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端正好]则为他满怀愁,心间闷,做的个进退无门。那婆娘家一涌性,无思忖,我可也强打入迷魂阵。
[滚绣球]我这里微微的把气喷,输个信音,怎不教那厮背槽抛粪!更做道普天下无他这等郎君。想着容易情,忒献勤,几番家待要不问;第一来我则是可怜见无主娘亲,第二来是我惯曾为旅偏怜客,第三来也是我自己贪杯惜醉人。到那里呵,也索费些精神。
[倘秀才]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怕不扭捏着身子蓦入他门,怎禁他使数的到支分,背地里暗忍。
[滚绣球]那好人家将粉扑儿浅淡匀,那里像咱干茨腊手抢着粉;好人家将那篦梳儿慢慢地铺鬓,那里像咱解了那襻胸带,下颏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个远近,觑个向顺,衠一味良人家风韵;那里像咱们,恰便似空房中锁定个猢狲,有那千般不实乔躯老,有万种虚嚣歹议论,断不了风尘。
[幺篇]俺那妹子儿有见闻,可有福分,抬举的个丈夫俊上添俊,年纪儿恰正青春。你则是忒现新,忒忘昏。更做道你眼钝,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我为你断梦劳魂。
[倘秀才]我当初倚大呵妆儇主婚,怎知我嫉妒呵特故里破亲。你这厮外相儿通疏就里村!你今日结婚姻,咱就肯罢论。
[脱布衫]我更是的不待饶人,我为甚不敢明闻?肋底下插柴自忍。怎见你便打他一顿?
[小梁州]可不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可便息怒停嗔。他村时节背地里使些村,对着我合思忖:那一个双同叔打杀俏红裙。[幺篇]则见他恶哏哏,摸按着无情棍,便有火性的不似你个郎君。我假意儿瞒,虚科儿喷,着这厮有家难奔。妹子也,你试看咱风月救风尘。
[二煞]则这紧的到头终是紧,亲的原来只是亲。凭着我花朵儿身躯,笋条儿年纪,为这锦片儿前程,倒赔了几锭儿花银,拚着个十米九糠,问甚么两妇三妻。受了些万苦千辛,我着人头上气忍,不枉了一世做郎君。
[黄钟尾]你穷杀呵甘心受分捱贫困,你富呵休笑我饱暖生淫惹议论。您中心觑个意顺,但休了你门内人,不要你钱财使半文,早是我走将来自上门。家业家私待你六亲,肥马轻裘待你一身,倒贴了奁房和你为眷姻。我将你写了的休书正了本。
《救风尘》第三折是全剧重场戏,赵盼儿利用周舍好色贪财的心理,设巧计骗取他写下休书。在与周舍的几番交锋之中,赵盼儿的智慧与勇气愈发生动细致地展现出来,让观者在欢庆赵盼儿的胜利之余,也对这位风尘女子更添由衷的钦佩。并且,整场戏都带有轻喜剧意味,在轻松谐谑的氛围中,情节一步步推进,展开全剧最精彩的华章。
[端正好]至[滚绣球]这四支曲子是赵盼儿在赴郑州途中所唱,表述她前去营救宋引章的原因。在前两折中我们已经得知,赵盼儿曾经劝阻宋引章嫁周舍,遭到宋的拒绝,当时两人都说下重话,赵盼儿说:“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宋引章也坚决地表示:“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在第三折的前四支曲子中,赵盼儿的表述正是对之前那番近乎决绝的对话作出的回应,面对宋引章的求救她“几番家待要不问”,然而“第一来我则是可怜见无主娘亲,第二来是我惯曾为旅偏怜客,第三来也是我自己贪杯惜醉人”。“惯曾为旅偏怜客”、“自己贪杯惜醉人”二语意谓经常在外漂泊流浪,对和自己一样在外做旅客的人特别同情,自己喜欢喝酒,因此也怜惜别的喝醉了的人,赵盼儿对同是烟花出身的宋引章有着深切的同情,这其中即有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豪侠心肠,也有着她对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此后的两支曲子中,这一感慨得到了更多的抒发“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赵盼儿对风尘中人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识。后一支[滚绣球]对此的表现更为详细:“那好人家将粉扑儿浅淡匀,那里像咱干茨腊手抢着粉;好人家将那篦梳儿慢慢地铺鬓,那里像咱解了那襻胸带,下颏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个远近,觑个向顺,衠一味良人家风韵;那里像咱们,恰便似空房中锁定个猢狲,有那千般不实乔躯老”,通过“好人家”和“咱”之间的四组对比,真切又辛酸地表达出风尘女子社会地位既低、命运又注定悲惨的无奈身世,“万种虚嚣歹议论,断不了风尘”。这一段赵盼儿的内心表白,为刻画她的人物形象添上极为重要的一笔。民国时期的诗人朱湘曾撰写《救风尘》专文,认为以上赵盼儿所唱曲文,与全剧的其他一些曲文都不再仅作抒情之用,已经具备了叙事解说的功能,通过这些曲文,观众能“在心目中明白的看见赵盼儿这个老于世情、语言中肯的倡家女”。
关汉卿的不少杂剧作品都体现出他对“智”的推崇和赞美,如《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中对包公断案智慧的彰显,又如《望江亭》、《金线池》、《谢天香》、《救风尘》中对女性机敏聪慧的颂扬。若比较关汉卿笔下这些富有智慧的女子,因她们的出身地位有所不同,她们的语言和思想也各有特色。如《望江亭》中出身良家的谭记儿,她的机智勇敢蕴含在文静雅致的语言之中,而赵盼儿的语言风格就显得更为老练、泼辣,她的“智”来源于她对自身命运的透彻洞悉。因而,在面对风月老手周舍之时,她也动用风月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且处处比周舍“棋高一着”。在风月场中,周舍绝非等闲之辈,他虽然垂涎美色、贪恋钱财,却也时时精明算计、处处提防上当。乍见赵盼儿,他立即赞叹“是好一个科子”,可当他认出这位美艳女子就是当初阻挠他与宋引章成婚的赵盼儿时,马上就变了脸色:“当初破亲也是你来。关了店门,则打这小闲。”赵盼儿将计就计,把阻挠周、宋婚事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对周舍的思慕之情,这才使周舍消散了怒气,再次流露出好色之徒的无赖之相:“休说一两日,就是一两年,您儿也坐的将去。”此时,赵盼儿又趁热打铁,与宋引章演出一段双簧。宋引章假意来寻周舍,对他的花心薄情大为恼怒,赵盼儿便趁势挑拨周舍:“你拿着偌粗的棍棒,倘或打杀他呵,可怎了?”当周舍表示丈夫打杀老婆,不该偿命时,赵盼儿再次作势要走,“你这里坐着,点的你媳妇来骂我这一场。小闲,拦回车儿,咱回去来”。几番智斗,激得周舍终于下定决心回家休掉宋引章。为了进一步打消周舍的疑虑,赵盼儿罚下重誓:“我不嫁你呵,我着堂子里马踏杀,灯草打折臁儿骨。”这番誓言看似极重,但详究其义,竟是被澡堂子里的马踩死,被灯芯草打折大腿骨,完全是荒诞无稽之语,却骗得周舍决心休妻,这无疑又是十分好笑诙谐的作剧手法。只是周舍的精明算计还有后招,要“将酒”、“买羊”、“买红”,即按当时风俗,通过羊酒和红定来彻底落实结姻之事。聪慧的赵盼儿也早有应对,指出自己已经准备下这些彩礼,这自备的“彩礼”为她将来的脱身提供了保障。至此,老于风月的周舍终于完全放下戒备,赵盼儿在[二煞]和[黄钟尾]两支曲子中向周舍阐明娶她的诸多好处,不仅突出自己的年轻貌美、贤惠能干,还屡屡指出自己以钱财倒贴,使好色又贪财的周舍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赵盼儿的“风月救风尘”确实使人刮目相看,击节称快!在第四折中,周舍果断写下休书,宋引章得以脱身。而赵盼儿又凭借过人的智慧,不仅保住了休书,在官衙中也有理有据地驳斥了周舍对她的种种指控,终于赢得这场官司的最终胜利。
这一段赵盼儿与周舍斗智的情节,关汉卿写得极为流利顺畅,曲唱少而念白多,整折戏的情节也更显得紧凑。周舍几度作难,赵盼儿一一轻松化解,并佐以风趣幽默的语言,使智慧的光芒一直闪耀在这场交锋之中。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谈道:“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但他同时又说:“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救风尘》的关目结构能博得王国维的赞赏,不仅体现在四折之间“起”、“承”、“转”、“合”的精心排布,在本折中,结构布置也堪称“惨淡经营”。从开场的轻松调笑,到赵盼儿自述的沉郁顿挫,再到赵盼儿智斗周舍的紧张氛围,情节起伏错落,跌宕生辉,赵盼儿的人物形象更显得生动丰满、有血有肉。透过这场戏,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社会底层烟花女子,她在无法摆脱的悲惨命运轨迹中,仍然能绽放出非凡的见识和智谋,相比于一些文学作品中经过纯化和美化的女性形象,赵盼儿的魅力似乎更胜一筹,这也是《救风尘》一剧能绵延至今仍活跃于舞台的原因之一吧。
(袁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