖。

阿爱拿来烛台,放在二人之间。室内明亮起来,阿万的瘦弱和喜悦之情一览无余。她看上去毫无戒心。因为是少夫人派来的人,她满脸喜悦之色,还似有些受宠若惊。转达完祝贺的话,喜奈向阿万身边挪去。

“请你不要客气。”阿万根本不知喜奈在寻找下刀的地方,反而举起手劝喜奈。

“不,不行。不要那样……”喜奈起身拉住阿万的手。她感觉对方双手冰凉,不禁兴奋起来。她决定杀死阿万后当场自杀。

阿万站起来,顺从地任由喜奈牵着双手,踉踉跄跄向她胸前倒去。就在这一瞬间,喜奈突然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剑。

“啊……”喜奈和阿万同时尖叫起来。阿万被刺中肩部,差点摔倒,短剑被阿爱抓在手里。阿万摇摇晃晃向里屋跑去。

“啊,放手!”发现短剑被抓住,喜奈发疯似的挣扎。实际上,刺过去的那一瞬间,喜奈已经忘记了阿爱的存在。她以为坐在门口的阿爱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心跳,故而很放心,但现在她绝望了。

“不要嚷!”阿爱紧紧抱住喜奈,在她耳边轻声训斥,“嚷起来对你没好处!”她用怀剑猛地击中了喜奈。喜奈手中的短剑叮当掉在榻榻米上,阿爱用力将短剑踢开。阿万好像还不清楚喜奈究竟要干什么。她呆愣着,全身发抖。

“阿万也不要做声。”阿爱一边死死按住喜奈,一边说道,“本多作左卫门大人已经料到此事,让他来裁决。”

门外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接着,一只大手从走廊左侧伸出,捡起喜奈的短剑。那人正是本多作左卫门,他身披战服,头戴方巾,脚穿草鞋,来到灯下。他没有看阿万,单是对阿爱说道:“好了,放开她吧。”说完,便默默地在门边坐下,加重语气说道:“你是藤川久兵卫的小女儿吧?我连你父亲是何人都知道,更不用说你来此的目的了。你要从实招来,不许隐瞒。”

喜奈被阿爱放开,身体摇晃起来。她被作左和阿爱夹在中间,不禁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此事难办。”半晌,作左向阿爱努了努嘴。他显然想查明真相,但又不愿意让阿万知道,于是递个眼色,示意阿爱带阿万离去。阿爱心领神会地扶起阿万。阿万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全身颤抖,而且有些发热。“她究竟想干什么?她……”

“稍后就会弄清楚,先到我房里去吧。”阿爱说道,搀扶阿万出了房间。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枭的叫声。好像是一个信号,喜奈顿时停止了哭泣。她双眼通红,苍白的嘴唇猛烈颤抖,似极度亢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哦,你说什么?”作左靠近喜奈,“你姐姐好像在服侍筑山夫人吧?”

喜奈听到这话,情感忽如泄闸之水。“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个不忠之人吧!”

“你说自己不忠?”

“是。因为我要杀大人的爱妾。”

“既然想死,我自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作左轻轻地呵斥着,无可奈何地咂了咂舌,“我想听听你怎么辩解。是谁派你来刺杀阿万夫人的?”

“不要问了。杀了我吧!”

“不行。你若是不说,我会立刻抓捕你的姐姐和父亲。”作左道。喜奈呆呆地喃喃自语起来。作左装作毫无用心地说着:“你不是可以做刺客的女子。派你来杀阿万的,也决不会是少夫人,她不会那么糊涂。对吗?”

“是……是。”

“你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他不会知道你的行动,是吗?”

“是……是。父亲……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筑山夫人处见过你姐姐两三次。虽然我不能明辨忠奸,但她颇有教养,看上去是个忠心耿耿、认真纯洁的女子。所以,应该不是你姐姐的指使。”

喜奈向作左膝边靠去。看得出,她十分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对家人不利。“是。姐姐决不是不忠之人。”

“哼!”作左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变了语调,“你知道筑山夫人和主公不和吗?”

“这……这……不知道。”

“到底知还是不知?你的回答将直接影响我的判断。你要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回答。听着,这将是你的遗言。”

听到这话,喜奈悄悄从作左膝边移开。她不再颤抖,似已作好赴死的准备。苍白的宁静,让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冷峻。“奴婢知道他们关系不和。”

“若不知,你便是蠢货,是当不了差的。你认为他们究竟谁对谁错?尽管说心里话。”

“对不起……”喜奈悄悄伏下身子,“奴婢认为大人也有过错。”

“我不那么认为!”作左突然道,但没有解释的意思,“所以,你才决定服从夫人的命令?”

“是。大人的所作所为,对于夫人太残酷了……”

“是吗?好,我明白了。如果我放过你,你会怎么做?你会跑回冈崎城,向筑山夫人汇报已失败?”

喜奈并未意识到已经说出了主谋。“不,奴婢不能那么做。”她清楚地回答,“我会在途中自杀。”

“哦。”作左看着庭院,“你听好,我有话让你转告筑山夫人。”

“是……是。”

“你先冷静下来,听好……你就说自己到了滨松城。”

“是。”

“但你到达时,阿万已经不在城里。”

“正因为她在,我才……”

作左突然瞪大眼睛,大声怒喝道:“闭嘴!头脑简单的女人!”

“是……是。”

“你在途中一度被我超过吧?”

“是。在赤坂。”

“那时我已知你的来意。你的草鞋破烂不堪,说明你内心慌乱。如果是普通的使者,草鞋怎么可能从前头开始破裂?”

“……”

“听着。当你抵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移到城外家臣的住所。因此,你无可奈何地将礼品交给了内庭的侍女和我,便回去了……就这样回禀,听清楚了?”

“是……那么,您如何处置我?”

“我本该杀了你。但那样将祸及你的家人。真是浑蛋!”说完,作左漫不经心拍了拍手,叫来下人,“去叫阿爱来。我已经作出判决。让她带阿万过来。”喜奈此时方才哭了。

阿爱和阿万来到房间,喜奈半晌没有抬起头。鬼作左虽然严厉地呵斥着她,但他想方设法挽救喜奈的生命,终于打动了十八岁少女的心。

“阿爱夫人和阿万夫人,今天也都听我的。”作左对坐在喜奈身后的阿爱和阿万道,“无论什么事,都要为主公着想,为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着想。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到主公的耳朵里。”

阿万好像已经在隔壁阿爱的房间里听到了一切,轻轻说道:“任凭大人处置,我没有异议。”阿爱也静静低下头:“本多大人,请你继续指示。”

“一生一世的战斗,就在这一月之间。主公日理万机,早已疲惫不堪,不能让他知道此事,更不能让其他侍女们知道。所以,我决定,今天夜里将阿万夫人转移到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是,我无须重复。这种事不允许再发生。我会陪着她离开……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阿万呢?”

听阿爱一问,阿万双手护住腹部,用眼神表示赞同,“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你吩咐吧。”

作左卫门缓缓立起身。“你也要采取相应行动。”他对喜奈道,“你与此事大有关联。你回去后,就说你在我们转移后才抵达滨松城。”

“是……是。非……非常感谢。”

“阿爱夫人。这是老实巴交的藤川久兵卫之女,她接受了一个愚蠢的任务,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在途中耽误了些时候,到达滨松城时,阿万已经转移了。这都是她运气好……或者说是即将出世的孩子有好运气……你就照这样说。”

“是。”

“今天夜里,喜奈就留在你处过夜。明日一早,你便将这位少夫人的使者送出滨松城。”

“是。”

“其他事情稍后处理,但首先要保证孩子的安全。轿子和随从由我安排,这期间,阿万夫人就拜托给阿爱夫人了。”说完,作左卫门迅速转身离去,消失在光影斑驳的绿树丛中。

“你叫喜奈吗?”看到作左离去,阿万终于开口问道。一直死命控制着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她那张尖脸如同窗纸般苍白。“筑山夫人那么恨我,真是妖魔!是蛇!你,你难道不觉得吗?”喜奈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叩头。

“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装成少夫人派来的使者?”

看到阿万激动得发抖,阿爱平静地劝道:“不要伤了身子,多保重。”阿爱很清楚作左会将阿万转移到何处。定是雄踏村宇布见的中村源左卫门家。当这座城池还是饭尾丰前守的居城时,中村源左卫门便是滨名奉行了。作左决定将阿万送到那里,并不完全是为了挽救眼前这个小女子的性命。

“今年将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年。”家康在一心一意攻打长筱城之前,这样表露心迹。阿爱认为,作左的做法是对家康的支持和配合。家康只有信康和阿龟两个孩子,万一出现意外,将不可收拾,因此作左才劝阿爱来服侍家康。

如果滨松城成为战场,那么阿万和她肚里的孩子将有可能落到敌人手中,沦为人质,身为留守大将的作左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安无事当然最好;但作左作了最坏的打算,于是选定自饭尾丰前守以来一直居住在此的中村源左卫门家,作为阿万藏身之所,可谓明智之举。即使家康最后不得不放弃滨松城,源左卫门也是保护家康后代的唯一可靠人选。但阿万似乎并未领会作左的深意。

在阿爱的催促下,阿万终于离开喜奈,但似乎余恨未消。“大人的孩子,竟然不能在大人的城中生下来……我真想把她撕碎。”阿万一边说,一边用阿爱递过来的束带紧紧勒起肚子。

作左又悄悄出现在庭院里。“已经备好了轿子。请快一点。”

“本多大人,阿万必须去吗?”

作左突然加重语气道:“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主公……当然,也为了你,一定要去!”

“阿爱,请你向大人……”阿万似乎想要阿爱向家康转达离别之意。她哀切地望着阿爱,颤巍巍下了台阶。作左卫门扶住阿万的肩,道:“阿爱夫人,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阿爱无言地垂下头,她忽然感到恐惧。难道阿万在怨恨我?绝不可能。她一直事事为阿万考虑,而阿万也一直非常信任她。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轿子很快被抬走。眼睁睁看到他们远去,阿爱才走到喜奈身边,道:“不要哭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她白皙的手轻轻放在喜奈肩上。喜奈哭得更加厉害。或许阿爱身上具有一种让人安心和信赖的意味。

“好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是……是。”

“来,擦干眼泪,给我说说冈崎城的事吧。”阿爱一边说,一边伸手挑了挑灯捻,室内顿时明亮起来。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了枭的叫声。“冈崎城内也有枭吧……”

“是,有……”喜奈慌忙站起身,认真地擦着眼泪,仍然在哭泣,“但是枭一多,其他小鸟就不来了。所以少夫人非常讨厌它们。”

“哦,枭赶走了小鸟……”阿爱听着喜奈的话,在想,自己到底是枭,还是小鸟。或许,自己是一只比阿万残忍许多的枭。因为自从阿万知道家康宠上阿爱以后,她的眼神便渐渐变得恐慌。大概是因为阿爱温柔恬静的本性胜过了她。“无论人还是鸟,都分很多种。”

“是。”

“既有筑山夫人那样的背叛者,也有阿万那样……”阿爱说到这里,慌忙打住。她本想说也有像阿万那样的人,因为害怕被家康冷落,所以可怜地亲近着本该痛恨的阿爱。她想到这种话恐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无法明白的,于是丢开不提。

“少夫人是不是因为心地善良,才担心小鸟不再来。”

“是。但是菖蒲夫人……”

“菖蒲夫人?”

“是。她是少主的侧室。”

“嗯,我听说少主娶了侧室。菖蒲有多大?”

“十五岁。”

“那么,少夫人情绪如何?”

“少主不到少夫人房间时,她就孤独地叠着纸鹤。”

阿爱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仿佛看到一个十五岁的正室被十五岁的妾夺去了宠爱,正在孤独地叠着纸鹤。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悲惨。但如果任性反抗,就可能像筑山夫人那样,变得更加悲惨。“你在服侍少夫人?”

“是。”

“你为何听命于筑山夫人?我不明白。”阿爱忽然问到关键的问题,柔和地笑了笑。该问的事情,就要毫不犹豫地去问。

喜奈脸色僵硬。阿爱的温和让她无法撒谎。“这……”她支吾起来,“开始时,是夫人的命令。”

“你是说是筑山夫人命令你去服侍少夫人?”

“是。因为少夫人是织田家的小姐,是夫人的仇敌,夫人便让我仔细盯着她。”

“夫人果真那么对你说的?”

“是。姐姐就在服侍夫人。”

阿爱不禁全身冰冷。筑山夫人疯狂的嫉妒并不仅仅发泄到阿万一个人身上,她甚至盯上了德姬。“所以,喜奈你……”阿爱努力让脸上有些笑容,“这种事绝不能传到大人耳朵里去,只可你我知道。”

“那是自然……”喜奈点点头,盈盈泪眼凝视着摇曳的烛光。好像起风了,远远的海潮声中夹杂着风吹树梢的声音。

筑山夫人为何如此憎恨德姬呢?阿爱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菖蒲也是夫人推荐给少主的了?”

“是。她经常对我们说……希望菖蒲先于少夫人,替少主生下男婴……”

“少夫人快要生孩子了吧?”

“是……所以,夫人经常召集僧侣,举办法会祈祷。”

“祈祷孩子平安降生?”

“祈祷少夫人不要生下继承人。”

阿爱不寒而栗。夫人已经疯了,她只能这么判断。德姬可怜,信康也可怜。如果此事传到岐阜城德姬之父信长公耳里,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听说信长个性非常暴烈。

“喜奈,你今夜和我一起睡吧。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

“就是关于筑山夫人召集僧侣祈祷的事,绝不要泄露给他人。”

“是……是。”

“如果传到岐阜城,对大人,对少主都没有好处。”

喜奈静静地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二一 长筱合战

初秋夜晚的篝火招来了无数的虫子。小虫子们被篝火吸引,纷纷飞过来,落在脚边。家康坐在床几上,紧紧盯着那些虫子。

向长筱城发起总攻的时刻越来越近。第一轮进攻选在天正元年七月二十,家康令人向二道城发射了无数火箭,使之燃起大火,但不过是为了试探敌方。可以确信,信玄已死,但甲斐依然很强大,决不能到冬天才与他们交战。甲斐的敌人上杉谦信常为北国的冰雪所困,无法前去骚扰,所以冬天胜赖毫无后顾之忧。家康必须在中秋之前攻入长筱城,打乱甲斐军的阵脚。目前,家康的本阵安排在盐泽村的阵场。

“主公,是否歇息一会儿?久间城的附城也已平静下来。”

从结穗的芒草丛后面,悄悄露出了大久保忠世的面孔。

“听说作左回了滨松。”家康漫不经心地用马鞭拨弄着脚边的虫子。“我很担心信康。”他冲口而出,又道,“你先去歇息吧。”

忠世缓缓摇了摇头,“大久保家没有先于主公休息的家训。”

“那么,你是来催促我睡觉的?”

“可以这么说。”

“你认为今夜会有人前来吗?”

“这……”忠世歪起头,在家康对面坐下,“大概是成功攻下足助城的少主的使者。”

家康瞥了忠世一眼,苦笑了。

“那么,也许滨松会有喜报。”

“喜报?”

“阿万夫人该分娩了。少主没有弟兄,希望是个男婴。”

家康又苦笑了,“你也有此想法,但我等的却不是这些。”

“那么,您——”

“我在等攻下长筱城的钥匙。”

“噢?”忠世故意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下不明白。”

“现在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

“哦?这么晚了。希望不发生意外。”

忠世默默地给篝火添着柴,他非常清楚家康在等谁,才前来护卫。家康也明白忠世的心思,便没有故意避开他。突然,木栅栏附近传来喧哗声。家康正吩咐“去瞧瞧”,忠世已向喧闹之处走去。

“我不是奸细,让我见家康公。”

“这么晚了,你不是奸细,还能是什么?报上名来,报上名来!”栅栏外,四五个足轻武士正围住一个黑影,嚷成一团。忠世大步走了过去,站到那个男人面前。

那人身形瘦小,穿粗布衣裳,腰间挂着柴刀,像是下地劳作的百姓。但他锐利的眼神和洒脱干练的举止,一看就知非等闲之辈。

“等等,他也许是主公等候已久的客人。”忠世止住众武士,厉声问:“你是奥平家的人吗?”

“阁下是……”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

那人仍然一脸严肃,“鄙人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

“我给你引见。请跟我来。”

夏目施了一礼,但并没吱声。他是奥平美作守贞能的家臣,奥平美作守假装投靠甲斐,如今身在作手城。他显然是受贞能的密令前来,不得不掩人耳目。家康甚至不希望贴身侍卫知道此事。

来到家康面前,夏目五郎左卫门果然道:“请屏退其他人。”他看了看忠世,毫不客气。

“不行。”忠世回敬道,“我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不要担心,有时候,我没有耳朵也没有嘴。”

家康呵呵笑道:“可以吗,五郎左?”

“既然您不介意,有何不可?”

“好,忠世,你在附近盯着,不得让任何人靠近。”家康轻轻说完后,对五郎左道了声辛苦。

五郎左郑重地单膝跪在家康面前道:“鄙人不再客套,直奔主题。大人攻打长筱势在必行,武田家不断侵入三河、远江地区。”

“哦?都是些什么人?”

“进攻三河的有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土屋右卫门尉昌次,进攻作手的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武田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一条右卫门等负责进攻远江,他们在森乡一带布阵,意在夺取挂川、滨松。”

“那么胜赖呢?”

“我家主公没有提到他。”

“那么,他是打算留下来对付越后军了。还有其他消息吗?”家康微闭着眼催促道。夏目五郎左卫门突然向前挪了挪,“据报,黑濑的武田信丰和土屋昌次将出兵设乐原,切断大人的退路,前后夹击。”

“前后夹击?”家康不禁睁开双眼,猛地探出身子。如果和滨松城的联络被切断,他将一败涂地。所以,他才秘密派遣奥平美作负责打探敌人动向,现在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他们果然要那么干?!”

“是。我家主公认为……他们是要孤立滨松、吉田和冈崎,然后各个击破。”

“不错。”家康点了点头,神态恢复了正常。如果此时狼狈,只能导致奥平美作心生犹豫,或许会真的投靠甲斐。在艰难的时刻,必须沉着冷静。实际上,甲斐军已经侵入了奥平美作在作手的龟山城本城,大将是甘利左卫门尉昌忠,监军初鹿野传右卫门。被迫将本城献给敌人而退守二道城的美作,无疑正期待家康的胜利。“对于敌人的行动,你家主公也应有对策,说来听听。”

“请原谅……”夏目五郎左目光灼灼,“鄙人想先向大人询问一件事。”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主公的话?”

“这是家族上下所有人的意思。”

“但言无妨。”

“如果胜利,能否保证我们拥有旧领?”

“不必担心,你们的领民一直拥护美作。”

“第二,希望大人将小姐许配给我们少主贞昌。”

“将阿龟许配给贞昌?”家康轻轻闭上了眼睛。此事早已对筑山夫人和阿龟提过,但二人不约而同强烈反对。

“怎样?”五郎左逼问道,“如果大人能够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家主公一定会在这次战役中帮助大人,即使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康闭着眼,点了点头:“他会怎么做?”

“他会让人散言,说他对甲斐有二心。”

“难道让人以为,他对我家康有意?”

“正是。那样一来,无论居住在作手城中的甘利左卫门尉,还是身在黑濑的武田左马助信丰,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大人就可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

家康点了点头,虽然脑海里不断浮现阿龟极不情愿的面孔,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美作要为我献上生命?好好,不止是阿龟,我还会赠送三千贯新领作为小姐的陪嫁。”

夏目五郎左卫门治贞怀疑地探出身子,“不但会将小姐嫁过来,还给我们新领地?”

“对,我不能不对美作的忠义有所表示呀。”

“多谢大人。”五郎左马上充满敬意地低下头,竟犹自哭泣。家康十分清楚五郎左的痛楚。因为,身为山家三方众,作手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也因家臣的分裂而苦恼:有人认为应该投靠家康,也有人表示要效忠武田,于是家族分成了两派。认为应该效忠武田的人都相信信玄还活着,而想要投靠家康的人则认定信玄已经死了。

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除了让人散布信玄已死的消息,还派密使前往贞能处。生性谨慎的他在确认信玄已死后,才决定于八月中旬攻打长筱城。并派人四处宣称,他德川家康决不会以无义之师骚扰领民,更不会伤害贞能的家臣。大多数人都认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把贞能当作盟友,但实际上,是密使首先抓住了贞能因武田军的入侵而大为不快的心理。

虽如此,家臣们却并没有将家康当作自己人,如夏目五郎左卫门,就对家康持怀疑之意。他坚持要求家康将阿龟嫁给贞昌,也是为了试探家康的心。

看到五郎左哭泣不止,家康用眼神示意大久保忠世过来添柴。

“你既然是美作家的重臣,应该知道奥平家送到武田家的人质是谁吧?”

五郎左好像为自己的忧伤感到羞愧,笑道:“非常清楚。是少夫人阿枫。”

“哦,多大年龄?”

“十五岁……”五郎左加重了语气,“我们并不想弃少夫人而不顾,去娶阿龟小姐。既然是盟友,就需要亲缘关系加以巩固,这是家族所有人的心愿。”

“但你们一旦和我结盟,武田家会杀了少夫人。”

“我们已经作好了那种准备,也采取了相应措施。”

“相应措施?”

“我们假装让同族人奥平六兵卫的养女阿枫和少主结婚,再派遣她前去。”

“也即是说,派去的不是真正的少夫人?”

“是。既然我们已是盟友,就直言相告。实际上,阿枫是我的女儿,但她也是六兵卫的养女……”五郎左闭上嘴,惨惨笑了。

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五郎左为何泪流满面了。如果贞能做了家康的内应,年轻气盛的胜赖极有可能一怒之下杀了阿枫。

五郎左突然又道:“希望大人不要以为,鄙人刚才是在为女儿的悲惨命运而哭泣。”

“我知道。但即使你为女儿而哭,我也不会笑话你。”

“见谅。”

“五郎左卫门,战争本就这么残酷。”

“是。”

“不仅武士在你死我活地厮杀,女人们和领民也要加入。”

“是。”

“阿枫前往甲斐时,还是姑娘身吧?”

“是。当我们向她说明事情原委,让她假冒少夫人……她听完,安慰着痛哭的母亲,称自己为家族献身,是死得其所,然后便踏上这条不归路。”

“唉!不愧是你的女儿,好个烈女子!忠世,拿纸来。”家康眼前不时闪现出阿龟和阿枫的影子,他满怀歉疚。阿龟、阿枫,原谅我,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女人过上太平的生活。为了那一天,你们……取过笔墨,家康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嫁出阿龟和赠送三千贯领地给奥平的誓书。五郎左卫门也掏出了奥平美作按上血印的誓书,递到家康手中。

五郎左出去后,家康从床几上立起身,围着篝火转悠。不时有虫子扑向火中,断断续续传来虫鸣。夜空中群星闪烁。敌方要切断他和滨松城的联络,确是狠招,换成家康,他也会这么干。必须依靠内应……

奥平美作故意宣扬串通家康之事,以拖住武田军。在此期间,是撤回滨松,还是一举攻进长筱城?忠世回来后,家康还在苦苦思索。“忠世,若是你,会怎么办?”

“何事?”

“是趁势进攻长筱城,还是撤回滨松?”

“事已至此,还谈什么撤退?!”忠世拍着刀柄。

家康紧紧盯着忠世,在床几上坐下。忠世仍不依不饶。“少主正从足助向武节城逼近。决不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主公刚才还亲口说,在等待攻打长筱的良机。这机会不是来了吗?”

“不错。”

“正是大好时机,决不能让更多的援军来长筱城,城里已经断粮了。”

家康微笑道:“哦,现在就是良机?”他虽对奥平美作仍不太放心,但并非怀疑奥平的忠心。

胜赖将大军推进至三河地区,就是不想让家康夺去长筱城。家康隐约感觉到,以武田信丰为首的武田家臣,包括土屋昌次、甘利昌忠等,也许会轻易识破美作的计策,立刻血洗作手城,然后迅速切断家康和滨松、吉田的联络。他虽然信任美作的为人,却担心武田家的实力。

“忠世,你对奥平美作有何看法?”

“主公这话好奇怪。攻打长筱的关键,不正是如何控制住山家三方众吗?为此,您连阿龟小姐……”

“等等,休提这事。”家康苦笑了,“我是问你,他究竟有无能力阻挡武田援军。”

“那更令人不解了。”忠世故意皱起眉头,“如果主公认为他没有这种能力,为何又交给他誓书呢?”

“那么你认为他有此能力?”

“关键不是策略,而在于人的本性。”

“美作倒是值得信任。”

“既然信任他,就应该抓住机会。照使者的说法,美作故意让人散布他对武田家有异心的消息,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而牵制住他们。主公便可借此机会迅速攻下长筱,并加强防备……在下是这样理解的。”

“所言不差。”家康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月亮,站起身来。十八日的月光下,宇连、明神、白仓等山脉如梦如幻。“接下来的两日,将决定胜负。”

“战斗会越来越激烈。”

“你刚才说要抓住机会。忠世,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到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松平上野介康忠、菅沼新八郎处,告诉他们,我将于天亮时到阵前鼓舞士气。”

“明白。”忠世拍了拍膝盖,点点头。

“三郎大概也在看这月儿吧。很美的月夜。”家康慢慢踱回帐中。

浓雾弥漫,人马、房屋、树木和山谷都仿佛披上了一层乳白的纱,雾中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这是长筱西北方的作手龟山城。

因为武田家的大将甘利左卫门尉昌忠和其主力进入了本城,城主奥平美作守贞能与其子贞昌不得不退守二道城。习惯早起的贞能已来到庭院中,耍起枪来。两年前,作手城被武田信玄侵占,贞能被迫投降。对于这个在山城长大的倔强武士,是莫大的耻辱。贞能五短身材,但肩膀宽阔,胸膛隆起,显得十分强壮,长长的眉毛则仿佛挂上了一层严霜。他怒吼一声,举枪刺向天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

“报!”

“何事?若是吃饭洗漱,稍候再说。我晨练还未结束。”

“夏目五郎左卫门求见。”

“五郎左?让他到这里来。”贞能口中说道,但并没有停下之意。五郎左卫门不久就过来了,看到美作正在练枪,他径直走到庭院中。换下昨日的便服,一身戎装的五郎左显得神采奕奕,甚至比美作还要精神。“主公,在下平安回来了。”

“那是自然。我的家臣如在这一带不能来去自如,还能做些什么?怎么样,你拿到家康的誓书了吗?”

“请看。”五郎左单膝跪地取出誓书,美作方才停了下来。“噢,把小姐嫁过来,奉上三千贯领地。倒是很爽快。”

“是。他说必须回报您的忠义。”

“忠义?”贞能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五郎左卫门,这不是忠义,这是骨气。”

“骨气?”

“小声点。在我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向人低头,向武田家屈服。真是耻辱!明白吗?我不能让子孙后代蒙羞。如此甚好。迎娶了德川家康之女,便不能算是家臣,我成了家康的亲家。为此要奋勇作战,以雪耻辱,哪怕一点点也成。”美作边说边将誓书揣进口袋。他面部抽搐,眯起眼睛。“五郎左,我血战沙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五郎左卫门离开后,美作突然端正姿势,朝天空拜了三拜。世人定然会说奥平父子投靠了家康。任由人去评说吧!一旦将家康唯一的女儿阿龟娶进门,无论人们认为这是联姻,还是扣留了德川家的人质,奥平氏和德川氏都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接下来才是关键。”他收起长枪,绕过走廊,向即将成为德川氏女婿的儿子贞昌的房间走去。

九八郎贞昌正在书院的南窗下,摆弄易卦。

“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九八郎头都不抬,“儿子以为……应能成功。”

“会有困难吗?”

“会。”

“那是自然。哪有那么轻而易举之事。卦象还像占卜信玄之死时那样反复无常吗?”贞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家康的誓书,放在卦上。贞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沉默不语。

“到时候了,我们可能要暂别一下。”

“请父亲务必小心。黑濑的武田信丰颇擅长使用火器。”

“那是自然。但串通德川方的人却主动宣扬,说自己与德川家勾结,这种违背常理之法,武田家恐不能理解。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策谋了。哈哈。”美作低声笑道。

“父亲,他们或许还会要求我们交出更多的人质。”贞昌很担心武田家以更多的人质要挟奥平家。

“这是卦象显示的吗?”

“是。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长筱城被攻下,我们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他们对作手城放心不下,就不能派兵支援长筱。你叫六兵卫来一趟!”

“您要带六兵卫一起去?”

“别人我不放心,若带上六兵卫……”

父子会心一笑。

“听好,一定要擦亮兵器。”

“明白。”

“如果听到我不测的消息,就是信号;若是我平安回来,也得作好准备。”

“孩儿一定用心准备。”

“保护好家眷,保证他们安全撤退。若是处理不当,会被家康笑话。你已经是他的女婿,此事将决定你的一生。”

贞昌正微笑点头,奥平六兵卫突然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六兵卫!怎么了?这么慌张。”美作皱眉呵斥道,“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怎可如此大惊小怪?”

六兵卫仍然不能平静下来,他猛摇着头:“黑濑的武田信丰已直奔作手而来,甘利左卫门尉也急急派使者赶来了。”

“我正等着他们。他们大概怀疑我私通德川。”

“正是。他们让主公立刻到黑濑帐中去。”

“我知道!因此正与贞昌商量,是否带你一起去。没想到你这么慌张……”

“主公尽可这么冷静,但事情并非如您预料那么简单。因为对方要在诸将评议后作出决策,所以让您带个人质过去。”

“什么?”听到人质二字,美作看了看儿子贞昌,“那也不必如此慌张。”他叹了口气,“他们究竟要谁做人质?”

“夫人和小公子千丸。”

“千丸和夫人?”美作声音颤抖,但他很快又笑了,“哈哈哈,是吗?没想到武田家也有如此工于心计之人。但也不必慌张。贞昌已经占卜到了。”

“卦象中已经显示……”

“不错。好,将千丸叫来。夫人正卧病在床,只要他们需要,随时都可以交出去。让黑屋甚九郎陪着千丸,先我出发。”

“父亲。”贞昌忍不住叫道,但美作根本不听。这次送去的人质将和前次送去的阿枫一样,只恐均走一条死路。但此时若是徘徊不定,将对不住家康,也对战局不利,因为家康定已下达进攻长筱城的命令。

以幼子的生命换来三千贯新领地,美作胸中一热。“叫黑屋甚九郎和千丸过来。”

“是。”奥平六兵卫惊魂未定地站起。美作一向言出必行。但这是什么乱世!美作晚年得子,今年十三岁的千丸,乃是他的宝贝,此子读书习字出类拔萃,且武艺非凡,特别是箭术,家中几乎无人能及。千丸的容貌在兄弟间是最出众的,加上幼子惯有的娇气,更显得可爱无比。

“父亲!您难道要让千丸去送死吗?”

“浑蛋!没人愿意送他去死!”

这时,千丸和黑屋甚九郎在六兵卫的引领下到了。

老臣黑屋甚九郎似已听说了什么,露出大无畏的神色,眼里隐藏着沉毅的光芒,但千丸好像还蒙在鼓里。“父亲,哥哥,早安。”千丸问候完毕,眼望着父亲,脸上浮现出亲昵的笑容。

“千丸……”美作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眼睛却睁得出奇地大,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你是谁的孩子?”

“是奥平美作守贞能之子。还有……”他睁大一双慧眼望着长兄贞昌,“是奥平九八郎贞昌之弟。”

“哦,我来问你,你认为父亲和哥哥都是有骨气的忠义武士吗?”

“孩儿以为,你们都是山家三方众中响当当的武士。”

“哦。”美作深深吸了口气,“我太宠你,使得你过于乖巧……我教过你如何切腹自杀,还记得吗?”

千丸脸色大变:“如果忘了,就不能叫武士……”

“是吗?父亲甚感欣慰。不要为你父亲和兄长脸上抹黑。甚九,”美作终于将视线转向黑屋甚九郎,“我需要你时,你当献出生命。”

“主公!不必说了,甚九郎已作好了准备。”

“我知道。你刚进来时的眼神就已说明一切。我要将千丸送往甲府。我觉得……他虽然天性聪慧,但有些娇惯过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得让他被人笑话。千丸……”

“父亲。”

“听着,我要将你送往甲府。在那里,你要努力读书习武。”

听到父亲的语气如此严厉,千丸悄悄跪下了。他已知道自己将成为人质。他那双如少女一般清澈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父亲,仿佛可听得到他内心的颤动。

“千丸……”哥哥贞昌开口了,“甲府山高水深,气候恶劣,你要多保重。”

“是……是。”

“浑蛋,哭什么?!父亲经常对我们说,男儿绝不能用眼泪表达感情。”

“我明白。我没有哭。”

“奥平家没有可怜虫。好了,去和母亲告别,精神抖擞地前往甲府。”

“是。千丸会高高兴兴去甲府。父亲和兄长也……”

“好了好了,甚九,拜托你了。”眼看贞昌和自己马上就要滴下泪来,美作立刻轻声吩咐甚九郎。

“千丸公子,在下陪您去吧。”甚九郎催促着千丸,站了起来。六兵卫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

“啊呀,饿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美作声音嘶哑地拍打着肚子,“我们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快马加鞭赶往黑濑。六兵卫,你且随我去。赶快吃饭。”

美作出二道城时,已经过了辰时。山雾被吹散,晴空万里,处处散发着秋天的气息。晴空底下,黄色的稻穗波涛滚滚。

“秋天到了,六兵卫。”

“是。”

“千丸大概也会被这美丽的秋色吸引住。”美作拨转马头,向六兵卫靠过去,“你明白吗?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人间的秋色。不要着急赶路。”

“在下明白。”

“到了黑濑后,我要向武田信丰展示三方众武士的风采。你也要鼓起勇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冷静,不要被对方看透心思。”

“是。六兵卫和主公一样,已作好必死的准备。”

“他们定会百般侮辱你。你只需说,我绝无私通德川的企图和行为!”

“明白。”

“还有,他们可能会对你说,美作已经坦白了串通德川之事,且已被处死……那时,你什么都不要说,一笑置之。在见到我的尸首之前,绝不要相信我已经死了。”

六兵卫看到美作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先行离开的千丸和黑屋甚九郎的背影,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久,他们二人就到了清冽的寒狭川边上,湍急的河水闪闪发光。黑濑的武田信丰驻地遥遥在望,隐约闪现出无数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信丰还不知长筱城已遭受总攻,还在此监视美作父子的动静。

“都在啊,若是他们前去长筱城——”美作放声笑道,扬起马鞭,“六兵卫,快!”

正如美作所料,二人一到信丰军中,很快便被分开了。六兵卫被挡在了第一道栅栏外,美作则被独自领到第三道栅栏内。他一边打量武田的布阵情况,一边慢慢踱到帐前。候在帐外的信丰抑制住兴奋,迎上来说道:“听说阁下最近和德川家有来往?”

信丰身边的家老小池五郎左卫门和田峰的家老城所道寿,冷冷地看着美作。

“那种传言何足为据?”

“何足为据?我可不那么认为。阁下是不是想说……飞马赶来,就是想听我们提供的证据?”

“您如此迎我,真令人惊讶。讽刺人也要分场合,不要开这种玩笑。”

“好了,先进来。何必站着说话。”信丰的木屐踩得咯吱响,先行进去了。两个老家臣也跟在美作身后,表情严峻地进帐。

二十位弓箭手、五位火枪手和四十个长枪手守卫着信丰的大帐,帐内绑着两个奸细模样的人。大概是阳光太刺眼,那两个被反绑双手的奸细,在美作看来就像两头动物。他坐下,慢慢将视线转向坐在床几上的信丰。“若是戏言,那倒罢了。但如果传言真的让人起疑,我很是意外。”

“噢,你反倒要来向我问罪?”

“不敢。我是何时将千丸送来做人质的?”

“美作守,你心中有怒?”

“我怎么可能有怒?!这不会是信玄公的指示吧?”美作尽管坚信信玄已死,还是故作认真地说。

信丰脸上露出苦笑,转头看着小池五郎左卫门和城所道寿,“美作守果然很难对付。”

“早有耳闻!”

“你真未串通德川?”

“信丰公,您若有证据,便出示给我看。对于武士来说,再也没有比被人无中生有地加以诬陷更为不快之事了。如有人怀疑您有叛心,请问您有何感想呢?”

“你是要看证据吗?”

“不错。我最心爱的幼子被扣作人质,又以这种令人气愤的传言来盘问我……当然,在我山家三方众中,也有不服我之人,想必您也知道。但我没想到,信丰公居然因为那些谣言就怀疑我的忠心。”

信丰不觉笑了:“哈哈哈……阁下太敏感了。对吗,五郎左?好了,拿棋盘来……美作守,我叫你来是想和你对弈一局。”

“下棋……”

“德川很难缠,他不想让我们靠近长筱城。我也累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朗,就叫你来下一盘棋,你不会介意吧?”

美作明显有些不快地咂了咂舌。“但您何必如此戏言?我要是知道您的真实用意,也不会那么激切了……”他突然缓和了语气,大笑起来。

棋盘端上来后,信丰让人收拾了床几,然后脱下战服。“很久没有对弈了,我一定要给美作来个下马威。”

“我不会输的。”美作执白,信丰执黑。当他们在棋盘上厮杀时,城所道寿悄悄走到美作身后,手按刀柄而立;而小池五郎左卫门则前往第一道栅栏处审问奥平六兵卫。

美作知道,武田信丰若是察觉自己棋路紊乱,或者从六兵卫口中套出了实情,决不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回去。

当信丰和美作厮杀到中盘时,老臣小池五郎左卫门来到正在第一道栅栏边等待主人的奥平六兵卫身边。六兵卫照料好美作骑过来的栗毛驹后,正抚摸着坐骑的脑袋。

“你是奥平美作的随从吗?”五郎左卫门严肃地问道。

“是,我是主公的同族六兵卫。”

“哎呀,你真是个面目狰狞的恶人。”

六兵卫看了看对方,淡淡地回敬道:“甲斐的男子有血性吗?”

“不是血性,而是血腥。”

“那又如何?”

“你以为你们两人还能活着回去吗?”

“既然是主从两人一起来,当然要一起回去。”

“你以为奥平美作会平安回去吗?”

“哼!我家主公不能活着回去?”

“愚蠢!”五郎左卫门故意嘲笑道,“你看见过没有脑袋的人骑马吗?”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对方的脸。

六兵卫明白,生死关头到了。“此处是战场,不要废话,我正在照料主人的坐骑。”

“你好像一无所知。”

“什么知与不知?!为主人照料马匹,乃奥平家武士的职责,此时我们决不戏言。”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实在可怜,就告诉你吧。你家主公已被取去首级。”

“为何?”

“所以我前来告诉你。你家主公私通德川家康。”

六兵卫漫不经心地看着表情严肃的五郎左卫门,故意笑道:“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以为勾结德川氏的人会只带我一个随从,大摇大摆到你帐中来吗?你若是想取笑我,可以找个巧妙些的由头。”

“你不信?我好意告诉你——”

“啊,我信,我信,好了吗?”六兵卫极不耐烦地回答,然后采些附近的青草,喂主人的战马。小池五郎左卫门静静地看着,半晌无语。“真是个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匆匆走开,从栅栏后打量着六兵卫。但六兵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半晌,他弯腰坐到草地上,茫然地凝视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竖起耳朵,甚至可以听到长筱城传过来的人马的悲鸣,一眨眼,六兵卫竟已打起了瞌睡。

小池五郎左卫门纳闷地回到信丰身边。如果六兵卫有任何不妥,就会立刻抓他回去审问,但此人言谈举止实无懈可击。他要是真知道主公的事,能那么沉着冷静吗?五郎左卫门只能这么认为:即使美作勾结家康的事情属实,六兵卫也未听说过。

帐中的第一轮对弈已经结束,又开始了第二盘厮杀,美作守好像占了上风。“哈哈哈,果然初见分晓。我若再赢一盘,就太对不住信丰公了。”美作旁若无人地大笑着,信丰装作毫不介意。

小池五郎左卫门故意轻轻地摇晃着头,让信丰注意到他。站在美作身后的城所道寿低吟了一声。他装作在看二人对弈,实际上是在观察美作的表情,但他发现美作没有任何异常,就出声向信丰示意。第二盘以信丰取胜而告终。

美作守得意地咂了咂舌:“这不算,再来一局。”

信丰笑着挥了挥手。时已近中午,被反绑的两个奸细在耀眼的阳光下,不时发出呻吟。“今天到此为止吧。明日就要前往长筱城,我们要召开军事会议,可能会向你借兵。”

听信丰这么一说,一向坚强的美作守顿感全身虚脱一般。“好吧。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能勉强您。”

他们正在收拾棋盘,全副武装的小山田信茂和甘利昌忠急匆匆进来了。正如信丰所说,他们想冲破德川军的包围圈,前去增援长筱。

“告辞了。”终于要脱离虎口了,美作守向刚进来的二人施了一礼,出了军帐,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此时,忽然传来可恶的小山田信茂的声音。“城所,叫住奥平美作守。”

“是。有事吗?”

“已到午饭时候。何不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用饭。”

美作不禁咬住嘴唇,在心里暗骂“浑蛋……”。他们对他还没有完全消除疑虑,还想继续试探他。

“奥平。”城所道寿边喊边追了上来。美作回过头不耐烦地回答:“听到了。是让我与你们一起吃饭,对吗?那太好了!因为在军中,我实不便提出此要求。我饿得走不动,多谢了!”

美作守在席间谈笑风生,连吃了三碗。他眯起眼睛笑道:“你们不要笑话。我的精力不逊于年轻人,还可以在战场上厮杀呢。”众人都被他逗乐了。

美作终于没让他们看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到五个人眼里放心的神色,他离开了大帐。

从六兵卫手中接过缰绳,美作守翻身上马,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小儿子千丸的笑容。一旦武田家事后知道他暗中支持德川家,大概不会轻轻松松杀了千丸和阿枫,而是会将他们带回甲斐,放到油锅中煎熬致死。千丸,原谅父亲!美作眼前仿佛浮现出噼啪作响的火柱,士兵们不断加进柴禾,火光照亮了天空。这难道不是乱世的罪孽吗?

“主公!看到您平安归来,小人全身都虚脱了。”

“浑蛋!”美作一边强作笑容,一边大声呵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走!”

二人离开黑濑,快马加鞭向前飞驰。仍然是那熟悉的山路,现在却变得那么陌生。“贞昌看到我平安回去,会是什么表情呢?”美作守想。

抵达作手城下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美丽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山峰。住在本城的甘利昌忠还没有从黑濑赶回来。

“啊,父亲,您终于平安回来了。”九八郎贞昌披挂整齐,严肃地迎了上来。

“都准备好了吗?”

“万无一失。”

“好,我的铠甲、刀、枪……还有火枪,都准备好了吗?”美作一边说,一边钻进卧房,急急穿着战服。

贞昌已经率领着火枪队来到院中。虽然只有二十支火枪,但对于想要洗雪今日的耻辱、发泄愤懑之情的美作守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贵重武器。

“女人们安顿好了吗?”

“没有问题。”

“兵器呢?”

“没有遗漏一件。”

“好,我要他们见识见识我奥平美作守的战法。准备!”

二十支火枪同时对准了他们熟悉的本城。火药味四散开来,两百骑兵已经打开了城门,悄悄地等待着这一刻。十支火枪喷出了火舌,接着又听见十声巨响。听到信号,骑兵蜂拥而入。

“啊,奥平反了,奥平……”

由于受到突然袭击,本城内像捅了马蜂窝。这时,奥平的主力已经肃然出了作手城。他们的目的地是泷山城。

二二 德川将胜

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德川家康攻下了长筱城,而奥平美作父子也奇迹般地摆脱了武田军的追击,越过岩崎山进入泷山城。从甲斐远道赶来支援的武田胜赖,因为家康顽强的阻击和奥平父子的策略,军队被冲散,首尾不能相顾。在此期间,长筱城主菅沼新八郎正贞丢盔弃甲,仓皇逃往凤来寺。

家康令松平外记忠昌立刻进驻长筱城,让松平主殿助伊忠、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丰后守广孝三人前往泷山城,支援奥平父子。

因此,长筱一战,德川军完全处于主导地位,使领兵于足助、武节的信康大为振奋。已攻下足助城的信康,正绕过岳山麓,前往武节城。

欲将武田胜赖军引入冈崎城的大贺弥四郎,则押运着粮草,不即不离跟在信康后面。弥四郎将全部的人生都赌在了这一次旅程中,但他为实现阴谋而派出去的密使,却未必是适当人选。筑山夫人改嫁的对象已经确定,弥四郎将武田军迎入冈崎城后的地位,也已明确。接下来,只要密使山田八藏重秀能将密函交到舍足助而守武节的下条伊豆手中,就算大功告成。

山田八藏重秀好不容易避开信康的队伍,抵达武节城下。昨日还晴好的天空,今天却下起雨来。受恶劣的气候支配,山城气温陡然下降,仿佛迎来了严冬,重秀不时想起家乡的妻儿。他来到城门边,正要开口,不想背后巡逻的武士大喝一声:“谁?”他大吃一惊,顿时跪倒在地上。“我有要事前来。”

对方根本不愿听他解释。“可疑的家伙,在城外来回转悠,我已经跟了你很长时间了。”那武士的体格和八藏相仿,手中握着的长枪却比八藏的粗长,骇人的眼神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要见武田胜赖大人!”八藏努力不让自己被对方震住。

“你疯了吗?”对方翻着白眼道,“你以为胜赖公会在这种山间小城吗?”

“那么……那么……我要见下条伊豆大人。”

“下条大人还没来这里。”

“那么,减敬应该在吧?就是从冈崎城回来的郎中减敬。”

“从冈崎城回来……这厮越说越可疑了。”

不知什么时候,八藏被手持长枪的士卒们团团围住。

大贺弥四郎失算了。弥四郎和山田八藏都以为减敬已经平安抵达甲斐,并引领着胜赖来到了这座山城。但减敬已经被信康所派的野中五郎重政所杀,其首级则被悄悄埋在了城郊一隅。因此,这座山城的士兵们根本不知什么减敬。

“你们难道不知减敬吗?他奉胜赖公密令,潜伏于冈崎城。”由于被身边的长枪吓破了胆,八藏又高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见了面,你们就明白了。我有要事,请让我见他。”

那个武士歪头嘲笑起来:“你是疯了。”他一边指着脑袋,一边回头看着士卒们,“战事间司空见惯,胆小鬼就是这么被吓疯的。”

“你说什么?我不是疯子……”

“你如果不是疯子,那我们就得杀了你,可好?”

“你……你们……真会开玩笑。我对于胜赖公很重要。”

“越说越离谱。你发疯了。好了,轰他走!”

“如此粗暴……”

“不是粗暴,是慈悲!”武士说完,径直进了城门。那些士卒根本不愿听八藏说话,即使听了,也不可能理解。他们手提长枪,指着身着便服的八藏的胸口,骂道:“我们数到五,你立刻滚。不然,就要了你的命。”

“无……无礼至极!”

“哈哈哈,你说无礼,那就无礼了。大家都闭上眼睛。开始数数,数到五。好了吗,一,二,三,四……”

八藏立刻逃开去了。世间竟有这种蠢事!他是决定武田家命运的密使。没想到竟被这伙低贱的士卒奚落、嘲弄……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并不清楚,不得不逃命。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谈何出人头地,加官晋爵?他回头望着狂笑的士卒。“我还会来的。到时候,你们休要后悔!你们等着瞧!”八藏哭着,终于疯狂地奔跑起来。

雨水越来越冰冷,湿透了他的后背,傍晚的山谷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山田八藏重秀钻到树林中,慌乱地寻找着干燥的地方,一边高声哭号。

八藏哭了一阵,忽觉腹中饥饿,想起早晨在老百姓家做好的饭团尚挂在腰间,就坐到杉树下,赶紧取出饭团。饭团沾满了海苔,掰成两半,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吃过饭再去一趟!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饥饿导致了焦虑,于是开始狼吞虎咽。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真乃一介平民。”

八藏惊恐地回过头去。雨中,一个和尚正背靠粗壮的椎树,翘着脚,等待天晴。“啊呀,原来是个和尚,吓我一跳。”八藏慌忙咽下饭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四刻了。你不像是普通百姓啊。”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此话怎讲?”

“贫僧学过《易经》,会看面相、骨相和手相,能预测天地间事,你是个武士,而且胸怀大志……对吗?”

“哦,太奇怪了。”八藏重新打量着那和尚。他头上戴的斗笠破烂不堪,手腕粗壮,嘴阔唇厚,年龄大概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五六也未可知。

“和尚,你知我的命运?”

“不仅如此。贫僧坐在这里,便知有人因前世因缘,即将出现在这个树林中,而且化缘给我,因为有人告诉了我。”

“谁……是谁告诉了你?”

“是我毕终生心血侍奉的佛祖。”

“化缘给你……那么说,和尚你也饿着肚子?”

“是。”和尚傲然点点头,“但是,在你领悟到那层含义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食物。”

“我说过要施舍给你了吗?”

“是。”

八藏不解地掰开第二个饭团,饭团还剩七个。“大师。”

“怎么了?”

“这个深山老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你难道就不能将我当作佛祖吗?”

“也许可以吧。”

“好了,我先给你两个饭团。你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你既然张口了,我也不好推辞。因为佛祖命我来消除世间一切烦恼。”

八藏重秀点点头,拿着饭团站了起来,放到那和尚面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加上了一个。“请问该怎么称呼大师?”

“贫僧就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随风和尚。”随风毫不客气地拿起饭团,迅速扔进嘴里。他好像比八藏更加饥饿,一口气吃完了两个。“你说要舍给我两个,却给了三个,你也算是善心未泯。”随风煞有介事地说着,第三个饭团转眼又消失在他嘴里。

八藏重秀被对方的吃相惊呆了,吃完了三个饭团,赶紧把余下的包起来,拴到腰间。“大师,你刚才说我胸怀大志?”

“我是说过。但你的大志现在被重重乌云遮挡了。”

“重重乌云?”

“黑压压的乌云。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今日倾盆大雨的始作俑者……”

“哦?”八藏点头道,“你是说我的大志因乌云遮挡,不能实现?”

“真是俗人,你不应简单地理解广大无边的佛意。有时,失败却是我佛慈悲的真意。”随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你面相不错,心地善良,注定要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对。所以,你休要怀疑,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着正确的方向,重新调整心志即可。”肚子吃饱之后,随风又变成一个善辩的人。对他来说,劝说这个朴实的武士回心转意,根本不需花费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这片树林里,能够找到说话的对象,随风不禁滔滔不绝。

“总之,你我二人能够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缘,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机会见到我,和我谈话。贫僧的每一句话,都是佛祖的声音。你只须听我讲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了如指掌。”

“哦,”八藏叹了口气,“那么,我想问问大师……”

“什么事?”

“你认为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甲斐的武田,还是三河的德川。”

“啊,这件事呀。毫无悬念……贫僧不知你支持哪一方。如我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我明白。”

“这是佛祖的声音。听清楚了,佛祖说,德川将胜。”

八藏顿时脸色苍白,“为什么?”

“因为信玄公已经驾鹤西去。胜赖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们祖上数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胜败荣辱都基于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随风顿时变得天马行空,都怀疑自己是在信口开河。

雨还在下,四周逐渐变得黑暗。“你今夜在何处留宿?”望着陷入沉默的八藏重秀,随风突然道,“如果贫僧没有看错,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对此贫僧本有些感想,但现在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分头投宿去吧。”他并未站起来,而是凝视着陷入沉思的八藏。

八藏浓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德川将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令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大为震撼。他今天没能进入武节城,也许正如随风所说,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贺弥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将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败而告终,自己将如何是好?当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冈崎城中的妻儿怎么办?大贺弥四郎巧舌如簧。他必会说八藏是叛徒,然后将八藏的妻儿统统处死……想到这些,八藏后悔不迭。

随风看到八藏这么困惑,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预言。他要试探这个手握饭团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处。“请你多珍重。你如走错一步,就可能陷入万丈深渊。人必须时刻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罢。”随风起身走了几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藏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师,且等一等。”

“你还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

“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我们在此相见,也算有缘。”随风若无其事地捻着佛珠,向八藏点头致意。八藏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树林。

雨中的武节城浓雾弥漫,漆黑一片。八藏朝与武节城相反的南边走去。渡过小小的溪流,左手山脚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户人家,隐隐闪烁着几处灯光。

“在这里留宿吗?离战场很近……”随风问道。八藏点点头,摸了摸自己胸口。“无妨,我带着钱。”

“阿弥陀佛,我们真的很有缘。”

“大师!”八藏叫着,他的眉毛和胡须都被雨水淋透,一张脸如同刚哭过的顽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时表现得最明显,现在的八藏极像一只丧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随风虽然从八藏那里化到了饭团,还让其为他寻找住处,却无丝毫愧意。因为困惑之人总需要暗示。随风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了解对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规给他一点暗示。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们不要干站着,到屋里详谈。淋湿了容易坏了身子。”

听随风这么一说,八藏仿佛一只驯服的家犬,点了点头,走进了一户人家。那家里人看到八藏身后站着一个和尚,并不惊讶。“寒舍已经准备好了栗子,请在这里住一晚吧。”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爽快地将二人领到火炉旁边。战争的乌云好像还没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惧。

八藏烤干了衣服,掏出些钱交给妇人,又在随风面前放了些南镣银。“这些算是舍给大师的。”

“这——这——希望佛陀给施主带来好运。”

“大师。”

“施主无须客气。贫僧一定会把佛祖的本意全盘托出。”

“如果我要选择一位主人,究竟谁合适?”

“原来是这件事,贫僧刚才已经说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将会获胜。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家康的家臣。”

八藏紧紧盯着随风,叹了口气。德川的某个家臣……他八藏重秀不是直接侍奉家康的吗?“如果我放弃了德川家,谁更好呢?”

“这么说,你是从德川家逃出来的?”

“不不,”八藏顿时慌张起来,“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随便问问。”

“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浓去,投奔织田家吧。”

“难道……武田不适合我吗?”

随风终于摸透了八藏的心,差点失笑。“你还是放弃武田的好。他们如同夕阳西下,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强大,是因为信玄这轮夕阳反射出来的余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癖性不和。你必须选择一个了解你的正直禀性,并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前来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藏循声望去,突然低吟一声,慌张起来。

门口的男子看到八藏和随风,也似乎大吃一惊。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商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马野时雇佣的一个伊贺武士。八藏缩着身子,一边拨弄炉灰,一边仔细听妇人和那男子谈话。

妇人称家中没有被褥,也无粮食,先来的两个人也只将就睡在地上。

“无妨。我从信州来,一路十分辛苦,途中还遇到武田军撤退。”那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请让我留宿一夜。”

“你碰到武田军撤退了?”喜欢与人搭话的随风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贩,“那么,长筱城终于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军不会弃武节城而不顾。”

“是。我听运粮草的士兵们说,长筱城于二十日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随风好像要和那个男子长聊,“那么,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阵中了。”

“噢!”对方冷冷地盯着随风。也许他就是那个密使,“和尚,你怎么知道此事?”

“哈哈哈……贫僧没有俗人的欲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断人的行动,让我知道人在何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么,那个使者身负什么使命?”

“当然是让信康立刻撤回冈崎。但如这样放弃武节,将留下后患,所以大概会让信康放火烧了武节城,然后迅速撤退。是吗?”

“放火?”那人双眼放光,但旋又恢复了商人的模样,脱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难道要放火烧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错,德川军已没有多余兵力。他们只能烧毁这座山城,将附近的贫民百姓从战火中解救出来,而将以后的主战场移至于他们有利的长筱城附近……这也算功德无量呀。”

“什么时候烧毁这座城池?你不会也知道吧。”

“我怎会不知?”随风笑了,“早则今夜,迟则明晚。如果驻扎武节城的武田军能够顺利撤退……”

山田八藏重秀沉默不语。他一直深深埋着头,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让这个伊贺武士识破自己的身份。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个,他差点落泪。“我先歇了。”他离开火炉,背对众人躺到肮脏的席子上。

山田八藏刚躺下不久,武节城便烈焰滚滚。野狗的叫声惊起了附近的五六户人家,人们纷纷嚷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武节城失火了!”

听到嚷叫声,八藏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远远望去仍很模糊。烟雨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个和尚实在可怕!八藏的膝盖在剧烈颤抖,故意避开了随风等人。现在他对于随风的话毫不怀疑。八藏被武守城的守兵驱逐时,城内的士兵好像已经决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来临。随风说,失败是因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顺利进城,交出密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八藏不禁毛发倒竖。随风还说,攻下了长筱城的家康会派使者前来,命令信康放火烧城后迅速撤回冈崎,看来也是确定无疑之事。八藏焦急地跺了跺发抖的双脚。以后该怎么办?

大贺弥四郎告诉八藏,武田军必胜无疑。他还说,胜赖定已率主力前来,而且减敬定在武节城中。但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烧。

八藏开始憎恨起弥四郎来。弥四郎由足轻武士成为管理二十乡的属官,随后又被提为家老,居然恩将仇报,企图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将弥四郎的话和随风的话一对照,八藏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几欲泪下。佛陀告诉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回冈崎城,向信康道出弥四郎的阴谋。

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弥四郎的阴谋,便装作参与其中而打探情况……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弥四郎,以揭开阴谋。我不是恶人!我没有被神佛抛弃……天空愈来愈红,望着熊熊烈焰,八藏喃喃自语。

二三 女随母志

筑山夫人来到走廊上,凝视着阳光,许久未动。晴朗的天空显得十分高远,伯劳鸟飞到树梢上。她不时仰头看着悲鸣的鸟儿,叹着气。信康已于昨日凯旋,准备今天在本城赐酒给众将。她想在那之前与大贺弥四郎见一面。甲斐怎么样了?胜赖究竟怎样来迎接她?

信康派来的使者野中五郎重政告诉她:“长筱城终于被攻破,主公留下松平外记驻守,自己撤回了滨松城。少主也是大获全胜。真是可喜可贺。”

信康能够平安归来,自然是好事,但这计划又进展如何?派去叫弥四郎的琴女还未回来。夫人又叹息起来。当然,战争并没结束。为了夺回长筱,武田军将会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好运不会长久地眷顾家康。

这时,隔壁房间的隔扇被轻轻打开。“是阿琴吗?”

“不,奴婢喜奈。”

“什么事?”夫人严厉地诘问道。她对喜奈余恨未消,特意派她去滨松刺杀阿万,却连阿万的影子都没见着。

喜奈战战兢兢地抬头望着筑山夫人。“少夫人已经顺利分娩。”

“男婴还是女婴?”

“是一位小姐。”

“哦,小姐。”夫人放心地自言自语道,突然变得粗暴起来,“赶快去向少主报喜,让他去见女儿。”

“是……是。”喜奈悄悄关上了门。突然从庭院中传来男人的声音:“为什么事生气?”是她翘首盼望的弥四郎。

“啊,弥四郎,阿琴呢?”

“在下没见到她。我刚才在和少主一起检查兵器库。”弥四郎一边说,一边径直登上御殿,跪伏在走廊的地板上,“主公和少主胜利归来了,祝贺夫人。”语气如此冰冷,夫人大吃一惊。“另外,小姐顺利降生,真乃家族之幸。”

“什么家族之幸……你的计划进展得怎样?”夫人着急地问道。

“我的计划?”弥四郎冷冷地反问。

弥四郎让夫人始料不及,她双唇颤抖,紧紧盯住他。弥四郎十分清楚她那眼神的意味。他望着树梢,眯起眼睛。“哎,这些伯劳鸟真是讨厌。”

“您最好说话小心点。”弥四郎接着低声斥责道,“恐有人在少主面前告了密,刚才在兵器库前,少主突然问了些奇怪的问题……”

“三郎?”

“是。他说,有人向他告发,我大贺弥四郎有叛心,如果是其他家臣,他早就……他还让我注意行为举止,以免遭到家臣们的嫉恨。”弥四郎昂首说完,才回过头看着夫人,“少主的心情好像非常好,甚至赏赐了东西以慰劳我。”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问道:“胜赖公怎样了?”

“唉,他害怕少主和主公,连面都不敢露。当然,这都是传言。”

“他……连面都没露?减敬呢?”

弥四郎翻翻上眼皮笑道:“那个胆小鬼,害怕少主怀疑他,恐已逃了。”

筑山夫人无法忍受弥四郎漫不经心的语气,不禁向前挪了挪。“那么,送给我的密函呢?”

“密函?什么密函?”

“当然是胜赖公的誓书!他说要让小山田将我迎娶到甲斐——”

“夫人!”弥四郎皱起眉头,“请您说话注意分寸。那种事我弥四郎怎会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

“嘘——您真让在下为难。战争必然有胜负之分。不论今后如何,但此次长筱之战,取胜的确是主公;如果主公失败了,自然另当别论。”

“我更糊涂了。那么,关于胜赖战死的传言——”

弥四郎猛地拍了拍腿。“不要再提这些事了。要等待时机。”他又双手伏地,抬头望向天空,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着:“今天天气不错,本城马上就要举行酒宴了。我还是去瞧瞧心情畅快的少主吧。请夫人多保重。”

筑山夫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弥四郎,弥四郎却根本不在意她的狼狈和怒气,非常冷静地慢慢下到庭院里,去了。

筑山夫人全身痉挛,茫然地望着天空。平日光滑滋润的肌肤今天看起来皱皱巴巴,毫无光泽,好像老了四五岁。弥四郎的态度令她尤为愤怒,忍无可忍。夫人对德川家康已无任何感情,她将梦想寄托在甲斐,只期待着小山田前来迎娶她,连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战争的确难以预料。本可以取胜的甲斐军因为调度无方,竟没有抵达目的地。但大贺弥四郎冷淡的嘲弄,实在太残酷无情。他对待夫人就像使唤自己的女人!想到这里,她痉挛得更加厉害,后悔和愤懑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弥四郎这个浑蛋,竟然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夫人气呼呼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从书橱中取出胜赖送来的书信,突然想要撕碎它,但她最终展开了它……读着读着,筑山夫人流下泪来。这封信曾经寄托了她的所有梦想,报复家康、向织田信长复仇,她梦想高高在上地嘲笑家康和信长,否则她死不瞑目。

筑山夫人静静地卷起信纸。现在的形势对甲斐不利,足助和长筱城都落入了可恨的家康之手,但战争并未结束。武田军肯定会到冈崎城——与其说她相信这个事实,不如说她对梦想十分执著。对于现在的夫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悄悄地祈祷那一天早日来临。到那时,她要好好地教训弥四郎。仿佛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的筑山夫人将密函放回书橱,擦了擦即将干涸的眼泪。这时,琴女回来了。

“奴婢回来了。”琴女双手伏地,颤抖着。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夫人仿如令人毛发倒竖的恶鬼。虽然以前也见过夫人疯狂的样子,但今天她却显得更为可怕:双眼大睁,嘴唇苍白。阿琴进来时,她正惶恐地东张西望,将让琴女深感恐惧的密函放入书橱。

听到琴女的声音,夫人惊恐地回过头,仿佛呼吸都已停止了。之前因一时粗心让琴女看到密函的夫人,如今因为事态急剧变化而更加疑神疑鬼。她声音十分干涩,咄咄地逼向琴女,“你看到了吧?”

琴女闭上眼睛,想努力让自己不发抖,但还是颤抖不已;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她不但知悉胜赖送过来的密函,而且从妹妹口中详细地了解了筑山夫人的事情。喜奈这样描述阿万:“一位没有恶意的夫人。”她还称阿爱是善良的女中豪杰。蒙受敌人恩惠的妹妹已经被阿爱吸引了。她的话对琴女是沉重的负担。

“琴女!”

“在。”阿琴立刻应道,并努力浮出笑容。她本能地感觉,如果不这么做,不但性命难保,还将危及妹妹喜奈。

“你如果看到了,就实话实说。”

“是,我……我……虽然没有看到,但好像是……是减敬送过来的……好消息。”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挤出了点笑容。

夫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让琴女觉得十分可怕。她是不是已经疯了?这时,夫人忽然流泪了。“阿琴。”

“嗯。”

“听说大人终于将长筱城攻下了。”

琴女为难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而且……阿万也已生产了。”

“有消息了?”

“没有。我恨阿万。究竟是男婴,还是女婴?”夫人没等琴女回答,忽又整了整衣襟,轻声道,“阿琴,我头发乱了,梳梳。”

琴女依言从隔壁房间拿来了镜子。她站在夫人身后,捧起夫人满头的黑发。镜子里,夫人双眼噙满泪水,柔弱地笑着。

“我恐得向滨松的大人请罪。”

琴女慌忙移开视线,胸中一阵疼痛。夫人变得好快,刚刚还像一个恶鬼,转眼就如此楚楚可怜。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琴女服侍夫人一向谨慎,觉得她不像在伪装。“您……为何说这种泄气的话?”

筑山夫人没有回答,单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阿万生下孩子,我是真心想向她表示祝贺。如果大人喜欢的话……阿琴,大人真的恨我吗?”

“不,绝不……”琴女慌张地答道,又赶紧闭上了嘴。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如果不了解夫人的真正意图而随便答话,后果将难以预料。

“你觉得,他不恨我?”

“是……是。不可能恨……”

“哦。好了,已经梳好了,整理一下即可。”

琴女如履薄冰般为夫人梳好了头。

“我也想换个心情。我想见见阿龟,你把她叫来。”筑山夫人温柔得仿佛变了个人。琴女依言起身来到廊下,十分纳闷。

形势的变化对夫人明显不利。减敬好像没有再送书信给她,就是弥四郎,也对夫人若即若离,非常冷淡。少夫人德姬已经平安产下一女,夫人切齿痛恨的阿万,也毫发未伤。难道这些反而让夫人恢复冷静,重新思考?果真那样,琴女和喜奈也许能放下心中的重担……

琴女到了二道城阿龟的房间,发现阿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她刚刚去过信康处,正要去拜访母亲。“母亲气色如何?”

“很好。”

阿龟听了,颇觉意外地愣了一下,继续一脸严肃地收拾着。琴女静静坐在一旁等候。

信康的姐姐阿龟个子娇小,言语随便,看上去倒像是信康的妹妹而不是姐姐。她现在变得越来越任性,与其说出自天性,不如说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经常粗暴地对待下人,事后又道歉不迭。因此,她在冈崎人的心目中,根本比不上少夫人德姬,甚至不如菖蒲。

看到阿龟,筑山夫人顿时满面春风,道:“难得你过来。”

夫人以前从未说过这种话,阿龟有点惊讶:“难得?”

“三郎凯旋,你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长筱城。还有,少夫人和阿万都顺利分娩……不难得吗?”

阿龟点了点头。她也有同感。“母亲,听说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她嘟嘴道,“女儿无论如何都要为父亲和弟弟牺牲。我已经绝望了。”

“你真要嫁到奥平家去?”

阿龟胡乱点点头,“刚才弟弟去过我房间,严厉地说,这是父亲的决定,不要作无谓之想。”

“三郎到你那里去过?”

“是。他说,媒人是岐阜的信长公,如果我任性下去,将影响织田德川两家的关系,所以让我作好准备。”

夫人顿时脸色苍白。“织田”二字,无论在什么场合,对她来说都十分刺耳。坐在入口处的琴女也屏住了呼吸。信长做媒人,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和挖苦……琴女心惊胆战地望着夫人表情的变化。如果这种话题继续下去,可以想象夫人的情绪会如何生变。

阿龟并非不知母亲的心思,继续道:“母亲和我不过是弟弟和父亲的坐骑或者武刀,是他们送给任何可以利用的家臣的礼物。”

琴女已经不敢看夫人,夫人定已怒容满面。

“阿龟,”半晌,夫人终于颤声对女儿道,“别说了。”

“为什么?”

“那不是你父亲和三郎的错。如果不那样做,就生存不下去。这都是残酷的乱世之罪……”

琴女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夫人。以前,只要提起这些话题,夫人决计不依不饶。现在这些出乎意料的话,让琴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阿龟也吃惊地望着母亲。

看到阿龟一脸迷惑,筑山夫人将扶几向前挪了挪。“阿龟,你不服气?母亲以前想法错了。母亲原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对女人比对你父亲更加残忍,是你父亲导致了我们的悲惨命运。”夫人的话如此突兀,阿龟一脸不解。

“但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对你父亲更加残酷。女人们可出嫁而得以活命,但你父亲却始终挣扎在生死边缘……”

阿龟高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母亲只不过在说心里话。”

“母亲已原谅父亲,是吗?”

“我现在才意识到,原谅与否,完全取决于我是否偏执。阿龟,母亲求你,不要反对三郎和父亲为你安排的一切。”

“母亲接下来会告诉我真正的对策,对吗?”

“你说什么?”

“好了。母亲的心思,女儿已大致明白,才来和母亲商量。”阿龟一边说一边侧首看着琴女,“我已经答应弟弟。”

“好,那好。”

“既然媒人是信长公,我就暂且答应他们,然后在结婚那天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复!是吗,母亲?”

“啊……这……”

看到夫人慌张地倾身,阿龟开心地摇晃着身子笑了。“父亲定会大吃一惊,信长公也将丢尽颜面。我是母亲的女儿。凡是母亲憎恨的,阿龟也憎恨。谁会照父亲的意思去做?”

琴女慌张地垂下头,心惊胆战地偷眼打量母女俩。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母亲,以及仿佛继承了以前那个母亲作风的女儿,这具讽刺意味的一对,并没有让琴女感到好笑,缠绕在她心头的,是巨大的不安:她们将来究竟准备怎么办?

“女儿前来,是想知道母亲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你难道就不能乖乖地听一次话吗?”

“呵呵,我不听您的话,但我看清了您的内心。”

“……”

“母亲,您肯定也有想法。请告诉我。您平日不这样!”

听到这话,夫人双眼含泪。琴女依然惊恐地蜷缩在那里。如果阿龟的判断正确,夫人真的另有想法,那么肯定和琴女姐妹俩有关系。夫人的眼泪究竟意味着什么?

“母亲,女儿曾经想过,究竟是在即将出嫁的时候,让他们丢尽颜面,还是平静地上了轿子,再让他们大吃一惊。”阿龟开心地笑着,“如果换成母亲,您会作何选择?我也会考虑母亲的对策……”

“阿龟!”夫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不要说了。人生不该如此荒唐。”

“正是,所以我不会成为父亲任意处置的玩偶。”

“你难道还不明白,母亲我在后悔吗?”

“我明白。假装后悔,其实是为了麻痹敌人,可我觉得这样有点麻烦……”

“住口!”夫人严厉的声音震住了阿龟,也吓坏了琴女。她跪伏下去,耳中传来伯劳鸟的聒噪,眼前的这对母女相对默然。良久,阿龟终于气呼呼站了起来。“母亲果真那样想?女儿不依靠任何人,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做。”

“阿龟!”

“母亲多保重。阿琴,我要回去。”

琴女赶紧站起身,将阿龟送到门口。“小姐,夫人……”迈下台阶后,琴女嘴里终于挤出这句话。阿龟回头,扑哧笑了,但很快又面带怒容离开了。

夫人来到廊下,扶柱而立。琴女回来,她也没有转过头,而是紧紧盯着天空。琴女悄悄地收拾着茶碗和点心碟子。外庭的酒宴,好像连足轻武士都有份,不时传来热闹的歌声和拍手声。

“阿琴。”

“是……是。”琴女收拾完后,轻轻走到夫人身后。夫人额上冒汗,自言自语道:“啊,这湛蓝的深秋的天空,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扶着我,扶稳,扶着我。”

二四 新子遭弃

从长筱城返回滨松的家康,全身散发着干草和马革的气味,一刻都没有休息。

长期征战后,他归来时原应变得瘦弱,却更加强壮。从抵达滨松城那天,他便开始四处查问领内的收成。“今年将是个丰收年。”人皆喜笑颜开。

当然,武田军也曾经瞄准家康出征的大好时机,将部队推进到森乡一带,但终于没有贸然行动。或许是因为家康留下了大须贺五郎左卫门、本多作左卫门、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等一批刚勇武士驻守城池,或许是因为家康那令人晕头转向的神奇战法——故意骚扰远州敌人的后方,装作要立刻撤回滨松城,却出其不意地向长筱城发起了总攻,以致敌人没有可乘之机,总之,长筱城陷落时,武田军方缓慢转移。这令年轻的大将胜赖无比愤怒。

留守武将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以为家康回城后,会立刻举行酒宴以庆祝胜利,于是事先备好美酒佳肴,但家康根本没有要赐酒的意思。

“主公,再不赐宴,酒就会变酸。”作左一边陪着家康视察通向东北方的城郭,一边道。

“那不是很好吗?”家康轻轻回答道,“与其让城中长草,还不如酿醋为好。”

作左脾气依旧,不肯就此罢休。“醋不能激发士气。每样东西都有它的用途。”说完,他半闭着眼,望着家康,猜想他会怎样训斥。

“是吗?那你就认真准备准备。”家康留下一句让作左摸不着头脑的话,迅速离开了。

主公变得愈来愈……这天夜里,作左以家康的名义给全体将士赏赐了浊酒。城内顿时陷入喧哗的海洋。小平太和平八郎在家康面前毫无顾忌地欢舞起来。

家康带笑看着这一切,但自己面前的酒杯,却碰都没碰。平岩七之助亲吉已经帮助从作手龟山城撤回泷山的奥平贞能父子,击溃了追击的武田军,回到滨松城,此时正坐在家康面前。“七之助,你明天去冈崎城,告诉三郎,真正的战斗还在后头。”家康的声音很温和。

次日一早,作左卫门在城内巡逻时,发现内庭的阿爱夫人正在用热水洗着什么。看到作左走近,阿爱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大人的内衣,虱子……”

作左装作没听见,直走了过去。他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家康没喝酒,却是到阿爱处去了。哎呀,他想起还未告诉家康阿万分娩一事。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过了午,天空突然乌云笼罩。从滨名湖至大海方向,铅色的海潮翻涌,松风送来阵阵秋天的凉意。“作左,就以你的名字命名这一带的角楼吧。”白天的家康仍然身着战服,使人感到随时都可能开战。

如此谨慎……作左心想。这或许不是为提醒众将士不要放松警惕,而是为了鞭策自己。最近,家康训斥家臣的语调也明显柔和起来。

“作左的战备难道就如此让主公满意吗?”

“不错,我不能忘记你们的辛劳。”

“主公。”看到家康聚精会神地望着第七口军用水井,作左在背后说道,“还没告诉您阿万夫人的事呢。”

“哦。我听说你把阿万藏在中村源左家中,快要分娩了吧?”

“主公,她已经生产了。”因为家康的语气十分轻柔,作左也努力保持着平静。

“已经分娩了?”家康吃惊地回头看着作左,“是男婴还是女婴?”

“主公,您且先坐下。您回来后一直十分繁忙,故在下迟迟未能向您禀报。”作左擦了擦箭仓后的石凳。家康看看四周,坐下了。“是男婴还是女婴?”

“是个男婴……”

“男婴?……作左,如果是个男婴,须加倍小心。”

“小心?要小心谁?”

“你又在装糊涂。你啊……我已经隐隐约约听阿爱说起过。你要小心。”

“哦,主公已经去过阿爱那里了。真是神速。”

“莫要说笑,作左——我觉得,筑山是个危险的女人。”

“您的话真让在下意外!”

“世间有一种想爱而不能爱的女人,她就是此中之一。”

“也许吧。”

“见了面必定让人下不来台;没有一句亲密的话,却总是怨气满怀。这种女人不能容许丈夫比自己强。但若夫妻双方吵将起来,世人就会说,是男人少了器量,男人因为俗世之事和战事繁忙而变得没有耐性。”

“主公!您是想让我将这些话捎给夫人吗?”

“不。我是说,对她这种女人,要小心防备。或许我们将那婴儿当作女婴来抚养更好。确是男婴吗?”

作左表情古怪地点了点头,“是。两个,一对男儿。”

家康意外地皱起眉头,顿时变得严肃,“是双胞胎?作左……”

“是。两个男婴几乎同时落地。”

“哎,两个……”

“主公,请您将他们兄弟二人立刻迎进城里,举行宴会,依长幼命名。”

“哎。”家康歪着头,叹息了一声,“真是麻烦。他们从出生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要承受太多的痛苦。”

“主公,您不会真的把他们兄弟二人当作女婴抚养吧。作左对此心有疑虑。”

“疑虑?是指我对筑山过于忍让之事吗?”

“正是。”作左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向前挪了挪,“您说筑山夫人是个危险的女人,但将夫人变成那样一个女人的,不在别人,而正是主公您。这就是在下的想法。这种时候不应再忍耐。俗语说:施之以德,获之以怨。如果因为她争强好胜,甚至因为对她厌恶,便纵容或无限地忍让,只能让她更加嚣张,更加疯狂。”

家康苦笑了,抬头望着布满阴霾的天空。“你是让我对她粗暴些?”

“对!”作左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冷漠和忍让只能让人更加困惑,反而加深双方的罪孽。不如索性喝令她,或者干脆弄明她究竟有何烦恼,才真正是慈悲。”

“好了,好了。”家康止住作左,陷入沉思。他并非不懂作左之意,但当局者往往无法轻易行事。家康在骏府期间,因为过分纵容筑山夫人,终于导致了这种可怕结局。开始时,他是讨厌争吵,但最后,他不得不终生忍让筑山夫人。

家康想起在今川氏的全盛时期,他便时时自控,不要训斥夫人。现在看来,他错了,忍让使筑山一次比一次嚣张。正如作左所说,不如从一开始就训斥她,以雷霆手段佐以菩萨心肠。但事到如今,双方的隔阂实在太深。家康已经从阿爱口中听到作左将阿万藏在中村家中一事。他甚至想过,如果生下男婴,就暂且当作女婴抚养……事情的发展在嘲笑家康的谨小慎微。

“双胞胎——男儿……”家康自言自语,抬头望着天空的流云。

“主公,少主多了两个兄弟,想必您很高兴。如您对夫人再姑息忍让,后患无穷,一定要痛下决心。”作左卫门又催促道。但家康没有回答。西边下起了雨。山峦消失在雨雾中,城郭尽头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

“作左。”

“主公已下定决心了吗?”

“不,我想起当年,再想到这些孩子们,他们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我才让主公早作决断。”

“据说我出生时,母亲、父亲,还有家臣们,都在默默地向神佛祈祷我平安降生……但这两个孩子却受到诅咒……还是双胞胎。”

“您难道也像世人那样糊涂,认为双胞胎是孽种?”

“不,我不在意。但筑山等人却会借此咒骂他们。”

“不如将其中一个寄养,另一个……”

“等等,作左,不要着急。”家康止住作左卫门,轻轻闭上眼睛。他记忆中的婴儿,只有阿龟和信康,此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两个像信康那样红红的脸蛋。“是啊,作左,我那样对待夫人的确不公。但若让她知道阿万生下了两个男婴,她只会咆哮如雷,我不愿看到那种情形。”

“您还是要忍让她?”

“作左,你知道失去理智的女人会说些什么吗?你能猜中吗?”

“无论她说什么,您不理会便罢。”

“等等,先前,筑山便说阿万与那些挑粪的乡民通奸,是个淫荡无比的女人。现在,她定会说,阿万正是因此才生下了双胞胎。”家康不再看作左,“如此一来,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岂不悲惨?!他们还会受到那个疯狂女人的报复与暗害。”

作左卫门目瞪口呆,咂了咂舌。家康已经说得够详细了,他不能接受作左的建议。“那么随您处置。”

家康闭上眼,轻轻点点头。作左卫门默默等待着他的示下。

“你刚才说以怨报德是吧?”

“是。”

“那么,索性做得更绝。你就说,在我出征期间,她未经我允许,便擅自到中村家中生下孩子,荒唐至极。”

“主公……您是在说阿万夫人?”

“当然。你就说,她生下的孩子,我家康不承认。”

作左惊讶地望着家康,面部抽搐,猛地咽了口唾沫。无须再问,作左已然明白了主公的心思。他似乎因为双胞胎的出生而预感到某种不测。这一年半以来,家康几乎没空待在滨松城。而且,阿万与阿爱不同,她害怕孤独,喜欢和人拉家常,经常和来内庭除草扫地的下人打招呼,给那些巡逻的家臣们倒茶递水。这在家康看来有些随便。

虑及她的行为可能不合家康心意,作左曾经提醒过阿万。因为阿万的行为,再加上对筑山夫人的忌惮,使得家康对刚出生的两个孩子感到忧虑。

“主公想抛弃这两个孩子?”

“那对孩子有好处。”

“主公嫉妒心强,任性,坚定,有主张。”

“你究竟要说什么,作左?”

“就说筑山夫人吧,从她不能随心所欲的那一刻起,就被厌恶,被疏远。还得不到表达歉意的机会,也更不可能期望重新得到您的关爱。您不认为此乃种种不幸之源吗?”

“唉,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根性。”

不知何时,雨水开始滴落,刚才还明澈可见的晴空现出一片迷茫。

“主公!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若听到主公今日所言,会作何想呢?”作左紧紧盯着家康,“什么尚在母腹就受到诅咒,什么可怜的孩子们……这些都是赤裸裸的谎话。主公!作左说话如此恶毒,您都不在意?您是否认为我的话切中肯綮,以至于您无话可说?”

家康用一只手接着雨水,慢慢站了起来。“作左,跟我一起去巡视。”

“您能到城外的中村源左家中一趟吗?”

“作左!”

“主公。”作左从石凳上拿起手巾,一副誓死劝谏的样子。一想到家康可能在怀疑阿万,他便觉得,即使为了那两个刚出生的孩子,也该舍命一谏。

“究竟该派谁入驻长筱?”

“主公莫要转移话题!”

“我在考虑孩子们的事。我准备让阿龟嫁过去,让奥平美作父子驻守长筱……你认为如何?”家康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余怒未息的作左卫门,“莫要生气,作左。有你这么好的家臣,我很高兴。你所说的话,我都明白。”

这个主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本多作左卫门重次虽然反复思索,但终于没再次提起孩子。不知何时开始,家康不再像原来那样对作左的意见作出回应。作左考虑到的,家康则平静地对以“我已经考虑过了”,使他无所适从。究竟是哪里不对?

家康一边絮絮叨叨谈论那些堆积如山的重大问题,长筱城的事,冈崎、吉田二城的防备,信长,武田军的反抗等,一边在细雨中慢慢巡视城内的战备,直到天色黯淡。

作左以为,家康肯定会在最后给出指示,因此始终紧紧跟在他身边,但没想到,家康最后留下的却是:“辛苦了。”说完这一句,便悄悄进了内庭。

作左卫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毕竟,将阿万藏在城外中村家的,正是他作左。如果不搬到城外去,孩子们会在此平安降生吗?他无比愤懑,但家康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根本摸不着头脑。不能就此罢休!

夜里,作左悄悄骑上马,向城外驰去。刚刚出生的孩子们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分娩后的阿万,还有提供了帮助的中村,无疑在苦苦等待家康派来的使者。作左一边纵马向中村的宅子急驰,一边不断叹息。

双胞胎已经出生七日,尚无名字。即使作左能将一切向源左卫门坦言,却无法向尚在娩室中的阿万转告。

“我居然得撒谎……”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们固然可怜,自己这个可悲的使者也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想不到连我鬼作左也有今日。”他自言自语着,到了源左卫门宅前。

“谁?”雨中有人吼道。大概是因为阿万刚刚生下男婴,源左卫门特意派人在宅子周围警戒。

“辛苦了,我是本多作左。”

“啊呀,快请进。”

作左卫门进了门,翻身下马。院子里格外明亮,一股芳香扑鼻而来。作左努力控制住内心巨大的不安,急急将缰绳系到柱子上,说道:“我来了。”

娩室里设好了祭坛,坐在祭坛前的源左卫门迅速站起身。“您是作为使者来的吗,大人?”

作左卫门默默地摇了摇头:“我自己来的。有谁故了?”

源左卫门低头哭泣起来。

“是孩子,还是阿万夫人?”

“是先出生的那个婴孩。”

“另一个呢?”

“尚在……”

作左卫门皱了皱眉头,不禁叹息:“早知如此,我何必提双胞胎。”

“您说什么,大人?”

“没什么。还是先祭奠孩子吧。”作左急急地站起来,在小小祭坛前跪下。所谓的祭坛,不过是个小桌子。自源赖朝之弟范赖第七子正范以来,中村家就一直居住在这片土地上,任代官之职。因此,大堂的正面有个高高的桌子。那个亡婴就放在上面,盖着白布。虽然城内没有传来任何指示,但他毕竟是三河、远江之主德川家康的儿子。

“本多大人,遗体还是立刻运到城里去吧。”

作左卫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点燃了一炷香,双手合十。“他们来自同一个母腹。活着的那个孩子,你要好好保护。”

“大人。”

作左卫门摇着手,慢慢靠近遗体,静静地取下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那个肉团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仍在动弹,一会儿笑,一会儿板起面孔。如果看到这张脸,主公会作何感想呢?作左暗恨不该说出双胞胎之事,人生的变幻莫测,让他感到愤懑。这时,突然传来哇哇的号哭声。

“噢!”作左眯缝起眼睛,“我还是先见过那个孩子,再和你商量后事吧。是在里面吗?”

源左卫门点点头,掌灯引作左进去。好像又起风了,滨名湖上传来的涛声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脚下。

“事情紧急,来不及盖娩室,所以就将隐居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听到源左卫门这么说,作左道:“不不,已经很麻烦你了。”他望着室内灯光下阿万的身影,开口道:“作左前来看望孩子。”

“啊,本多大人?”房内传来阿万温柔而清澈的声音,“一个去了,一个尚在。”她急急地挣扎着抬起上半身。“大人怎么说?他是否因为是男孩而惊喜……不,他是不是说,双胞胎一个柔弱,因此另一个就很强壮,声音大,又爱动……”

作左赶紧摆手制止她。想到家康那冷酷的话,他顿感心情沉重。“请让我先见见孩子。”

一直服侍着阿万的源左卫门之女抱着孩子递过来。

“哦,这个这个。”作左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愧是……”这个孩子的个头的确比死去的那个大,但并没有健壮之感,还没有作左的孩子仙千代刚出生时大。他能活下去吗?作左不知是该表示祝贺,还是该忧虑。

“阿万夫人,听说孩子出生,主公非常高兴。但你也知道,考虑到筑山夫人,所以……啊,想必你也明白。”

“是……是。”

“所以,主公说暂时不要公开孩子出生的消息。这都是为了孩子的安危。为了保证不发生意外,必须将你的行踪隐藏,至于那个……孩子,我会和这家主人商量,暂时寄灵于此。”

“啊,寄灵于此……”

作左点点头,赶紧将视线转向源左卫门之女怀中的婴儿。“希望孩子有充足的奶水,茁壮成长。请多保重,告辞了。”阿万举起手,正要再说什么,作左卫门已经站起,向大厅走去。

源左卫门捧着烛台跟在后边,小心地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

“正像你听到的那样,明白了吗?”

“那么,孩子的葬礼怎么办?”

“一个婴儿,就由你我——”

“那么,另外一个孩子的名字呢?”

“你暂且为他取一个吧。”

“大人,您是否觉得活下来的孩子恐也无法……”

“那倒不是……”

“小人明白了。明白了!”中村源左卫门显得有些生气,声音也尖锐起来,“小人听说双胞胎都要受到诅咒。好!我源左无论如何也要将孩子抚养成人。”

“源左,你能理解吗?主公即使做了三河、远江之守,仍然不能随心所欲亲近自己的孩子……唉!”

说完,作左猛地转过头,咬住了嘴唇。

二五 久政殉城

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六夜。织田信长站在虎御前山的军帐前,凝视着浅井长政父子所居小谷城的点点灯火,陷入了沉思。月亮还未出来,天空中繁星闪烁,不时从黑暗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信长身边站着已经改姓羽柴的木下秀吉和丹羽五郎左卫门,不知为何,他们都沉默不语。

一直在帐中候着的柴田胜家此时说道:“主公,还是到帐中来吧。”信长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胜家下首坐着佐久间信盛和前田利家,他们也都沉默不语。

“不可理喻。连朝仓家都灭亡了,他们还负隅顽抗。”胜家自言自语道。但无人作答。

家康攻下长筱城乃八月二十,对于信长,那也是难忘之日。

就在那一日,和浅井父子联手,企图推翻信长的越前朝仓义景穷途末路之时,终于自杀身亡,首级被送到了信长手中。在越前的亥山城,信长从朝仓投诚之将朝仓式部大夫景镜手中接过义景的首级。疲于奔命的四十一岁的义景,在口袋里留下一封遗书,上书:

四十一载,

流离漂泊,

四大皆空,

无他无我。

其夫人亦于次日在城外的百姓家投井自尽。听说她在百姓家中借了笔墨,写下一首极悲哀的诗:

生难死亦难,

眼际乌云漫,

蓦然回首间,

山端明月现。

丹羽五郎左卫门将朝仓义景的长子爱王丸赶至越前北庄,将其杀死,这样一来,朝仓氏便覆亡了。

信长派降将前波吉继代任越前守,留下明智光秀、津田元秀、木下家定三人任奉行,自己则马不停蹄,亲率人马火速来到近江附近,意在击溃垂死挣扎的浅井父子,亦希望尽一切可能,与幼妹阿市的夫婿握手言和。

事已至此,浅井家的实力根本无法和信长抗衡。他们如今该清醒了吧。信长今晨抵达阵地后,速派使者前去试探,但对方的回答依然是:“我父子乃忠义之人,已抱定和织田氏决一死战之心。”

攻下小谷城其实易如反掌。但一想到这种回答绝不是出自妹婿备前守长政,而是来自顽固的下野守久政,信长便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小谷城,一并烧死妹妹和三个孩子,久政大概会嘲笑:“看吧,这就是织田的罪孽。”他自会轻蔑地笑着,轻松死去。信长仿佛看到了他狡黠的笑容。

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之人,很容易对付。例如阻挡信长道路的比睿山僧侣,虽然号称其心如石,信长还是微笑着付之一炬;但久政父子就不同了。久政顽固不化,其子长政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他遵孝为美德,打算和父亲一起殉死。

“藤吉!”信长逡巡了数圈后,仰望星空,“浅井父子似已下决心。”

“是。他们大概不会降服。”秀吉十分清楚信长的苦恼,干脆地回答道,“在下认为,阿市小姐与三个孩子恐也准备跟他们一起去了。”

“为何这样说?”

“他们想讽刺您,以证明杀人者无好下场。”

“哦?”信长沉默了,他一会儿仰望星空,一会儿眺望小谷城的灯光。其实无须问秀吉,他亦心知肚明。问秀吉,是因为最近他总想确认自己的想法。“前田又左,有降服他们的办法吗?”

“是。备前守还好,主要是下野守。”

“你是说他顽固不化?”

“正是……”

“主公,您看这样如何?再派人去说,只要保全阿市夫人和小姐们的性命,就可以放浅井父子一马……”佐久间信盛道。

“住口!”信长大声呵斥。佐久间实不该插手此事,况且,信长对于他在越前的表现也极为不满。“若是那样,我信长骨气何在?”

“是。”

“柴田权六,有救得阿市和孩子性命的办法吗?”

“在下实无主意。”

“你是否担心出语荒唐被我训斥?你若那么谨慎,丹羽五郎左更无法开口了。”

“在下很痛心。”丹羽长秀说完,静静地施了一礼。

“藤吉,你建起了这座工事,当有诸多想法。令竹中半兵卫前来,召众人议事。我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器量。”

秀吉伏在冷冷的地上,小心翼翼答道:“遵命!”

信长背对众人,禁不住笑了:“猴子,有自信吗?”

“还好。”

“浑蛋!这怎么行?!可知我为何只令你一人从越前返回。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开战!”信长斩钉截铁说道。

秀吉十分清楚信长的器量和内心的焦急。和越前朝仓家为姻亲的本愿寺光佐向纪伊的僧侣求援,企图在小谷城陷落之前掀起叛乱;在近江鲶江城,六角义弼也蠢蠢欲动。倘若信长因私情而贻误战机,中国和四国的大名们,以及北伊势都会伺机而动。因此信长想集结足以制敌的大军于虎御前山地区,降服浅井父子。

秀吉回到帐中,立刻叫来竹中半兵卫。“军事会议准备得如何?”说着,秀吉立刻打开小谷城的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主公果然想救阿市夫人啊。”

“那是自然。”秀吉看都不看半兵卫,“如果杀了阿市和她的孩子,后人会骂主公是个不顾手足之情的恶魔。”

半兵卫面露笑容,点了点头,“主公的心思被下野守久政看破,才称要和小谷城共存亡。”

“半兵卫,你仍然这么不慌不忙。”秀吉抬头望着半兵卫,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决不能让主公落下骂名。此战对我秀吉而言,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半兵卫又微微笑了。对于秀吉来说,没有哪一次战役不是他命运的转折点。这只猴子总是拼尽全力做每一件事。

“半兵卫,你不要认为我是迷恋上了阿市。”

“这种时候,您还开玩笑。”

“有办法让久政大吃一惊吗?”

“到时大吃一惊的恐不是久政。”

“谁?长政?”

“不,必须是主公,信长公。”

“对对,必须是主公。好了,军师,先让我谈谈想法。如有不妥之处,烦请指点。”秀吉用扇子朝小谷城指指点点,口中道,“你看这样如何?天亮时分攻打京极苑,此处是本城的长政和山王苑的久政相联络时必经之所。”

竹中半兵卫轻轻颔首道:“此处的守卫者似是三田村左卫门佐、小野木土佐以及浅井七郎。您认为攻下此处,便可救阿市一命?”

“救命……我没想过。”秀吉皱了皱眉头,终于放声大笑,“想指望那个顽固的老头子,是万万不能的,他会不断痛骂主公是不顾情义之人。我们的对手是企图将阿市母子推进地狱、让主公背上恶名的久政。指望他,不过是徒劳。”秀吉用扇子指着地图,详细勘察着要塞的道路与地形。

天然要塞——海拔四五间的小谷山被浅井家建起城郭。城主长政住在高处的本城,依势而下是二道城、京极苑,然后是久政所居的山王苑,其与赤尾苑相连。赤尾苑由重臣赤尾美作守守护。

秀吉准备先攻打中部的京极苑,以割断城主长政和山王苑久政之间的联络。

“您不救阿市,究竟想干什么?”半兵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秀吉。秀吉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攻下京极苑后,立即派兵插入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间。”

“哦,我却以为,赤尾苑不易攻下。”

“派蜂须贺小六前去,则无虞。”

“您意在孤立山王苑的久政?”半兵卫表情轻松,“在下的想法也大体如此。”

“哦?哈哈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一边笑,一边开始商谈后日的进攻事宜。首先孤立山王苑,派使者前去劝降。如此一来,注重名誉的久政也许会切腹自杀。必得向本城的长政隐瞒这个消息。

一旦山王苑失陷,长政若想救父亲一命,要么率领全城人投降,要么交出阿市母子。不是乞求对方放过阿市,而是以强硬的姿态去知会——秀吉的用意在于保全信长的面子。

和半兵卫商量完毕后,秀吉立刻叫来众将,如此这般布置完各自的任务,这一晚姑且早早让人马歇息,以待战机。

安排两千人首先攻打京极苑,此队由秀吉亲自带领。他有自信,知道该如何从山麓下攻打这个高耸的堡垒。为此,他已经训练数年之久。“那么,只等天亮。主公到时定会大吃一惊。”秀吉令部下各自下去准备,又一次望了望高耸的小谷山。

阿市所在的本城,依然灯火通明。或许是想到城池即将陷落的悲惨命运,那夫妻、那母子正在争取时间,彻夜长谈……一向粗放的秀吉胸中也不禁感到阵阵寒意。这悲惨的世道……

正如秀吉所料,天还未亮,信长便骑马到了他帐中。向来喜欢劈头盖脸训斥别人的信长,看到秀吉的部队已经作好了战斗准备,顿时两眼放光,默默下马。秀吉走上前,简洁地汇报了昨晚制定的作战计划。“在下认为,应该首先进攻京极苑,扼住山王苑那个老顽固的咽喉。”

信长不答,单是回头望着小谷山。“如果长政还不投降,就从山脚放火,向上烧!全部烧死,一个不留!”说完,他拨转马头消失在拂晓的晨雾中。

当然,这并非信长的本意。他是想说,如果山王苑的久政仍然不肯交出阿市和孩子,那时就不能再犹豫,应该把握战机,当机立断。虽说如此,信长的话中似乎还蕴藏着更深的含义。

信长的身影消失后,秀吉不禁长叹了一声。

如依信长所说放火烧山,阿市和孩子的性命自是不保,秀吉的性命只怕也难保。即使苟全了性命,也将彻底失去信长的信任,在他与信长之间打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秀吉长叹一阵,立刻开始了行动。他希望在信长下达作战命令时,自己能够顺利包围京极苑,从而与敌方遭遇。

此次行动更像是夜袭。秀吉招过竹中半兵卫,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便立刻领着两千兵马下了虎御前山。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干将气宇轩昂地簇拥在他身边。

当先头部队抵达小谷山麓时,头顶的星星还未消失。既听不见号角声,也没擂战鼓,他们悄悄来到城下,等待天明。良久,星星隐退,秋雾从山谷中流淌到树林间时,虎御前山信长的本阵响起了号角声。

大概浅井军也已料到信长的行动。从小谷山的各个瞭望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织田家的士兵纷纷散开,正逐步向小谷城逼近。此时,忽从粒罗冈下传来秀吉军队的呐喊声。秀吉的爱将们争先恐后攻打堡垒。刚从梦中醒来的京极苑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啊,是织田家的旗帜,他们已经闯入。究竟怎么回事?”守将小野木土佐一边穿战服,一边向浅井七郎跑过来。

浅井七郎抢一把大薙刀,正和先行抵达的三田村左卫门佐商议。小野木土佐叫道:“各位,死战的时刻到了,作好最后的准备吧!”他一边说,一边从下人手中接过长枪。

“等等,小野木!”浅井七郎挥了挥手。

“等等?”

“你也明白,我方全无斗志。”

“但我们必须作好准备。”

“不不。”左卫门佐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座城池里,只有老城主和城主一心抵抗。我们必须认真考虑此事,我与七郎正在商议。”

“必须认真考虑?”

“将京极苑献给羽柴秀吉方为上策。”

“那么,你想退后守城,然后战死?”

“你先听着。”浅井七郎表情忧戚,“如将此处交给秀吉,那么老城主和城主之间的联络将被切断。如让他们保持联络,浅井家只有灭亡,但若被分割开,两位主人说不定会早早醒悟过来……”

小野木土佐激切地摇着头,“不,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但城主不也在为夫人和孩子们的安危而苦恼吗?他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又是信长公的妹妹。你说呢,三田村?”

“是。若强行让毫无斗志的士兵们去送死,反而会激起叛乱,危害主公。从而贻笑后人。”

忽又传来阵阵呐喊,秀吉越逼越近。正如浅井七郎和三田所说,从睡梦中醒来的士兵们慌作一团,甚至顾不上拿武器,赤手空拳四处逃窜。入口处传来了叫喊声。

“不要犹豫了。城主是织田家的妹婿。赶紧下决心吧,小野木。”

“即使丢掉性命,也决不能投降。正是因为考虑到主公……”小野木猛地将长枪扔了出去,并非只是士兵们没有斗志。

这也难怪,此次战役势力对比早已分明。对方是刚刚打败了越前大军、势如破竹的织田军,而己方则一开始就胜利无望。两位主公竟然还要作战,真是无谋之至。

“明白,我明白,我去!”小野木土佐叫喊着捡起刚扔掉的长枪,颤抖着将裹在战服上的白布缠到长枪头上,“本打算战死用的白布,现在用来投降了。”小野木土佐面无表情地说着,向冲进房来的秀吉军走过去。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请将我们带到羽柴大人帐中……”

战争中,如果连普通士兵都知道必败无疑,便不能指望他们英勇奋战。浅井父子失算了。他们以为城内人人认同其忠义之心,可出生入死。

秀吉和竹中半兵卫显然看透了浅井父子的心思,才首先将军队推进到京极苑一带。不过他们也作好了折两三百人的准备。但此处的三个武将居然在秀吉军毫发无损的情况下,便弃械投降。

正午时分,京极苑完全落入秀吉之手。他和半兵卫一边在苑中谈笑风生,一边用午饭。当然,他们还不能彻底放松下来。后方的织田军潮水般涌上来支援,秀吉等人必须成功解救阿市。

午饭后,蜂须贺小六立刻被叫到秀吉面前。“小六,我们需要成功切断浅井久政的山王苑和赤尾美作把守的赤尾苑之间的联络,你为何还不动手?”

小六正胜摇了摇头。因为秀吉的话总是带着几分调侃,又蕴含着微妙的煽动之意。“给在下两刻足矣。”

“哦?这么快。立刻行动。”秀吉回过头严肃地望着半兵卫,“小六说只需两刻便可拿下。换成我,一刻半即可,不过也算不错。”

小六嘴角抽搐。“大人!”他嚷了起来。

秀吉表情骇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挑精兵逼近赤尾苑。我会随之跟上。明白了吗?当敌人决心死守城池时,我们已经悄悄到达了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间。他们绝不会主动出来迎战,因为四周都是我方人马。好了,给你两刻,如何?”

“您真的只需要一刻半吗?”小六极不服气地自言自语着,慢腾腾站起身。

军号和漫山遍野的战鼓声,震得地动山摇。蜂须贺率领千人簇拥着战旗,冲向赤尾苑。

此时,山王苑中的久政,正在卧房外的走廊捻着佛珠。在廊下为久政跳幸若舞的鹤若太夫忽然停下动作。“下野守大人,那——那是什么声音?”下野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然清楚地打着拍子,意味深长道:“听说织田公曾经一边唱着《敦盛》,一边跳舞……”

赤尾苑方向传来弓箭的嗖嗖声与震耳欲聋的枪声,但久政依旧坦然自若地修剪菊花叶,似乎在享受这秋高气爽的天气。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丛背阴处,泉水对面,胡枝子花朵怒放,红白相间,泉中的鲤鱼悠然游动,片片白云倒映水面。

“似乎大事不好了,下野守大人。”鹤若太夫又说道。

“太夫,如果说人生只有五十载,我早已足够了。”久政脸上浮现出笑容,“我的一生无怨无悔,始终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曾失节。”

“小人明白……”

“既然明白,也该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决不会认输。”

“那么……无须再战了吗?”

“哈哈哈……”久政仰天大笑,“再战?太夫,我始终都在战斗。只不过我不需要亲自拿起长枪、挥动武刀而已。”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

“老城主!”

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是长期为久政主持佛事的福寿庵。“敌人开始攻打赤尾苑。京极苑好像已完全落入敌手。”这位素以尊重十德闻名的六旬老人,身穿战服,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立在那里。

“福寿庵!谁允许你穿上这身战服的?”

“但是,敌人已经……”

“住口!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不是说过,一旦被敌人包围,我自会切腹自杀。连你都忘了我的话,我何以自处?”

“连武装也不必要吗?”

久政不理会,在走廊边缓缓坐下来。“若是需要武装,我又如何静得下心在此修剪菊花?我想,与其去杀死织田家的几个杂兵,不如在此用心修剪自己喜爱的花。”

福寿庵背过脸去。随后,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双手伏地道:“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如此严肃?”

“老城主忠义之心固然可敬,但为了正值壮年的城主,还有您的三个孙女,希望您重新考虑。”

“你这身打扮,却要来劝我投降?”

“我是为整个家族考虑。”

“住口!”久政厉声呵斥道。福寿庵像已预料到久政会发火。“您训斥得对。但正如您所说,织田信长残酷无情,若是纵火将您、城主、夫人和小姐全部烧死,他反而会更加高兴……我实在忍无可忍!”

久政没有回答,单是抬头望着空中漂浮的朵朵白云。人马的喊声渐渐远去,耀眼的阳光照得四周更加温暖明亮。

“拜托您了,老城主!为了浅井家的香火能够延续,请立刻派出使者。”

“你也已老朽。”

“是。您说得不错。”

久政恢复了平静。“你也算是佛门中人。还是脱去那身战服,尽情享受这美好的秋天吧。”

“见谅,比起菊花和树木,我更担心家族的安危。”

“福寿庵,不要说了!听着,我的心已不是这些话所能打动的。”

“无论家族将来如何,您都不在乎吗?”

“哈哈哈。或许信长称霸天下本是业火;我久政违背这一大势而将全家推向灭亡的决心,也是业火,是罪孽更大的业火。”

福寿庵紧咬着嘴唇,不做声了。久政已经失去理性。无论多么痛恨信长,能为此而牺牲儿子、儿媳和孙女的性命吗?久政错误地认为杀他们的不是他自己,是信长为了实现野心,将心爱的妹妹嫁给敌人,然后不惜杀掉她们,以证明他意志之坚定。如此想,实在太过浅薄。信长已经多次派使者来,称不会害了浅井父子的性命。导致家族灭亡的,不是信长,而是久政自己。

“福寿庵,是非对错皆由后人来判断吧。趁鹤若还在,你还是脱去那身战服,喝杯茶吧。”

福寿庵悄然离去了。

一度远去的呐喊声,又渐渐逼近。久政再次拿起剪刀,仿佛忘记了鹤若太夫就在身边,开始仔仔细细修剪菊花。

“老城主!”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井口越前守政义全副武装跑了过来。

“是政义呀,敌人好像已经逼近。”

“正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开始时假装攻打赤尾苑,但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向山王苑杀来。”

“哦。我知道了。政义,我的一生很有趣。”

“啊?”

“好了,你去和千田采女联络,不要让闲杂人等到此。”

二十七日,羽柴手下的蜂须贺终于成功地攻入赤尾苑和山王苑之间。

第二日,从拂晓开始,小谷山便变成了惨烈的战场。以羽柴秀吉先行攻下的京极苑为据点,织田军兵分两路攻打长政和久政。城池陷落已是早晚之事。

这一日,山王苑的久政依然未穿上战服。面对不断传来的失利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辛苦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不提“投降”二字。

到巳时,身中三箭的千田采女奔了过来。“山王苑快要陷落了。”

久政笑道:“那么,我们作些准备吧。”他回过头静静望着身边的森本鹤若太夫和福寿庵。福寿庵已经脱去战服,身着袈裟。鹤若太夫大概是受昨日久政沉静之态的影响,脸色虽然铁青,却也平静。

“采女,拜托了。在我们去之前,也请告诉政义。”

采女不解,“请耐心等待。告辞了!”他挥舞着刀离开了。

“福寿庵,能否给我斟上一杯酒。”

“是,请稍候。”

“怎么样?今日天气不错,我心情也非常好。”

福寿庵和鹤若太夫都没有回答,慢条斯理地准备着酒。酒被倒进久政平日珍藏的那樽精美的杯中,久政开心地连饮了三杯。“来,福寿庵,轮到你了。”

福寿庵看着久政,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已不记得昨夜曾几次想挥刀砍掉久政的头颅,以保全浅井家,但那种愤懑终于平息,最终迎来了这一时刻。他也是浅井氏的一员。如果他被长政误解,认为其因一己私利而谋叛,那就有口难辩。这大概就是末日的业相。福寿庵也是连饮下三杯,然后将酒杯递给鹤若。“来,让我给你斟酒。”

福寿庵面带微笑地看着鹤若喝干了。“老城主,我这个出家人还是先行一步,为您探路吧。”说完,他撕开衣服,露出胸脯,表情淡然地握刀向下腹刺去。

久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满意地点点头:“鹤若,你来替他了断吧。不愧是福寿庵,懂得我的心。”

人,可能终归无法从迷茫与执著中完全解脱。福寿庵的切腹自杀,其实蕴含着对久政的愤懑和对眼前形势的绝望,但久政并不那么认为。在鹤若太夫刀下,福寿庵的首级颓然落在地板上。

“好了,福寿庵,我们赢了信长。”看着地板上淋漓的鲜血,久政扭着嘴笑了,“轮到我了。”他住了笑,静静闭上眼睛,慢慢扯开衣裳。穿着洁白的里衣,他态度从容,默默地举起了武刀。“敌人大概就要闯入大门了。”他自言自语道,猛地将刀尖向左腹刺去。

“我来帮您……”鹤若道。

“不用!”久政大喝一声,拧着脸,猛地将刀向右划去。好像割到了要害,裹在腹部的白布顿时一片血红,久政脸色如土。“哈哈哈……”他看着鹤若,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一瞬间,榻榻米浸泡在血泊之中,久政颓然倒地身亡。

鹤若太夫确认久政已死,提着刀站了起来,沿着走廊绕了几圈。敌人已经逼近,刀剑的碰撞声和厮杀声不断传进耳朵。他当然已作好和久政一起殉死的准备,但不知是该冲向闯进来的敌人死战,还是切腹自杀。就在鹤若转到第三圈时,一个杂兵忽然从背后挺枪攻来。

“呀!”士兵的长枪刺中了鹤若的衣袖。鹤若立刻跳到一边。

“等等!”面对穷追不舍的杂兵,手提大刀的鹤若又似威吓,又似乞求,“我已亲眼目睹老城主切腹自杀,会随他而去,不需你们前来。你若是靠近,别怪我不客气。”

杂兵退后一步,看到房内确实有两具尸体和一个首级后,慌忙收起长枪,向那边冲去。显然,他认为地板上的首级是久政的。鹤若来到院中的石凳前坐下,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当鹤若的尸体颓然倒下时,周围已经陷入混战。乱世的业火没有因久政、福寿庵和鹤若太夫的死而熄灭,而是烧得越来越旺。

二六 再战小谷城

弓箭手不断朝城主浅井长政占据的本城发起攻击。

已经快到申时四刻。长政也已下定赴死之心,他在黑色战服外披着袈裟,提着大刀立在望楼上。山脚下升上来的晨雾使视野变得模糊,京极苑已经落入敌手,但其下的山王苑和赤尾苑究竟状况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一次悲壮的战役,是为了展示小谷山浅井家三代武士的骨气和器量。如今浅井家正一步步走向灭亡,父亲的尸体已经被踩在敌人脚下,但因被切断了联络,长政并不知。

这时,嘈杂的喊杀声突然停下来。好像又有使者过来了。长政伸头望了望,咂着嘴。他已经将部队分成五支,每当有敌人靠近,便令他们出去厮杀。但身着白色战服的信长使者根本没将士兵放在眼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平静地进了角楼门。

来人是不破河内守,从昨日始,他已来过三次了。无论什么人,都有弱点。河内守看去乃是正直之人,对长政始终抱有惺惺相惜之态。无论长政怎样想,怎么紧皱眉头,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平静而流畅地转达信长的口信——浅井家的靠山朝仓家已灭亡,信长准备与浅井家结下兄弟之谊。所以,现在必须立刻停止无益的战争,迅速在这块土地上构建太平。河内守的口吻,简直就像谆谆善诱的僧侣在对善男信女传播福音。第二次到来时,他反复陈述,能够营救久政、从而繁荣浅井家的唯一出路,就在于长政的决断。

此刻,他又过来了。

京极苑已经陷落。使者先前说:宁可让整个家族送命也不投降,看上去似是忠义之举,实则是顽固的保守行为;信长定会善待浅井家的人,希望能够打开城门……长政断然拒绝了使者的建议:“我们父子已决心战死在此,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此无用之事。我已经作好了死战准备,你们不必客气,只管前来。”

不想不破河内守竟第四次过来。这次,他无疑会提起阿市和孩子们。长政不禁恨得咬牙切齿。阿市和孩子们已决心和他父子共死在小谷城中,长政实在不忍扰乱她们的心。不待使者到来,他就紧闭嘴唇,提着刀下去了。

现在已经不用接见使者,长政想,真正的命运使者已经牵着坐骑,从西方净土或虚空中来解救浅井家。只要其一到达,他们一家就准备踏上旅途。长政走下望楼,对撤回暂歇的藤挂三河守道:“不破河内守又来了。你去告诉他,我不见。将他逐回。”

他朝三个女儿和夫人阿市的房间走去。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平常从此处可以望见山麓,但今日因为晨雾,视野异常模糊。已经陷入敌手的京极苑附近一片通红,好像失火了,长政不禁停下脚步。胜券在握的织田军点燃的烈火,在晨雾中那么刺眼。

“父亲……”看到长政的身影,女儿稚嫩的声音从房内传了出来,是七岁的长女茶茶姬。

“谁?”这次是六岁的高姬的声音,她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啊,果然是父亲。请进。”

长政慢慢走上去,左手提刀,右手抱起高姬,亲了她一下,“阿高不哭。”

“是。她很乖,玩得正高兴呢。”答话的是匆匆忙忙出来迎接的阿市。二人相视而笑。昨晚定下的生死之约,清晰地留在夫妇二人心头。为了活下去,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但一旦决定共死在这座城中,夫妻二人顿如童年的伙伴一样和睦。长女茶茶姬隐约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默契,不时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父母。

八月二十六,在内庭举行了别离之宴。那时,久政特意带着鹤若太夫从山王苑赶过来;阿市也为众人演奏,为众人舞。

“下面有异常吗?”

“父亲还在奋战。只要父亲尚在人间,我们就不要急着离开。茶茶,茶茶,怎么这么严肃?”

手提刀、肩披袈裟的长政刚坐下,长女茶茶姬便低垂双眼问道:“父亲,您什么时候战死?”

长政大吃一惊,和阿市对视了一眼,假装开心地笑道:“茶茶,为何这么问?”次女高姬得意扬扬地坐在父亲膝上,微微笑着。茶茶姬明澈的双眼仿佛能看透大人的内心,不断眨动。“父亲早上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您为何又回来了?”

“我为何又回来了?真是难以回答……”长政一边笑,一边问自己,他也想找到答案,是对美丽的妻子留恋不舍,还是出于对三个女儿的爱?“茶茶,你说呢?”

茶茶姬仍然严峻地盯住父亲,“您想让我们和您一起死。母亲、我、阿高、阿达……让我们一起死……”

长政重新打量了一眼长女的脸。茶茶姬的话太过突兀,他一时无法理解其中有何意味。“茶茶,你伤心了?”

“嗯。”茶茶姬答道,依然一脸严肃。她显然对父亲不满。

“阿市,把阿高带走。”长政觉得需要将事实对长女和盘托出,于是将高姬交给妻子,挥手招过茶茶姬。

“不。”茶茶姬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

“你怕我吗?”

茶茶姬郑重地点点头,“茶茶不想死,我讨厌祖父。”

“啊,这……”阿市吃惊地打断了茶茶姬的话,但一旦说出心里话,这孩子的感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女儿不想死!不想!不!不!”

长政茫然不语。全力反抗父亲决定的女儿,此刻那么悲惨。长政不在时,显然已发生过这种事。阿市慌忙用衣袖遮住脸,泪流不止。长政醒过神来,听见隔壁房间也传来了侍女们嘤嘤的哭泣声。

“茶茶好像不知死后会去往极乐净土啊。”长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长女。七岁的抗议者紧皱眉头,丝毫不为所动。这样下去,到了关键时刻,阿市也许不忍……到那时,就令死守此处的木村太郎次郎杀了她们——正想到这里,门口忽然出现了木村的身影。“报,织田氏的使者不破河内在厅里等候。”

“我不见。我说过不见。”长政生气地回答。但木村太郎次郎只是顺从地垂下头,并不言语。

“众人都已说过了,但河内守根本——”

“他不愿回去?”

“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对您说。”

“我知道,他无非劝我们投降……除此之外,有何大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暗,烛台端了上来。长政的声音很大,阿市和孩子们不安地看着他和太郎次郎。侍女们也无人像平日那样轻松,当她们知道城主誓死不降的决定后,当然不能心情畅快了。只有次女高姬和抱在乳母怀中的四岁的达姬对此毫不知情。

“请大人见谅。”太郎次郎一边拿掉战服上的枯树叶子,一边说道,“使者说今夜休战,所以让您——”

“为何休战?你去告诉他,不要客气,只管来攻打。”

“是……”太郎次郎期期艾艾,“他说今夜休战,只是因为内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所以希望大人将他们尽快送到……”

“住口!”长政狼狈地打断木村。他看了看市姬。市姬还好,乳母和她身后的侍女们,却无不眼放异彩,紧紧盯着太郎次郎。“既然我们已决定据城死守,还分什么男女老幼?你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怜悯。让他赶快走。”

“是……”

“还有何事?无事就下去。”

“抱歉,还有一事。”

“你又想说什么?让我投降敌人吗?”

“使者身后站着三万织田大军。如若不见,很难打发他回去。烦请大人去见他一面,大人若心中不快,可以令我们杀了他……但如不见他,将导致军心不稳,会有更多的士卒逃跑。”

长政猛地立起身,“好,我去见他。可以杀了他,是吗?”

阿市从刀架上取下刀,递给长政。“你们要听话。”长政摸了摸高姬的头,悻悻走了出去。茶茶姬一直怨恨地盯着长政,父亲没有抚摸她的头。

木村太郎次郎赶紧跟在长政身后,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们今晚不进攻……我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达姬的乳母亲了亲孩子的脸,嘤嘤哭泣。

阿市安慰乳母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好了,不要哭了。”她觉得这些可以纵情大哭的人还算是幸福的。

实际上,若是对将来尚有一线希望,决不会像阿市这样平静。这些人渴望生存,哀叹不得不死的命运,从而变得狂乱。但现实在她们面前筑起重重绝望的高墙,使得她们已没有了哀叹的力气。即使生存下去,还有什么希望?阿市根本没有改变公公和丈夫的决定的力量,即使活下去,也不过是绝望的持续。不过是改嫁到别人家中,品尝同样的痛苦……

因此,现在的阿市既不埋怨公公,也不恨丈夫和兄长。只是看到三个孩子要一起殉死,她实在难以忍受,仿佛万箭穿心。但将这些孩子留在连她们的母亲都感到绝望的世上,究竟有何益处呢?“茶茶,来。”阿市伸手召唤着还在紧紧盯着父亲离去方向的长女,浮出微笑。她希望孩子和侍女们至少能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茶茶姬顺从地来到母亲身边。“父亲难道要杀舅父的使者吗?”她歪头问道。

这个孩子悟性之高,已经能听懂她父亲和家臣之间的某些对话。阿市将手轻轻放在茶茶姬浓密的头发上。“父亲不会那么残暴。他内心非常温和。”

“但他刚才很生气,说会杀了使者……”

“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你还愿意活下去吗?”

茶茶姬没有回答,单是盯住母亲,这是年幼生命的抗议。

“是吗?你想活下去。”阿市似乎在自言自语,“也难怪。你还不知道女人的一生是什么样。”茶茶姬警惕地挣开母亲。她明澈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放射出无语的抗议之箭。阿市开始感到狼狈。幼小生命的抗议眼神不断责问着母亲的心。阿市在恐惧之中终于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因为这个孩子,动摇了众人殉死的决心。茶茶,请原谅……

不知何时,城内外已经平静下来。

厅里,不知不破河内守和长政到底在谈论什么。饭食已经端了上来,阿市开始给两个孩子喂饭。高姬和茶茶姬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心情舒畅,另一个则像被捕的小鸟,不时露出警惕的神色。茶茶姬吃了半合饭,立刻放下了筷子。

“茶茶,你怎么了?”

茶茶姬充满怨恨地回答:“明天就是死期吧?”

“不,不一定是明天。好了,再吃一点。”阿市说完,只觉胸中憋闷,慌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她希望孩子们至少可以开心地吃饭,然后一起睡去。她准备趁孩子们熟睡之机,今夜先让茶茶姬离去……她幼小的心灵仿佛明镜一般,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市姬怎么忍心用自己的双手刺死孩子?

为了不让孩子们发现她哭过,阿市擦干了泪水,方才亲自端着一盘点心过来。“来,吃些点心。”但茶茶姬根本无心碰那点心。大概是怀疑食物中有毒,或许是什么人向她透露过这些事。

“茶茶,怎么不吃?”

“我已经饱了。”

阿市开始恐惧,不如狠下心肠……她悄悄摸向自己怀中的短剑。

“母亲!”茶茶姬小小的身体突然向母亲扑了过去,向阿市膝边呕吐起来。大概是因为过度紧张,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但茶茶姬却认为饭食中下了毒。“啊!啊!茶茶要死了。茶茶要和母亲一起死。”

阿市放开短剑,忘情地抱住茶茶姬。带着如此憎恨死亡的孩子一起上路,难道不是罪孽吗?

内庭此时已经一片哽咽之声,众人无不泪水涟涟。就在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藤挂三河守和木村小四郎激动地奔进来报:“城主与使者到!”

“什么,城主和使者一起来了?”

“是。请夫人立刻收拾收拾。”侍女们慌忙退到了隔壁房间。长政和不破河内守并肩走了进来,和出去时的表情截然相反,长政的脸与嘴唇都十分苍白。

“阿市过来,其他人都退下。”长政将不破河内守让到座位上,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茶茶姬和高姬都被带走了。

阿市望着烛光下的丈夫,内心一阵激动。长政紧闭着嘴唇,不时盯住虚空。这对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是极反常的。

“夫人。”不破河内守突然对阿市道。阿市眼望着丈夫,讷讷地回答道:“唔……唔。”

“备前守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决定离开这座城池,前往虎御前山。”

“……”

“备前守亲口对在下说的话,千真万确。烦请夫人和小姐们快快准备,随我一起离去。”

阿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神色慌张地看看丈夫,又瞧瞧河内。“这……这是真的?”

“准备准备吧。”长政终于叹了一声,“情况有变。听说父亲已去了虎御前山……”

“啊?!”阿市终于明白丈夫为何愁眉不展。但固执的公公真的会这样?阿市似信将信,但她不动声色。长政似乎察觉到此话不妥,道:“父亲无疑是认为你和孩子们太可怜,因而改变了主意。我也会过去,你先行一步,让父亲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才好。”

阿市忽然想起茶茶姬严峻的面孔。幼小的生命全力反抗父母为她们决定的命运。但她口中却道:“不!我们已下定决心,要与小谷山共存亡……我不想蒙受耻辱……阿市不是信长的妹妹,是浅井备前守的夫人。”

长政表情凝重地望着她,不破河内守则频频点头。

“阿市……”

“不要说了!我和孩子们不会走……”

“阿市!”长政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即使父亲落在信长手中,也无所谓?”

“啊?!如果我们不下山……”

“父亲将性命难保。你立刻准备,带孩子们先行一步,我也马上跟过去。”长政顿了顿,声音十分严厉,“藤挂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二人护送夫人和小姐们到虎御前山去。”

“但是,那……”阿市仍想抗议。

“快点!”长政厉声呵斥,又柔声劝道,“听着……父亲在等着你们……信长也在等你们。平静一下。”

阿市顿觉心被刺穿一般,只想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众人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长政的话让她内心羞愧不已。但现在,那种羞愧感逐渐消失了……如此一来,孩子们就获救了。这虽值得庆贺,但她仍觉不安。知道必须活下去之人较之一心赴死之人,显得更加狂乱。

三乘轿子立刻备好了。

最前面的一乘里坐着阿市,接下来是茶茶姬和高姬,最后是怀抱达姬的乳母……长政将她们送至本城门口。

藤挂打头,木村小四郎则举着火把殿后。快出城门时,阿市回首望着丈夫。长政手提血红的大刀,牢牢盯着妻子。

“我先走了。”

“我随后就到。照顾好孩子们……”

阿市心头一酸,眼泪哗哗而下。

“去吧!”

“是……是。”

队伍出发了。休战的命令已经传达给每一个士卒,四周一片寂静。前来迎接阿市母子的织田士兵分列两旁,让过轿子。

“茶茶……”阿市朝后面的轿子喊道。“在。”茶茶姬和高姬齐声回答。

“我们不用死了。”阿市喃喃说完,轻轻闭上眼睛。终于可以不伤害幼小的生命了,放心的感觉立刻温暖地传遍她全身。终于从残酷的战场开始,一步步走向春花烂漫的原野。阿市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内心阵阵颤抖。

京极苑近在咫尺,最前边的藤挂好像嗫嚅了一句什么,队伍停下了。这时,一个小个男子大步走到阿市轿旁,道:“阿市夫人!”

“您是……”

“在下羽柴秀吉,前来负责接应。小姐们气色很好。”

在火把的映照下,秀吉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前进!”他命令道。

队伍在羽柴的保护下又开始前进,很快便到了山王苑附近,可以隐约听到溪流的声音。

二七 覆巢完卵

浅井备前守长政看到为阿市和孩子们照明的火把融入京极苑的篝火中后,集合起残部。按照约定,他要将本城交给敌人,然后率部下山,去虎御前山信长本阵。

“请作准备……”不破河内守用他沉着冷静的语气,不动声色地催促着。长政嘴角微微抽动,答道:“事已至此,我们出发。”

“我明白您的心情。”

长政又撇了撇嘴,笑着点点头。他身边只剩下百余人,其他人都去了何处?虽也有人战死,但更多的都已或降或逃。

在河内的建议下,长政与其部下仍然手握武器。织田方已命令各将士,不得与浅井军发生冲突。

夜已近三更,队伍后跟着十六七个肩扛行李的侍女。出了城门,抵达第一座箭楼后,长政不禁回过头去,望着浅井氏三代居住的小谷城本城。四周灯火通明,但耸立在夜空中的黑色屋檐,仿佛想向长政倾述什么。他猛地转过头,向下走去。

长政本想对静静跟在后边的不破河内守说点激烈之言,但看来无此必要了,面对现实,一切都苍白无力。父亲居然投降了信长,事情之荒唐实令他无法启齿……当然,长政并不相信河内守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绝不会跪倒在信长面前乞命——他再清楚不过。装作相信,是因为他从河内的话中已明了:父亲已经自杀了!父亲既然已死,武骨铮铮的长政是不允许自己带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和毫无斗志的士兵们一起赴死的。

最令长政震惊的是长女茶茶姬的话。“您……还没有战死吗?”当他从女儿口里听到这话时,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身为父亲,还有比此更令人心痛之事吗?他怎能以展现浅井家的骨气为由,徒然牺牲那些毫不知情者的性命呢?

在明白此事的瞬间,长政似突然摆脱了长久的束缚,恢复了自己的意志。要拯救妻子和孩子们的性命!要让这些家臣下人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个也好……没有一个人猜透长政的心思。不破河内守也许正在为成功欺骗长政而暗自高兴,漫不经心地走着。不如趁机杀了这个家伙!每当火把照亮河内的脸,长政就涌上这种想法。

一行人来到了阿市和孩子们刚刚通过的京极苑。羽柴秀吉出来迎接。他毫无战胜者的傲慢,仍将长政尊为信长的妹婿,开口道:“备州公,夫人和小姐已经平安抵达虎御前山。”

长政不禁热泪盈眶。他十分清楚父亲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时势变了,他痛切地感到,那种为忠义而活的武家信仰,正逐渐被信长和秀吉更为张扬的行事方式取代。

而且,令人扼腕的残酷屠戮和出人意料的人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情地烧毁比睿山并尽屠僧侣的信长震惊海内,被称为十恶不赦的魔鬼,但此次进攻小谷城,“恶魔”却截然不同。

长政看了一眼秀吉,“家父怎样了?”他本想极尽讽刺谩骂之能事,羞辱对方,但秀吉没给他机会。“虎之助,将备州公送到山王苑,保证路上安全。”秀吉说完,恭恭敬敬向长政施了一礼。

长政还了一礼,走出秀吉把守的京极苑,心中十分恼怒。但这恼怒究竟来自何处,他并不清楚。既不是因为信长,也不是因为父亲。当然,更不是恼他自己。当通过山王苑,接近赤尾苑时,长政终于朝不破河内守爆发了满腔怒火。

赤尾苑里尚有浅井家的士兵,守将赤尾美作秉久政遗志,作好了誓死保卫的准备。篝火将树林映得通红。长政回头看着异常平静的不破河内守。“你是否以为完美地欺骗了我?”

不破河内守望着长政,缓缓笑了:“您的话好令人意外。备州公岂是那种随便被欺骗的人。”

“何意?”

“若不说令尊投降了我军,则无法挽救夫人和小姐们。”

长政睁大眼,握紧手中的刀。不破河内守明知长政不会相信父亲久政投降,却故意撒谎。其实,他早已看透长政内心的秘密。河内守愈冷静,长政愈愤怒。“你明知家父已在山王苑切腹自杀?”

“不错。”河内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

长政顿时火冒三丈,“那么,是信长派你来欺骗我的?”

河内缓缓摇摇头,“主公只是说……让我们想法挽救你们父子的性命。”

长政用力将刀插在地上,“到底是谁干的?”

“是鄙人和羽柴大人。”

“欺骗我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可有心理准备?”

“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长政猛一跺脚,“若我不去虎御前山,那又怎样?”

河内终于拉下脸来,“鄙人原本就不认为,备州公会去虎御前山。”

“你明知我不会去,还将我们领到此处?”

“备州公,”河内柔声道,“鄙人只不过想让小姐们将来回想起您,认为她们拥有一位铁骨铮铮的父亲;如此一来,织田大人也可自豪地将她们抚养成人。”

长政低低叹息一声,他再次深刻感受到信长与其心腹的亲密关系,不禁羡慕不已。他们摸透了长政的心思,知道长政对于这场战争的预料。河内其实已知长政打算前来与赤尾苑的美作守汇合,一起壮烈战死。“哦……你都知道了?”

“士兵们有些怀疑了。我们且先走走。”

一行人又开始前进。长政紧紧盯着虚空,来到十字路口时,他默默朝左侧的赤尾苑走去,朝右则会直抵虎御前山的信长本阵。

不破河内守没有阻止长政。无论信长、秀吉,还是河内,都深知长政的性格,久政既已自杀,长政绝不会独活。但阿市和孩子们已得救,就足够了。

赤尾苑里的士兵对长政的突然到来既感惊讶,又欣喜异常。“城主!老城主昨日已切腹自杀了!”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士兵们都站起,四周一时热闹起来。长政一边对每一个士兵点头致意,一边慢慢向里走去。河内、孩子们、父亲,还有秀吉等人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赤尾苑当作最后的战场。

信长确有能耐,不能输给他!长政不是要风光地死去,而是要展示一个武士的骨气和精神。

次晨卯时,长政下达了最后的反攻命令。他挥舞着刀,接连三次冲进织田阵中。

织田军如潮水般轮番冲击赤尾苑,每一次都令浅井军损失惨重,有战死的,有受伤的,有被俘的,有企图逃跑的,有投降的……浅井长政在一片混乱中撤回了卧房。“师父在吗?让师父来这里。”

尽管战争如此激烈,今日天气却的确不错,晴空万里,十分明澈。胡枝子在微风中飒飒作响,竟有一只蝴蝶翩然飞来。木村太郎次郎领着长政的师父雄山大师匆匆跑进来。雄山一把大刀染得血红,左大腿上裹一块白布。

“师父,战事已到如此地步了吗?”长政旋又微笑道,“我已经冲杀过三次,敌人以为我要切腹自杀了,连喊杀声似都已停止。”

“正是。”木村太郎次郎答道,“请您平静去吧,在下愿助您升天。”

长政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雄山大师不动声色在他身边坐下。“您还有什么话要捎给夫人和小姐?”

“没有。”

“那么,您还有何言?”

长政昂首望着长空,“无话可说。”

“您希望葬在何处?”

“哈哈,”长政缓缓抽出刀,“二十九年的人生,真如梦幻一般……”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着,沉下脸听着外边的喧哗之声。织田军太清楚长政的心思了,已然停止进攻。“没有敌人,也没有怨恨;无悲,亦无喜……就将我的尸骨沉入琵琶湖底吧。”

雄山大师点头,“就在您喜欢的竹生岛附近,如何?”

“那就有劳了。”

“号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好气派。哈哈哈……太郎次郎,动手吧。”

太郎次郎紧握沾满鲜血的刀柄,低声啜泣。没有敌人,没有怨恨、悲哀和喜悦,二十九岁的长政之死,与满怀怨恨而死的久政相比,显得更为悲怆。

就在长政的刀刺进腹中时,木村太郎次郎也挥起了手中的刀。雄山大师睁大眼,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未为之双手合十。

胡枝子又飒飒作响了,迷路的蝴蝶从树荫飞到走廊中,又飞入湛蓝的天空。

虎御前山信长本阵帐中,信长屏退了贴身侍卫。怀抱达姬的阿市默默坐在他面前,茶茶姬和高姬也在她身边。茶茶姬做出姐姐的样子,不时给高姬递点心,还在帐前采来秋草编成花环,送给妹妹。信长和阿市都沉默无语,静静看着眼前这纯真的一幕。

九月初一正午,小谷山完全落入织田军之手。代替厮杀声的,是仿佛沉睡般的寂静。

“报!浅井石见守亲政、赤尾美作守清纲押到。”近卫在走廊外大声道。这些人在长政于赤尾苑自杀后被俘。

信长只点了点头,依然盯住妹妹阿市。阿市全身心都充满悲哀,安静而温和地看着孩子们。

“阿市,为了孩子们,活下去……活着并非毫无意义。”

“我已经回答过了。”

“你说过不会自杀,对吗?”

“是,没人敢违背兄长的旨意。”

信长苦笑,“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你的脸色告诉我,你仍想自杀。”

阿市抬头觑了一眼哥哥,又收回视线,看着怀中的幼女。

“你真的那么爱长政?”

“……”

“长政为了救你们,才说要投降。欺骗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阿市摇摇头,“是兄长说我公公已经投降,才让他也归顺。”

信长紧咬牙,狠狠地吐了口气。阿市嘴上说着不会违抗信长,但转身便会自杀。信长虽然清楚妹妹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无能为力之感让这位猛将恼恨不已。“好个坚强的女子!”

“不,妹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不……柔弱正是你的力量。柔弱而又坚强的人,最易惹人发火。”信长恨恨地说着,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安慰或勉强,只会促使阿市下定自杀的决心。“阿市。”

“嗯。”

“我说了这么多,你仍想做个烈女吗?”

“不,我只是要向死去的丈夫表示歉意。”

“好,既然你决心已定,我送你去长政那里,无需借人之力。”信长心中暗恨。

阿市沉默了。信长没说要杀了她,而是要送她到长政处,就连敏感的茶茶姬也未察觉到他话中深义。自从到这里,茶茶姬便觉危险已经过去,放下心来。

“阿市,怎么不说话?送你到长政那里,还有何不满之处?”

阿市盯着脚边的孩子。“我想从此一心侍奉佛祖。”

“你又改变主意了?”

阿市慢慢摇了摇头。她虽然在心里说坚决不要流泪,但视线还是模糊起来,连在脚边摆弄花草的孩子们也看不见了。“兄长话中有话。”

“话中有话?我只是依你的意思,将你送到那个世界去。”

“非常感谢……您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活下去,才这么发火,这么训斥我……”阿市这么一说,信长终于扭着脸,动情道:“你啊……你分明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才胡搅蛮缠。阿市!长政也希望你活着。你居然不明白,真是可恨!”

“所以,我才想侍奉佛祖。”

“此话当真?你想出家,看着孩子们长大?”

“是。”阿市轻声回答,一边用袖子拭泪。信长急切地希望阿市能够活下去。阿市却不知有无活下去的力量。她嫁过来时,并不了解长政,更谈不上喜欢。但丈夫逐渐抓住了她的心,最终他们愿意生死不渝。大概是长政宽阔的胸膛让阿市燃起了爱情之火。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山盟海誓,但长政让阿市觉得如同被温柔的晨雾包裹,让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而且他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拼死挽救了妻子和孩子们的生命,表现出更沉重的爱意。为了报答丈夫,我也应该去死。她作出这种决定,还源于对生的恐惧。若选择活着,就必然再嫁。但再也没有比面对第二个丈夫更痛苦的了。所以,她说要侍奉佛祖,希望能够借此应付信长的催逼……

“好吧,我答应你。”信长看着在一旁玩耍的孩子们,道,“就这么定了!来人,去叫秀吉。”他朝隔壁房间大喝道。

直到贴身侍卫叫来秀吉,信长没再说一句话。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感,不想输给令他妹妹如此倾倒的长政。长政看不清天下大势,囿于父子之情,终于丢了性命。信长虽认可他单纯的心灵,却不认可他的性情和志向,认为他器量狭窄,胆小如鼠,心中暗暗蔑视他,但长政竟然牢牢抓住了阿市的心……手足之情渐渐淡化,充满恨意的嫉妒起而代之。他想看看秀吉怎样处理自己都大为棘手的事,对此饶有兴趣。

“主公叫在下?”全副武装的秀吉来到院中,没等信长回答,已经眯缝着眼走到走廊尽头的茶茶姬身边。“哦,真可爱!”他由衷地赞叹道,“真是和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他眯着眼,一边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边继续说道:“真羡慕!我还没有孩子。但备州公却留下这么可爱的女儿在人间,以延续自己的生命。小姐们将来又会在何处生下如何优秀的孩子呢……”

“藤吉,把阿市送到织田信包处。”

“是。”

“阿市乃长政的遗族,且一心想追随长政而去,你要小心护送。”

秀吉看了看阿市,恭敬地低下头。

“阿市嘴上说不会寻死。但她一向心口不一。”

“您言重。”

“听着,藤吉,阿市已经和我约定,要皈依佛门。”

秀吉为难地皱紧眉头,又看了看阿市。阿市表情凝重地盯着孩子们。

“那不过是阿市的谎言。是躲避我的借口!”

“怎么会这样……”

“哼!听我说。明知那是借口,但她既然说出口,我也不能拒绝。修行之所,我稍后会确定。在此之前,她可能会绝食自杀,决不能让她得逞。即使撬开她的嘴,也要让她进食。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秀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嘴呆呆地望着信长,然后忽然怪笑。“见谅,主公不会让在下给阿市夫人喂饭吧。但……在下明白,在下一定将夫人平安送到。”他恭顺地答完,又开始抚摸茶茶姬浓密的头发。

阿市抱着自杀的念头,在秀吉的护送下抵达岐阜的织田信包处。

上野介信包是信长众多兄弟之一,也是阿市的兄长。信长将阿市托付给他,就是看在信包能同情阿市的不幸。他的真正用意,是希望阿市打消自杀之念。

秀吉十分明白信长的心思,为了缓和阿市的情绪,特意带着她和两个孩子一起从信长的本阵走到自己的大帐。

他们走的是秀吉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开辟的道路。红土道两旁开满紫色桔梗和黄色女郎花,芒草的穗子则一片雪白。

茶茶姬和高姬看到这一路美景,十分欢快。碰到小鸟,她们会高声喊叫;看到野菊花,就争先恐后去摘取。小女儿达姬和乳母坐在另一乘轿子中。但阿市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从轿子中露出脸来的阿市,更像是茶茶姬与高姬的姐姐。

“羽柴大人……”行至半路,阿市忽颤声问道,“我丈夫备前守的遗骸在何处,你知道吗?”

秀吉故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现在大概正在接受信长公的检验……”

阿市闭上了嘴。

“阿市夫人……”秀吉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在下很明白您的心情。碰到这种事,谁都不想再活。”

“你真的能明白吗?”

“只要您有决心,定有机会自杀,不必担心。”秀吉口中虽这么说,内心深处却在描绘着另一副完全不同的图景。阿市完全忘记了今日之事,成为他的妻子,幸福地偎依在他身边。若命运果真那样安排,夫人宁宁怎么办?秀吉苦笑着摇了摇头。

“检验遗骸?哼!那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阿市突然问道,“这难道不是羞辱死者、违背佛心之为吗……”

“不,那样做自有其道理。人的五脏六腑不过是臭虫聚居的巢穴,如不及早检验,就会迅速腐烂,从而无法辨认。”

阿市皱起眉头,因为气愤而变得呼吸急促。

“即使夫人您,若是自杀,尸体上也会爬满蛆虫。这是佛祖对俗人执著于人世间的惩罚。”

阿市避开秀吉的视线,望向深谷。秋阳下,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愤怒,而是闪烁着恐怖之色。

二八 羽柴秀吉

朝仓和浅井两家的败亡,使得信长的霸业初成。

足利幕府已经败亡,让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头疼不已的武田信玄的死讯也毋庸置疑。信玄之子胜赖统领着留下的家臣,自以为很强大,但家康已对他们形成钳制之势。接下来要做的,是镇压本愿寺势力及其支持的一向宗信徒暴乱。此即以牙还牙。

信长一直在寻找最佳时机,以彻底击溃那些借信仰之名聚起的反抗之徒。当前,应攻打盘踞于伊势长岛地区的信徒,以砍掉石山本愿寺的左膀右臂。

信长仍然雷厉风行,令人瞠目结舌。

九月初四,他令柴田胜家前去攻打鲶江城的六角义弼,作出要进兵河内之势,但又于初六迅速集合队伍,凯旋岐阜。凯旋之际,秀吉来到信长面前,为行赏之事表示谢意。秀吉在攻打小谷城一役中功不可没,信长将浅井家的十八万石领地全部赏给了他,并封他为小谷城主。“这块领地你得赶快找个继承人。”信长旋又道,“藤吉,阿市如何?”

秀吉不解地歪起脑袋,“主公是何意?”

“我问她是否已打消了自杀之念。”

秀吉好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您不必担心……”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你在途中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陪伴在她身边而已。”

信长听后,扭着脸咂了咂嘴。只要是信长问话,秀吉的回答总是出人意料。他知道信长喜欢他这样,但愈是这样,信长就愈觉得秀吉可恨又可喜。“你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杀的念头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好啰唆!也就是现在没有了?你怎样让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秀吉轻轻歪起头,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信长不懂女人的心思,但转念一想,若那样说,他和阿市就太可悲了。

“怎不说话?”

“关于此事,在下也不太明白。只是我陪伴在身边时,她改了主意……在下并没刻意去改变她。”秀吉认真地答完,抬起头小心地望着信长。

看到秀吉回答时表情不同往常,显得认真慎重,信长环顾了一眼,对佑笔和下人们道:“你们下去。”随后转过头道:“藤吉……”

“主公。”

“你说过,感谢我将小谷城和浅井的领地全部赏给你,是吗?”

“是。在下从内心深处表示感谢。”

“你不觉得这十八万石领地是一块有瑕疵的宝玉吗?”

“啊?!”秀吉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满脸困惑。

“你难道讨厌阿市?”

“……”

“说实话。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想找个能让她有勇气活下去的男人在她身边,帮助她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怎么,你不愿意?”

“这……这……不,非常愿意。”话音刚落,秀吉双眼已经湿润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对于那让人内心颤抖的“美”的憧憬,对拥有“美”之人的不幸境遇的无限哀怜。

“既然如此,你就收下她们吧。”

秀吉顺从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何,他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阿市那直面着死亡、走在红土路上的身影又浮现在秀吉的泪眼之中。

信长紧紧盯着秀吉,等待答案。

“唉!”

“嗯?你有八重,她不再做正房。”

“在下不答应。”秀吉猛地抬起脸,慌忙用指头擦去眼泪。

“为什么?”

“阿市夫人是主公的亲妹妹,秀吉不过是足轻武士的后代。”

“那又如何?”

“主公可能不明白。那样的话,秀吉内心将产生动摇。”

“动摇?”

“是。主公在我眼中,就是一轮太阳。在下必须绝对尽忠。坦率言之,将在下从五万石的领主提拔为十八万石的领主,已经十分难得,如果您再将自己的亲妹妹……那么,即使在下不生懈怠之心,世人也会那么认为。特别是众家臣,也许因此不像以前那样尽忠。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对阿市是极大的亵渎……所以,在下坚决拒绝。”

“哦。”信长轻轻闭上眼。

“但如果主公要在下抚养几位小姐,秀吉将竭尽全力……”秀吉边说边拭泪。

信长没笑,也不训斥。他感觉秀吉没有撒谎。他确是将信长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忠心追随。如果娶了信长的亲妹妹,考虑到家臣们的反应,他可能无法像往常般畅所欲言,这实不容忽视。

“哦……你是说,你并不讨厌阿市,虑及她是我妹妹,才拒绝。”

“主公!”秀吉眼里闪着泪花,急切地摇着手。听到信长让他接纳阿市,他比得到浅井家十八万石封地还要高兴。想到信长这么信赖他,想到阿市的不幸遭遇,秀吉不禁流下泪来。“阿市夫人会活下去的。我看到了。”

“你途中果然对她说了什么!”

“不,在下并未劝说她,只是故意让她看些丑恶的东西。”

“丑恶的东西?”

“是敌兵的尸体。死尸上爬满苍蝇与蛆虫,仿佛烧焦了一般乌黑。我故意驱走苍蝇。苍蝇嗡嗡飞跑后,乌黑的尸体变得苍白,并开始蠕动。”

“死尸蠕动?”

“是蛆虫。因为尸体已经腐烂,白骨上爬满蛆虫……阿市目不转睛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遮住眼睛,慌慌张张跑开了。至少在秀吉看来,她有着放心的神色,好像庆幸终于从死神手中逃脱……”

信长撇嘴笑了,重重地点点头,“那么,就当我没说过阿市的事。”

“虽然在下不能接受阿市,但能否将她的一个女儿送给我?”

“不!”信长严肃道,“仅仅那十八万石领地,已足以使你受到别人的猜忌。为你考虑,还是不给为好……我也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说着,信长立刻开始准备出发。

秀吉此时理当放松。但想到将要去巡视属于自己的小谷城,不知为何,他感到失落。城池中已经没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价值便似顿时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卫身后,望着秀吉不同寻常的背影,不时歪起仍留着额发的脑袋。曾经在伊香郡古桥村的三珠院做过寺院小僧的佐吉异常敏感。此时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从长滨五万石的小领主,被提拔到领有小谷城十八万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无论对百姓、下人,还是足轻武士说话,秀吉的语气总如朋友,而且时常说笑,让人乐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变得言语谨慎。这对他是凶是吉?

佐吉认为,羽柴家主仆的团结,主要来自于秀吉豁达的性格。几天前,秀吉来到浅井长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城郭,好像感慨万分。虽然这并不足奇,但佐吉还是从中感受到某种深深的失落,于是对正凝望着虎御前山通往长滨的路的竹中半兵卫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体有恙,或是精神不济?”

半兵卫没有回头,“有些不快。”

“为何?他没对先生透露几句?”

“没有,其实不难想象。”

“是因为十八万石的领地让他有了负担之感……”

“佐吉,”半兵卫截住佐吉的话头,“这些事,绝非你一个孩子应该考虑的。”

“但在下觉得……主人心情那么沉重,那么没精打采……”

半兵卫依然不看佐吉,一边点头一边道:“大人们偶尔会如此,你无须担心。”

“是因为浅井备前守的遗孀……”

佐吉话犹未完,半兵卫已经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卫走近,遂道:“命运是天注定的呀。”

“正是。从降生那一刻便决定了。”

“有可以改变的吗?”

半兵卫不知是否听到,竟道:“今日巡视完城内,立刻到各处领地走走吧。”

“哦,确要抓紧。”

“不,您已经够快了。明天就出发吧……”

“好。正如你所说,人生天注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听到秀吉语气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半兵卫不禁皱起眉头。

在丝毫不在意对方感受这一点上,秀吉和信长毫无二致。无论对方是谁,他们说起话来都毫无顾忌。但与信长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显的是机变灵活,常让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资质而言,秀吉在信长之上——半兵卫一直这么认为。因此无须佐吉提醒,秀吉的变化早已被半兵卫察觉到。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像秀吉这样自信的人,更易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异,便不得不放弃渴望,这里也许隐藏着决定他命运的危机和陷阱。半兵卫故作轻松地走至秀吉身边,道:“大人,您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天分和运气?”

“不,我未怀疑。我已经从足轻武士变成了十八万石的大名。”

半兵卫紧紧地盯着秀吉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不会死心塌地追随一个仅有十八万石领地的小大名。”

“哦?”

“好了,我们边走边谈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认为自己的运气能好到什么程度?”

秀吉圆睁双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卫没有直接回答,“在下认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坚决拒绝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说,实际上,我十分遗憾……但有时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慎……我害怕命运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这一点。”半兵卫突然加重了语气,“您鸿运当头,必是天生蒙神佛荫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着,他显然不明白半兵卫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换成在下,我也会坚决拒绝。”半兵卫像在自言自语,“这会为您将来成就大事造成麻烦……阿市夫人虽是信长公之妹,却也是浅井长政的遗孀。”

秀吉惊讶地回过头:成就大事?等他终于明白了半兵卫要说的话,不禁长叹一声。

“还是尽快将夫人迎进城中吧。”

“你是说宁宁?这……”

“要不另找一位女子来照顾您?总之,您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半兵卫说完,犹自放声笑了。

秀吉虽然对半兵卫的笑声很是反感,但看到身边的佐吉听得津津有味,也只好干笑几声以作敷衍。对战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谁都更认同半兵卫,但他把秀吉现在的心境简单地描述为没有女人作伴,这让秀吉非常恼恨。“半兵卫,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说。”他本想这样训斥,但最终选择了暧昧的微笑,恐是因为半兵卫言中自含威仪。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刚强些,他就会顺从地照信长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对柴田、明智、佐久间和丹羽等人。其实,他改姓羽柴,何尝没有后悔之意?

丹羽长秀以忠诚、柴田胜家以武勇著称于世,秀吉于是各取他们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现在想起来,所谓姓名,不就是人的代号吗?秀吉虽认为改姓可以减轻家臣们对他的猜忌,并认为这是一种处世之道,但背后何尝不隐藏着卑怯和懦弱?

这天夜里,秀吉就歇息在开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帐中。他两度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是因为梦见阿市。居然有这种事!往日的梦,通常是战场上的厮杀、堆积如山的米粮,或天马行空的身影……

破晓时,半兵卫已一切准备停当,准备立刻出发去巡视新领地。巡视领地有两种意味,或展示威严,令乱世中的领民放心;或轻松地嘘寒问暖,让领民们感受到主人的亲切。

半兵卫身穿战服,威风凛凛。随从都已定下,加藤、福岛、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卫,不过寥寥几人,就是去狩猎,人也太少了。

“只要说武勇过人的羽柴大人已经代替了浅井家,就足以震动整个近江。”半兵卫的意思是这些人已足够了,但他略去了这句话,笑道:“大人,我们出发吧。”

秀吉心生不悦。他这时的心境,与其说是去展示新领主的威严,倒不如说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这种心境,如何出发去巡视领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在兴致勃勃的众将面前呵斥半兵卫,实在不妥。

按照计划,每一个郡巡视两天,浅井、伊香和坂田共需六天。出城时,秀吉更加沉默,仿佛变了个人。只有他和半兵卫二人骑马。从木之本越过贱岳,经盐津,然后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预定为投宿之处的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门口,姿色令人惊艳。

照计划,这天应尽早巡视菅浦和葛笼尾崎,然后回到盐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锐地扫视着出来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卫。

果然是这小子在一手策划。秀吉觉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厉声叫过徒步跟在后边的加藤虎之助。“你去问问,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样安排?”他边说边在门前拨转马头,对着半兵卫。面前是倒映着夕阳的闪闪发光的湖面。“半兵卫!”

“大人有何吩咐?”

“此处是何人住所?”

半兵卫从腰间慢慢解下记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极若童子丸,房子的确破旧了些。”

“我不是说这个。京极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极家族的人?”

半兵卫依然非常平静,简直让秀吉发疯。“您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岂止是同族,此处的京极家,乃是名门之后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纲之嫡裔。”

“什么?”秀吉大吃一惊,再次打量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庭院。房屋的确破旧,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经破旧不堪的壮观的院门,显示出这里曾是一门望族。

“佐佐木信纲在京都的京极有住所。我听说人们除了叫他佐佐木,还习惯叫他京极,曾任足利幕府执事、九国管领、江北六郡太守,后被家臣浅井氏夺去领地,才隐居在这湖边……真是浮华一梦呀。”秀吉紧盯着半兵卫。他十分清楚以前这一带的领主是什么人,先是京极,然后是浅井……现在变成了他自己。

加藤虎之助此时慢慢地走了出来。“虽然寒素,但已准备好了,请大人进去。”

“谁说的这话?!”

“因为这家主人年纪尚幼,便令其姐出来迎接。”

“虎之助,你好无礼。”若真是京极家嫡系后裔,当称小姐……秀吉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出迎的女子的身影。如果说阿市是秀吉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方才那女子则可称第二。而且她比阿市显得更年轻,更充满朝气。“半兵卫,为何选择此地投宿?如不老实作答,我断不会住这里。”秀吉语调高亢,激动暴露无遗。

半兵卫缓缓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下人。他非常清楚秀吉的性格,即使暂时感情用事,事后也必会严格反省。“您认为有何不妥吗?”他漫不经心地昂首望着秀吉,“在下不过是听代官的安排罢了……代官考虑到这里的姐弟会因为您替他们消灭了宿敌浅井家,而衷心欢迎您。”

秀吉审视着半兵卫。此时,石田佐吉大步走了过来。“大人,请下马。”

半兵卫见此情形,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更像是对那些愣在一旁的士兵们说的。“若要赶去盐津,恐怕还未到天就黑了。无论如何,新领地中可能会有人对您不利,因此不要天黑赶路。而这户人家……”

“……”

“主人若童子丸不过十三四岁,其弟吉童子丸十一二岁。其姐名房姬,是个女中豪杰,曾嫁给若狭领主武田孙八郎元明,不过又自己回来了。”

“刚才出迎的女子……”佐吉从旁插嘴道。

半兵卫淡淡点了点头:“房姬乃是北近江数一数二的美人,被若狭武田家看中。听说她在出嫁之前提了个条件,即要武田家为她报家仇。仇人显然是指浅井父子。孙八郎元明苦苦相求,终于娶到了房姬。但房姬后来发现元明根本无此志向与能力,尚未委身于元明,便于数月前回来了。这样一个地方,大人在此歇息自是合适……众位以为如何?”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虎之助腾腾走到佐吉身边。“言之有理。大人,请下马。这家的小姐显然是因为您替她报了家仇,才出来迎接。”

秀吉撇了撇嘴:“你这小子,听来你倒像是这里的奴才。”他翻身下马,重重地咳了一声,站到半兵卫面前。

太阳已经落山,湖面深沉。进入院中,只听竹林在风中飒飒作响。秀吉终于明白了半兵卫为何强调阿市是浅井家的遗孀,其实浅井不过是京极的家老,而秀吉不过是尾张中村的普通百姓、织田家足轻武士之后。出身如此低微的他如今居然成为新的权威,被京极家的小姐迎进门……想到这里,他顿感热血沸腾。房姬若有深意地望着朝气蓬勃的秀吉。

“大人请进。”秀吉离房姬尚有十二三步距离,房姬低头说道,“主人若童子丸为了欢迎大人光临寒舍,带着下人打鱼未归,小女子代他前来迎接大人。小女子是若童子丸的姐姐,名阿房。这是主人的弟弟吉童子丸。”

秀吉更加坚信这一切是半兵卫故意安排。房姬的一头黑发非常漂亮,全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她显得十分温顺柔和,根本想不到她竟会撕毁婚约返回娘家。

“主人为了迎接我,特意去捕鱼了?”

“是。您对我家有大恩,如果怠慢了,祖先也会责备我们。”

“感激不尽。那么,给我们收拾吧。”秀吉一边和半兵卫迈上黑亮的台阶,一边摸了摸吉童子丸的头。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他们被领到可以望见湖面的房间。房姬已退下了。“真是难得的风景……那就是竹生岛吧?”秀吉问半兵卫道。

“大人……您还满意吗?”

“什么满意?”

“附近的风景。”

“还不坏。”

“人充满贪欲。”

“哦。”

“您军务繁忙,根本无暇欣赏风景,而是时刻思考战斗和生存……”

“哦。”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又希望有儿孙,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这都是人的贪欲所致。”

“我知你是想说情爱之事。”

“这情就在眼前时,不如尽情放纵。”

“这可不像先生所言啊。”

“但必须擦亮眼睛,耐心选个好女人……”

“我知道。”秀吉挥手止住半兵卫,他觉得刚才在门口大光其火有点不可思议。但半兵卫不予理会,“丧失理性之恋情,虽然能够孕育后代,但难保不会发生威胁本人性命之事。一个是因怀念亡夫整日恍恍惚惚的女子,一个是对您满怀感激之情的女子,大人会作何选择?是选择盲目的感情还是理性?”

秀吉挥了挥手:“先生不要说了。你像是在说这家小姐爱慕我。”

正说到这里,年轻的下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来。众人围着秀吉坐下后,这家主人若童子丸在村姑的陪同下捧着烛台过来了。他尚留着额发,一身稚嫩之气,羞涩地打着招呼。毕竟是名门之后,身上散发出高贵的气质,但他的衣物却和姐姐不同,看上去十分粗糙。

“你就是若童子丸公子吗?”秀吉轻声问道,心中却在等着房姬回来。可以向信长建议,让他们恢复家声……这种话题,秀吉更想对房姬说。但房姬的身影始终没再出现。不久,村姑们端上了酒饭。

窗外天色已黑,传来阵阵涛声。虎之助等年轻人没有纵酒,只是狼吞虎咽吃着饭。秀吉终于笑道:“特意捕来的鲤鱼味道真是鲜美。你们放开吃。”说完,他忽然竖起耳朵。

隔壁房间传来十三弦琴声。半兵卫看了看秀吉,仿佛自言自语般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不错……”

“在下听说房姬小姐琴艺高超,她大概是去一展琴艺。”

秀吉放下饭碗,看了看若童子丸,“能否让小姐到这里为我们弹上一曲?”

“是。我马上就去。”若童子丸离开后不久,琴声便止了。房内增加了几支烛台。

“鲤鱼、琴声,这一切都表明这家人非常欢迎您。”半兵卫又道。村姑搬来琴,房姬方走进来,姿态柔和典雅,却是落落大方。

佐吉和市松齐声赞叹。房姬已经换上和服,显得更是妩媚迷人。她满面羞色,坐到琴前。“承蒙不弃,小女子谨献一曲。”

月隐山端

浮云片片

紫色尽染

别情恍然

怅惘无限

秀吉不觉探出上身,似已忘记了半兵卫的存在。这才是人上之人!

湖上月色如练,半兵卫静静闭上眼睛,与其说他是在欣赏琴声,不如说是在揣度秀吉的内心。年轻武士们也都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听着。

房姬弹了两首曲子,便退下了。她的矜持和害羞,激起了秀吉更大的兴趣。村姑将琴抬走后,秀吉终于平静下来,长叹一声:“竹中先生。”

“大人何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呀。”

“月亮已经出来了,让他们打开窗户吧。”

“不,叫房姬过来,赏她一杯酒。”

半兵卫虽然深以为然,嘴上却说:“在下觉得不必……”

“不,叫她过来吧……”

“大人,”半兵卫微笑道,“您好像突然变得精神起来。若童子丸公子,既然大人这么说,烦请再叫令姊过来。”若童子丸起身去了。

“好了,其他人都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秀吉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屏退年轻武士们,究竟要向房姬说些什么呢?半兵卫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静静等待着房姬。她不久就过来了。

“房姬,你的曲子几令我忘情,甚至忘记了给你斟一杯酒。来,近来些,来……”秀吉一边捧着酒杯递过去,一边道,“竹中先生。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曲子!来,靠近点!”他扯起谎来毫不脸红。“有件事情和你商量,小姐。”

“大人请讲。”

“你的心愿,秀吉已替你实现。但这远远不够。倘若京极家能够重振,那么——”

“您是说……”

“我将令弟荐给信长公如何?”

房姬惊讶地抬头望着秀吉,“此话当真?”

“你看我像说谎吗?这正是我要与你商议之事。”

“商议?”

“小姐原本就是小谷城的主人。如果小姐愿意住到小谷城,我会将若童子丸荐给信长公。”

半兵卫终于忍俊不禁。

“半兵卫,笑什么?”

“不,毫不可笑。在下对大人的勇气十分佩服。”

秀吉又催促道:“小姐决定了吗?”

“住在小谷城……”房姬终于明白了秀吉话中的含义,顿时满脸通红。

“你不会有异议吧?我不会欺骗你,此事对你们姐弟有益无害。羽柴秀吉难道不值得依靠?”

既然秀吉的语气如此坚决,房姬会作何回答?半兵卫好奇地望向若童子丸。若童子丸似也有些吃惊。他睁着那双孩子气十足的眼睛,红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显然,房姬和若童子从未听过这种话。

“半兵卫,你说呢?”看到房姬沉默不语,秀吉转向半兵卫,“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当然,我绝不会只满足于十八万石领地。我要以这里为基,争取更大的地盘。与其欣赏落日的余晖,不如赞美朝阳的美丽。”

“您的话在下不太明白。”半兵卫轻轻摇了摇头。

“不许你这样说。你的忠告,秀吉已经铭记在心。”

“您是说朝阳比夕阳好吗?”

“对。与其选择已经灭亡的家臣,不如选择败落的主家。”

“您算计得好清楚。但此事在下无能为力,请您照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秀吉只得转身对着房姬,“你若是认为我过于草率性急,就大错了。我不过天生好恶分明。你可以自己作出选择,我不会因此吃惊。但如果听到我不希望的答复,我会很失望。”他已经完全从阿市带给他的感伤中解脱出来,一心为眼前打算。这就是秀吉。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半兵卫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秀吉和房姬是否有缘分。

房姬忽然抬起头。比阿市更年轻而丰满的脸颊,紧紧地绷着,嘴唇轻轻颤抖。她难道要拒绝?半兵卫心想。

“既然大人这样说……”

“同意吗?”秀吉探出身子。

“此是我三生有幸,又岂能拒绝……”

“是呀,像我秀吉这样的男子,都这般央求你。”

“央求?大人说笑了。”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好,拿壶来,我要亲自斟酒。”

半兵卫没再笑,单是郑重地低头致意:“祝贺大人。”

“这是运气。果然要当面说开才好,是吧,阿房?”秀吉捧起眼前的酒杯,问颤抖的房姬。

房姬接过杯子,为了复仇而一度嫁给武田孙八郎的她,为了京极家族重振家声,终于下定决心嫁给秀吉。秀吉温柔地紧紧盯着房姬,等她喝干杯中的酒。

每日出生入死的男儿,哪有时间去追求纯真的恋情?如果他每日忙于追逐女人,就不会有日后的成就。房姬喝干了杯中酒后,秀吉道:“有时候,我也会做傻事。”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严肃,半兵卫不禁问道:“您是指小姐之事?”

“不不,是阿市。我虽然拒绝了主公,但曾想再去恳求他将阿市给我。”

半兵卫终于放下心来,“那是您为人诚恳之故,并非傻事。”

“不不。”秀吉摇了摇头,“我如果接受,定会招来怨恨。”

“定会?”

“不错。其实柴田更适合阿市,信长公也许会将阿市托付给他。好险哪!”已不再为恋慕阿市而感伤,秀吉已能正确把握大势。半兵卫也认为,被秀吉拒绝后,阿市会嫁给柴田胜家。

“先生。”

“怎么?”

“月色不错,你看湖面的点点碎银。”秀吉像个孩子似的起身推开窗户,“我也不赖。佐佐木源氏的后裔、京极家的小姐将要成为我的侧室。”

“正是……”半兵卫刚想说秀吉得到了一个好玩偶,但慌忙闭上了嘴。房姬固然有自己的目的,即使当作玩偶,秀吉这种男人,一旦喜欢了,就绝不会粗暴对待。虽不是单纯的情爱,但也并非不幸的结合。

“既然你已经决定,今晚就入洞房吧。但我日后会堂堂正正将你迎进小谷城。”

“小姐大概很高兴。”

“你到我身边后,怎么称呼为好?还是称姓较好,称京极夫人。”

半兵卫又微笑了。这就是思想天马行空、从不知疲倦的秀吉的性情和本领。想到这里,他终于开口了:“迎娶京极夫人时该有多大的场面!”

“你妒嫉了吗,先生?”

“不,那该是您和夫人的闺房私语。”

“哈哈哈……好个良宵,连先生都口不择言。快看,湖面上有鱼儿跳起来。”

二九 阿枫遭屠

天正元年九月末,山城之秋已经下霜。窗外的绿叶逐渐转红,向人们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就在秀吉将侧室京极氏房姬迎进小谷城,正欲大展雄图之际,甲府的胜赖正待发兵,却被战场不断传来的噩耗搞得心烦意乱,闷在卧房里,紧闭双唇,严肃地听着战报。武田家不但被家康夺去了长筱,派去追赶背叛者奥平贞能父子的兵马亦损失了五千,没能攻下贞能父子退守的泷山城。

“三郎兵卫怎样?”胜赖语气严厉。武田左卫门大夫信光派来的那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探子不满地侧过头道:“长筱城陷落之日起,他就无精打采。”

“信春呢?”

“同样如此。自从丢掉长筱城,退守凤来寺口二山之后……”

“难道他也失去了斗志?”

“正是。我家主人说,一条右卫门大人和逍遥轩大人也性情大变。”

胜赖默默控制住情绪,半晌无语,紧紧盯着卧房一角。“你叫片山?”

“是。小人片山勘六郎。”

“你觉得……众人士气不振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小人以为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什么?”

“山家众曾经投靠过德川,说不定还会背叛,需要小心。”

“哦。就是说菅沼伊豆和新八郎不值得信任,对吗?”

“不仅如此,凤来寺以及附近的野武士和百姓,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我知道了。”胜赖没有追问第二个原因。他知道若再问,这个年轻人也许会大声说,是因为信玄的死讯被泄露。现在想来,父亲实为武田的脊梁。没想到父亲的死会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且不说甲斐士气不振,领民也人心动摇,竟还有人对胜赖评价不高,不信任……都是因为父亲勇武过人。但若继续撤兵,则正中家康下怀。

“你言下之意,是说要注意凤来寺附近人心的向背?”

“是。”

“那就镇压那里的领民。好了,你下去歇着吧。”

勘六郎显然不服,似是有话要说。他想说的,必是信玄公在世时如何,现在又如何。胜赖故意漠然地扭过头。他并不知道,他的愤怒和叹息,其实有着更为深沉的缘由,不能简单地将一切归因于父亲之死。但愈这样解释,他便愈觉悔恨、烦躁。

胜赖即使不如父亲,也绝非平庸之辈。不能得到家臣信任,使他始终焦躁不安。本该向人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愤怒逐渐使胜赖失去了理性和判断力。屏退探子后,他单肘支在扶几上,默默无语。半晌,他才睁着血红的眼睛,对下人道:“把门打开。”

冷风过处,一片枫叶飘落到榻榻米上。

“您还好吧?”迹部大炊助从旁问道。

“风有些冷。”胜赖有些恍惚,“去告诉庄司助左,将贞能父子留下的人质带来。”

“少主要杀了人质吗?”

胜赖还是未答。让家臣们称呼他少主,是为了隐藏父亲的死讯。但他现在对这种叫法怒火万丈。父亲留下遗言,要他隐藏三年死讯,但这遗言对士气影响甚大。胜赖认为,父亲是要他在此三年中,认清家中人心,同时观察天下大势;但家中众臣却不这么想。他们都消极地认为,信玄之死一旦泄露,信长、家康二人就会与谦信联手攻打甲斐,所以不能轻易公布。

狱监庄司助左卫门走进来,两名下人押着一个被反绑的女子。她就是夏目五郎左卫门年仅十五岁的女儿阿枫。

在这里她不是五郎左之女,她是奥平贞能同族六兵卫的女儿,是贞能之子贞昌的夫人。在贞能父子离开作手城、攻击甲斐军之前,她在甲府受到厚待。

“您要的人带来了。”狱监向胜赖致意。

胜赖怒气冲冲走到廊下,大声喝问:“阿枫,知道你为何有今日吗?”

阿枫点了点头。十五岁的她紧皱眉头,看上去就像一个带发修行的年轻尼姑,显得楚楚可怜。

“身为奥平贞昌之妻,不得欺诳我。”胜赖呵斥道。

阿枫置若罔闻,任由下人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慢慢抬起了头,毫无表情地回答:“我不是奥平家的少夫人。”

“不是?!”

“是。我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家臣之女。”

胜赖慌忙看了看四周,“你和贞昌还未举行婚礼吗?”

“不。”阿枫又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天生坚强,或是知道必死无疑,已经心灰意冷,她看上去十分平静。“这不过是个骗局。我被杀之时,就是我家大人实现死愿之日。主人命令我假扮少夫人。”

“你说什么?!让你假扮贞昌的妻子?”

“是。”

胜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怒气本就未消,又受如此刺激,他顿觉蒙受了奇耻大辱。“你是说,奥平父子送你到甲府时,已决心背叛?”

“不。”阿枫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在归顺你时就怀有背叛之心。”

“助左卫门,杀了她!”胜赖按捺不住,怒吼。“不,等等!”他又赶紧改口。连这个小女子都敢欺骗我,敢小瞧我!他的怒火顿时变成了兽性的火焰。

起风了,大风将红叶纷纷刮到阿枫身边。有一片落到阿枫头发上,让人想起平民家女儿头上的扎花。“哈哈……”胜赖突然大笑起来,颤声道,“把绳子解开。”

狱监纳闷地解开阿枫身上的绳子。阿枫活动了一下肩膀,弯了弯手指。胜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阿枫。”

“哼!”

“你今年十五岁?”

“是。”

“你到底是谁的女儿?”胜赖将头靠在扶几上,支颐问道,“你如不是贞昌之妻,杀了你也无益。我送你回到父亲身边。这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贞能,还是贞昌?”

阿枫漠然望着胜赖,摇摇头。

“既非贞能,也非贞昌?”胜赖看到阿枫如此冷静,气得七窍生烟。眼前的阿枫与最初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一想到居然被普通人家的女子欺骗,他不禁更是恼恨。

阿枫又道:“我家主人和少主开始时并不同意这个计划。”

“为何?”

“他们认为那样对我太不公平。”

“究竟是谁策划此事?”

“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是谁?”

“不记得了。”

胜赖耸动着清秀的眉毛,“不记得?好,我不问了。你父亲怎么说?”

“他说,武田氏唯有信玄公,才为武田氏。”

胜赖觉得不能再在家臣面前问这些问题了。这里也有伏兵,必须战胜这个伏兵。“哈哈……你是个不撒谎的姑娘。父亲在城中养病,那又怎样?”

阿枫脸上终于现出血色,“你虽然武勇不逊信玄公,谋略却远远不及,所以父亲让我来充当人质。将我送到甲府,然后和滨松的家康公结盟,下定决心……”

“原来如此,有意思。你父亲是如何对你说的,让你到甲府来送死吗?”

“是。”

“你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不仅如此,也许是火烧、车裂……他让我作好充分的准备。”阿枫若无其事地说着。胜赖突觉胸口烦闷。“你就不害怕吗?”

“怕。”

“那你为何前来?”

“实乃无奈之举。”

“无奈?父母之命难以违抗吗?”

“不,父亲更可怜,更无奈……他要让自己的女儿来送死。”

“那么你呢……”胜赖勉强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是傻子,还是天生的奇女子?”

“我命中注定会被杀死,这是神语。”

“神语?”

“是作手城中善于占卜的巫女所言。”

胜赖惊诧不已。他第一次遇到这么不像抵抗,却最为激烈的反抗。这女子不但决心赴死,还准备面临酷刑。而且,似乎是一个巫女让她大彻大悟。究竟怎样才能打动眼前这个女孩呢?

“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没有了。”

“如果有,我会派人前去转达至你的双亲、贞能或者贞昌。”

阿枫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蒙您好意,我只有一句话。”

“你说。”

“阿枫希望来生变作畜生,请不要祭奠我。”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无比哀伤,但很快又变得面无表情。

“来世为何要做个畜生?”

“人比畜生更加浅陋。”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鸟兽尚能安分生活,而人类必须互相欺骗。”

“阿枫!”胜赖终于明白了阿枫的心思,大声叫道,“我将你送回双亲身边。”

但阿枫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她似信非信地思索着。冷风呼啸,落在她发上的枫叶突然被吹到眼睑上。但阿枫没有拿掉它的意思。

“你不相信我?”胜赖问。

“不。”

“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也不高兴?”

“不……”

“你认为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没有意义?”

“是。”

“除了死,再也没有能让你高兴之事?”

“不。”阿枫又摇了摇头,“请你把我烧死、钉死,或是用锅煮。”

这话太出乎意料,胜赖一时无语。开始时他怒火中烧,想杀了她。但接下来的谈话让他改变了心意,准备用酷刑杀死她,以杀鸡儆猴,让人知道这就是背叛的下场。但阿枫敏锐地察觉到了胜赖的心思,应对自如,表情冷漠。胜赖从她的冷漠中感受到某种压迫,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胜赖严厉地对狱监道:“把她捆起来!”他根本就没有放过阿枫的打算,只想让她空欢喜一场,再杀死她,没想到却被阿枫看透了。

“我明日一早出城,将你带去凤来寺,自会释放你。好了,退下吧!”

阿枫再一次被绑住。“站起来!”下人吆喝着,猛地一拉绳子,阿枫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但她苍白的脸上并无痛苦和失望之色。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人……”胜赖看着阿枫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的确,阿枫就像是人眼所看不到的寒风之精灵。

出得内庭,狱监庄司助左卫门便道:“你不是贞昌的夫人?”

“不是。”

“那么,为何主公要放你一马时,你不接受呢?”

阿枫看了看助左卫门,默然走着,她觉得已无必要回答。正如她刚才对胜赖所说,她的心愿,就是想被甲斐特制的锅煮死。为何会这样想,她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出于对少主的恋慕。

开始时,阿枫不过将奥平贞昌当作主人,尽心服侍。然而去春的一天,白天太过疲劳的她熟睡之时,忽觉胸口沉重,遂睁开双眼。并非做梦,原来是偷偷溜到她房中的贞昌压在身上,她顿时狼狈不堪。十四岁的阿枫尚未想过这种事,当然更不可能设防。

“不要出声。”贞昌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枫默从了。她不知是因为贞昌乃少主,还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只知那便是男女之事。

那时阿枫的身体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她甚至还能记起自己如何紧紧偎依在贞昌怀中。是疼痛,还是因为喜欢,她至今也不明白。但仅有的一次肌肤之亲,却决定了阿枫现在的想法。她一心想让贞昌因为她的死而记住她,为了能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死得愈惨烈愈好。阿枫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贞昌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能为她掉一滴伤心之泪。

第二日,阿枫坐在马上,跟着甲斐大军向凤来寺进发。她并未被绑起来,反而装扮得整整齐齐,艳丽非常。

阿枫似乎仍然是奥平贞昌的夫人,但她内心非常忧伤。若果真被放回去,她又会成为贞昌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女。也许会有人安慰她说“辛苦了”,然后让她离开贞昌。

秋天的七草点缀着信浓通往三河的山路,阿枫不时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她不打算在途中咬舌自尽,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贞昌听说她就此死去,会认为毫无意义。

第三日,队伍抵达凤来寺。

阿枫立刻被拉离本阵,和先行囚禁在此的贞能幼子千丸拴在一处。千丸被囚禁在金刚堂中,除他以外,还有奥平周防胜次之子虎之助。

千丸一见阿枫,便招手亲切地说:“你也是被带过来处死的吗?”他的圆脸上浮现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枫,我这样做是为了父亲和兄长。”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无事吗?”

“甚九郎告诉我说,因为家康公的支援,他们很快就回长筱城。”

“那太好了。”

“阿枫,连累你了,请原谅。”

“奴婢明白。”阿枫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释放,便开始考虑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胜赖释放,就为千丸殉死。对,就这样做!

为了让阿枫高兴,千丸忽然又说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让父亲、兄长成功逃脱了敌人的魔掌,还受到家康公的称扬,他答应为我家增加三千贯新领,还将阿龟小姐许配给兄长。”

“阿龟小姐?”

“家康公的女儿,给我兄长做夫人……”不知就里的千丸语调轻快,高兴地笑了。

这天夜里,阿枫无一丝睡意。躺在金刚堂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贞昌的脸,还有从未谋面的龟姬的面孔,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

苟活的虫子不时发出悲伤的鸣声,仿佛在哀叹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枫抬起头,微弱的灯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经熟睡了。他们无所畏惧。阿枫觉得自己太过胆怯了,她试着闭上眼睛,最后终于入睡了。

天亮后,她简单地叠好被褥,放在屋角,望着窗外。

庭院笼罩着轻柔的晨雾,古老陈旧的走廊尽头,蜷缩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轻轻闭着眼睛。“转世做个畜生就好了……”阿枫喃喃道。烦恼的人生,需要考虑太多事情。但那不过是白费心机,善良的心愿从未实现过,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阿枫突然憎恨起龟姬来。不仅是龟姬,她还恨将女儿送给别人的家康。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却不恨那曾经玷污过她的贞昌。这时,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麻雀的叫声。装睡的野猫叼住一只靠近的麻雀,站了起来。

“阴险的猫。”但与人类相比,那只野猫的罪恶小得多,一只麻雀已经令它满足。与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类更贪婪。

“阿枫,你在想什么?”背后传来千丸的声音,阿枫赶紧转过身。“您早。”

“早。你一夜没睡吗?”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轻轻吹灭了将尽的灯火,对到廊下取洗脸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个男人。”

“阿枫,你要平静坦然地去死,不要让他们笑话我们家的人胆小。明白吗?”

阿枫点了点头,她昨天还担心会被释放,但现在不安已经烟消云散了。真想见见龟姬。若真见到了,自己定会心生嫉恨。这样想着,阿枫的心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阿枫,你要明白,如果我们被人笑话,奥平家将因此蒙羞。还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枫忽然嘤嘤哭泣起来。这时,负责送饭的足轻武士陪着胜赖过来了。

胜赖身穿战服,威风凛凛,提着鞭子站在竹林对面。“那就是贞能幼子吗?”他问随从。

“我就是千丸。”千丸腾腾来到廊下,干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处死。知道是何原因吗?”身披山雾的胜赖,身影如图画般鲜明。

“我乃奥平贞能之子,死则死矣,何需多言!”

“好啊,简而言之,尔父谋反,罪大恶极,对你的处罚会很重。”

“火烧、腰斩,悉听尊便!”

“有骨气,小浑蛋!”胜赖说完,径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枫站在千丸身后,呆呆的。胜赖只问千丸,却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说要放过她,也许真的会释放。千丸的面孔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很快,早饭端了上来,照例是酱汤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来。“这大概是最后的早饭。”千丸道,“阿枫,你作好准备了吗?”

和阿枫同龄的虎之助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扭过头去。他们认为,阿枫也要一起被处死。阿枫没有回答,单是静静地垂下了头。

十七八个武士前来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晨雾也散尽了。

阿枫大吃一惊,那些武士令人抬来三具十字木,在外面大声喝道:“奥平千丸,出来!”

千丸脸色苍白地对阿枫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后径直走到外边灿烂的阳光之中。他虽然在笑,却比哭泣更加哀愁、悲伤。

武士们走过来,用粗绳捆住千丸的手脚、脖子和身子,将他绑到十字木上。此间,千丸一直微微睁眼望着湛蓝的天空。

“奥平虎之助!”

“不劳你们动手。”虎之助紧紧盯着对方,挺起胸膛,主动走到十字木边,顺从地躺到上面。

“奥平贞昌夫人!”

阿枫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贞昌的妻子!谁说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龟姬……”哀叹此生没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枫哭喊道。武士们猛跳到她身边。

阿枫眼神痴呆,紧闭双唇,任由对方摆布。显然,她十分不满,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绳紧紧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这女人想说什么。塞住她的嘴!”一个头目模样的二十七八岁的武士说道。阿枫慌忙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没用,我已经全明白了。”

“怎么办?”正将阿枫的头绑在十字木上的足轻武士停手问道。

“不用管她!”头目模样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枫全身瘫软。桧木的香气从脑后传来。可恨!胜赖是敌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为何成了敌人,为何非得这样残忍?她想不明白,但无可奈何。她轻轻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了。连畜生都不如的人类,在最后关头似乎还要挣扎,还有企盼……

阳光依然那么炽烈。阿枫的视线忽然停留在那颗高耸的杉树上。杉树在红绿相间的落叶林中显得那么亭亭玉立。它招来了一只伯劳鸟,在上头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经被推着朝向前方的山谷。山谷里,飘扬着三叶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帜,还可以看见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显然,他们正平心静气观望即将进行的酷刑。他们大概想让部下目睹这一残忍景象,增加对敌人的仇恨,以激发士气。

阿枫头部不能转动,只能随十字木的移动观察周围的一切,努力将它们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木不再晃动。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大概是周边的百姓,胜赖就是要让他们心生恐惧,从而不敢谋反。

“杀了他们!叛徒!”

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弥陀佛的。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但阿枫仍未闭上眼睛。她想亲眼看看铁钉如何钉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这时,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随从——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干什么?”

“胜赖公允许我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对千丸公子说。”

阿枫泪流满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随从。他看着千丸长大,无疑对千丸充满别样的情感。他为什么现在到这种地方来呢?阿枫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现,不但会让阿枫想起双亲,也会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辈,”千丸的声音传入阿枫耳内,“千丸长期蒙您照看。我会遵您教诲,笑着赴死,不必担心。”

“千丸公子!”千丸脚边的甚九郎声音颤抖了,“我不能让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辈请不要。”

“公子为何这样说?”

“那样做毫无意义。您明白吗?您要活下去,继续为奥平家效劳,死是没有意义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你既非生病,也没有罪。”

“所以,我才让您活下去。”

“无罪之人要被杀!是我错了,不该劝你凛然赴死。你发怒吧,尽情地发怒,那样死后就可以变成凄厉的恶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灵控告这罪恶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谁慌张地呵斥了一声。似乎有两三个人向甚九郎逼过去。

“滚开!”是甚九郎的声音。

“难道少主令你前来捣乱?”

“闭嘴!胜赖允许我依古法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们要了他性命之后。”

绑在十字木上的阿枫突然大笑起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变成鬼,变成凄厉的恶鬼……”在别人眼里,阿枫大概已经疯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阵骚动。

“杀!”只听监斩官一声令下。阿枫感觉铁钉的钉尖忽然从两肋插进她的身体,仿佛两块烙铁,身子剧痛起来。她睁开眼,心里连连呐喊:变成鬼!变成恶鬼!她的视线模糊起来。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经消失。明亮的秋阳变幻成彩晕,灰色的暗影波纹般渐渐扩散……

人群更加喧闹,但阿枫已经听不到了。

三〇 远交近攻

行刑结束后,人们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依然惊魂未定。

最先断气的是虎之助,接着是千丸和阿枫。千丸的十字架下,黑屋甚九郎重吉眼珠上翻,早已气绝身亡。足轻武士们将十字木放倒后,寺院里出来两个和尚,为尸体洒水祈祷。因为甲斐军在场,他们不敢颂经。

武田胜赖来到现场,千丸的尸体已被抬走,黑屋甚九郎还躺在那里,脸上爬满秋天的苍蝇。胜赖紧紧凝视着尸体,面无表情。天下杀戮何时了?想到这里,哀伤袭上心头,人生是多么残酷呀!十五岁的阿枫年轻得像一朵花,与胜赖的夫人小田原面孔相似。热血已经凝固的甚九郎,仿佛在暗示胜赖未来的归宿。

我太柔弱了。胜赖狠狠自责着,傲然看着阿枫、虎之助和甚九郎的尸体被依次抬走。人们带着无声的愤怒,三三两两离去了。

这个场景好像震撼了山谷里德川的部队,整个阵营鸦雀无声。

“少主,回去吧。”迹部大炊助小声催促着胜赖。胜赖听到,默默向本阵走去。“有血腥味,点上香。”

夕阳西下,胜赖吩咐大炊助道:“你跟我来。去埋葬尸体的山谷。”

大炊不解,“那会很危险。”

“我知道。不要对人说起,我想看看人心向背。”

“您是说……”大炊好像明白了胜赖的心思。胜赖想知道是否有人前去偷尸体。他忽然觉得胜赖很可怜,本想劝阻他,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他知道胜赖天性固执,话一旦出口绝不会收回。

杉树梢上星光闪烁。从山谷刮过来的大风,仿佛大地的鸣声,响遍四野。

“有石块,请当心。”

“我知道。无妨。”

二人向与本阵隔着一道山谷的梧桐林走去,那里并排着四个朝北的小土堆。胜赖停下脚步,打算躲到树后。已是深夜,此处荒僻,若是有人来偷尸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大炊,蒙上脸。如被人发觉是我,好没意思。”胜赖嘱道。

就在他们蒙面时,忽然有个黑影在土坟后闪了一下。

“果然来了,不要惊动他。”胜赖小声道。他虽然预感到会有人来,但果真有人,他仍觉心中堵闷。“不是武士吧?”

“好像是百姓。”

“手里拿的是铁锹,还是锄头?”

“是铁锹和花,野菊花。”

“哦。在给中间的坟献花。那是千丸的吧?”

“正是。右边是阿枫的。”

那黑影根本不知一举一动已被别人看在眼里,他恭恭敬敬将菊花放在坟上,然后跪下去,双手合十。半晌,他捡起一块石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力将锹柄砸到土里。

“你说他大概多大年纪?”

“四十上下。”

“他先挖阿枫的坟。难道想凭一人之力搬走尸体?”

“不管他吗?”

“胡说!那样一来,处死还有何意义?”

那人又机警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突然挥动起铁锹。不久,柔软的黑土中,露出一块白色。

那人单手施了一礼,又开始挖。他不再怀有戒心,扒开黑土,从里面慢慢拖出尸体。

“浑蛋!”胜赖忽然大吼道,“你在做什么?”

“啊!”那人赶紧惊恐地站起。

“你和死者有何关系?”

那人没有回答,单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个人。因为恐惧和戒备,他半晌没有开口,拿着铁锹的手剧烈颤抖着。

“我问你是什么人?”大炊助代替胜赖喝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黑影突然尖厉地反问道,“你们要想取我性命,尽管拿去,少废话!”他也许认为大炊助和胜赖不会放过他,恐怖和戒心忽然变成激扬的斗志。

“我们乃甲府夜巡的武士,你可是德川氏的人?”

“不,我只是普通百姓!”那人双眼充血,猛掷下铁锹,“我和这里几位好人没有任何关系。但如果置之不理,佛祖会惩罚我的,故才夜里过来。胜赖是个违背佛理的浑蛋。”

胜赖眼神阴沉,呆呆立在夜色中。

“在这种世道,虽然战争和杀戮不可避免,但须有仁义之心。无论对敌人多么憎恨,也不能用那么残忍的方法对待毫无罪孽的女人和孩子……不,岂止行刑方式残忍,他还要派人杀想掩埋这些可怜人尸体的百姓!好了,随你们。反正是一死,索性告诉你们。我乃日近村的助右卫门。在这次战役中,我为甲斐军变卖了田地,但实不忍看到如此悲惨之事,就过来了……好了,你们把我杀了吧。”人一旦下定必死的决心,就能将心中所思抖得干干净净。

“住口!”迹部大炊赶紧制止了助右卫门,抬头望着胜赖。胜赖紧握的双拳剧烈颤抖着,“谁要杀你?”他等那人住了口,才上前一步,大声吼道,“你说胜赖是个大浑蛋?”

“不错。”那人肩膀抖动了一下,“他要是明白人,就会称扬我,或者将死者送到德川军中。”

胜赖沉默了,他突然向那人逼近一步。他怒火中烧,想劈了对方;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决不可杀了此人。他用酷刑处死千丸等人,就是为了威慑领民,但这种残忍的行为反而激起了领民的反感和抵抗。

“如果明白事理,就该褒奖你?”

“那是自然。这几个人太悲惨了。我想这不但有助于减轻甲斐的罪孽,人们也会认为,对此事故作不知的胜赖良心未泯。那样一来,村民便能安居乐业。你不这样认为吗?”

“的确如此……”胜赖在心内说道。他的怒火平息了。此人所言的确有理。他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如果连那些变卖土地追随甲斐的领民都对武田家的行为产生反感,远征必将以失败而告终。“你叫助右卫门?”

“是。日近村的助右卫门。”

“你确有慈悲心肠。”

“你说什么?”

“你可以将那个女子的尸体带走,好好安葬。”

“你们不杀我了?”

“如果我们杀了你,胜赖公子会生气,他也许会让我们称赞你,然后放了你。”

“这……这……这是真的?”

“好了,你赶紧走吧,路上小心。念在你一片赤诚,把这个给你。如果途中有人阻拦,就把这个给他看。”说着,胜赖从腰间掏出小小的印笼,扔到那人脚边。

这天夜里,胜赖梦见阿枫在大声嘲笑他。阿枫说,她胜利了,但她的怨恨并未消失。她嘲笑胜赖:既然你自诩比你父亲还要勇猛,那为何不能更强大?为何不能让领民和敌人更畏惧你?更糟糕的是,阿枫最后说,胜赖很快就会将心爱的小田原夫人逼到与她阿枫同样的悲惨境地。然后,她从梦中消失了。

这场梦让胜赖无比疲倦。

近拂晓时,胜赖醒来,坐在床上,半闭着眼,被种种思绪搅得心烦意乱。等到擦干一身汗水时,天已大亮。

有病的父亲也经常说夜里做梦出汗,想到这里,胜赖愈发觉得生死近在咫尺,这让他产生了无限的恐怖。不是战死沙场,就是病亡。真有人能活过百岁吗?

天亮了,胜赖的恐怖愈甚,直到起床后,方才恢复正常。倘若因为家康的阻挠而没能实现父亲进京的遗志,他必将贻笑后人。

胜赖正用饭时,大炊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说招募的人夫与昨日的态度截然不同。“您的行动果然有效。”

“是吗?”

“另外,关于昨晚的事——”他压低了声音,“那男子带了人过来。”

胜赖重重点了点头,“来人,收拾下去。我们过去。”

太阳已经升高,但晨雾还未散尽。重重的栅栏里没有一株草木,赤红的土地大煞风景。不大工夫,一名男子在大炊的引领下过来了。一眼就可看出那人是外来者。他身上的衣服和甲斐军士的酱紫着装略有不同。

“是昨天那人将他送来的吗?”

“是。那人被您心胸所感,特意利用您给他的信物将这人带到此处。”

胜赖一边点头,一边打量来者。“你们都退下。”他对众人道。人们纷纷退下,只剩大炊一个。

“怎么证明你从冈崎城来?”

那人慢慢抬起了头,是冈崎大贺弥四郎的同谋小谷甚左卫门那张黝黑苍老的脸。甚左卫门惊恐地翻着白眼,扯出贴身内衣撕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团,恭敬地垂下头。“小人小谷甚左卫门。这是大贺大人的密函。”

胜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待大炊接过密函递过来,他也不打开,而是厉声问道:“既是大贺弥四郎的密使,该知道减敬到底怎样了吧?”

“我们也正想询问大人。”

“你们来问我?”胜赖终于摊开纸团,“这么说,减敬已经离开冈崎向甲斐来了?”

“正是。”

胜赖思索了一会儿,“你老实回我,如有半点虚假,我决不轻饶!”

甚左的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胜赖还在怀疑他的身份。

“家康现在何处?”

“在滨松。”

“信康呢?”

“在冈崎。”

“信康正室姓甚名谁?”

“德姬。”

“侧室呢?”胜赖的眼睛一眨不眨,接连发问。

“菖蒲。”

“多大年纪?”

“十五。”

“菖蒲在减敬离开期间做了些什么?”

“她逐渐得到信康的宠幸,听说已经有孕在身。”

胜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已经确定,此人是弥四郎的使者。

“密函说家康向信长求援,企图一举消灭武田家,但并未写出对策。他可有什么口信?”

“这……”甚左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吩咐小人说:若问到这个问题,就照他说的回答。”

“那么援军来了,该如何应对?”

“织田军因种种羁绊,无法立刻出兵增援三河。所以请在此期间,想方设法离间他们。”

“离间?”

“正是。首先是破坏信康和德姬的关系。”

“哦?离间他们夫妻……”胜赖皱起眉头,眼前忽然浮现出妻子小田原夫人美貌的容颜。片刻,他大声道:“大贺的对策,就是离间他们夫妇?”

看到胜赖表情如此严峻,甚左慌忙支吾道:“大贺大人的原话是:一切对策之中,离间夫妻和骨肉最为有用。”

“虽说如此,行事太过卑鄙了。”

“不,一点都不卑鄙。这是制胜的绝好武器。”甚左急切地说道,一双小眼睛一眨不眨,“筑山夫人已经完全控制在大贺大人手上。接下来要在德姬身上想办法。到时德姬的怨恼自会发泄在菖蒲身上。当信康知道爱妾受到伤害,即使德姬是织田家的小姐……”

看到甚左口吐飞沫扬扬得意的样子,胜赖不禁发起火来。“注意分寸。”他大喝道,“这种事无须你来教我。”

“是……是。”

“筑山夫人可好?”

“她最近有些反常……当然,这都是家臣们的看法,其实这也是大贺大人的策略之一,故意不让她了解大事的进展,让外人对她产生那么一种看法。”

胜赖冷笑道:“大贺弥四郎真是能干。好了。你回去告诉他,我都已知道了。”说完,他回头看着旁边的大炊,“送密使去他想去的地方。”

二人离开后,胜赖环抱双臂,摇了摇头。大贺弥四郎在信中埋怨胜赖为何上次不出兵武节,那时如在长筱决战,信康必会出战,胜赖便可如约前去攻打冈崎。冈崎毕竟是家康的大本营。若攻占了那里,就能防止织田援军来袭。

大贺的看法有理,绝不能让织田援军进入三河。为此,可以让中国地区和四国军队进京,也可煽动本愿寺僧侣发动乱事。他却又说离间之计最为有效。想到这里,存留在胜赖心中的柔弱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激扬的斗志。

“好。”他猛地立起身。既然家臣们都说他武勇绝不在父亲之下,那就尽情发挥他的勇武,想到此,他怎能不激动?

送小谷甚左的迹部大炊,此时领着山县三郎兵卫回来了。

“少主一向可好?”五短身材的山县三郎兵卫大咧咧进来。

胜赖豪爽地迎进三郎兵卫。眼前这位武将,便是因父亲之死而最丧气之人。他觉得自己应该激励这位矮壮的猛将,于是正襟危坐道:“三郎兵卫,长筱小城现今如何了?”

“少主是在责问在下为何没将它拿下?”三郎兵卫早知胜赖会问及此事,且已想好答案,他笑了,“是敌人太强大。”

“哈哈哈……”胜赖放声大笑,“听说甲斐的山县三郎兵卫乃是遇强更强。”

“少主,在下今日前来有事相求。”

“不必客气,尽管道来。但你若想让我就此撤回甲府,恐是白费口舌。”

三郎兵卫好像完全猜测到了胜赖的心思。“不,我不会那样说。”

“那是何事?说来听听。”胜赖吩咐下人奉上樱花茶。

茶水端上来之前,三郎兵卫满口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大帐前风景不佳,下雨会影响布阵等。“无他,先主病重期间,曾说,请您不要太过张扬,在下此番前来,只为此事。”

“你不让我布阵,还让我不要过分勇猛?”

“是。自从作手的奥平父子投靠德川以后,不但山家三方众,就连野武士和领民……”

“好了!我不想听。”胜赖打断三郎兵卫,“我正是因为察觉到这些,才令人处死了人质。你是否要我养精蓄锐,以作长远打算?”

“正是。”三郎兵卫睁大眼睛,目光如鹰,望着比自己年轻的主公,“万一织田家援军到来,而我们又失去了盟军,武田将陷入危险之境。”

“我知道,故要在援军到来之前……”

“少主!”三郎兵卫打断胜赖,“织田已雄霸近畿。”

“那又如何?”

“越后、北陆地区有上杉,三河、远江有德川,近畿有织田,面对这三方强敌,少主究竟要把主力放在何处?”

“你是说要放弃长筱,四处出击?”

“少主!如果我们遭受三个强敌的攻击,那么连盟军小田原也会变成敌人。您难道还未意识到吗?就战略而论,不宜打破敌我双方的平衡。这不但是在下,也是先主念念不忘之事。”

又听到父亲的事,胜赖不快地扭过脸。

“少主!”三郎兵卫加重了语气,“我们决不能与三个强敌同时交战。必须有攻有交。”

“什么?”

“一旦达到某种平衡,我方胜算就大大增加了。胜算越大,且不论普通士兵的士气,就连盟友的看法也会改变。在下正为此事而来。”

“你想让我向德川家康低头?”

“在下没说要向家康低头。即使低头,考虑到织田的反应,他也绝对不会与武田联手。”

“那么,你是让我向家康的靠山信长低头吗?那个黑心的佛敌!”

三郎兵卫缓缓摇了摇头,“信长考虑到德川家康的反应,也不会……”

“三郎兵卫,你在戏弄我?”

“少主何出此言?!我乃源氏名家之后,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

“那么,你是让我向父亲的仇敌——越后的上杉谦信屈膝投降?”

“正是!”三郎兵卫道,“放眼天下,三郎兵卫确信除了谦信公,无人存有忠义之心。”

年轻的胜赖困兽般低吟一声,紧紧盯住三郎兵卫,“好。我洗耳恭听,该如何拉拢谦信?”

三郎兵卫没有直接回答胜赖的问题,“先主在世时,不厌其烦地为内陆甲斐和信浓的领民运送海盐的,便是谦信公。”

“我知道。你不觉得那是他的怀柔之计吗?”

“在下听说,他知道先主去世的传言后,便主动撤兵,还流下眼泪。因此,当您怒斥信长烧毁比睿山,谴责信长迫害一向宗信徒,号召天下人为消灭佛敌而团结起来时,能够响应您号召的,恐怕只有他一人。”

胜赖的双拳依然在剧烈颤抖。尽管乱世时敌友频繁转换,但一想到要与父亲毕半生精力去对付的敌人主动媾和,他实无法接受。

“只要和谦信公达成协议,就可动员起越后至越中、加贺至越前一带的一向宗信徒,让他们牵制住织田军,我们则可集中精力攻打家康。那时不是先攻长筱,而是汇合小田原,从远州攻打家康的老巢滨松。无论织田援军是否到来,只要我们攻下滨松、吉田和冈崎,岂但长筱,就是山家三方众也绝不会对武田氏再生异心。”

胜赖一动不动,但他的视线逐渐从三郎兵卫脸上转向院中。光秃秃的庭院笼罩了一层灰土。

三郎兵卫毫不让步地盯着胜赖。胜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本以为是父亲的去世使得军心如此涣散,但听三郎兵卫一番话,他才知一切都是错觉。他们害怕父亲的死,更担心胜赖的能力。不战则已,每战必胜,这确是父亲反复叮嘱过的话。敌人既然是织田德川的盟军,那么就应联合北条、上杉一起去对付他们,三郎兵卫的谏言从策略上讲并没错。但和父亲的宿敌谦信结盟,胜赖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乃是不肖子孙。

“少主!”看胜赖仍犹豫不决,三郎兵卫身子向前挪了挪,“请少主下决心。我们除了和上杉家结盟之外,别无出路。”

“哦。”

“所幸马上就要进入冬季。请立刻向越后派出密使,谦信公定会应允。”

“……”

“然后佯作从远江地区攻击家康的居城滨松,那样对我们的盟军将很有利。”

“三郎兵卫……你是让我即刻从长筱撤兵吗?”

“战机千变万化,稍纵即逝,毫无利益的布阵没有任何意义。在山地长期驻扎,冬季来临之后,粮草运输将十分困难,但若撤回远江,我们背后则有小田原支援。”

“好吧。”胜赖答道,“这恐非你一人之见吧?”

“对。马场、土屋、小山田一致这样认为。”

胜赖无奈地点点头,“这算是家臣们在进谏吗?”

“众人考虑到整个武田氏的利益,才决定让在下前来。”

“我知道了。好,立刻召集众人议事。”

山县三郎兵卫从容施了一礼,“谢天谢地。这样一来,武田氏有救了。”

三郎兵卫退下后,胜赖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怒火全部发泄到大炊助头上。“可以和上杉讲和。但我们必须在正月之前,取家康首级。斯时佯作从长筱撤兵,然后趁他麻痹大意之时,一举踏平滨松。”

三一 家康设伏

月光照在湖面上,附近的松树林黑压压一片。虽然已经入夜,但滨松城内依然在忙着将年赋米堆进仓库。因为家康亲自督阵,杂役们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主公还是请回吧。”本多作左卫门对家康说道。但家康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站在火堆旁。他推测,从长筱城撤走的武田军主力,年内必会前来攻打滨松。为此,他派石川数正守挂川,小笠原长忠守高天神城,自己则埋头于准备粮食武器。

“主公,已经酉时四刻了。”

“哦?我马上回去。”最近家康很少和家臣较劲儿,但并不表示他事事听从。他慢慢靠近火堆暖着身子,对扛米袋的下人们说道:“辛苦各位了,今年若是不早早征集上来,远江将无米下锅。甲斐军一来,必遍地是人。粮食一旦被吃光,远江将会陷入饥荒。”

家康亲眼看着全部米袋堆进粮仓后,才领着井伊万千代直政和大久保平助回到本城。平助乃忠世幼弟,最近才来家康身边效力,还未举行元服仪式。

“平助,累了吧?”

“不,一点都不累。”

“粮食凝聚着百姓的血汗,我们必须慎重。”

平助犹犹疑疑道:“但赋税过重,百姓怕会不满。”

“那是当然。但如果让百姓保存粮食,很快就会颗粒无存。来年发生战事,粮食一旦被敌人夺去,饥荒就免不了。”

“您是说暂时寄存在此?”

“并非是寄存,为了领民的利益,我们应替他们保护好粮食。所以我尽量吃杂粮,你若是见到只吃大米的,要狠狠加以训斥。”

平助忽地缩了缩脖子,大声叫道:“主公回来了!”他们已到了内庭门口。

这里的生活方式与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人们上前替家康解腰带、脱鞋、洗脚……家康顿时变得高高在上。晚饭家康有时在外庭用,由侍童们服侍,有时则在内庭。膳食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都是夹杂七成杂粮的米饭,加上三菜一汤。

秋风吹过松树梢,松声阵阵。这晚,家康径直来到内庭。阿爱早已候在走廊的入口,她从下人手中接过家康的刀,放在刀架上,立刻去准备茶水。虽然被家康宠爱,还管理着内庭,是实际上的侧室,但阿爱毫无骄矜之气。家康接过茶碗,捧在手中道:“阿爱,又要开战了。不出所料,武田军开始蠢蠢欲动。”

“那么,战场要转到远江一带了?”

“对。他们此次来势汹汹啊。”家康像是个作评论的旁观者,“你再这样下去也颇可怜。还是给你个名分,派几个侍女吧。”

阿爱看了看家康,没有回答。她已看出家康非常讨厌爱出风头的女人。这不仅是家康一人的癖好,也是世上男人的通性。先且不论筑山夫人,如果阿爱在家康心中确实举足轻重,那么她在内庭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

侍女端上饭食。阿爱一一捧到家康面前。“奴婢有一事相求。”家康开始吃第二碗饭时,阿爱忽开口道,“一直以来,奴婢备受大人眷顾。请您将阿万夫人也召进城内来。”

“你何出此言?”家康苦笑道,“你很会做人呀。”

阿爱吃惊地望着家康。

“你应该知道,阿万回来后,内庭会起混乱。”

“是……是。”

“你知道,她不如你谨慎、大度。何况她还为我生下一子。接回内庭后,若不好好待她,她定会挑起事端;若是对她好,筑山夫人会更加疯狂。”

“但是……”

“你是想说她和孩子太可怜了?那最好不过。如此一来,筑山就会认为我家康并非只对她一人冷酷无情,从此不再恼恨于我。”家康边说边大口嚼着饭菜。

“我现在游走在生死之间,根本没有心思来处理女人和孩子的事,只能靠你们自己去领悟。”

“所以,您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给奴婢名分。”

“自作聪明……”家康笑了,“倘若我家康身有不测,而你仍无名无分,人们会嘲笑我乃是和侍女私通,那时声名狼藉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你明白我的心思吗?”家康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爱,猜测她会作何回答。他深刻地感受到,年轻时女人无不美丽而聪明,但一旦为某个男人折服,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女人经岁月磨炼愈发美丽可爱,而有的女人则陷入对男人的执著依赖,不能自拔。大概是本身不同的修养和经历,使得女人的差距变大。筑山夫人和阿爱正是这两类女人的典型。

不过阿爱确更有风致。家康甚至觉得,她比滨松城以前的女主人吉良夫人还要略胜一筹。

“阿爱,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要坚持?”

“请原谅,”阿爱依然盯着放在膝盖上的手,“阿爱不愿大人为我这些琐碎小事而忧心。”

“你想让我专心军务?”

“是。”

“那你为什么又让我召阿万进来?她若是进来,只能使我内心更加疲惫。”

阿爱瞥了一眼面带笑容的家康,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是奴婢擅作主张。请您原谅。”

“你擅作主张……此话怎讲?”

“其实奴婢有自私的想法……我不愿家臣们认为是奴婢不让阿万回来。总之,是大人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自作聪明。”

家康大笑起来,“是吗,你才意识到?真会说话。好了好了,我也经常自作聪明,两个自作聪明的人碰到一起,岂不是很好?哈哈……”

阿爱满脸绯红。

饭后,阿爱安静地让人撤下碗盘,方才对家康道:“有客人从泷山城过来。”

“从泷山城来?”

“是。是奥平家臣夏目五郎左卫门的女儿。”

阿爱说着,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嫉妒之色,家康心内一惊。“就是那可怜的阿枫的妹妹……是吗?我要见她,立刻带到这里来。听说阿枫是个美女,想必妹妹也不错。”

不知阿爱是否意识到家康揶揄的语气,她娴静地施了一礼,起身离去。

家康最近才发现,和阿爱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舒心。因为只有她才能深刻地明白家康的忧愁和欢乐,知道他在企盼什么。

当然,家康的宿愿能否实现另当别论。就连谨小慎微的武田信玄,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竟突然毙命。

阿爱十分严肃地带着阿枫的妹妹过来了。

“你就是阿枫的妹妹?”家康眯起眼笑问道。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姑娘如桔梗般倔强。她的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全身散发出少女的气息。

“令尊可好?”家康看到她匆忙跪伏在地,立刻问道。

“您是指我的养父吗?”

“养父?难道夏目五郎左卫门将你送给别人抚养?我和五郎左在长筱城时曾长谈过。”

“小女子从夏目家过继到了奥平六兵卫家。”

“哦……也就是说,你此次是代替姐姐阿枫前往奥平家?”

“是。”

“你叫什么名字?”

“阿纪。”

家康点点头,看了看阿爱。阿爱面露笑容,静静地凝视着阿纪。阿爱还不知我为何特意将这个女子从泷山城召来……岂止阿爱,就连阿纪、奥平贞能父子,还有阿纪的生父、养父,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因此,家臣中间就有人窃窃私议,说喜好女色的家康大概在某地看中了阿纪……家康也有所耳闻。

“阿爱,今夜无事,我要和这位姑娘聊一聊,你令人拿些点心来。”

阿爱听说,亲自端来了茶水和点心。

“阿纪请。你说自己十三岁,那么你可知你的姐姐……”

阿纪小心翼翼地盯着家康,“武田大人太残忍了。小女子认为……他是残忍的大将。”

“哦。”

“要取姐姐的性命,斩首便是,何必如此……”因为恐惧,阿纪的表情变得僵硬,她默默垂下头。

家康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清楚是否应该怨恨主家,因此故意道:“心中有话但讲无妨。我平常太忙,无暇顾及此,今晚破个例。”

阿纪仍未抬起头,她大概是在为姐姐悲惨的命运而哭泣。阿爱悄悄靠近烛台,挑亮了灯。因为听到家康话出意外,她的脸色变得僵硬。

“你只管大胆说,我决不着恼。说吧!”

“是。”

“你好像心怀怨恨。”

阿纪不置可否,只是干脆地说道:“小女子认为那是无奈之事。”

“何出此言?”

“世上难免会有战争。”她声音清澈,一脸严肃地望着家康,“大人,您听小女子说。无论在哪个时代,战争都不可避免。”

“哦?”家康低吟道。不愧是五郎左卫门的女儿。难道还有比这更沉重的话吗?实际上,在野外夜风的吹拂下,家康内心纷乱不已,油然而生的,也正是这个问题。“阿纪,你似乎讨厌战争。”

“是。”

“我也一样。我因此才致力于建立太平盛世。”

“您也……”

“对。”家康恢复了笑容,“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我必须变得强大,强大到敌人不敢来冒犯。你明白吗?如果我不够强大,尽管战争令人厌倦,四面八方的敌人依然会前来挑衅。”

阿纪沉思半晌后,郑重地点点头。家康探身道:“那么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特意将你叫到滨松城?但言无妨。”

阿纪听了这话,猛吃一惊:“小女子可以知无不言吗?”

“可以,今夜的话绝对不会追究。”

“因为您的女儿即将嫁给少主,所以令小女子前来,以详细了解奥平家的情况……”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是养父所言。”

家康笑着摇摇头:“不对,阿纪。且不管你养父,告诉我你自己的想法?”

阿纪欲言又止,垂头盯住膝盖,“姐姐死得那么惨……便将我召来做侍女……”

家康忽然厉声道:“阿纪,为何低头说话?!你在撒谎。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

阿纪惊恐之下,头垂得更低。阿爱看看阿纪,又瞧瞧家康,一时喘不过气来。家康怎会突然训斥阿纪?而阿纪又为何低头?阿爱纳闷不解。

“说真话吧。好了好了,我不再斥责你。”家康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将你心底的话,如实告诉我。”

阿纪转向烛台,半晌无语;当她抬起头来时,眼神变得十分凄厉,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凤来寺金刚堂前被处死的姐姐阿枫也有这种眼神。“我说。我家主人同情姐姐的不幸,吩咐养父尽心抚养我。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对得住姐姐的在天之灵。”

“奥平家此举可以理解。”

“但大人却将我叫到滨松来。所以,阿纪认为,您将女儿送到奥平家的同时,想扣留小女子作为人质。”

家康看着满脸惊讶的阿爱,点了点头:“说得好,说得好。因为看到你方才的担忧……才问你这个。但是,阿纪,你好好看看我。”

“是。”

“我绝无将你扣作人质之意。我从小就做人质,尝够了个中滋味。”

“……”

“之所以叫你来,其实和奥平贞能将你送给同族六兵卫抚养的出发点相同……你明白吗?你的姐姐阿枫太可怜了。”

阿纪似信非信地紧紧盯着家康。话听到这里,阿爱才终于明白了个中玄机,长长舒了口气。

“我想让阿枫的不幸在你身上得到补偿。为此,我必须见见你。既是夏目五郎左卫门的亲生女儿,想来不会有大错处……但还是希望亲睹风采,才叫你过来。”

阿纪又垂下头去。她极像姐姐阿枫,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凄厉的神色已然消失,代之以似信非信的谨慎。

“我对你很满意。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旧姓久松,现名松平定胜。我想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若是不合意,可明告之,我不会勉强。”家康说完,眯缝眼打量着阿纪。一听家康这话,阿纪脸色转睛。

这个女子遇事波澜不惊——家康倒很喜欢这一点。她见识深刻,性格坚韧,一旦下定决心便毫不动摇。“我亲自出面成全这门婚事,你会拒绝吗?”

家康声气柔和,阿纪脸色微红。她当然不认识久松家的长福丸定胜。但是,被战火阻碍的情爱之心还是在这个年轻姑娘的心中慢慢萌发了。家康道:“你暂且不能作答吗?”

“是。”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好好歇息去吧。”

“是。”

“阿爱,带她下去。”家康说完,高兴地眯起眼看着阿纪渐渐消失的背影。

窗外风声不断,隐约传来海潮的声音。由于家康的严令,预防火灾的柝声响了起来。时已过亥。阿爱回来后,家康便道:“铺床吧。”他有点得意。

“这桩婚事如何?”家康道。阿爱报之以微笑,但并不作答。她怕回答不当,扫了家康的兴。

“阿爱,我终于明白了。”

“您指什么?”

“杀人者人恒杀之,恕人者皆为人恕。”

“啊……”

“胜赖杀了阿枫。我却让她的妹妹体面活着……一开始这便是我的策略。一旦将阿纪许配给长福丸,山家三方众自会比较我和胜赖的为人。有些事无法用密探和屠戮获取,却可以通过抓住人心来守护。”

“……”

“但我后来意识到,此种想法其实仍嫌浅薄。如果只讲策略,不论感情,所为就不合天意,如此一来,随时可能被自己的策略颠覆。故,我将开始时的想法全部丢弃,后来想到,倘若阿纪与长福丸般配,我则诚心诚意撮合他们,如此,他们生下的孩子,就可以给久松家带来繁荣。阿纪还不错吧?”

阿爱清楚地回答道:“您很英明。那个姑娘定能成贤妻良母。”

“你也该做母亲了,难道天意还未降临?”家康说完,猛地扑倒在阿爱铺好的被褥上,摊开手脚,微笑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家康便带着刚从挂川城出使归来的神原小平太康政奔赴马场。此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起床后立刻穿上战服,背上弓箭,训练骑射,然后巡视城内。

这天早上,海上的晨雾被风吹散后,白浪的尽头铺开淡蓝的地平线,但马进川对面的平地,仍然是望不见尽头的雾霭。“小平太,我有话对你说。”家康将马缰交给下人后,一边走向本多苑,一边对康政道,“甲斐有何动静?”

“主公明察,他们已经悄悄向远州方向移动。”

“果不出所料。越后的上杉可有信来?”

“有。村上源五报告说,谦信公将很快向信州出兵,所以请您迅速向甲斐开战。”

家康点了点头,“不要疏忽和越后的联系。”

“在下明白。”

“康政,你认为甲斐军抵达远州,会布阵于何处?”

“这……”康政歪头道,“在下以为,他们可能在金谷台附近修筑工事。”

家康看了看康政,微笑道:“那么,胜赖可能已派出使者往上杉家求和了。”

“您是说……”

“那大概是山县三郎兵卫或者马场信春的见解。武田氏若和上杉氏结盟,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织田和德川之间的联盟若出现裂痕——”

“但上杉家会答应吗?”

“或许……”家康猛地站住,望向雾霭深处,“但信长公不像谦信公那样可以自由行动。”

“是呀。”

“他既然让我们快速出兵,也必会同样要求织田家,但织田公因要处理近畿一带之事,不可能即刻前去攻打甲斐。如果上杉方面因此对织田家不满,就可能接受胜赖的条件。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

“在下知道了。”

他们正说着,忽从河对岸的晨雾中飞出一骑。

“康政,看!”

“大概是早起的探马。”

“大概是数正的人。敌人恐要发起进攻了。”

“主公,若是那样,我们要迅速迎击吗?”

家康不答,只是抬起头悠然望着渐行渐近的骑士。“胜赖攻打远州的步伐太迟缓了。”

“太迟缓了?”

“我们已经收完了庄稼,粮食已全部入库。他们大概会四处纵火,但那样只会招来百姓的怨恨。”

“主公,探马已入城内。请赶紧移步过去。”

家康笑着点了点头,向本城疾步走去。

不出所料,探马果然是从挂川的石川数正处来。家康在大门前的营帐附近迎住对方,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有一万五千大军。”

“先头部队已抵达何处?”

“已到见付地区,正伺机渡天龙川,似乎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这是石川大人的口信。”

“辛苦了。”家康缓缓颔首,“自从信玄公去世以来,这是武田军第一次出征,胜赖大概志在必得吧。”

“正是,他们经久野和挂川,到处纵火,惹起众怒。”

“好,一切均不出我预料……你马上回去告诉数正,那不过是一头蠢猪,让他用火枪攻击。”

“用火枪……”

“四处埋伏枪手。击中与否并不重要。信玄公去世之时不就是枪声一片么?此次也要给胜赖一个意外的打击,让他措手不及。”

“是,小人一定转达。”

“好了,快去吧。”刚说完,家康忽然又叫住那人,“等等!让数正传布此传言,说我军已设下伏兵,处处可见行为诡秘者。如此一来,即使他们来到马进川边,也不会贸然围城。好了,去吧!”

探马离开后,家康便命迅速准备迎战。首先派十一队尖兵推进到天龙川,一队约六十人。等敌人渡过天龙川后,在他们背后摇旗呐喊,便可令甲斐军草木皆兵。那时,家康即可率主力出城迎战。

旗本奉行本多作左卫门听完,笑道:“如此甚好。”

“笑什么?”

“主公的战法愈来愈高明。您原本声称不需亲自上阵。”

家康看了看作左卫门,没吱声。事情确实如此,他原以为不必主动出击,不损一兵一卒,只需让胜赖知道德川军的坚定信心,便可让对方知难而退。而在此期间,长筱城的防守会更加牢固,年内已不需再战。家康虽有此想法,但天亮之后,却命人打开了城门。他吩咐城内外士兵准备全力以赴,迎战渡过天龙川的甲斐军,并令众人吹响号角,擂起战鼓。

此时,甲斐军已经在胜赖的率领下,渡过了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上濑,直指马进川对岸。”

家康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探报。一切不出所料,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年轻的胜赖有多莽撞。其实使得他作出此判断的,非别人,正是胜赖之父信玄。

家康曾因一时激愤,在三方原与信玄硬拼,他那时的想法和现在的胜赖如出一辙,但他现在已省得,自己那时是何等意气用事!那时的家康,希望试试运气,以为上天若能助他取胜,他便是天生的常胜将军。但那种幼稚的想法本身就已蕴藏了八成败因。自助者,天助之。命运之事,怎能随便试探?命运便是时刻准备着,不断前进,不断忍耐,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三方原之战,家康不过是为了让信长看到他的勇气。现在的胜赖面临的,是更令他自己痛苦的局面。他希望通过此次战争,证明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借此得到家臣们的信赖。

胜赖会贸然闯到马进川对岸。家康冷静地判断:那时,德川军可以正面迎击甲斐军。

甲斐军开始渡马进川时,家康便可以出击了。这次战役三两日便可结束。形势太清楚不过了:石川数正、石川家成和小笠原与八郎从背后袭击,截断甲斐军运粮草的道路,那么一路纵火烧毁民房的甲斐军将立刻面临断粮的致命打击。

胜赖本应将军队驻于金谷台一线,借机观察骏河、远江动向,同时巩固内部力量,但年轻的他求胜心切,竟让军队渡过天龙川,且故意惹怒领民。来到马进川对岸后,胜赖应当意识到错误,迅速撤退,调整军队的诟病,同时救济领民们。领兵的关键在于积蓄胜利的力量,而不在于急切求战。能考虑到这个层次的,也只有信玄,胜赖尚差万里之遥。

家康正陷入沉思之中,忽有战报传来:“敌人到马进川对岸后,忽然停止行动。”

时已至午。家康严肃地点点头:“好,我们以逸待劳。”

与此同时,天未亮就离开了见付的胜赖来到马进川前的桥头。秋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原野,由于急行军,甲斐兵个个大汗淋漓。“家康还未从城内出来迎战。”胜赖在桥左的松林中住了马,昂然对迹部大炊道,“一举渡过马进川,到滨松城下纵火。”

胜赖估计滨松城内只有两千左右士兵。因此,他以为只要渡过了马进川,便已胜券在握。一万五千人中有八千甲斐本土士兵,他们似乎得到了上苍的眷顾。他认为家康迟迟不出来迎战,是因为兵力分散于长筱和冈崎,没有胜利的把握。

“已是午时了。是不是让先头部队埋灶做饭?”

胜赖笑了:“是呀,空着肚子不能打仗。好吧,但是要快。”

胜赖翻身下马,令人支起帐篷。不久,忽听天龙川上游传来不可思议的呐喊声。家康拂晓时分埋伏下的十一队士兵终于开始行动。

“声音好像来自背后?”胜赖看着贴身侍卫端上来的饭食,迷惑不解,“是盟军?”

大炊也竖起耳朵,“不会是从挂川城中追来的吧?”

“等等。那声音好像并非发自一处。”

“是否让士兵们停止做饭?”

“见鬼,让士兵们立刻准备迎战。”

“是。”大炊站起身。此时,一队骑士忽从西川方向的小道上疾驰而来。

“那是何人?”

“是马场美浓守。”

胜赖猛起身走到帐外,搭眼望去。显然出了事,否则右翼的马场美浓守信房绝不会匆匆赶来。

全副武装的信房在十二骑武士的簇拥下,转眼便到,还未跳下马来,便气喘吁吁道:“请屏退左右……”他擦着额头的汗珠,侍卫们退下了。“少主,绝不能渡马进川。”

“这是为何?”

“家康已料到我们会从这个方向进攻,已向城内运进大量粮草,还令人埋伏于天龙川以西地区,插于我们背后。”

“什么?如此说来,刚才的呐喊声……”胜赖正说到这里,呐喊声又传来了,如同洪水一般,听来十分骇人。

“我们已将派往滨松城内的探子带到,请您亲自问他吧。”

“好,带他上来。”胜赖紧咬嘴唇,坐在床几上。

马场美浓守叫过带来的人。那个探子年已过不惑,名叫堺屋,在滨松城下经营笔墨生意。堺屋平静地讲述起家康的行动:“家康十分谨慎,从长筱城撤回后,他吩咐将年赋减少两成,要领民立刻收割庄稼。收割完毕后,他又让领民留下两成粮食以维持生计,以便领民们少些怨恨,而将剩余的粮食全部运到城内,装入安全的粮仓。小人认为,他准备守城了。他首先巡视了城下的街道,让士众作好防卫,为了让人不明他的兵力分布,他不断从城内派出士兵。”

“大致派出了多少人?”

“小人虽不知确切数字,但大约有两三百人分作十一队出了城。”马场美浓守紧盯着胜赖,看胜赖有何反应。

“果真是十一队?”

“是。小人再也没见过那些士兵。他们可能是前来偷袭。”

“住嘴!又是猜测。还有其他动静吗?”

“小人还从到我家来的卖桶人那里听得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有三十多名火枪手隐藏在老百姓之中。”

“带着火枪?”胜赖有些不快,“好,你退下吧。”

探子退下后,信房面朝胜赖坐下,道:“在下以为,敌人已经作好了持久守城的准备,并企图偷袭我运粮队,让我们陷入困境。”

“哼!他大概想用火枪攻击我们。”

“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难道又是来劝我撤退?”

“您难道想一举攻进滨松城?”

“你若想劝我回去,就不必白费口舌了。我若撤退,会被后人耻笑为胆小如鼠。”

“少主多虑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战争原本进退有时。”

他们正在争论之际,忽报负责运输粮草的甘利余部派人前来。

“马上叫过来。”马场美浓守比胜赖更性急,“难道运粮队已被袭?还未开战,倒也不怕他们。赶快详细禀上。”

“是。”那名骑快马赶来的士兵遂跪地禀道,“我军渡过天龙川,正要喘口气时,忽从河下游的洼地……”

“有人袭击?”

“是。我们立刻派出四十余骑去迎战,好不容易击退了他们,不想河上游又有一队袭来。”

“粮草如何了?”

“总算保住了,但如此一来,总是少了些把握,因此特来请大人示下。”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给他取水来。”美浓守说完,抬头看着胜赖道,“怎么办?在下觉得那是德川十一支队伍的其中两队。”

胜赖不答,紧咬住嘴唇,皱起眉头,闭上眼。他眼角剧烈颤动,额头青筋暴露。他原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而且认为家康迟迟不迎战,只是因为兵力不足,听到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探报,胜赖的不快可想而知。他合眼骂道:“真是一群窝囊废!”

“少主!”美浓守截住了胜赖。他想说信玄公绝不会完全依靠运粮队,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总之,请您派兵前去援助。”

“还有什么要说的?”胜赖盯着那人。那士兵喝下一杯水,仿佛突然变得疲倦,思索着道:“主人说在援军抵达之前,我们会按兵不动。”

“从穴山军抽派二百人去。”胜赖好不容易控制住愤怒,叫过大炊吩咐道。

那士兵在下人的搀扶下出帐去了。美浓守和胜赖紧随其后。胜赖不愿意正视美浓守,在淡淡的阳光下又轻轻眯上了眼。刚才的呐喊声已经停下,只有风声笼罩着大地。

“少主……您现在是甲斐源氏的大将。”美浓守喃喃道,“攻打滨松城不会让家康吓破胆,唯疾风般地撤退,才会让他大吃一惊。”

“住口!容我考虑一下。”

“是。在下不妨碍少主。请仔细考虑。”美浓守说完,侧过头去,望着西方淡蓝色的天空。

胜赖傲然而立,几乎流下泪来。无须美浓守提醒,现在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必须马上撤退。但胜赖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那是宿命的目光。

对于处死阿枫和千丸,他仍然后悔不迭。本无须如此。他也觉得太过残忍,但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推动着他。他极不情愿地跳进了巨大的悲剧深渊。这次出征,甲斐军烧毁了太多的民房。但家康早有准备,已经将粮食全部运到城中。可恨的敌人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图。明知是陷阱,仍继续前进,只能导致失败;凡事需谨慎,不逞匹夫之勇。父亲在世时反复叮咛过这些。

“少主决定了吗?”一直默默听着风声的美浓守平静地问,“就此撤退,家康定会吃惊不小。”

“你的主意不错。”

“如此方是上策。”

“但只撤退还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换成你,会怎样撤退?告诉我。”

美浓守笑着点点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胜赖终于答应撤兵。“倘若是我,便渡天龙川,越过社山,将队伍推进至甲州的曹田原一带。然后,督修金谷台,加强二俣、犬居、光明、多多罗诸城守备,让家康深感甲州无懈可击。方撤回甲府,休养生息。”

“经社山撤退?”

“正是。那样一来,家康就会认为您不过是前来察看滨松城的守备情况,会后悔多此一举,并对您的用兵之策佩服不已。”

胜赖心不在焉地听着,好生懊恼!他开始害怕那一股不断推动自己作出错误举动的隐形力量。“好。既然攻取滨松城会损失惨重,而撤退无害,那就寻机撤退。但不必过急。”

“少主英明。请马上下令吧。”

“叫大炊来。”

美浓守急急向帐外走去,大声叫着下人。薄暮中,秋风声又笼罩了大地。

三二 残杀小侍从

天正元年实乃多事之秋。武田和德川在紧张的对峙中迎来了天正二年。

是年正月初五,家康御封正五品,滨松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而在冈崎城内,连足轻武士也赏了酒。织田和德川的盟军已然牢不可破,甲州的精锐部队也束手无策,所以德川家上上下下都在由衷地庆贺。

热闹的气氛中,唯筑山夫人忧心忡忡。胜赖处再也没有任何书信,而从滨松城传来的消息,都不合她意;刚为阿万被家康疏远而松了一口气,又传来阿爱成为家康爱妾的消息;不仅如此,阿万生下的孩子被暗中抚养,琴女不知从何处听说那个孩子取名为于义丸。

信康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不已:“我有弟弟了?太好了。下次去滨松,一定要见见他。啊,我有弟弟了!”此前没有兄弟的他,还在内庭举杯庆贺。

真是岂有此理!筑山夫人听说这一切,顿时怒火中烧,她知道,信康已经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母亲摆布的儿子了。自从去武节、足助初征以来,经过几次战役后,信康对父亲家康愈加尊敬和崇拜。男人无不如此。最近,他每晚都在议论军事。

“海内第一武将当是家父。”

菖蒲告诉夫人,信康说这话时,骄傲非常。

就连菖蒲,刚刚怀孕,忽然又小产了。真是不吉之兆。坏事接二连三,所以夫人特意叫来菖蒲问道:“你们夜里是否同床太频繁?”

菖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答说:“是。”然后就低头不语。

“同床次数太多,就难得怀孕。真是难题。”夫人口中这样说着,但想到若过多地指责菖蒲,德姬就会乘机夺宠,夫人便没再多说。

不觉春尽,转眼到了五月。沉闷潮湿的雨季即将过去,这一日,阴沉的天空笼罩着重重的铅色云块。

“阿琴,这样下去,我会发疯。听说大贺弥四郎已从滨松回来,你叫他来,我有些话要问他。”说完,筑山夫人便独自于镜前坐下。

夫人内心仍然无法平静。镜子里的那张脸那么冰冷,分明是一个独守空房的老女人。夫人看到自己凄厉的面孔,想哭,想大声喊叫,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梳好头发,涂红嘴唇。她许久没见到弥四郎了。即便不说特别艳俏漂亮,她至少不希望弥四郎觉得她变丑了。

大约半刻后,弥四郎过来了。

“弥四郎,听说你从滨松回来了,便叫你过来说说话。”筑山夫人客气地招呼着。弥四郎也很是殷勤:“很久没见到夫人了。一向可好?滨松的主公精神更健旺了。”

“弥四郎,甲斐军不到三河来了吗?”

“这……”弥四郎认真地思索着,“今年大概会从骏府进入远江。”

“然后呢?”

“应该从长筱南下三河。”

“有书信到你处吗?”

“书信?”

筑山夫人打量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有密使过来吗?”

弥四郎淡淡摇了摇头:“没有。小人是为德川氏效力的。”

“弥四郎,这里没人听得到。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告诉我。”

“小人不明白夫人的话!”弥四郎正色道,“没有就是没有,这就是事实。如果因为此事而纠缠不休,夫人认为能成大事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静心等待?”

弥四郎摇头道:“非也。小人只是在想,武田军攻下滨松城后,定会再次前去长筱。”

夫人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才是关键时刻。但甲州的小山田兵卫会一直不娶吗?”

“小人不知。那毕竟是甲斐的事。”

“你对我为何这般冷淡?”

“夫人误会了。小人一向直言不讳。”

“弥四郎!”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认为我如今毫无用处了吧。好啊,你退下。”

“谁招惹了您?这么生气。”弥四郎不怀好意地笑着,揶揄地看着筑山夫人。

“退下!”夫人声音尖厉地叫道,“我虽是个女人,也有些骨气,不能容你放肆。”

“我放肆?”

“弥四郎,你这个刁人。如果我舍命告发了你,你会如何?瞧你脸色都变了……反正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我早想通了。”

“嘘!”弥四郎赶紧制止了她,环顾了一眼四周。他为自己失算而狼狈不堪。夫人情绪失常,如果激怒了她,根本不知会发生何事。弥四郎却忘记了这一点。他脸上霎时失去血色,额头冷汗涔涔。

“弥四郎。我虽活在世上,却如同在地狱中。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性命吗?”

“夫人……请您先冷静。”

“迟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告发你。你玷污主母,企图引敌人入城,是十恶不赦的小人。”

弥四郎猛跳到夫人身边,伸手捂住她的嘴。

“弥四郎,你难道想杀我灭口?那就来吧……”

“夫人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我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为了不被外人听到,为了让您满意。您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听我说……”他将嘴凑到夫人耳边,像哄孩子般道,“我弥四郎为什么向夫人……我所以那样做,是考虑到发生万一……和甲州的联络……夫人!想必您已知。”

筑山夫人紧闭双唇,盯住弥四郎。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脸颊和嘴唇像死人般僵硬。

“夫人明白吗,弥四郎是您最坚定的盟友,如果连您都怀疑这一点,小人何以自处?”

夫人不觉抓住弥四郎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弥四郎的体温是灼热的,而夫人的双手则如冰一般冷。弥四郎悄悄拿开手。他中指已沾上了唇脂,这让他不快,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不满。

“你刚才的话当真?”

“我怎么会撒谎呢?”

“既如此,为了证明你对我的感情,你去杀了德姬的孩子。我自会信你。”

弥四郎猛地跳开,长叹了一声:“夫人……还是请您放弃这种打算。这种事被人识破,将祸害无穷,您难道不知?”

筑山夫人观察着弥四郎。明知他厌恨自己,却偏偏做出让人更加厌恨之事,中年女人的乖张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夫人!”弥四郎又向前凑了凑,主动用手绕住她的肩,“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都包在弥四郎身上。我会仔细考虑的。”他猛地一用力,将夫人拉倒在自己胸前。夫人的表情立刻变化了,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而是变得灼热起来。弥四郎对夫人的肉欲极端厌恶。他真想狠狠抽她几个嘴巴,朝她吐唾沫。但现在不是时候。

“弥四郎……”夫人主动靠了上来。弥四郎不禁颤抖起来。为了男人的事业,不得不这样。他暗中自责,应付着筑山夫人。

外面飘起了小雨。绿树掩映中的房间,显得十分寂静。他们没有发现,有个人悄悄走出了隔壁房间。

她是送点心过来的德姬的贴身侍女小侍从。小侍从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廊下,全身颤抖着出了庭院,径向本城的德姬住处走去。这是些多么可怕的人啊!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夫人不过是个被丈夫抛弃了的荡妇,因此对丈夫不忠,还和敌人暗中勾结,但如今,这恶妇居然想杀自己的孙女!

小侍从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她一路小跑,心中思绪翻腾。最近,信康明显更宠爱菖蒲。每次看到德姬孤独地与孩子在一起,小侍从就异常悲伤。她想代德姬讨好筑山夫人,以让她不继续离间信康夫妇,但没想到筑山夫人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小侍从回了德姬卧房,脸色大变,一边请德姬屏退左右,一边放下点心。

“怎么了,小侍从?”德姬令两名侍女和乳母退下。“难道夫人出事了?”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怕的事。”小侍从颤抖着向德姬汇报了见闻。身为人母的德姬成熟了许多。她的眉尖锐气十足,亦给人凄艳之感。

“奴婢认为这件事应该立刻向岐阜的大人汇报。”小侍从望着德姬小声道。

“等等……”德姬打断小侍从的话。她太了解父亲了。倘若告诉他这事,信长断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因此事导致家康父子关系破裂,她的处境将极其尴尬。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菖蒲无疑是武田家的奸细,肯定还有同谋。万一出事——”

“等等。”德姬又一次打断小侍从,“暂且不要管这些事,我自有安排。”

“您有安排?”

“是啊,我虽然是织田家的人,但也是三郎的妻子,要尽为人妻的义务。”

“您准备告诉少主?但是……”

“我应该告诉他,看他怎么办。如果他没有任何指示,再向岐阜汇报也不晚。”

但小侍从反对这种做法。她虽认为,信康并未与其母同流合污,但毕竟事关家康的宠臣大贺弥四郎和信康的生母。而且,菖蒲的存在也不容忽视。总之,被敌人团团围住的信康,到底能否听信德姬的话?

“奴婢觉得,最好还是秘密汇报给岐阜的大人,然后等待处理。”

“不,那违背人妻之道。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听到德姬语气如此坚决,小侍从也无话可说。

德姬很快找到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信康。

去年十一月以来一直在甲府按兵不动的胜赖,五月便率领大军向远江而来。也许是武田氏和越后上杉氏已达成了某种协议。武田军势如破竹,很快包围了德川的高天神城。看到事态如此严峻,家康命人前来吩咐信康出阵迎战。

“阿德,终于要开战了。我们又要分别一段日子。”信康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已有两月未来看过德姬,满脸堆笑走了进来。因为很久没见到信康,德姬初时情绪甚好。

窗外小雨淅沥,湿淋淋的绿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今晚就在这里用饭。让人倒些酒来。”

“是。妾身立刻命人准备。”

酒端上来后,德姬看着信康兴高采烈的样子,内心思绪万千。她不愿意在丈夫即将出门时说不吉之语,但又担心他出征期间城中出事。

“这次要让武田胜赖尝尝我的厉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等着看我大获全胜吧。”

小侍从站在旁边,不时向德姬递眼色。她好像也在担心留守之事。

“三郎……”迟迟不愿开口的德姬终于说话了,信康已是醉醺醺的。“什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妾身有一事想告诉您。”

“何事?”

“您认为大贺弥四郎如何?”

“他?虽说不上武勇,却可以将后方之事托付于他,父亲对他也颇为信任。”

“我想说的,就是弥四郎的忠义。”

“弥四郎的忠义?”

“是,三郎,弥四郎是奸细,不能掉以轻心。”德姬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她舒了口气。

信康一脸的不快,“阿德,夫人是我生母。你这样说,是想惹我不快吗?”

“不,三郎……”

“我知道。弥四郎经常出入筑山御殿。你是想说这个吧?”

“不。弥四郎正在策划一个天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真糊涂。哈哈哈哈,此事已经有人对我讲过。岂止是我,就连父亲也认为他老实本分。正因为承认他的为人,才加以重用;正因为受到重用,他才尽心照顾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散布这些无聊的谣言?”

“三郎!”德姬探身将手放到丈夫的膝盖上,“此事绝非无中生有。如果您留守期间发生意外,就大事不好了,为慎重起见,您当暗中查一下。”

“真啰唆,我已经说过休要再提此事!”

“不,我要说!不但弥四郎,他的同伙也潜伏在城里。”

“是谁?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其中一人便是菖蒲。”

信康神色严峻。他砰地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地望着德姬道:“你这样说不觉羞耻吗?”

德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女子。她身为人母,思考过自己为何会嫁到冈崎,思考过父亲和公公家康之间的关系。“您这话好没道理。作为您的妻子,我正是担心丈夫的安全才说这些话,有什么理由羞耻呢?”

“住口!”信康厉声道。他对长久疏远德姬本来内疚,现在反而演变为试图压倒对方的霸气。“你是否觉得我对你不公?以为菖蒲是你的侍女。谋反,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这只能说明你在忌妒。还是谨慎点为好。”

德姬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您难道就不能静心一听?您毫无依据,就说我不知羞耻,造谣中伤。您认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吗?”

“不想被我误会,就不要废话。你难道还没意识到父亲在疏远母亲?”

“公公懂得忠言逆耳。”

信康猛摇着头,“你还说?我母亲个性张扬,插手外庭之事,才被疏远。你这是重蹈覆辙!我不会听的。”

语气如此严厉,德姬不禁全身颤抖。她一直不让小侍从向岐阜汇报,希望自己能够说服信康,如今的悔恨心情,可想而知。他沉溺于与菖蒲的感情,连这种大事都不愿意理会!

信康和德姬二人脸色都变得苍白。小侍从怀抱酒坛,远远坐着。终于,信康忍不住起身道:“我去了!”

“三郎!”

“不要拦我。你若拦我,我会更生气。”

“三郎!”德姬扯住信康的衣襟,将他拉了回来,“这里就是您在内庭的卧房,您要回哪里去?”

“又胡说!不要担心,我不是去菖蒲房里,我去外庭的卧房。”

“我也去。妾身还有重要的事向您详细禀报。如果您出征之前不知悉这些事,我就未尽人妻之道。”

“什么,为妻之道?”信康从架上取下刀,古怪地笑了,“阿德,你是不是将嫉妒当成了女人之道?你想借助娘家的威风来压制我信康吗?”

“少主。”小侍从忍不住插嘴了,“少主明日就要出征,请不要吵了。夫人也请冷静吧。”说完,她立刻举起酒坛。“请不要破坏出征前的情绪,好不容易来喝点酒。”

信康极不耐烦地气呼呼重新坐下。如果不用激烈的言辞训斥德姬,使她住口,让她道歉,年轻的信康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你要向我道歉,承认出言不逊。”

德姬盯着丈夫,感到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许久没出声。

“怎么不说话?是认为我说得不对吗?你眼神分明写着不满。”

“三郎!”德姬不觉咬住嘴唇,双肩颤抖,“您难道就这样讨厌我,这样不相信我?”

“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才说你不知羞耻。你难道没有发现,我训斥你,正是爱护你?”

“既然如此,”德姬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您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听我说完?大贺弥四郎背叛冈崎,企图将您置于死地……”

德姬语犹未完,信康手中的酒杯已经飞向走廊。烛台的灯火剧烈摇动。“你还想继续对抗我?”

“不,我并非空口无凭。”

“我根本不想听!”信康站起身,凶猛地踢打着碗筷。饭食狼藉一片,碎片四处飞溅。一块碎片击中了德姬的大腿。德姬捂住被击中的地方,白皙的手指间立刻渗出鲜红的血。“啊,小姐受伤了!”小侍从立刻放下酒坛,向德姬跑过去,“小姐,您怎么了?您要坚持住,这伤没有大碍。请少主也冷静。”

德姬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但年轻的信康因此更加疯狂。信长的女儿!联结织田和德川家的纽带!有何不能伤她!如果信长知道此事,将会导致什么后果?目光短浅、任性、醉意和愤怒,使得信康非但不道歉,反而更加狂暴。“哼!”信康突然抓住小侍从的头发,将她向一边扔去。

小侍从看到德姬受伤,也无法再保持冷静,立刻责问信康:“您想干什么?粗暴!”

信康狼狈不堪,“我知道!”他狼嚎一般,“就是你这个孽障,搅得我家鸡犬不宁。”

小侍从被信康狠狠地摔到柱子边。

“少主,您太过分了。”小侍从立刻站了起来,开始整理零乱的衣襟。她尚未完全丧失理智,但信康却发疯了一般。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盯住小侍从,胸脯剧烈起伏,仿佛恶鬼般立在那里。

“请您告诉奴婢,奴婢有何不是之处,奴婢一定会道歉。”

“你还想抵赖?!”

“抵赖?少夫人和我都不明白少主在说什么。我们是担心少主的安全,才说这些事,您却如此暴怒。请您告诉奴婢是为何?”

信康大步走过来,对着小侍从的下巴就是一脚。

小侍从惨叫着伏倒在地,德姬惊叫起来。小侍从的舌头好像咬断了,嘴中鲜血汩汩流出。“三郎!为何这样对待善良的小侍从?”

“住……住口!”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信康意料。总之,今晚所有的事都让他狼狈不堪。信康一心想堵住小侍从的嘴,她的冷静和判语令他无法忍受。他知道自己毫无道理,才想让对方住嘴,便踢了她一脚,没想到……德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她的狼狈和亢奋丝毫不在信康之下,她大喊:“小侍从究竟做了什么?啊,那么多血……有人吗?快来人啊。”

“不要叫人!”信康牙齿咬得咯吱响,猛地拔出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拔刀。

“啊!”德姬悲鸣一声,跳到一旁。信康突然挥刀向小侍从嘴里刺去。他大概以为,咬断了舌头的小侍从,已不可能再活了。

小侍从惨叫一声,双手乱抓。德姬已没有了叫喊的勇气,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就是这张嘴!这张讨厌的嘴搅得我家鸡犬不宁。”信康跳到小侍从身边,发疯地掰着小侍从的下颚。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陷入狂乱之中。但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如果杀了德姬,不但会毁掉自己,还将导致德川家的灭亡,这种恐惧令他的愤怒有所收敛。但他的怒气需要发泄。虽说如此,用刀刺小侍从的嘴,用手掰她的下颚,太过残忍了。在德姬看来,信康简直是一头发狂的猛兽,不,是地狱里的恶鬼。

“可恶的东西,在夫人面前无中生有,搬弄是非。”

小侍从被信康的刀刺穿脑骨,已经气绝身亡。但信康余怒未消,继续厮打着小侍从的尸体,用尽全身气力撕扯着,小侍从的嘴愈来愈大。

看着眼前的恐怖情形,德姬悲鸣一声,瘫倒在地,吓得失去了知觉。

信康发现德姬已经吓晕过去,方才停手。这个房间里已经无人可以反抗他。他看看德姬,看看小侍从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虽说世道无常,但冷静下来看,现场仍然惨不忍睹。他觉得房间忽然变暗了,仿佛有一道霞光从小侍从的尸体上升起,飞向空中。

信康眼神凄厉地拾起刀,盯着她的尸体道:“去吧,浑蛋。”人究竟有无灵魂?信康听说生命在消失时会变成另一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但他现在看到了。这之后,侍女和菖蒲也经常见到那道可怕的霞光。

“可恶!”信康猛挥起刀,不想正好砍中了柱子。

“少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大概是下人前去禀报过,平岩亲吉匆匆跑了过来,忽然从身后抱住信康,随后跟来的野中重政则将信康的刀击落在地。

“请冷静,少主!”亲吉抱住信康,劝道。

“您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重政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惊讶,责问道。

信康声音粗重:“放开我!你们想怎样?”他口中喊着,看了看全身虚脱瘫在地上的德姬,又看了看仍向空中伸出双手的小侍从的尸体。

“明日就要出征了,您这是干什么?万一少夫人……您以为事情会就此了结吗?重政,马上收拾收拾。”

“是!”看到信康已经平静下来,重政将德姬抱到了隔壁房间。

“是谁要害少夫人?”信康醒过神来,听到走廊外传来侍女们的窃窃私语。在重政的催促下,琴女之妹喜奈匆匆跑了过来。她们姐妹知道弥四郎和筑山夫人的阴谋,因此,已猜得今晚这一事件的真相。喜奈看到信康如此疯狂,不由以为信康也已和筑山夫人、弥四郎串通一气。

重政让喜奈为德姬铺好被褥,然后取过地上的被子,盖在小侍从惨不忍睹的尸体上。信康全身如虚脱了一般,一动不动。

“您好不理智,如果主公看到这个场面,该如何是好?”平岩看到信康已经冷静下来,遂放开了双手,信康顿时瘫倒在地。其实无须平岩提醒,信康也很清楚家康会怎样训斥他。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亲吉,我好像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

“您意识到了?”

“但小侍从太可恨。她老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耍小聪明。”

亲吉默默挨信康坐下。小侍从并没有错。她是浓夫人选中的,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亲吉虽心中这么想,但这种时候也只好说小侍从有过错。

信康如此冲动,织田和德川之盟怎能不出现裂痕?

“重政,阿德并无过错。都怪小侍从,老在阿德面前说菖蒲坏话。所以,终于连阿德……是吧,重政?”信康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和不可饶恕,眼角闪动着泪光。

三三 高天神城

岐阜千叠台大堂内,织田信长正在为上杉谦信的使者山形秀仙举行酒宴。信长早就料到,谦信派来的使者是来兴师问罪的。

天正二年三月,武田胜赖再次出兵远州,但当家康行军至骏河田中城,武田军不知为何却突然撤回了甲州。

谦信认为,那是因为他出兵至白雪覆盖的信州,从而在背后支援了织田、德川两家。因此,信长也当依约在美浓行动,趁势攻打甲州军。但信长却按兵不动,上杉因此指责他不守信义,只好解除两家的同盟关系。

上杉的使者一直在追问信长为何不出兵。信长解释道,近畿一带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中国和四国地区也不容忽视,因此无法分身,并无他意。他许诺今秋必会出兵攻打甲斐,并请使者回去后美言几句,以平息谦信心头怒火,随之举行了这个酒宴。

秀仙似对信长的解释较满意,兴奋地频频举杯:“我家主公正如各位所知,是位忠义无比的武将。所以,一旦有不守约之事,必然火冒三丈。但鄙人却因此认为,他值得信赖。”

“我知道,才请你在谦信公面前美言几句,我确是有苦衷。”信长一边说,一边不断劝酒,然后便退入了内庭。

谦信的确发火了,但信长却不认为自己有过错。信长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越后。信玄在世时,信长被迫和谦信结盟,但现在武田氏家督乃是胜赖,形势完全不一样了。只要和谦信相安无事即可。谦信入道企图勾结胜赖,信长看似热情招待,以缓和谦信的怒气,却并未真正重视这个问题。

“啊呀,好累。真头疼。”信长回到内庭,一边任浓夫人为他脱掉外衣,一边道,“给我擦汗。”

信长宠爱的侍童森兰丸利落地替他擦拭着身体。浓夫人等兰丸擦完,说道:“妾身有事对您说。”

“机密大事吗?那么谨慎。好了,你们都退下。夫人有话要说。”他边说边坐下。“何事,阿浓?”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信长又恢复了往日的顽劣作风,“越后已让我够累了。我可不想听烦心事。”

浓夫人毫无笑意。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是麻烦事。随阿德去冈崎的小侍从被杀了。”

“什么,小侍从?”

“是。”

“是谁杀的?是家康还是信康?”

“信康。阿德当时在苦谏信康。”

“其后怎样?”

“信康被激怒,将怒气发泄到小侍从身上。”

“不无可能。突然就被杀了?”

“他说小侍从爱搬弄是非,搅得家中不安宁。用刀插进小侍从嘴里,然后拳打脚踢。”

“嗬?”信长一愣,死死盯住烛台的灯光,“信康醉了?”

“是。”

“接下来呢?”

“从阿德送过来的书函看,信康立刻出发去了滨松,但因为武田家的奸细尚在城内,便不能掉以轻心。”

信长没有回答,而是哈哈笑了:“一个是大贺,另一个是筑山夫人。哈哈。阿德不是个好媳妇。”

“也许吧。”

“居然说婆婆的恶言。可以想象,信康有多愤怒。”说完,信长突然严肃地凝视着空中,“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闻不问?”

“过问此事,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对我信长而言,德川比上杉重要得多。”

“但万一阿德遭遇不测……”

“那也没有办法!”信长语气严厉,“更重要的是,滨松也已派来密使。”

“滨松?是家康吗?”

“正是。此事不可儿戏。胜赖假装撤兵,但立刻又杀回远州。”

“啊?!又回到远州。”

“此中定有玄机。胜赖知道上杉对我不满,他可能勾结越后。谦信入道虽重义气,却无天下之志。他更看重虚名。胜赖显然相信谦信不会从背后进攻他,才放心大胆重回远州。”

“密使怎么说?”

“当然是托我直接出兵援助滨松。”信长说完,猛地躺倒在地,“阿浓,揉脚。”他伸出双脚,让浓姬替他搓揉。

浓夫人不慌不忙替信长捏着脚。信长也只有在浓姬面前才这么放松。半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信康生阿德的气,却将怒火发泄到小侍从身上,是吗?”

“是。函上是这么写的。”

信长默默地盯着浓姬,走廊下吹进来习习微风,门帘轻轻晃动。“阿浓。”

“您想好对策了吗?”

“胡说,我根本没考虑那件事。”

“抱歉,妾身说错了。”

“武田氏的灭亡之期已不远了。”

“您在想那件事?”

“正是。胜赖太狂妄了,比我信长更甚。”

“您是说……他的用兵之法?”

“不错。我是在迫不得已时才用兵,而胜赖出兵则多是为了炫耀,他是好战之人。”

“哦。”

“去年十月到十一月,在长筱和远江一带活动,今年二月又进入东美浓。三月一度出兵远江,后撤回,五月又来。士兵们必然疲于奔命。即使一次战役只损失千人,五次也要损失五千人。若半年之内就损失五千人,三万人马灭亡又需多长时间?”

“您在考妾身?大概是三年吧。”

“傻子,小孩子才会那样算。如果三万兵马减少到一万,那么宿将老臣就会纷纷离去,武田氏立刻就灭亡了。两年,只需两年时间。”

“啊。”浓夫人笑道,“胜赖好像和我一样,算盘打得不精呀。”

“正是。他企图在宿将老臣面前证明实力,但那样一来,反而会被老臣们抛弃。连连用兵,早已人困马乏。”他半晌无语,忽然道:“阿浓,如果是你,怎么办?”

“什么?”

“你会不会派兵去滨松?”

浓夫人严肃地侧头思索。“我如果是大将……”她手上并未放松,一边搓背,一边沉吟道,“不会派兵。因为滨松城不会轻易陷落,不如按兵不动。”

“为什么?”

“任何大将都必须注意让士兵休养生息。”

“有理。好,我决心已定!”

“妾身的话对您有用吗?”

“有用,阿浓,我立刻派出援兵。一言为定!”信长调皮地看着浓夫人。

浓夫人故意十分惊讶,其实并不意外,她内心松了一口气。“您真令人出乎意料,妾身听说现在高天神城被围了。”

“对,高天神城是距滨松八十里的一座小城,由小笠原与八郎驻守,他正在抵抗甲州军的猛攻。”

“天气这么炎热,军队到高天神城,必已十分疲乏了。”

“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大人善用奇谋扬名海内,妾身怎么猜得透。”

“不要撒谎!”信长猛地甩开浓夫人的手,向她靠过去。他眼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嘴唇红润,呼吸带有酒气。“不愧是道三公之女,狡猾的女人。”

“妾身好怕!”

“还好娶了你。否则,你定会指使你那狗丈夫与我信长争夺天下。”说完,信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但看透了我的内心,而且猜中了家康的心思。从实招来吧。”

浓夫人捂住嘴,笑了:“那又如何?”

“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家康城府颇深,他让信康火速前去支援滨松,却不去解只有八十里之外的高天神城之危。首先就是一个谜。”

“的确如此。他们父子俩为何不去高天神城?”

“大概……”她沉思道,“妾身以为,他在试探小笠原与八郎的忠心和能力。”

信长猛地一拍大腿,粗暴地扭了扭浓夫人丰润的脸颊。“可恶!快说下去。”

“我说,我说,您放开。啊,好疼!小笠原先前是今川家臣,家康想看看,他会不会被武田家收买。”

“可怕的女人。你……”

“因此,在滨松城按兵不动,而向西求援方是最佳策略。毕竟,您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在想,您是否会立刻给他派去援军。”

“住口!”信长大喝一声,捧腹大笑。他的推测和浓夫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却故意道:“到底是女人。好没道理。家康怎么会试探我呢?说话要注意分寸。”

听到信长粗暴的口吻,浓夫人稳重地点点头。她很清楚信长的性情。因为她说出了信长心中所想,才受到斥责。

“你认为家康根本不在乎小小高天神城?”

“是。您却不这样认为?”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你还未能识得家康的用心。”

“此话怎讲?”

“听着。”信长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夏天作战,不但士兵们容易疲劳,领民也不耐烦,故而必须反复斟酌。目前是五月,正是水稻茁壮成长的季节。若夏季的战争持续上三年,那么将土地贫瘠,领民陷入饥荒。不知胜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确实已连续几年发动战争。因此,即使只有八十里之隔,家康不出兵,也足以应付武田军。”

浓夫人内心虽不赞同,但仍点了点头。

“你认为家康谨慎、狡猾、自私,那却不是他的全部。他此次派人来求援,是为了试探我能否猜透他的心思。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您说得极是。”

“若我这时不派援军,将有何后果?即使高天神城陷落,甲州军攻至滨松、吉田城,也绝不会轻松取胜。他家康至多受点伤,损失一年收成,遭到领民怨恨,但尚可顺利撤退。你明白吗?”

浓夫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您真想冒着暑热出征吗?”

信长高兴地点点头,“如果不出兵,就会被家康笑话。但我不会开战,就当是率军游山玩水。当甲州军知道我军从西面开往滨松,他们无论多愚蠢,也不会从高天神城向我冲过来。这就是我和家康的比拼。他们父子等候在滨松城,我也带领着信忠,父子一起前去吧。”

浓夫人颤声道:“见谅。”她发自内心地向丈夫道歉。

“女人到底识浅。我要出征,便要让家康大吃一惊。”

“是,只要您一出兵,甲州军就会撤退。家康也这样想。”

“谁说我没有妙计?让家康开开眼界,让他知道我信长的厉害!”信长眯起眼,浓夫人则双手伏在地上。她知道信长已经胸有成竹。

“你又在揣摩我的心思了?”看到浓夫人那副模样,信长愉快地笑了。

“是。妾身想听听您的妙计。”

“这是决定我和家康一生关系的大事。他是想试探我的胆量和气魄,而我就展示出胆量和气魄。”

“那是自然。”

“阿浓,不要认为只派出援军就足够了,那只能让家康相信我是个值得信赖的亲家。”

“想必您不会满足。”

“必须让他明白我的实力和雄心。”

“不交战就可以让人知道您的决心和力量。究竟是怎样高妙的手段?”

“我要送一件家康最想要的东西。”

“家康最想要的东西?”

“对。这两三年连连征战,远江和三河地区面临饥荒。家康正在处心积虑,思考如何让领地不受战事破坏。如果我给正焦头烂额的家康送去黄金,他定会感怀不已吧。”

浓夫人不禁赞道:“真是妙计!”她的声音轻快得有如少女,“与战争相比,送一点儿黄金的代价要小许多。”

“一点儿黄金?”

“那么,您打算赠送二三十贯?若换成大米,会是多少石?”

“哈哈哈……”信长大笑起来,“阿浓,如果只送一点儿黄金,他会看透我的心思。”

“五十贯?”

“不要担心。我们的金库满满当当,正不知如何使呢。你刚才说的五十贯,也许接近家康的胃口,但我若送去两倍于此的黄金,他定会大吃一惊。我要让他感叹尾张的富庶。”

浓姬屏住呼吸,沉默了。一百贯黄金可以换取两万多石大米。这样赠送黄金,怎不是义薄云天?“大人。”良久,浓夫人才开口道,“您一向如此。现在不需担心阿德的事了,信康大概也已在悔悟了。”

信长调皮地盯着浓夫人,笑了。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德姬和信康的面容。信康好像在蔑视我信长?“好了。阿浓,水!”信长躺下身子,竖耳听着远处大堂内酒宴上的喧哗。

信长的推测没错。滨松城内尽管已作好迎战的准备,但家康每日只在天亮后将众人召集到本城前的大帐中,日落后又返回内庭,根本没有支援高天神城的意思。若轻易出击,反而可能刺激敌人,那将遭受更大的打击。家康现在只想等待织田援军到达,以挫败敌人的进攻企图,但他从未明言。

驻守高天神城的小笠原与八郎处,不断有密使前来请求支援。密使带来的书函,一天比一天措辞激烈。今日来的是与八郎的心腹向坂半之助,他描述了一番高天神城弹尽粮绝的困境。“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立下过战功的人力尽而死吗?我家主人希望得到大人明确的回答。”

家康颔首道:“你回去告诉与八郎,我马上派援军。”

“抱歉。”密使眼神凌厉,汗流浃背,“您的回答和前两次并无不同。”他驳道,“希望这次您清楚地回答,援军究竟何日何时抵达高天神城?”

家康仍不急不慢地点点头:“立刻派援兵。”

一旁的信康不解家康为何重复同样的答语,从旁插嘴道:“父亲,能否让孩儿先行出发?这样下去,小笠原与八郎与众位守城将士,会觉心寒。”

密使从信康的话中得到了勇气。“小小一个城池,从五月十二始,已坚持了一个月。”

家康没理会向坂半之助,对斗志昂扬的信康道:“这里岂容你说话!休要随便插嘴。”

“但倘若城池落入敌手,我们家将名声扫地。”

“我说过休要随便插嘴!”说完,家康又转身对着半之助,“将我的原话告诉你家主人,与八郎自会明白。去吧。”

听家康如此一说,密使也无可奈何。他面有怨色,望着家康那张深沉的阔脸,终于说道:“小人一定转达。”然后转身出了大帐。

“父亲难道在等待织田援军?”

家康看了看儿子,没有作答。

“如果织田军到来之前,高天神城就已陷落,父亲如何面对与八郎等人呢?”

“那就说我们败了。”家康面无表情,冷冷道。信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父亲肯定另有深意。他一向对父亲信任有加,家康也总是叮嘱信康要爱护家臣领民,但这次为何对高天神城坐视不管呢?

高天神城里,除了小笠原与八郎,还有久世三四郎广宣、渡边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本间八郎三郎、坂部又十郎等远州地区号称有万夫不挡之勇的武将;而且,还有家康派过去的大河内源三郎政局。

如果上述勇士悉数战死,高天神城落入敌手,那么对士气将是巨大的打击。想到这里,信康又问道:“父亲!如果高天神城就此陷落,众人都会寒心,都会觉得父亲冷酷无情,不值得信赖。”

家康望着信康。“战争并不仅仅是指战斗啊,三郎。”他开口道。家康想教给儿子很多东西,但考虑到信康的接受能力,终又犹豫不决。

“战争不仅仅是战斗?”

“面临战斗时,一定要牢牢控制住自己,不要贸然进击,而是要忍耐、等待,等待战机。在这方面,甲州信玄公最有心得。”

“您是在等织田军到来?”

“不!”家康摇摇头,抬首望着绿叶。湖上来的凉风吹得帐幕哗哗作响,绿叶不停晃动。他显得十分冷静。

“为什么要忍耐和等待?”

“你静下心来,仔细听听,这大好的天气,稻田里的禾苗正在茁壮成长。”

“不错。”

“如果踩坏了那些禾苗,就大事不妙了。如果今年的庄稼不能顺利收获,远州和三河一带将陷入饥荒。”坐在家康身边的神原康政笑了,他明白了家康的心思。

信康似懂非懂,“父亲是说,只要继续在此忍耐,甲州军就不会从高天神城向西挺进?”

“他们也许会来,所以,我们才要全副武装候着他们。”

“如果他们来了,禾苗一样会被踩坏。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让敌人无法来踩坏禾苗,岂不是更好?”

“糊涂!”家康皱起眉头,“关于此事,过后去向亲吉请教。”

“但这样下去……”

“你难道想不等织田援军,独自打退敌人?傻瓜!”

家康语气如此严厉,信康只得闭口不语。事实的确如此。年轻的信康对于德姬和小侍从之事,至今耿耿于怀,又怒又悔。看到信康不快地闭上嘴,家康又恢复了平和的语气:“三郎,你哪里想不通?说出来,我为你解释。”

听父亲如此一说,信康顿时爆发了:“孩儿不想借助别人的力量求胜,不希望接受别人的施舍。那样一来,我们就欠人的债。”

“你是指织田氏了,三郎?”

“他不是我们一族。”

“三郎,父亲与你想的一样。”

“什么?您不是在等待织田的援军?”

“不。”家康缓缓摇了摇头,“必须借助织田家的力量,我已经派人前去求助了。”信康不解地紧盯着父亲。

“织田援军到来后,甲州军自然就会撤退。只要甲州军退去,庄稼便可自然生长。这次战争,最大的胜利,不是要战事上胜利,而是要保证领民不陷入饥荒。你明白了?”

“但是……”信康探出身子。

“少主!”平岩亲吉从旁劝阻道。信康太固执了,更重要的是,绝不能在此泄露小侍从被杀之事。亲吉不得不提醒着些。但年轻的信康充耳不闻。“我理解父亲,但援军为何迟迟未到呢?”

家康环顾众人,指着目光灼灼的神原康政。“康政,说说,援军为何还不到?”康政却不看信康,道:“小平太以为……信长公是想不战而胜。”

“不战而胜?!”信康质问康政,“这样的援军即使到了,又有何用?”

“少主!”亲吉叫道,“如能不战而胜,那最好不过。”

“但即使不战,他们既来了,我们就欠人情义。我想知道,究竟有无方法不受外人恩惠。”

座中诸人顿时无语。信康的鲁莽,给原本团结和睦的队伍吹进一股不谐之风。

“主公!”本多作左卫门走了进来,正好打破了僵局,“派往政局处的使者回来了。”

“哦?你们都退下吧。”

“孩儿也……”

“对。三郎不能理解这次战斗。作左,带使者进来。”家康看也不看悻悻而去的信康,再次抬首看着头顶的绿叶,陷入了沉思。众人离开后,家康一直静静听着头顶的风声,直到作左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战争实在麻烦。他此时感慨良深。没有什么比战争更需要冷酷的计算、精确的判断,以及决断的勇气和魄力了。虽然高天神城不断有密使前来汇报情况,乞求援军,但家康仍不得不派人去监军大河内源三郎政局处,打探小笠原与八郎的动静。

“使者藤泽直八求见大人。”

“哦?”家康缓缓转身看着那个年轻人,“你进城了吗?”

“是。小人趁他们鸣金收兵时,扮成杂兵混了进去。”年轻人被太阳灼伤的额上还留有头盔的印痕,他双眼炯炯有神,单膝跪在地上,打扮得像个运送粮草的士兵。

“那么,敌人的奸细也可以这样混入城内?”

“正是。”

“政局说什么?可以坚持到织田军到达吗?”

“他有些担心。”

“担心?小笠原与八郎动摇了?”

“是。”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周围,“他好像向甲州方面送去了誓书,但详情无从得知。”

家康点了点头,“我知道誓书的内容。”

“大人知道?您已截获了吗?”

家康苦笑着与作左对视一眼。“我即便没有看,也知道其中内容。与八郎已经把他的不满和秘密尽数告诉了我。”

“啊……”年轻人一脸迷惑。

“他责问我是不是连他这样的武士都弃而不顾?他派人来说这些话之前,敌人已知道了他的不满。如果我是胜赖,也会利用这一点。与八郎会说德川家康冷酷无情,而武田胜赖则有情有义。总之,无非想让胜赖收留他与八郎。”

一直默默无语的作左忽然开口道:“与八郎好糊涂。”

“他不糊涂。他只知利,而不知义,且无自知之明,认为自己勇猛过人。政局说什么?如果与八郎变节,他怎么办?”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照大人指示,绝不放弃高天神城,请大人不要担心。”

“有劳你了。下去休息吧。”

年轻人出去后,家康看着康政道:“高天神城快要陷落了。”

“但不是人人都像与八郎那么糊涂。”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织田的援军就要到了。”

作左严肃地瞪着眼。

三四 弥四郎之计

在关于高天神城的问题上,德川家康的预测和织田信长的想法如出一辙。

小笠原与八郎长忠已经接受胜赖关于打开城门归顺武田的劝告,正在试图说服城内的主战派。而从岐阜城出发的织田信长父子的援军,则于六月十七抵达吉田城,十八日从吉田城出发后不久,就传来了高天神城陷落的消息。家康立刻亲自来拜望信长。信长的队伍已安顿好,在烈日炎炎的河滩上支开帐篷,正在歇息。看到家康,他从床几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认真地说:“唉!我们来迟了。”

家康比信长更加严肃:“您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我感激不尽。”

双方寒暄了一阵。家康率先起身,建议信长向吉田城撤退:“家康愿您撤回吉田城。”

胜赖已令横田甚五郎入驻高天神城,其主力正在撤退。因为信长援军的到达,他们没敢前去攻打滨松。正中自始至终不准备打仗的织田和德川两位大将下怀。

信长撤退至吉田城后,将带过来的黄金一并交给了家康,显示了自己的胆量和气魄后,于二十一日悠然撤回了岐阜。他故意没去见女儿德姬和女婿信康。

“胜赖肯定还会来。但只要有德川在,我就无须担心敌人从东面来攻。我们要和德川家处理好关系。”信长和儿子信忠并辔而行,满意道。他非常清楚,胜赖在这一战中看似取胜,实际上老臣宿将对他更为不满,其又向深渊走近了一步。

大贺弥四郎将信心十足的信长送到城外,内心却充满另一种满足和自信。弥四郎向信长通报了姓名,但信长根本没在意他,对他视若无物。

这一天虽烈日炎炎,但弥四郎认为信长这种人物,实在不该在马背上脱衣服。然而信长毫不在意,骑爱马驰向矢矧川,然后大大咧咧让马饮水。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背后弥四郎那阴冷的目光。这种人绝非大将之器,弥四郎想,走着瞧吧,你的脑袋早晚会被送到胜赖处。

“德川和织田两家相安无事。”信长对送他到矢矧大桥的家臣们豪爽地笑道,然后拨转马头去了。

弥四郎自有想法。在他看来,这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信长没在高天神城陷落之前赶到,是由于他的狡猾和失算。既然不愿交战,又为何率领大军远道而来?

弥四郎认为信长狡猾而又胆小如鼠,他迟迟未到,是害怕家康先有动作而落了下风。他觉得,若信长认为是其到来使得甲州军撤退,就更愚蠢得无可救药了。胜赖不是因为害怕信长而撤退,不过是为了展示甲州军神出鬼没的用兵之法,一会儿出现在美浓,一时攻击远江,突然又袭击长筱,攻打足助。因此,武田和德川家的决战将在武田军拖垮德川军以后进行。

如果信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该及时赶到高天神城,给甲州军以致命的打击,但信长却没认识到,他给家康留下黄金便撤回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当弥四郎听到信长援军到来时,曾经仰天长叹:糟!

如果甲州军在高天神城遭受致命打击,他弥四郎的所有梦想,都要化为泡影。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的他,只能终老于二十乡的代官位置上。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从背后袭击出兵远州的织田与德川联军,因此一筹莫展。

但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信长却大咧咧地顶着烈日撤退了;维系着他梦想的甲州军不但攻下了高天神城,而且将闻名远州的小笠原与八郎长忠等猛将收入麾下。从结果上看,无论如何,应是武田氏的胜利。

此后武田与德川战事胶着,至九月末,胜赖再次出兵远州,攻打滨松城,未克。明年二月,胜赖将再次出兵长筱。他遂于年末派遣密使来弥四郎处要求给予接应。

这天终于到来了吗?弥四郎开怀大笑。他等得太久了!

送密函来的,是弥四郎特意安排住在城下的人。他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还是先拜访筑山夫人吧。弥四郎踏着严霜出了府邸,但转念一想,又走向本城信康的卧房。信康是否知道接下来那场决定命运的一战?

为慎重起见,弥四郎想先到信康处打探,这也是他多年的心得。

信康正和四名侍卫在房内谈论战事,见到弥四郎,高兴地让他进屋,问道:“对于高天神城的大河内源三郎,你有何看法?”

“在下觉得,大河内源三郎是知情知义的真武士。”

“你也这么想?我倒不那么认为。”信康说完,又转身对着众人,“当然,我也赞许他挺身而出,反对小笠原与八郎开城投降的忠心。毫不妥协、坚持抗争确实是一个监军应有的德操,却不赞同他因为自己的主张而被投入牢中。同样反对投降的久世三四郎和坂部又十郎,却堂堂正正回到滨松。与他们二人相比,源三郎算是目光短浅。”

听到这话,弥四郎差点笑出声。信康现在谈论已成过去的高天神城陷落一事,本就显得十分可笑,更滑稽的是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和近藤一岐等人那副失落的表情。

高天神城陷落之际,渡边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斋藤宗林等随小笠原与八郎投奔了武田,而久世三四郎、坂部又十郎等在陷落的同时,则想方设法回到了滨松。据说只有监军大河内源三郎一人死守家康密令,坚持抗战,终于力竭被俘,投入牢中,至今无人过问。信康居然说大河内源三郎政局比撤回滨松城的武将们才智低劣。

弥四郎很清楚信康的为人和能力。在他眼中,信康实幼稚可笑。身陷囹圄的大河内源三郎定还坚信家康会夺回高天神城,因此誓死不变节,应该受到信康的褒奖,不想信康竟批评源三郎不如他人。

“大贺?”信康转向弥四郎,“只有活着回来,才能继续为主人效劳。你不认为假装变节,混出牢房后回滨松来,才是上策吗?”

弥四郎吃了一惊。“不,在下不这样想。”他掩饰住内心的慌乱,沉稳地笑了。

“那么,你也愿意在牢中待上几年?”

“那是自然,那才是武士应有的气节。”

“你果然这样想。哈哈哈,我输了。不,我没输,我和你们想法一致,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弥四郎内心狠狠咒骂着,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低下了头。“在下总算放心了。不愧是少主。”

“大贺,你认为胜赖接下来会从何处入手?”信康高兴地继续着话题。外面风声呼啸,快下雪了,但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年轻的信康满脸通红。“是滨松、武节,还是长筱?或者从美浓来进攻?你认为呢?”

“在下以为,是先取滨松。”弥四郎说完,打量了一眼众人的表情。

“哈哈哈,大错特错了!”信康拍拍膝盖,摇晃着身子大笑,“他们接下来定会先攻长筱。”

弥四郎身子猛地一颤:“少主怎会知道……”

“因为父亲已派奥平九八郎进了长筱城。”

“为何奥平贞能一入长筱,甲州军就会进攻呢?”

“傻瓜!奥平父子曾经投靠过胜赖,若让他们父子在长筱逍遥快活,胜赖的脸往哪里搁?”

“这么说,主公是经过思考之后才派他们去长筱?”

“那是自然。”信康点点头,“将敌人诱至长筱,然后给他们致命打击,这就是父亲的谋略。天正三年将会很有些意思。”

弥四郎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将奥平贞能父子送入长筱……”他一边说,一边在内心自言自语道:我赢了!

若家康是为了诱出胜赖,才命奥平贞能父子入长筱,胜赖的计划就可以成功地付诸实施。胜赖原就打算先围长筱,吸引家康的主力,然后和弥四郎里应外合,夺取冈崎。弥四郎觉得已不必再问——信康居然如此随便地谈论军机大事。

想到德川氏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弥四郎忽然可怜起信康来。自打小侍从事件以来,信康的性情愈加怪诞。为了不被家臣们蔑视,他经常就军机大事夸夸其谈,动辄发怒,妄自尊大。这种狂妄的背后,着实隐藏着对正室德姬及其娘家织田的畏惧。心中畏惧,却故意叫嚣,这正是虚张声势的表现。

几乎无人正面劝谏过信康。让信康这种无能之人来指手画脚,简直没有天理。弥四郎出了信康卧房,径向内庭走去。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在拜访筑山夫人之前,应该先去看看德姬的情形,弥四郎始终很谨慎。

自小侍从事件以来,德姬经常无端地恐惧,并剧烈发作。别说筑山夫人,就连菖蒲和下人们都不像是自己人。原有丈夫的关爱和小侍从的真心在支撑着她,但如今,小侍从已经死了,丈夫的情意也不在了。

今日德姬刚刚发作了一次。她苍白的眼睛里隐藏着恐惧,正让喜奈替她按摩。这时,下人松野前来禀报说,弥四郎来访。

“大贺弥四郎?”德姬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向喜奈投去求救的目光,“怎么办,喜奈?”

喜奈顿时一脸严肃:“难道有什么事?奴婢觉得您还是先见见他。”

“好吧,让他进来。”德姬慌忙理好头发,正了正身子。

弥四郎一直傲然走到隔壁房间,方才假装老实地伏到德姬面前。“今冬天气寒冷,看到少夫人身体无恙,在下就放心了。”

“大贺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探望,费心了。”

弥四郎郑重垂首道:“来年您该时来运转了。”

“时来运转?”

“今年当然也不错。到来年,主公就会知道,令尊是个多么重要的人。”

德姬看了看喜奈,眼前这个男人是串通武田家的背叛者,他的手段如此之巧妙,骗得信康团团转,以至德姬将真相告诉信康后,竟致小侍从被杀。如今,这个狡猾的刁人又来恭维她!

“少夫人,在下愧对主人的恩典。”

“大人言重了。”

“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在下以为,少夫人的心病归根结底,是因为筑山夫人。”

德姬纳闷不已。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她明目张胆的放肆行为自不消说,还唆使少主和菖蒲,使得小侍从被杀。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在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大贺大人,这种话不适合在我面前——”

“少夫人是要我慎言吧。但筑山夫人实在太可恶了,少夫人!”弥四郎猛地向前挪了挪,“我装作和夫人同流合污,终于探得一件大事,此事对于德川氏至关重要,不得不告诉您。当然,少夫人至孝,大概不愿听这些话。但请少夫人原谅在下的鲁莽,听我说下去。”弥四郎一边说一边紧盯住德姬,语气不容反驳。

“天正三年,恐是决定武田、德川和织田三家命运之年。值此关键时刻,筑山夫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她的愿望之一,就是报复令尊,以为今川义元公报仇;其二便是报复疏远了她的主公。”弥四郎看到德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便移开视线,继续滔滔不绝:“武田击败德川,她便可报复主公。武田、德川两军交战时,有情有义的信长公会前来支援德川军,那时就可将信长公诱至吉田城施以恶手。”

“……”

“真是异想天开,浅薄可笑!迄今为止,在下一直未对少夫人提及,单是默默埋在心底。但现在的形势证明,她的想法并非白日做梦。夫人的亲生儿子少主,逐渐受夫人的影响,已经成了她的臂膀。少夫人可能不愿听这些话,但在下仍然要说。一旦武田和德川开战,信长公定会率兵来救,若那时两家衰亡,就为时已晚了。因此今日先来告知一声,在下今后也会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弥四郎一口气说完,将视线对准坐在一旁的喜奈道:“喜奈。”

“在……在。”

“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本是夫人派来监视少夫人的,但对少夫人的感情逐渐占了上风。那很好,今后要密切关注少夫人身边的人事,保护她,有劳你了。”

喜奈顿时狼狈不堪,脸色红白不定。她确同情德姬,但弥四郎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难道真是为了监视筑山夫人而接近她吗?倒也不无可能;但形势一变,他的巧舌恐怕又要变化了。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请少夫人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还有,如果您能早日生下嗣子,少主就会回心转意。弥四郎衷心祝愿那一日早些到来。”弥四郎又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来。

风在屋檐上呜呜地响,德姬和喜奈仍一片茫然,甚至忘了送客。

弥四郎心情愉快地来到廊下。“现在该去见我的人了。”他喃喃着,向本城大门走去。如此一来,信长恐怕不会派援军了。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弥四郎回到府邸,他的心腹仓地平左卫门和山田八藏二人已等待多时了。难道他们也知道了密函到达的消息?正打算令人去叫他们,不意他们竟主动来了,弥四郎有些纳闷。

“你们二人又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他放下刀,走到火炉边。

“出大事了,大贺大人。”山田八藏到底性急,抢先开口道,“事情好像泄了,不可大意呀。”

“什么,事情泄了?”弥四郎问。

“就是去年做甲州内应之事。”

“你如何知道?”

山田八藏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恐惧地缩着脖子道:“筑山夫人的侍女琴女偷看了胜赖公送过来的密函,告诉了她父亲。”

弥四郎考虑了半晌方道:“不必担心。那密函写着减敬的名字,没有提及你们。”

仓地平左卫门紧紧盯着弥四郎,“不仅如此吧,山田?实际上,小侍从的被杀好像也与此事有关。”

“对,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小侍从透露给德姬,德姬漏给岐阜,然后从岐阜传回了滨松城。”

“当然,也许是琴女和喜奈之父泄露。”

弥四郎依然不屑一顾,面露微笑,“那些事即便属实,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我们想知道有什么法子。”八藏探出身子,美髯飘拂,豪气十足,“我们很担心。倘若事情真的从岐阜传到了滨松,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我本可以不让消息传到滨松,但既然你们这么担心,我们不如今年早早下手。”

“下手?”平左卫门嘟囔道。八藏急切地问道:“如何下手?”

弥四郎突然一脸阴沉,他用握在右手的刀把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索性将筑山夫人——”

“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又大笑起来,“我并不觉得她与我们一途。所以,若事情败露,就可将一切罪过推到她头上。我们可以主动将夫人做内应之事告诉主公,无论有无……”弥四郎又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然后眨了眨眼。

山田八藏和仓地平左卫门对视了一眼。

弥四郎大为不屑:这两个胆小怕事之人,只能以下级武士的身份终其一生。想到这里,他嘲弄道:“你们真扫兴。即使要杀筑山夫人,也不必那么惊讶。其实,我们不就是想取主公首级吗?既然有胆量取主公首级,夫人的性命就更不在话下。”

“大人言之有理……”

“不但筑山夫人,如有必要,我们还必须坦然杀了少主、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得了一国一城之主呢?”

弥四郎沉稳地说完后,取出密函给他们二人看。“现在已不是担心筑山夫人的时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月就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你们二人有何想法?”

山田八藏“嗯”了一声,仓地平左卫门则睁圆眼睛,盯着密函,二人都未回话。

“不要担心。”弥四郎仿佛自言自语道,“正月就要开始战备,少主大概会在正月下旬前往长筱。平岩、野中、久松和松平重吉都会随少主前去。留守冈崎城的便只是酒井雅乐助等人。因此即使织田家援军到来,信长公也不会进入这座城池。对此我绝对有把握。”

“哦?”平左卫门猛吸一口气,问道,“二月胜赖公会攻来吗?”

“那是自然。三月冈崎城就已成我囊中之物了……”

“既如此,”山田八藏打断了弥四郎的话,“还有必要杀筑山夫人吗?”

“没有必要吗?”

“夫人本就是胜赖公的盟友,若将来我们因此受胜赖公训斥……”

弥四郎无奈至极,但他还是控制住情绪。多么愚笨的人!必须说点什么,以让这些愚笨之人信服。

“八藏,你为何老是在夫人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好了,如果主公被俘后拉到我们面前,你不是也得坦然砍下他的脑袋吗?而且我刚才说的是,一旦有泄密的危险,才取筑山夫人的首级。只有死人不能说话。到时胜赖公追问起来,我们就说夫人可能将秘密泄露给家康,迫不得已才杀了她。不要担心,我马上召集大家商议事情,不要再说这些蠢话了。”弥四郎说到这里,欣慰地眯起了眼,忽然变了语调,“毕竟二月是决定胜负的月份呀。”

三五 回头是岸

山田八藏重秀走出大贺弥四郎的宅邸时,已过亥时四刻。

“了不起的人!”八藏在风声呼啸中自言自语道,“若不那样,断不能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当然,这种感慨是针对这天夜里的弥四郎而发的。弥四郎如同雕塑般冷峻,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同谋的所有问题,并告诉他们如何应付各种意外。八藏现在也完全赞同除去筑山夫人了。

纵使筑山夫人没有将计划泄露出去的可能,也必须在事成之前将她除掉,这是她的命。

其一,是夫人和弥四郎有奸情。而且,夫人为所欲为,天生任性,一旦有不遂心的事,就有可能癫狂地将所有事情抖出。奸情暴露,弥四郎将无立足之地。

其二,夫人乃信康生母。事成之后,将武田胜赖迎进冈崎时,夫人必会在胜赖面前为信康求情。如果和弥四郎并非一条心的信康做了冈崎城主,那么对弥四郎等人没有任何好处。

因此,不论事情泄露与否,在胜赖进城之前,必须除掉筑山夫人。弥四郎面对小谷甚左卫门和八藏的疑问,给予了非常明确的回答。“纵使不留在冈崎城,信康也要分我们一杯羹,你们应该知道。为了消除后患,我们不能放过夫人。”

山田八藏来到自家屋外的大榉树下,回想起弥四郎充满自信的面孔,仿佛打气似的自言自语道:“我们的确赢了!我们要成为这座城池的主人了。”这种感慨并非八藏独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弥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弥四郎计划周密,无懈可击,但八藏内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就是为了努力驱走忧虑。他不能否认自己胆怯,但赶不走的阴霾却与胆小无关。

“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责着,站在家门口,道:“我回来了。”

里面并无回应。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顾三个孩子,又要忙于家事,恐早已进入了梦乡。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可怜!再过两个月,他八藏就可能成为西三河地区某个城池的城主,这种事他从未想过。而到时,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边想边拉开纸门。一旦有人称他大人,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阿常吗?成为城主后,想必有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许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紧张。“我回来了。”他放低声音。

家中只有一间客室,一间卧房。昏暗的灯光下,阿常和三个孩子对即将到来的幸福一无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惊恐地拍着自己的脸。一个孩子将头埋进妻子的胸前,一个孩子大咧咧张开两条腿,另一个则仰面朝天,神情傲慢。“真像猪窝!”但孩子们荡漾着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八藏的心,那么温暖。

“父亲……”脸朝上睡着的二女儿忽然道,“您怎么起来了?”但这只是梦话,后边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这孩子又梦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弯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孩子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子,仿佛要笑,嘴角动了动,大概又做好梦了。

八藏不愿意就此睡去,他在枕边坐下,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熟睡的模样。

“她们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有身份的人……”想到这些孩子们也将呼奴唤婢,穿红戴绿,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贺弥四郎的话:“主公也和我们一样。他祖先德阿弥不过一个乞丐,乞丐和足轻武士有何区别?只要生来就有胆量、有能力……”

八藏在内心默默说,我有能力和胆量,你们的父亲不会永远这样沦落。

这时候,阿常微微睁开了眼,张了张嘴。被阳光晒黑的脖子、裸露的洁白的胸脯,给人动物般的感觉。八藏突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瞬间袭遍全身。这个女人有资格做城主夫人吗?

阿常如同一件穿旧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劳作,似乎再也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温暖,但放在人群中,却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挥下人和应酬丈夫同僚的大贺弥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没有做城主夫人的好运,这种感觉让八藏狼狈万分。因为这个女人和八藏的命运紧密相联。难道他做了城主,这个女人却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里?

八藏悄悄伸手取过阿常枕边的镜子,端详自己。镜子里是一张豪杰的面孔,但与那飘拂的美髯对比鲜明的,却是一双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没有那种好运,又当如何呢?难道说事情会败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却仍不能出人头地?

想到这里,八藏觉得不但是妻子,连孩子们也一脸晦气。“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

“您说什么?”阿常终于睁开眼,微笑道,“我眼角发痒,原来是您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说什么呀?!好像我是个虱子。你这人。”

“嗯……”阿常背过身子,又要睡去了。

“如果家里有五六个下人来供你使唤,你觉得怎么样?”

“啊……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不,我今晚有事问你。快醒醒!”八藏加重语气,叹了一声,因为阿常开始打鼾,“猥琐的女人,只合在贫苦中度过一生。”

“啊……您说什么?”

“我说让你起来。”

“怎么了?您忽然如此大声。”

“我问你,如果家里有几十个下人,你觉得怎么样?”

“几十个?”阿常十分惊讶,“您又从大贺大人那里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您听着,那人不过只在口头上逞强。”她干脆地说完,慢慢坐了起来。

“不许胡说!”八藏训斥道。但阿常却并不生气。“即使不这样说,他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您对他有用时,他会甜言蜜语;一旦对他没了用处,他连理都不理你。”

八藏顿时沉默了。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弥四郎说到杀筑山夫人时那种冰冷的表情。既然连愚蠢的女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此事的确不容忽视:弥四郎的确冷酷。对他没有用的,立刻弃如敝屣;挡住他去路的,马上格杀勿论。一直令八藏惴惴不安的,不也正是弥四郎的冷酷无情吗?

“睡吧,睡吧。”不知为何,八藏又斥责起来。

“真是怪人。一本正经让我起来,现在又让我睡下。”

“天亮还早,睡吧睡吧。”

阿常乖乖躺下了。八藏不觉也背向阿常,在孩子们中间躺下了。“熄了灯。太刺眼了。”

阿常依言吹灭了灯,不久又响起了鼾声。八藏默默凝视着黑暗。我们的运气和大贺弥四郎的冷酷无情有什么关联吗?

“有!”另一个八藏在黑暗中回答,“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不必给无用的男人加官晋爵。既如此,照弥四郎的性格,要么杀了你,要么将你抛弃。”

听到这个声音,八藏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与其落个被杀被弃的命运,不如继续效劳于祖祖辈辈就侍奉着的德川家——我错了。本可以平安无事,却偏偏妄想去做什么城主!如果被抓住腰斩,将如何是好?

第二日,八藏早早起来,到院中水井边上,用凉水浇头。此际,天气分外寒冷,他冲洗完毕,用手巾擦干了身子,感觉体内在燃烧。

他不想被妻儿看见,盘好湿漉漉的头发,点起松明,坐到佛龛前,默默地祈祷着。但他的妻子并未意识到八藏内心有多混乱。

孩子们都起来后,山田八藏重秀立刻匆匆出了家门。经过一个晚上的思量,他觉得为了妻儿计,应该去争取家康的宽恕。

本城一个人影也无。

信康正从靶场回来,刚要迈入大门时,八藏突然迎上去叫道:“少主!”他跪在地上,声音大得颤抖,“山田八藏重秀有事需要单独向少主禀报。”

到了厅上,信康一边擦汗,一边笑容满面看着惊魂未定的八藏。“你好像在发抖。”

“是。小人有大事禀报。”

“因此你才发抖?哈哈哈……好了好了,究竟是何事?说吧。”信康挪了挪火盆,朝对面努努嘴,“大胆说吧。”

“是。少主,城内有通敌的叛徒。”

信康顿时变得表情严肃。“是这事?”他看了看左右,“是否和大贺弥四郎与母亲有关?”

“是……是。少主已经知道了?”

“此事不许你再提。你心胸狭窄,嫉妒弥四郎出人头地!”

“您误会了!少主,这件事千真万确。小人假装与他们一伙,和他详细谈过……”

“住口!”信康怒喝道,“弥四郎真想谋反,你以为他会找你商量?浑蛋!是你自己太蠢,才被戏弄了。退下!”说完他猛地起身,匆匆换衣服去了。

八藏半晌无语,呆呆坐在那里。弥四郎说事情定能成功,现在看来的确不假。信康竟如此信任弥四郎,八藏不禁佩服起他来。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信康可能将弥四郎叫来对质。

八藏悄悄站起身。再有两个月就开战了,一旦交战,这座城池……想着想着,他几乎站立不稳。好,那我去告诉筑山夫人,因夫人会首先受到威胁。

八藏下定决心,向本城大门走去。

“八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吗?”是近藤一岐,他刚刚进城,迎面走来。

八藏知道,近藤一岐虽是个下级武士,却正直孤傲,即使是上司说的话有错,他也会当场激烈反驳。据说他因此被视为怪人,终不能出人头地。看到正直的一岐,八藏忽然心中一动。“近藤,我正想找你。”

“哦?你找我?好稀罕。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假豪杰。”

“不要出口伤人。我不是真豪杰,但也不打算扮豪杰,不过胡须多了些而已。”

“哈哈哈,你倒实话实说。不过你也过于小心谨慎了。说得过分点,你就是胆小鬼。既然你有话对我讲,我也不会拒绝。你准备在哪里告诉我?”

“到持佛堂外吧。”

“你很冷吗?你脸色有异,好像有心事。好,走吧!”

太阳出来了,结霜的枯树枝头不时传来小鸟的叫声。“是麻雀,可真耐寒。”

“近藤,听说年后就要和甲斐决战,可有此事?”八藏试探着,他想知道,这个和弥四郎性情迥异的男人对弥四郎所说的事知道多少。

“这次的决战将会很激烈。”

“不错……”

“我近期会去滨松,有幸加入主公的主力。”

“真羡慕你。实际上,我想和你商量的正和此事有关。”

二人出了本城,向右转,来到持佛堂石墙外。这里处处是光秃秃的树,阳光照到石墙上,十分温暖。“和来年决战相关的事?难道你也想加入主公的主力?若是那件事,免谈了。我可不欣赏你的武勇。如果推荐无武勇之力的人去担重任,就是对主人的不忠。”

“你又开始挖苦人了。”但八藏却在近藤一岐的挖苦中感到安全,他在树桩上坐下,“近藤,我觉得在这座城里,只有你对主公忠诚,才对你讲这件事,希望能听到你的意见。”

“你怎么如此严肃?好了,我会耐心听你讲。”

“多谢。城里有人密谋背叛,和甲斐军勾结。”

“背叛?噢,山田,说这种话可要慎重。是谁?”一岐目光灼灼。八藏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大贺弥四郎,他要在主公和少主前往长筱时,引胜赖入冈崎城。他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什么?!”一岐突然用手按住八藏的肩膀,“你再说一遍。如有丝毫隐瞒,我杀了你!”

八藏拨开一岐的手。“你……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一岐。”

“目光短浅?你经常出入大贺府邸,我早就看在眼里,真想唾你一口。”说到这里,一岐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不能吓坏八藏。这个胆小鬼虽无情义可言,却相当精明。他时刻都在算计,若因为讨厌他的心计而听漏了最重要的事,确是目光短浅。“可恶。”一岐重又坐下,“山田,你本和大贺弥四郎狼狈为奸,如今又想背叛他。好,我不追究你。念在你尚知悔过的份上,我不再怪你。”

“但愿如此!”八藏顺从地垂下头,“我接近大贺大人出于多种考虑。”

“理应如此。”

“这……我曾和他商量这次阴谋。我很震惊,立刻告诉了少主,但少主根本不予理会。”

“什么,你告诉了少主?”

“对。就在方才。但少主说我被大贺弥四郎愚弄了,他若真想谋反,不可能将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诉我。”

近藤一岐紧紧盯住八藏:他没撒谎!近藤也曾风闻弥四郎和筑山夫人的关系,菖蒲和德姬的纠葛。但刚烈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过问这些事,便一直假作不知。但今日之事,既然涉及谋反,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哦,少主不相信你的话?”

“近藤,少主定会将这事告诉大贺大人。弥四郎定会说是我胡言乱语。那样一来,不但我的忠心无从体现,还会被大贺取走性命。”

近藤一岐感到一阵厌恶,他真想向愚蠢的八藏脸上吐一口唾沫。这个男子前来找他,还是因为恐惧和心机。如果信康不相信弥四郎会谋反,八藏就会被弥四郎处死。

“这很难办。”一岐努力控制住内心深处的厌恶,伸手猛地拍了拍八藏的肩膀,“好,我信你。我肯定会让你的忠心得以体现。你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跟弥四郎周旋。听好,如果被弥四郎发觉,你的性命就没了。让背叛他的人蒙冤死去,这可是弥四郎善玩的把戏。”

“这……我觉得得到了巨大的支持。”八藏眼睛湿润了,他垂下头。

近藤一岐和山田八藏分手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进了冈崎城。这一天,他没和任何人讲一句话。新年将至,城内处处热热闹闹,但静下心仔细感受,会发现冈崎上空的确漂浮着不吉的妖气。这座城池在迎接当年的元康时,可不是这种气息。一岐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家康,是那么朝气蓬勃、谦虚随和。

那天,一岐去圃中锄草。那时冈崎人还非常贫穷,除了战备和公服,一切无不从简。那时的一岐,甚至比农夫还要寒酸。他的头发是用草绳扎起来的。巡视领地的家康正好经过他面前。一岐没有抬起头,他不是为贫穷和寒酸而羞耻,而是不愿意让家康为家臣穿着如此寒酸而难堪。但家康却向他打招呼,还故意停下脚步。一岐气愤不已,家康本可以默默经过的……

“明知我从此经过,却故意扭过头。难道心里有何不满?说来听听。”

听家康这样说,一岐只得从地里走出来。

“小人只不过不忍让您看到家臣如此贫困。”他抬起头怨恨地看着家康。

家康一愣,屏住了呼吸。“好,好好干。我记下了你说的话。”说完,他已经泪光闪烁。

第三年,他赏了一岐五十贯领地。那时,一岐相信冈崎上下同心。虽然很贫困,但互相信任使得城内充满活力,人人笑容满面。但现在,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腐朽之气。难道是少主的任性造成了这一切?难道是因为部下与信康无法心心相通,而导致气氛沉闷?

一岐想,倘若我马上去见少主,将山田八藏的话告诉他,他会听吗?不,恐只能得到和八藏同样的回复。

此事对信康没用,家康也可能暂时不会相信。因为大贺弥四郎依靠他的聪明才智死死抓住了德川全族的心。究竟该怎么办呢?近藤一岐苦闷起来。

在战争快要来临的正月十二,一岐动身前往滨松城了。

三六 东窗事发

这日,家康路过雄踏村中村源左卫门家,终于见到了阿万为他生下的孩子。

当然,这并非正式见面。狩猎归来途中,家康路过源左卫门家,在走廊下喝茶时,看到了源左卫门妻女抱过来的于义丸。于义丸一手拿铃铛,一手拎鬼面具,坐在家康面前,惊讶地看着父亲。

“长大了。”说了这一句,家康再也未曾开口,他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慨。为了不让筑山夫人大发雷霆,家康不得不将儿子放在城外。他本想抱起孩子,亲吻一下他的小脸,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感情。今年将和武田氏决一雌雄,他不能只沉浸于父子亲情中。

天正三年正月初二,家康在城中举行了连家臣们都瞠目结舌的盛大能乐表演,场面极为壮观奢华,他是为了让家臣们好好享受一番。“今后就将这样的表演作为我们家的惯例。”这让家臣们大吃一惊。

身为大将,必须比普通将士更加辛苦和努力,不然,就不能统率他们,家康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一旦战争开始,又将有无数的将士告别妻儿,战死疆场。现在决不能沉溺于亲情,家康满怀歉意——原谅我,于义丸。

“带他去别处玩。他看到陌生人,眼神可真骇人。”他让源左卫门之妻带走了于义丸,“源左卫门,三郎好麻烦,无论如何要我见于义丸一面。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没有兄弟。”

“少主看重手足之情。”

“不不,非也。这话若出自足轻武士之口,倒可以说他是有情有义之人,但身为大将,却不该说这话。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来见于义丸吗?”家康虽这样说,却认为在此事上,信康是对的。如不是信康反复催促他,家康可能仍不会到源左卫门家中来。

走出源左卫门的家,家康遥望着滨松城。我某日也可能会战死沙场——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寒而栗。

他来见于义丸,其实是害怕在这次战役中身有不测,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家康一边想,一边纵马到了村边。就在这时,忽然从罗汉松丛中钻出来一个人,在家康马前跪下了。

是从冈崎城赶过来的近藤一岐。

家康勒住了马。

“大人!在下近藤一岐。”

家康不安地仔细确认过,才放下心。“原来是一岐。倒吓了我一跳。”

“在下奉命从冈崎城赶来滨松,途中听说您正在狩猎,便在此等待。我来给您牵马。”

跟在家康身后的本多作左卫门道:“一岐仍是老脾气。主公,就让他牵吧。”

“好,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一岐就猛跳到家康马边,揽起缰绳往前走了。能够在这里见到家康,是很好的机会!但关于弥四郎谋反一事,究竟该从何说起呢?一岐心中迷茫得很。

“一岐,冈崎城战备如何?”

“啊。这……本来一切就绪……”

“难道有何疏漏之处吗?我已将粮草之事放心交给了大贺弥四郎。”

“大人,关于大贺弥四郎,在下有几句话要说。”

“哦,大贺弥四郎的事?”家康在马背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弥四郎不能像你们一样在战场上厮杀,但他这种人也不可或缺,因为两军对垒时,巩固后方也很重要。你有什么话,到滨松再说吧。”

“是。”一岐吞下了后面的话。

大人果然也被弥四郎蒙蔽了。但一岐对于弥四郎谋反一事深信不疑,不能再保持沉默。

自从在山田八藏处听说这事,一岐为了确定真伪,可谓费尽了心思。“将你的同伙召集到你家中商议。”他命令八藏。

弥四郎没到八藏家中来,但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二人过去了,不断和八藏就胜赖入城之事发议。一岐藏在地板下,一一记下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如家康不信,一切都是徒劳。

“一岐,关于弥四郎的事,你不要太在意。这次战役,最重要的是杀敌,但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拨算盘也很重要。除了他,冈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家康本想问信康夫妇感情如何,但一岐认为家康好像不愿谈论内庭之事,于是未作回答。

“没有其他问题吗?三郎和阿德感情可和睦?”

“还好……还好。”一岐鼓励自己,现在必须表明一切,否则就来不及了。武士并不仅仅只是战死沙场,索性拿命一博。“关于此事,请容在下回城后仔细禀告。”

“你要说三郎夫妇之间的事?”

“是……是。”

“好,你晚饭前到内庭来。”

一岐一本正经低头致意。但很快,他又自责起来。他在战场上毫不畏惧,却害怕说人恶言。如何才能克服弱点,努力说服对方呢?一想到需要运用口舌,一岐反而没了自信。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进滨松的。

一岐到了滨松,来到指定的房间,脱下草鞋。“还是没有合适的办法呀。”他为难得几乎流下泪来,在暮色中席地坐下。若家康不让他说,一岐便将失去告发弥四郎的良机。

约戌时,一岐皱着眉,昂然走进本城内庭。家康已用完饭,进了浴房,但一岐声称事先已约定,径直来到休息室坐下。

“大人说您今日可能累了,就不见了。”阿爱说。但一岐马上回敬道:“一岐没有那么娇嫩,放着如此重大的事不管就喊累!”语调如此激烈,阿爱只好沉默了。

“哦,一岐来了?”半晌,家康满面红光地走出浴房。

“大人!”一岐睁着骇人的眼睛。

“怎么?三郎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少主的事!请您今晚杀了一岐吧。”

“你说什么?让我杀了你,你做错了什么?”

“不,您真是眼瞎耳聋!”

“一岐!”

“不要打断我!在下已下定决心,只要您听我说完,自任您处置。大人如此愚蠢,竟要封住属下的嘴,不让人谈论弥四郎的事,真是个睁眼的瞎子!”

家康不快地皱着眉,靠在扶几上。“一岐,你好像和弥四郎发生了矛盾。好,我会满足你的愿望,杀了你。”

“希望如此。在杀我之后,希望您去抓了弥四郎。”一岐声音高亢,眼睛浸满泪水,“无论我们怎么说,少主充耳不闻,大人也不当回事。在下已经作好了准备,只要您在杀我之后抓捕弥四郎即可。”

家康呆呆凝视着近藤一岐。“不要胡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来。”

“那么……”一岐更加亢奋,“我说弥四郎企图谋反,这没有错。他想入非非,以为自己和您是一样的人,他说您做得了大名,他就没理由做不了。”

“浑蛋,那不是谋反,那是诋毁。这二者怎能混为一谈呢?”

“并非诋毁。他不断那样想,那样说,并将其付诸实施。大人和少主发兵至长筱时,他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然后从足助将胜赖引进冈崎,凭借冈崎抵挡织田援军。而您失去旧领,便会逐渐覆灭。这样重大的事,大人竟视而不见。我说您愚蠢,何错之有?”

“没人说你有错。”家康表情严峻。近藤一岐一向不撒谎。他急于道出事情真相,眉宇间流露出的凄厉神色仍让人备感武士的风骨。但家康还是不允许他胡来,大声呵斥道:“一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不是说弥四郎谋反吗?”

“是。您如果不信,可以杀了我。”

“谋反靠一人怎么行,他定会有同伙。你查过了?”

“那是自然。在下虽没有调查得一清二楚,但知道为首的是弥四郎,其下有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倘这样下去,一旦开战,如何是好?”

家康不知想到什么,向坐在身后的阿爱努了努嘴。阿爱出去后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神原小平太便过来了。

“你们二人带他去审问。这家伙头脑发昏,我早晚会杀了他,你们带他走,将他说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

“是。”小平太一本正经垂下头,抓住一岐的右手,“一岐,起来!”作左面带笑容,“好了,一岐,起来吧。你如果有话要说,我们自然会听。这是我们贴身侍卫的责任,你不要打扰他人。”

大喊大叫的一岐被二人带下去后,家康纳闷地开始换衣服。弥四郎谋反!家康不敢相信,但他更不解的是,一岐为何这样无端中伤弥四郎?

最让家康惊讶的,是一岐说的那些细节。如要将冈崎城送给别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家康率主力奔赴长筱城之际。一岐还说,信康出征后,弥四郎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如不是蓄谋已久,不可能有这么多细节。

“我到外庭去。今晚大概不回了。”家康换好衣服,对阿爱道,然后径直去了外庭。“万千代,去告诉大久保忠世,说我有急事找他,让他连夜赶来。”

来到外庭,家康依然在思索。时已过戌时四刻,除了厨下时而传来些许声响,宽阔的城内鸦雀无声。没有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出使织田家的吉田城代酒井忠次回来,等待武田胜赖出动。阿龟的夫婿奥平九八郎已经率精锐部队进入长筱,应当万无一失。

静悄悄的城内,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大久保忠世的咳嗽声。“主公,您叫我?”

“忠世啊,进来。”

“已经深夜了,主公有急事?”

家康没有立刻回答,等忠世靠近炉旁,才说:“不错……”

“什么?”

“大贺弥四郎要谋反。”家康说完,紧紧盯住忠世。

忠世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在下不妨直说了。他正是那种奸人。”

“你何出此言?”

“因为他,许多老臣不能向您禀报实情,众人都说您被那妖人迷惑了。”

家康认真地记住了忠世的话,但表面依然十分轻松。

“哦?竟有此事。忠世,你明日一早立刻回冈崎城,去搞清事情真伪。和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好好商议,不得跑了一个谋反者。另,你可以带渡边半藏一起去。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同伙有小谷甚左、仓地平左等人……一群浑蛋!”

忠世一一记下。“在下明白。我抓住他们后,再等候您的示下。啊,如此一来,家中也可平静了。”

忠世的回答让家康觉得弥四郎的谋反是板上钉钉,不禁又疑惑起来。

这日,弥四郎进城后,立刻巡视了粮仓。他命人夫将粮食装进粮车,准备于近期运往滨松城。“辛苦众位了,辛苦了,少主今日要来巡视,你们要加把劲呀。”

少许的阴霾遮不住明媚的阳光,弥四郎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甚至将鼻子凑近樱花蕾,投入地闻着。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大人从滨松赶来。大概是来催促出征。他随时可能令我们运粮,你们要尽全力,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弥四郎正兴奋地说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啊,原来是大久保大人。”

“弥四郎,你还是那么卖力。阿松和孩子们可好?”弥四郎之妻阿松原本是大久保家的侍女,所以忠世问话非常随便。

“托您的福,他们都好。您是否马上回滨松?”弥四郎打量着一副行旅打扮的忠世和三个随从,问道。

忠世对弥四郎的沉着既觉愤怒,又感到可笑。“事情办完后,马上就回去。主公还有许多事情要吩咐我办呢。”

“您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祝您旗开得胜。”

“仓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抓住,已被斩首了。”

“啊……哪个仓地平左?”

“是被今村彦兵卫和大冈传藏二人所杀。小谷甚左在渡边半藏前去抓捕他时,从后门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弥四郎表情的变化。弥四郎的脸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但嘴角边却渐渐显露出大胆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全家老小交出来吧。那样,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仓地、小谷等人的同伙?”

“不,不是同伙。你是首谋,他们不过是小鱼小虾。领头者就该有领头者的能耐和模样吧。”

弥四郎突然放声大笑:“您弄错了,我是发现仓地平左有反常之处,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内情呢。”

“弥四郎!”忠世沉下脸,“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样骗人了。你还不知道吧,少主的侍卫昨晚潜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说到这里,忠世猛地向后跳开四五尺,因为弥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吗,弥四郎?”后跃的同时,忠世向身边三人递了个眼色。一个随从立刻跳到弥四郎身边,挥刀猛拍其肘部。弥四郎手腕一软,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他正要再次挥刀,那刀却当啷掉到地上。

“识相点!”

“让你好看!”

虽然精通算计、善辩,又有城府,但论武艺,弥四郎却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声呵斥时,弥四郎已被三个随从反扭了双手,以脸抵地。

“好了,将他的全部家小绑了,关进酒谷的牢中。”

弥四郎已经不再抵抗。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脸色苍白,膝盖剧烈颤抖。

“走!”忠世的随从用绳子抽打着弥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该有所醒悟。”忠世说完,率先迈步走了。

不知何时,人们已经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仓门口围成了人墙。

“不要停下。”

忠世听得那声音,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希望早日结束战争,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才终于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们没有任何关联。你们不要停下,继续干活。”

忠世听到弥四郎的声音,顿时一愣,内心一阵感慨:他的确罪不可恕!弥四郎的话似是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完,终于能稳住脚步走路了。

太阳被云遮住,大牢入口处,绿色的青苔格外显眼。牢门已打开,等待着被捕的人。弥四郎苦笑着钻了进去。刚才他还认为忠世只是过来催促军粮,还沉浸在做冈崎城主的美梦中,转眼间,就变成了阶下囚。

“我有话和他说,你们在外边候着。”忠世说完,随弥四郎进了牢房。

这座牢房建筑在罕有人至的悬崖边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围上栅栏。里边大约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铺上了地板。

弥四郎进去后,立刻走上地板,面对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给我解开绳子,这已经是监狱之内了。”

忠世对弥四郎的傲慢感到愤怒,但还是默默给他解开了绳索。“弥四郎,你有何可说?”他在不远处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败露,不要再勉强为自己开脱。你身后还有阿松和儿女们。”

听了忠世这番话,弥四郎的眼角痉挛起来,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眼望着牢门外边。

“现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么话要转告阿松的?”

“……”

“为何不说话?弥四郎,你没有话要转告吗?”

“七郎右。”弥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战场厮杀时,想过妻儿吗?我弥四郎不是那种放不开的男儿。”

忠世再次怒火中烧。这浑蛋如今还自以为是!阿松和弥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妇,他们都是足轻武士之后,经过无数的努力和奋斗,终于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可谓患难夫妻。而且,弥四郎最近纳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没责备弥四郎,还将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当作亲生子一般抚养。弥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你真的无话需要转告,你不觉得内疚吗?”

“……”

“阿松为了家庭尽心尽力,连你的爱妾都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真是白费心机!”

“不必说了。”弥四郎轻声笑道,“七郎右虽善于在战场上厮杀,却好似不明白人生这个战场。”

“你说什么?”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赌场,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执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费心机,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费心机吗?”

“你竟对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无感激之情?”

弥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恩情?他毕竟教给我人生的智慧,给了我力量。”

“你这话言不由衷,弥四郎。”

“哈哈!我这话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来就是大久保家的继承人,但我却是个头结草绳,大部分时间在田里度过的足轻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说:足轻武士没有忠义可言,只有出人头地的贪婪欲望?”忠世不禁探身训斥道。弥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实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象中愚蠢无知得多。你难道真有勇气听我说出心里话?”

忠世紧紧盯着弥四郎,他怀疑眼前这个人疯了。“你要么腰斩,要么车裂。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那么你是愿意听了?”弥四郎还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刚才所说,并无讽刺之意。开始侍奉主公时,我内心充满对他的崇敬和畏惧。但不久,我就发现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辈。”

“他们不及你?”

“是。你先听我说。主公和我们一样,会饿,会喜欢女色、领地、金钱、大米和荣誉,疏远不喜欢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普通。不,更确切地说,让我意识到主公实乃普通人的,是筑山夫人。”

“弥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狂笑起来,“所以,我担心你是否有勇气听我讲下去。我已经作好了被处以极刑的准备,无须在意任何人的反应,我的话绝对真实。可能你会受不了,但这些话你却轻易听不到。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我曾经肆意玩弄筑山夫人,但后来发现,她丑陋、可恶,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弥四郎,你还不住口?!”

“不,为什么住口?我和筑山夫人同床共枕时,想到主公连这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顿时觉得主公也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很可怜、悲哀……不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会觉得少主是那么可笑。这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尽忠?……唉,一旦抛开了主从关系,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这个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这个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谈论自己如何与筑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认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时产生了谋反的念头。

也许是弥四郎故意撒谎以羞辱家康,但现在的忠世无暇去想那么多,他现在只想撕碎对方。

弥四郎集家康宠爱于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铁骨铮铮的正直老臣显得愚蠢,夫人和儿子也显得那么可笑。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弥四郎?”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来,弥四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弥四郎恶毒的话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忠世的脚。若说这是小人的弥天大谎,但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可信;若说这是最后时刻的自暴自弃,弥四郎的思路又那么清晰。

“我为何没勇气听下去,你还有话要说?”忠世问。

“你只要有勇气听,我便继续讲。你一生都不可能听到这种真话了。”弥四郎非常冷静地回道。

“也就是说,让你生起谋反之心的,不是出人头地的欲望,不是忘恩负义的本性,而是筑山夫人?”

“不要那么简单地下结论,七郎右。我只是说,由于主公和夫人,我终于得以睁开了眼睛。”

“你还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于有今日这样的结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浅薄。”弥四郎轻大笑,见忠世不语,又道,“我要说的就是,无论主公、夫人,还是家老,都是平等的。当认识到这一事实时,我的想法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公能够拥有三河、远江之地,我弥四郎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让主公和少主成为我的家臣。你懂吗?主公深信自己能胜武田,不断发动战争。但战争不过是白费心机,只能为领民们带来灾难。若论武勇,主公可能胜人一等;但论心计,我胜他多矣。在我看来,武田家胜券在握,而主公却败局已定。所以,我且让武田赢得这场战争,以免更多生灵涂炭,救百姓于水火。我的真实想法,你能解得几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话来。有朝一日让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之尤!弥四郎定是因为事情败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愤怒终于变成了笑容,“你是这世上少有的知恩图报之人,竟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对。”弥四郎点点头,“不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话,还可救你们的性命。你们是主公身边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声大笑,但他的脸变得僵硬起来,“哼!难为你还为我考虑,哈哈哈,可笑。”

弥四郎扭过头去,“你并不能懂得我。”

“不错。我特意来此,耐心听你说话,是考虑到你的妻儿可怜,希望能为他们带一句话。但你竟如此无情,将毫不知情的他们作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弥四郎不愿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让我和阿松各奔东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获救。一旦阿松获救,我就可以为孩子们求情。这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但弥四郎依然不为所动,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涂。”

“什么?”

“好了。对于人世的认识,我弥四郎远比你高远。我绝非那种一旦事情败露,还千方百计弥补的无能之人。你让主公随便处置我们吧。”

忠世站起来,默默将刀插在腰间,然后忽地挥起右拳,击中弥四郎的脑袋。“我这是代你的妻儿惩罚你。”

“哈哈,真是黔驴技穷啊!”

“我对你再无话说!”

“好。主公可以随便处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主宰……”

“你还有废话?”

“你若不想听,便不要问了。不过最好请你静下心听一听。告诉主公: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裁决,而是让所有领民来作决定,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要取我弥四郎的人头。”弥四郎望着气愣的忠世,得意扬扬,“即使主公处死了我,我的忠义之心也不会被埋没。基于我给他的教训,将来他定会迅速成长。如果没有我,他便无法更快实现其野心。你回去告诉主公,我弥四郎以全家的鲜血,祭奠主公的大业。”

这时,弥四郎头上又挨了一击。那是忠世实在忍耐不住,给弥四郎的一记重拳。“奸人!”忠世尖声吼叫着,朝弥四郎脸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弥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脸颊的唾沫。“大贺弥四郎……”他对自己说,“东窗事发了。不过就差一点儿,哈哈哈……”

三七 嫁贼随贼

弥四郎的妻子阿松对于城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用人者,必须能被人用。她经常这么说,也一直身体力行,今日她照旧匆匆到井边为孩子们洗衣。

家中一共四名侍女,还有弥四郎的爱妾於安。女人们经常劝说阿松不要亲自操劳,但当她们发现时,阿松已经在井边劳作起来,而且她洗得比侍女们更干净。

“夫人,这种事该由我们来做。”每当侍女们说她是三河奥郡二十余村代官的夫人,不该做这些事时,阿松总是摇头道:“我生在贫寒之家,不能忘本,否则会受惩罚。”

阿松今日洗完了六七件内衣,正在拧干时,一个下人前来禀报说,大久保七郎右卫门来访。

“啊,少主人。”年轻时曾经侍奉过大久保家的阿松,现在依然称忠世为少主人。她激动地擦着手,向门口走去。

“听说少主人随主公去了长筱城。”

忠世不敢正视她,只是淡淡问道:“孩子们还好吗?”说完,他困惑起来。

“托您的福,我和孩子们都很好。这都是主公的荫庇。”

“有几个孩子?”忠世内心虽很狼狈,还是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他望着伏在地上的阿松。听说她为人极好,从不忘本,至今仍然亲操井臼。阿松的手指果然通红,忠世内心一阵感动。她并非聪慧美丽的才女,身上却有一种竹子般的坚韧和寒梅一样的高洁气息。

“一共六个孩子。”阿松轻快地回答,“今日家夫当值去了,您先请进。”

“我有话和你说。”忠世说完,阿松匆忙起身,拿来木屐。忠世穿上木屐,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阿松却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听到一些风声就好了,忠世一边想,一边向厅里走去。

“你有六个孩子?”来到厅里,忠世不知该从何说起,又问了一遍。赶紧告诉她!忠世在心里催促自己,但一看到阿松明朗的面容,又把话咽了回去。

阿松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感到幸福,并心怀感激。“是。”

“你很爱他们吗?”

“是。奴婢一直细心照看他们。”

“侧室生下的孩子,你也爱吗?”

“嗯,她生了两个……”阿松老实地回答,“我很爱他们……”

“我明白,我明白。”虽然是自己发问,却不忍听对方的回答,忠世赶紧打断阿松,“弥四郎现在的地位,确实可以拥有一两个爱妾。”

“是。这……这值得庆贺。”

“我明白了……理当如此。”

“是。”阿松脸上洋漾着笑容,“我们出身低微,主公却这样看重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为了不忘主公的恩情,我决定今生都亲自喂马、洗衣,绝不忘本。”

“只是为了不忘主公大恩吗?”

“是。主公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如果我们在后方还如此惫懒,会受惩罚的。”

“阿松……你们夫妇确实很般配……但是,你们和主公、筑山夫人夫妇一样,都不得不面临悲剧的命运。”

“您说什么?”阿松的声音单纯清澈。忠世顿时无语,良久,叹道:“阿松。如果你的丈夫弥四郎企图谋反,你怎么办?”

“啊?”阿松反复咀嚼着忠世的话,“您说那种事,呵呵……”她笑了出来,“如果发生那种事,无需上天惩罚,我也不活了。”

“阿松!”忠世再也忍耐不住,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主公怀疑弥四郎有谋反企图。”

“啊?但是,弥四郎怎么可能——”

“所以主公只是怀疑。在此之前,你和孩子们将被带到三道城中禁足。你不要声张,快去准备吧。”一口气说完后,忠世别过了头。

阿松并不像忠世预料中那样惊恐,她考虑了一会儿,平静地问:“您是说主公怀疑弥四郎吗?”

“对。你还是早点准备吧。”

阿松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忽然跪倒在地上:“遵命。”

忠世侧过脸去,点了点头。阿松果然毫不知情,对弥四郎深信不疑。也许认为申辩只会导致忠世更加怀疑,她静静施了一礼,径直出了房间。

忠世全神贯注听着周围的响动。阿松此前即使毫不知情,现在也该有所预感了。因为院子已被士兵团团围住,随便问一个人,就可以非常清楚今天发生的事。她会因为丈夫的行为而自杀,忠世暗想,倘若阿松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有办法挽救孩子。但这一切不过是忠世的幻想。是因为阿松没理解忠世所说的“谋反”一词,还是因为她出生在足轻武士之家,不晓得乱世极刑的残酷?在这种乱世,一旦谋反,就会诛连全族。

“奴婢准备好了,少主人,我们走吧。”阿松仍然表情轻松,带着六个孩子来到厅里。十三岁的长男站在最前面,其他孩子按长幼排好,最小的女儿连路都还走不稳。

“见过大人。”

当孩子们跪在忠世面前问候时,忠世感到莫名的愤怒。弥四郎这个浑蛋!那群谋反的恶棍!忠世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愤怒,猛地站起身。“不要客套,轿子在等着呢,快点。”

“是。”几个稚嫩的声音回答。

“阿松!”忠世刚迈开步,不禁对阿松也不满起来。六个孩子中有两个是侧室所生。如果阿松稍有点算计,就该将那两个孩子连同亲生母亲一起赶走,让他们躲起来。他们都是武士出身,众人也不会认真搜查。“你真是个残忍的女中豪杰。唉,你呀……”

“少主人说什么?”

“好了好了。上轿!”忠世厉声斥责着,向门口走去。

当阿松被监禁在三道城的侍女房间后,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久保忠世并未跟来,今村彦兵卫将孩子们拉走后,将阿松一人关进了暗室。

“我想问您,我丈夫究竟做了什么?”她战战兢兢地问彦兵卫。彦兵卫满脸怒容,斥道:“不要明知故问,谋反者之妻。”

“谋反?不,绝无那种事。他一个人怎么可能……”

“住口!仓地平左卫门、小谷甚左卫门、山田八藏和弥四郎密谋,在少主出征期间,将冈崎城献给武田家。经由山田八藏的揭发,这一切不容置疑。”彦兵卫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去。阿松拼命叫喊:“请稍等。今村大人,这是真的?”

“是,所以你才被抓到这里。”

“他喝酒后经常说胡话,难道是那些言行让主公不高兴了?”

但彦兵卫没有回答,他朝院中吐了口唾沫,走了。

阿松渐渐不安起来,叫住看守自己的士卒。她终于从这个年轻士卒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弥四郎谋反之事已大白于天下,仓地平左卫门已被杀,小谷甚左卫门逃往甲州。

“那么,山田怎么样了?”

“他是揭发者,不受惩罚。”士卒干脆地说。

阿松虽然惊恐不安,但还是问及了最关心的问题:“主公会如何处置我们?”

“当然是极刑。但时辰还未定下来,你赶紧祈祷吧。”

“极刑?连那些无知的孩子也——”阿松呆坐在房中,她仍不相信丈夫会谋反,显然是有人嫉妒他出人头地,故意陷害。她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没想到还是……“弥四郎,对不起!”阿松猛地坐直了身子,在内心向丈夫道歉。她认为,责任大半在她。

天已近晚,寒气刺骨。大冈助右卫门待今村彦兵卫拿来烛台后,尽量平静地在阿松面前坐下。

“好像起风了,彦兵卫。”大冈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声,然后向阿松道,“阿松,本来大久保大人想亲自来见你,但他实在不忍……”

“是……是。”

“所以我受命前来。但大贺弥四郎毕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有话对大人说。”

“何事?”

“我丈夫确有恶习。他喝醉后,经常说胡话,什么要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要让我做城主夫人等。是不是因为这些话被人告发……”

“大久保大人正是因为不忍听这些话,才让我过来。你明白吗?弥四郎不但全招了,还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主公。”

“不会……怎么会……”

阿松脸色苍白,想要说什么,但被大冈助右卫门打断了:“大久保大人希望弥四郎能写一纸休书,以为你们求情,所以特意去找他。”

“休书?”

“但弥四郎非但不写,还辱骂大久保大人愚蠢。”

阿松睁大眼睛,半晌没有回应。她无论如何不相信丈夫会做出这种事。

“他不但大骂大久保大人,还说要用弥四郎一家的血去教训主公,他认为他自己比主公还要伟大。”

“这……这是真的?太可怕了……请原谅。”

“大久保大人震惊不已,无法和他谈下去。但一无所知的你和孩子们太可怜。我虽然觉得大久保大人未必能够说动主公,但他还是希望在主公面前为你们母子求情,所以让你写一封书函。”

彦兵卫不快地盯着阿松,大冈助右卫门赶紧命令他道:“准备纸笔!”

彦兵卫气呼呼站起来,也不知道从何处拿来纸笔,抛到阿松面前。阿松的孩子们好像被囚禁在隔壁房间,那边传来幼女的哭泣声和长男安抚的声音。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若知情,早就自杀了。就这样写,签上名。”

“是……是。”阿松口中应着,却并未伸手去碰纸笔。

对于阿松,弥四郎是个好丈夫。他们夫妇发誓相濡以沫,齐心协力,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间,他们一起经过许多悲喜。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你是个好妻子。”

阿松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弥四郎刚被升为三村代官时的喜悦之情。那时弥四郎抓住她的手不停抚摸。那样本分认真的丈夫怎么会如此胆大妄为?

“好了,拿起笔。你如果不会写,我念,你只管写下来就是。”

“是……是。但是……”

“怎么了?这都是大久保大人对你们的一片情义。”

“那是自然,难为他……”阿松边说边跪拜下去,“我实在说不出口,书函的事,能否等到明天早上?”

“你现在写不了?”

“是。我想……先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后再写。”

“哦?”大冈助右卫门叹了口气,“大久保大人说过,你就是这样的女子。但大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冈崎。为了向主公请示,必须立刻出发,恐怕来不及……也罢,我今日夜里亥时四刻之前再来一次。你可仔细考虑考虑。我再说一遍,你要细细陈述,你对此事确实一无所知。”

“好,亥时四刻。”一旁的今村彦兵卫不耐烦地撇着嘴。但大冈向他使了个眼色,站起身。

“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大冈助右卫门离去后,阿松依然双手伏地,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孩子们的声音已听不见了,只有风在屋檐上发出骇人的呼啸。

“弥四郎。”阿松轻轻抬起脸,颤抖着说,“你为何不给我写封休书?”

大久保忠世明日一早要去滨松请示主公,阿松已经明白,极刑处死弥四郎是不容置疑了。毫不知情的妻子是否应该和丈夫同被处死,现在的阿松已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她唯一考虑的,是自己是否应当和丈夫一同去死。她垂下头,咬住嘴唇,嘤嘤哭泣起来。

到了亥时四刻,前来阿松处的不是大冈助右卫门,而是大久保忠世。“阿松,夜深了,不好惊动大冈,我自己来了,毕竟我们自小就认识。”忠世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放在阿松面前的纸笔。“还没写。”他长叹了一声,面对阿松坐下。

阿松仍然定定坐着,但她的眼神更明澈了。“难为您亲自前来,我只……只能再次感谢您。”她正了正衣襟,“少主人的恩情,奴婢永世不忘。但是……至于写函,就罢了。”

“你不愿写?”

“是。奴婢愧对少主人的一片心意,我还是想和弥四郎死在一起。”

“唉!”

“少主人!如果他从未和我在一起,死后也不会感到寂寞。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我的罪过。”

忠世屏住呼吸,盯着阿松。因为激动和亢奋,她脸色泛红,眼角却露出笑意。“你是认为弥四郎已经习惯与你在一起,你不忍让他一个人到那个世界去,是吗?”

“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能陪伴弥四郎的,也就是我。况且我对弥四郎的密谋并非一无所知。我不能让弥四郎最后一刻那样不堪,那更可怜。阿松已经顾不上孩子们,只希望和丈夫共赴黄泉。”

“这就是你苦参后达到的业果吗?好吧,一切顺应天意吧。”

“是,我明白弥四郎为何在狱中还如此倔强。弥四郎要做的事,我从没有反对过。就是这次,我也希望尊重他的选择。请少主人原谅。”

忠世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贤妻还是烈女。他不能明白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太复杂了。这样做虽是夫妇情深,但身为人母……

忠世本想说几句,但转念一想,又不愿再提。“我明白了。你的话,还有弥四郎的话,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主公。”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三八 裁决者

大久保忠世从冈崎回来后,家康并未立刻接见他,而是令井伊万千代前去传话:“将核查结果写下来。”他自己仍待在卧房,继续查看将士名录。

以长筱城为重心,战机正在逐渐成熟。一旦潜入甲斐的探子带回新的消息,德川军就会立刻展开行动。在这种紧张的备战气氛中,大贺弥四郎企图谋反的消息直如晴天霹雳。

家康对弥四郎信任有加。弥四郎虽不能上战场打仗,但在计算年赋、军费收支方面的能力,几无人可比。而且,他是从下级武士被提拔上来的,理当对家康充满感激之情,视其如生命一般。家康一直这么认为,并将几乎所有的银钱之事都交给了弥四郎。弥四郎的事败露后,家康的怒恨可想而知。

家康甚至多次想到,是否有人在嫉妒弥四郎,以致设计陷害。但如今看来,其谋反已是铁证如山。而且,弥四郎算得上家臣中第一等不驯之徒。我难道无识人之才吗?家康迷惑不已。

家康亲自检查了滨松的米仓、兵器库和金库,又吩咐信康和亲吉检查冈崎的仓库,所幸账簿和库存一致。奇怪,既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怎么会做武田家的内应,要我和信康的人头呢?这种疑惑,在读了大久保忠世提交的文书后,终烟消云散了。

一个正直的男子一步登天,欲望不断膨胀,最终模糊了梦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家康明白了——过早地重用了他。这样说来,那些升得太快的人,确可能生出非分之想。家康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次战役的兵力分配。

有些人一帆风顺,有些人则举步维艰,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如不将这二者严格区分,并给他们相应的展示机会,其中有些人可能因为骄傲自满而失败,有些人可能因为过分谨慎而贻误战机。家康仔细翻阅名册,逐次审核了一遍人员配置,发现没有问题。最后,他终于合上册子,对万千代道:“叫七郎右来。”家康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弥四郎,他还有许多疑点,需要询问忠世之后再作决定。

未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书院的窗户上,远处传来海潮声,家康有些恍惚。

忠世匆匆赶来,跪在地上。家康马上开口问道:“关于此事,我想先知道,三郎最初是何反应?”

忠世应了一声,迅速挪到家康身边。“实际上,对这次事件,冈崎城最震惊的就是少主。”

忠世粗暴的语气带刺。家康脸上露出不快,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三郎最震惊?你是说他很狼狈吧?”

“是。此前曾经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弥四郎有反常行为,但他根本不予理会。冈崎城中气氛阴郁,老臣们认为无论禀报何事,少主都不会认真对待,他们都……都有些绝望了,不再积极出策出力。”

“你是想对我说……三郎太自以为是?”

“是。”忠世清楚地回答,“但这都是弥四郎那奸人设下的圈套。平岩亲吉说,弥四郎想方设法在少主面前搬弄是非,故意使得家中不和。”

“此事与筑山夫人有关吗?”

“没有。”忠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向直率,但只这件事,他不愿意插嘴。家康从忠世的表情中明白了他的心思,既然他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必要追问。“我想知道家臣对弥四郎之事的反应。”

“他们对弥四郎痛恨不已。”

“他怎会遭到众人如此痛恨?不可思议。”

“不,在情理之中!”忠世语调粗暴,“只有主公和少主大出意外。”

“就我们父子二人不知?”

“家臣们背地里都说,主公和少主被弥四郎这只狐狸蒙蔽了。”

“因此,他们不愿意向三郎进谏,是吗?弥四郎对武田氏的胜利充满自信?”

“他是那样说过,不过是疯子的自信。”

“还有,他说家康不如他弥四郎,这是在何时说的?”

“主公!”忠世忍耐不住,“实际上,那厮已是疯了。自以为别人总是糊涂的,唯他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

家康忽然笑了,但笑容显得有点别扭。“弥四郎还放出豪言壮语,让我随意处置?”

“是。不仅如此,他还说,如果不让您一人来作决定,而让领民和下级武士们参加判决,大概无人会赞同杀他。”

“哼!领民们都不希望杀了他?”一向冷静稳重的家康听到此处,表情严峻起来,“真是那样说的,七郎右?”

家康目光尖锐,忠世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句话对家康的刺激竟如此之大吗?忠世以为让家康愤怒的是“家康不如我弥四郎”那句话。“是,他确实这么说。”

“哼!可恶的东西!”

“主公!弥四郎的妻儿被抓之前对弥四郎的阴谋尚一无所知。”

“哦。”

“因为多是年幼者,我希望他们能得到主公的宽恕,于是让阿松写信来求情,但她没写。”

“可恨!”

“不,那女人很倔强。她想为那个疯子守节,流着泪说要和弥四郎一起去死。”

“弥四郎处极刑已无疑了。”

“他的家眷怎么办,主公?”

“你想为他们求情?”家康终于意识到忠世的本意,“现在是战争期间。本应马上处死弥四郎,但他既然那么说,我会让他满意。他妻子说什么?”

“她要为弥四郎殉死。”

“你以为如何?”

“在下认为,可以一起处死,此事实属无奈——”

家康突然打断他:“留下最小的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

“听着,留下她们,但暂不能让她们知道父亲是谁。此事就交给你,你要仔细安排,不要让家臣们认为我执法不严。”他说完,又自语道:“那浑蛋竟那样说?”

忠世想说的话已被家康说出来,他心头一阵温暖。他本想求家康放过一个女孩,然后偷偷告诉阿松,不想家康心存慈慧。忠世被此宽大胸怀打动,许久无语;他根本没去想家康为何对弥四郎的一句话耿耿于怀。

“七郎右,弥四郎是在向我挑战呀。”

听家康这么说,忠世终于醒过神来,惊讶地问道:“什么?”

“弥四郎认为他的判断比我正确。”家康用训斥的语调说,“你难道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吗?笨蛋!”

“但他是背叛者——”

“不!”家康厉声打断忠世的话,“他认为……他背叛我,是为了领民的利益。他一心创造太平,而我则不断发动战争,给领民们带来痛苦。哼,他现在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忠世重新打量了一眼家康,闭口不语。如此说法也有些道理。弥四郎狂妄的心态中,与其说潜伏着失败后的恐惧,不如说饱含胜者的自豪。“主公!您刚才说,已经决定如何处置弥四郎了?”

“是,决定了!”

“那么……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是钉死,或斩首?”

家康紧紧盯住屋顶,摇了摇头:“不是钉死。我要满足他的要求,让领民们来审他。”

“什么,让领民们——”

“对。”家康缓缓点点头,又道,“你听着,这不是我和弥四郎之争,而是我在询问苍天。”

“啊?”

“大战即将爆发,将企图谋反的弥四郎锯死。”

“锯死?”

家康点了点头:“他的家眷拉到冈崎城外的念志原钉死。先准备行刑,再将弥四郎从牢中提出。”

“先处死家眷?”

“是,让弥四郎看着他们受刑。然后将其绑在马上,背后竖起写有他罪状的牌子,从念志原解到滨松。”

“将他解到滨松再锯死吗?”

家康摇首道:“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在从冈崎到滨松的途中,接受领民的评判。到达滨松城后,再解回冈崎。”

忠世有些糊涂。将人锯死这种残酷的处刑方式在传说中有过,但现实中却未见过,甚至未听说过。主公是真怒了。家康又看住他,道:“你要记住,接下来将他拉到冈崎城外的田野上,就地活埋。只让他露出脑袋,上面竖起牌子,上书:若路人痛恨他,均可锯其脖颈一下。旁边再放上竹锯。”

忠世还是没领会家康的意图。听来让人不寒而栗,主公却笑了。“七郎右,明白了吗?”

忠世终于恍然大悟地拍膝道:“即是说,竖起锯死的牌子后,让过往路人行刑?”

“对。”

“万一有人念及弥四郎的恩情……”

“那就救他一条性命。”家康又微笑了,“路人或者救他一命,或者杀了他。要么选择大贺弥四郎,要么选择我德川家康。休要让人监视!”

“是。”

忠世拜倒在地。苍天!他忽然喉咙哽咽起来。

“立刻回冈崎城,照此行事吧。”

第二日,大贺弥四郎被提出大牢,反绑在马背上。

晴空万里。马背上竖起了写有弥四郎罪状的牌子,由六个下人在前引路,前后簇拥着二十个足轻武士,从不净门拉到了城外。站在路两边围观的人纷纷投掷石块。但弥四郎依然面不改色,高昂着头,环顾四周。

一行人来到城东的念志原后,放缓了脚步。松林右侧的刑场上,已备好了寒光闪闪的刑具,只待处死阿松和四个孩子。五具十字木被悄悄竖立起来,冬天的大地上阳光耀眼,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啼。

“弥四郎,看到了吗?”一开始就对弥四郎充满憎恨的今村彦兵卫,特意走过来招呼道,“因为你的野心,你无辜的家小落得如此下场。看,他们被拉出来了,从左边的帐中。”

弥四郎仍不屑一顾。“五具十字木,哈哈!”他自言自语着,然后正视着五个人影,响亮地喊道:“我随后就到,你们先去那个极乐世界吧。”

“这就是你最后对他们要说的吗?浑蛋!”

“哼!我弥四郎的心境,岂是尔辈能明白?”然后,他垂下眼睑,无论彦兵卫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们抵达了滨松城。

滨松城的人比冈崎城的人更加痛恨弥四郎,纷纷向他投掷石块和杂物。

家康也未看弥四郎一眼。

在念志原还昂首挺胸的弥四郎,抵达滨松城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好似是无法忍受马背上的颠簸。弥四郎毕竟没有锻炼体格的习惯,尽管意志坚强,还是经受不住长途劳顿。

最喜刺人的本多作左卫门特意走近,挖苦道:“弥四郎,一路辛苦。”弥四郎没有回答。

弥四郎被牵着游遍滨松城。从奉行所即将被再次拖回冈崎城的时候,大久保忠世宣布了家康的处置方式。

弥四郎本以为自己会在滨松城被处死,一听又要被送回冈崎,终于悲鸣一声,破口大骂:“如此折腾,士可杀不可辱!此行之罪,天下昭昭!”

“弥四郎,我已经向你转达了主公的意旨。”这天早上开始下起小雨,忠世一边给马背上的弥四郎披上蓑衣,一边说道,“你听好,你会被拖回冈崎城,在城外的十字路口——活埋。”

“活埋?”弥四郎眼中顿露恐怖之色。

“正是。只让脑袋露出地面,用竹锯处死你。”

“随……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你们会遭到报应,一定会遭报应!”

忠世不禁笑了:“你再倔强,大概也只有三日好活了。”

“……”

“你知道吗,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

“哼!”

“平静点儿,可恶的东西!”忠世厉声斥道,“到那里再说吧。你尽可对路人陈述你的观点。若有人认为你对,可让他挖你出来,救你性命。”

“什么,我可以自由说话?”

“正是。你会得到百姓的判决。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过往的百姓将作出选择,究竟是救你性命,还是用竹锯割断你的脑袋。而且,主公不会让人监视。你满意了吧?”说完,忠世命令道:“启程!”

弥四郎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他吮吸着胡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内心竟又燃起一线希望。如能够自由说话,他就可以和那些想用竹锯割下他头的人谈判。说到辩才,我绝对有自信……弥四郎终于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围观者不到平时的三成。

第三日晨,弥四郎被活埋在冈崎城附近一个叫小畦的十字路口。挖了一个仅容埋下身子的穴,洞壁用六块木板遮住。坑里并没有水,但脚下感觉很冷。上边铺一块四方木板,中央钻了个洞,可以让脑袋露出来。木板压上了大石头。若不是双手伸向空中,完全可以掀开木板,但弥四郎现在的姿势和力量都不足以自救。木板两端被铁钉钉住,周围放着竹锯。他身后和左右打好了木桩,写有罪状的高大看牌插在弥四郎身后,他看不到。

今村彦兵卫做完这一罕见的工作后,返回了冈崎城。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过来。

一度狼狈不堪的弥四郎受到求生念头的支撑,又恢复了平静。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善是恶?他想,但随后赶紧摇了摇头。

家康希望百姓来加以评判,而这种处置方式如此缺乏公平,不讲天理,弥四郎想。身后竖立着高大的看牌,上书谋反的种种罪行,还以木板和石块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现在,能够对抗家康的,只有他的一张嘴和他的头脑。弥四郎认为,这个场合正可以使用他最擅长的武器与人对抗,而不是反省善恶之时。

今天早上,身为罪人的他还有饭食,但现在已没有了。绝食之后,究竟还有几天可活?正想到此,一个商旅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这个恶人,应该千刀万剐。”那男子忽然取过竹锯,就要锯弥四郎的头。

“且等!”弥四郎嚷了起来,“你说谁是恶人?”

那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了弥四郎的话,呆呆望着围观的人群。

“你企图杀害主人,还认为自己是善人吗?”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看上去和蔼善良的老者,“你任代官时,我还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前几天,你看着自己无辜的妻儿被处极刑,却不为所动。你这个畜生,没有感情的畜生!”

“对,就是!所以我才想要你的性命。”那商人模样的男子附和道。

“等等,你们不想听我解释吗?”

但这时,那男子已经摩拳擦掌走到弥四郎身后。

弥四郎咬牙强忍疼痛。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人。这种愚人根本不懂人世间的道理,所幸那人只锯破了皮,并没杀死弥四郎。

“有没有人继续来?如果就这样便宜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贼,三河人脸面何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声而出,用鞋尖猛踢弥四郎的脑袋。

“浑蛋!无……无礼的家伙。”

“哼,你还嘴硬!”年轻人回头看着人群,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不知恩义、不晓事理、不懂亲情的畜生。我有什么无礼的?浑蛋!”他伸出粘满泥巴的脚,继续死命踢打弥四郎的脑袋。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等等,等一下,听我解释。我所以这么做,是要将三河从战火中解救出来。不这样做,就救不了大家。”

“什么,你是说你杀了主公、将冈崎城送给武田家后,就没有战争了?”

“对。因为有德川家在,武田家必然来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消除战事根源。只要我们主动示好,武田氏就会和我们结盟,为何非得和他们发生战争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大笑声。

“尽说蠢话。”还是刚才那个老人,“以前,我们想和今川氏结盟,却总是受人家欺负;我们想和织田氏结盟,总是被织田挑战。总之,越弱小就越容易被战争所害。”

“正是。我们才不愿意被武田氏使唤呢。山家的百姓说,武田军不但对领民粗暴,苛捐杂税多,而且凌辱妇女,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等等,等等,你们且听我说……”弥四郎吼叫道,但还未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一个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工匠模样的年轻男子,腾腾走了过来,往弥四郎嘴里塞了一大把马粪。弥四郎挣扎着吐出粪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么失算。百姓根本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们都是些难以理喻的愚蠢的暴民!想到这里,他顿觉无比愤怒,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浑蛋!猪狗!畜生!”

诅咒、谩骂、小石块、泥巴和马粪的攻击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弥四郎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七八条锯痕。但到了夜晚,他又恢复了冷静。他遵守自己的信条,挣扎着活到了今天。有时,他仿佛看到天空中闪烁的群星要坠落下来,替他打开木板,挽救他,但这种梦想最终没能实现。

弥四郎被埋于此的第四天,信康率领冈崎人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奔赴吉田战场。就在信康经过次日,也即被埋在此的第五天黄昏,弥四郎被自以为能救他一命的领民割断了脖子,气绝身亡。

注释

[1]地名,为日本本州岛近畿以西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