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萧伯纳:我的幽默
10318900000013

第13章 中国人眼中的萧伯纳(8)

谁的矛盾

鲁迅

萧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界上新闻记者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的口试——然而下了第。

他不愿意受欢迎,见新闻记者,却偏要欢迎他,访问他,访问之后,却又都多少讲些俏皮话。

他躲来躲去,却偏要寻来寻去,寻到之后,大做一通文章,却偏要说他自己善于登广告。

他不高兴说话,偏要同他去说话,他不多谈,偏要拉他来多谈,谈得多了,报上又不敢照样登载了,却又怪他多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说的是直话,偏要说他是讽刺,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以为聪明。

他本不是讽刺家,偏要说他是讽刺家,而又看不起讽刺家,而又用了无聊的讽刺想来讽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书,偏要当他百科全书,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听了回答,又鸣不平,好像自己原来比他还明白。

他本是来玩玩的,偏要逼他讲道理,讲了几句,又不高兴了,说他是来“宣传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然而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会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见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实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实行者,就会和牛兰一同关在牢监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钱,他偏讲社会主义,他偏不去做工,他偏来游历,他偏到上海,他偏讲革命,他偏谈苏联,他偏不给人们舒服……

于是乎可恶。

身子长也可恶,年纪大也可恶,须发白也可恶,不受欢迎也可恶,逃避访问也可恶,连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恶。

然而他走了,这一位被人们公认为“矛盾”的萧。

然而我想,还是熬一下子,姑且将这样的萧,当作现在的世界的文豪罢,唠唠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为给大家可以唠叨起见,也还是有他在着的好。

因为矛盾的萧没落时,或萧的矛盾解决时,也便是社会的矛盾解决的时候,那可不是玩意儿也。

(原载《论语》十二号,1933年3月1日)

关于萧老头子

全增嘏

要是我是“萧伯纳专家”,我一定要写一篇论文介绍他的作品和思想;但是很惭愧,当代的中国人里面恐怕只有我没有看过他的全集。(起码,我所知道的人仿佛个个都看过他的全集一样。)

要是我是“社交新闻”访员(Society News Editor),我一定可以很详细地报告大家那天“笔会”欢迎萧伯纳的席上有些什么名媛在座,而那些名媛穿的是什么衣裳——是印度缎?还是锦底绸?——用的是什么香水——是“Narcisse Bleu”?还是“Let'aime”?但是,很不幸的,论语向来没有所谓“社交新闻”一栏,而同时,我也根本不是一个“社交新闻”记者。

要是我那天站得同萧伯纳很近,我还可以写一篇素描,让大家知道萧伯纳的牙齿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领带是红色还是蓝色。但是可惜我坐得很远,所能看见的只是那些把萧老头团团围住的人的背影。

不得已而思其次——想提起笔来,胡乱恭维萧伯纳一顿——又恐怕读者骂我,说我犯论语社第五条戒条。

这不是,那也不是,还是让我来谈谈鲁迅罢!

标题是《关于萧老头子》,而文中却来谈谈鲁迅先生,原因有二:第一,“笔会”欢迎萧伯纳时鲁迅也在座。(要是这个理由不充足,推翻之也不妨。)第二,鲁迅与萧伯纳颇相似,所以可以并题而谈。譬如说罢,萧伯纳是社会讽刺家,鲁迅也是;萧伯纳是提倡社会革命者,鲁迅亦然。虽然如此,二人究竟不同,因为萧伯纳已经是个百万富翁,而鲁迅每年所收版税虽多,然还是不能像萧伯纳一样满不在乎地几千块钱美金环游世界。

鲁迅不是百万富翁,怕的只是他是一个中国人。要是他是英国人,他也会像萧伯纳那样地骂美国人而同时叫他们非买他的书看不可。那样一来,他的家当就不成问题了。

还有,萧伯纳之所以成名,一部分的原因未始不是因为英国有一般贵妇人和社交明星捧他。但可惜中国的所谓社交界只学会了西方的狐步舞,到如今还没有发现鲁迅。所以结果《阿Q正传》不能像《华伦夫人的职业》那样的畅销。

外国人好奇。萧伯纳培养种种怪癖,正是迎合这种心理,以作自己的宣传。但是中国人呢?要是鲁迅忽然吃起素来,头一样,就恐怕不会引起注意;第二样,就会引起注意,也不会有人争相效尤。因为在中国吃素只是吃素,决计不会成为一种“主义”(Vegetarianism)。

仔细想来,也恐怕只有英国才能够有萧伯纳这样的怪物。要是在中国,像他那样不客气地讽刺这样,批评那样,恐怕早已经被军阀枪毙了。

中国无言论自由——这或许是鲁迅永远不会成功萧伯纳的一个最大原因!

2月20号

(原载《论语》第十二期,1933年3月1日)

萧伯纳与美国萧伯纳与美国

林语堂

萧伯纳向来不到美国,虽然美国是他戏剧表演初次成功的地方,同时也是他版税拿得最多的国家。这回大不列颠皇后,虽然要绕行美国,由西岸经过巴拿马运河而再到东岸,萧伯纳却早已声明不要借此机会游美,最多像他看上海一样,岸上走走罢了。有一次纽约五百名人,包括作家、诗家、戏剧家,及表演萧剧有功而且对萧极有好感的演员如Mrs.Patrick Campbell等,飞电邀请萧翁到纽约,萧氏仍旧不肯答应。他的理由很简单:“所有好的美国人都跑来英国找我,我为什么还要到美国去?”(萧对电影明星Adolphe Menjou说的话)萧氏一向是骂美国人的。“我向来最留心不肯对美国说一句客气话,我讥笑过美国是一个乡下佬的国家。美国人常自誉为百分之百美国人,我曾下一个界说:百分之百的美国人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白痴。于是他们崇拜我,而永远继续地崇拜我。”

萧伯纳常讥笑美国没有自由。有一次他说他不要到美国的理由:“我不愿意看(纽约口岸)自由之神的铜像。我是俳谑大家,但是好俳谑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他说这回美国人都要轰动全国跑来看他。但是都可不必。“也许美国大陆要从此翻沉了,但到底有什么用处?”这有点像耶稣骂好奇跑来看他的群众。萧伯纳说过,假定世界的人懂得伟人心里所想提倡的东西,就会都把伟人缢死。(见本期“革命家箴言”)

(原载《论语》第十二期,1933年3月1日)

萧伯纳与上海扶轮会

林语堂

萧伯纳不要看上海,不得已被邀上岸,却又转头回去了。萧翁见识到底比普通世界旅行家高明一等,他不要看这铜臭丑陋不东不西的小市,到留了四个整天去游览北平。所以这回倒不算萧伯纳饱享眼福看上海,反而是上海饱享眼福看萧伯纳了。只有上海扶轮会会员,抱有极大决心,要不理置萧氏。这自然是扶轮会员的聪明,因为香港的扶轮会已经抹了一鼻子的灰,被萧骂为互相标榜的狐群狗党“Gangs”。其实扶轮会应该大家抱定决心,搭起架子,不读萧氏的书,才是真正的聪明。因为萧伯纳在香港大学演讲,劝中国青年学生研究共产主义,已吓得上海帝国主义的外商魂不附体,由上海外报的种种论调,已可见其一斑了。向来市侩所组织的扶轮会所表示态度,也与上海英报毫无一致。不过这扶轮会将来唯一流芳千古的佳事,就是在萧伯纳到沪的前一天,他们开会,曾用“国际骂”骂萧伯纳为“Blighter”、“Ignoramus”“发痴”,“Bakayaro”。(见2月17日《大陆报》)萧伯纳向来没有被人骂过“不学无术”,有之自上海扶轮会始。其实这并不是大笑话。假定刘易斯(Sinclair Lewis)也来游历世界,也来路过上海,而上海扶轮会也来请这位Babbitt(编者注:中文为“巴比特”。辛克莱·刘易斯的小说《巴比特》中的主人公巴比特是一个商人,后巴比特一词成为庸俗市侩的代名词)的作者吃饭,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这些扶轮会员若没有读过这本奚落扶轮会员的杰作,也许会真正去招待刘易斯罢。到那时,我们这小城的Babbitts却又非再用“国际骂”不可,而上海扶轮会将有侮辱两位诺贝尔奖金得奖员的稀有荣耀了。

(原载《论语》第十二期,1933年3月1日)

萧伯纳颇有老当益壮的感想

蔡元培

萧伯纳年已77,须发皓然,而言语爽利,举动轻便,毫无老态。但在前日闲谈中,自言:

“初入老境时,大家觉得萧老了,不必再看他的作品了;到了现在,又觉得萧老而益壮,又要看他的作品了。”

他虽然不大喜欢作庄语,然而这两句话,似乎出于真的感想。

我们的文学家,常有“才尽”或“老手颓唐”等评语,老年作品的减色,容或有之;但萧氏的近作,却还没有听到“逊色”的评判。我想他的两句话,是读者心理的状态。美学的试验,知道吾人对于最新的美的接触,有两种态度:[学]惊其新奇而诧为尽美,或嫌其格格不相入而斥为非美。但此斥为非美的对象,若屡屡接触,则渐与相习,而认识其美点,此为第一转变。若久与之习,则又不觉其美;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此为第二转变。萧氏所说“不必看他作品”的话,当是读者心理上第二转变时期的状况。然后来看他倔强犹昔,不觉又引起好奇之心,加以萧氏游俄以后,能言人所不敢言,尤足引起同情,故又转而欢迎他的作品了。

(原载《论语》第十二期,1933年3月1日)

幽默矛盾萧伯纳

洪深

这样一个体格魁梧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而是个不肉食者;这样一个威仪棣棣的英国绅士,而是一个充满了革命情绪的社会主义者;这样一个革命理论者,而他的理论大半不正确,缺乏科学的根据,甚而至于有时候听上去觉得是非常反动!这就是萧伯纳!

他说,大学教育不是教育,因为把个人的自由意志都摧残净尽了;这个使人想起他从前是“天才崇扬者”。他又说,代议政治不是政治,因为当初英国人创造议会的目的,原是为要和既成的权威如帝王教堂等捣蛋的;这个使人想起他称赞过墨索里尼的治绩。他又说,我劝学生革命,不劝学生暴力抗斗,因为在马路上与警察对持,一定要被打破头的;这个使人想起他是一个Fabian(编者注:中文为“费边主义”)。他这样的说法,未尝没有相当的理由,但正和他的乡前辈王尔德一样,说的话虽然新鲜可喜,但是“似是而非”的;是part truth而不是whole truth(编者注:此句的意思是:是部分正确而不是全部正确)。

他的论戏剧,也是崇扬天才的。他说:“编剧要从人生中去学习的。我自己编剧的时候,我先认清几个人,把他们的行动言语,记录下来,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发展着,像一朵花的开放一样”。当然,等到一个编剧者认清了几个人而能将他们的行动言语,记录下来的时候,一出戏已经成功了。困难是在怎样能认清,怎样会记录,就是怎样从人生中选择一部分有意义的,记录连缀起来,成为一本有意义的戏剧。这纯粹是一个技术问题,最好由自己阅历出来,如萧伯纳所主张。但有许多时候,我们可利用别人的阅历,从别人的阅历中学习。这就是从课堂里,从书本里所能学习的。

只有他说苏俄的他处,是坦直而诚恳的。

末了,还有几句他没有说而别人代他说的话,也不可不记录。关于目前的几个实际问题,萧翁都不大愿意回答。有人问他,东方弱小被压迫民族的出路如何,萧翁未答,而上海某英字报的记者代他回答了:“这些关于穷苦而被压迫人民的废话!谁压迫他们?无非是一群残暴的军阀,自称为××党,唯一目的,为夺取自己人民所有的一切而已。”这种歪曲,在那张外国报无怪其然,据说那张报是代表东方某一个被压迫民族,海陆空军强得不得了,国内有很多残暴的军阀的。

又有一个记者问萧翁对于二次世界大战的感想。萧翁不肯回答。但是申报用一个defeatist(编者注:中文为“失败主义者”)的口吻,替他回答了:“二次大战,吾人俟其到临可也。”申报记者的想象力,也同某西报的某西记者一样丰富的。

(原载《论语》第十二期,1933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