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泰戈尔:我前世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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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宗教

有人告诉我,中国不需要宗教。我觉得难以置信。人们总是用自己狭隘的宗教教派的定义,去判断他们邻居的宗教。我敢肯定:如果我有幸在中国多住一些时日,我就能够理解中国内心深处拨动的心弦,理解心灵的音乐。但是,我的访问是短暂的,还不幸地被许多约会所打扰。这使我无法与那些在单纯的心地里活跃着自己国家的传统的人们进行亲近的接触。

人们要我给你们讲一讲我自己的宗教观。我之所以不情愿讲这个,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我并不是因为偶然的出身而被动地接受特定的宗教信仰,才走进宗教的大门的。我出生的家庭,是我们国家一个遵照《奥义书》中圣贤的言论的伟大的宗教的复兴运动的先驱。但是,我的个性使我不可能只是因为周围的人们相信某种宗教教义,我就非要去接受它不可。我无法想象,只是因为我信任的人都相信某种宗教,我就去相信。

因此,我的心灵是在一种自由的空气中成长起来的,不受任何由某些教会支持的经文的约束,不受任何有组织的崇拜者的言论的约束。因此,当有人问及我有关宗教的事情,我并没有任何事先规定非得遵守的立场,没有受过系统训练的答案。

我来中国至今,关于相信宗教的理由,只被问及过一次。有一个大学生想向我了解我之所以相信上帝的理由。我的确试图告诉了他,但我必须承认,理由与事实是截然不同的,正如人们不需要明白光学理论就能觉察到光线一样。如果我的理由出错,那么,我信仰的真实性不会变得无效,因为信仰的真实性的证据,是出于想象,而不是出于逻辑的。因此,向我发问的人完全有理由不相信我的想象,从而拒绝我的陈述。这样,受众人敬仰的某本宗教经籍的权威性,比某个个人的辩护,更有分量。因此,我从不去要求传教的权利,从不自视为人们在宗教道路上的导师。

我的宗教,完全是诗人的宗教。它用无影无踪的渠道感动着我,正如它赋予我音乐的灵感一样。我的宗教生活像我的诗歌生活一样,在沿着同样的神奇的线路进行。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它们不知怎么地结合在了一起,并且有一个很长的订婚仪式。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才知道它们的结合。

那时,我生活在一个乡村里。那是一个寻常而琐碎的日子。刚刚干完一上午的工作,我正准备去洗个澡,这时,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俯瞰一条干涸河流岸边的一个市场。突然,我感到了心灵的颤动,种种散落的、模糊的事实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意义的组合。我的感受,就好比一个在迷雾中不辨方向、正在摸索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了。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天,在经历了学习彭加利文字母的痛苦过程之后,不期而遇地拼写出了第一个句子,意思是“下雨了,树叶在摇动”。我为这句话带给我的景象而激动。原本毫无意义的碎片,失却了其孤立性,而我的心因这意象的组合而欣喜若狂。同样,那天上午在那个乡村,我生活中的种种事实突然成为清晰的真理的组合,出现在我面前。一切原本看来好像起伏不定的波涛的事情,如今在我心里显现为无边无际的大海。从这次开始,我一直保持这样一个信念:在我关于自然和人类的所有经历中,有一个关于精神现实的真理。

如果我告诉你们在那天偶然有此感悟之前我曾经探索了很长时间,你们就会理解我。我希望你们原谅我,在我坦陈我有诗歌天赋,能细腻地回应内心深处情感的一呼一吸时,不要认为我是在自我吹嘘。我从幼儿时代就细腻敏感,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周围的一切,自然的,人性的。

我们的房子就连着一个花园;它对我来说就是童话世界,每天都有美丽的奇迹在发生。几乎每天清晨,我都会急忙起床去问候闪烁摇曳在花园四周的椰子树叶上的第一丝粉红色的黎明曙光。小草上的露珠在清晨的微风中颤动发光。苍穹之下,我似乎感到有人陪伴,事实上我的整个身心在这静默的几小时里饱饮着阳光和宁静。我唯恐失去哪怕一个这样的黎明,因为我惜晨如金,如同金子之于守财奴。

我有幸具有那种对凡事都感到惊奇的特点,这使得一个孩子能够深入探究万事万物存在的奥秘。我不大在乎我的学习,因为它们粗暴地让我远离我的周围世界,即我的朋友和伙伴们。当我13岁时,我逃脱了那种竭力想把我囚禁在高墙里课堂教育体系的控制。

这也许能向你解释清楚我的宗教的含义。这个世界因我而存在,与我的生活亲密无间。我至今还记得当某个医科学生给我看人的气管,并且试图激起我对其结构的敬佩时,我当时的震惊和厌恶。他竭力说服我那就是人类美妙声音的发源,而我对此恨而拒之。我并不仰慕工匠们的技艺,相反,我爱分享艺术家们的快乐,他们能巧妙地掩饰构造,创造出无以言表的和谐整体。

上帝并不在意让地质学记录他的神迹,但他对美的种种表达却深感骄傲。他让大地铺满了绿草,点缀着鲜花,云彩缤纷,流水淙淙。

我不清楚是谁或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如同一个婴儿不知道他母亲的名字,或者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不知道她是什么。我常常深深感到,我满意于自己的个性和人格,它们从四面八方通过生活交流渠道汇入我的本质。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对周围世界的感受敏锐如昔,从不迟钝。云彩还是云彩,花还是那朵花,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直接与我对话,因为我不会对它们无动于衷、视而不见。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时刻,那是一个下午,当我从学校回到家中,跳下车来的时候,突然看到,在我们房屋的上层平台后面,厚厚的雨云笼罩了周围,投下一片阴凉。让我为之感到奇异的是,它的慷慨大方的表现,给了我一种欢乐,这欢乐是自由,这样的自由我们只有在朋友的爱中才能感受到。

在另一篇文章中,我曾作过这样一种解释,我设想有一个来自外星球的陌生人拜访我们的地球,突然听到留声机发出的人类的声音。对他来说,最清楚不过了,看似最活跃的是转动着的唱片;他不能发现这一事实背后的人之所为,从而将唱片这非人性的东西认作是最终的科学事实——可以被触摸、被测度的事实。他可能奇怪,一个机械的东西怎么可能同灵魂说话呢。如果他深入探索这个奥秘,领悟作曲者的意图,他会突然了解音乐的核心和意义就是与人沟通。

我们可以衡量接收信息的多寡,但我们所得到的快乐却不能以多少组原子和分子来解释。在编排这个世界的时候,在某个地方似乎很关注给予我们快乐。可以看出,在茫茫宇宙中,在超越事物和力量之上,某种信息会神奇地触动你的个性。这种触动不能被分析,只能被感受。从外星球来的那个陌生人的经历证明,最能让他的同伴心服口服,虽然看不见唱片中那个人的个性,但通过机器却能与灵魂直接对话。

是不是仅仅因为玫瑰花是圆的、粉红色的,它就比能用来买每日所需、能买奴隶的金子,给我更多的快乐?也许一开始你会否认玫瑰给予我的快乐确实比金子的多。但你必须记住,我并不是在谈论其虚有的价值。如果我们穿越一片金子沙漠,那么,这些闪闪发光的颗粒足以让我们恐惧,而看见玫瑰就听到了天堂的音乐。

我们从一朵玫瑰那里得到的快乐的最终含义,不在于它的花瓣有多圆,这就如同从音乐中得到的最终快乐不在于唱片本身一样。我们似乎觉得,爱的语言通过玫瑰触及到了我们的心灵。难道我们不是常常送一朵玫瑰给我们心爱的人吗?与我们的日常语言不同,它已经传载了不可被分析的信息。靠着玫瑰这世界通行的欢乐语言,我们表达着爱。

在印度,毗湿奴(Vaishanna)教是一种充满象征意象的宗教。爱神的笛子时吹时停,不同的音符表达出自然界和人类中的美。这些音符在邀请着我们,鼓励我们走出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走入爱和真理的王国。我们听不见自然的声音吗?抑或是我们的耳膜已被这世上追求享乐的叫嚣、集市的吵闹声给震聋了?我们想念爱神的声音,因而我们争斗,我们抢夺,我们剥削弱者,当我们把他人的东西占为己有时,我们得意地笑,我们的生活已变成沙漠,因为我们背离了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爱的溪流从蓝天直流而下,汪积在地面。

在现实世界里,如果你打开工具商店的那道秘密的门,你就会进入一个堆放着很多机械设备的昏暗的大厅,可以找到对你有用的东西,但借着它你却永远不会取得最终的成功。这里有一个堆满了数不清的事实的仓库,无论它们是怎样必不可少,它们本身却并没有储藏着成就。但是,和谐的殿堂就在那里,爱神就实实在在地在那儿。当你到达那儿,你就会立刻意识到你已经到达了真理,到达了永恒,并且会欣慰地感到终极其实就是无极。

单纯的事实信息,单纯的力量发现,都属于事物的外在东西,而非事物的内部灵魂。当我们通过聆听真理发出的音乐而触摸到真理时,当真理向我们内心的真理发出的问候而感到欢乐,从而使我们触及真理之时,喜悦是我们认识真理的一个标准。一切宗教的真正基础就在于此,而非在教条中。我以前说过,我们不是由于有以太波才看到光线的;清晨并没有等待着科学家们的引荐。同样,只有当我们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或善,而不是通过神学家的解释,也不是通过对伦理道德教义的广泛讨论,我们才会触及在我们内心里的无限现实。

我在前面已经承认,我的宗教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我对宗教的一切感受来自观察而不是来自知识。坦白地说,我不能满意地回答关于罪恶、关于死后会发生什么事的问题。然而,我确信,总会有这样的时刻,我的灵魂会触及无限,我的灵魂会受到欢乐的启示因而强烈地意识到它。我们的《奥义书》曾说过,我们的心灵和言辞因为对最高真理的迷惑不解而相互脱离。但是,知道这一点的人,凭着自己灵魂的欢乐,将摆脱一切疑惑和畏惧。

夜间,我们被某些东西绊倒,并且确切地意识到这些东西是独立存在的。然而,白昼揭示了这些东西伟大的内在统一。人的内在眼光沐浴在意识的光芒中,他们立即能认识到精神上的统一能驾驭不同种族,他们的内心也不会在人类世界个别的单独的事实上纠缠不清、迟疑不决,也不会把这些事实当作最终的结论;他们认识到,平和是寓于真理之中的内在和谐,而不是任何外部的调整;美能永恒地保证人们与现实的精神联系,而现实则期待着在我们爱的回应中达到它的完美。

(秦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