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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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笑吟吟案板似写着休书,则俺这脱空的故人何处。卖弄他能爱女、有权术,怎禁那得胜葫芦说到有九千句。

[乔牌儿]酒和羊,车上物;大红罗,自将去。你一心淫滥无是处,要将人白赖取。

[庆东原]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了言咒誓为活路。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落梅风]则为你无思虑、忒模糊,我特故抄与你个休书题目,我眼见前放着这亲模。便有九头牛也拽不出去。

[雁儿落]这厮心狠毒,这厮家豪富,衠一味虚肚肠,不踏着实途路。

[得胜令]宋引章有亲夫,他强占作家属。淫乱心情歹,凶顽胆气粗,无徒!到处里胡为做。现放着休书,望恩官明鉴取。[沽美酒]他幼年间便习儒,腹隐着九经书。他是俺共里同村一处居,接受了钗环财物,明是个良人妇。

[太平令]现放着保亲的堪为凭据,怎当他抢亲的百计亏图?那里是明婚正娶,公然的伤风败俗。今日个诉与太府做主,可怜见断他夫妻完聚。

[收尾]对恩官一一说缘故,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重谐燕莺侣。

这是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杂剧中的第四折,在元杂剧“启、承、转、合”四要素中起到“合”的作用,即通过剧情的不断深化从而使得剧情渐入高潮,揭示杂剧故事的结局,从而充分体现戏剧本身的矛盾冲突。第四折上接第三折的剧情,讲述的是花花公子周舍被一心救姐妹的义妓赵盼儿假意勾引,写下休书将宋引章扫地出门。宋、赵二女拿到休书即欲逃走,不想被周舍赶上。周舍用虚言哄骗宋引章,企图毁坏休书,幸亏赵盼儿早有准备,使一个调包计,以假休书换去了真休书。后来,赵盼儿又在言语交锋上挫败了周舍,让周舍恼羞成怒,将二女告到官府。郑州守李公弼接到状告,了解案情,又遇到得了赵盼儿消息的安秀实前来状告周舍强抢人妻。最后,官府判定周舍败诉,杖刑六十,宋引章仍归安秀实为妻。

本折是赵盼儿与周舍正面交锋的关键一折,所以除去唱词之外,本折中有大量的科白文字。甫一开场,喜新厌旧的周舍一纸休书将宋引章赶出家门,这与本剧开头宋引章眼中浓情蜜意的爱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一句“你当初要我时怎么样说来”,既呼应了前文,又加深了剧情的矛盾冲突。宋引章走出家门,说一句“周舍,你好痴也!赵盼儿姐姐,你好强也”,既叹周舍无情,也对赵盼儿机智的相救给予了正面的赞扬。不一会,周舍发现自己上当中计,就要出门追赶。在这里,作者设计了一个小插曲:“(周舍云)倒着他道儿了!将马来,我赶将他去。(小二云)马揣驹了。(周舍云)鞁骡子。(小二云)骡子漏蹄。(周舍云)这等,我步行赶将他去。”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笔,实际上恰是作者对喜剧举重若轻的把握能力的体现,增加了剧情的风趣幽默,让观剧者不由得会心一笑。作者正是在全文中通过一个又一个细节描写,巧妙地构成一连串饶有趣味的喜剧性情节,从而把一个悲剧性的题材升华成为动人心弦的喜剧故事。

[新水令]一曲,唱的是赵盼儿假意勾引的情节,“笑吟吟”强调赵盼儿设计时的巧劲,“得胜葫芦”则指的是赵盼儿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正是因为赵盼儿拥有比宋引章更为广博的阅历和经验,才能以“风月计”救回“风尘女”。

接下来,是一段人物个性十分鲜明的双方交锋。周舍毕竟老到,只一句“休书上手模印五个指头,那里四个指头的是休书?”就哄得幼稚单纯的宋引章拿出休书。周舍一把扯碎休书,胜利的天平看似要向周舍这边倾斜。周舍又不依不饶,要霸占赵盼儿。赵盼儿早有准备,轻松化解了周舍“吃酒、受羊、受红定”的指控,这让观剧者恍然大悟:原来赵盼儿在来郑州时准备的“酒和羊,车上物;大红罗,自将去”之类,实则都是为下文剧情发展而埋下的伏笔。周舍无奈,只得祭出上文“赌咒”盟誓的“法宝”企图扳回一城,这更招来了赵盼儿无情的嘲笑:“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了言咒誓为活路。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周舍巧言哄骗宋引章嫁给自己,见异思迁之后,恰换来赵盼儿的假咒虚盟。其实,赵盼儿以“虚脾”对周舍取得成功的“妙计”又何尝不是对于那个男权社会的嘲讽?好“色”者反受“色”害,“虚脾”者终被“虚脾”伤,这看似是一种因果的轮回,但归根结蒂,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社会的不公,于此时尽显丑态。中国传统文化素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思想,又有“善恶因果皆得正报”之说,似乎只要是为了伸张正义、急人之难所采取的行动,其行为本身是否合于礼法倒是在其次了。

此时,宋引章正为休书被扯而焦急万分,又惧怕回到周家后遭到打骂。在挫败了周舍之后,赵盼儿则不忘“揶揄”一下宋引章“则为你无思虑、忒模糊”,以报当日好言劝阻宋引章嫁周舍时受到的猜忌和不理解,随后才告知宋引章休书被换,真迹尚在。演到这里,观众高悬的一颗心才算落地,直叫人不由得赞叹起赵盼儿的处事周密,而赵盼儿的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明。这一次,周舍再要来抢夺,已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的对手早已换做是赵盼儿。这次又如何能够得逞?

周舍告到官府,李公弼明堂断案。在这里,关汉卿的作品体现出了元代特有的社会特点,这种明君清官断案的套路也直接影响了后代很多同类戏剧的创作。元代是讲等级的社会,“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娼和儒都来自社会的底层,这也是造成宋引章开头要嫁周舍而不嫁安秀实(儒生)的社会根源。即便机智聪明如赵盼儿,终还是那个时期的弱者,以一己之力虽能骗周舍写下休书,但尚不足以伸张正义,让周舍罢手,这时便需要由“官”来收场。幸好这官还算不糊涂,否则遇上像《窦娥冤》中的贪官或者《十五贯》中的糊涂官,宋引章的“风月”苦还是救不了的。

公堂之上,面对周舍的指控,赵盼儿有理有节,针锋相对,一着不让,这哪里像是一个风尘女子,倒更像是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智斗高利贷者夏洛克的鲍西娅,也确如《曲海总目提要》中所说的那样,兼擅红拂、欧阳彬之歌人、荆十三娘等女中豪杰之众长。[雁儿落]一曲抨击了周舍所代表的奸猾心狠的无良公子,[得胜令]则挑明周舍强抢人妻在先,休妻胡为在后的“事实”。

这时,得到赵盼儿消息的安秀实上场,反告周舍强抢人妻。作者在这里步步深入,剥茧抽丝般的展开剧情,确实让人叹服。“他幼年间便习儒,腹隐着九经书;又是俺共里同村一处居,接受了钗环财物,明是个良人妇”、“现放着保亲的堪为凭据,怎当他抢亲的百计亏图?那里是明婚正娶,公然的伤风败俗!今日个诉与太府做主,可怜见断他夫妻完聚”,这两句唱词也进一步向李公弼解释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从而让“官”逐渐站到了“娼”和“儒”的这一边来。最后,李公弼断案:“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奸人伏法,好人如愿,整出戏终以喜剧收场。

在第四折中,全剧的主题得到揭示。周舍的狡诈、宋引章的幼稚、赵盼儿的机智,在这里都得到鲜明深刻的表现,不愧为全剧中最精彩的一场戏。而本剧也正是通过人物的鲜明对比和前后文的相互映衬,从而在强烈的“戏弄”氛围中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喜剧效果。

(浦海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