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到江宁就听到了这个传闻,他对这个传闻不大相信,他离京时专门托人查了马新贻的一些个人资料,对马新贻有了全面的了解。这个传闻里面有几个问题不对头,马新贻于同治二年三月提升的安徽按察使,九月升的布政使,同治三年冬,一下子升成了浙江巡抚,传闻里却说马新贻让曹二虎到寿春镇领军火,当时安徽巡抚乔松年主管着江北的军火统筹,并且,江北的军事行动以及军火粮道还一直掌握在曾国藩手里,尤其是军火,没有曾国藩的命令,乔松年也不敢轻易分发军火的,所以,曾国藩对马新贻派曹二虎去寿春领军火这事根本不可能成立。另外,如果马新贻有借刀杀人的计划,一定会通知徐总兵秘密处理的,决不会传出半点风声。还有,马新贻要杀曹二虎,夺人妻,也不会放过曹二虎的铁杆兄弟张文祥的,还会让张文祥留在杭州,等曹二虎的死迅传来了,才离开杭州去寿春收曹二虎的尸体?
显然,这个传闻中有许多可疑之处,但传闻又不能不信,目前对刺马的案子没有一点头绪的情况下,他便打发人四处去探听有关刺杀马新贻的消息,他想从传闻里找到一点线索,看这个案子能不能有所突破。曾国藩也坚信无风不起浪,如果马新贻没做这些违心事,也不会有这个下场了。
曾国藩对刺马这个案子先不急着升堂审问,江宁藩司梅启照对此有些想法,但他又不敢催曾国藩提审刺客张文祥,只好将马新贻被刺那天的情形详详细细地给曾国藩作了汇报后,等待这位赫赫有名的曾大帅如何办理这个大案了。
曾国藩对马新贻被刺的详细经过不是太专心,因为刺客已经抓捕收监,不用从案发过程中去寻找刺客的踪迹,关键是要弄清刺客为什么要行刺马新贻,这才是案件的症结。不然,朝廷也不会兴师动众地动用曾国藩这样的经世名臣来办此案了。曾国藩在提审刺客前,他想着自己先去面见一下这个名噪一时的刺客张文祥。
梅启照一听曾国藩要到监牢里去见刺客,就急着劝道:“中堂大人,您到监牢里见刺客,这恐怕不安全吧!”
曾国藩说:“连刺客自己都说他大事已成了,难道姓张的刺客还蓄谋着要刺杀我曾国藩不成?”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梅启照说,“卑职只是认为刺客凶残成性,怕伤着了中堂大人……”
曾国藩哈哈大笑道:“张文祥行刺马总督,肯定蓄谋已久,对我曾国藩可能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下手呢!”
“那我就多派些人跟着保护中堂大人。”
“不,”曾国藩摆了摆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说,“恰恰相反,一个人都不要派,我就自己去见刺客。有个狱卒给我打开门就行了。”
“这……”梅启照为难了,“中堂大人,卑职不敢这样做啊。”
“如果出了事,不怪你就是了。”
“大人……”梅启照心想,真出了事,不怪我才怪呢,那时候到什么地方找你对证还不好说呢。
“就这样定了!”曾国藩不容置疑地说道。
曾国藩果真一个人来到了监牢。
牢门一打开,曾国藩就示意狱卒离开,他一个人待在关押张文祥的牢房里,里面光线比较暗,一股霉臭味呛得曾国藩差点睁不开眼睛,但他强忍着换了几口污浊的空气,才静下来看了看躺在屋角草堆里的一团肉身。张文祥显然被打得不轻,他躺在地上不见一点动静。
曾国藩唤了两声张文祥的名字,声音很轻,没有一点狠劲。他的这种做法没有得到已经轰动朝野的刺客响应。张文祥只是缓缓地扭过头来,看了曾国藩一眼,便又转回去自顾躺着了。
当今天下,除过太后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之外,谁敢在曾中堂跟前耍这个态度,况且还是一个有罪的囚徒?曾国藩心里不悦,这些年来,他位居人臣,见多了官场那种大小官员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态度,还有对他的奉承,猛然见到一个这样态度的人,一下子还难以接受,按以往的规矩,他不发火,也会满脸怒容的。但曾国藩毕竟是曾国藩,他干咳了两声,略微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唤了两声张文祥。
这时,张文祥才转过身,撑起头来,依然是半躺着对曾国藩没好气地说:“现在唤我干什么,又不是到了用饭的时辰。”
“人不要只想着吃饭呀!”曾国藩依然是轻声轻语地说道,“除过吃饭,难道就不能唤你了?”
“我一个死囚,除过等着杀头之外,就剩下吃饭这件事了,还能有什么事需要叫醒我呢?”
“那倒未必,”曾国藩觉得这个刺客确实非同一般,便说道,“你如今干下了轰动海内外的大事,你要知道,朝野上下有多少人都在关注着你呢,怎么能说没别的事呢?比如,现在举国上下都想知道你现在的真实想法呢。”
“我只想着速死,没有别的想法!”
“为什么呢?”
张文祥正眼看了看曾国藩,他发现眼前这个有着六十多岁的老头,一袭灰色布袍穿在身上更显得他的苍老来,看他嘴大面阔,除过一对眼睛看上去小一点之外,别的还说得过去。但从这人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官吏,虽然话语中没有逼人的意思,但能感觉到绵里藏针的气势来。张文祥不由得在心里警惕起来,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是新调来的知府、知县?你到大牢里来审问过我,好叫我知道了,也死个明白。”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我既不是知府知县,我是刚调来替补被你杀害了的总督,我叫曾国藩!”
张文祥一听“曾国藩”三个字,蹭地坐了起来,盯着曾国藩看了一会,心想着这不可能,曾国藩已经是大学士,位居宰相,怎么会下任两江总督呢。张文祥在当年打败太平军的庆功会上,曾经远远地见过一次曾国藩,像他那样的小头目无法到跟前与曾国藩接近,他判断不准眼前的这个老头就是威震天下的曾国藩。但他想着,就是曾国藩,又怎么样?我一个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人了,理他干什么。他复又躺下了。
曾国藩把张文祥的一举一动看在了眼里,心想,我曾国藩还是很有威力的,一个胆敢行刺两江总督的刺客听了都有这种反应,看来天津教案的事对自己的威望破坏还不是太大的。曾国藩心里略微舒畅了一点,突然又悲哀起来,自己堂堂一个当朝宰相,竟然到了从一个死囚这里寻找些许安慰的地步了,看来天津教案对自己身心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不然自己怎么会在一个死刑犯跟前都会得到一点慰藉了。但细想想,这不是一般的死刑犯,而是一个名播大江南北,令朝廷兴师动众,非得他曾国藩这样的大员出面审理的犯人,这个犯人也够上档次的。
“你不相信我就是曾国藩?”
“堂堂一个宰辅,又是当今威名天下的曾国藩,他怎么可能出任两江总督呢?还有他怎么会到大牢里独自一人审问一个死刑犯呢?”
“你的怀疑不无道理,”曾国藩说,“但我就是曾国藩,不管你信与不信,天下再没有第二个老夫了。按照常规,我是不应该出任两江总督,更不应该到大牢里来审问你,可是你干下了轰动朝野的大事,我不得不这样呵。”
张文祥半坐起身子,望着曾国藩,说:“就算你是曾国藩,你不带随从进到刺客的死牢中,就不怕我伤你?”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伤害我呢?”
“你不要太自信,自信的人往往干不了大事。”
“我不自信,我就不是曾国藩了!”
张文祥一听,虽然将信将疑,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就是证明了这个人是曾国藩,又能怎么样呢?于是,他说道:“你用这种方式来审问我,又能审出什么结果呢?”
“我只想知道你刺杀马制台的真正目的。”
“杀人一定要有目的吗?”
“应该是这样。”曾国藩说,“没有目的的事,没有人会去干的,更何况是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行刺别人。”
“我就没有目的!”
“哪你为什么行刺成功后,不逃不怯,还要说声大事已成呢?”
张文祥说,“人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没有目的,只是必须得去做。刺马的事能不算是大事吗,做成了当然是大事已成了。”
“是这个道理,”曾国藩说,“但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马制台吧?”
“你还是要知道是谁指使的我,我早已经说了,没有人指使我,只是我必须得去做,这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曾国藩心想果然这个刺客不同一般,从他的这种态度上,就是打死他,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背后的指使者了。他望着张文祥看了好一阵了,才说了句:“好吧,你不说,就这样在大牢里好好待着吧!”说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