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诠解
10190100000005

第5章 里仁篇第四

【概说】

本篇共二十六章,其中记载孔子论述二十四章,另有孔子与弟子问答一章、子游论述一章。篇名取第一章“里仁为美”前两字。全篇主要围绕“仁”加以论述,讲如何修德修身,也有关于父子及乡里关系的论述。本篇紧接上篇《八佾》,前者论礼,本篇论仁,此正与《八佾》篇所记孔子之言“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相应,昭示了前后之间的密切联系。

儒学是“修己安人”之学,关注的是社会治乱问题,有其自成体系的思想。其中,“仁”的思想十分重要,与“礼”、“义”、“智”、“孝”、“悌”、“忠”、“信”等其他思想概念相互关联。与古希腊哲人不同的是,孔子等早期儒家代表人物阐释思想概念,往往用描述性的语言。《论语》中论“仁”之处很多,然而“仁”的确切概念是什么?我们只能结合孔子所处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就他的具体论述进行考察。

后世对“仁”的注解,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从人从二”、“相人偶”等等。另外,以“人”、“亲”、“爱”等解“仁”也有道理,然而这种理解未必全面、准确。

《里仁》篇是《论语》中记载孔子论“仁”最集中的一篇,对本篇的准确诠解有助于正确认识孔子“仁”的思想。鉴于先哲们的语言呈现描述性的特点,我们与其各自揣度,不如直接回到孔子的言语来理解孔子“仁”的思想。如所谓“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观过,斯知仁矣”等,皆是孔子对“仁”的描述性阐释。另外,仁者“爱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克己复礼为仁”(《颜渊》)等也都是孔子对“仁”的典型描述。

“仁”应当理解为一个多层次的动态的过程。《郭店楚墓竹简》文字资料显示,“仁”的战国文字写法为从身从心,上下结构,表示应时常反省自身,与曾子所说“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意思相近。从这一点看,“仁”的本义应与“修己”、“修身”、“求诸己”紧密相关。“仁”的实现是仁爱外推的动态过程:首先自身应具有德行及爱人之心即仁心,然后“亲亲”(《礼记·中庸》),再将这一仁心外推至“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孔子家语·礼运》)、“泛爱众”(《学而》),乃至“仁厚及于鸟兽昆虫”(《孔子家语·五帝德》)等自然万物。己与人、己与社会的关系即体现在实现仁的动态过程中,也就是“为仁”的过程。

明确“仁”具有多层次、动态性的内涵,有助于认识本篇各章及其他篇章的相关问题,进而也有助于理解儒家的思想特质。

4.1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诠释】

孔子认为选择居处要以有无仁德之风为标准。居于有仁德风尚的地方,对自己进德修身很有帮助。这一章与后面“德不孤,必有邻”一章意义相关联,都从邻里角度来论述,体现了儒家的“亲仁”思想。

《孔子家语·王言解》记载:“孔子曰:‘……昔者明王之治民也,法必裂地以封之,分属以理之,然后贤民无所隐,暴民无所伏。使有司日省而时考之,进用贤良,退贬不肖,然则贤者悦而不肖者惧。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诱孝悌,选才能。此七者修,则四海之内无刑民矣。’”可见,孔子认为古时明王有别地治民之法,选择居于仁里,则自己亦有美名。从个人角度来说,能选择居于仁里,则说明其本心并没有失去是非、善恶标准。从群体角度来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遇善则为善,遇恶则为恶,居于仁里有助于德行修养的提高。儒家追求社会的大治、“大同”或者“大顺”,人己之间、邻里之间的关系和顺是儒家治世的要求,所以孔子对居地的风俗仁厚与否非常重视。

另外,孟子认为:“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孟子·公孙丑上》)蒋沛昌《论语今释》认为,这是指仁德是人们最安稳的立身之地,自处以仁德为美好。做人处世不以仁德为根本,达不到仁民爱物的思想境界,也就达不到智慧的高度。也就是说,人的内心要安于仁,以仁为人心的居地,时刻志于仁。

同时,《荀子》中也有可以帮助理解孔子本意处。如《劝学》篇说:“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选择有仁者居住的地方、有仁德风俗的邻里居住,才会防止邪辟,才有助于接近中正,这与孔子的认识是一致的。

里:《尔雅·释言》:“里,邑也。”《说文》:“里,居也。”里,从田从土,意为街巷、里弄。

择不处(chǔ)仁:选择没有仁德风俗的居处。择,或以为作“宅”,然宅亦有择意。处,居住。

知:读去声,通“智”。

【解读】

孔子说:“邻里以有仁德的风俗为美。选择没有仁德风俗的居处,怎能算得上聪明呢?”

4.2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诠释】

孔子勉励进德修身。孔子认为,不具仁德的人,不可以长久地处于困顿中,也不可以长久地处于安乐中。

在孔子弟子中,颜回是安贫乐道的典型人物。孔子曾称赞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所乐者并不是居处、饮食,而是夫子之道,因而绝不因生活的困顿、贫穷而丢弃德行,为非作歹。从孔子称赞颜回之语中的一“忧”一“乐”,可知不仁者与仁者之差异。不仁者处于困顿中,多有不善之行;不仁者处于安乐富贵中,又多有骄逸之态,而仁者不会如此。

仁是本于心、本于己的,心、己是仁之体。正如孟子所说:“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衎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孟子此意甚合于孔子。仁根于心,所以说仁者安于仁,讲的是仁的体。心向往仁德,施于四体并进而推诸外物,使己与人无不润泽于仁德,所以说智者利仁,则是讲仁之用。

约:指简约、困顿之义。

乐:指安乐、富贵之义。

仁者安仁:前“仁”为名词,“仁者”指有仁德之人;后“仁”用为动词,指行仁。指有仁德之人以行仁为安。

知者利仁:本句的“仁”亦用为动词,指行仁。指有智慧的人以行仁为利。

【解读】

孔子说:“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于困顿中,也不可能长久地处于安乐富贵中。有仁德的人以行仁为安,有智慧的人以行仁为利。”

4.3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诠释】

本章论仁者好恶之心。仁者爱人为古之常论,然而仁者亦有所恶。孔子与子贡曾有一段对话,子贡问:“君子亦有恶乎?”孔子答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论语·阳货》)可与此处对照理解。孔子要说的是,仁者能体人之性,所以能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

现实生活中,常常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危害自己的利益,一切便置若罔闻。尽管这些人看起来“十分超脱”,其实他们很可能缺乏基本的好恶是非之心,这样的人往往也缺乏仁德。儒家关心社会人心,关注现实,他们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好恶之心,与超然世外者不同。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孔子此言的重点不是具体的“好人”、“恶人”,而是强调“仁者”,意思是只有具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欢一类人,厌恶一类人。

好(hào):喜爱。

恶(wù):厌恶。

【解读】

孔子说:“只有有仁德的人才能喜爱某人,才能厌恶某人。”

4.4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诠释】

本章孔子同样论好恶问题。上一章言能好人、能恶人,是表明仁者性情之正,这一章言无恶是表明仁者的体物之心;也有论者认为这一章是要申明仁主于爱,如真正地志于仁,是没有一丝厌恶人的念头的;还有学者引用贾谊《新书·道术篇》记“心兼爱人谓之仁”,进而论志于仁则全是爱人之心,没有一丝的厌恶人之念。在我们看来,这些理解均有所偏失。首先我们应当明确的是,儒家的仁爱不等于墨家的“兼爱”。

“恶”,理解为“厌恶”不确。本章中的“恶”当读如本字,即“邪恶”的“恶”。如果以“厌恶”之义来理解本章之“恶”,这与上一章论“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相矛盾,尽管解释起来迂曲回旋,但终难相洽。孔子本意应该是:如果一个人能真正志于仁,则在行为上就不会有恶行了。上一章所论属于意识层面,言仁者有体人之心而能好人,能恶人。这一章所论属于行为层面,言心若真正志于仁,则在行为上就不会有恶行了。如孟子所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衎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人有仁爱之心,“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表现在行为上,则“无恶也”。

苟:表示假设,如果、假如。

恶:邪恶,恶行。

【解读】

孔子说:“如果一个人立志于行仁,就不会有什么恶行了。”

4.5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诠释】

本章孔子从对待富贵、贫贱的态度上来论仁。富贵是人之所喜好的,贫贱是人之所厌恶的,然而仁者不会无原则地一味追求富贵或摆脱贫贱。正如孔子曾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孟子亦曾说:“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孟子·滕文公下》)又如《中庸》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在早期儒家看来,仁者或君子是不应苟于富贵的。

孔子认为,君子之所以可以有“不处”富贵、“不去”贫贱的决心与气魄,是因为成就君子之名所依靠的是仁德,而不在于富贵、贫贱之间。

富与贵:财多为富,位高为贵。贫与贱:财少为贫,位卑为贱。这里指的是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

不以其道得之:不用合乎仁道的方式来实现其所欲、所恶。得:达到,获得。

恶(wū)乎:何也,怎样,怎么能够。

终食之间:一顿饭的时间。

造次:仓促匆忙。颠沛:受挫折,贫困。

【解读】

孔子说:“财富与高位,是人人都想拥有的;不以合乎仁道的方式来拥有,君子不会接受。贫困与卑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不以合乎仁道的方式去摆脱,君子也不会做。君子若抛弃仁德,又怎样来成就美好的名声呢?君子哪怕一顿饭的工夫也不会离开仁德,仓促匆忙时有仁德在,颠沛流离时也有仁德在。”

4.6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诠释】

本章孔子论为仁之难易。孔子在这里论述了两种人,一种是好仁的人,一种是恶不仁的人。《礼记·表记》记载:“子曰:‘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孔子说“仁有三”当指安仁、利仁、强仁。在本章中,好仁者属安仁之人,恶不仁者应属利仁或强仁之人。细品孔子本意,言“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是说为仁之难;又言“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是说为仁之易。言为仁之难,使弟子敬畏之;言为仁之易,是要勉励弟子力行之。

尚:超过。

【解读】

孔子说:“我没见过真正爱好仁德的人,也没有见到真正厌恶不仁的人。爱好仁德的人,那是再好不过了;厌恶不仁的人,他行仁的目的是使不仁的事物不靠近自身。有没有人能在一整天内将其心力用在行仁上?我没见过力量不够的。或许有这样的人吧,只是我没见到罢了。”

4.7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诠释】

本章从人际交往角度论仁。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过失。梁皇侃云:“犹如耕夫不能耕,乃是其失。若不能书,则非耕夫之失也。”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其意甚明。

在前一章引《礼记·表记》之后,郑玄注曰:“利仁、强仁,功虽与安仁同,本情则异。功者,人所贪也。过者,人所辟也。在过之中,非其本情者,或有悔者焉。”据此,孔子论“仁”是有不同层次的,观过,然后才能辨别什么是根于心之仁,什么是利仁或强仁。

人都会犯一定的错误,错误不同,则反映了人属于不同的类别,而且在如何对待过错上,亦能够反映出人的不同道德风尚。这也可与“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蝆哉!人焉蝆哉”(《论语·为政》)合起来进行理解。

党:同类。

斯知仁矣:斯,就、则。知仁,知道是否是真正的仁。有人认为应作“人”,亦通。此不取。

【解读】

孔子说:“世上的人各种各样,同类的人往往会犯相同的过失。观察各人所犯的过失,方知其是否真正地行仁。”

4.8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诠释】

本章说明孔子亟论闻道之迫切。在中国文化语境中,“道”往往有多重含义。“道”,有时指形而下的法则、原则、方法,有时指形而上世界的本体,有时则指道义。孔子这句话,给后世留下很大的解释空间。要考论孔子论“道”之实质,应当结合孔子整体的思想背景,参照孔子的相关论述,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等,加以切实认识。

本章之中,孔子所论“道”可理解为儒家思想的理论根据,即正确的思想主张。在孔子看来,他所处的春秋时期是一个“无道”的时代,所谓“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天下无道久矣”(《史记·孔子世家》),而令孔子最感痛心的则是统治者不能认同并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张,“莫能宗予”,因而终孔子一生,他都在迫切期待有人理解他的主张,进而推行王道之治。这即是孔子论“道”的整体背景。

【解读】

孔子说:“早晨能够听到正确的治世主张,即使晚上死去也是值得的。”

4.9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诠释】

本章论向学问道者应当首先过衣食之欲这一关。孔子曾论“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论语·学而》),与此章密切相关。在孔子看来,以穿破衣、吃粗饭为耻的人,未免存有贪图生活享乐的念头,难以进取。立志于修道而贪图享乐,那么就不足以与他谈学问、谈道了。

士:刘宝楠《论语正义》中说:“《白虎通·爵篇》:‘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士居四民之首,其习于学,有德行道艺者,始出仕亦谓之士。故士为学人进身之阶。”或说,士是介于卿大夫与平民之间的一个阶层。

而:假设连词,表假设关系。

耻恶衣恶食:以穿破衣、吃粗饭为耻。耻,以……为耻。恶,不好的。

【解读】

孔子说:“士人志于行道,若又以穿破衣吃粗饭为耻,则不值得与他谈学论道。”

4.10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诠释】

本章论君子待人之态度。宋人邢籨将适、莫解释为厚、薄,认为本章言君子之于天下人无亲疏厚薄,而唯仁义是亲。其实这样理解并不准确。按儒家观点,君子尊尊、亲亲,爱有等差,与墨家“兼爱”不同。郑玄以为“适”为“敌”,表示敌对,义近;俞樾认为“适”作“敌”,有匹敌、相当的意思,引申为相抵触,可从。

适:古“敌”字常为“适”,引申为抵牾、抵触之义。

莫:“慕”,贪慕之意。

比:合作,亲近。

【解读】

孔子说:“君子对待天下人,无妄加抵触之念,也无贪慕之心,只是亲近仁义之人。”

4.11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诠释】

本章孔子论君子与小人之别,勉励君子要修身进德。君子心存德、法,小人则意在土、惠。所以,君子常常反省自身,讲求修德修己,遵守先王礼法、法典;小人整日所思则在于房屋田产,汲汲于名利,哪怕是违礼乱法也在所不惜。

本章与前面“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均涉及义与利的问题。孔子认为,君子、士人当时时以仁、义为本,若将心思放在衣食、利益上,就不能真正地向学问道。所以下一章指出:“放于利而行,多怨。”同时,就“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而言,本章与《宪问》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亦有相通之处。

怀:《说文》:“怀,思念也。”这里指人注意力所集中的地方,有关注之意。

刑:张有《复古编》曰:“从刀井,法也。”字形与汉石经一致。今本皆作“刑”,法典、礼法之义。我们认为,这里的“刑”可以与“型”相通,有法式、典范、榜样的意义。如《大盂鼎铭》中“今我唯即型宪于文王正德”,《诗·周颂·我将》中“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诗·大雅·思齐》中“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皆有此意。意思是心有典范、法则。

惠:恩惠,个人利益。

【解读】

孔子说:“君子念念不忘的是道德;小人念念不忘的是田产。君子怀思的是先王礼法,心存典范与法则;小人一心想的是个人利益,求利而不顾礼法。”

4.12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诠释】

本章围绕“利”进行论述,意在劝勉人们修德行仁,不要一味追逐利益。儒家讲义利之辩,持先义后利的态度,但并不是不谈利,更不是完全排斥利。《荀子·大略》有大段对于义利问题的论述:“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虽桀、纣亦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通货财。有国之君不息牛羊,错质之臣不息鸡豚,冢卿不修币,大夫不为场园,从士以上皆羞利而不与民争业,乐分施而耻积藏,然故民不困财,贫窭者有所窜其手。”可与本章参看。

如果一切事物都以利为标准,必然导致社会的混乱。如果人们重利轻义,更甚者,人与人之间无义可讲,那么损人利己的事就会随处可见,甚至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会有人做,这必然多生怨恨。

放:孔安国注:“放,依也。”一般多解释为依据、放纵,非。《说文》:“放,逐也。”追逐。

【解读】

孔子说:“追逐个人的私利而行动,多会招来怨恨。”

4.13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诠释】

孔子论礼让治国是古之传统,从而叹今世无道无礼。如《礼记·礼运》记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天下为公之时,修德是为政之要。表面上是在说礼,其实质在说仁。正如《论语·八佾》中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因此,这里虽然谈礼,但与本篇的主旨相符。

本章可能有脱漏。《后汉书·刘般传》记贾逵上书曰:“孔子称能以礼让为国,于从政乎何有?”《列女传》记曹世叔妻上疏曰:“《论语》曰:‘能以礼让为国,于从政乎何有?’”毛奇龄指出:“汉时《论语》必有多‘于从政’三字者,且于本文较明白。”(程树德:《论语集释·考异》)

毛氏认为本章脱去“于从政”三字是很有道理的,而且从《论语》本身来看,这很可能是那时的惯常用法,如:《论语·子路》记载:“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雍也》记载:“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这样,本章原文应为: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于从政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所谓礼让,一般多认为指古代禅让。本章所言不一定指此,但应有一定背景。上古时,尧禅让于舜,舜让位于禹。《史记·伯夷列传》记载:“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而传说伯夷、叔齐兄弟对于君位也是相互礼让而不就。尧、舜、禹为儒家所尊奉的圣人,伯夷、叔齐也是深得孔子推崇之人,他们的礼让为国之风与春秋之世的诸侯互相攻伐形成鲜明对比。

为国:治国。《小尔雅》云:“为,治也。”

何有:多解释为“这有什么困难呢”。如果加上“于从政”三字,则本句的意思是:为官执政还有什么困难呢?

【解读】

孔子说:“能以礼让的精神治理国家,为官执政还有什么困难呢?不能以礼让的精神来治理国家,又能怎样推行礼呢?”

4.14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诠释】

本章强调“所以立”、“求为可知”的条件,意在勉人修德修身。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为古人做人做事的第一要义,稍次要追求立功,再次为追求立言。这里所说的次,有从时序上而言的,也有从逻辑上而言的。在本章中,孔子是要告诫弟子,自己要有可以立于位、可以被人知的德行与能力,而不要只是抱怨、担心没有地位或别人不了解自己。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从政》云:“闻之曰:‘行在己而名在人,名难争也……是故君子强行,以待名之至也。’”据研究,《从政》篇当为子思所作,“闻之曰”为子思闻于孔子,其内容与本章同为孔子之言(杨朝明:《<从政>注释论说》,《新出儒家简帛文献注释论说》,台湾书房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故二者内在相通,均强调个人修身进德,以待人知。

正如《荀子·非十二子》所云:“君子能为可贵,而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荀子认为,君子能够做到那些令人尊敬、信任的事,而不能要求别人必然来尊敬、信任自己。其中意蕴,亦与本章相合。

立:古“立”、“位”同字,汉石经《春秋》“公即位”作“即立”。

【解读】

孔子说:“不忧虑自己没有职位,而应忧虑有没有足以任职的德行与能力。不忧虑别人不了解自己,而应忧虑有没有足以让人了解自己的德行与才能。”

4.15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诠释】

本章应是借曾子的理解来表述孔子思想的精髓。孔子与曾子年龄相差较大,《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曾子“少孔子四十六岁”,属孔子弟子中年龄较小者。有人认为曾子得孔子密授而突然领会夫子之道,如后世禅宗的顿悟,恐未必符合本章原意。但在孔子弟子中,曾子属于积极践履老师思想的人,所谓曾子鲁钝,绝非指他领悟孔子思想不准、不深。从文献记载看,曾子是孔子十分出色的弟子,深得孔子信任,《大学》、《孝经》等经典传自曾子确有依据。

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记载:“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与本章密切相关。子贡认为老师是博学而强记的人,然而孔子认为不完全是这样,而用“一以贯之”来开导子贡。孔子强调自己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主旨:道。这个“道”乃是“一”。“一以贯之”,即以“一”贯穿孔子之道,这是从孔子思想的内在依据层面论说的。

忠恕:《论语·卫灵公》记:“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这一句看,孔子自己认为“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庸》也有类似记载:“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按照朱子的注解,即“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朱熹:《中庸章句》)。“忠恕”思想一般被认为是孔子思想的精髓所在。

【解读】

孔子说:“参,我的道是可以用‘一’贯穿起来的。”曾子说:“是的。”孔子出去后,其他弟子问曾子:“这是什么意思?”曾子说:“老师的道,只是忠恕而已。”

4.16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诠释】

孔子论君子、小人之别,意在申明仁义。关于君子、小人之分,学者认识角度往往不同:一从地位而言,在上者为君子,在下者为小人;一从道德而言,有德者为君子,君子思仁义,反之为小人。君子、小人之分,本应从两方面合而论之。《中庸》曰:“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有德者得其位,是古之制,有其位而思其政,思如何教化人民。孔子又说“政者,正也”,为政者必先正其身、正其德。这一过程是系统的,相互制约的。如《荀子·王制》记载:“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君子晓明仁义,为人行事以仁义为本,是为有德。这并不说明君子完全弃绝利益,而是以义统利,先义后利。小人不能通晓大义,为人做事皆以利去衡量,最终导致因利而害义。

喻:晓明,明白。

【解读】

孔子说:“君子通晓大义,小人精明于利。”

4.17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诠释】

本章论如何修德以存仁义。自己看见道德、学问都很好的贤者,就努力向他看齐,从而让自己具备更好的道德修养与学问,这是提高自己德行的方法。自己看到不贤的人,就反省自身,看是否有类似的缺点,从而去除不善,这是自己去恶的方法。孔子此言亦在于勉励人们进德修身。

【解读】

孔子说:“看见贤者应想着向他看齐,看见不贤的人则应反省自身。”

4.18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诠释】

本章孔子论侍奉父母之道。儒家很重视孝道,认为孝是为人的重要的、基本的方面。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是天下五种重要的人伦关系,是为五伦。儒家认为父子、兄弟为天合,君臣、朋友为人合,夫妇兼天与人合。《论语》本篇论述仁道,其中连续几章论述敬事父母之道,亦可见“孝”之于“仁”的重要性。

《礼记·坊记》记载:“子云:‘从命不忿,微谏不倦,劳而不怨,可谓孝矣。’”与本章的意思相近,同样是论孝道,且具体要求无大差别。

几(jī):隐微,引申为委婉。

违:违背,触犯。

劳:心忧。如《诗经》云“实劳我心”、“劳心忉忉”、“劳心怛怛”。

【解读】

孔子说:“侍奉父母时,父母如有不对的地方,要婉转地劝说,看到自己的意见没有被听从,仍然恭敬而不触怒父母,虽然心忧但不怨恨。”

4.19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诠释】

本章承上章继续论如何侍奉父母。为人子者不远游,其原因一是不使父母担忧自己,一是当父母需要侍奉时,儿女能够及时地出现在父母身边以便服侍。如《礼记·曲礼》记载:“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意思是为人子女,出门禀告父母,回来也必须面告父母,出游的地方必须有常规。可与本章互相参证。

据记载,古时有关于出行的礼制规定,自卿大夫、士至于庶人,要有符节才能行得通。如《周礼·地官司徒》记载:“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以传辅之。无节者,有几则不达。”凡通行天下的人,必须持有节,用传辅助节。没有节的人,遇有检查就不得通行。孔子之时,这一规定或许已不像《周礼》所记载的那么严格,但这一传统或许仍有一定保留。父母担忧游子,这可能是原因之一。

方:地方,地域,去处。

【解读】

孔子说:“父母在世,儿子不应出远门;如果要出远门,必须有确定的去处。”

4.20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诠释】

本章是孔子论孝道。《学而》篇第十一章:“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里是重出,只是详略不同。

【解读】

孔子说:“数年之中都不改变父亲指引的正道,可以说是孝了。”

4.21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诠释】

孔子论事父母之道。子女不可不知道父母的年龄,其原因有二:一是为父母能得高寿而高兴,一是为父母年纪越大而在世之日越少而忧惧。

【解读】

孔子说:“父母的年纪,做子女的不能不知道。一方面因为其寿高而欢喜,一方面因为其年老而惧怕。”

4.22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诠释】

孔子以古喻今,勉励人们要言顾行、行顾言。古人不轻易许诺,是因为他们以不能身体力行兑现所许诺言为耻。因而,孔子告诫人们,不应以多言为能事,而应注重切实的行动。

《礼记·缁衣》记载孔子说:“大人不倡游言。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则民言不危行,而行不危言矣。”孔子认为,在上位的人不提倡说华而不实的话。可说而不可做的话,君子不说;可做而不可说的事,君子不做。这样,民众就会说的不违背做的,而做的不违背说的了。而上博竹书《从政》篇中也有与之意义相同的记载:“闻之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不言;可行而不可言,君子不行。’”据研究,这句话与《礼记》记载一致,乃是子思记述的孔子之言(杨朝明:《上博竹书〈从政〉篇与〈子思子〉》,《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礼记·缁衣》又记孔子说:“言从而行之,则言不可饰也;行从而言之,则行不可饰也。故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则民不得大其美而小其恶。”意思是说了就随着去做,说的话就不可掩饰;做了就随着去说,做的事情就不可掩饰。所以君子往往少说话而以行动成就自己的信用,那么民众就不可能夸大自己的好处而掩饰自己的毛病。均强调言行一致,与本章意思相通。

耻:以……为耻。逮(daì):赶上。

【解读】

孔子说:“古人不轻易许诺,是因为他们以行动不能兑现许诺为耻。”

4.23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诠释】

孔子认为行仁以约则不会有太多过失,仍是在告诫人们要修德行仁,做人做事要有所约束。《礼记·表记》记载:“子曰:‘恭近礼,俭近仁,信近情,敬让以行,此虽有过,其不甚矣。夫恭寡过,情可信,俭易容也。以此失之者,不亦鲜乎?’”孔子认为,恭敬近于礼,节俭近于仁,诚信近于真情,恭敬谦让而行,这样即使有过失,也不至于严重。恭敬少过失,真情可信赖,节俭容易为人接纳,这样做而出现过失的,不是很少吗?孔子的这句话,有助于我们理解本章的意思。

约:约束。鲜(xiǎn):少的意思,同“巧言令色,鲜矣仁”之“鲜”。

【解读】

孔子说:“在做人做事时,因为对自己有所约束而导致过失的情况是很少的。”

4.24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诠释】

孔子论言、行的关系,与本篇第二十二章言“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学而》篇第十四章论“敏于事而慎于言”寓意相类。

讷(nè):说话迟钝。《说文》云:“讷,言难也。”《广雅·释诂》云:“讷,迟也。”这里比喻说话谨严。

【解读】

孔子说:“君子要说话谨慎迟缓,而做事要勤劳敏捷。”

4.25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诠释】

孔子认为,若有仁德则必有善邻。《里仁》篇主要讲仁,勉励人修身修德。将这一章与首章相联系看,“德不孤,必有邻”与“里仁为美”意思有相承接的地方。首章孔子讲择仁而居,意思是对于个人来说,选择有仁德的居处将有助于自己德行修为的提高。本章则从另一方面论述,认为有仁德的人则必有善邻,所以说“德不孤”。《公冶长》篇第三章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说君子德行与其师友及环境的关系,也是此意。《周易·系辞上》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解读】

孔子说:“有仁德的人不会孤单,必有好的邻居相伴。”

4.26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诠释】

本章论君臣、朋友相处之道,强调人在行仁过程中也当讲求方法。臣对君要忠,然而方法不对也会见辱;己与朋友交要信,然而方法不对也会疏远。《论语·颜渊》记载:“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与朋友交往时,如果过于烦琐,可能会导致疏远。

数(shuò):烦琐。《礼记·祭义》记载:“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祭不欲疏,疏则怠,怠则忘。”意思是祭祀不要烦琐,烦琐了就会厌烦,厌烦了就不恭敬。祭祀也不能稀少,稀少了就会荒怠,荒怠了就会遗忘。可见,其中的“数”与“疏”相对。

【解读】

子游说:“侍奉君主过于烦琐,就会招致侮辱;与朋友交往过于密切,反而会变得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