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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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6)

木与竹

唯心论者说心支配物,唯物论者却说物支配心。

我认为双方都有道理,人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制造了各种家具器物,但人的心,又没法拒绝使用家具器物所带来的种种影响。

我常常想,日本人的生活是直线式的,所以称日本人的生活为直线生活。中国人的生活是曲线式的,所以称中国人的生活为曲线生活。

它的特色在于直线生活缺乏通融性,相反,曲线生活则富有通融性。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与日本人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家具器物的主材料绝大部分是木材,而木材这种东西,本质上就缺乏通融性。而中国人的曲线生活也同样跟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家具器物有关,甚至有时候连房子都是以竹子作为主材料的,而竹子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富有通融性的。

比如日本一般所使用的食盒、菜盒、蒸笼、筐子等,完全是以木材制作的,这些东西的形状不是方形的就是长方形的。之所以做成方形或者长方形,是因为使用木材这种没有通融性的直线性质的东西来制作的。做成方形、长方形的话,就可以用没有通融性的木材来制作,而且非得是直线的不可。

受到所使用的家具器物等东西的影响,日本人自然就变得缺乏融通性,不得不过着方形、长方形的直线式生活了。

以同样的方法来看中国,食盒、菜篮、蒸笼、筐子等,全都是以竹子作为材料,自然形状也就是圆形或者椭圆形的。之所以能做成圆形或椭圆形,是因为用竹子这种富于通融性的材料来制作。做成圆形、椭圆形的话,就可以用富于通融性的竹子来制作,而且非得是曲线的不可。

受到所使用的家具器物等东西的影响,自然心也就变成曲线式的可通融的圆形、椭圆形,生活也变成曲线式的了。

另一方面,日本人非常有洁癖,我想也是受了这种直线式生活的影响。

比方说,方形长方形的家具器物等,边角部位不论是洗还是擦,如果不是使用细小工具而且十分仔细地做的话,是没法把污垢去除掉的。因此,“仔细”这种习惯就自然而然养成了。用牙签去剔食盒的四角,这样的洁癖,难道不是受这种影响吗?毕竟是因为家具、器物等都是方形和长方形的缘故。反之,中国那样圆形或者椭圆形的,洗洗擦擦,也都很省事。因为很省事的关系,多半就容易养成不小心和马马虎虎的习惯了。

甚至可能影响到了中国人那种马马虎虎,或者说近似于不认真的地方。什么“一点点不要紧的”,什么“模模糊糊,差不多就行了”之类。总之,日本人以木为材的直线生活和中国人以竹为材的曲线生活,只要仔细地将双方日常所使用的各种家具器物加以研究,就可以举出非常多的实证来。说到“木和竹”,我就再顺便说一件亲眼见到的事情。

在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上向外看,经常看到有竹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居住(当然有的竹林中也混着树木,但主要的还是竹子,树木最多也就混了那么一些),而在树林里,几乎可以说是肯定的,都埋着死人的棺材。用一句话说,就是竹林里有人家,树林里有坟墓。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虽然不明白,但再进一步想想,也许是因为竹林生长的地方是广大的平原,有大风的危险。为了减小风力,所以选择在抵抗力极强的竹林的遮蔽处建造人家。(中国竹子的韧性异常惊人。截成六尺长短,剖开成四片,把竹子的内侧向上,用来挑担,承受三十贯目的重量也没有问题。)至于树林中造坟墓我就想不明白了。所以才写出来,希望有高人指教。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不用心必败

从大正四年(民国四年)我亲身经历的因签订《二十一条》而引发的抵制日货运动以来,直到今天的几次大运动当中,最厉害的恐怕是大正八年的抵制日货运动了。那时候甚至于流传着许多荒谬的谣言,什么日本人在市场的鱼肉蔬菜里投毒呀,甚至说在上海的自来水里也投毒,要杀死全上海的人等。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过来的愚蠢的谣言,却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的骚乱一样,被宣传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因此,家里有酱油瓶啦、酒瓶啦,还有从医生那拿来的药瓶的日本人,都被当成是投毒的人。群众不但把他们的瓶子稀里哗啦打个粉碎,还一边喊着“打啊,打啊”地把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地暴打一顿。实际有过这种遭遇的日本人总有七八十个,还有好多朝鲜人、中国人被误当成日本人,也被打了。据说甚至有一两个广东人被打死了。

那一年的秋天,我因为有事去了一趟大阪。当时有个朋友Y君,在经营化妆品分销,业务范围很广。他来看我,对我说:“请问,所谓的抵制日货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店里的商品以前可是卖得很好的,现在是完全卖不出去了。以后也一直都像这样卖不出去了吗?用什么办法才能挽救呢?同行的人都急得不得了,行会也协商了好多次,但都没有好法子。这次神户高商学校的老师N先生,要去中国考察,我们已经恳请他帮我们研究一下了。”对中国出口的事绝望兴叹。

我就问他以前下了什么功夫才卖得那么好,Y君回答说:“一部分是川口和神户的中国商馆来进货,然后运到天津或者上海;另一部分是天津和上海的日本商人来跟我们订货。但是在数量上却有一年比一年少的趋势。”

我又问:“既然知道商品是运往天津和上海了,那到了津沪之后,又销往哪里去了呢?比如说四川、云南,或者是近一点的苏浙、江西,这些你知道吗?”他回答说这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这都不知道,那到底是哪些人在用当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我再接着问:“那你们同行里就没有人到天津上海等地去视察研究吗?”他回答说:“有的有的。不过名义上是视察研究,去了以后实际上也只是逛逛玩玩而已。”日本经常有什么视察团呀,什么研究团到中国去,但大都只是逛逛玩玩,就把短短的日程给玩过去了。导致这样的结果,第一是停留的天数太短。今后的视察者、研究专家们,无论如何还是得把日程定得稍微宽裕一些,否则完全没有意义。虽然说“百闻不如一见”这话是真理,但如果只是匆匆看一眼,还是什么都了解不到的吧。视察研究中国的先决条件,就是需要较长的时间。举个例子,在日本一到“誓文拂大甩卖”(译注:阴历十月二十日,日本京都地方的商人娼妓等,都会到四条京极的冠者殿参拜,为一年内赚的亏心钱赎罪。丝绸店之类的都会在当天大甩卖)。这种时候,最多也就不过三天到一周。但在上海就是三周到一个月。这种天数的差别,不就最能说明白这种情况了吗。

总之,依Y君的话来看:

(一)他们连自己的商品卖到中国什么地方去都完全不知道,当然也不会知道直接消费者所在地的风土人情了。

(二)对自己商品卖不出去的原因漫不经心,居然拜托给学校的老师,甚至只是借旅行之便调查一下。

(三)偶尔自己也去一趟,却也只是逛逛玩玩就算了事,他们在商业上的努力,也就这样了。

导致“卖不出去”这一结果的必备条件可真是全都有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不得不说像他们这样,对于自己的生意不上心到这种程度,之前还能把东西卖得出去,实在是不可思议。即使没有抵制日货这事儿,到头来应该也卖不出吧。最近,我注意到夏天日本制造的草帽,好像也卖不动了。原因肯定也是跟上面说的一样,各种失败的要素都凑齐了吧。

上海的英美烟草公司,虽然以全体中国人作为销售对象,但仍然会根据各地人的喜好,有的地方辣一些,有的地方甜一些,还有的地方香味浓烈一些。就算在烟草这种简单的小事上,也把研究的结果应用了上去。甚至连商标,也都一个地方一个样,不拘泥于一种。种种事情对比一看,不能不对我国商人的不热心感到震惊。他们把出口中国的事,根本没有看作是他们的主业,好像想都没想过。把出口中国这事,显然只当作赠品一样来看待。

我是这么回答Y君的:“总之,你们如果真心想恢复出口中国的事业的话,请亲自到上海去一次。先花三个月功夫在自己商品的代理批发商那儿,再在零售小店里待三个月,下决心,注意视察,就一定能想出点好法子来了。”

但Y君说:“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立刻就拒绝了。

上海的日本人之中,经常能听到有人说“赚钱了,发财了”。可是我从没见过有暴发户匿名捐三百万给上海市建所乡村医院什么的,理由么,在这一点上也就暴露出来了。

有一次,日本北海道的海带商视察团来上海,到处参观游览之后就回去了。之后听他们说,海带这东西每年从北海道运到上海那么多,但他们在上海的时候,去任何饭店、任何人家,也不见海带的踪迹。多方调查以后,结果还是不明白。我听了这话,心情就好像是看了喜剧似的悲剧一样。

多糊涂啊!严重暴露了他们比大阪的化妆品商人更不认真。

关于海带的去向,我告诉了他们一部分:

“常言道南船北马。南方水路比较发达,所以船只来往频繁。河船上全都装着日本的海带和腌制的大马哈鱼。说是装,也许用贮藏二字更加贴切。我坐船旅行的时候,就吃过用腌鱼块和海带炒的菜呢。”

“原来如此。早点儿知道就好了。”他们说完,就一笑而过了。

这群人,可真是同一类。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福禄寿福禄寿

有人说,人类的贪欲是一种孽缘,而且永无止境;也有人说,只有人心永不满足,世界才能进步,才能发展。历史告诉我们,这两句话都是真理。贪欲,无形地鞭策着我们奔向无限的未来。

人类是这样一种特别的存在:在自己面前把想要的东西创造出来,然后祈求实现。所有一切宗教的对象,都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供自己祈愿的。我认为这是人类特有的行为。

因为有了贪欲,驱使我们从无限的过去奔往未知的将来,不知不觉之间,在人类面前被创造出来、并向它祈求着的,不正是所谓的“福神”吗。

在日本,福神的代表是“七福神”,也就是惠比寿神、大黑天、布袋神、福禄寿神、昆沙门天、辩财天、寿老神七位。我们先把这些放在一边,来考察一下中国的福神。

中国福神的代表是福禄寿三人。近来又加上了一个禧神,成为福禄寿禧四人。这样一来,福神从三人变成四人,也不知道是进步呢,还是退步。我想大概从古时候起,皇帝仪仗队里开路清道的人,就高呼福禄寿禧,祈求幸福平安。而现在中国人又是喜欢偶数的,两者相结合,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福神、禄神、寿神和禧神四位财神菩萨了(中国人把福禄寿称为财神菩萨)。

谈到偶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天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木村重先生,给我讲了关于金鱼孵化生长的事。那时他还提到:“一切生物生命的发展,都是成偶数的。”那时我就在想,中国人喜欢偶数,是不是和这有关系呢。这事也许只是巧合,但实际上关于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偶数这件事,至今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只是我的直观感受而已。

中国人喜欢偶数。例如结婚、葬礼以及其他各种场合,包礼金时,日本总包是一、三、五这样的奇数,而中国习惯包二、四、八这样的偶数。说生命的发展过程是偶数,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个习惯也不知道是不是近代才有的),财神菩萨变成四人,大概也由于上述理由造成的吧。

另外,以往的神全都是男性,近来女权风潮高涨,也出现了全都是女性的神。

但新产生的这位禧神和女权高涨都还不算普遍,所以,我还按照我的立场,只谈论福禄寿三星。

说到这三位的特长,就是三人都有五缕长须(所谓五缕,指的是鼻子下面分左右两缕,下巴上一缕羊角须,还有左右太阳穴下来的两缕,也就是络腮胡子,合起来叫作五缕长须。是圣人、伟人、英雄之类的象征。只不过同样是五缕长须,如果是圣贤之人,看上去就很稳重;像关羽、岳飞那样的英雄豪杰,胡子就是翘起来的)。再说一说各自的特征,其中一位神戴着帽子,手里抱着孩子;另一位虽然只是手拿如意,但从他的衣冠束带来看,就看得出官位显赫;最后的一位,看他纯白色的五缕长须就知道是一位老人家。

整体来看,前面也说到,在喜欢偶数的中国,创造出三人一组的神明,这倒也是挺特别的。

顺便再说几句。正月初五,中国称为“五路日”(五路财神的生日),是商人开店的吉日。大概是以自己的店为中心,希望东南西北四方的财宝都聚集起来,或者是能够聚集起来的意思吧。虽说五是一个奇数,但这是特殊情况,人们一般还是喜欢偶数的。此外,五路财神也是各有肖像的,但就普遍程度而言,还是不能和福禄寿相提并论。所以,我还是选择福禄寿三星为中国的福神的代表。这福禄寿三星,在婚礼的时候也是万万不可少的。即使是在现在这样三民主义天下的时代,每场婚礼上也必有一组福禄寿,就是这么普遍。不光是婚礼,大到房屋的装饰,小到筷子、盘子、勺子之类的花纹,要么用肖像,要么用文字,或者用蝙蝠、鹿和桃子的图案来寓意福禄寿。同文书院的小竹教授就宣称过,中国商店所使用的店号的文字,都和福禄寿有关,可见有多普遍了。能普及到这种程度,福禄寿三位财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多年来我到处求教,结果从日本人那儿打听到福禄寿是道教中的几位神明,而从中国人那儿只打听到一句“福禄寿就是福禄寿啊”。

于是我又使出绝招,达摩面壁九年而得一悟,我干吗不也对着福禄寿九年,肯定能领悟到什么。于是跑到商品陈列所去买了一套福禄寿来。结果终于领悟到一件事。深深感到达摩果然很伟大。原来:

福是子福,表示色欲;

禄是俸禄,表示食欲;

寿是长寿,表示生欲。

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最后的“生欲”指的是生存的欲望。

要说我的这种判断究竟是不是妥当,我拿着三位神明肖像的照片跟大概一千个人解释过。不过都是赞成我的,没有一个人反对。所以,今天我敢断定这个结论确是正确的。

此外,我认为在中国,福禄寿才是最大的宗教。因为人们都对着这神像,点灯烧香,每天参拜。而作为这种宗教的对象,三人的肖像,也跟所有宗教的对象一样,是中国自身欲求的具体化。也就是为了满足色欲、食欲和生欲,才产生了福禄寿三神。而产生的福禄寿,能像今天这样普遍,也不外乎就是因为欲求之心在中国人之间相当普遍罢了。这样说来,福禄寿之类的欲求,难道不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吗?肯定会有人呵斥道,这才不是什么宗教的对象,而是迷信的对象,别把我们当傻子。然而,就算那是生物共有的本能也不要紧。“寿”所表示的“生欲”,也就是生存的欲望,不仅是得以生存就满足了,实际上是表示长生不老。福禄寿,是得到色欲的满足,食欲的满足之后,更希望能够长生不老。这种长生不老的欲求是很有意思的。有限的人类,却期望着无限,这就是宗教的一大要素了。不,确切地说,是因此才产生了宗教。

中国人也是人。作为人类的中国人,把从有限的生命中期望长生不老,无限地活下去的欲望具体化了。本能也好,烦恼也罢;呵斥也好,嗤笑也罢。我还是要说,福禄寿才是中国最大的活着的宗教。重复一句,福禄寿是今天四亿人中鲜活地起着作用的宗教。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