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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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东京淘书琐记

昔日读知堂老人的《东京的书店》,对东京颇有特色的旧书店,不禁心向往之。当然,时过境迁,今日的东京早已不是知堂老人那时的东京了,丸善书店与老人笔下所写的也已大不相同。但东京的书店仍然很多很多,大书店,小书店,新书店,旧书店,各式各样的专业书店、连销书店,仍足以让爱书人流连忘返。著名的神田神保町旧书街,更是号称世界最大旧书区,我第一次去,只走马观花逛了三家书店,整整一个下午就消磨掉了,而这条街上及其周围的新旧书店竟有近百家之多!因此,旅日半年,我每周至少一次去逛书店,每次都有所收获,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意思。

我是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我的搜书范围很明确,尽可能搜集与我专业有关,直接有关或间接相关的各种初版本、签名本和稀见书刊。在东京有时也能见到明清刻本,包括珍贵的善本,和刻本和高丽刻本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单是翻翻各大小旧书店的古籍书目就令人眼花缭乱了。但一则古籍线装书不属于我的搜书范围,二则书价之昂令人咋舌,所以我也就不去问津了,本文所谈,只能以我的搜书范围为限。

大名鼎鼎的内山书店现在主要出售大陆和台港版的文史哲新书,旧书已难见踪影,我光顾多次,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淘到了两本旧书。一是一九三七年六月上海三闲书屋初版《鲁迅书简》影印丙种本(胶布书脊本),完好如新,而且可通过我所访学的东京都立大学图书馆以标价的八折购买;二是在该店的特价部无意中挖出一本一九三六年三月东京文求堂初版,鲁迅当年曾购置的《聊斋志异外书磨难曲》,都毫不犹豫地购下了。在另一家与内山书店齐名的东方书店,我没有遇上这样的好运气,只得到一本《留东外史》初版影印本。《留东外史》近年国内已重印,但有所删节,以区区百元日元之价买到未作删改的影印本,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东京另有一家台湾人开设的东丰书店,颇有名气,日本许多教授常来此店访书。但店堂狭小,台港版旧书堆积如山,读者置身其间,随时有被书倒下来砸伤的危险。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数次,淘到我感兴趣的《采访新记》(曹聚仁著,一九五六年一月香港创垦出版社初版)、《旅人小记》(殷海光著,一九八〇年一月台湾水牛出版社再版)和《浪漫的与古典的》(梁实秋著,一九八〇年四月台湾大林出版社重排再版本,有梁实秋的新序)等,特别是已故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侯健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台湾中外文学月刊社初版)一书,我久觅不获,托台湾友人代找也未果,却在东丰书店检得,快何如之。此书中《梅光迪、吴宓与学衡派的思想与主张》颇有见地,比我们这里重评吴宓早了整整二十年!店主简先生与我一见如故,还邀请我到“居酒屋”去喝了一次日本清酒,这也算是在东京淘书的奇遇之一。

不过,许多日本人开设的旧书店没有门市部,只定期向读者寄发书目,读者根据书目向书店邮购。由于书目所列大都仅有一本,以至读者稍一迟疑,所需之书往往就会被他人捷足所得。有一次,我在一家旧书店书目上见到日本平凡社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图文集《书之美》,这是研究日本近代文学装帧的必备书,印制十分精美。我对中国现代文学装帧受日本影响这个题目甚感兴趣,早就想得到这本《书之美》以为参考,但书目上之索价高出原价一倍,犹豫再三,待到下决心去电邮购,却已售出了,失之交臂,至今犹感怅怅。但我毕竟通过东城书店、鹤本书店等几家有名的邮购书店入手数种我所喜爱的书,计有:

鲁迅《呐喊》,一九二九年四月北新书局第十二版毛边本;《彷徨》,一九三〇年一月北新书局第八版毛边本。两书书品甚佳,前者的毛边尚未裁开。鲁迅这两部小说名著的艺术价值自不必在此饶舌,就版本价值而言,当然也是初版本为最,但因鲁迅著作版本复杂,现在若想搜齐《呐喊》和《彷徨》的各种版本已无可能,能得手较早且较好的版本也就心满意足了。何况《呐喊》这一版是改版抽出《不周山》之前的最后一版,也还是值得收藏的。

林语堂《大荒集》线装上、下册,一九三四年六月生活书店初版本。这是林语堂的杂文代表作,虽然近年已有影印本和重排本问世,能得到线装初版本仍属难得。记得八十年代中期在上海旧书店的一次书展上曾见到《大荒集》初版本下册,因不成全璧而未购,此次终于如愿以偿。有必要补充一句的是,新文学作家的线装作品集,以诗集为多,散文集就我所见到的,就只有《大荒集》、章克标的《文坛登龙术》、俞平伯的《燕知草》和徐志摩的《爱眉小扎》数种而已。

俞平伯的《杂拌儿之二》,一九三三年二月开明书店初版本。我对俞平伯凝练平正的散文本来就很欣赏,这本《杂拌儿之二》被知堂老人誉为“文词雅致”和“思想之美”兼而有之,书品又那么好,“疑古玄同”题写的书名就古色古香,惹人遐思,能在东京得到,也堪称幸事。

张资平《不平衡的偶力》,一九二七年四月商务印书馆再版精装本(中华学艺社文学丛书之三)。张资平的小说在现代文学史上褒贬不一,而从版本学的角度考察,他的书既杂且乱,国内图书馆所藏大都破烂不堪,能找到这样一本有精美插图的张资平早期代表作的精装本,殊出意料。

叶绍钧《倪焕之》,一九三二年七月开明书店第四版精装本。这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名著初版于一九三〇年八月,不到二年就重印四次,可见很受欢迎。从这个意义上讲,除了初版本,再版本和历次重印本也不是毫无价值的。实际情形是,现代文学史上许多著作的初版本还不难找,而要弄清其版本源流,最后一版是何时印刷的,反而难上加难,目前只有鲁迅一人才出版了《著译版本研究编目》,其他所有作家都是空白。这本第四版的《倪焕之》书品也不错,书脊上的烫金书名还清晰可见呢。

高罗佩藏《北京黑幕大观》,不幸我生喋喋著,共六册,小三十二开本,一九一八年六月上海广文书局初版。这部书乍看书名,我还以为是笔记体,其实不然,这是一部六卷三十回的章回体小说,是一部揭露清末民初北京政坛黑幕的政治小说。它在当时五花八门的章回体小说中不算很有名,但还值得研究,作者“不幸我生喋喋”是谁?就值得考证探究。这部书原是东京都立大学教授平井博先生邮购的,我拿来一看,发现每册目录页右下角均钤有“高罗佩藏”阳文藏书印,这不是荷兰著名汉学家、《中国古代房内考》作者高罗佩的旧藏吗?我不禁惊喜交加。高罗佩还曾以公案小说《狄公案》名世,他收藏《北京黑幕大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以前只知道长期担任驻日大使的高罗佩逝世以后,他的藏书已捐赠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中心图书馆,没想到还有藏书流散在外。日本旧书店的老板都精通版本目录之学,一旦发现签名本和名家藏本,书价立即飙升。我在东京的旧书店见过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和安部公房等日本大作家的签名本,还见到T.S.艾略特的签名本,都是天价。这部高罗佩旧藏,所幸旧书店主不知道Robort Hars Van Gulik的中文名是高罗佩,以致成漏网之鱼,否则这部书的书价起码要比现价高出三、四倍。平井博教授见我爱不释手,慨然相让,使我的东京淘书增添了光彩的一笔。

除此之外,东京好几家大百货公司每年都要举行定期的旧书集市,成为东京一道诱人的文化景观。我曾在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一家百货公司的春季旧书集市上以二百日元的超低价觅得黄裳的散文集《〈西厢记〉与〈白蛇传〉》(一九五三年七月平明出版社初版),还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日文书中翻出一本张爱玲前夫胡兰成的《心经随喜》(一九六七年四月日本“筑波山梅田开拓筵”发行)签名本,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在东京淘书最得意之笔是为上海鲁迅纪念馆觅到鲁迅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日致内山完造的亲笔信一通,此事我已另有专文记述,这里就不多说了。

东京淘书其乐无穷,下次如再到东京,一定会再去逛新旧书店,也一定会据书目邮购旧书,说不定又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急就

(原载一九九九年四月济南齐鲁书社初版《藏书家》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