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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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学而篇第一

【概说】

本篇为《论语》首篇,共十六章。该篇记有孔子言论八章,另有有子的论述三章、曾子论述二章、子夏论述一章,还有子贡与子禽、子贡与孔子的对话二章。

该篇围绕立身处世这一中心问题展开,主要谈论由孝而忠等修身做人的问题。不少学者说该篇的线索是“学习为了做人”,不确。其实,前人对该篇多有误解,如梁人皇侃从文章表面立说,认为:“此篇论君子、孝悌、仁人、忠信、道国之法、主友之规,闻政在乎行德,由礼贵于用和,无求安饱以好学,能自切磋而乐道,皆人行之大者,故为诸篇之先。既以‘学’为章首,遂以名篇,言人必须学也。”(《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卷一)

《论语》各篇有无主旨,历来有不同看法。皇侃认为每篇都有主旨,只是他对第一章理解有问题。朱熹也同意每篇都有主旨,他说:“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清人翟灏《四书考异》以为不然,刘宝楠也认为皇疏“妄有联贯”,他说:“《论语》章次依事类叙,无所取法,与《孟子》篇章迥殊。”所以,他编《论语正义》,将皇侃所概括的各篇主旨尽行删除,不为不失!

《论语》首篇十分重要,前人已经指出了这一点。《朱子语类·论语二》引宋人吴寿昌说:“今读《论语》,且熟读《学而》一篇。若明得一篇,其余自然易晓。”显然,这是通读《论语》掌握其真谛的中肯之言。

1.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诠释】

传统说法认为本章是讲对待学习、交友和他人能否理解的态度,这样的理解可能未必准确。本章表述了孔子对待自己理想与信念的态度。孔子胸怀仁人爱物之道,具有和谐天下的政治抱负,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主张得到全社会的认可,但是,正如《郭店楚墓竹简·穷达以时》中所说:“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如果天下无道,时世不济,那么,即使很少人能够理解或者根本没有人理解,也应坚信自己的学说。

正确理解本章,是正确认识《论语》全书乃至孔子生平思想的关键。关于对本章新的理解,已有学者加以指出,如刘家齐:《“学而时习之”章新解》(《齐鲁学刊》1986年第6期),李启谦:《关于“学而时习之”章的解释及其所反映的孔子精神》(《孔子研究》1996年第4期),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杨朝明:《〈论语〉首章与〈孔子家语·屈节〉篇——孔子政治命运悲剧的两个诠释》(庞朴主编:《儒林》第一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

《孔子家语·终记解》记有孔子临终前七日之事。这天早晨,孔子起来后,背着手,拖着手杖,悠闲地在门口漫步,口里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意思是,泰山大概要坍塌了吧!栋梁大概要折坏了吧!哲人大概要病逝了吧!唱完进屋,对着门坐着。这时。他的弟子子贡快步走进去见孔子。孔子叹息着说:“夫明王不兴,则天下其孰能宗余?”圣明的君王不出现,那么天下谁能尊崇我的学说呢?《孔子家语》的这一记载被司马迁采入《史记》,其中“夫明王不兴,则天下其孰能宗余”,《史记·孔子世家》作“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孔子留下的最后的话意味深长,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在即将撒手人寰的时候,以泰山、梁木、哲人自喻,感叹无道的现实,感慨自己的学说未能行世,这也映照出孔子一生都在追求学行天下。

《论语》既为子思等人编辑而成,《论语》首篇首章一定与孔子的人生主题相应。他们把本章放在首篇,又作为首章,必定不应只是谈论学习、交友一类的事情,而应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学:有做动词用的“学习”,有做名词用的“学术”、“学说”等义,这里应为后者,指思想主张及对社会、人生的总体认识。朱熹以前者作解,认为“学”即学习,清人毛奇龄不同意这样理解,他在《四书改错》中说:“学者,道术之总名。”程树德《论语集释·学而上》表示赞同,他指出:“‘学’字系名辞,《集注》解作动辞,毛氏讥之是也。”《论语》中有孔子“士志于道”(《里仁》)之说,又有孔子自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的记录,“学”与“道”为同位词。《庄子·天下》篇有“百家之学”的说法,亦与这里的“学”同义。《论语》中有“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述而》)、“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泰伯》)、“下学而上达”(《宪问》)等,其中的“学”都是此义。

而:假如,如果。假设连词,《论语》中这种用法十分普遍。

时:有时机、经常、时代等意思,这里应该与“世”相通,即时代、社会、现世。与《郭店楚墓竹简》中“穷达以时”的“时”相同。《吕氏春秋·诬徒》曰“羁神于世”,高诱注:“世,时也。”这种用法,古籍中常常见到,如《彖辞》:“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孟子·公孙丑上》:“当今之时”、《墨子·兼爱下》:“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楚辞·离骚》:“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等等。

习:应用、实践。古籍中常常有“习礼乐”(《史记·孔子世家》)、“习射”(《礼记·射义》)、“习威仪”(《左传》隐公元年)等用法。本章有“采用”之意。

说:通“悦”,喜悦、高兴。这里的“喜悦”与下文的“乐”(即快乐)、“愠”(即愤怒)都是表达人的内心感受,也表明《论语》本章三个分句不应割裂开来进行理解。“说”与“乐”,显然都表示内心高兴,但层次上的不同显而易见。

有朋:通“友朋”,即“朋友”。汉代学者认为“同门曰朋”,这里指志同道合的人。《易传》有“君子以朋友讲习”之语,正可以作为注解。

君子:一般指有学问、有地位、有修养的人。孔子一生谦恭,不以“圣人”、“贤人”自居,但始终以“君子”自期。

《论语》首篇首章记孔子谈论“人不知”问题,既与首篇末章意思相通,相互照应,也与末篇末章有所呼应。首篇末章记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末篇末章记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此外,《论语》中相关的内容还有很多,例如:“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莫我知也夫”(《宪问》);“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

【解读】

孔子说:“如果我的学说被社会普遍接受,在社会实践中加以应用它,那不是很令人感到喜悦吗?即使不是这样,有赞同我的学说的人从远方而来,不也是很快乐吗?再退一步说,不但社会没采用,而且也没有人理解,自己也不怨愤恼怒,不也是有修养的君子吗?”

1.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诠释】

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他思索的重心在于社会的治乱问题,由此形成了早期儒家以修己安人为核心内容的思想体系。他们希望社会和谐有序,希望人人自觉守礼,而要做到这些,就需要人人做到“仁”。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人只有做到“仁”,才能结束社会礼崩乐坏的局面。那么,何谓“仁”?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孔子有不同的解释。从字源上讲,从人从二、左右结构的“仁”是后起之字。《郭店楚墓竹简》的材料显示,“仁”的古字应当从身从心、上下结构,表示常常反省自身,即《论语》本篇记载的曾子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人之反省和修养自身,最基本的就是要做到孝亲,所以《中庸》记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仁”是所有的人都应该具有的品质,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标志。人只有修养自身,具有仁德,做到孝亲,才能逐步外推,进而“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孔子家语·礼运》)、“泛爱众”(《论语·学而》),才能具有仁爱之心,进而自觉守礼尊君。这样,“孝弟”作为政治秩序的根本,人们由孝悌而守礼、敬上,社会秩序便得到了充分保障。本章在于阐述孝道。“孝弟”是仁爱的基础,是做人的根本,各种道德都是由此派生、推衍出来。

有子:孔子弟子。姓有,名若,字子有,后人尊称为有子。春秋末年鲁国人。今本《论语》载有子言论四处,三处称子(有子),一处称名(有若)。但称名者为与鲁哀公问答,故此章为特例,并不与前者矛盾。另外,冉有、闵子骞也偶一称子,说明他们也是当时较有影响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论语》主要记述孔子言语,而孔子弟子的言论相对较少,可是,在首篇第二章即记述了有子的话。实际上,《论语》之中有子的话有如此地位,与有子在孔子弟子中的地位直接相关。《孟子》中说他“智足以知圣人”(《公孙丑上》),又说“有若似圣人”(《滕文公上》),在传习孔子思想学说方面,有若曾经得到多数人认可。所以,孔子去世后,当孔子弟子思慕恩师的时候,子夏、子张、子游等人便推出有若,“欲以所事孔子事之”,但曾子不同意这样的做法(《孟子·滕文公上》)。这件事情说明有子毕竟不同于孔子,但也彰显了有子在孔子弟子中非同寻常的地位。

需要辨明的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有若状似孔子”,好像有若在长相上接近孔子。其实,情况很可能是,有若所学很得孔子思想之真谛,受到普遍敬重。《礼记·檀弓上》就记有子游对有子的赞语:“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所以大家才希望像侍奉孔子那样对待有若。《史记》所谓“有若状似孔子”很可能是司马迁对《孟子》中“有若似圣人”一说的误解。对此,南宋学者王十朋已有分辨,他认为:“子游之徒知有子似夫子素矣。所谓‘似’者,必有如辨曾子之言之类,岂以貌似之故虚欲师事之耶?虽然,直似之耳,欲以事孔子事之则不可,故曾子不许之,而有子未尝居师之位也……世皆知颜子之后有曾子,而不知有子者,亦回、参之亚匹也。序《论语》者知之,故首记夫子之言,次记有子之言,又次记曾子之言,未必言之次第如是也,其必寓推尊之意焉。以谓夫子既没之后,其道可尊,其人可子,其言可法者,莫先乎有子、曾子也。”(见王十朋:《梅溪集·梅溪前集》卷十九《论语三说》)他的分析很能服人。《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仅仅说到有若“为人强识,好古道也”,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则记载了与《孟子》所记载相近的故事,说明《史记》此处的记载很可能来自《孟子》。

孝弟(tì):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弟,通“悌”。《尔雅·释训》:“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孝、敬与忠、顺相连,《孝经》说:“事父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敬,故顺可移于长。”

鲜(xiǎn):稀少,罕见。

道:本意为道路,这里是其引申义,为抽象的道德概念,指仁人爱物、修身治国的法则。

为仁:行仁。为,动词。一般解“为”作“是”,恐误。仁,如前所述,包括修身、爱人等多种含义。此处“为仁”,与《论语·颜渊》“为仁由己”、《论语·卫灵公》“子贡问为仁”和《孟子·公孙丑上》“莫如为仁”、《孟子·滕文公上》“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等相同。

与:同“欤”。语气助词,表示疑问。

【解读】

有子说:“一个人在做人方面能够孝敬父母,敬重兄长,却喜欢冒犯君上,这是十分罕见的;不喜欢冒犯君上却喜欢作乱,没有这种人。君子都致力于从根本上做起,根本牢固建立后,才能够产生仁人爱物、修身治国之道。孝敬父母,敬重兄长,应该是施行仁爱的根本所在吧。”

1.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诠释】

巧言:花言巧语。

令色:伪善的面貌。令,善、美好。

鲜矣仁:为“仁鲜矣”的倒装,谓语提前。

汉人包咸:“巧言,好其言语;令色,善其颜色,皆欲令人悦之,少能有仁也。”(《十三经注疏》引)朱熹:“巧,好;令,善。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此章言语简洁,却是修身做人之借鉴,为识人用人所必知。

【解读】

孔子说:“花言巧语,面目伪善,这类人的仁德一定是很少的。”

1.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诠释】

本章强调儒家最为重视的修己问题。孔子等早期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特别注重修身,即修养自身,常常说到“修己”(《论语·宪问》)、“克己”(《论语·颜渊》)、“求之于己”(《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敦于反己”(《郭店楚墓竹简·穷达以时》)。朱熹:“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此即儒家一再强调的“慎独”思想。自省修养,贵在慎独。这与儒家推崇的“大学之道”正相呼应。

曾子:姓曾,名参(读音有争议),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鲁国人。其父曾点,字子晳,一称曾晳。亦孔子弟子。

《论语·先进》记载孔子与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师徒五人谈话,孔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子路欲使国家人人有勇气,冉有欲使人人富足,公西华愿意做小司仪。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说:“吾与点也。”说明曾点与孔子也有某些默契,或者从这个记录中也可说明《论语》与曾子的关系。

本章继孔子、有子言论后接着记载曾子言论,宋代以来有学者提出,《论语》一书实成于有子、曾子门人之手。朱熹《论语集注序说》引程子曰:“《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门人之手,故此书独二子以子称。”关于有子,本篇首章已有叙述。曾子则践履孔子思想,是孔门之中颇有影响人物。曾子不仅在孔门弟子中年龄较小,去世较晚,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孔子孙子子思的老师,在孔子去世之后对子思有教导之功,影响较大,《论语》等书即完成于子思等曾子弟子之手。因此,在《论语》的记载中,曾子的身份显得比较特殊。

三省:多次省察。三,多次。省,反省、省察。《荀子·劝学》篇说:“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参省,即三省。

谋:做事情。

忠:诚实、尽心。

传(chuán):老师的传授。

习:实践。与“学而时习之”的“习”一样,都是指在实际中应用。

【解读】

曾子说:“我每天都要多次反省自己,例如,为他人做事情有没有不诚实、不尽心的地方呢?与朋友交往中有没有不守信的地方呢?老师的思想学说在实际行动中是否有没能贯彻的呢?”

1.5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诠释】

儒家强调以礼治国,本章记述孔子所论修身治国的基本原则。

道:一作“导”,二者相通。有引导、治理之意。千乘之国:一乘兵车用四匹马驾驶。春秋时期,战争以车战为主,兵车多少意味着国力的强弱。千乘之国,大国也。《诗经·閟宫》谓鲁国“公车千乘”,即在夸耀自身的强盛。马融谓:“道,谓为之政教。”包咸曰:“道,治也。千乘之国者,百里之国也。”

节用:节约用度。例如,鲁僖公二十一年鲁国大旱时,臧文仲提出的御旱之策中就有“贬食省用”(《左传》僖公二十一年)。爱人:爱护士大夫以上阶层的人。人,广义指一切人,狭义指士大夫以上阶层的人。节用而爱人是西周以来的治国传统,据《说苑·政理》篇:“武王问于太公曰:‘治国之道若何?’太公对曰:‘治国之道,爱民而已。’曰:‘爱民若何?’曰:‘利之而勿害,成之勿败,生之勿杀,与之勿夺,乐之勿苦,喜之勿怒,此治国之道,使民之义也,爱之而已矣。民失其所务,则害之也;农失其时,则败之也。’”

使民以时:春秋社会以农业为命脉,应该不违农时,勿夺农时。《左传》襄公四年:“修民事,田以时”;《国语·鲁语上》:“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财不过用”;《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

【解读】

孔子说:“治理具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国,应当恭敬从事,诚信无欺,节约用度,爱护百姓,征用劳动力应当不违农时。”

1.6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诠释】

按照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说法,本章论述品德与学习的关系。刘氏曰:“此章明人以德为本,学为末。男子后生为弟。言为人弟与子者,入事父兄则当孝与弟也,出事公卿则当忠与顺也。弟,顺也。入不言弟,出不言忠者,互文可知也。下孔子云‘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也。”“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见于《子罕》篇。宋黄震《黄氏日钞》则说:“此章教人为学,以躬行为本,躬行以孝弟为先。文则行有余力尔后学之。”

弟子:本义为为人弟、为人子者,这里泛指年轻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孔子弟子。

泛:广泛。

亲仁:亲近有仁德的人。

文:文献,六艺之类。黄震《黄氏日钞》曰:“所谓文者,又礼、乐、射、御、书、数之谓,非言语文字之末。”

【解读】

孔子说:“年轻的人们,在父母跟前要孝顺父母,离开自己的房子就要敬爱兄长,谨慎恭敬而且诚实守信,广泛地友爱众人,亲近具有仁德的人。做好了这些以后,如果还有余力,就应当继续学习《诗》、《书》、《礼》、《乐》等知识。”

1.7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诠释】

子夏所论述的依然是处世为学之道。分别论说对待妻子、父母、君上、朋友所应持有的态度。

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贤贤易色:重视内在品质,不过分看重容貌。易,平易,轻看,不过分看重。“贤贤易色”另有两解:一是“变易颜色”,即见到贤人,脸上显示出恭敬的神色,一是“易其好色之心以好贤”,即用好色之心好贤。孔府退厅东厅的启事厅,曾经悬挂有明朝姜克礼对联,曰:“以利己之心交朋必善,以好色之念求学必真。”通观本章,“贤贤易色”应该说的是选择或对待妻子的方式,不应该是泛指一般对待美色的态度。

竭:《说文》:“竭,负举也。”负举必尽力,故“竭”又可解为“尽”。竭其力即尽其力。致:送,奉献。

【解读】

子夏说:“对于妻子,应当重视她的品行,而不过分看重容貌;侍奉双亲,能够尽心竭力;服事君上,能够不惜生命;与朋友交往,言语诚实守信。这样的人即使没有学习过,我一定也说他是学习过了。”

1.8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诠释】

本章是孔子论述君子自我修养的方式。谈论了做人要庄重和忠信、做学问不固执成见和积极改进两层意思。“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于《子罕篇第九》第二十五章重出。

重:庄重。威:威严。

学:学术。

固:顽固、固守。

传统观点,“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有两种解释。

其一:“固,蔽也。言君子当须敦重。若不敦重,当无威严。又当学先王之道,以致博闻强识,则不固蔽也。”(见《十三经注疏·学而第一》)

其二:“固,谓坚固,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明须敦重也。(见《十三经注疏·学而第一》)

通观本章,应当以第一种说法更为恰当。本章前为假设,后为具体做法。“君子不重则不威”,一个人具有威严乃相对于他人而言,此句照应“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学则不固”应为“君子学则不固”,其中的“君子”承前省略。该句是说如果力学修身做人的道理,人就不会固执保守,此句照应“过,则勿惮改”。

主:以……为主。有亲近义。

友:以……为友。

惮(dàn):害怕,畏惧。

无友不如己者:不结交不仁之人。无,通“毋”,不要。《群书治要》引东汉徐干《中论》:“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差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慎者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吕氏春秋》引曾子《制言》:“吾不仁其人,虽独也,吾弗亲也。故周公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损我者也。与吾等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吾所与处者,必贤于我。’”刘宝楠《论语正义》曰:“由曾子及周公言观之,则不如己者即不仁之人,夫子不欲深斥,故言不如己而已。”朱熹《论语集注》卷一中也说:“友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显然,孔子的本意是远离缺乏仁德的人。

【解读】

孔子说:“君子不庄重,就缺乏威严;君子致力于学术,就不会固执。要以忠信为主,不要亲近缺乏仁德的人。发现自己的过错,就要勇于改正。”

1.9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诠释】

孝是醇化社会风俗基本的、重要的手段,本章论述孝道及其对改善民风的作用。

慎终追远:按照礼的要求安葬和祭祀去世的父母等先人。与《为政》篇“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义近。慎终:慎重地办理丧事。终,人之刚死。追远:追念死去的祖先,指祭祀祖先。

厚:淳朴、厚道。

历史上,学者们对此有很多很好的解说。例如,孔安国曰:“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论语集解义疏》卷一)《礼记·祭统》曰:“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朱熹《论语集注》卷一也说:“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

【解读】

曾子说:“慎重对待父母亲的丧事,追念祭祀远代先人,这样就会醇化社会风气,使人民的道德变得仁厚起来。”

1.10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诠释】

本章反映了孔子从教化角度了解民情,从而又以民情推断政治教化的认知方式。这一记载也得到其他材料的佐证。例如,《礼记·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礼记·经解》的这一记载也见于《孔子家语·问玉》。

子禽:姓陈,名亢(kàng),字子亢,一字子禽,少孔子四十岁。孔子弟子。陈国人。一说其为子贡的学生,误。

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弟子。卫国人。能言善辩,善于经商。与孔子关系甚密,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之一。

是邦:这个国家。邦,国,诸侯。

政:政治、教化。

抑:或者。

温良恭俭让:温和、良善、恭敬、俭朴、礼让。《论语正义》云:“敦柔润泽谓之温,行不犯物谓之良,和从不逆谓之恭,去奢从约谓之俭,先人后己谓之让。”

其诸:副词。表示大概、可能等不肯定语气。

【解读】

子禽向子贡问道:“老师到了一个国家,一定得知这个国家的政事。这是打听得来的,还是人家主动告诉他的呢?”子贡说:“老师是用温和、善良、恭谨、节俭、谦逊取得的。老师获取的方法,大概与他人求取的方法是有所区别的吧?”

1.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诠释】

本章论述孝道,表达了儒家伦理中从不改父道而考察孝行的思想。

其:指父之子。

没:死亡。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年”指三年之丧,“于父之道”谓传统的守丧之制,亦即三年之丧。本句谈论为人之子的根本问题,也就是“孝”的问题。

对本句的理解,历来存有争议。旧注多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连读,意思是数年不改变父亲指引的正道。父教其子,必循正道,故人们便在所谓“父之道”上用力理解,其实,本句的重点是“于父之道”,是为人子者应尽的孝道。春秋末年的孔子时代,已经有不少不行三年之丧的议论,孔子弟子中也有所谓“三年之丧,期已久矣”的看法,而孔子对此十分反感,他认为为人子者应该考虑“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论语·阳货》),如果一个人连三年之丧都做不好,则难称其为孝。对此,前人已有指出,如叶适《习学记言》曰:“此当以‘三年无改’为句。终三年之间而不改其在丧之意,则于事父之道,可谓孝矣。”此亦即孔子所谓“无违”,所谓“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

【解读】

孔子说:“观察一个人,他父亲在世的时候要看他的志向;他父亲去世以后,要看他的行为。三年之中认真遵循守丧之礼,可以说是孝了。”

1.12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诠释】

儒家主张“以和为贵”、“以礼节和”。礼贵得中,知有所节,能得中庸之常道,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国家乃至整个世界,“和”都极其重要。要保持“和”,重要的是守礼、有道。

和:和合,人心和顺,人与人之间关系和睦、和谐。《贾子·道术》曰:“刚柔得道谓之和,反和为乖。”“和”为礼之所有,行礼以和为贵,和可以看成礼。礼主分,乐主和,故皇侃、邢籨说:“和,谓乐也,乐主和同,故谓乐为和。”

斯:这个,指“和为贵”。

由之:以此为出发点,按此原则行事。

知和而和:知道和合可贵而一味和合。

节:节制。

【解读】

有子说:“礼的应用,以和谐为可贵。以前圣王们治理国家,最可宝贵之处就在这里,不论大小事情,都遵循了这样的原则。如果有的地方行不通,那一定是为了和谐而一味地追求和谐,而不知道用礼加以节制,所以也就行不通了。”

1.13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诠释】

本章谈论为人处世应当谨慎开始。因为信与义不同,恭与礼也不相同,所以,应当注意:信须视义而行,不能任何事情都信誓旦旦,否则就难以兑现;恭敬也不可过头,因为过头就会变成虚伪、献媚,可能反而遭受耻辱。还要先看准正派可亲之人,然后才去依靠他,否则会反受其累。在生活中谨记这些原则十分重要。朱熹《论语集注》卷一解释说:“此言人之言行交际,皆当慎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仍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这里说言语之信应当以义为标准,须视义而行。所以,《孟子·离娄下》篇中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历代学者也大都这样认为,如梁皇侃《论语义疏》曰:“复,犹覆也。义不必信,信非义也,以其言可反复,故曰近义。”刘宝楠《论语正义》曰:“人言不欺为信,于事合宜为义。若为义事,不必守信,而信亦有非义者也。言虽非义,以其言可反复不欺,故曰近义。”《庄子·盗跖》篇有这样一个故事:鲁国男子尾生与一女子相约在桥下相会,女子迟迟不来,而大水暴涨,可是这位尾生一味守信不去,以致最终抱柱而死。所以人们认为,尾生虽守信而非义也。因此,《淮南子·汜论训》说:“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

近:接近、靠近,引申为符合。近于义:与本篇第六章“亲仁”义近。

复:再,有兑现诺言之意。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恭敬合乎礼的要求,才能避免遭受耻辱。梁皇侃《论语义疏》曰:“恭不合礼,非礼也。以其能远耻辱,故曰近礼也。”朱熹《朱子语类》卷二十二《论语四》举例说:“如见尊长而拜,礼也,我却不拜。被诘问,则无以答,这便是为人所耻辱。有一般人不当拜而拜之,便是谄谀,这则可耻可辱者在我矣。”远:有两种理解。其一指空间距离远,名词;其二表示离开、远离,动词。本章应为后者。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一个人的品行,从他结交、亲近的人那里也能够看得出来。他不失其亲,则此人可以宗敬。由此察人识人,也是一个重要途径。《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观其所爱亲,可知其人矣。”刘宝楠《论语正义》曰:“谓观其所亲爱之是非,则知其人之贤与不肖。若所亲不失其亲,则此人之贤可知,故亦可宗敬也。”因:凭借,依靠。宗:主。引申为依靠。

【解读】

有子说:“信约接近或者符合道义,诺言可以兑现。恭敬符合礼教,就能避免耻辱。凭借他亲近应当亲近的人,也能确定他是可靠的人。”

1.14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诠释】

本章论述人不宜追求和贪图物质享受,应好学善道,从实践中学习。君子为了求道难以顾及安饱。一个人勤敏于所学,则有成功。勤于政事,说话谨慎,不断向有道德的人学习,请教,并进行自我矫正,从而提高自己,这样才是好学的人。

宋邢籨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者’,言学者之志,乐道忘饥,故不暇求其安饱也。”(《十三经注疏·学而第一》)朱熹《论语集注》说:“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

就:靠近。

正:匡正、矫正。

也已:语气词连用,表示肯定。

【解读】

孔子说:“君子在饮食方面不贪图饱足,在居处方面不贪图安逸;对待工作应当勤快,对待言语应当谨慎;主动接近有道德学问的人,用这种方式匡正自己,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好学了。”

1.15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诠释】

本章是讲人应有志于道,学问应不断精进的道理。在贫困时不谄媚,在富足时不傲慢,这是清正做人的基本原则,一般人都容易做到。而不论贫困还是富有,总能做到乐道好礼,则需要更高的境界。在讨论中,子贡心领神会,认识到孔子的要求属于更高的层次。

谄(chǎn):谄媚、奉承、巴结。骄:傲慢,夸耀自己。

贫而乐:与孔子称赞颜回的安贫乐道相仿佛。有学者认为原文脱一“道”字,当作“贫而乐道”。其实,此处的“乐”也有乐道之义。《论语·雍也》记孔子称赞颜回“好学”。孔子又夸赞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之“乐”在于其“好学”,就是乐道,就是喜欢学术、学问。所以,郑玄说:“乐谓志于道,不以贫为忧苦。”此即《淮南子·精神训》“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或者《淮南子·诠言训》“乐道而忘贫”的意思。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卫风·淇奥》,意思是切割骨角、象牙、玉石,然后加以细细研磨、雕琢,成为器皿。后来浓缩为成语“切磋琢磨”,含有探求、研讨的意思。

始可与言《诗》已矣:现在可以开始与你讨论《诗》了。这是孔子对子贡准确理解事理和《诗》的肯定。已矣:复合语气助词,用于句子末尾,与“矣”同义,但语气有所加重。《经传释词》曰:“‘已’为语终之词,则与‘矣’同义,连言之则曰‘已矣’。”本句亦见于《八佾》篇第三第八章。

告诸往:告诉他从前的事情。诸:之以。

【解读】

子贡请教孔子,说:“贫困了不谄媚,富足了不傲慢,怎么样呢?”孔子说:“可以了。不过还不如贫困时好学乐道,富足时爱好礼义的人。”子贡说:“《诗》中说:‘好像象牙经过切削和刀锉,好像美玉经过雕琢和研磨。’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孔子说:“赐呀,现在可以开始与你一起讨论《诗》了,告诉你以往的事情,你可以推知未知的道理。”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诠释】

本章孔子教育人们应当立足自身,为人处世首先反省自己,而不是责备别人。只要自己具备了道德学问,具备了识人处世的能力,别人不了解自己并不可怕。刘宝楠《论语正义》曰:“此章言人当责己而不责人。凡人之情,多轻易于知人,而患人不知己,故孔子抑之云:‘我则不耳。不患人之不己知,但患己不能知人也。’”此句与本篇第一章相互承接,首尾呼应。又证明了本书对《论语》首篇首章新的理解是合理的。

《里仁》篇第四第十四章记孔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本章可以与之参照。

患:担心、忧虑。

己知:即“知己”的倒装,宾语前置。了解自己。

【解读】

孔子说:“他人不了解自己并不足以令人担心,最为令人担心的是自己缺乏处世识人的道德学问,以至于不能了解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