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泰戈尔:我前世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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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真理

在东方,我们的心灵已经厌倦于产生新的思想,我们的生命停止了各种新的试验。由于这种种做法,我们已在失去平衡感。这使得我们一直思维缺少比例,造成不准确和夸耀,这也使得精神视野一直有所欠缺,令虚无和迷信在旷野里丛生。

另一方面,当我们试图跟着西方去追求速度时,我们忘了任何一种运动都会把它自身从永恒的节律拉远,让它毁灭在不可控制的爆炸的硝烟之中。这种运动,则是因为那些不成比例的巨人松开了那些巨大的力量,任其冲破适当的限度,其汹涌狂暴震惊了整个世界。

很明显,西方的生活就像一座重量不断增加的摇摇欲坠的冰山,已经失去了道德平衡。它知道事情的发展就像醉汉那样踉踉跄跄,但又不知道怎样去制止,但它却不去关闭所有的酒亭。

东方的年轻一代,沉醉于来自西方的美酒所带来的吵闹,同样也步履不稳,他们还讥笑说我们对能带来平衡的完美的膜拜和追求让我们有了惰性。他们全然忘记了运动中的东西比静止的东西更需要平衡。

在我来中国旅行的途中,我的一位印度朋友问他的日本旅伴,为何日本忽视与中国培养友谊。那个日本人并不直接回答,转而问一旁的德国旅伴,问他是否认为德国和法国会结起友谊的纽带。这清楚地告诉了我们现代的学童的想法,以及西方校长教育出来的东方人的想法。他们只学习书本,但从不吸取教训。对于能模仿老师的发音和老师的手势,能讲老师的那种语言,能挣到满分,或是老师在背上的轻轻一拍,他们十分自豪。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却没有意识到鲜活的知识已经从他们的身边溜走。

这个日本年轻人显然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但我相信他并不能代表最优秀的日本人。不过,他也知道中国与日本之间的仇恨在欧洲也找得到。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可怕的仇恨疯狂地驱使着德国和法国把对方置于死地,进入了相互毁灭的恶性循环。

这段对话,在我内心激起了层层波澜,这株悉心培养出来的民族主义的毒草正把它的种子撒向世界各地,我们涉世不深的东方学童还为之欢欣鼓舞,因为这些种子带来的收获——收获反感以及它自我毁灭的无限循环——有个听上去很冠冕堂皇的西方名字。

然而,我们现在应该意识到一个古老的真理,虽然它已被打入冷宫:能拯救我们的不是骄傲,不是仇恨带来的满足感,不是外交官的谎言,不是金钱所代表着的权利,也不是肌肉或任何组织。

东西方文明在过去是很绚烂的,那是因为它们给所有时代的人们提供了精神食粮,它们的生命力在于对理想的信念,而信念是有创造力的。这两种文明最终会毁于这些早熟的现代学童之手。他们精明而又肤浅,好挑剔,崇拜自我,斤斤计较市场赢利,热衷于权力,追逐易逝的东西,自以为能用金钱买到人的灵魂,等把它们吸干以后就扔到垃圾筒。最终,他们的欲望会成为一种自杀性的力量,烧着邻居的房子,而自己也被火焰所包围。伟大的理想造就伟大的人类社会。而盲目的欲望则将它们撕成碎片,它生产食物让人类社会繁荣,但为了填满欲壑而将生命吸干,将导致人类社会的毁灭。我们的先哲曾经教导我们:真理能拯救我们免于毁灭。在此,让我对先哲的话作些解释。

印度人有个传统,每天必须对照某个伟大的教诲进行静心反思,使其含义自然融入我们自身,让我们的世俗生活中有了寓于永恒的平衡和平和。对我最有帮助的是教诲,是“satyam”,即“真理”。

人最害怕的是数字,仅仅相加而毫无关联。让他通过不同的几道门分别去认识他们,这对他来说是十分厌烦的。

在孩子最初的生活经验中,他总是把所有的东西塞到嘴里,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放在手里的东西并不都是食物。在我们智力和心智的最初阶段,我们一味地贪婪,把不相干的食物也抢到手里,想把它们贮存起来。终于,心灵认识到,它所寻求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它们找寻一种价值。

人能在哪里实现真理呢?世上没有一件事是永恒不变的。事情总是在瞬息万变,哪怕在我们凝视时也会变成别的形状或其他事物。高山只不过是时间舞台上慢慢移动的影子。星星在黑暗深处发出微光,然后融入尘封的记忆。因此,在梵语中,这世上的潮涨潮落是“samsara”,意为不断消长,而这种“samsara”我们称之为“maya”,即梦想。那么,真理在哪儿呢?

真理在其运动中最完美地阐述着自己——一股水流冲越过终结的大石头,这就意味着无限和不可捉摸。在舞蹈中,真理能使不同的姿势在一起舞蹈,却不彼此消融,因为它们是某种音乐真谛的表达,这种音乐真谛理解并传递各自独立的表现形式。

道德家们经常悲哀地说,这世界是空虚的,因为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他们也许会说,歌不是真的,因为它的每一个音节都在飘逝。我们必须知道,在这运动和变化着的世界里,正是这种变化告诉人们,真理是永恒的。若没有真理的传播,这世界必然会在社会无序时停滞不前。

如果一个人的眼睛只盯着世界的某个方面,即它那永不停止的变化,这世界仿佛就像一个骗局,正如卡里这位黑色的毁灭之神所玩的把戏一样。对他来说,这世界是事物的毫无意义的进步,是从一个机会跳到另外一个机会的盲目演变,是在靠撞运气求活路。在这条道上,他无所顾忌地残酷打击那些挡他的道、妨碍他利益的人。他丝毫不会想到他伤害到自己的真理,因为在他对事物的安排中,他根本不承认真理。一个孩子可以毫无内疚地把他做游戏的书本撕碎,因为对他来说这几页纸中并没有什么真理。

在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中,值得考虑的一点是,认识其永恒含义,让每一刻的每一变化都到达终点。我们自己的成长过程也是如此。这些变化是数不清的,然而,它们自有快乐,因为每个飞逝的部分都会汇集到终点,形成整体。这就是生活本身。在我讲话的此时此刻如果表达的不是我的生命,所有这些单个的词语都会成为我的负担,而我的生命是它们真理的源泉。

显而易见,在这世上运动着的事物的行进是永无尽头的,但是,我们要实现的是真理,世界正是靠它来弥漫的。如果我们对财富的贪婪让我们忽视了这伟大的真理,好像这世界上除了这些运动着的事物就再无其他,那么,我们的骄傲就会随着我们生产和敛聚的东西的数量与日俱增,相互嫉妒的竞争轰隆隆地辗在冲突的黑暗之路上。对完美的追求,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快乐。我们可以达到完美,但不是通过敛聚财物,而是通过为了理想而放弃物质追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使用的材料极少,但足以达到其艺术目的。华丽花哨的繁多,让人完全忘记了理想的最终价值,这未免太野蛮落后了。

根据《奥义书》,有限与无限的和解,永远变化着的事物与完美的永恒精神的和谐才是最完整的真理。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中,如果这两者的和谐被打破,我们的生活不是化为浅浅的影子,就是随着物质的积攒而胀大。

我们必须承认,东方人的心灵更多地关注永恒的平和,而很少在乎永恒在许多事物或方面的表现形式。这种心态反映了一种对精神财富的吝啬,即为了保证它的安全而把它关在一个空间有限的容器里。我们在这狭小的世界里尽享天年。那种随时准备去冒险探索,去获得丰富人生的活力,我们都没有。真理即是理想,它从东方先知先觉的伟大贤哲的心里淌出,但经过几世纪的流淌,变得停滞污浊,由于懒于想象,灵感的泉流被芦苇和垃圾所阻塞。

当心灵的水流变得弱小时,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就堆积在一起,威胁着我们的生活,最终我们的生活也静止不动了。我在这个国家以及自己的祖国都看到了这种丧失生命的东西给我们带来的负担。我们已经不再提出问题,并且还故意拒绝弄清楚。因此,我们不得不时常付出代价,将我们的灵魂牺牲于那属于无生命的祭台。这是我们对聋者和盲者,对没有回应的事物的最好的敬意。我们颇费心思,为鬼怪建造高房大屋、棚屋和支撑物,却被剥夺了用途。

我们东方人,正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扩大着埋葬过去的坟地,在地上竖起高高的墓碑,而在这地上我们可以种上许多庄稼以供将来之需。为了不使一堆死骨头化为灰尘,我们浪费了多少的精力!不朽的真理之水在我们的生活中日渐稀少,那挡住它去路的沙粒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尊重和注意,因为它不流动,因为它荒瘠。

追求完美的种种理想,必须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重生,去接纳新的东西,去占领新的领域。否则,毫无思想的重复只会带来终结,人类也会变成受制于过去的傀儡,被无数的绳子操纵着,却十分自傲自己无懈可击的动作。这种一脸严肃的木娃娃的表演会一直继续下去。如果它的舞台不受到外界的侵扰,即使被胆大妄为的人将它的衣饰粗鲁地抢走,去满足他们远方的市场,木娃娃的齿轮也不会轻易被拉扯坏。

然而,正是商人们的大逆不道的摇动拯救了我们,把我们从昏昏欲睡中惊醒。那些醒来的人,至少必须思考,即使那些昏睡着的人还在喃喃地重复着什么。我们对这种挫败感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们错误地听信了原先的理想。也许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那些理想不应受到责备,要责备的是我们自己的处理方式。因为如果我们的理想是给我们的精神予自由的,而我们却把它关于盲目习惯的地牢里,那么,它们最终成了羁绊我们的精神的最为坚固的镣铐。

生命是反叛的。生命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打破限制它的种种框架,因为那些框架只在某个特定时期内提供庇护,如果它们不改变的话,就会变成监狱。死亡是与这天生的反叛者进行的最后一场战斗,这反叛者总是试图打破一切错误的条条框框。在我们的社会里,如果反叛的精神,即生命的精神受到抑制,专横统治便不可一世,在这样的社会里,命令比精神更神圣,习俗比理性更不可侵犯。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命变得不堪一击,因为生命的表现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因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完整的现实在于真理在运动中表达着自己。对于真理,我们不应该一味地顺从,将自己的习惯附加于它,而是应该把它作为我们一切运动的中心,这样,我们既取得了控制的节奏,又获得了精神的自由。

事实上,如果一个人想要实现真理,他不仅要通过自我控制,而且还要通过自由,但这种做法会遇到种种危险和困难。不过,正如一条小溪,当它流过硬物和石头时,它的声音才最动听,因为它所遇到的阻力给予了生活更具丰富内涵的音乐。对于那些喜好慵懒宁静的人,任何积极创造的运动都会被视为对传统尊严的一种挑衅——丛生的疾病及其困扰、贫穷、侮辱和失败窒息了他们的心灵。他们被剥夺了自由,这就是对他们的惩罚,因为他们试图禁锢真理。

如上所述,生命是反叛的。一些东方学童也许会马上得出结论,这种反叛形式必须模仿西方。但是,他们应该知道:死亡的习俗,是对我们过去生活的抄袭;模仿,是对他人生活的抄袭。两者都成了不真实的东西的奴隶。前者虽是条锁链,但至少还符合我们的身材;后者哪方面都不合适,是一根地地道道的锁链。成长,而不是外借,让生命有了自由。

东方,像一条长得过长的阑尾那样跟在西方后面,试图鞭打天空,反抗诸神。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也是枉然的。对人性来说,这不仅过分,而且是一种失望和欺骗。因为如果东方想要复制西方的生活,那复制品一定会是伪造的。

西方如洪水般涌来的商品、旅游者、机关枪、校长和宗教,让我们感到不知所措。他们所带来的宗教是伟大的,但其追随者却一心一意想发展一长串皈依者,他们的心思并不在那些不能带来赢利的细枝末节,或是在实际中遇到的不便。西方对我们的最大的帮助就是他们活跃的心灵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影响,触动我们把思想变为行动。因为其心灵是伟大的,其智力活动是正直的,有真理的标准。

当我们的心灵从沉睡中惊醒,它的第一反应是强烈地意识到以前发生过些什么。然而,这种突然间醒来的惊奇现在已慢慢消退。了解其中发生了什么,现在应该是时候了。我们开始认识自己。我们正在寻找自己的心灵,因为西方的心灵唤起了我们的注意。

我内心坚信,在东方,我们的主要特点不是靠获得利益,不是给成功标上高价,而是通过实现自己的“dharma”,实现自己的理想来进行自我实现。让觉醒的东方驱使我们去发现我们文明的本质和普遍含义,扫除文明道路上的碎石,不受滋生杂质的死水污染,使它成为人类各种族交流的渠道。

(秦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