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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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7)

唯吃论

有人提出唯心论,有人提出唯物论,而最近又有些不知名的人提出了唯生论。那这样的话,像我这种凡夫俗子也来说上几句。虽然是自不量力,还请有识之士不要见笑才好。

说起来也不知中国是从何时开始,又由谁最早提起“福、禄、寿”三位神明,老百姓对此的信仰之深让我感到惊讶不已。但是人们在参拜时只是念叨“财神菩萨、财神菩萨”,这跟四亿人的普遍信仰差得很远呀。既然如此,可每次问他们为何把“福、禄、寿”三神当作财神呢,也没人回答得上来。虚度多年之后,我竟然自己渐渐有所领悟,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说起“福”,是一个人抱着小孩,寓意多子多福;“禄”是达官贵人的穿着打扮,表示俸禄;“寿”则是一位垂着白色长须,手拄拐杖的老人,象征不老长寿。这样说来,也可以说“福、禄、寿”是所有四亿人渴望的幸福,是人们想要皈依的那种神明。就这样,长寿是每个人所希望的,多子多福又表达了人们希望种族繁荣的愿景。

然而这两件事的玄妙之处,在于不是人力就可左右而是上天注定的。想要不被天命完全掌控的话,不可或缺的,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吃”,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俸禄”。

只有俸禄,也就是“吃”这件事,对于个人和种族而言都是绝对必要的方法、手段和行为。想一想,正是因为这苦难的人世万象,才提出“唯吃论”这一说法。

不胜惶恐,我可真是个饭桶、饭桶。

(译自《上海漫语》)

看法和想法

花这种东西,因时因地不同,开出的色彩和形状也不同。但不管哪朵,都好看得很。梅花、樱花、西番莲、风信子、牡丹,都各有各的美。

对同一件事,西洋人和日本人的看法不同,思维方式也不一样,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西洋人会觉得中国人的繁文缛节太多,在日本人看来,这种生活却是非常自然的。

有个西洋人在田间的道路上策马奔驰,来到一个村口,一边马不停蹄地跑着,都没有下马,一边大声问围过来的四五个村民这是不是去奉天的路,村民们却没搭理他。事后别的洋人看到村民们好像在说“这洋人可真是没礼貌”。这事被一个日本人听到了,他觉得村民们没搭理马背上的西洋人,不是因为他不礼貌,而是因为他们感官上最先看到的是马和西洋人。话虽这么说,但就算那西洋人用熟练的中文问,村民们也会因为“洋人”这个印象,认为他肯定也听不太懂中文。更何况他坐在奔驰的马上,肯定语速也快,村民就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呆呆望着西洋人远去背影的景象。而且马跑开后村民们说的话也不是说什么洋人不礼貌,而是说这洋人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儿啊,在田间策马狂奔,进村的时候也不减速。村里有人在,还有老人孩子。在村里骑马的速度和在田间一样,真是太危险了。

之前的另一个西洋人说了,如果遇到中国人,首先,作为礼节,到了村口也得先让马减速,然后下马走到村民面前,彬彬有礼地说一句“打扰你们了”,然后再问这是不是到奉天的路。

之前那个日本人听后说,遇到中国人,到了村口把骑马的速度降下来,这不是礼仪或者礼节的问题。你在田间没想那么多,策马狂奔也就算了,村里是住家的地方,还有人在呢,还有马啊牛啊等牲口,老人们在晒太阳,孩子们在嬉戏玩耍,还这么狂奔,太危险了,所以应该减速。然后,你还得下马才对。既然问路,说明不是当地人。中国幅员辽阔,每个地方的语言也不一样。就连上海城里人和郊区的百姓(也就是农民)说的话还不一样呢。方言之间区别那么大,如果不近距离仔细听的话很容易误解。所以,更要下马近距离地问了。而且中国人也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一边骑马一边跟人说话,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不是礼仪或者礼节的问题,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又或许是想着可能这个人从之前那个村子马不停蹄地跑了很久才到这儿,可能会想要歇一会儿,也应该下马才对啊。然后,就是彬彬有礼地“借光”这事儿了,中国人都会一开始就说,特别是北方人更是会很有礼貌地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习惯上的礼貌,但还不至于说是一种正式的礼仪礼节。也不过就像日本人平时说的“那个……不好意思啊”这种话一样。

世间有千万种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个西洋人所说的中国人,可能都是一群受礼仪礼节所拘束的中国人;那个被日本人拿来当作判断依据的中国人,可能只是觉得这是一种自然的言行。不过那个西洋人后来说,他来到中国一开始打交道的就是一些大官,给了他很多方便,也知道了很多关于礼仪礼节的事儿。那个日本人听了,说:“啊,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你的情况了。”那西洋人最早打交道的都是中国的官员,而这些官员都是中国人中最讲究礼仪礼节的模范,从身份阶级到衣食住行都体现出这种讲究,说得夸张一点,这是表现在生活所有方方面面的。所以,与官员相处的人和与农民相处的人,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才会出现刚才那种不同。

那西洋人又说了,最想在中国跟不同阶级的人打交道。其实接近下层阶级的人是最容易的。只要在他们当中劳动,像他们那样过日子,可能都不会知道大官、乡绅、商人、知识阶级的存在。这样一来,那西洋人也就不会说什么所有的中国人都受礼仪礼节约束这种话了。总之,这两人的看法很有意思。我认为哪一方都不是说谎,双方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有偏差。

我们日本人对于中国人,从来也都是跟这个被官吏主导了思想的洋人似的,大多看法是一致的,然后就简单判断所有中国人都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人。不过,最近好像终于有像刚才那个日本人那样的想法流露出来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中国当官的生活和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差距还是很明显的。

(译自《上海夜话》)

字和文字

在日本,近年来书法是一种流行。以前的私塾就是学习写字的地方。老师就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与是否有学问无关。像上海这种有着数位书法老师的地方,也会有从日本来的书法老师过来开临时讲习会,有时候是有关书法的演讲会,请教书法是否应该弯腰写这种奇谈怪论。或者是,到底应该弯腰写,还是站直了写,还是用嘴叼着笔写,甚至还谈到因为书法是一件神圣的事,也许不应该用擦屁股的右手,而应该用左手握笔才对。但总之不应该先讨论这些,习字和写字才是书法吧。“字是人类生活的符号”,我要站在这个立场上提出漫谈式的抗议,同时,也会写下一篇漫谈。

说起来,最早的字,“山”就是山的形状,“舟”就是舟的样子,都是符号。所以字和符号之间是约定俗成的,“舟”不能表示“车”的意思,“车”也不能表示“舟”的意思。中国人所使用的字正是从这种约定俗成出发而来的,所以我才断定字是人类生活的符号。

因此,才说中国人把字使用得恰到好处。日本人没有中国人使用得好,我认为是因为没有以这个作为根本点出发去思考。我觉得中国人之间作为符号使用的字和口头上说的字是一样的,就算有区别,也很小。

一开始,字作为真正的独立个体的符号而存在,也不知道谁把字发展成文,之后就出现了“文字”一词。因此,把字作成文的学问(可能这个词是过了很久才有的)叫作文学,把搞文学的人叫作“学士”或者“文士”,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些搞文学的人里,字写得好的就叫作书法家。为什么这么叫我也不清楚,但不管怎么样,书法家指的就是文人墨客里那些字写得好看的。每个书法家的风格各异,同样的文字写出来的风格却不一样。正因为如此才叫作书法,不是吗?书法不就是各人与各人之间有共通之处又各有独树一帜的风格吗?书法不就是形态各异的吗?

在中国,学者不一定是书法家,但书法离不开学问。

当然了,日本有作为学者的书法家,也有教授书法的夫子。看似是在学问之外另有所谓的书法,但仔细一看,这不过跟中国所说的“写匾额的”“写对联的”差不多,总而言之,就单只是写字而已,称不上是“文字”,就算称得上是“文字”,也绝对称不上是“书”。

在中国,写“书”的必定是学者。如果说教授书法的夫子,招牌是写字的方法,那他又会讲些什么呢……

(译自《上海夜话》)

人是不能拆分的

有人说:“人是万物之灵。”也有人说:“不,人与其他鸟兽虫鱼一样,只是生物的一种。”邻邦的中国人又说:“人就是人。”

是的,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人就是人,绝不会是鸟也不会是兽,不会是虫也不是鱼,更不会是微生物和细菌这样荒唐的东西。

西洋人自诩是文明、文化的独家经销者,他们说人是由水、蛋白质和其他什么东西所组成的。于是就有人说这是肯定不会错的,而接受了这种说法又到处传播的更是大有人在,很有意思。

我在小学学习数学时,先生教算二乘以三等于六之后,又要将答案的六除以三等于二,才算这道乘法题没什么差错了。如果这样的算法有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假如这样的算法正确无误的话,倒是想对那些总说西洋人不会错的人说:既然说人是由水、蛋白质和其他什么东西所组成的,那就这什么加上那什么,造一个人给我看看。然而只有这件事谁都不做给我看,到底是为什么?

在当今的学术领域或逻辑理论下,不曾听说谁做出过一星半点的人肉来,但人们似乎只是为了要消除那句“不,科学是办不到的”而自我陶醉着。了不起的人类还没能靠人工造出一只鸟来。不,哪怕是一只跳蚤也没造出来过。

这里需要思考的,是宇宙的法则中存在着所谓“限定”的东西。这不就是首先从现象上进行判断吗?鸟就是鸟,鱼就是鱼,兽就是兽,虫就是虫,人就是人。原来如此,中国人所说的“人就是人”就是这回事吧。

说说中国人也不能掉以轻心的事吧。孔子是伟大的,他著书立说告诉世人,看吧,儒教就是如此了不起的东西,中国人的五脏六腑中都有着儒教的灵魂。只要把这灵魂发扬光大,中国人就必定能得到幸福;老子也是伟大的,他写下《道德经》,告诉世人说,到底中国人的肚子里还是有这些东西的,只要将它们发扬光大,中国人必能得到幸福;墨子也是伟大的,他给人们讲“兼爱、非攻”的道理,告诉世人,中国人的心胸中有“爱”和“利”两块美玉。如果把这两块玉给予他人,那么天下可治,人也就自然能得到和平与幸福;其他还有近百位了不起的人物,将中国人身体各处的各个部分拿来做了解释。于是,中国人手摸胸口感慨道“有的有的,就是这个”“哇,这里的原来就是那个啊”纷纷地表示同意。然而,中国人虽然历经千年,但还是没能把这些融合成一个整体,依然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这许多块部分。

每当世上有所变动,中国人的五脏六腑也有一些部分会变大或变小,也会有那么些青的红的或者黑的“玉石”争相往里钻。而中国人每次都是一边“嗯嗯”地说着,一边将所有的东西都接受了下来,却终究还是中国人;天气或是气温变化,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地呼吸,时而出汗、时而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然而终究还是中国人。学者对中国人做了各种分析和解剖,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世界上产生了研究“什么是人”的学问,并冠以种种不同的学术性的名称,虽然呕心沥血地学习之后,在一定程度上确定了学术上的定义,但从表象上人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人还是两只脚站立着的人。

(译自《上海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