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一枝花]去时节恰黄昏灯影中,看看的定夜钟声后。我可便本欲图两处喜,到翻做满怀愁,心绪浇油。脚趔趄、家前后,身倒偃、门左右。觉一阵地惨天愁,遍体上寒毛抖擞。[梁州]战速速肉如钩搭,森森的发似人揪。本待要铺谋定计风也不教透;送的我有家难奔,有事难收。脚下的鹅楣涩道,身倚定亮隔虬楼。我一片心搜寻遍四大神州,不中用野走娇羞。俺、俺、俺,本是那一对儿未成就交颈的鸳鸯;是、是、是,则为那软兀剌误事的那禽兽,闪的我嘴碌都恰便似跌了弹的斑鸠。我欲待问一个事头;昏天黑地,谁敢向花园里走,我从来又怯后。则为那无用的梅香无去就,送的我泼水难收。[四块玉]那风筝儿为记号,他可便依然有;咱两个相约在梧桐树边头。则我这绣鞋儿莫不跚着那青苔溜。这泥污了我这鞋底尖。红染了我这罗裤口。可怎生血浸湿我这白那个袜头!
本剧简名《绯(非)衣梦》或《四春园》,今传诸版本文字略有出入。本文原曲以脉望馆抄校本为底本,个别字句改从《古名家杂剧》本及顾曲斋《元人杂剧》本。本剧概括全剧内容的“题目正名”为:“王闰香夜闹四春园,钱大尹智勘绯衣梦;李庆安绝处幸逢生,狱神庙暗中彰显报。”剧情大致是写少女王闰香自幼指腹为亲,许配给李庆安,其后李家道中落,王父欲毁婚,而闰香心中不愿。某日李庆安因寻取坠落在王家后花园梧桐树上的风筝而偶与闰香晤面,闰香即邀李夜间再到后花园来,以便差梅香送银物给李,使他以之倒换成财礼来娶亲。待至李庆安应约再来时,梅香已遭贼人杀死。李被死尸绊倒,两手皆被血污,乃大惊逃归,并在自家门上留下了血手印。王父以血手印为据,指控李为凶手;经屈打成招,定成死罪。新任开封府尹钱可判斩时,怀疑审谳不实,且发生判斩用笔被苍蝇抱住笔尖和爆破笔管等奇异现象,因令李去狱神庙中祈求神示。李在睡梦中作寝语称:“非衣两把火,杀人贼是我;赶的无处藏,走在井底躲。”钱乃据此而擒得真凶裴炎。李庆安平反后,李父欲反诉王父妄告之罪。庆安念闰香不从父命毁婚、花园赠金的心意,一起代为求情,始得李父宽允,李庆安与王闰香终得团圆成亲。
在关汉卿的存世剧作中,这是一个较少为当代学人注目的本子。许多论述关剧的论文或戏剧史著,都只是提到有这样一个剧目而已,罕有论评。但它在舞台上的能量却很大,福建梨园戏迄今还保有和关汉卿同时的宋元南戏剧目《林招得》,除主人公姓名不同外,剧情大体与此相同。明代传奇和当代多种地方戏,如京剧、越剧、滇剧、徽剧、湘剧、汉剧以及秦腔等梆子系统的各剧种等,也都有这个戏。人物姓名虽有所改易,情节内容也各有不同的发展变化,剧名也有着《卖水记》、《血手印》、《苍蝇救命》、《火焰驹》(秦腔《火焰驹》曾拍摄成电影戏曲片)、《大祭椿》、《缪香娟》等等不同。但从剧目所演梅香于后花园赠金时被贼人杀害,引起男主人公遭受诬陷判断,最后因某种神异力量而得救等基本构架来看,其间的渊源影响关系则是显而易见的。
罕被齿及和搬演不衰这两种似是矛盾的现象,可能正是从不同方面反映出了这个剧本客观存在的特色。在思想意义和文学成就上,它或是不及关氏的某些名作,因此难以吸引学人的重视——有的研究者还怀疑它不是关汉卿的作品,主要原因也即是从内容着眼,以为“苍蝇救命”等荒诞情节,似不当出于关氏手笔。但另一方面,它却以其适于发挥戏曲歌舞表演魅力,舞台性强等特长,而较之关氏的某些“杰作”更广泛、更长久地流传在祖国各地舞台上。这里所选的三支曲文,也就是着眼于从一个侧面去说明它这一方面的特点。
这是第二折梅香去花园赠金后,王闰香演的一场戏。上场后有一小段念白,点明规定情境是:“先着梅香送一包金银去了。这梅香好不会干事也,这早晚可怎生不见来,好着我忧心也呵!”接下来即是唱[一枝花]曲。曲文开头至“心绪浇油”五句,大体仍是略为详细地重复了白文的内容:梅香的迟迟不见归来,使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定,忧虑重重,要亲自到花园去看一个究竟了。接下来,作者却不再去抒写她的“满怀愁”;而拨转笔锋,着意刻画的是深闺少女王闰香在此情此景下步出绣房时,由心理、生理反应而产生的种种形体姿态。
首先,她虽然是急着要去,但又顾虑多端,所以是欲步还停,且行且止,脚步趔趄不稳,甚或时而倾倒在门旁;似乎走了不少时间了,仔细一看,却还停留在屋舍侧近。及至好不容易地走到了庭中,由于心虚胆悸和夜色深沉、寒气袭人,她顿时觉得是地惨天愁,凄厉可怖,不由得“遍体上寒毛抖擞,战速速肉如钩搭,森森的发似人揪”。
这初出门的两段戏,虽然没有一个字写到她内心的焦虑心绪,但由于曲文为用舞蹈化的形体动作表演她的娇怯忧恐,提供了充分机会,已足以使观场者在赏心悦目的同时,深刻感受到那笼罩着王闰香的阴森凛冽的凝重气氛,为之肌栗。
王闰香已经要丧失掉继续前进的勇气了。但当想到声名攸关的“铺谋定计”如不幸走透风声,势将陷入“有事难收”的窘境,她只能还是艰难地向花园走去。“脚下的鹅楣涩道,身倚定亮隔虬楼”:她生怕被人发觉,所以只能躲着月光,在楼宇墙脚下石砌的陡斜基址上摸索行走,不时还要倚靠在门窗上定一下心和防止倾跌。行程如此窘厄,迫使王闰香不禁怨艾丛生,自嗟自叹,埋怨是梅香“那软兀剌误事的那禽兽”破坏了“成就交颈鸳鸯”的天大好事,更“闪的我嘴碌都恰便似跌了弹的斑鸠”,难以腾挪、痛苦挣扎。这又是一个繁复优美的歌舞片断。
终于摸到了后花园。[四块玉]曲的前三句,写她见到了和李庆安约定的晤面之处:梧桐树边,风筝之下,忧急的心情稍有缓解。但紧接着就又是更大的紧张:发现梅香被杀。对于这一发现过程,作者又是用许多动作层次来展示的。闰香由于举头仰望树梢的风筝,并没有注意脚下,只是觉得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还怀疑是“则我这绣鞋儿莫不跚着那青苔溜”。于是在朦胧月色下举足俯身察看,见到足尖鞋底上沾有些湿黏黏的脏物,犹以为是“这泥污了我这鞋底尖”;循鞋向上,又见到“红染了我这罗裤口”;再仔细辨视,才看到连白袜子也已被浸湿,并大吃一惊地看出那是鲜血,而惊呼出“可怎生血浸湿我这白那个袜头”。细腻写来,层次分明,十分贴切人物的身份经历、心理状态;而每一层次又都可配以鲜明的舞蹈动作,观众看来,既亲切可信,又优美动人。
单纯坐在案头边由欣赏诗、词的角度来读这几支曲文,它可能是语言朴俗而稍逊文采,心理刻画似乎也泛泛一般,无甚特色。但这却是“当行”的场上之曲。如同上面所简析的,作者充分考虑到了曲文主要不是供阅读的,而是供歌舞表演用的,因而给演员留下了施展才艺进行创造的广阔天地。王闰香为争取成就亲事而不得不犯险冒难亲去后花园的艰苦历程,因此而得以通过种种优美的歌舞形象予以充分展示。这是会使观众产生身受之感,倍觉动情的;它的感染力绝不逊于单纯以优美文词所作的深刻心理描绘。这也正是所谓“设身处地”,“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以载歌载舞的戏曲表演体现为核心的“场上当行”之作。戏中充满了这种场面,它会受到演员的欢迎和观众的喜爱,也就是意中事了。
(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