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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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第二折

[金菊香]想当日他暗成公事,只怕不相投。我作念你的言词,今日都应口。则你那去时,恰便似去秋。他本是薄幸的班头,还说道有恩爱、结绸缪。

[醋葫芦]你铺排着鸳衾和凤帱,指望效天长共地久;蓦入门知滋味便合休。几番家眼睁睁打干净待离了我这手。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

[幺篇]那一个不碜可可道横死亡?那一个不实丕丕拔了短筹?则你这亚仙子母老实头。普天下爱女娘的子弟口,那一个不指皇天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早休休!

[幺篇]想当初有忧呵同共忧,有愁呵一处愁。他道是残生早晚丧荒丘,做了个游街野巷村务酒;你道是百年之后,立一个妇名儿,做鬼也风流。

[后庭花]我将这情书亲自修,教他把天机休泄漏。传示与休莽戆收心的女,拜上你浑身疼的歹事头。你好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况家乡隔郑州,有谁人相睬瞅,空这般出尽丑。

[柳叶儿]则教你怎生消受,我索合再做个机谋。把这云鬟蝉鬓妆梳就,珊瑚钩,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儿别样娇柔。

[双雁儿]我着这粉脸儿搭救你女骷髅,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拼了个由他咒也波咒。不是我说大口,怎出得我这烟月手!

不信好人言,果有恓惶事。年轻单纯未谙人事的宋引章,经不起周舍花言巧语的诱惑,嫁给这个“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的纨绔子弟周舍。果然如赵盼儿所说“忽地便吃了一个合扑地”,一进门就被打五十杀威棒,“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情急中不得不向赵盼儿求救。赵盼儿当初是“歹姐姐把衷肠话劝妹妹”,宋引章却不听良言相劝,执意要嫁。如今是救还是不救,如果救又是怎么个救法,第二折全部曲子都贯穿着这样揪心的悬念动机,层层推进。

赵盼儿接到宋引章信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当日他暗成公事”的情景,以“公事”喻男女私事是赵的俏皮,“只怕不相投”,一个“只”字不只是当时宋引章“暗成公事”的急切如状目前,也包含着多少的关切和责备。把人生幸福的全部希望寄托于“薄幸”班头,那有“恩爱”、“绸缪”可言!赵盼儿是多么希望自己当初“作念”引章的“言词”变为乌有,可惜“今日都应口”。尽管引章的急切行动是出于对人的生活和价值的期待:“你铺排着鸳衾和凤帱,指望效天长共地久。”但宋引章的一意孤行,最后事与愿违,落得个“朝打暮骂”的痛苦结局,这毕竟使赵盼儿感到生气,她甚至几次想要“待离了我这手”,撒手不管了。但是艺术高手就善于平中出奇,出奇制胜,由责备宋引章的糊涂突然转而责备自己的无义,这是性格的喜剧性陡转,也给陷于沉闷的戏剧氛围带来一道活泼泼的生机。“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在赵盼儿内心的独白自责中,我们看到了沦落社会底层的人们肝胆相照、锄强扶弱的精神。剧作家没有拔高盼儿救人的精神境界,只是如实地揭示其根源:三国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给她以鼓舞力量,使这位风尘女子一身侠胆。

“那一个不碜可可道横死亡?那一个不实丕丕拔了短筹?”排比的两个问句似问实答。“碜可可”、“实丕丕”,更加重了现实的无可怀疑和“道横死亡”、“拔了短筹”的惨淡氛围。到了这个地步,盼儿的责备锋芒又是一转,直指周舍。“普天下爱女娘的子弟口,那一个不指皇天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早休休!”赵盼儿凭着自己的丰富阅历,一眼看穿了子弟们赌咒发誓的骗术,并以入木三分的语言活画出了周舍这个风月老手的奸诈凶狠嘴脸。

阅世虽深却并不世故,在痛苦的人生阅历中保留着一颗充满同情的灵魂,这是盼儿性格的又一个侧面。在[幺篇]中,读者倾听到的便是一颗诚挚的灵魂对另一颗遥远的深陷苦难中的灵魂的倾诉和交流。“想当初有忧呵同共忧,有愁呵一处愁。”在一段慢板式的沉重回忆中流泻着一种深情。当日的姐妹间的同愁共忧,促膝相谈,一一如在目前。在“责备”和“设计”之间形成了一种情绪和节奏上的缓冲、过渡。这是风雨交加前的短暂沉默,蕴蓄着一种动势。

共同的命运和遭遇使赵盼儿对宋引章的痛苦感同身受:“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正是这种切肤之痛,驱使赵盼儿挺身而出,亲自修书,设下计谋,决心解救患难的义妹,原先那种深沉的悲愤到这里已经渐渐升华为炽烈的复仇火焰了。

在紧接着的[柳叶儿]、[双雁儿]两支曲子中,赵盼儿便进一步为自己勾画了一尊充满正义感的复仇女神肖像。她有智,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投其所好,“把这云鬟蝉鬓妆梳就,珊瑚钩,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儿别样娇柔”,以色相诱使好色的周舍上钩赚出休书;她有义,不计前隙,只念旧情,“你收拾了心上忧,你展放了眉间皱,我直着花叶不损觅归秋”,决心救引章出痛苦深渊;她有勇,关键时刻临危不惧,只身入虎穴,用“这粉脸儿搭救你女骷髅,割舍得一不做二不休”。正是这智、义、勇,使她充满必胜信念:“不是我说大口,怎出得我这烟月手!”戏到这里,一个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风尘侠义形象已跃然纸上。正如《曲海总目提要》所说:“小说家所载诸女子,有能识别英雄于未遇者,如红拂之于李卫公,梁夫人之于韩蕲王也;有成人之美者,如欧彬之歌人,董国度之妾也;有为豪侠而诛薄情者,女商荆十三娘也。剧中所称赵盼儿,似乎兼擅众长。”这个比较说明是颇中肯綮的。

作为妓女,赵盼儿与宋引章一样,原不过是周舍们玩弄、欺凌的对象,是被社会瞧不起的人物。然而关汉卿的笔下,一个封建社会最微贱的下层妇女,竟然成了能制伏强大敌人的英雄,从而把悲剧性的题材升华成为美丽动人的喜剧。剧作中我们看到的赵盼儿,不再是一个封建社会中身为娼妓而受人践踏、任人摆布的弱女子,相反的却完全掌握着周舍的命运,嘲弄周舍于掌上。命运被人掌握的人,反过来掌握住了操纵自己命运的人的命运。这确是惊人的幻想,但关汉卿的描写又是如此有声有色,如此真实可信,千载之下,观之犹凛凛然有生气。如果不是生活在中世纪世界艺术高峰上的作家,谁能达到这样高的艺术境界呢?

为了塑造赵盼儿的动人形象,关汉卿在语言运用上也是颇具匠心的。关汉卿是元人杂剧中本色派的代表,他的戏剧语言朴素自然,通俗浅显,运用口语,不事雕饰。《救风尘》的语言就集中了这些优点,更算得是此中翘楚。在剧作中,关汉卿大量吸收了城市下层人物的口语、谚语、成语、行话,组织成既富有生活气息,又切合人物性格的曲辞。如用“粉脸儿搭救你这女骷髅”,表明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决心,用“过耳秋风”比喻轻薄弟子的翻脸无情的迅速,用“碜可可道横死亡”、“实丕丕拔了短筹”来形容惨遭死祸,都十分生动传神。从表面上看好像很粗俗,其实这些泼辣的曲词完全是性格化的语言,取譬设喻,都符合赵盼儿特定的身份。王国维谓“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当非过誉。

污秽中的珍珠,总是显得格外耀眼。在我国喜剧人物的画廊里,赵盼儿是一个十分光彩夺目的形象。解放后,不少地方剧种改编上演过这个剧目,如昆剧、越剧的《救风尘》,评剧、川剧的《赵盼儿》等,足见赵盼儿的形象迄今仍保持着不朽的舞台生命。

(齐森华 毛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