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书]你靠栏槛临台榭,我准备名香爇。心事悠悠凭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
[笑和尚]韵悠悠比及把角品绝,碧荧荧投至那灯儿灭,薄设设衾共枕空舒设。冷清清不恁迭,闲遥遥身枝节[16],闷恹恹怎捱他如年夜!
[倘秀才]天那!这一炷香,则愿削减了俺尊君狠切;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那一个爷娘不间叠,不似俺,忒<口车>嗻,劣缺。
[叨叨令]元来你深深的花底将身儿遮,搽搽的背后把鞋儿捻,涩涩的轻把我裙儿拽,煴煴的羞得我腮儿热。小鬼头直到撞破我也么哥,撞破我也么哥,我一星星的都索从头儿说。[倘秀才]来波,我怨感我合哽咽,不剌你啼哭你为甚迭。你莫不元是俺男儿的旧妻妾?阿是,阿是,当时只争个字儿别。我错呵了<口應>者。
[呆古朵]似恁的呵,咱从今后越索着疼热,休想似在先时节。你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这般者,俺父母多宗派,您昆仲无枝叶。从今后休从俺爷娘家根脚排,只做俺儿夫家亲眷者。
以上所录六个曲牌叙王瑞兰拜月事,《拜月亭》剧名由此而得。王国维赞扬南戏《拜月》第三十二出“实为全书中之杰作”,指出它“大抵本于关剧第三折”(《宋元戏曲考》)。
王瑞兰自从在离乱中巧遇秀才蒋世隆,到客店自主成亲。不幸被回朝的父亲撞见,恩爱夫妻就此“生扭散”,撇下个“染病的男儿”,自己被“横拖倒拽”带到汴梁新宅,从此幽居深闺。恹恹捱过残春,又是初夏困人时节。瑞兰随义妹瑞莲到园中闲行散闷,美景供愁,教人备加嗟叹。这一组曲词就写女主人公打发妹子回房后独自焚香拜月,抑郁地抒发对夫婿刻骨铭心的离情,呼喊出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共同的心声——“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女主人公因拜月述怀,与妹子巧认姑嫂,又欢畅地抒发了对夫婿深挚的爱情。
[伴读书]一曲,瑞兰一边亲自准备在精致的香炉里点燃名香龙麝,一边吩咐梅香安排香桌,告诉她要烧夜香。作者在此交代了拜月的环境。小姐命把香案置于“靠栏槛临台榭”处,此句写园景。“台榭”,在此不妨作亭子解,从瑞莲藏身花底,可知亭畔有花木假山之类;栏槛,也许就围在池畔,据前文,那是个“似镜面般莹洁”的池塘,水中“浮着个钱来大绿蒐蒐荷叶”。
随后,作者的笔从描绘园景转向描绘月景。月是与情节有关的主要景物,本应细写,但作者仅下了“遥天月”三字,用的是白描笔法。天之遥远,是天之清朗造成的感觉;天之清朗,更显出月之皎洁。可能还是一弯新月,才从天边升起。“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不正是瑞兰小姐在向梅香指点晴夜中初升的那一弯新月吗!而这“遥天月”,还同时照临着远方的夫婿呢。所以此月景是瑞兰目中之景,心中之景。总之,这是一个如画般的自然环境。不过,它在舞台上不表现为实景,而是一个虚拟的环境,它存在于演员表演和观众想象之中。
“心事悠悠凭谁说”一句则点出了瑞兰孤独的人间处境即封建家庭环境。此前,姊妹俩游园时,乖巧的妹子曾道破姐的隐情,姐怕父亲知晓,向妹子倒打一耙,指责小鬼头动了春心,声称要向父亲出首。这个情节是为拜月作铺垫的,也是“凭谁说”的注脚:不但凶神恶煞般的家长不可与之语,就是对寻根究底的妹子也不得不小心提防,免得她泄漏了秘密。
那么,什么是瑞兰的“悠悠心事”呢?[笑和尚]作了形象的抒写。作者先描绘韵悠悠的号角声在远处消失,碧荧荧的灯火在眼前熄灭,已是孤栖枕、独眠衾的时候了。此时此景,怎不教人凄凉无聊,思绪纷繁!从白天捱到黄昏,从黄昏坐到深夜,在深夜盼着天明,这日子怎么过!作者为表现瑞兰孤寂的心境,恰当地选用悲角、残灯、薄衾等特征性事物,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又准确地选用叠字,渲染低徊惆怅的气氛和情调。随时间推移,叠现一个个画面,层层递进,以“怎捱他如年夜”作结,言尽意不尽。
心有无穷的烦闷离恨,不能诉诸家人,唯有对月倾吐了。梅香摆好香桌,瑞兰随即烧香,拜月,祝告。[倘秀才]写这位少妇衷心祝愿抛撇在招商舍的夫君病体痊愈,与自己早日团圆。而团圆的前提是“削减尊君狠切”,所以这是第一愿。父亲太厉害、凶恶了,他不但像一般家长那样阻碍儿女婚姻,而且粗暴对待一个染病的恩人,这是女儿尤其不能容忍的。
深闺中人的祝告不止于此,她有更宏大的心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此语与《西厢记》剧终“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一语,都是作家点题之笔。所不同的是,它是作为人物的宾白编撰在情节之中,是瑞兰(也是作者)的思想结晶,她在离乱中接触现实生活,了解社会矛盾和民间苦难,懂得了“那一个爷娘不间叠(作梗)”的道理,说明其思想境界已提高一层。
瑞兰的祝告被假装回房却躲在花丛的妹子所撞破,瑞莲潜至姐身后,推推搡搡地踩着她的鞋儿,急急匆匆地拉住她的裙儿。少女特有的小动作充分流露了瑞莲那股得意劲儿。我们看不到当年艺人在演唱这支[叨叨令]时的精彩表演,如今读此曲词也能把它想象出来。瑞莲为何得意?因为她曾被姐倒打过一耙,现在报复的机会到了,怎能不兴奋!看来,动春心的小鬼头是你不是我,出首的人应当是我不是你!南戏《拜月》中有瑞莲扬言也要到父亲那儿去出首的情节,有瑞莲“却不道小鬼头春心动也”的曲词。这一下羞得姐的腮儿像火烧般发热,使她不得不一点一点从头说出真情。至此戏剧冲突趋向高潮,戏剧情节顿时突转。
当瑞兰说出夫君蒋世隆的姓名年龄时,瑞莲不禁悲泣起来。于是引起瑞兰的疑心,疑及瑞莲是自己夫君的旧妻妾。经瑞莲解释,她忆起因兰、莲两字音近而错应的往事来,明白瑞莲与世隆两个是亲兄妹。误会消除,姊妹成了姑嫂,比先前越发疼热。[呆古朵]中“你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句,反复强调彼此的双重身份,狂喜之情溢于言表。看似信手拈来家常语,足抵十句百句亲热话。不料嫂嫂又不满足于双重身份了,她接着嘱告:由于我父母多宗族支派,你兄妹无远族旁支,今后休从我爷娘家的关系上称姐妹,而应当从我夫君家的关系上认姑嫂。姊妹亲于姑嫂本是常情,但这里瑞兰却以姑嫂亲于姊妹,正表明了瑞兰对世隆的挚爱和对爷娘家的厌恶。瑞兰的奇思妙想来自作家对人物内心隐秘的洞察和把握。李卓吾在南戏本上风趣地批曰:“‘更着疼热’也只为老公面上耳。到底是疼热老公,不是疼热妹子。”原来关剧中有丰富的潜台词。
纵观这一组曲词,从艺术手法看,前一个场面呈静态,由人物直抒胸臆;后一个场面呈动态,在冲突和情节发展中刻画人物性格。从戏剧气氛看,前者是悲剧性的,后者是喜剧性的,悲喜交集,在喜剧性冲突中反映悲剧性社会矛盾,从而寄寓作家的爱憎褒贬。从曲词风格看,清丽、妩媚、切合人物身份和性格,却不离关剧本色的总体风格。此曲词又是当行的。近人青木正儿《元人杂剧概说》在评论《拜月》一折的曲文时说:“如果拿它和《西厢记》的《拜月》一折相比,那么虽没有《西厢》那样的典丽,而其恻恻动人的深刻,则非《西厢》所能企及。这也还是本色和文采的分别吧。”其实,这是一个曲词当行与否的问题,也是一个内容问题。瑞兰不幸遭遇所蓄积的情感体验出之以“随所妆演,摹拟曲尽”(《元曲选·序二》)的当行语,焉能不“恻恻动人”?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也谈到关剧语言精微刻画人物的特长:“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貌”(王骥德《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所论是公允的。
(宋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