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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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1)

文章文化与生活文化

我观察中国,已经有20多年了,觉得最值得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对于同一种中国文化,人们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假如说这是因为人都有左右两只眼睛,倒也无可厚非。但实际上,这真是很不可思议。

右眼看到的中国文化,与左眼看到的中国文化,显然是有区别的。同样的东西,在右眼看来和左眼看来,形象却颇为不同。我暂且将这两种文化,一种称为文章文化,另一种称为生活文化。这种区分,虽然未必一语中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名称会比较容易理解。

所谓文章文化,自然是说表现在文章里的东西。而生活文化,是活生生具体存在的东西。这样说的话,文化的这两种区别不仅限于中国。必然会有人说,没有哪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吧。然而,以我在中国所观察到的来看,不得不为这种区别的鲜明感到吃惊。

比如,长江沿岸经常可以看见桃花李花盛开,杭州一带疏影暗香的老梅枝头也开满白花,金木犀和银木犀(桂花)繁茂如林。在这样的地方,却大多并列摆放着两三只甚至五六只臭不可闻、脏兮兮的大粪桶。但是,将这种反面事实通过文章表现出来,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种实际的景色在文人墨客笔下,当然是用精炼的华美辞藻表现出来的,所以写成的文章,不外乎是些梅香馥郁、虬枝峥嵘、如湘娥之姿浮于月光等等一套。这么一来,那些臭不可闻的大粪桶,就在文章里找不出半点踪迹来了。这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总之,表现在文章里面的中国文化,与实际生活绝不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则是另在别处。换句话说,实际生活,只有在生活里才能体现。

因此,我才把它们暂时命名为文章文化和生活文化。在我看来,日本的大部分研究中国的专家(不分左派与右派),所研究的不过是文章文化而已,具体地观察或是研究中国生活文化的人,几乎没有。至少,我还没有亲眼见过。

这样看来,日本的中国研究专家和中国的文章文化制造者,真是成了一对好兄弟,都是同一类文章的玩家,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中国所谓的文章,只是将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一方面,用文字巧妙地组合后书写下来的东西而已。所以,它只是一部分的记录,而不是全部。同时我也相信,如果以这种文章作为生活的标准,是不足以完全采信的。

但为什么日本的中国研究专家,只是埋头于研究文章文化,而不管其他呢?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因为日本的研究专家非文章不信,非文献不信;不论这是如何千真万确的事实,只要在文献中找不到,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其说是我亲眼所见,或是事实如此,倒不如说某书某节如何如何写法更有凭可依。这就是日本研究专家的态度:既不可思议,又滑稽之极。就像我之前说的,中国所谓的文章,已是远离实际、高不可攀的东西了;是经文人墨客的头脑里字斟句酌以后,来满足他们个人陶醉的东西而已;并不是来自生活,而是来自他们的头脑。恕我直言,这可以说是有闲文化的精粹。假如只是凭这点便足以认识中国、了解中国,可真是太滑稽可笑了。

千百年以来,日本一直过着海洋中的孤立生活,结果就建立了非常不实际的鉴赏性文化,并形成了接受中国鉴赏性文章文化的根基。一边培养着本国的有闲文化,再加上受了中国有闲文化熏陶的祖先,在这种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我们日本人,重视文章文化,也是不得已的事。

作为中国有闲文化代表性的存在——儒教,传入日本后,成为实践理论的基准。结合之前的观点来看,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反之,中国的生活文化,却好像几乎没给日本人带来任何影响。在有闲文化中长大的我,遇到实际中国的生活文化时,不得不说是手足无措了。也许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也许只是出于偶然。总之,我不再阅读研究中国的书籍,摒弃了文献先入为主的思想,把对中国人的生活本身的观察和把握作为第一要务。抓住这生活文化——真实的文化,即使只是沧海一粟也好,就这样努力至今。

这就是现在各位所看到的我的漫文——组织并不严整的我的漫文的创作过程。一本正经的序论,到此打住。

日本的中国研究专家,只是研究了中国的文献,以及在这种势头下繁盛起来的文章文化而已。

我却关注生活,想要把握住生活文化。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帮的一种帮的一种

要我说,不知长江就不知大河。为什么?因为长江就是大河;不知中国就不知大陆。为什么?因为中国就是大陆;不知中国的生活就不知汉字,为什么?因为汉字就是中国人的生活符号。

住在日本国内的人,不论用尽什么方法,终究无法测量长江有多大。想要知道长江有多大,除了亲眼去看一下长江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同样,住在日本国内的人,不管用尽什么方法,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什么是大陆。想要知道什么是大陆,也只有亲自到中国国内旅行一次,才是最好的捷径。

一提起汉字,立刻会使人联想到,中日两国是同文之国。面不改色地说这就好比车的两轮、鸟的两翼等这类的话的人比比皆是。我除了对这种自负感到惊讶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所谓汉字,如果完全像日本人解释的那样,诚然是无上的幸事。这对两国人民而言看似是值得共同庆祝的,但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日本人对于汉字的解释,是脱离了中国人生活的解释。要按照这种解释来理解中国人的生活,其实是越发困难的。

文字这东西,原本是人类因生活所需而创造出来的,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生活符号而已。汉字也并不例外,这也是由于中国人的生活所需而产生出来的符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神秘性。不论哪国人的生活,都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中国人的生活也是这样。不仅如此,跟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变化更为急剧。生活既然有了变化,作为生活符号的文字,同时及其内容——即其意义,也自然产生了变化。简单来说,今天中国人所使用的汉字的内涵,是今天中国人的生活符号,是过去千百年来,顺应着中国人生活的变化而渐渐进化发展得来的东西。所以,今天的汉字就是今天中国人的符号。不知道今天中国人的生活,就不能说是了解其文字。这绝不是谬论,而是事实。

因此我才说,不知中国人生活的人,不知汉字。文字呀、文章呀,只有把人类生活作为根本来看待,才能充分认识以之为根本的人类。尤其像中国这样,所谓的文章已经形成了一种特别的世界,因此更加有这种必要。不能充分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即使用中国的文字书写出来的文章,指望它能正确地解释说明,也是十分困难的。

严肃死板的议论暂且到这里,之后开始我的漫谈。

有人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这相当于日本的吆喝“剪子菜刀剃须刀”。于是,有小孩拿了两把剪刀一把剃须刀出来,打听多少钱才肯磨。回答说是两角钱(相当于日本20钱左右)。孩子说100钱(相当于日本3钱)磨了吧,磨刀的只是嗤之以鼻。王先生出来了,说200钱磨了吧。磨刀的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说要么300钱,王先生还说200钱。一来一去,争执不下。

过了一会儿磨刀的人问:“你是哪里人呀?”王先生回答:“我是宁波人。”“你是宁波人?我也是宁波人呀!”这么一来,谈话渐渐变得中国式起来了。“你是宁波人,我也是宁波人。老乡自然是得互相帮帮忙的。你是在这东洋人的家里混饭吃的,我现在也正想赚点东洋人的钱,你帮我才对呀,帮东洋人可就没有道理了呀。”这么一说,王先生刚才的那股精神头儿也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便默认了。王先生只说了句“好好好好”,说完,两把剪子一把剃刀,便以300钱讲妥了。

“老乡”这个词,实在是可怕得很。这个词可以用于任何方面、任何事情。在都市里,“老乡”这个名词的具体表现,就是什么会馆、什么公所。此外,更有许多随时团结、随时解散,并没有什么严密会则规章约束的东西。所以,这实在具有一股伟大的力量。这些组织的总称叫作“帮”。帮才是中国本真的社会组织核心。这种帮在某种范围之内相互扶助,实际上是维系一些人所说的社会主义中国秩序的不成文的法规。

对于这种帮,我是非常有兴趣的。日本的中国研究大家根岸佶先生,便是研究这种帮的大专家。听说《中国行会之研究》这本著作,便是先生的博士论文。大连的橘朴先生也是这方面的大家。日本人一说到帮,便立刻想到青帮红帮之类的。而我所说的,却是更为广泛的东西,青帮也好,红帮也罢,只不过是帮的一种而已。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零买更划算

大雁飞鸽子也跟着飞,就算是一坨狗屎也跟在屁股后面。真不知道这只最早的大雁是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只听到嚷嚷:“中国是未开化国”“中国人是未开化人”。听到这话的野鸽啊、家鸽啊也都“未开化、未开化”地从山里叫嚣到村里,连路边的野狗都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终于给中国和中国人打上了未开化国、未开化人的烙印。而且,人们对此深信不疑,犹如信奉神圣的真理。真正的中国人究竟是否真的如这个烙印那样呢?我对此表示怀疑。

工业革命以后,近代大工业使得家庭工业落伍,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小规模的生产成本高昂,而大规模的生产成本低廉。充分表现这种形态的国家,都受这原则的支配,买的量少就贵,买的量多就便宜。例如在日本等国,一个1钱的东西,10个就算8钱,20个算15钱,买得越多越便宜。按西洋方式也是同理,一个10钱,一打1元,12打10元。中国存在的事实恰恰相反。当然了,像上海这样开有日本商店、欧美商店的地方,中国人的商店为了显示出自己属于文明人之列,办法大概和外国商人是一样的。另外一些经营规模较大的近代百货公司(像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新公司、丽华公司)也是遵行文明的规则的。可一旦要是去一般贩卖生活必需品的中国式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被打上了未开化人、未开化国的烙印吧。他们的做法,与文明人正相反,才被称为未开化人。这事确实很有意思,有时也令我感到很愉快。

买1斤白糖,一称重,多半是不足秤的。与3分钱买来的一比,多半是3分钱得到的份儿更多。

叫人送来100斤大米,与用两角钱(相当于日本的20钱)买的一试,居然还是两角钱买的比较划算。其他的油、盐、面粉、肉、棉花、棉布、药材,所有东西都是买得越少越划算。更奇妙的是,同样的商品,劳动者买时,比绅士贵妇们买价格要便宜。

不仅购物是这样,雇车也是如此。同样的距离,却因乘车者身份不同,价格也不同。女佣乘车时,一定会比老爷太太的车钱便宜。旅行住宿,来做生意的与来消遣的,付的小费也有差别。做生意的如果付1元,只是来玩的就得付2元。这样的事,服务生是毫不含糊的。老爷或者太太拿了方子到药房配药时(在中国,医药是分工的),5天份的药价1元;同样的方子,女佣苦力之类的拿去,5天份的药7角钱也就给配了。

让女佣带着酒瓶买到的2角钱的花生油,总比老爷太太买的多出两成。“像中国人那么会盘算的人,怎么肯答应做这样的事呢?你是胡扯的吧。”也许会有人这么说吧。对于这样的人,我除了说请亲眼去看看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亲自去看了,保证是没错的。只因太司空见惯了,所以不留心是绝不会注意到的。我也跟这么干的店员打听过,他满不在乎地说:“那是自然的。”没有丝毫疑惑。我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也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不论是店主、掌柜的,还是小伙计,只是手头上该干吗干吗。来光顾的顾客也没有一句怨言。也无须多做拙劣的解释,这是一种多么富含美妙人情味、让人内心感到一股暖流的方式呀。这就是中国式的样子。

这是与悠久的天地共存、生活在四百余州的四亿人之间所普遍遵行的不成文的律法,这是中国式的经商方法,是多么伟大的一部默剧呀,我不禁为之深深感动。

那么这部伟大的默剧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呢?是孔子?孟子?唐高宗?秦始皇?还是乾隆?不不不,绝不是这些可以数得出的少数人能用笔墨写得出来的东西。

这实在是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用数百亿、数千亿的人血,书写出的可歌可泣的一幕。中国果真是未开化之国吗?中国人果真是未开化之人吗?

多了也买不起的人,一定是穷人。给穷人多一些,难道不好吗?

买得多的人一定是有钱人。对有钱人,尽量多索取些,难道不好吗?

这就是中华民族伟大的不成文的规律了。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