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诠解
10190100000004

第4章 八佾篇第三

【概说】

本篇共二十六章,其中记载孔子言论十七章,孔子与弟子及时人问对八章,另记载时人(仪封人)对孔子的评论一章。讨论内容包括丧礼、祭礼、射礼、乐歌、礼之本原及礼乐意义等,总体上属于礼乐文化或广义的“礼”的范畴。据此,本篇的主题即讨论“礼”及礼乐文化的政治意义和社会意义问题。

该篇在《论语》全书中的编次位置颇值得玩味。在整体编排上,《论语》首列《学而》,次则《为政》,继以本篇。按我们的理解,《学而》篇首章“学而时习之”中的“学”当为名词,意为道术,即孔子的思想主张和政治抱负。孔子志于济世救民,故次以《为政》;而后,继以本篇,则寄寓了孔子为政“导之以德,齐之以礼”、“为国以礼”的政治旨趣。这进而证明了《论语》绝非孔子相关资料的随意堆砌,而是经过孔子后学尤其是子思的精心编排,这种编排同时也体现了子思等人对孔子思想逻辑理路的深切体认和准确把握。

在本篇内各章的编次上,编者也颇费心思。举例而言,本篇以季氏“八佾舞于庭”僭制开篇,季氏为鲁之宗亲,更是周公苗裔(周公制礼作乐,乃周代礼乐文化之代表,亦为孔子最敬仰之先哲),周公之后竟率先僭制失礼,自然更深刻地反映出礼坏乐崩的社会剧变。又如将“林放问礼之本”置于季氏违礼诸事之间,林放除《论语》本篇及《汉书·古今人表》等处的少量记载外,再无任何显赫事迹,而竟知问礼之根本,岂不既与季氏形成鲜明对比,又反映了其时礼乐思想之兴衰?类似例子很多。这种编次凸显了本篇主题,并进一步反映了编者的编订旨趣,值得细细体味。

3.1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诠释】

本章指斥季氏(即季平子)“八佾舞于庭”之举为僭制违礼。《八佾》全篇以讨论礼制、礼义为主,儒家思想认为“礼”是维护社会有序运转的必要条件,其特征之一就是上下有别的差等性。这种差等表现在形式上,即是根据身份、地位不同而配以不同规格的礼仪与礼器。以祭祀乐舞而言,表演人数按祭主身份而各有定数。按周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士则依次递减,季氏“八佾舞于庭”实属僭越之举。此处孔子评论季氏“八佾舞于庭”,实即揭示了春秋末年“礼坏乐崩”的社会背景,为全篇的讨论奠定了基调。

孔子身处乱世,尤其重视“礼”维护社会政治秩序的功能,对周代礼乐文化的奠基者周公也格外尊崇。季氏行八佾之舞虽可能有保存礼乐的初衷,但此举本身却属僭制违礼,尤其季氏还是周公之后,孔子是以深深叹息。

谓:说,评论。

季氏:即季孙氏,鲁国正卿,出于鲁桓公之子季友。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及《汉书·刘向传》,此季氏应指季孙意如,昭公臣,谥平子。

八佾(yì):佾,乐舞的行列,每佾八人。按周制,“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用四、士用二”(《左传》隐公五年),各有差等。杜预以为列又递减二人,即天子用八八六十四人、诸侯用六六三十六人、大夫用四四十六人、士用二二四人,非是,《宋书·乐志》有驳。

庭:堂下庭院。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都可以忍心去做,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心去做的呢?忍,忍心,狠心之意。或以为容忍,忍受,盖深疾之辞,不确。一,“谓”为评论之辞,其对象为季氏,则“忍”的主体亦应以季氏为妥,意为忍心、狠心;二,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及《汉书·刘向传》记载,季氏“八佾舞于庭”与下章“三家者以《雍》彻”皆在昭公二十五年,时孔子年三十五岁,避乱在齐,而于鲁国无位,似乎谈不上“容忍”与不能“容忍”;三,季氏“八佾舞于庭”与“三家者以《雍》彻”事属同一性质,观彼处孔子反应,并无强烈敌忾之意,则此处孔子态度亦不应理解为不能“容忍”;最后,考虑到季氏作为周公之后的身份和孔子对周公的特殊感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与其说是孔子的深疾之辞,不如说是他对季氏僭制之举的深深叹息、惋惜之情。

【解读】

孔子评论季孙氏说:“他竟用八佾的规格在自家庭院中演奏乐舞,他连这等违礼的事都忍心去做,还有什么事不能忍心去做呢?”

3.2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诠释】

本章与上章季氏“八佾舞于庭”事在同年,且属同一性质,皆以周公之后而为僭制违礼之事,是以孔子刺讥之。

三家:即孟孙、叔孙、季孙三家,鲁国当政大夫,亦即“三桓”,皆出于鲁桓公之公子。

《雍》:原出《诗·周颂》,传为周武王祭毕文王撤去祭品时歌唱的乐诗,属天子之乐。诸侯、大夫用之,则为僭越。

彻:“撤”之假借字。撤祭,指祭毕撤去祭品。

相:辅助,此指助祭。

辟(bì)公:指诸侯。

穆穆:指容止端庄肃穆。

【解读】

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在祭毕祖先后演奏着《雍》诗撤去祭品,孔子评论说:“《雍》诗中说:‘助祭是诸侯,天子主祭端庄肃穆。’这在三家的祭堂上能取哪一点呢?”

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诠释】

“仁”和“礼”都是孔子思想的重要范畴,本章初步涉及二者的关系问题。

“仁”字在历代理解不一。概括说来,汉唐学者多解释为仁爱、仁民爱物,宋儒则往往指为天理、正理,二者各有所得。而从字形构造角度考虑,“仁”字在先秦古文中主要有两种写法,一为从人从二结构,一为从身从心结构((身心))。这两种字体皆属会意,这似乎恰从两个角度诠释了古人对“仁”字本意的认识。中国古代是典型的宗法伦理型社会,因而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人我关系便成为先哲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从人从二,意含对他人应有仁爱之心;从身从心,则意指求己、修身。“仁”字的早期构形反映了社会存在对个人道德行为的双向规范和要求,也间接反映了古人对“仁”之内涵的本来认识。

在早期儒家看来,“仁”与“礼”是相统一的。“礼”是宗法伦理社会的内在要求,其实质是为了规范政治社会与文化秩序,自然对政治社会中的个人有所规范和要求。而“仁”字从身从心结构((身心)),其内涵是“心”考虑“身”,对“身”发生作用,即对自身进行修正。《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自曲直”就是修己,按照《左传》的解释,修己的途径和要求就是“赴礼”,达到并符合“礼”的要求。结合本章内容,这个“礼”显然不是指外在的礼仪与礼文,而是指礼义,即“礼”的本质与内涵。因而相应地在本章中,孔子批评的正是那种只讲表面化的礼仪、礼文,而不知修己、礼义为何物,即“不仁”的人或行为。

前人曾疑本章专为“八佾舞于庭”与“三家者以《雍》彻”事而发此论。我们认为,理解这一问题应当考虑到以下方面:一,《论语》的编排特点;二,本篇亦经过精心编次;三,第一、二、六章明记季氏或三家僭制失礼,及本篇各章确实经过精心地编排。所以,前人所疑很有道理。

【解读】

孔子说:“人如果不修仁德,如何能讲礼?人如果不修仁德,如何能讲乐?”

3.4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诠释】

林放懂得问礼之本,探求礼之本原,正与季氏等三家形成鲜明对比,是以得夫子嘉许。在孔子看来,礼不在于奢侈铺张,而在于是否合乎规范,是否符合礼义,丧祭尤其如此,“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早期儒家重视丧祭敦睦亲族、养成民风的功能,因而对祭祀不重豪奢,而重在是否有哀戚之心。

本章可与《孔子家语·论礼》篇中孔子论“五至三无”部分内容相印证。孔子指出,“无体之礼,敬也;无服之丧,哀也”(《孔子家语·六本》),“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孔子家语·论礼》)。这些记载又见于《礼记·孔子闲居》和新出上博竹书《民之父母》,可见其有可靠来源。综合这些资料,可知孔子对待礼仪并不重礼文之奢华,而强调达礼之本原,“提倡情感上的质朴与纯真”,具体到丧礼上,则提倡行礼者内在的哀戚之心(参见庞朴:《话说“五至三无”》,《文史哲》2004年第1期)。

林放:鲁人。据《汉书·古今人表》应为孔子弟子。从《论语》直称其名看,其社会地位应该不高。

易:指礼文周备、铺张。

【解读】

林放问礼的本原是什么。孔子说:“这是个大问题啊!礼仪,与其奢华,宁可俭约;丧祭之礼,与其铺张,宁可哀戚。”

3.5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诠释】

本章从字面看可有两种解释:一是诸夏不如夷狄。夷狄尚且有君,不像其时诸夏礼坏乐崩,目无君长。二是夷狄不如诸夏。夷狄即使有君,因其文化落后,无完备礼仪制度,仍不如诸夏。

由于本章是孔子对春秋历史的评价,故应结合孔子的整体春秋史观进行分析。基于这一视角,我们认为第一种理解可能更近于孔子的思想实际。《春秋》讲夷夏之辨,但这种夷夏观念主要是文化意义上的,并不以种族、血缘为判断标准。夷狄之国如接受华夏文化,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观念,即被纳入华夏诸国之列,如楚、吴、越等。这里的“君”,不单指字面意义上的国君,更指和谐的政治秩序,具有这种和谐秩序的“夷狄”,着实胜于礼坏乐崩的“诸夏”。正如杨树达《论语疏证》所指出的:“有君谓有贤君也……《春秋》之义,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为夷狄,则夷狄之。盖孔子于夷夏之界,不以血统种族及地理与其他条件为准,而以行为为准。”

夷狄:古代对周边文化落后的少数民族的统称,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等说法。

诸夏:指周朝及其所分封的华夏各诸侯国,又称中国。诸夏往往与夷狄对举。

【解读】

孔子说:“夷狄之国尚且有君长,不像诸夏却没有。”

3.6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诠释】

按周制,只有天子、诸侯才可祭祀境内名山,季氏以周公之后、鲁国正卿竟僭制而旅祭泰山,弟子冉有作为季氏之臣却不能劝止,孔子是以深切叹息。关于以林放与泰山对举,我们认为,所谓“泰山不如林放”,实际暗喻季氏的见识连林放也不如,此处实以林放之卑微而知礼,反讥泰山(季氏)之位尊而不知礼。另据冉有为季氏之臣,则此季氏应为季孙肥,谥康子。

旅:旅祭,祭山。

泰山:齐鲁境内名山,古代帝王常在此行封禅天地之礼,后尊为五岳之首。

冉有:即冉求,字子有,孔子弟子,小孔子二十九岁。

曾(zēng):副词,难道,竟。

【解读】

季氏要旅祭泰山,孔子对冉有说:“你不能制止这件事吗?”冉有回答说:“不能。”孔子说:“哎呀,难道说泰山之神竟连林放也不如吗?”

3.7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诠释】

周代为礼乐社会,贵族阶层的一切活动皆纳入“礼”的规范中,本章是孔子对乡射之礼的论述,邢籨《疏》所谓“言射礼有君子之风也”。在教学中,孔子以《诗》、《书》、《礼》、《乐》教,然归根究底是以礼教化,以养成弟子之君子人格。射礼同样如此。对于乡射,孔子重视射礼内涵的贯彻与体现,并以此敦促射者反身修己、谦和礼让。《中庸》记载孔子说:“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正可与本章章旨相发明。又《仪礼》有《乡射礼》、《大射》篇,《礼记》有《射义》篇,皆可与本章参看。

揖让而升,下而饮:此句应连读,意同“揖让而升,揖让而下,揖让而饮”。此即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所谓:“射礼,每对选手,轮到自己,才登堂,登堂要打躬作揖,互相谦让;射毕下堂,下堂也要打躬作揖,互相谦让;最后,胜者罚负者饮酒,还要登堂,也要打躬作揖,互相谦让。”

【解读】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比赛射箭吧。彼此作揖谦让,然后登堂比射;射毕,彼此作揖,然后下堂;最后重又上堂,彼此作揖,胜者罚负者饮酒。这样的竞争真是君子之争啊!”

3.8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诠释】

孔子重《诗》教。《孔子家语·弟子行》记载卫将军文子与子贡的对话说:“吾闻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诗》、《书》。”《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孔子认为,《诗》中有先王之道与“礼之义”,故取以教化弟子;又孔子之前贵族社会已有赋《诗》“断章取义”的风气,孔子继承了这一传统,发掘《诗》中的先王之道与“礼之义”,以阐发自己的政治思想与人生追求。子夏作为孔子高徒,精通《诗》学,且特重《诗》中的微言大义,故能体会到孔子思想的细微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前两句出自《诗经·卫风·硕人》,后一句一般认为是佚诗,也有人认为是后人对前两句所作的评析。原意是形容女子笑靥可人,美目宛转,像洁白底子上画着多彩的线条。孔子特别指出,要在洁白的底子上涂以色彩。子夏领会夫子《诗》教本旨,理解到应在质朴、纯真的基础上施以礼文装饰。倩,脸上露出笑靥(酒窝儿)。盼,眼睛黑白分明的样子。素,本色,白色。绚,文采。起,启发。

【解读】

子夏问:“《诗经·卫风·硕人》说:‘美人的笑靥是多么可人啊,她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啊,就像洁白的底子上绘着多彩的花纹。’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先有洁白底子,再绘上色彩。”子夏说:“那么礼文要在质朴、纯真之后吗?”孔子说:“卜商啊,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与你讨论《诗》了。”

3.9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诠释】

孔子认为夏、商、周三代的礼乐制度之间是损益发展的关系,周代礼乐在基本结构与精神上承自夏、商,而损益其不足,故三代文化在根本上是一脉相承的。由于周之礼乐文化是三代文明发展的结晶,故孔子对其十分重视,并加以认真学习。但由于历史发展、社会变迁,很多历史记载及文物已湮没无闻,甚至对于前代故国也缺乏相关的记载与文化遗留,孔子欲详知其礼而不能征验,是以感叹不已。这同时反映了孔子在治学中信而有征的求实精神。

杞:古国名,周初所封,都城原在今河南杞县,后因国家弱小,屡经迁移。

宋:古国名,微子所建,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县南。三代时有灭其国而存其祭祀的传统,因桀、纣有罪而其先王禹、汤无罪,故周朝因其旧民另立一国以存其祭祀。杞、宋分别为夏、殷之后。

文献:文,指记载礼制的文字资料;献,指熟悉历代典策的贤人。

【解读】

孔子说:“夏朝的礼,我能够讲述,但它的后代杞国不足为证啊;殷商的礼,我能够讲述,但它的后代宋国不足为证啊。这是因为它们的文件和贤者不够完备的缘故。如果有足够的文件和贤者的话,我就可以拿来证明我的讲述了。”

3.10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诠释】

本章实际是孔子对褅祭中僭制现象的含蓄批评。褅,褅祭。《尔雅·释天》:“褅,大祭也。”西周金文中褅或作“帝”,或作“啻”,皆同“帝”,即祖神。“帝”与“根蒂”之“蒂”和“嫡庶”之“嫡”,盖皆意指祖先所从出。褅祭即是以褅先配天而祭,因而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举行。只是由于周公对周朝有莫大之功,故成王特赐周公可以行褅祭,而鲁以后诸公沿用此祭,僭用此礼,故而孔子不愿观看。

灌:祼(guàn)之假借字,据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说,应该是以圭瓒(zàn)酌郁鬯(chàng)灌地降神的仪式。圭瓒是一种盛酒的勺;郁鬯是一种用黑黍酿成的酒,调以郁草制成的香料。

【解读】

孔子说:“禘祭的仪式,从第一次灌礼以下,我就不愿再观看了。”

3.11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诠释】

本章应与前章并观。褅祭为祭祖配天之礼,因而关系到君君、臣臣之义,如果能知此义此礼,也即明了礼治的内涵,则治国亦可得心应手。《中庸》所谓“明乎郊社之礼、褅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可与此二章参看。

【解读】

有人向孔子请教关于禘祭的学说。孔子说:“我不知道,但懂得禘祭学说的人,对于治理天下,就像把东西放在这里一样简单吧。”一面说,一面指着他的手掌。

3.12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诠释】

朱子《论语集注》说此章是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意,甚是。祭祀而若无慎终追远的诚意,仪式无论如何规整,也将只是虚文,而这正是孔子反对的。

祭如在:前人一般解释为“祭鬼(祖)如鬼(祖)在”,虽有增字解经之嫌,但按诸后文,这种理解是合乎原意的。

吾不与祭,如不祭:此从黄怀信《论语新校释》读,意为“不亲自参与祭祀则不得与鬼神相值,故曰祭如不祭”。

【解读】

孔子祭祀祖先的时候,便好像祖先真在那里;祭祀神的时候,便好像神真在那里。孔子说:“我若是不能亲自祭祀,祭了如同没祭一样。”

3.13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诠释】

邢籨《疏》曰:“此章言夫子守礼,不求媚于人也。”

王孙贾:当为周朝王者之孙,此时仕于卫为灵公大夫。

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灶皆是隐喻。奥,本为室之西南角,尊长居之,也是祭神方位,在此似指卫君。灶,烧火做饭的设施,引申为灶神,以喻当权用事之人,如南子、弥子瑕等,因为当灵公之时,政权操于南子、弥子瑕之手。此应为王孙贾向孔子请教应如何在卫国政局中自处,盖王孙贾为周朝王者之孙,仕于卫乃客卿,所以有不安之意。或以为王孙贾以灶自喻,暗示孔子巴结自己,恐非。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子的回答也是隐喻。从字面上讲,意思是得罪上天,祈祷什么神也没用。实际是回答王孙贾,若自身行为不端,巴结什么人都没有用。

【解读】

王孙贾问道:“‘与其献媚于奥,宁可献媚于灶’,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这种说法不对,如果得罪了上天,那祈祷什么神也没有用。”

3.14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周代文化的整体认识。孔子认为夏、商、周三代文化是损益发展的,周代礼乐文明并非全然新创,而是在夏、商基础上有所借鉴、有所损益,发展而成。在对夏、商、周三代文化进行比较的基础上,孔子认识到周文化继承了夏、商的主体结构与基本精神,更加充实灿烂,故而对其非常向往,主张“从周”。

郁郁:形容事物盛美、繁多,此指富有文采。郁,定州汉墓竹简《论语》作“彧”,二字通假。

【解读】

孔子说:“周朝的礼仪制度借鉴了夏、商二代的文化,多么富有文采啊!我赞同周朝的。”

3.15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诠释】

此章记述孔子“慎礼”之态度。孔子很早就以博学知礼闻名,孟僖子临终前命二子从孔子学礼即是明证。但孔子自称“学而知之”,并非天生博学,其知礼也有一个过程。对于自己不懂的礼制、礼仪、文物,孔子以实事求是、虚心求教的态度待之,并认为这才合乎“礼”的规范。事实上,不是“生而知之”,而是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最终成就了博学知礼的孔子。

太庙:古代开国之君称太祖,太祖之庙称太庙,此指鲁国周公之庙。

鄹人:指孔子父亲叔梁纥,曾为鄹邑大夫,古常称某邑大夫为“某人”。鄹,又作“陬”,在今山东省曲阜市东南。

【解读】

孔子进了周公庙,每件事都发问。有人便说:“谁说叔梁纥的儿子懂得礼呢?进了太庙,每件事都要向别人请教。”孔子听到这话后,说:“这正是礼啊。”

3.16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乡射礼的一段评述。按古代射礼,“张布为侯”(即箭靶),而“栖熊虎豹之皮于中而射之”,由于“射有五善”(“和志”、“和容”、“主皮”、“和颂”、“兴武”是为五善),不仅以中皮为善,更兼取礼仪容节,以教化风俗。由本篇第七章及《中庸》“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可见,孔子十分重视射礼的教化功能。而春秋末年礼坏乐崩,射者不重礼容,只以中皮为善,使射礼失去其教化功能,孔子是以积极倡言行“射不主皮”的“古之道”。

为力不同科:意谓人们发力有不同等级。为力:发力。科:品级,类别。

【解读】

孔子说:“射箭不仅以中皮为善,人们发力有不同的等级,这才是古代的射礼之道。”

3.17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诠释】

饩羊本为告朔之牺牲,而鲁自文公始告朔之礼渐怠,子贡以为与其应付虚文,不如省下那只羊;孔子则认为如去此饩羊,则告朔之礼就彻底废了,因而主张保留这一仪式,表现了他对先王之礼珍惜、保存的态度。

告朔:每年秋冬之交,周天子把第二年历书颁给诸侯,内容包括有无闰月,每月朔日是哪一天等,称为“颁告朔”。诸侯则接受历书,藏于祖庙。每逢初一,要杀一只羊,祭于祖庙,称“告朔”,然后回朝听政,称“视朔”或“听朔”。在孔子看来,“告朔”乃是周礼,实际象征着周王朝对各诸侯国的宗主权与管辖权,因而必须爱护、维护此礼。朔:阴历每月初一。

饩(xì)羊:杀而不烹的活羊。

【解读】

子贡要将“告朔”时祭告祖庙所杀的活羊省去不用。孔子说:“赐啊!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告朔’的礼。”

3.18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诠释】

此章评述君臣之礼,感慨当时臣事君多无礼,而若有人如孔子者事君尽其臣礼,反会被无礼者指为谄媚。

【解读】

孔子说:“侍奉君主而竭尽臣节,反会被人以为是谄媚。”

3.19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诠释】

春秋末年,王纲解纽,礼坏乐崩,“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政治社会呈现严重危机。在统治者看来,首当其冲者应是君臣互信的危机,而定公之问即为此而发。孔子认为,要恢复和谐的政治社会秩序,必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刘宝楠《论语正义》所谓“言君当思所以为君,臣当思所以为臣,父当思所以为父,子当思所以为子”。孔子及儒家认为种种人伦关系皆是双向的,君臣作为人伦关系中的重要一种,自然亦应各尽其职,“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从而实现二者关系的稳定与和谐。

【解读】

鲁定公问:“君主使令臣下,臣下侍奉君主,应该怎样才好?”孔子回答说:“君主使令臣下要依礼,臣下侍奉君主要忠诚。”

3.20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乐诗《关雎》的评述。《关雎》是《诗经》之始,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诗经》亦即孔子《诗》教的主旋律,所以《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是孔子《诗》教的内在特征。乐主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方面实现了乐之“和”;另一方面由于不过于喜乐和哀伤,得性情之正,故而亦达到荀子所谓的“礼义之中”(《荀子·不苟》)。

关雎:《诗经》首篇篇名。清人刘台拱认为:“《诗》有《关雎》,《乐》亦有《关雎》,此章据《乐》言之。古之乐章皆三篇为一……乐而不淫者,《关雎》、《葛覃》也;哀而不伤者,《卷耳》也。”很有道理。

【解读】

孔子说:“《关雎》,快乐而不放荡,悲哀而不痛苦。”

3.21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诠释】

哀公向宰我询问社主用材,宰我如上回答并论及“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表明其答复中有政治文化的意味。实际上,据《白虎通·宗庙》篇,原文可能为:哀公问主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松者,所以自竦动。殷人以柏,柏者,所以自迫促。周人以栗,栗者,所以自战栗。”实际透露出宰我对三代政治文化的一种看法。而孔子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显然对宰我的立场、观点持并不认可的态度。

孔子主张“为政以德”,而宰我心目中的三代政治文化竟是“竦动”、“迫促”、“战栗”,充满了威权意味,故而令孔子难以接受。

社:社主。社,郑本作“主”,前引《白虎通》亦作“主”,定州汉墓竹简《论语》也作“主”。

【解读】

哀公向宰我询问社主用材。宰我回答说:“夏后氏用松木,殷商人用柏木,周人用栗木,意即使人民战战栗栗。”孔子听到这话后,说:“已经做了的事不要再解释了,已经完成了的事不要再挽救了,已经过去了的事不要再追究了。”

3.22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管仲为人的一段评述,透露出孔子对“俭”德尤其是“礼”治的一些看法。管仲是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的杰出人物,但在孔子看来,管仲“有三归”、“官事不摄”、“树塞门”、“有反坫”,属于违礼僭制行为,实是有违臣节,因而对其加以批评。

当然,这只是就事而论。总体上,孔子对管仲的评价是很高的。如《宪问》篇记载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看到管仲协助桓公维护和平、保存文化的功绩,而以“仁”称许之,这又是孔子站在历史的高度对管仲做出的评价。

三归:历代解释很多。据黄怀信《论语新校释》说,归,指归第;三归,指三处可归之府第,即三个家庭。

摄:兼职。

塞门:用以间隔内外的门屏、影壁。

反坫(diàn):置放礼器、酒具的土台,在两楹之间。

【解读】

孔子说:“管仲的器量小啊!”

有人问:“管仲俭约吗?”孔子回答说:“管仲有三处府第,他手下的办事人员又不兼职,哪里算得上俭约?”

“那么管仲知礼吗?”孔子回答说:“国君树立塞门,管仲也树立塞门;国君为了与友邦国君交好,设立反坫,管仲也设立反坫。如果说管仲知礼,那么还有谁不知礼?”

3.23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乐的一段论述,从中可见孔子与乐的密切关系。又《子罕》篇记载,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正可与本章参看。

语(yù):告诉。

大(tài)师:乐师之长。

翕(xī)如:乐声突起貌。

从(zòng):随后,接下来。

纯如:乐曲清纯貌。

皦如:乐调明快貌。

绎如:乐音绵延、余音袅袅貌。

【解读】

孔子对鲁国大师说:“音乐是可以明白的:开始时,乐声突起;接着,有清纯之感;紧接着,乐曲明快;再接着,乐音绵延袅袅;最后结束。”

3.24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诠释】

此处从仪封人的角度观察孔子,表明孔子有德有道,必将拯救乱世。

仪封人:仪地方的长官。仪,卫国边境的小城,今址不详。

请见(xiàn):请求被孔子接见。

从者:跟随孔子的弟子。

见(xiàn)之:使他见到孔子。

木铎(duó):铜质木舌的铃子,用于宣传政令。这里仪封人用来比喻孔子,言统治者将以孔子为制定法度、宣扬教化之人。

【解读】

仪地方的长官请求被孔子接见,说:“凡是君子来到这地方,我没有见不到的。”于是随从弟子使他见了孔子。他出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担心不得意哪?天下无道很久了,老天爷要让夫子做人民的先导呢!”

3.25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诠释】

孔子对《韶》、《武》进行了不同的评价,由此可见孔子对政权过渡的政治态度,也间接反映了孔子对君臣之礼的看法。《韶》为舜乐,《武》为周武之乐,舜、武皆为儒家尊奉之圣王,故《韶》、《武》均为“尽美”;又由于舜位乃尧禅让而来,可为风范,武王之位则由伐纣灭商而来,毕竟是以臣犯君,于君臣之礼有悖,故又称《韶》“尽善”,《武》未为“尽善”。

【解读】

孔子评论《韶》乐说:“美极了,又好极了。”评论《武》乐说:“美极了,但还不够好。”

3.26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诠释】

本章是孔子对春秋末年贵族阶层失礼现象的概括描述,实际也是对全篇内容的总结提炼。在孔子看来,政治社会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统治者失其礼仪法度,其表现即是“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这才是社会失序的根本症结所在。因此,孔子博学于文、倡言礼治,希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终实现上下有序的王道政治,而这亦是本篇论礼的主旨所在。

居上:在上位。

宽:宽容、大度。

临:参加,面对。

【解读】

孔子说:“居于统治地位不宽以待人,行礼时不严肃认真,参加丧礼的时候没有哀戚之情,这样的人我怎么看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