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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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感天动地窦娥冤 第四折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

[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可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再将那文卷舒开,屈死的于伏[5]罪名儿改。

这是《窦娥冤》一剧中窦娥在临终场前唱的最后几支曲子,带有俯视全剧、笼括题旨的意味。

《窦娥冤》是个感天动地的大悲剧。这个悲剧,诚如王国维所说“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宋元戏曲考》)如果说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是命运悲剧,它要表现的是人与冥冥不可抗拒的命运之间的冲突的话,则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著名的“四大悲剧”就是性格悲剧,它揭示人的性格弱点所引起的悲剧冲突;而关汉卿的《窦娥冤》则是一部社会悲剧,着重表现的是善良的弱小的百姓和强大的黑暗社会势力之间的冲突。窦娥遭受社会黑暗势力的层层压迫,她因高利贷的剥削而卖身为童养媳,因流氓地痞的横行霸道而吃官司,因贪官污吏的草菅人命而遭典刑。关汉卿赋予这个弱小的普通女子以非常善良倔强的性格,对她的悲剧倾注了极大的同情,而且深刻地揭示了窦娥悲剧的社会根源。《窦娥冤》属于我国古典悲剧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是一个善良的人的悲剧,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第四折是悲剧的结局,写窦天章为窦娥平反冤案。当窦天章问蔡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蔡婆回答:“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过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剧作至此明确交代了蔡婆与张父的关系。窦天章弄明原委后对蔡婆说:“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窦娥的鬼魂于是上前说明:“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梅花酒]诸曲,就是窦娥的鬼魂紧接这段念白唱出的。

[梅花酒]曲子的首句“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是接窦天章上面的话头说的。窦天章认为既然蔡婆没有与张老同居,媳妇当然就不该招认“药死公公”的罪名。窦娥向父亲说明原委,把自己当初的心理活动和盘托出:她原出于孝心,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屈招认罪,实以为官府还会覆勘此案,根本未料到会屈斩长街。

这一曲笼括全剧,窦娥剖白自己为何屈招,如何抱有“覆勘”的幻想以及这一天真幻想怎样被无情现实所击碎。通过窦娥痛苦的陈情申诉,曲子批判的矛头再次指向那草菅人命的封建吏治。

紧接着的[收江南]一曲,将窦娥的陈情申诉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旧时代有俗谚称“衙门从古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关汉卿却巧妙地将它改成“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在这里,剧作对现世的针砭被引向更高的层次,它通过窦娥这一典型的冤案,推而广之,指出元代黑暗社会中,冤狱到处皆有,无官不贪,无案不冤,这就将读者或观众由于窦娥悲剧引起的悲愤的审美情感,进一步引向对整个封建吏治的鞭挞谴责。据《元史》载,大德七年(1303年)一次就查勘出贪官污吏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人(卷二十一《成宗纪》),而元代官吏总数不外两万六千!(《元典章》卷七《内外诸官员数目》)可见曲辞概括的,是元代真实的墨黑如漆的现实。

最后的[鸳鸯煞尾]一曲,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作者借窦娥之口直截了当表明对变革现实、改造吏治的设想,开出一张疗救世情的药方:杀尽贪官污吏,与天子分忧,为万民除害。作家这一主观思想,既表明他对元代吏治黑暗的深刻痛恨,又表明他把医治社会弊病的理想寄托在皇帝身上。这实在是十三世纪伟大的戏曲家关汉卿无法摆脱的一种时代的局限性,他无法超越历史。而《窦娥冤》的卓越之处,在于揭露一桩无辜受害的冤案,在于以最炽烈的激情为善良弱小的平民百姓鸣冤叫屈,使人们透过冤案看到一出撼人心弦的社会大悲剧。如果作者把剧作的重心放在以王法疗救社会弊病这一方面,不难想象那时剧作就将成为一个平庸而自相矛盾的作品。其二,是最后为窦娥形象画龙点睛,为人物善良可亲的性格和孝顺长辈的美德补上最后精彩的一笔。临下场前,窦娥又折回来,嘱咐父亲好生收养蔡婆,“可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读着这样出自肺腑的言词,人们不难看到,窦娥有一颗多么可贵的金子般的心。她孝顺婆婆一如既往,至死未休。除了平反冤案外,她想到的不是自己,不是官居要职的父亲,而是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眼下年老衰迈、无依无靠的婆婆,窦娥温顺、善良、孝顺的品格,再一次展示了她的光彩。《窦娥冤》之所以感天动地,撼人心扉,我想还不全在窦娥无辜蒙冤的不幸命运上,根本原因是窦娥太善良了,太崇高了,这样一个具有为他人而作自我牺牲之情操美德的人,却无端被社会黑暗势力蹂躏而死,真善美无端被假恶丑所扼杀,这才是这个大悲剧感人的堂奥所在。

从曲辞本身看,这几支曲子写得自然本色,通俗生动,充分表现了元曲本色派语言的风貌。王国维在我国第一部戏曲史《宋元戏曲考》中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梅花酒]诸曲,或直抒胸臆,或嘱咐事项,或引述口语,或套用俗谚,皆通俗自然,没有佶屈聱牙之病,没有堆砌词藻之嫌,也无不知所云之弊,总之是从人物心田中自然流出,可谓水到渠成,非由车戽。这些曲辞既接近口语(如“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又不是生活中自然形态东西的照搬,而是经过精心提炼而成的(如“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红楼梦》诗云:“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种“淡”,既是自然本色之“淡”,又是经过悉心提炼而成的“淡”,对戏曲这种大众化的艺术形式来说,语言的淡而有味,应属艺术追求的最佳境界。

[梅花酒]诸曲在写作上还有一个长处,就是曲白相生,曲与白的搭配连接处理得很好。对戏曲剧本来说,曲与白的安排配搭是一个重要的技巧性问题。[梅花酒]曲的开头,从窦天章那里接过话头,曲子自然而然成为念白的延续,两者相生相成,互为补充。[收江南]曲之后,窦天章安慰窦娥,说“冤枉我已尽知”,这句说白是从[收江南]曲引发来的,窦天章说白之后,又引出窦娥所唱的全剧最末一曲[鸳鸯煞尾],这一曲明显带有总结的意味。但唱到中间,窦娥忽然记起一件事,用念白嘱咐父亲收养蔡婆。这段念白,从窦娥性格出发,从彼时彼地情景中自然流出,最后又用曲子加以衔接。这些地方,如果不是杂剧的当行里手,是不容易写得如此自然,连接得这样好的。

不少元剧的第四折,往往是强弩之末,只是敷演大团圆的老套,无甚可观。但此剧第四折则仍然精彩纷呈,仍然是塑造性格的重要场次。[梅花酒]诸曲,就是这一折中带关键性的曲子,它们交代情事,刻画性格,总括题旨,写得自然生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曲子。

(吴国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