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听阳光穿窗而过
1018900000002

第2章

西渡三月来的伊春,拎着简单的行装,昏头昏脑踩着伊春没有化尽的雪。只在上车前打了个电话,“我去北方了,暂时不能回来。”算给生养他二十几年的父母的交待。正是因为他丢盔弃甲的到来,伊春多了一家叫弗里斯兰的花店和一个叫西渡的男人。

从遥远的地方践约而来,却仍旧失去了。

西渡已经不大去想他供职过的公司了,也不大去想促使他丢掉工作跑到黑龙江边远城市的女人。他把自己的际遇归纳为一个贪恋钱财的人,黑暗里偶尔发现一堆发黄的东西,不加细看抱起就跑,直跑到有太阳的地方,才发现那不过是捧沙子。

作这种归纳的同时,西渡慢慢告别了盯住天花板一夜夜失神的日子。所以后来连沙子也不知所终,只剩黄澄澄的沉重的感觉,时不时跳出来抚慰他一下,或者击打他一下。

“重复也许好,不需额外思想。”西渡绞着手,舒坦地坐在大皮椅子上,像只抽开了绳结的面粉口袋,时不时洒出一些无头无脑的话。他并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回应,及南倒像是另一个自己,坐在对面看着。有时微笑,有时苦闷。

及南留在弗里斯兰的东西只有两样——玻璃杯,笔。

笔是普通的一次性签字水笔,就放在桌角,她时常抓起来随便在一张什么纸上涂,大多是些令人费解的线条,具体起来又逼真得惊人。

至于是不是学过绘画,及南听后只是不置可否,西渡也就不再追问。但到了快要关门的时候,她很突然地说,“小时候,我家隔壁住着个画家。他写生,有时带上我。”西渡哦了一声,倒一下不知说什么好。等拉上闸门,拍了拍手,才想起来问,“现在呢,那画家还在画吧。”

“不,他死了很久了。去山区写生的时候。”

“你那时多大?”

“七岁。”

这是让西渡错愕的一次对话,心里多少有点郁闷。以致走了十几步了,又跑回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一次错愕的倒是及南了,回过头来望着他,奇怪他喊住了她,却又不说话。

其实也不难理解,第一天晚上起他们就习惯于花店门口分开,至于分开以后,一个不问,一个则绝口不提。

西渡听到自己的肚子一阵咕噜噜乱响,顺口提到“十字坡”,还有那里的玫瑰火锅。没想到及南只简单说江苏的东西到了这,就不再是江苏的了。

西渡不由为自己所遭的封杀和拒绝好笑,所以他们微笑着第二次说了再见。去向不同的两个人都没有了沉郁。

西渡有时拿起及南留在弗里斯兰的另一样东西,她的玻璃杯,杯底的文字只说明杯子产自德国,看上去质地很纯净,没有任何花纹。

她到底发生过什么呢?阳光下西渡转动着杯子,似乎里面藏着深不可测的答案,眩目的光一直印到他闭起的眼帘上,仿佛一个人坐在夏天的海上。

伊春的夏天和南方差不多炎热。店堂不大的空间经过阳光熏蒸,香味浓郁得催人入睡,好几次西渡坐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又觉得羞赧,生怕睡相不雅,落入及南的眼睛。为了避免困倦,西渡常常找些话来说,童年少年住过的鼓浪屿,中山路的骑楼,每天必喝的功夫茶,也提过几次让他来了伊春,又离他而去的女人,他到底心存过期待,为此怅惘不已。

也是这段时间,西渡从及南的片言只语里知道了两个月大的及南由父亲抱着,靠一瓶温在棉衣里的糖水,坐几十小时火车从萝北农村送到浙江临平。

她父亲十九岁离开的临平,开始在一个叫萝北的小地方,和同一农场的杭州女人生下及南,最后娶的却是一个萝北女人。

及南从小知道生她的不是和父亲一起在伊春生活的萝北女人,她的亲生母亲返回杭州以后就下落不知,不仅从萝北消失,也从父亲嘴里消失。临平镇遍布四处的小三合院,墙壁无非是一层不隔音的旧木板,这种环境没有多少东西瞒得住。

及南是“黑人”,没有户口,没有配给的粮油副食。户口问题直到萝北女人生下儿子才得到解决,经过及南父亲努力,户口本上及南成了异母弟弟的双胞胎姐姐,那时她差不多快三岁了,已经到了可以四处乱走的年纪。

三合院的小天井生满夜来香,一到春天每棵树都挂下来虫子,总有上百条之多,粘在走过的人身上,拂也拂不掉。这些东西到了夜里汇成形迹可疑的大片阴影,因为有风,不停地游动。

及南因此只喜欢白天,胆大妄为溜出天井。她从不走远,贪恋的也仅仅是些石子和玻璃。她一点不知道怎么推开街口虚掩的那扇门的,木轴吱呀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画画的男人,回过头看了看,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带及南写生的就是天井里画画的男人。及南时不时的会想起他,想起去过的草地和山顶,白色的野雏菊从春天开到秋天,满山满坡。路上总是腾出一只手拉她的画画的男人死在写生的半路上,据说支离破碎,在当地就火化了。

七岁的夏天,及南祖母去世,父亲一个人赶了来,祖母下葬的第四天,父亲带着她来到伊春。

对于到了伊春之后,及南却闭口不谈。西渡觉得正是到了伊春之后,或者之后更久,她的性格才发生了致命的变化。但即使是又怎么样?没有抚养感情的父亲,继母,异母的弟弟,这样的环境。有时事情不去想更好。好在夏天尽管还残留各处,对伊春来说已经整个的结束了,秋天微凉的空气一股子果实的香味,晒过一夏的树叶斑斓壮观。

一天西渡外出,回来开辆旧的伏尔加。

“十字坡那两个江苏人的,我说试试这车性能,就开来了。”西渡说,有几分钟,他和及南抱住自己的胳膊互相看着笑。

及南逐渐的开朗让西渡心有所慰,虽然他自己也是这样脆弱,容易沉入孤独的遐想。

一切都在时间雕刻之下,没有什么不能改变。

“来,上车。”西渡拍拍坐垫把伏尔加开上了路。

车内十分温暖,及南舒适得不想说话,只顾看着窗外车灯散在黑暗里的一束光线,两边建筑和树木黑糊糊的不可分辨。

伏尔加冲出市区,一直开到森林附近,因为地形开阔,刚下车的两个人几乎被风呛倒,西渡打消了原先进入森林的想法,然而及南不能抵御黑夜里林木神秘的幽暗和威严,顶着风往前走了一段。

离开森林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一起停了下来,不见浮云的北方夜空,清澈寂静如同海底,几十粒硕大的星星悬在半空,森林则是这个背景上的一笔浓雾,人在这里完全地孤独和渺小。借着星光照耀,西渡看到的及南天真沉迷,足以让他心怀酸楚地想去拥抱,然而和她到底只是适可而止地相对,因为不愿意再在她温驯而且容易惊慌的眼睛里增添新的一笔不幸。他熄灭了对她的依恋,她眼中的光也倏地暗下,不再可见。

剩下来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