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10320600000024

第24章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那时节天下荒荒,恰周、秦早属了刘、项,分君臣先到咸阳。一个力拔山,一个量容海,他两个一时开创。想当日黄阁乌江,一个用了三杰,一个诛了八将。

[醉春风]一个短剑下一身亡,一个静鞭三下响。祖宗传授与儿孙,到今日享、享。献帝又无靠无依,董卓又不仁不义,吕布又一冲一撞。

[十二月]那时节兄弟在范阳,兄长在楼桑,关某在蒲州解良,更有诸葛在南阳;一时出英雄四方,结义了皇叔、关、张。

[尧民歌]一年三谒卧龙冈,却又早鼎分三足汉家邦。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荆襄。长江,今经几战场,却正是后浪催前浪。

[石榴花]两朝相隔汉阳江,上写着道“鲁肃请云长”。安排筵宴不寻常,休想道是“画堂别是风光”。那里有凤凰杯满捧琼花酿,他安排着巴豆、砒霜!玳筵前摆列着英雄将,休想肯“开宴出红妆”。

[斗鹌鹑]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若说那重意诚心更休想,全不怕后人讲。既然谨谨相邀,我则索亲身便往。

[上小楼]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拚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幺]你道是先下手强,后下手殃。我一只手揪住宝带,臂展猿猱,剑掣秋霜。他那里暗暗的藏,我须索紧紧的防。都是些狐朋狗党!小可如千里独行,五关斩将。

[快活三]小可如我携亲侄访冀王,引阿嫂觅刘皇,灞陵桥上气昂昂,侧坐在雕鞍上。

[鲍老儿]俺也曾挝鼓三鼕斩蔡阳,血溅在沙场上。刀挑征袍出许昌,险唬杀曹丞相。向单刀会上,对两班文武,小可如三月襄阳。

[剔银灯]折么他雄赳赳排着战场,威凛凛兵屯虎帐,大将军智在孙、吴上。马如龙,人似金刚;不是我十分强,硬主张,但提起我是三国英雄汉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厮杀呵磨拳擦掌。

[蔓菁菜]他便有快对付能征将,排戈戟,列旗枪,对仗。

[尾声]须无那临潼会秦穆公,又无那鸿门会楚霸王,折么他满筵人列着先锋将,小可如百万军刺颜良时那一场嚷。

作为《单刀会》的主人公,关羽直到第三折才出场亮相,这样的关目设置在元杂剧中并不多见。然而仔细揣摩,却不难发现作者关汉卿在塑造关大王人物形象时的缜密构思和独具匠心。全剧的第一、第二折分别由乔国老、司马徽主唱,恰如宁宗一所言“作者打破杂剧体式上的一些通例,精心安排了整整两折戏,为关羽登场反复蓄势,刻意渲染,从而使人物未登场已具有无比气势”。

前两折戏借他人之口进行了层层铺垫,至第三折关羽终于在万众企盼中正式登场。元刊本载关羽扮相:正末扮尊子燕居。尊子是对上界天神的称呼,在宋元时期,关羽崇拜已有广泛的民间基础,加以宋代统治者的不断敕封,从赐庙额到封王,关羽已被民间奉为神明。尤其经过南宋时期的大动荡之后,关羽的忠义形象更为人们所推崇。入元后,蒙古族统治者并没有摒斥关羽的宗教形象。故而在《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能看到做神明打扮的关大王,而这如天神般出场的架势,又辅以之前整整两折戏的反复铺垫与渲染,确实给人以神威凛凛、气势不凡之感。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折中的乔国老、第二折中的司马徽和第三折中的关羽,实际都由同一脚色即“正末”扮演,在元杂剧体例中,其他次要脚色可能会分饰多个人物,但作为主演的正末在三折戏中先后饰演三人的情况并不多见,这也是《单刀会》的一大特点。于观众而言,关羽虽然在第三折首次登场,但这位演员已不是第一次露面。这也许会导致观者对剧情产生一定的疏离感,但从戏剧理论角度而言,这种疏离感推倒了舞台上的“第四堵墙”,使观者时刻明白演员只是在演戏,自己只是在观剧,观者可以保持自己理智的思考与评判。

《单刀会》第三折按内容可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粉蝶儿]至[尧民歌]四支曲子,关羽对历史古今进行叙述,“那时节天下荒荒,恰周秦早属了刘、项”,从刘邦项羽楚汉相争时期展开视线,勾画了秦末至当下的历史经过。对刘邦与项羽,关羽并没有予以明确的褒贬,而是带着阔大胸襟对二人俱有称颂,“一个力拔山,一个量容海,他两个一时开创”。然后急转到当下时局:献帝“无靠无依”,董卓“不仁不义”、吕布“一冲一撞”。正值此际,刘、关、张兄弟聚义,并辅以诸葛亮的智勇权谋,终于成就一番业绩——“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荆襄”,关羽以亲历者之口交代蜀汉历史,愈发使人心血沸腾、拊掌称快。最后还附以长江“后浪催前浪”的比拟,更能生发出古今更迭、英雄辈出的慨叹。长江,也是此后上演的“单刀会”的必经之途,第三折的第一段落从古史展开,以长江作结,在历史和地域上都拓开了疆域,确实是久经蓄势之后的非凡开场,也极其衬合关汉卿对关羽的推崇与敬仰。

[石榴花][斗鹌鹑]是本折第二个段落,精炼地交代了关羽在收到鲁肃邀请之后的决策。关羽一收到“鲁肃请云长”的请书,就立刻判断出对方用意:“安排筵宴不寻常……他安排着巴豆、砒霜”。鲁肃的再三谋划,周密设计,在关羽眼中却立即被识穿,直指出“准备着天罗地网”、“则是个杀人的战场”。尽管如此,关羽仍然以非凡的胆色唱出他的决定:“既然谨谨相邀,我则索亲身便往。”这就是英雄的本色,没有忧思顾虑,没有半点迟疑,胸臆中只是一种畅快的豪情与胆魄,短短两支曲子便让人又对关羽增添无限的服膺。

[上小楼]至[尾声]是本折的第三个段落,以关羽和关平之间的问答为英雄增加有力的注解。在元刊本中,并没有关平的科白,但仍能从关羽的唱词中看出一问一答的痕迹。《单刀会》的另一较早版本,明代赵琦美的脉望馆抄本中,补全了关平的提问。这些问题也是观众们所关心的,关羽单刀赴会面对的局势极为凶险,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对方占尽,他能否一一破解,全身而退?对此,关羽以他的豪气干云和辉煌过往来作答,既有“一人拚命,万夫难当”的勇猛气势,也有对“千里独行,五关斩将”的自豪举例,足以显现破除诡计的充分把握。在关羽眼中,东吴的这场“鸿门宴”不过就像当初的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一样,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后关羽铺叙了自己的那段英勇过往,挂印封金、灞桥挑袍、斩杀蔡阳,这些辉煌的事迹不仅壮起了关羽的胆气,丰满了人物形象,也必然使观剧者血脉贲张、遐想无限。“向单刀会上,对两班文武,小可如三月襄阳”,三月襄阳指刘备赴襄阳会刘表一事。刘关张古城重会后,刘备赴襄阳借城屯兵,受到刘表欢迎,却招致刘表次子刘琮的戒备和不满。刘琮设计捉拿刘备,幸亏有刘表长子刘琦的暗示,刘备及时脱身,马跳檀溪,最终渡过了厄难。襄阳赴会颇为坎坷凶险,关羽提起时的语气却显得轻松,可知英雄心中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他仍以从容的气魄藐视未来的挑战。

[剔银灯][蔓菁菜]两支曲子,关羽把视线移到当下,将东吴的排兵布阵、阴谋诡计和自己的刚强勇猛做了一系列的对比,在对比中他的豪情愈发高涨,读者不难从中感受出他的一腔热血不断沸腾的过程。最后的[尾声]收结于“小可如百万军刺颜良时那一场嚷”一句,这又是本折的一处妙笔。在前文中,关羽的勇猛、胆色已经得到了极其充分的刻画与渲染,通过主人公的追往抚今、对阴谋的果断决策,以及对关平诘问的完满回答,三个层次不断推进,一场雄壮的英雄赴会即将在下篇铺展。收尾时,作者将笔触带回关羽初扬沙场威名的瞬间,在万军之中策马冲锋、斩杀大将颜良,仿佛电影的闪回手法,壮年的关羽和今日关羽两重形象叠合在一处,其形象愈发明亮耀眼,使人在心生崇敬、无限膜拜之余,也有血性萌发之感。至此,作者为最高潮的第四折做了完满的铺垫。当关羽在第四折中再次出场,沉稳地唱出“大江东去浪千叠”一句时,观者之热泪与热血必定交相涌动,万千感慨奔涌而至,又为英雄赴会营造了壮阔、肃穆的开场氛围。

《单刀会》第三折后来被保留在昆曲剧目之中,名为《单刀会·训子》。昆曲净行剧目之中,《训子》和《刀会》(即《单刀会》第四折)较难扮演,因其声调高亢,关公的做派又有许多讲究之处。晚清时期苏州著名的昆曲艺人黄松、张八骏以擅演《训子》而著称,黄松演唱《训子》,虽高唱入云而端坐不稍动,关羽盔殿额上的绒球也安如磐石,无抖擞之病,以显现其威严之态。近代北方昆弋班也演出此剧,以侯玉山最为著称。民国时期王季烈编纂的《集成曲谱》、褚民谊编纂的《昆曲集净》等曲谱中,都录有《单刀会·训子》的完整唱念及宫谱。

(袁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