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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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2)

便茶

世界在进步,连禽兽都承蒙文明的恩德了。上海的公共租界法租界,一到夏天,官厅就在路旁为供人骑和拉车的马安了水槽。每天苦力清洗之后,会将干净的水倒进去。

马儿哼着鼻子,高高兴兴地喝水的时候,一定也深深感激人类的大恩大德吧。即使对于要杀了吃的家禽类,在临宰杀以前也不可以过分虐待。由于人类的慈悲心,组织了动物爱护会,许多妇人都是该会的会员。中国人如果看见随便揪着鸡翅膀在街上走的人,便会立刻向巡警告发,这便构成罚款若干的罪名。鸡一定在对爱护会感激涕零之余,还想着顺便要求连宰杀的事都高抬贵手给予赦免了吧。只是因为言语不通,所以没法说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在30多度的炎热下,柏油马路烫得都起泡开裂了。不论飞驰的汽车、人力车、小车子甚至是步行的人们的双脚,都像被恶魔般的黑色柏油路粘住一样。打着赤膊干活的人身上油汗直流,使出了高于平时两三倍的力气,渴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场景,我一直都记得。

路旁的树下,电线杆的旁边,到处有铁皮的茶桶、陶瓷水壶,装满热茶。这就是便茶(或者称凉茶)。这种便茶绝不是政府或者官厅所设的,也绝没有下设置的命令,只是到了夏季,谁愿意摆就摆出来(最近也有以什么什么会的名义而设置的),无条件地供给炎日之下奔波喘息的人们饮用罢了。

我也模仿着中国人,每年在街头施送便茶。今年也已经照例开始了。早晨哎呵哎呵地运了开水来(在上海,有种叫“老虎灶”的熟水店,便茶就是向这种店买来的),先投入一大袋茶叶,然后唰唰地将开水倒进桶里。干活的人已经拿了大竹勺在等着了,由一个人到两个人,到三个人再到五个八个人,阳光越强,喝茶的人也越多,恰好成正比。六斗多的茶,四小时便喝得一干二净了。一整个夏天有十天上下,午后热得最厉害的时候,两小时左右便喝完了。迄今为止的记录是一天能喝掉三石三斗茶。这出戏可以说是大成功啊。

不论是多么反日的时期,也没有人说因为是日本人的茶就不喝的。对于渴极了的人,只要给他所想喝的东西,就没有国籍不同、人种差别的问题了。被排斥,被拒绝,还不是因为强加给他们不想要的或者是可怕的东西的缘故吗?

比如说,中国人是不喝生水的,若不施热茶而施生水,便等于白施了。因为他们以为喝了生水是要肚子痛的,恐怕是不会喝的吧。再比如说,中国人是不吃冷饭的,若将金枪鱼寿司拿给中国人吃,就算是白送,恐怕也决不肯吃吧。说到底还是怕肚子痛。若给他们热茶或者白粥,便高高兴兴地吃喝了。

渴到不行的时候,却给人家黏糊糊的泥巴,又会怎么样呢?这样问的人,也太不讲人情了。

在我所设置的便茶的桶底,常常发现一两个铜板。起先还总以为是孩子们淘气,误丢进去的,其实是大错特错了。那其实是因为我不收分文、无条件地提供便茶,解了那些干活的人们的渴,是他们发自内心的一番心意。

这一个铜板,有时是他们被打被踢,甚至流了血才换来的,但他们却将它毫不吝啬地放进茶桶里去了。而他们只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苦力啊。

啊,这份心意,十万人之中哪怕能有一人如此也不得了啊。我不得不向这十万人致以感激之情。谁说中国人不知道感恩的?为马储水,不忍虐待鸡鸭的西洋文明之士,见了炎日之下奔波喘息的人,却只装作看不见一样。

因虐鸡而被征收罚金的“野蛮”的中国人,会义务为他人施送便茶,即使被说是“野蛮”,我也还会效仿中国人去做。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剩饭

没有紫山,也无清水,茫茫之外只有茫茫。没有比上海更缺乏自然景色的地方了。连鳞次栉比的房屋也像是终日梦金成疯的蠢人之海——因此,上海的公园才愈发有巨大的价值了。

幸好在上海还有设施齐全的外国人经营的公园。鄙人在此地居住二十多年,早晨散步,傍晚纳凉,都算是沾了这些公园的光,每念及此,不得不说唯有公园才是我们无上的乐园了。我讴歌着上海的公园。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某一天的事了。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向新公园走着去散步。斜对面工地上来了一个苦力,哎呵哎呵地挑着一担昨天的剩饭,两只大竹筐子里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飞蹿出来的两个叫花子,像狗一样地靠过去。一前一后,壁虱似的贴紧了饭筐(可是一粒米饭也没有吃),又是拜,又是求,合着手,说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要讨一碗冷饭。

挑饭的苦力抬起脚来,说着“去去去”赶他们走。可是,两个叫花子固执地苦求,不肯离开。苦力说这是“包饭作”的东西,而且刚刚称过了分量,一给他们吃,自己就得赔钱了,所以不行。叫花子可是不听这一套,只管死皮赖脸地求。苦力好几次想要挣脱,无奈叫花子紧跟着饭筐,不停地说肚子饿,弄得苦力一筹莫展,进退两难。恰好这有趣的场面被我撞见了。我心里盘算着,如果再没人来,我就挺身而出来调停此事,所以请妻子暂时停步旁观。

卖剩饭的苦力终于生气了。在这时候,苦力照例将扁担往路边一扔,大发脾气。叫花子却依然拜倒哀求。

我想与其如此拜倒哀求,还不如先抢了吃掉再说好了;可是他们却决不上手,只是苦苦哀求,等着苦力说一声“好吧”。苦力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我,是可以开口的时候了。心中正想着,忽然对面来了一位先生(掌柜的,地位相当于老爷)。越来越有趣了,这位先生肯定会加入调解的。果然,他开口了。苦力将经过描述了一遍,讲叫花子如何如何无理。听完双方主张的先生,最后下了明断。

他指着饭碗对两个叫花子说:“你从前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你从后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于是一个叫花子啪地脱下他的旧帽子,堆成高山一样的装了满满两碗。另一个也脱下了破短衫,堆成山一样装了满满两碗,将筐子里的剩饭扒平,站了起来。两人的面孔突然明朗起来,笑嘻嘻地道着谢,便塞满了一嘴,一面嚼一面跑进小巷子里去了。先生也随即走开了。卖剩饭的苦力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拿了扁担,说了一声“没法子”,就又哎呵哎呵地挑着走了。我们才走向公园,心情非常愉快。

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中国的形态在这里鲜明地浮现出来了。

双方的理由,一方是:“饿得一顿饭都没有吃呀,给我一碗吧。”一方是:“因为是别人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听到了双方的理由而加以权衡,宣告说,每人盛两碗。

不可忽略的是,叫花子饿着的肚子终于胜了。这就是中国文化形态鲜明地浮现出来的地方了。中国是饥荒之时,即使抢劫米粮店也不受罚的特殊国家,这道理平常时候也都是明摆着的。

醉心于西洋文化的人们,请回过头来看看这事实吧。这种事实至今毫无变化。再说一句,法律的使命为“最后一人生存权之确立”,这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又一剩饭

上海店铺的饭食几乎都是包饭的,所谓包饭,就是由一家饭店将饭菜做好了送到店里来。送来的时候还什么事情都没有,等到来收拾吃完剩下的餐具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或者两三个叫花子跟在后面,偷瞄着搬出来的饭桶和碗盘,只要有一点剩的东西,便打开破旧的盆盆罐罐,去盛去了。而且事实上没有一次不是这样。

这种时候,“包饭作”的苦力如果任他们掠夺剩菜剩饭倒也相安无事,否则就会发生一场纷争了。

不过,无论纷争到了什么程度,胜利总归是属于叫花子的。

对于这种事情,我感到非常有兴趣。这里有一种中国式的理论存在。然而,无论谁都没法说出这种理论是什么。虽然仅从表面探其究竟很困难,我仍把它解释为中国式的理论。

一些人凑在一起,说好每人每月出多少钱,让“包饭作”承包伙食。每天运送来的饭菜分量总是足够的,就算把送来的东西全部吃掉了,对于“包饭作”来说,也绝算不上什么损失。再说了,请包的那一方客人把送来的东西全部吃掉,或者只吃一半,都是由他们说了算。客人只要肚子吃饱,吃剩的东西就不要了。吃剩的连同餐具全都交到了“包饭作”苦力的手里。搬运的苦力吃点这些剩饭,也没什么错儿;再将这些残羹剩饭施舍给叫花子也是理所当然。这种行为,附以少许法理的解释,就是这么回事儿。

“包饭作”运来的全部饭食,按契约来说,已经属于交易完成的货品,自移交到顾客手上的那一刻起,所有权也就转移到顾客一方了。

顾客作为所有权方吃这些饭菜,对于吃剩了的,又放弃了其所有权,转让给搬运的苦力。搬运的苦力原本只负责搬运,没有理由说他有什么所有权。这样来看,包饭的剩饭就成了没有了所有者的落空的东西了。于是,在生活中落了空的叫花子先生们便主张他们的“当然收得权”。纵观此事,也是极有道理的。

不,不,这种理论也许是完全错误的。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把吃剩了的东西,给了没有饭吃的叫花子这种事,简单地说,这证明了为了生存,没人会谈什么剩物的所有权。因为生存权自然而然超越了所有权。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因人定价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据说这就是中国人的想法。假设现在有一个红毛洋鬼子(用以称呼西洋人,但这种叫法不过是洋人一类的意思,与称呼日本人东洋鬼子一样,并没有什么深意),在舞台上出现了,另外又来了一个黑头发的亚洲人,吵吵嚷嚷地带了四五个同伴。迎面碰上那个红毛洋鬼子,亚洲人立刻转向其同伴,扬言道:“那个洋鬼子满腹野心,得格外小心,为了世界和平,应该打倒他。”亚洲同伴们都表现得切齿扼腕,同仇敌忾。

然而那个洋鬼子一挥拐杖散起步来、唾沫横飞的时候,这些切齿扼腕的人,也都挥着拐杖散起步来了;洋鬼子停下拐杖,一吸卷烟的时候,他们也又都吸起卷烟来了。总而言之,洋鬼子一做什么事,他们都立刻无条件地模仿。旁观者好像很愉快地笑而观之。其中只有一个邬其山抱着双臂低头说:“太可笑了呀!”

邬其山在30年前曾经到日本首都东京去过。在中央停车场下了火车,出站一看到那么宏伟的大建筑“丸之内”,便误以为那是美国。当然,他的心里是想,自己所没有见过的美国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一见东京人走路那么快,就觉得这就是腿短一些的美国人呀;一见化了新妆容的妇人,就疑心是矮个儿黑发的美国电影女演员了。以往在中国上下各级人民之间流行的麻将,近年来在日本也盛行起来,所谓的麻将俱乐部,多得不可胜数,也是很有趣的现象,邬其山这样想。日本人经历了日清(编者注:日本人称甲午战争为“日清战争”)日俄两次大战之后,动不动就看不起中国,视中国如路旁的敝屣。但麻将却在日本流行起来,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是日本对中国重燃兴趣,所以第一步先接受娱乐方面吗?这样草草判断也可以,但邬其山可不这样简单地认为。仔细对事实加以调查分析时,可以看出:

麻将原来不是从中国传入的,而是由美国传入的。日本流行的麻将,是Made in America的。不管再怎么急着学取美国的长处,连一切新建筑新经营都是美国式了,但以前流行于近在咫尺的中国的麻将,竟然要从千里迢迢的太平洋彼岸传入,想必有其特殊的原因吧,但问来问去,听到的只有一句,那就是因为麻将现在在美国极为流行。人们醉心于美国到这种地步,邬其山叹息着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邬其山误将东京认作美国,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哎呀,不得了!我明明在做中国的漫谈,不知不觉跑题到什么日本呀美国去了。

正如我在《零买更划算》一文里所写的,中国做小生意的商人和奇特的买卖方式十分有趣(买得越少越便宜,买得越多越贵),让人以为中国还是落后的国家。这件事,某天我和鲁迅先生闲谈到了,鲁迅先生又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故事:

有一家的阿妈,每天到小菜场去买菜。某日这位阿妈外面还有事,所以将四角钱和油瓶交给油店,托他们送到某处某处,然后就走了。阿妈办完事回到家,油店果然已经将满满一瓶油送到无误了。当天什么问题都没有。

之后阿妈又有了什么事情,就跟上次一样把四角钱和空瓶交给油店,让他们送到家。可一回宅子,太太便让阿妈看,道:“今天的油比往常都少了。”油店送来的威士忌的酒瓶里装的油,的确只有八九成。

太太问过,每次都是满满的,为何就今天不足份。油店的小伙计说,绝不会少,四角钱就是只有这些。太太说没有的事,上回也是你送来的油,怎么就满满的。小伙计回答,没有这回事儿,油只有这些。说完,没事人儿一样地回店里去了。

第一回四角钱打来的油是满满的,第二回还是用同样的瓶子打四角钱,竟然不满了,这可真是有趣。每回总是阿妈自己在店里四角钱四角钱地买满满一瓶油,第一次请油店送到家里时,店里并不清楚那是阿妈的家还是别人的家。等送到一看,才知道绝不是阿妈的家,而是很气派的大宅子。这深深印在了小伙计的脑海里。第二次阿妈再去托他送的时候,小伙计的脑子里浮现的不是阿妈了,而是一位阔太太,于是小伙计的手也就自然而然地只打到八成为止了。这样只打到八成为止的小伙计本人,当太太说少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所以没事人儿一样地坚持说就只有这些油。再问他一遍,为什么没有打满的时候,仍然回答说,没有的事儿,只有这些,就回去了。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不知是谁说的,商品的价值等于原料的原价加上工资再加上商人的利益。如果全世界都这样,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批发商却不这么做。这里就是有这么些难对付的人,把原料的价值加上工资再加上顾客的地位而定商品价格,所以才异常棘手。当然,也可以草草了事地说,这是封建的余孽、亚洲生产形态的遗物。但有的人二一添作五,有的人却二一添作六,各有各的卖法。那中国真的是落后吗?不,搞不好还是更先进一步呢。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