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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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论语》的成书及其文本特征

杨朝明

《论语》作为儒学要典,是研究孔子思想的基本材料。然而,这部共二十篇计一万五千余字的著作又非常特殊,这便是该书全部采用了语录体。《论语》成书以来,历代研读该书的人不计其数。尤其是近些年来,无论图书种类还是印刷数量,有关《论语》的出版物都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可是,我们在对此感到欣慰或者欣喜的同时,也看到《论语》研读中存在着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而这又与《论语》的成书及其文本特征密切相关。那么,《论语》是怎样成书的?其文本又有什么样的特征?在此首先谈谈一些个人的看法。

一、关于《论语》的成书问题

《论语》的材料来自哪里?它是怎样编撰而成的?这是研读《论语》往往首先想到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汉书·艺文志》的说法是: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按照这里的说法,《论语》中所记载的内容有孔子的言论,有孔子弟子的言论。孔子的言论中,有他与弟子们的对话,有他与当时其他人的对话;孔子弟子的言论多是弟子之间的相互谈话,而这些也是曾经从孔子那里听来的。这就是说,不论孔子本人的言论,还是孔子弟子的言论,都出于孔子弟子所记。

关于《论语》的成书,《汉书·艺文志》至少还表述了三层意思:

第一,孔子弟子随时记录孔子言论。

《论语》中,不论孔子本人的话还是孔子弟子的话,都应来自孔子弟子的记录。在孔子长期的教学生涯中,他的弟子常常随时记录老师的言语。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张向孔子请教“行”的问题,《论语·卫灵公》记曰: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孔子认为,人应当“言忠信,行笃敬”,即说话忠诚守信,行事庄重严肃。人应当时刻牢记,将“忠信”、“笃敬”装在心中,用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只要做到这一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顺畅通达。子张觉得老师的话太好了,于是“书诸绅”,也就是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孔子弟子随时记录孔子言语,在《孔子家语》中有更多的记载。比如,《入官》篇记载:子张向孔子请教为仕之道,即怎样当官治民。孔子就如何达到“安身取誉”作了详尽的回答,所以该篇最后说:“子张既闻孔子斯言,遂退而记之。”子张回去以后把孔子的话记录了下来。又如,《论礼》篇记载:子夏侍坐于孔子,师徒谈到《诗》中所说的“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子夏请教怎么样才可以称为百姓的父母。于是,孔子进行了一番长谈,他围绕君主修德治国的问题,从怎样为民父母、如何德配天地等方面展开论述。孔子的论述令子夏激动不已,他猛然站起来,表示一定要记录下来。所以,《论礼》最后记载说:“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志之?’”

第二,《论语》材料是孔子弟子集撰的结果。

《论语》是“门人相与辑而论纂”的结果,唐人颜师古注说:“辑与集同;纂与撰同。”这样,所谓“辑而论纂”,其实就是“集撰”或者“撰集”。

说到“撰集”,我们不由想到孔安国与《孔子家语》的关系。孔安国本人正是这样表述自己与《孔子家语》之间的关系的,他在《孔子家语后序》中谈到:

元封之时,吾仕京师,窃惧先人之典辞将遂泯没,于是因诸公卿大夫,私以人事募求其副,悉得之。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

在《孔子家语》“后孔安国序”[1]中,其表述与此大体相同:

又集录《孔氏家语》为四十四篇。

《孔子家语》“后孔安国序”中引述了孔衍的“奏言”。孔衍表述为:

又撰次《孔子家语》。[2]

所谓“集录”,就是将已经存在的材料加以聚汇;所谓“撰次”,则不仅仅是汇聚材料而已,而且这种汇聚要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

汉代的孔子后裔们(包括孔安国本人)所说孔安国与《孔子家语》的关系,对我们认识孔子“门人”与《论语》的关系颇具启示意义。尽管学术界对孔安国与《孔子家语》具体关系的认识还有一些分歧,但这不会影响我们据而讨论“撰集”一词的具体含义。

按照《孔子家语后序》的说法,孔安国以前,《孔子家语》的材料经过了辗转流传,到他那个时期,这些材料“与诸国事及七十子辞妄相错杂”,“与《曲礼》众篇乱简合而藏之秘府”。孔安国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孔子家语》,但这些却同样是一堆“乱简”,没有次序可言。于是,孔安国对这些材料进行了分类、比次、编排,即所谓“以事类相次”,也就是“撰集”,从而成为现在的样子。

最初,《论语》的编撰情况恐怕也是如此。在孔子弟子“相与辑而论纂”之前,这些材料应该是已经存在的,其前提便是孔子弟子们的随时记录。

第三,《论语》的编纂在孔子“既卒”之后。

孔子弟子对《论语》的“撰集”,时间是在“夫子既卒”之后。

那么,何谓“既卒”?《尚书·金滕》有“武王既丧”的说法,《史记·鲁世家》作“武王既崩”。无论“既丧”还是“既崩”,都应当表示武王去世以后不太长的时间。[3]“既”有已、已经之义,如《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尚书·尧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又,《孔子家语·正论解》记孔子曰:“古者天子崩,则世子委政于冢宰三年。成汤既没,太甲听于伊尹;武王既丧,成王听于周公。其义一也。”此处“既丧”与“既没”并言,应当与《汉书·艺文志》所讲的“既卒”一样。《文选·辩命论》注引《傅子》还有一种说法:“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丧”、“没”、“崩”、“卒”、“殁”都是人“去世”的同义语。看来,“既卒”也是古代的通行用法,即表示去世以后不久。

认识到《论语》结撰在孔子“既卒”以后很有必要。长期以来,学术界占主流的看法是《论语》“不纯”和“写定很晚”。比如有学者说“《论语》的结集,时间可能晚得多,不是在公元前五世纪,而是在公元前二世纪的景、武之际”,不承认《论语》有“原始结集”一事,认为不论其结集时间、篇目多少、《论语》传本抑或文字真伪,都还存在问题。[4]显然,这样的看法与《汉书·艺文志》的相关记载是不一致的,因为所谓“既卒”虽然表达的是在孔子去世以后,但不可能是孔子去世后那么长的时间。

二、《论语》由子思主持编撰而成

《汉书·艺文志》的记载表明:《论语》是孔子弟子在孔子去世不久后整理编撰既有材料而成。但是,《论语》编撰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编撰的,这些问题《汉书·艺文志》并没有提供更多更明确的说法。因此,后世学者进行研究,并在今本《论语》中寻找内证,也提出了种种看法,而分歧却依然很大。但是,《汉书·艺文志》的相关记载虽然简单,可还是为研究《论语》的成书问题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

《汉书·艺文志》著录的《论语》类文献共有“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在作者看来,这些都应该与今本《论语》具有同样的性质。比如,《孔子三朝》七篇,颜师古注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鲁哀公语也。三朝见公,故曰三朝。”这也属于孔子应答时人而为当时弟子所记的内容。

最值得认真思考的是《孔子家语》也被列入《汉书·艺文志》中的“《论语》类”文献。《孔子家语》与《论语》两书之间的关系,对于说明《论语》的成书很有价值。这里著录的《孔子家语》二十七卷,与今之十卷本《孔子家语》有别。学者们知道,古代图书在形成与流传过程中,卷帙的分合是十分正常的现象,这里的二十七卷本与王肃注的十卷本或有不同,但二者的主要内容应该一致。颜师古说这个二十七卷本“非今所有《家语》”,这可能是收藏在西汉秘府中的本子,不过此本不如经孔安国整理、后由王肃作注的本子更为细致。

孔安国在《孔子家语后序》中谈到《孔子家语》与《论语》的关系,他说:

《孔子家语》者,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谘访交相对问言语也,既而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之,名之曰《孔子家语》。

长期以来,人们以《孔子家语》为伪书,孔安国序也被认为是伪作,因此,孔安国所说的这些话向来不被人们所注意。而今,《孔子家语》的重要价值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认识,孔安国的叙述也应当给予应有的重视了。

《孔子家语》与《论语》、《孝经》“并时”,三者在时代上一致。《汉书·艺文志》说:“《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看来,无论是《论语》、《孝经》还是《孔子家语》,其材料都来自孔子弟子。所以孔安国又谈到《家语》的特征说:

凡所论辩,疏判较归,实自夫子本旨也。属文下辞,往往颇有浮说,烦而不要者,亦由七十二子各共叙述首尾,加之润色,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

弟子们从孔子那里得来“第一手材料”,然后“叙述首尾”,进行适当加工。由于材料出于众手,故“其材或有优劣”。与《论语》、《孔子家语》不同的是,《孝经》是“孔子为曾子陈孝道”的专篇,如果这些材料都出于孔子弟子,是孔子弟子“接闻于夫子之语”,那么《孝经》应当出于曾子,而《论语》和《孔子家语》则应当出于众手。与《孔子家语》不同,《论语》则经过了材料的认真拣选,《汉书·艺文志》所说的“论纂”或即此意。

学术界有一种看法值得注意,即认为“论语”的“论”有“选择”、“别择”之意。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屯部》曰:“论,假借为抡。”《国语·齐语》曰:“权节其用,论比协材。”韦昭注:“论,择也。”《荀子·王霸》曰:“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观其盛者也。”杨絫注:“论,选择也。”

关于“语”的意思,《说文解字》说:“语,论也。”《广雅》说:“语,言也。”是则“孔子家语”应该就是“孔子家”的论说集或言论集,也就是在“孔子家”中编辑而成的论说集、言论集。如果《论语》书名的“论”为“选择”之意,那么《论语》应该是选自“孔子家”之“语”中的材料。当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今本《论语》就一定出自《孔子家语》其书。这样理解《论语》书名的含义,与孔安国所说完全一致。或者说,这种看法更接近《论语》成书的历史事实。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论语》最初成书于何人之手了。

从新发现的材料看,《论语》中孔子称谓的差异,有些可能是在传抄中形成的,并不能作为《论语》成书较晚的证据。今本《论语》后十篇中称“孔子”的地方,定州八角廊汉墓竹简本有的称“子”。如《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尧曰》篇:“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在简本中,以上两章中的“孔子”均称“子”。另外,今本《论语》称“子”的地方,竹简中有的则称为“孔子”,说明《论语》中的称谓在抄写过程中会有一定变化。因此,《论语》的成书时间不能完全以此来判断。

《论语》中记载有曾子临终之言,该书成书时间的上限在曾子去世之后当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论语》成书时间的下限。而郭店楚简的发现,使我们还可以继续思考《论语》结集时间的下限。

郭店楚墓竹简研究的成果证明,其中的儒家著作属于久已佚失的《子思子》,同时也证明《隋书·音乐志》引沈约所云“《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是有根据的。《礼记·坊记》中已经出现了“论语”之名,《坊记》曰:

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欢。”

《坊记》为《礼记》中的一篇,而《礼记》乃是汇聚原有典籍而成,《坊记》也当为戴圣取自子思之书。西汉时期,孔子后裔孔衍曾经上奏朝廷,希望重视《孔子家语》。孔衍的奏言中说:“戴圣皆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记》。今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为灭其原而存其末也。”孔衍所说,其言不虚。

如果《坊记》引用的《论语》之言还有可能是《礼记》编者所添加,那么,郭店楚简的引述则应当可以旁证乃至坐实《论语》的早出。郭店楚简的《语丛》中也引述了《论语》中的句子:《语丛三》第五〇、五一简,据研究,可以隶定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段话,明显与《论语·述而》一致。《语丛三》第六四、六五简,两简有中线作为界隔,第六四简编线以上有“亡(毋)意亡(毋)古(固)”四字,编线下有“亡(毋)物不物”四字;第六五简中线以上是:“亡(毋)义(我)亡(毋)必”,编线下有“皆至焉”三字。栏线上面的应当接着读,下面实际是对上面的解说。这样,二简应当是“毋意、毋固、毋我、毋必”。《论语·子罕》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顺序虽有差别,但二者至少应当同源。

看来,战国时的楚国不仅有《子思子》流传,也有《论语》流传。郭店楚墓竹简中有不少语句与其他文献记载的孔子言语相近,情况大致都是如此。出土郭店楚简的古墓,其年代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墓葬中的书籍成书时间应在其前。这就意味着公元前300年以前,《论语》已经在南方的楚国流传,也证明子思在其著作中引述《论语》很有可能。

《坊记》中明引《论语》,而且《坊记》与郭店楚简的许多篇章明显属于《子思子》,则子思生活的时代《论语》应当已经成书。由于材料有限,子思生卒年不十分清楚。钱穆先生研究子思在世时间约为公元前483年~前402年,今有学者研究子思在世时间约为公元前491年~前400年[5],是则《论语》成书的下限当在公元前400年以前。《论语》中记有曾子临终之语,则《论语》的成书时间上限应当在曾子去世的公元前428年,所以,《论语》成书的具体时间可以限定在公元前428年至公元前400年间的二十几年之中。

关于《论语》的编纂者,有人认为是孔子众弟子,有人认为是仲弓、子游、子夏,有人认为是有子,有人认为是曾子弟子。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有学者提出《论语》为曾子领纂[6],笔者认为这个说法近于实际。我们进而还认为,《论语》由子思主持完成应当更为合理。[7]

子思为曾子弟子,在曾子去世后地位特殊,有儒学领袖风范。说《论语》出于子思,不仅与以前学界的论证相合之处较多,更重要的是符合《论语》内容所反映出来的信息,与孔子之后儒学传承的实际十分吻合。

《论语》的材料来自众弟子所记,其中除了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称谓以外,对于诸事的不同的记录方式、语气也透露了其汇编聚集的痕迹。

《论语》为孔门弟子所记,刘向认为是孔子弟子“辑而论纂”,王充《论衡·正说篇》说为“弟子共记孔子之言行”,应该都是可信的。《论语》不仅以“子曰”的形式叙述孔子言语,而且记有许多孔子与弟子的问答,其中涉及弟子有名姓者就有三十人,这些材料当不会出于一人或者少数几人,其内容应该多是由众多弟子记录而成。

这就出现了一个矛盾:一方面,《论语》出于曾子门人,阅读《论语》,其中厚重的曾子言行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曾子门人,他人一般不会如此编辑;另一方面,论者又指出,《论语》形成于孔门后学分化的背景之下,而孔门的严重分化又难以聚集这么多的材料。要解决这样的矛盾,合理的推论只能是众弟子将材料汇聚到一起,最后主要由一人进行整理、选辑、编订,而这位整理编订者应在孔门之中地位尊隆,而且应是曾子门人。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只有子思。

我们认为,研究《论语》的成书应当与《孔子家语》联系起来考虑。孔安国的《孔子家语后序》说《孔子家语》和《论语》都出于“诸弟子各记其所问”,说《孔子家语》与《论语》“并时”。尔后,“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之,名之曰《孔子家语》”。所以,如果说《论语》有“语录”性质,那么《孔子家语》则与“文集”相近。《孔子家语》是弟子记录的汇编,其中虽然有后来增加、整理的成分,但基本还是原始面貌的保留。

有人推测,《论语》的结集可能在孔子去世后不久,因为“以常情而论,孔子殁,‘微言’绝,而且弟子中已有不同学派,七十子在聚会治夫子之丧时,能不考虑今后大家离去,‘微言’分散,不利于传夫子之道吗?所以说这时倡议纂辑《论语》,时机最为成熟,汇集资料最为方便。”[8]此说很有道理。《孔子家语》中有《终记解》一篇,记录孔子临终前的一些情形,似乎可以说明这样的推测有道理。只是此时所汇聚起来的可能是弟子们各自记录整理的孔子言行,它应该就是《孔子家语》的雏形。而从孔子言语中“取”(或“选择”)出“正实而切事”的《论语》,应该是这之后的事情。

《孔子家语》之所以被称为“家”,因为其中记录了孔子的身世、生平,又有《本姓解》叙述其家世源流,说明《孔子家语》属于“孔氏家学”的范畴。而《孔子家语》与《论语》“并时”的情况表明,二者的整理与编订者只能是子思。

三、《论语》的文本特征

显而易见,《论语》不同于其他许多著作之处在于它是“语录体”。也是因为如此,《论语》具有了孔安国所说的“正实而切事”的突出特征。

在《孔子家语后序》中,孔安国谈到孔子后学编撰《论语》时,其选取材料的标准是“正实而切事”。所谓“正实”,不仅说明了《论语》材料与孔子的关系,而且与子思作为《论语》的编订者有关。

如何理解孔子遗说材料的来源,2002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中的《从政》篇对此颇具启发意义。《从政》篇现存竹简中,仅仅“闻之曰”就出现了至少十三次,经认真比较研究,《从政》篇中的“闻之曰”与“子曰”相同,说的正是“闻于孔子之言”。以“闻之曰”起始的每一节都集中论说一个主题,彼此相对独立。如前所述,《礼记》中有《坊记》、《中庸》、《表记》、《缁衣》,据《隋书·音乐志》,沈约曾说这四篇属于《子思子》。将《从政》篇的这些竹简与现存于《礼记》中的《子思子》四篇进行对照,不难发现其结构非常一致。《孔丛子·公仪》记穆公对子思所说“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表明《子思子》中有很多是专门记述孔子的话。《从政》篇与郭店楚简、《礼记》四篇等子思著作又在内容上有密切关联,所以,我们认定《从政》篇应该属于《子思子》的佚篇。[9]

发现《从政》篇属于《子思子》有重要的意义:一则说明《子思子》书中有多篇都是以“子曰”或“闻之曰”的形式大量排比孔子言论,二则说明了其中子思所记述的孔子语录的性质或可靠性问题。《孔丛子·公仪》记曰:

穆公谓子思曰:“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也。”子思曰:“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焉。且君之所疑者何?”公曰:“于事无非。”子思曰:“无非,所以得臣祖之意也,就如君言,以为臣之辞。臣之辞无非,则亦所宜贵矣。事既不然,又何疑焉?”

子思之言交代了《子思子》所记孔子遗说的特征,即子思所谓“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由此可知,《子思子》中大量的孔子言论,有不少应该就是“闻之于人者”,虽然“不失”夫子之“意”,但可能“非其正辞”。相比而言,《论语》所记则应当属于孔子之“正辞”,也就是孔安国所说的“正实”。

在《论语》中,孔子应答弟子、时人的话自不必说,显然都是孔子弟子等人记录整理的结果,即使“弟子相与言”之语,也能够透露出他们在表达孔子的思想。例如《颜渊》篇记曰: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在这里,子夏所闻,或者即是来自孔子。而按照《论衡》以及朱熹《四书集注》的说法,这里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应当就是子夏闻于孔子之言。

如果《颜渊》篇的记述还不能确定子夏所闻就一定来自孔子,那么,《季氏》所记孔子弟子陈亢与伯鱼的对话则透露了孔子弟子主要是通过“闻”的方式了解孔子的教诲。显然,这些教诲被弟子记录整理下来,就见于现在的《论语》等典籍中。《季氏》记载说: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子张》篇中的记述更具有典型意义: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作为孔子的再传弟子,子夏门人向子张求教问题。子夏所言与子张不同,最后子张还是以自己从孔子那里听到的相告,《论语》这里所表述的还是孔子的思想。《子张》篇中又记述说: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曾子的这两段话,都是直接转述的孔子言论。

实际上,在与弟子相处的日子里,孔子往往与不同的弟子讲述不同的内容,所以,《公冶长》篇记载说:“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不可得而闻”的内容,其他弟子未必也是如此。孔子弟子亲闻于夫子,其“正实”可靠不言而喻。

除了“正实”,《论语》还具有“切事”的特点。所谓“切事”,子贡所言恰恰也有透露。关于“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人们的理解不同:一则理解为孔子很少谈论性与天道的问题,所以子贡不能听到;二则理解为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议论高深微妙,连子贡自己也难于知解。但不论是哪种理解,都说明与“性与天道”相比,孔子更关注社会生活中的现实问题。这是《论语》作为“语录体”的选材标准问题,而不是孔子是否谈论性与天道的具体问题。

与《孔子家语》相比,《论语》的“切事”特点更加明显。有人认为《孔子家语》是王肃伪作,朱熹就不同意这一说法。据《朱子语录》记载,他认为《孔子家语》“非王肃所作”,但其书“多疵”;又说《孔子家语》“是当时书”,但“记得不纯”。所谓“不纯”,无非是因为《孔子家语》乃是将孔子遗说的材料“都集录之”,而不是像《论语》那样进行了拣选。

《论语》“切事”的特点也应该与子思的纂辑有关。子思既然是总体上来编撰孔子语录,而且是要在众多的材料中选择孔子遗言,那么,他就一定会考虑哪些孔子言论更具有直接教化社会人心的作用,哪些更符合孔子的最终关切点。显然,《论语》有特定的选材标准,正因如此,《论语》不会记录孔子的所有言语,更不会记录孔子的所有事迹。

四、怎样全面准确理解孔子学说

由材料来源、结集成书的种种特征所决定,《论语》毫无疑问是研究孔子的可靠材料。但是,如果认为只有《论语》才是研究孔子的可靠材料,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那样认为,孔子儒学研究就会丧失很多珍贵的文献材料。

孔子长期从事教育,他的弟子们记录整理了大量的孔子遗说,它们多以“子曰”、“孔子云”之类的形式保留下来。对于“孔子遗说”,历来研究者众多,分歧却也极大。长期以来盛行的疑古思潮,由怀疑古史到怀疑古书,中国古代文化典籍是被怀疑的重点。由于人们对于古书成书和传流规律了解不够,很多古籍被打入“伪书”行列,多数典籍的成书年代被严重后置。中国思想史学科“受灾”最为严重,不少珍贵材料被“武断地加以剔除”。

有学者说,经过疑古学者的剥离,与孔子有关且可信的资料“似乎只有《论语》一书了”。其实,《论语》本身的可靠性也受到了质疑。长期以来,流行的看法是《论语》陆续成书于孔子后学,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清朝以来,疑古高潮迭起,《论语》也像几乎所有的典籍一样受到怀疑。学者们的研究主要从《论语》的流传着眼,人们认为,《论语》等书既然有递相传授的过程,就必然会造成“不纯”。

崔述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论定《论语》一书有“窜乱”,有“续附”,《论语》编订初始,各篇不出于一人之手,而是“各不相谋”,其后才汇为一本,又有“采自他书以足成之者”。崔述的根据主要是前十篇与后十篇文体上有所不同,认为尤以最后五篇为不足信。

对崔述的观点,顾颉刚先生叹服不已,倍加赞赏。这样的观点成了后来学界对《论语》一书的主流看法。崔述的观点还影响到国外,受到外国学者的推崇。如美国学者顾立雅(H.G.Creel)、日本学者木村英一也是如此,后者研究《论语》各篇,一一落实其写成的时间,甚至“考证出”某些篇成于孔子再传、三传、四传甚至五传弟子之手,这与崔述的看法大体一致。某些西方学者对《论语》的怀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20世纪30年代,受疑古思潮的影响,英国的汉学家韦利坚持认为,《论语》一书二十篇,只有第三至第九篇是可靠的,其余各篇均系后人所加。这一疑古考证已经成为西方汉学的经典著作,至今仍有较大的影响。有一对学者夫妇——布鲁克斯夫妇(白牧之、白妙子),他们只相信第四篇的前二十章是可靠的,其余都是孔子的学生们在240年的时间内逐步加上的。这一观点引起了较大的争议,新闻媒体对这一观点作了各种发挥与引申。由于认识与方法的严重偏差乃至错误,本来思想体系博大的“孔夫子”变成了“空夫子”。

近三十年来出土了大批的学术文献,尤其是阜阳汉简、定州汉简、马王堆汉墓帛书、郭店战国楚简以及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竹书等,不仅可以补充孔子和早期儒学研究的资料,而且可以纠正以前研究中的偏失。显然,“孔子遗说”研究应当主要结合新出土文献,分别对有关的孔子材料进行文献学、思想史的深入考察,进而在认真对待传统记载、深刻反思既往研究、全面分析新的学术信息基础上,对孔子遗说的形成、特征以及我们应持的态度,作出客观的、尽量接近历史真实的估价。

我认为,对孔子遗说的研究应该注意以下几点:第一,将研究放在中国上古文化的大背景中进行。以前,人们对我国古代尤其是三代文明发展的水平估价不足,而大量的出土材料已经使原来不少朦胧、模糊的认识变得清晰、生动起来,为此项研究提供了极好的条件。第二,将孔子回归到他所处的时空中去研究。按照“知人论世”原则,让孔子真正回归到春秋末年的鲁国,回归到当时的文化背景之下,结合西周以来鲁国的礼乐传统,结合春秋时期鲁国的文化品格,来探索孔子的心灵世界。第三,既要克服疑古思潮造成的巨大束缚,也不要盲目信古,充分利用考古新发现,将新出文献与传世文献认真比较,综合分析,从而补偏救弊,不受既有观念束缚,检核既往成果,做到言之有据,无征不信。

依照我们的看法,关于孔子遗说的许多问题,早期记载本来比较清晰,但由于后人对这些记载的解释不当,有的成书年代被严重后置,古书序列混乱;有的被定为伪书而弃之不用;还有的连学派属性也被误指(如《易传》)。孔子与六经、孔子遗说的研究,是整个所谓“原典”文化研究的基础。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熟悉古代典籍。在他看来,六经各有特点,但都有益于社会政治。孔子非常重视六经的“王道”教化功能,从而整理了六经,这是最值得珍视的宝贵遗产。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孔子的大量说教被弟子后学记录下来,后来,这些记录流传广泛,受到普遍重视。曾子和作为孔子之孙的子思曾经辑集孔子遗说,《论语》、《孔子家语》、保留在《礼记》中的有关篇章、郭店儒简、上博竹书《从政》,还有保存在《孔丛子》中的四篇孔子遗说,可能都出于他们的整理。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论语》,才能准确而全面地了解孔子学说。

五、关于《论语》全书的结构

研读《论语》,自然是为了理解孔子,学习孔子学说。然而,作为孔子的“语录”,《论语》中的片言只语往往具有很多歧解,实际情况往往是:人们研究《论语》与孔子,常常将其中的一句话进行分析解读,而没有注意从全书的结构出发,没有综合其他相关记载,于是便人云亦云、莫衷一是,甚至与本义大相径庭、南辕北辙。我们曾说,《论语》所记载的孔子的言论是人们从孔子那里听来的,孔子逝世后,孔子门人相与“辑而论纂”,从而形成了《论语》。就是这样一个孔子弟子“辑而论纂”的过程,他们在给我们留下极其宝贵的资料的同时,也的确留下了不少疑难和“秘密”。所以,《论语》一书的特征,使我们不得不十分注意从总体上把握孔子思想。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全面理解孔子思想?我认为,首先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论语》中的一条又一条的“语录”上,应当整体观照《论语》全书。

实际上,面对《论语》之中简洁的语录,面对其中一条又一条的“善言嘉语”,人们往往感到疑惑:我们的理解对吗?《论语》中的材料是随意堆砌还是精心编排?该书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孔子的思想?面对后人对《论语》积如丘山的注释和解说,人们在追问:为什么大家的理解往往出现那么多的差异?我们怎样才能更加接近孔子那颗伟大的心灵?

要正确解读《论语》,必须揭开《论语》的“秘密”,从而把握本书的整体结构,理解《论语》要表现的真正的孔子。其实,《论语》的“秘密”不在别处,恰恰就在人们最熟悉、人人都知道的《论语》开篇的那一章: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理解这一章的关键在于第一句。我们的分析见本书正文,此不赘述。按照我们的理解,在《论语》首章,孔子表达的是这样的思想:

假如我的学说被时代或社会所接受,那不就太令人高兴了吗?退一步说,假如时代没有接受,可是有很多赞同我的思想的人从远处而来,不也很快乐吗?再退一步说,社会没接受,人们也不理解我的思想主张,我也不怨愤恼怒,不也是有道德修养的君子吗?

关于这一章的理解,传统的说法影响太大了,虽然已经有学者研究并且指出其更确切的含义,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在那样的时代,孔子是苦闷的,他多么希望有人理解自己。在孔子所作的《易传》中有“君子以朋友讲习”的句子,什么是朋友?后儒的解释是:“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孔子十分盼望有真正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与自己一同谈学论道,但真正理解孔子的人毕竟太少了,连他的弟子有时也未必真的了解他,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孔子为什么有时与弟子们那么亲密,有时对弟子又那么严厉。

孔子周游列国走到陈、蔡两国之间曾断粮七日。在困厄之中,孔子不畏艰难,仍保持乐观态度,继续讲诵,弦歌不废。子路生气了,他对孔子的思想感到疑惑;子贡也不理解,他请求孔子将博大精深的学说稍稍降低一下标准。只有颜回理解孔子,他认为:“老师的学说博大精深,致使天下人都不能接受您。虽然这样,您还是推广并实践它,世人不任用,是各国统治者们的耻辱。学说不被接受仍然坚定信念,方显出君子的本色。”听到颜回的话,孔子十分激动,也感到十分欣慰。

孔子的理想与抱负只有颜回能够理解,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爱的弟子,竟然先孔子而去世,难怪颜回的去世使孔子那么伤感!

孔子临终前七日的那天早晨,他背着手,拖着手杖,悠闲地在门口漫步。他口里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孔子唱完,回头走进屋子,正对着门,安静地坐下来。[10]作为一位迟暮的老人,孔子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将不得不撒手许许多多的牵挂,他似乎再也没有机会,更没有能力去关注苍生,他终于不用再游说,不用再奔波了。

那么,将要永别人世的孔子在想什么?在孔子的心目中,将要坍塌的泰山何指?哪是将要折坏的梁木?谁又是将要病逝的哲人?子贡来到后,孔子说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自信,他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孔子始终在考虑拯救世道人心,他对自己的学说竟然是那样自信!

时隔世移,在不少人心目中,孔子的形象业已变得模糊。可是,当回首春秋末期的乱世时,我们看到的依稀是一位荒野中的赶路人,一位风雨中的狂歌者。在他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孔子似乎总是痴心不改地追寻着、探索着,他给我们留下了智者的教诲、仁者的训导……但是,直到他去世,人们仍然不能够理解他,仍然没有当政者能够任用孔子,没有人能够为他提供施展政治抱负的舞台。

作为孔子的孙子,子思应当比我们更了解孔子。在《孔丛子》中,有关于子思与孔子对话的记录。孔子对孙子寄予了希望,开始时他认为孙子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够理解呢?但子思从孔子的叹息中知道孔子担心“子孙不修”,羡慕“尧、舜之道”,这令孔子感到欣慰,高兴地说:“吾无忧矣。”《论语》出于子思,他一定会精心编辑,哪里会随意堆砌有关材料?

经过选择、编排,《论语》中的孔子言论缺少了具体语境,而且其中的语录比较简略,增加了人们认识的难度。后人考定《论语》有“窜乱”,有“续附”,各篇“各不相谋”,不出于一人之手,现在看来,都缺乏有力证据。

孔子的坚毅支撑着他的信念,他的信念使他变得更加坚毅。孔子当然希望学说用世,他为追求政治理想而矢志不渝。但孔子所处非“时”。儒家强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郭店楚墓竹简》中有一篇《穷达以时》,《论语》首章中的“时”也是此意。孔子曾说:“夫遇不遇者,时也。”他认为:“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孔子到处碰壁,是时势使然,但孔子是坚强的,他有强烈的治世情怀,并“知其不可而为之”,甚至显得有些“愚顽不化”,尽管世人不了解自己,但他仍然坚信自己的学说,坚守自己的政治主张,这也体现了孔子对自己人生际遇的思考。

这样,当我们回看《论语》时,发现它其实有内在的严密逻辑。《论语》首篇围绕做人这一个中心问题展开,以下各篇分别谈为政以德、守礼明礼、择仁处仁等,层层剥离,依次展开。《论语》首篇十分重要,宋代有学者说:“今读《论语》,且熟读《学而》一篇。若明得一篇,其余自然易晓。”这的确是通读《论语》掌握其真谛的中肯之言。是的,我们现在不能正确理解其中的“善言嘉语”,正是因为将本来是一个整体的《论语》读散了!

《论语》注重做人、修身,这正是曾子门派的特征,这一特征或许就是孔安国所谓的“切事”。子思学于曾子,从上博竹书《从政》等篇看,子思不仅谈论心性问题,也十分关注为人、为政等社会的现实,他谈论心性也是他深刻思考社会人生的表现。正因如此,子思纂辑《论语》,才首重做人。梁人皇侃《论语义疏》说:“此篇论君子、孝悌、仁人、忠信、道国之法、主友之规,闻政在乎行德,由礼贵于用和,无求安饱以好学,能自切磋而乐道,皆人行之大者,故为诸篇之先。”子思这样条次编辑,既符合乃祖孔子原意,又与其师曾子保持一致,还与子思自己的思想通贯。

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礼”、“中庸”、“道”、“义”、“和”等等都是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什么,学术界还有不同认识。其实,孔子的思想虽然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但也的确有一个始终不离的中心,这就是孔子对现实社会秩序的关切。由此,他的学说始终是围绕“修己以安人”而展开,或者说,孔子的不同言论,都是他这一学说体系中的不同部分。

我们曾说,如果说孔子是一位思想家,那么他首先是一位政治思想家。没有当时“天下无道”、“礼坏乐崩”的历史事实,就不会产生孔子的伟大思想。孔子思想产生的早期,他所关注最多的是“礼”,即周礼。孔子步入社会之初,声名日隆,从学的弟子众多,原因都在于他对周代礼乐的精深造诣。这一时期,孔子谈论最多的也是周礼,他所念念不忘的,是怎样以周代礼乐重整社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孔子对社会的认识逐渐深化。他到处推行自己“礼”的政治主张,企图用自己的学说改造社会,但事与愿违,处处碰壁。他不得不进一步思考“礼”之不行的深层原因,于是,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仁”,思考“仁”与“礼”之间的关系。这一时期,孔子“仁”的学说得到了充分的拓展和完善。进入“知命”之年以后,孔子的人生境界逐渐提升,以至于最后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佳境。他晚而喜《易》,并作《易传》,对自己的哲学思想进行了具体的阐发,他“中庸”的方法论观点也臻于成熟。如果把孔子的一生进行这样整体的分析,或许会有助于对孔子思想核心问题的理解,也会更有利于读懂《论语》,进而把握孔子思想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