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内山完造:魔都上海
10319000000011

第11章 内山完造谈中国(9)

白市和黑市

“字和文字是不同的”,这是我常说的话。中国不愧是字的国度、文字的国度。字的使用也好,遣词造句也好,都是非常巧妙的。

最近,“公定行价”在日语中流行开来。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是指公开设定的价格,或者说是政府设定的价格更合适。官厅决定了米的价格是四十钱;钉子的价格是十六钱;鸡蛋的价格是五十二钱。因为指的是这类被决定下来的价格,我认为和“公定”相比,“官定”更加贴切。

在日本,社会事业是由内务省、府厅或者市政府来操办的,那样是不对的。社会事业是由社会操办的事业。政府操办的是政府事业。

今天有个老朋友来找我,说是有事相求。我问他什么事情,他说我们想开一家棉线店,只是没有在纱厂的朋友,希望我能帮忙介绍。

好好,如果只是这样的事情,也不费什么周章,我自然为你介绍。然而我又问他,最近棉纱的价格忽高忽低的,岂不是风险很大。

朋友回答说,确是如此,最近棉纱的价格上下波动很大,很危险。然而正因为这样才有趣啊!上海的所有东西的物价,现在都有白市和黑市两种。如果是在白市买入的话,这买卖是没法做的,无论如何都是要从黑市进货才行。

也就是说,他是想和我的友人联手,从黑市买进货品。这实在是个很自私自利的想法,但这也是事实,无可奈何。

要说他口中的白市和黑市到底是什么?所谓白市,是指日本式的“公定行价”;而所谓黑市,指的是地下市场。这里也能看出中国人用字的巧妙。所谓“公定行价”以“白市”二字取代,而“地下市场”以“黑市”进行诠释。而从“公定行价”就必须明确说成“公定行价”;“地下市场”就必须明确说成“地下市场”,否则无法心安理得这点,很能看出日本的风格。

说“白市”能让人感觉到是“公定行价”,说“黑市”能让人感觉到是“地下市场”。这只是含蓄的表达方式,实在让人对这种巧妙的运用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让我想起,事变之前曾在哪里听谁说过。

只怕蚕食,不怕鲸吞。

(译自《上海风语》)

涨价与两种生活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不懂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想要装懂。如果这句话里还有一些积极含义的话,就是能看得出生活中不管我们还是他们都依靠官署的一面。与我们相反,中国人惧怕官署,不像我们依赖官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世代代的政府力量都太弱了,自然地就有了自保的习惯,不管怎么说,这一点跟我们是完全相反的。

《大陆新报》的记者来了,向我传达了命令,要求我在经济专栏写点什么。我想了一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只是一个做小本买卖的书店老板,根本不知道在经济专栏能写点什么。经济呀财政呀,也不是我了解的领域的事。正想逃避说这命令肯定是找错对象了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碰巧,N部长突然出现了。呀,事已至此那就没有法子了,只能求老天保佑了。除了将我无穷尽的强大潜能发挥出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去年从日本的中国地区(译注:位于日本本州西端)到九州地区、朝鲜地区降雨都很少,大米歉收严重。报纸上还登了大米不足的大字报道,杂志围绕着粮食对策展开了讨论。广播里也有“节约大米”、“节食”这种说教。政府却表示不用担心,大米没有问题,一次次发表预产量,但另一方面又说为了以防万一,“无微不至”地下着一条又一条的指示来管制和指导国民生活,像是“鉴于大米有所不足,禁止食用白米,请改食糙米,七分糙米三分小麦,食粥,加入豆子一起食用,改食芋头”等。对这样的指示,民众们说着“行啊行啊”,有的按照小麦的做法把寿司米都弄成了七分糙米。连火车站的便当,也变成了糙米。也就是说,他们在等着上面每下一条指示,再来做自己的日常琐事,这好像也算是经济吧。

米涨价了,早饭就喝粥;又涨,下一顿就吃馍馍或者饽饽;再涨,价格直线上升,在只吃一顿的米饭里加点豆子,加点芋头再吃。即使如此,米的涨价也并没有停止。最后,米饭也只能做成粥来喝,再加点儿芋头、豆子和菜叶这么吃。

中国人看不到报纸,广播也没有普及。不,连官署里的人也一副不了解情况的样子。不管是大米或白面变贵了,还是油涨价了,他们都无意识地认为自己的生活完全就是这样的,默默地自然调节着自己的食物。这就是完全没有脱离原始个人经济阶段的中国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这一番话算不算是经济漫语,但我可是谨遵命令,把看到的两种生活的样子展示出来了。

(译自《上海风语》)

魔都

东京有东京的情况,长崎有长崎的情况。在相同或不同的意思层面上,上海也有上海的情况。在我的想象中,大概指的是只有在上海才能见到的情形吧。我绞尽脑汁地想,写些什么才好,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是上海特有的,而是司空见惯了的情形又该怎么办。那看上去会很傻吧。

河船沿着苏州河逆流而上,舱里的棉花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棉花上站着两个船工,把长长的船篙使劲撑得跟拉弓一样,踏着的双脚也好像铜浇铁铸一般。当船工的脚一步一步前进时,雪白的棉絮像花一样掉落到浑浊的水里,如同天鹅般漂浮在水面上。后面紧随而来的小船上的女人和孩子捞起棉絮,笑容满面。有人说,将棉絮弄得掉进水里的船工,与捡拾的小船是一伙的,也有人说那只是偶然而已。但是,只是这样听着看着,恐怕是无法得知的,只有做的人自己知道。

说说这棉花吧,在我们的常识里棉花就是棉花,并没有什么其他含义。但在中国,棉花分为草棉和木棉两种,草棉就是我们所说的棉花,木棉被叫作木棉花。这木棉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木本植物上生出的棉花,主要产于中国南方的亚热带地区。日本一般称之为“パンヤ”(译注:来自葡萄牙语“panha”),皮褥子、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里填充的就是这个,颜色稍带茶色,比棉花略有光泽,手感顺滑。好像有谁解释过,说日语中的“木棉”一词,还是棉絮的时候,就写作“棉”或者“棉花”,纺成线、织成的布以后就称作木棉,所以那布才写作是“木棉”的吧。不管怎么说,棉花里有“草棉”和“木棉”这两种肯定是没错的了,因此我们的常识似乎也是要订正一下了。

两三天前,往来于杨树浦方向时,前面行驶着一辆装满棉花的卡车,货物上的两个苦力手里挥舞着粗粗的竹棒。正当我在想这是做什么的时候,从卡车的两侧及后方,七八个中国穷孩子吵吵嚷嚷地跑出来,其中竟然有人扑向卡车上的货物。苦力象征性地挥了几下粗棒,驱赶着那些孩子。孩子们总算是停止了追逐,卡车也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扬长而去。停止追逐卡车的孩子们的手上都握着一把棉花。这是掠夺,光天化日之下的掠夺。然而,没有一个人对这种行为进行评判。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在饥荒时即便掠夺了食物也能被原谅的中国。同样的心境,在冬天即将来临时,穷孩子紧紧抓住运棉花的卡车去抢,也不会成为什么问题,特别是在最近因物价高涨以至于生活窘困的非常时期。听说只要有装着米袋的小车通过就会有穷人冲出来,冷不防地用刀子之类的划破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唰地就流出来了。许多贫民哇哇地叫喊着争先恐后地抢夺大米,逃之夭夭。或是一个穷人追赶装着大米的卡车,将竹筒猛地插入最下面的米袋,大米如同小瀑布一般洒落出来,在路面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车上的苦力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贫民中自然是欢呼起来,许多穷人阻断交通,只为今天一顿饭的米。哪怕是突降大雨,被淋得浑身湿透,他们也紧紧地守在路上不肯离去。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想也知道肯定是有的。

然而,这不是上海的常态。上海虽然有时会被称作“魔都上海”,说得好像上海是只有恶人聚集的城市一样,而实际上肯定不是这样的。虽然上海是有恶人,但大多数人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因此,情势大体上是一样的。找这么个“魔都”的称呼,我认为是有点夸张过头了。然而,就在今天,这样的常态被打破,竟然发生了光天化日之下的掠夺。这还只是碰巧路过,就能看到这样的掠夺,对于多少已经有些魔都化的当下来说,我反而觉得“魔都”也好、“暗黑”也好,这类的名字都有点客气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不是下次根据情况,笔下又会出现“神都”、“善都”等的名称来。

暂且不开玩笑了。在中国人之间能被允许的,不管是像白米、棉花这样的“一点点”的事,还是马马虎虎就能过去的事,光天化日下的掠夺绝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绝不是开个玩笑、说个笑话能够混得过去的深刻的大问题。而我们现在正直接面对着这样的问题。这就是最近的上海情况。

唉!

(译自《上海风语》)

面子

鸟有鸟的历史,狗有狗的历史。作为人类,历史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说什么呢,鸟的历史也好、狗的历史也好,都是人想出来的东西,它们自身肯定没有想过这事,因此历史只是人类的认知。所以我说,创造历史的是人,追求未来的也是人,而人是活在当下的。每当现在向未来迈进一步,原本的现在就成了过去。

这样说来,似乎是将“现在”、“过去”和“未来”进行了明确的区分,但绝对不是这样的。“现在”、“过去”和“未来”绝不是完全分离的世界,只是人为了将所谓学问的智慧在头脑中灵活地转动,暂且,或者说是尝试着,将“过去”、“现在”、“未来”分离开来表述。在人的实际生活中,却是连一瞬间也无法分割开来看的。时间起于无限、止于无限,完全没有间断。人把从呱呱坠地起,到溘然长逝为止的时间称为“现在”,将其前后称为“过去”和“未来”。如果把它当作一个完全没有断点的完整的东西来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现在”。

虽然我说得好像有所顿悟、全部知晓一样,但直到有人提醒我说“你这是要变成化缘的和尚,自己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去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把中国人的生活,恰恰当成这种三代不间断的东西来考虑了。人们经常说中国人这样、中国人那样,只要给足他们面子就怎样都行,这么简单想的人还真不少呢。但很遗憾,这实际上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每次推断的错误,就是最有力的证据。确实,中国人常常会说到面子的事,时不时地也能起到预想中的效果,然而虽然说是只要给足面子就行,但还是有许多事,即使给足面子也无济于事。这就是推断的错误了。

所谓的面子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就跟“没有法子”一样,也有好坏之分,绝不是一句话就能断定的。另一方面,“面子”还分“别人的面子”和“自己的面子”。从这一点来考虑的话,面子无论有多重要,毕竟还只是从人的角度来说的,而绝不是自然的东西。因此“面子”不具有绝对性。如果不从这一点来考虑,“面子”的意思就错了。

被盛宴款待的客人,称赞高档的菜肴是“物美价廉”,那是因为主人的面子够大。其实,这都是交际上随便说说的客套话。

有罢工罢市或其他大的纠纷时,对调解人说“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来了结这桩事,这时候面子就是很重要的。

然而我自己想想,这面子还是很复杂,绝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前面我也曾提到过“别人的面子”和“自己的面子”之类的。在产生这样的纠纷时,就有了三个面子,也就是争执双方的和调解人的面子。不顾全这三方的面子,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而另一方面,实际的问题和面子的分量也是需要平衡的。拿杜月笙调解张公权和小报之间的问题作为例子,就可以明白了。一边是铁道部长的面子,小报虽小但也有媒体的面子,还有杜月笙这位调解人的面子。在这件事情里,小报的面子最小。也就是说对于这么小的面子,面子大的张公权必须保住自己的面子。处理这件事的杜月笙面子也很大,也不能不保他的面子,而且小报的面子也得保,那就是每个月给小报500元的补助。当然,小报也不是捕风捉影地说些坏话、诽谤中伤,他们手里也确实握有一些“爆点”,要真没有这些也就不需要调解人了。为什么这么说,对于吹牛皮是有一种叫“置之不理”的绝对武器的。而面子,并不是说仅仅靠调解人的强大力量将弱小者解决掉就行的,不能只是对自己一方有利。面子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对的,必须保证互相都有面子。如果是有调解人的,还要保住调解人的面子。我们必须理解这实在是个非常麻烦的东西。

(译自《上海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