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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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妓女追陪,觅钱一世。临收计,怎做的百纵千随,知重咱风流婿。

[混江龙]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寻前程,觅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难寻觅。料的来人心不问,天理难欺。

[油葫芦]姻缘簿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遮莫向狗溺处藏,遮莫向牛屎里堆,忽地便吃了一个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

[天下乐]我想这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只教你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元和令]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那做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实。那厮虽穿着几件虼螂皮,人伦事晓得甚的?

[胜葫芦]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幺篇]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救风尘》是一出反映妓女从良坎坷遭际的轻喜剧。关汉卿举重若轻,以一种轻松的快意和幽默的笔调,再现了一幕既让人发笑、又蕴含泪水的人间喜剧:妓女赵盼儿有心助妓女宋引章跳出卖笑生涯,为宋引章和穷书生安秀实作媒。宋安两人情投意合,拟结百年之好。不料宋又为有钱有势、能说会道的纨绔子弟周舍迷住。赵盼儿发现后,凭借自己风月场上痛苦的人生经历,力劝宋引章,但未能成功。而周舍把宋引章骗到手后,翻脸无情,百般毒打。宋受不住周的暴虐和淫威,走投无路,写信给盼儿求救。盼儿不计前隙,设巧计,梳妆打扮,亲携妆礼去郑州找到周舍,使出风月场上的柔情蜜语,假意要嫁周舍,赚得周的亲笔休书,急带宋引章逃离。周如梦方醒,追上赵、宋,告到官府,盼儿却当堂出示其亲笔休书。书生安秀实也及时赶到,告发周舍抢亲,遂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出戏在以“风月”救“风尘”——即以风花雪月的情场手段拯救沦落风尘的妓女姐妹的喜剧目的下,展开了赵盼儿与周舍之间以“风月”治“风月”的斗争。这种艺术目的和艺术手段相叠合的复调式喜剧,正是观众不时发出阵阵痛快笑声的原因。

第一折从全剧来看是过场戏,是围绕第三折才正面铺开的赵、周之间以风月治风月主要喜剧矛盾所展开的赵盼儿与宋引章之间的次要戏剧冲突。但过场戏不过场,它不仅以喜剧的语言展示了正剧的内容,使正剧内容喜剧化,而且为喜剧高潮的出现作了有力的说明和铺垫,从而成为整个喜剧发展的有机构成。没有它,第三折展开的喜剧冲突就会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缺乏喜剧独有的真实氛围和现实感。宋引章执意要嫁周舍,赵盼儿前来劝阻。表面上看是赵宋两人对周舍的看法不同,其实对这门亲事的臧否,归根结底是对人生和爱情理想的看法有差异。关汉卿不惜以整套十四支曲子,在劝导宋引章、安秀实的同时,笔墨酣畅地抒写赵盼儿的爱情理想和美好憧憬,用意就在这里。

第一支曲子用“追陪”、“觅钱”概述妓女的一世生涯,为爱情火苗的燃起和婚姻纠葛的发生展开了一个充满污浊与黑暗的背景。“怎做的百纵千随”,令人感到一种对爱情理想的追求;而“知重咱风流婿”,则无疑是赵盼儿理想化的选择标准。卖笑的女子如此认真地思考、追求美好的婚姻爱情,使这折曲文带上了一种独特的喜剧性庄严。

那么盼儿心中理想的“风流婿”究竟是怎样的呢?[混江龙]一曲中的“可意”、“相知”就是具体标准。这就是说,双方要有一种心灵上的沟通与谐调,要能够相互理解,相互默契。用“如何”、“恁的”疑问式带出,既显出循循诱导的关切,又含有一定悲愤的意味。“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早”与“迟”的时间、心态对比,暗示着现在过于草率,将来必定痛悔。用“脚搭着脑杓”来形容宋引章急于和周舍成婚的心情,生动形象;用“手拍着胸脯”来形容将来后悔的情态,使逆料中的后事也状如目前、活灵活现了。

曲文之难,难在不仅要见人神态,而且要见人心态。[油葫芦]一曲细腻地表现了盼儿此时的复杂心情。面对可怜老实的安秀实,她既要对宋引章的婚变有所开脱,又不时出于共同的命运,对宋的未来表现出种种担忧。“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在封建社会,妇女从一而终,妓女改嫁从良难于上青天。特殊的境遇,使她们在“老实的”、“聪俊的”各种男人之间很难作出抉择。既怕“难成对”,又怕“轻抛弃”,即使小心翼翼,躲到“狗溺处”、“牛屎堆”,依然免不了突然“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可意、相知”的理想境界和危机四伏的现实在曲中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妓女的悲惨命运,社会的吃人本质,令人触目怵心。

妓女从良的美好愿望与嫖客择妻的想法常常是抵牾的。不是前者屈从后者,便是前者改变后者,而现实出现的常是第一种悲剧性结局。盼儿对爱情理想的炽烈憧憬,就扎根在自己“看”与“见”的痛苦人生体验中。“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多少苦衷尽在不言之中。这里的垛句加强了悲剧的痛苦感和节奏感。但“便一生里孤眠”,也不放弃自己的美好理想,这就是赵盼儿刚劲执着、一往无前的精神。[天下乐]原是一支欢快的曲子,用在这里犹如电影中的“音画对立”,以乐衬哀,别有一番滋味。

到此,赵盼儿的性格和爱情理想已交织在情节中得到了较充分的揭示。但作者犹嫌不足,笔锋一转,引出赵盼儿对宋引章的劝说。面对自己朝夕相处的患难姐妹,[元和令]以下几支曲子的语气就变得更加亲切了。

如果说,“可意”、“相知”的“风流婿”,作为一种合理婚姻的精神内核,仍然比较抽象的话,那么,嫖客(子弟)不能做丈夫,则是这一内在核心的外在表现。子弟“会虚脾”,必然是“可意”、“相知”的反面。所以接下来[胜葫芦]一支曲子,便刻画了嫖客的可憎面目。“努牙突嘴,拳椎脚踢”,直人快语,用漫画式手法勾勒子弟的肖像,特征鲜明。无数事实证明,“打的你哭啼啼”并非虚言,而是不久后的现实。

“事要前思免后悔”,[幺篇]语重情长;“劝你不得”,包含了多少苦口婆心,逆耳忠言;“有朝一日”,则预示着喜剧矛盾的发展和高潮的出现,激起观众强大的期待心理。

《救风尘》第一折曲子,在艺术上散发着中国式幽默的芬芳,体现出中华传统审美理想的喜剧特征。在西方古典美学范畴中,喜剧的描绘对象一直被规定为是那些已经或者行将走向死亡的生活现象,喜剧性的根本性问题就在于被描绘对象自命不凡、自吹自擂、自以为是的形式,与空虚、浅薄、毫无意义的内容之间的矛盾。活跃舞台中心的常常是被讽刺的对象,如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吝啬鬼等。但在《救风尘》中,占据戏眼的却是正面人物赵盼儿,而第一折的曲文又突出发挥了这一正面审美形象的喜剧效果。西方喜剧在邪中出奇,而《救风尘》却在正中出奇;邪中出奇易,正中出奇难。尤其是第一折曲文所显示的那种沉重的幽默、正面的幽默、痛苦的幽默,使喜剧的意味更复杂更馥郁。同时,由于在语言中运用了形象描绘方法和漫画夸张手法,如“脚搭着脑杓”、“手拍着胸脯”、“努牙突嘴,拳椎脚踢”等,就更造成了视听感觉接受中的喜剧感。

有人把元杂剧的四折戏看作是“启、承、转、合”,那这第一折的曲文就在全剧中具有“启”的作用,说明的作用。但这里的曲文不是静态被动的说明,在关氏笔下,“曲”的说明性被有机地交织进喜剧情节,特别是成为赵盼儿性格刻画的有机组成部分。在盼儿灼热爱情理想的烛照下,说明与戏剧动作浑然无间,不仅没有使情节开展受到丝毫阻碍,而且以赵盼儿灵魂写照的形式,赋予她的性格以多方面的光彩:大智大勇,富于同情心,向往美好生活,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又有对受难姐妹的侠义热肠。这就为戏剧高潮的到来作了有力的铺垫和推进。在这里,“曲”的说明性具有一种动态的主动性。也就是说,它不仅说明了制约戏剧冲突的社会内容,而且说明了构成冲突的人物性格,因而“说明”最终也就成为戏剧冲突的本身。

(齐森华 毛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