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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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第二折

[南吕·一枝花]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活支剌娘儿双拆散,生各札夫妇两分离。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段匹?

[梁州第七]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一夜间摸不着陈抟睡[6],不分喜怒,不辨高低。弄的我身亡家破,财散人离!对浑家又不敢说是谈非,行行里只泪眼愁眉。你、你、你,做了个别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个进西施归湖范蠡,来、来、来,浑一似嫁单于出塞明妃。正青春似水,娇儿幼女成家计,无忧虑,少萦系,平地起风波二千尺,一家儿瓦解星飞。

[牧羊关]怕不晓日楼台静,春风帘幙低,没福的怎生消得!这厮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高筑座营和寨,斜搠面杏黄旗。梁山泊贼相似,与蓼儿洼争甚的!

[四块玉]将一杯醇糯酒十分的吃,更怕我酒后疏狂失了便宜。扭回身刚咽的口长吁气,我乞求得醉似泥,唤不归。我则图别离时,不记得。

[骂玉郎]也不知你甚些儿看的能当意?要你做夫人,不许我过今日,因此上急忙忙送你到他家内。这都是我缘分薄,恩爱尽,受这等死临逼。

[感皇恩]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他少甚么温香软玉,舞女歌姬!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

[采茶歌]撇下了亲夫主不须提,单是这小业种好孤凄,从今后谁照觑他饥时饭,冷时衣?虽然个留得亲爷没了母,只落得一番思想一番悲。

[黄钟尾]夺了我旧妻儿,却与个新佳配,我正是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知他是甚亲戚!教喝下庭阶,转过照壁。出的宅门,扭回身体,遥望着后堂内,养家的人,贤惠的妻!非今生是宿世。我则索寡宿孤眠过年岁,几时能勾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

谁见过“妻招婿、夫主婚”的怪事?著名戏剧家关汉卿在《鲁斋郎》杂剧中,就写了这样荒唐怪诞又十分细腻真实的一幕。权势显赫的鲁斋郎垂涎郑州六案都孔目张珪之妻李氏的美色,令张珪送妻上门;软弱的张珪只得亲自把妻子送到鲁斋郎家里。上面这套曲子,就是张珪送妻去鲁斋郎家前后唱的。

大千世界,光怪陆离。各人心理的承受能力是很不相同的。像张珪这样把妻子送上门去任人侮辱,懦弱得也实在可以。他软弱,又自私;他可悲、可怜,又可气。他对鲁斋郎,不仅畏之如虎,低声下气;而且是曲意逢迎,献媚讨好。张珪是应该被责难的。不过,细细品味一下这套曲子,人们就可知道,他那怨恨的心中负载着何等巨大的痛苦和酸辛。这是一个被畸形的社会扭曲了的人。

先看前三支曲子。张珪欺骗妻子说“东庄里姑娘家有喜庆勾当”,五更天便拉着妻子匆匆上路。眼看一个“娇儿幼女成家计,无忧虑,少萦系”的温暖和睦的家庭,就要“身亡家破,财散人离”,张珪心中十分痛苦、悲哀。“活支剌娘儿双拆散,生各札夫妇两分离”,“平地起风波二千尺,一家儿瓦解星飞”这几句唱词,道出了张珪面临的处境和内心的苦楚。“活支剌”和“生各札”义同,都是活生生的意思,是当时人们的口头语。这类词语在诗词中很少用;用在曲中,生动而逼真,生活气息浓厚。一个好端端的家毁在鲁斋郎的手中,张珪又不能不恨:“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在鲁斋郎的高墙大院前,他骂鲁斋郎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张珪害怕鲁斋郎就像老鼠怕猫,然而在心里,却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这个恶魔。人心难以征服!但张珪毕竟是懦弱的,他承受了非同寻常的侮辱。本来,作者可以让鲁斋郎从家中把李氏抢走,甚至让张珪与鲁斋郎搏斗一番,这大致不影响后来剧情的发展,但关汉卿没有这样写。本来,这个戏全名是《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但作者偏偏让张珪作主唱的正末。那么既然如此,作者通过这个套曲着力刻画张珪性格的良苦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堂堂“六案都孔目”,在狼面前却变成了逆来顺受的绵羊!张珪既愤慨又自嘲地唱道:“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这几句唱词,把畸形的社会、畸形的事件、畸形的性格、畸形的心理,全都囊括殆尽,指斥殆尽。“夫主婚、妻招婿”,怪吗?当然怪。但发生在贵族统治阶级享有种种特权的等级社会里,却并非不可理解。关汉卿笔下的鲁斋郎在元代社会中是有所本的。据《元史》记载,阿合马当权时,曾强迫别人献出妻女达一百三十三人之多!“妻嫁人、夫做媒”,苦吗?固然是苦,然而酿成这苦的不也有张珪本人吗?显然,对张珪这样的人,哀其不幸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同情,其中渗透着对恶人鲁斋郎的谴责;而怒其不争才是更高层次上的理性判断。

鲁斋郎见张珪依命送妻上门,大喜之下,要赏三杯酒给张珪喝。然而对于张珪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是由于把妻子给了人家而得到的酬谢酒,奖赏酒,还是为鲁斋郎庆贺新婚的喜庆酒?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杯苦酒,意味着张珪人格上遭受的又一次侮辱。张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将一杯醇糯酒十分的吃”,“我乞求得醉似泥,唤不归。我则图别离时,不记得”。管他什么酒!我只图借酒浇愁,借酒浇恨,喝个酩酊大醉,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忘个干净。这时,张珪悲苦的心境上似乎平添了一丝“疏狂”的色彩,他那怯懦的性格上似乎多出一分豪壮。然而更多的还是借酒麻醉自己的神经,这是清醒中求糊涂,装糊涂。[骂玉郎]一曲,他向妻子讲明了真情。妻子谴责他不该对鲁斋郎如此软弱,要“拣个大衙门告他去”。张珪此时酒全醒了,他在[感皇恩]一曲中唱道:“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这不仅把鲁斋郎凶神恶煞的可怕嘴脸活画出来,而且一连三个“他、他、他”,也把张珪此刻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外部动作与内心世界传神般描绘出来,从而也把张珪送妻给人的怪诞举动衬托得近乎情理。

怪事一个接着一个。鲁斋郎听张珪说“家中有一双儿女,无人看管”,竟然动了“恻隐之心”,要把自己的妹妹(其实是他玩腻了的银匠李四的妻子)送给张珪做老婆!张珪面临着又一杯苦酒。如若再一次装糊涂,领着“新配”回家成亲,则违背自己的心愿;如若拒不受纳,又有可能惹恼鲁斋郎。权衡利害,这杯苦酒还是得吞下去。不过这一次张珪是清醒的:“知他是甚亲戚!”你说是你妹妹,谁知道是从哪儿抢来的女人!“夺了我旧妻儿,却与个新佳配,我正是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元代俗语,意思是丢掉好的,找个坏的。“遥望着后堂内,养家的人,贤惠的妻!……几时能勾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可见张珪对妻子感情之深,已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地步。在《鲁斋郎》中,这个形象之所以能够博得人们的一线同情,恐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对妻子的真情。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他送妻给人的行为也愈不理解,愈不原谅。关汉卿成功地写出了张珪性格、心理上的矛盾,也使读者和观众的欣赏心理,陷入一定程度的矛盾之中。

第二折[一枝花]是《鲁斋郎》杂剧中最成功的一个套曲。既有批判现实的意义,又深刻剖析了张珪一类人物的心理特征。语言通俗质朴,毫无矫揉造作;几个典故用得贴切自然;衬字、口语随时可见,具有元代前期本色派剧作的特点。最后一曲连用“喝下”、“转过”、“出的”、“扭回”、“遥望”几个动词,提示出一连串舞台动作,明显见出剧曲与散曲之不同。值得一提的是,有几支曲子或多或少地运用了一些自嘲、调侃的语言,如[一枝花]中的“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段匹”,[梁州第七]中的“你、你、你,做了个别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个进西施归湖范蠡,来、来、来,浑一似嫁单于出塞明妃”,[感皇恩]中的“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等等,不仅有助于张珪的性格刻画,而且在悲剧气氛中加上一点酸辛,别有一番苦涩的滋味。

(康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