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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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国人眼中的内山完造(1)

一面致尤炳圻

鲁迅

日本国民性,的确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历受游牧民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要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内山氏的书,是别一种目的,他所举种种,在未曾揭出之前,我们自己是不觉得的,所以有趣,但倘以此自足,却有害。

1936年3月4日

(原载《鲁迅全集·书信》)

(编者注:尤炳圻(1912—1984),江苏无锡人。曾在日本东京帝国研究院研究英国、日本文学。1936年将内山完造的《活中国的姿态》译成中文,改名为《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出版。)

一面

阿累

1932年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的。

一天中午,我赶到虹口公园去接班,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六路车早班的最后一趟还没回来——还要等半个钟头的样子。心里想:到内山书店去吧,在那里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好。因为接连一个礼拜的夜班,每天都要在车上摇晃十一个钟头,已经使我困软得像一团棉花了。店里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一阵烟雾。我把帆布袋,夹剪,票板放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开始翻南面一排社会科学杂书。翻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适意的,就踱到北面。门外,细雨烟似的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像地窖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我看见架上横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毁灭》?我记得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看一下那书脊,赫然印着“鲁迅译”三个字,我便像得到了保证似的,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我先看那后记(我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古怪地读法),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一个结实而矮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

“先生这本书多少钱?”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我总是带着敬爱和感激,叫先生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

他殷勤地点头,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我左手的桌角上了。像我,穿着一身黄卡其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 XX”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平素看惯了西装同胞的嘴脸,现在忽然受着这样的优遇,简直有点窘了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鞠了一个“半躬”,摸摸里衫上的袋袋——袋里只剩一块多钱,那是我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那几天的饭费。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我红了脸说:

“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窘相,扬着眉毛,一半正经一半好像故意逗人笑似地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在书上拍一拍,又用粗短的手指哧啦哧啦捻那张灰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纸……”厚实的纸张,清晰的字迹,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摸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我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内山老板大概这时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原先和内山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叫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我一眼。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

“是的。”我低低地说。

他从架上扳下一本书来,版式纸张和《毁灭》一模一样,只是厚一点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八分体的字:《铁流》。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我,小袖管紧包在腕子上:“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那一本好。”

他是谁?对我这样一个平日被人轻视的工人下那样诚恳的劝告?我一进门的时候本来就有点疑惑,现在更加疑惑了;虽然猜不出是谁,但自己断定: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

我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

“先生,我买不起,我的钱不够……”我的话低得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低了头,头脑里轰隆轰隆的。我不敢看他的脸。我只听见一个声音在问我:

“一块钱你有没有?一块钱!”

“有!”我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气。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

“什么?”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叫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这时,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一段访问记——

“哦!您,您就是?——”

我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他!不会错,一定是他!那个名字在我的心里乱蹦,我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蹦出来。

他微笑,默认地点了点头,好像我心里想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

这一来不会错了,正是他!站在前进行列最前面的我们的同志,朋友,父亲和师傅!憎恶黑暗有如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我们,越老越顽强的战士!我又仔细地看他的脸——瘦!我们这位宝贵的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他带着奖励似的微笑,指着《铁流》对我说明:“这书本来可以不要钱的,但是是曹先生的书,现在只收你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你的。”我费力地从里衫的袋里(公司为防止我们“揩油”,衣衫上一只袋都没有缝)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多瘦啊!我鼻子里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便走出书店的门。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历尽了艰苦,受尽了非人的虐待,我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就是在我被人随意辱骂、踢打……的时候,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这样我就更加坚强起来。现在,先生是死了!我们不愿放肆地悲痛,这还不是我们放肆悲痛的时候;我们也不愿计算我们的损失,也是难于计算的;前面是一条路,先生没有走完就倒下了,我们只有踏着他的血的足印,继续前进。

在前进中,我不能自已,写下了上面的话。

1936年10月

鲁迅先生与内山书店

王宝良 述

荣生 记

我是1922年14岁那年进内山书店的。

那时,内山书店开设在现在的四川北路魏盛里,门面是坐北朝南的,现在这座房子已经拆掉了。这是两幢石库门的房子打通了的:店堂间就是这两座房子的客堂间和天井,原来的两座大门就成了店面门。店堂间里东西北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书架,房子中间还有一排书架,中间的书架后面有一张小桌子,四面摆着一套藤制的沙发。进门是一张写字台,面向里放着,这就是柜台了。起初,内山书店店面很小,只卖一些《圣经》、赞美诗之类的书;后来才增加了一些文艺书籍,店开在弄堂里,又只卖外文书,所以生意比较清淡。平时来买书的大部分是日本人和一些西装革履的日本留学生;来了,也不过买一两本书。因此,每天的营业额最多不过二三十元。店里除内山夫人偶尔下楼来照应一下外,就只我一人负责。内山完造先生这时候还在外面做事情,星期天才在家里。

有一天,大概是我21岁的那一年的一个夏天的下午,一个顾客也没有,我和内山夫人都闲坐在那儿。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穿一件竹布长衫,脚上穿一双白色的橡皮底鞋子,鞋帮已经不怎么白了,头发长得很长,有一点小胡子,咬着一个竹制的烟嘴。他是从东面那个门进来的,先顺着书架一声不响地大致浏览一周,然后又返回来选书;每一本书都看得很仔细:看书的装帧,看书名,看目录,还大致看一下内容。到内山书店来买书的人,很少是这样打扮的,仅从衣着上着,不像能买得起书的人,因为当时每一本书,最少也要一两块钱呢!而这个人,一选就选了十几本,总共要50多元——这个数字已经超过内山书店一天的营业额。这引起我们对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