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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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8)

吞噬人的人和被吞噬的人

说到上海有名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春秋两季的大赛马。比赛的一等奖(称之为头彩)据说有十万元,因此很吸引人。如果是神佛以外的人,当然是谁都会手痒的。内地极其严格地禁止赌博性质的活动,而我们日本人却热衷于此,也许不一定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但我想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事实上倾囊而出,甚至于在倾家荡产之后又借钱来博取这头彩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这十万元又是分为了十张,可以说是费尽周折,或者可以说很是下了番功夫的。要想得到十万元就要买十元的券,然而这十元的券被分作了十张,变成了可以花一块钱去博取一万元。于是,从店里的小伙计到女佣人(叫作阿妈)到下人(叫作苦力)都会去买上一张的。因此,大赛马完全不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甚至于有人特意从日本赶来参加,盛况可想而知。

即使是这样的大赛马,也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民国政府宣布发行一种航空奖券,十元就可以博取一等奖二十五万元(事实上,开始的两三次是五十万元,但那样实在不赚钱,而后又调整过),而且每月开一次奖。受此影响,上海知名的大赛马的人气都一落千丈,甚至有过一等奖四万元的时候。随着卢沟桥事变的爆发,二十五万元的航空奖券消失了,而大赛马又再次兴盛了起来,奖金也重回到了十万元的样子。最近又推出了一个十万元奖金的奖券。这是为救济卢沟桥事变中的难民而发行的奖券,依然是可以用一块钱来博取十万元。从一方面来看,以希望将善款用于慈善的日本人的角度来说,把救济难民当作事由,利用人的侥幸心理来收集钱款,这样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赞成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使是利用了人的侥幸心理,只要是心甘情愿付出来的钱都可以叫作善款。假使嘴上说着捐助善款云云,其实心里有过一丝惋惜,这就决不能算作是善款了。不管怎么说,对于中国人来讲,相比心不甘情不愿的善款,他们更能接受出于侥幸目的的善款。

对于这样的奖券,中国人有种有趣的说法“奖券这样的东西,买的是傻子,不买的也是傻子”,也就是说安慰性地买来放着。这实在是中国式的想法。

将骷髅放在不停说着“恭喜恭喜”的沉浸在新年氛围里的人面前时,既可以是值得庆贺的,也可以不是。我不禁想起一休的这种机辩是很中国式的。我面前两个日本青年肩搭着肩,不知何故地高声喧哗着,脚下踉踉跄跄地,沿着人行道左晃右晃地往南面去了。从对面来了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日本女人,像是四处拜了年回来。那两个肩搭着肩的年轻人,见那女人避向右就晃到右,避向左就晃到左,终于那女人跑到对面的人行道上,落荒而走。

我看得出了神。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在上海已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我所知道的日本在上海的发展,如是靠这样吊儿郎当的家伙是无法赢得对中贸易的五成之多的。找理由可以有很多,但若是这样的轻浮举动能向世界夸耀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再怎么宽容的眼光,在大街上这样浪荡轻浮的样子,我绝不认为是日本人中的典型。尽管如此,在上海的虹口区域(从旧英租界隔着苏州河的河北岸的方向),到处都是这样的货色。如果日本人的这种行为可以算作是良好的风俗,那可以拿去在旧英租界、法租界的大量外国人、中国人面前展示一番。若不是,就该适可而止了。实际上,在街上醉酒滋事的除了美国的水兵以外就是日本人了。从习惯上来看,日本人已经认定了喝酒就会醉,醉了就会乱性。因此,日本人对于酒后滋事是宽容的。然而,喝酒就会醉,这样的日本人的判断方式,就是错的;醉了就会乱性,这样的认定也是错的。至少可以说,这样的想法只在日本人之间是行得通的。中国人很能喝酒,但如此烂醉,在街上踉踉跄跄走的人,仅在我的生活经验中却还不曾见到过。大概在中国有过一段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没有这样的人。也有人说,中国人在各种事情上都是“醉”着的,摇摇晃晃的,所以很危险;又或者说在家里是会相当烂醉的,然而很不幸,我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醉酒乱性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但如果不是日本的良好习俗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该加以制止的。我这样想的,诸君如何看?

也不是想在正月里就早早地发牢骚,二十年来第一次见此等不能称为良好习俗的“良好习俗”,想想当今中日关系下我等的立场,我需要表现得比欧美人更加有品格。此时将这等丑态示人,实在是前途上的一个大大的污点。还望三思。

(译自《上海夜话》)

白相相

最近似乎看到文字中有“白想”二字的书名。从字面上看似乎是什么都不想的意思;或许又可能是指万念俱空的意思;又似乎可以理解为空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看过一本以“白想”为题的书。书里好像是说明哪个是本源、哪个是庶支;又说在更早以前或许还有其他的本源,又有些“白想”在湖北话中的发音如何如何,在湖南话中发音如何如何,这“白想”就是中国的思想的根底,由此发展下去就成了排日,就成了抗日侮日的行动,终于酿成了今日的大事件,究其根源就在于此,等等。这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白事”是指“佛事”我还是知道的。另外一个就是上海话里的“白相”了。这个词发音做“バシャン”或者“ヴヱシャン”,是玩的意思。比如在街上遇到朋友,跟他打招呼说:“侬啥地方去邪(你要到哪里去)?”朋友则会回答:“白相白相去(出去玩)。”或者回答说“白相相”“白相去”,不管是哪个,都是去玩的意思。

又或者见到双手笼在长袖子里的四处闲逛的人,问他:“侬做啥事体(你在干什么)?”他会回答你“白相(玩)”或者“白相白相”,就是什么也不做,就是玩。

有时能见到两个人的对话,甲说:“侬忙来西哦(你很忙吧)?”而乙回答“呒啥事体(没什么事)”。甲于是约他“明天白相来好罢(明天来玩啊)”,若乙回答“谢谢,谢谢”的话,按照日本话来说就是谢绝或者拜谢的意思了。听说当有结婚请柬传来,姓名下写着“谢”或者“谢谢”的就意味着缺席。此时的“谢谢”也是这样的意思。

若回答说是“好好,好好”的话,多半是要去的。表示肯定会去的时候,在“好好”的下面会加上“一定来”。有趣的是,在长崎到九州一带,“来”这个词的用法很是中国式的。从京都大阪到东京,都说是“我去您家”,而在这一带则说是“我来您家”,以“好好,好好,我一定来”看这种以“来”代“去”的说法就是中国式的。

如果“白想”不是代表“空想”的新熟语,又或者没有被实际使用也没有关系。在上海与之发音相同的“白相”两字被广泛地作为日常用语在使用。然而这“白相”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白相”可以说是“白色的状”,若是“白色的形”这近于虚无了。也有人说是玩的意思,或许就是这样的,上海话只是单纯的语音,字是从北京话里借来的配合这两个发音的,所以可以完全无视它的意思。而在我这样的外行来看,很多地方用的都是这样没有意思的字,这“白相”等就该算是这一类的。佛事也被称为“白事”,我想应该是和佛事中处处用白色的东西有关吧,佛事和白事从发音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吧。结婚仪式处处用红,应该可以说成是“红事”吧?“白想”是不是也能写成“红相”呢?我不得而知。这样写的也无非是“白相白相”而已。

最近上海有了白市、黑市这样的词语。实在是个宽泛的词语。按日本话说,白市就是公定行价,黑市就是地下市场。然而日本的公定行价便宜而地下市场的价格高,在上海却是正好相反,白市贵而黑市便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是因为日本的国策是低物价政策,而上海却是与之相反的高物价政策。所以公开的行价被抬得极其高,而地下市场的价格便宜。虽然没有更多的意义,但是能够感受到中国人用字的巧妙。与“公定行价”、“地下市场”这样露骨的表现相比,“白市”、“黑市”的说法要漂亮多了。从“白相白相”想到而记之。

(译自《上海风语》)

争吵要在外面争吵要在外面

有人在明信片的边缘写过:“中国人好像做什么都很喜欢浮夸,连夫妻吵架都要跳到外头吵。”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喜欢“浮夸”,但夫妻吵架跳到外头去吵,确有其事。那岂不是成了别人模仿夫妻吵架的榜样啦。但凡吵架,父子吵架也是,兄弟吵架也是,无论是哪一种吵架都要跑到外面去吵。像日本,吵架在闹到外面之前,就会一边说着“算了算了,先进屋,在外面吵实在太不像样了”,一边把人往屋里拉,而且尽量会往里面拉,一直拉到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为止。这跟中国是完全相反的。

有一次在座谈会上提到这个问题,真的是很有意思。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按日本人的习惯来看,被别人看到了才是主要问题,估计还是会觉得丢人,不像话,家事还是尽量避免给外人看到。

这种看法很快扩散开来,成为公认的社会评价,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中国人的做法才是更加自然的做法。根据经验,吵架双方肯定都有自己的主张,为了保证对主张的公平判断,应当尽量在更多人的面前,公平地近距离地进行判断。但也不是说仅凭这一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而是完全无意识地凭经验来直观判断的。正因如此,跟在家里吵相比,肯定会跑到外面人多的路上去吵。再说,实际上如果关起门来在家里吵,会受到很多道理之外的各种各样的因素的影响,有道理的不一定就会赢,这也是我们不得不考虑的一点。比如说因为对方是丈夫,就算有些不讲理妻子也得听从,因为是兄长说的话,弟弟妹妹也只能答应,因为是女的就必须得道歉之类的。也就是说,可能有道理但恐怕也会被歪曲。如果跑到外面在多数人面前吵,这种情况可能稍微会好一点。就算是丈夫,或者什么男女有别,跟在家里比,出来吵总归没那么容易歪曲道理了。

(译自《上海风语》)

中国人的客气

我们日本人有个词叫“他人行仪”(译注:意为“客气”)。平时与人往来其实用“喂”“呀”之类的词就够了,但还是要另外用“诚然平日久疏问候,请问是否有何不便”这样的口吻来说。这种态度真是太礼貌,太见外,感受不到温情和亲近呀。对于这种态度的喜恶,喜好礼仪的人很喜欢,直肠子的乡野村夫就会觉得这种态度毫无意义。但是,这也因时而异。有些人平时虽然不希望是这样的态度,但是在某些仪式类的场合还是要懂些礼貌的。先撇开对这事儿的好恶不说,不管怎么样,“他人行仪”还是让人感受不到温暖和亲切,这说法总归是没错的。

中文里有“客气”这个词,指的是一时的意气。外来客通常住不长久,好像总有一种“客人的心态”。现在通常说的“客气”、“不要客气”、“不客气”等,指的是一种谦让。来的客人如果态度表现得太谦让,主人就会说:“不要客气。”按字面意思就是“不要老是把自己当成客人”,实际上就是“不要客气”。“不要太讲究礼仪,坦率行事就好”的意思。

一谈到中国人,经常听到的就是说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比如我们摆了一个招待的宴席,对方很快就会再摆一个回礼的宴席来招待我们。所以有人就说如果是中国人先招待了我们,我们也一定得赶快回礼招待人家才行。

中国人是否真的是过着这么礼尚往来的生活呢?虽然不能说中国人过的不是这种生活,但我认为这么说的人肯定一开始就是从官员那里听来的。就算是来往得很亲密的,日本官员和中国官员之间的交际也就那样儿。经常听我们这边跟他们打交道的人评价官员之间的交情是“他们的交际很客气的”。

但关系亲的中国人之间交往,是完全没有回礼的必要的,也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别人要你回礼。往来多年的真正的老朋友之间,“他人行仪”是很大的禁忌。都是“不要客气”、“不客气”,别人请客之后也不用帮着收拾,东西么,买了就算了。客气是大忌。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给了我广东的珍果——凤眼果(真名叫苹婆)。坚硬的荚,红色的斑斑点点,像是用油画笔画上去的,成熟后荚会裂成两半,中间深栗色的果实看上去就像大大的眼珠子,美得就像凤眼,因此而得名。把果实煮了,剥去栗色的皮,还有一层没有光泽的黑色的皮。再把这层皮剥开,还有一层非常薄的茶色的皮。将它翻开来还有一层有点涩涩的皮,那里面有一颗样子像是栗子一样的东西,像煮鸡蛋的蛋黄味道,那就是苹婆。在广东,好像是给天上织女的一种贡品水果。那时候刚好我有从东京带来的上好海苔,想着先生喜欢,就完全没多想地把海苔按照日本的方式放进礼盒回赠给他了。几天后,先生再来的时候突然问:“老板,在日本买东西送人,对方一定会立刻回礼的吗?”我一听觉得很吃惊。脑子里瞬间浮现出收了凤眼果又给了他海苔的事。就回答他说我没有每次都这么做的习惯,但有时候有把东西放进礼盒回赠的习惯。先生听了后,说:“中国人之间,关系就算不是很亲近,讲究礼仪的交际往来也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么做就表示不愿意接受这份好意。特别是老朋友之间,如果这么做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们有收了别人的贺礼就要还礼的习惯。如果是冥礼就更是一定要还。不是说不愿意接受这份好意,但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仔细想想,当事人家里已经花了那么多钱,还要再让他们还贺礼、还冥礼,我打心眼里感到十分羞愧。嘴上高唱着合乎情理笔下却排斥着说不合情理,这样的行为似乎很难让中国人接受。不管怎么说,如果理论与实践不一致,还真不能跟中国人的交往达到很亲近的程度。如果不注意这一点,也只是空谈而已。

(译自《上海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