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萧伯纳:我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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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中国人眼中的萧伯纳(7)

说真话

张梦麟

人家都知萧伯纳是丑角,说他善于说笑话。萧伯纳说“我说的是真话,世间最大的笑话,便是说真话”。

说真话!——这便是萧老先生50年来大声疾呼的口号。他的论文,他的小说,他的剧作,都是以这个使命为中心。几十年来,他不惮烦地把那些说假话来遮盖自己的行动的英雄,说假话的中产阶级,说假话的普罗列达里亚,说假话的女人,说假话的政府等等指给我们看。把他们言行不一致的滑稽暴露出来,叫我们看着这便是近代文明。

愈是自私自利的人,愈是说得出正大堂皇的理由。愈是贪赃枉法的官吏,愈是会说保障人权;愈是会享乐的摩登男女,愈是说得出跳舞救国,等等等等。于是我们就常在报章上看见许多言论,劝这些人照着所说的话去做。萧伯纳说,这便是理想主义者——不敢直面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言行不一致的人,是因为他不敢直面所行的真实理由,所以想了一个假的、正大堂皇的理由来代替。同样,这些劝他们照着所说去做的人,也是在遮掩现实,理想地以为人类果能如所说的那样高尚地去行动。现实主义者,就知道全不是这回事。人们还在进化过程中,还不能完全,这些嘴上所说的高尚道德,还谈不到。所以人类的自私自利,贪婪享乐,当然是意中事。可是我们如果能直面这个现实,还可以想出改善的办法,人还是不断地向前进化的。所以萧伯纳的主张,便是人怎样行动都行,照着你的本能去做,可是不要做的是一样,想的又是一样!——说真话——他要求我们的,不是要我们行如我们的言,是要我们言如我们的行。这一点,萧伯纳又把我们的因袭思想,给颠倒过来了。他常常玩这个把戏。

那么,照萧伯纳的主张,岂不是善恶都不分了吗?萧老先生,就在Major Barbara中回答这个理想主义者的问题。“善恶!你以为你活了十多岁,起码可以辨别善恶吗?哼!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自孔子苏格拉底以来,几千年中,绞了无数上智者的脑血,还在争论不出一个结果呢。你以为你就懂了吗?”

所以,人们只有照着本能所命地做去。直面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动机。到了你本能地觉得这种行为不对的时候,你就会想法子改了。假使你只会用口实来遮盖着这现实的话,你一世也改不了,便是你一世也进化不成再高等的动物。那么,就有比你更高等的动物(萧老先生所谓超人)出现了,拿你对待猴子的手段,来对待你了。

萧伯纳说人类是现在最高等的动物不错。可是生物的进化,并不是到人类即止,因而人类非保存不可,并没有理由。你对待其他下等动物的手段,为什么比你更高的动物,不能拿来对待你呢?

据说一两年前曾有一位大杂志的编辑先生,不远千里,跑来问老先生一个问题,在他以为这个问题的萧伯纳式回答,一定使世人感觉很大的兴味。他的问题是在萧伯纳的意中,现代谁是最宝贵的,是文化、进步最不可缺的人。他问:“假使人类突然遭了全灭的命运,而你老先生,就如《创世记》中所载的Noah(编者注:Noah:中文为“诺亚”。《圣经》中的人物)一样,可以有力,留一点人种,那么你留哪一个人呢?”

萧老先生带着谜似的微笑答道:

“我一个也不留。”

萧伯纳对于现代人类非常悲观,可是对于生物进化,抱有极大的希望。

现在他到中国来了,不幸而正当帝国主义的日本侵略我们的时候,这个使我们想起他在欧战时的态度来,在那个时候,英国有人说他,“协约国一面和德国打仗,一面和萧伯纳打仗”。全英国人民都在痛诋德国人的时候,他却出人意外,大骂起英国政府来。若是在中国的话,早被枪决了。

当时他的态度,可以在戏曲《伤心之家》中看出。战争是近代文明的结果。受近代文明影响的,不只是这一国,而没有那一国,不只是这一阶级,而没有那一阶级,近代文明所堕落的,是全人类。所以德国人固然该骂,英国人更该骂。全英国人民在骂别人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因此,萧老先生只好出来说真话了。

第二次大战又要展开了。也许萧老先生还要说一次真话!

(原载《自由谈》,1933年2月20日)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鲁迅

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16日的午后,内山完造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17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的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轻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 Club)有欢迎。也乘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是在叫做“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4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

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付。

1933年2月23夜

(本篇为应日本改造社之约,用日文作于1933年2月23日,最初发表于同年四月号《改造》杂志,后由许广平于3月25日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刊于同年5月《现代》第3卷第1期。)

写在前面

——他并非西洋唐伯虎

瞿秋白

萧伯纳在上海——不过半天多功夫。但是,满城传遍了萧的“幽默”、“讽刺”、“名言”、“轶事”。仿佛他是西洋唐伯虎似的。他说真话,一定要传做笑话。他正正经经的回答你的问题,却又说他“只会讽刺而已”。中国的低能儿们连笑话都不会自己说,定要装点在唐伯虎徐文长之类的名人身上。而萧的不幸,就是几乎在上海被人家弄成这么一个“戏台上的老头儿”。

但是,真正欢迎他的,不是这些低能儿。事前的“欢迎者”,各自怀着鬼胎,大家都想他说几句于自己有益而刺着别人的话。而事后一些“欢送者”,就大半瘟头瘟脑——大失所望。“和平老翁”,变成了“借主义成大名……挂羊头卖狗肉的”了。

可是,又舍不得他这个“老头儿”,偏偏还要借重他。于是乎关于他的记载,就在中英俄日各报上,互相参差矛盾得出奇。原本是大家都想把他当作凹凸镜,在他之中,看一看自己的“伟大”而粗壮,歪曲而圆转的影子;而事实上,各人自己做了凹凸镜,把萧的影子,按照各人自己的模型,拗捩得像一副脸谱似的:村的俏的样样具备。

然而萧的伟大并没有受着损失,倒是那些人自己现了原形。萧伯纳是个激进的文学家、戏剧家。他反对那些干文字游戏的虚伪“作家”,他把大人先生圣贤豪杰都剥掉了衣装,赤裸裸的搬上舞台。他从资产阶级社会里出来,而揭穿这个社会的内幕。他真正为着光明奋斗。他战胜着自己身上的旧社会的玷辱和污点。他并不吊住在自己的迷误的“主义”和“思想”上,而昧着良心来诅咒新社会的产生。他只见到过“改良”,而事实却是“革命”,他没有因此就恼羞成怒;相反的,他立刻向着“革命”开步走。于是乎那些卖人头的,都嘘嘘嘘的“欢送”他。

所以真正欢迎他的,只有中国的民众,以及站在民众方面的文艺界。中国的民众并不当他是什么“革命的领袖”、“完全的社会主义作家”,更不会当他是偶像。他们认识他现在是世界的和中国的被压迫民众的忠实朋友。

我们收集“萧伯纳在上海”的文件,并不要代表什么全中国来对他“致敬”——“代表”全中国和全上海的,自有那些九四老人、白俄公主、洋文的和汉文的当局机关报;我们只不过要把萧的真话,和欢迎真正的萧或者欢迎西洋唐伯虎的萧,以及借重或者歪曲这个“萧伯虎”的种种文件,收罗一些在这里,当作一面平面的镜子,在这里,可以看看真的萧伯纳和各种人物自己的原形。

1933年2月23日

(原载1933年3月上海野草书屋出版的《萧伯纳在上海》)

《萧伯纳在上海》序《萧伯纳在上海》序

鲁迅

现在的所谓“人”,身体外面总得包上一点东西,绸缎,毡布,纱葛都可以。就是穷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条破裤子;就是被称为野蛮人的,小肚前后也多有了一排草叶子。要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自己脱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这就叫做不像人样子。

虽然不像样,可是还有人要看,站着看的也有,跟着看的也有,绅士淑女们一齐掩住了眼睛,然而从手指缝里偷瞥几眼的也有,总之是要看看别人的赤条条,却小心着自己的整齐的衣裤。

人们的讲话,也大抵包着绸缎以至草叶子的,假如将这撕去了,人们就也爱听,也怕听。因为爱,所以围拢来,因为怕,就特地给它起了一个对于自己们可以减少力量的名目,曰“讽刺”,称说这类的话的人曰“讽刺家”。

伯纳萧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厉害,不必说毕力涅克和穆杭了,我以为原因就在此。

还有一层,是“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但这是英国的事情,古来只能“道路以目”的人们却不敢的,不过时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听洋讽刺家来“幽默”一回,大家哈哈一下子。

还有一层,我在这里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裤。于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来了,耳朵也不同起来了,批评也不同起来了。蹩脚愿意他主张拿拐杖,癫子希望他赞成戴帽子,涂了胭脂的想他讽刺黄脸婆,民族主义文学家要靠他来压服了日本的军队。但结果如何呢?结果只要看唠叨的多,就知道不见得十分圆满了。

萧的伟大可又在这地方。英系报,日系报,白俄系报,虽然造了一些谣言,而终于全都攻击起来,就知道他决不为帝国主义所利用。至于有些中国报,那是无须多说的,因为原是洋大人的跟丁。这跟也跟得长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战略关系”上,这才走在他们军队的前面。

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在前三个部门之中,就将文人,政客,军阀,流氓,叭儿的各色各样的相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了。说萧是凹凸镜,我也不以为确凿。

余波流到北平,还给了大英国的记者一个教训:他不高兴中国人欢迎他。20日路透电说北平报章多登关于萧的文章,是“足证华人传统的不感觉痛苦性”。胡适博士尤其超脱,说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欢迎。

“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这真是一面大镜子,真是令人们觉得好像一面大镜子的大镜子,从去照或不愿去照里,都装模作样的显出了藏着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虽然用笔和舌的还没有北平的外国记者和中国学者的巧妙,但已经有不少的花样。旧传的脸谱本来也有限,虽有未曾收录的,或后来发表的东西,大致恐怕总在这谱里的了。

1933年2月28日灯下

(原载1933年3月上海野草书屋出版的《萧伯纳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