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汉卿杂剧散曲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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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双调]乔牌儿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暗吉。[夜行船]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庆宣和]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紧的是衣食。凫短鹤长不能齐,且休题,谁是非。

[锦上花]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如昨日。古往今来,恁须尽知,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清江引]落花满院春又归,晚景成何济。车尘马足中,蚁穴蜂衙内,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碧玉箫]乌兔相催,日月走东西。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君莫痴,休争名利。幸有几杯,且不如花前醉。

[歇指煞]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金鸡触祸机[35],得时间早弃迷途。繁华重念箫韶歇,急流勇退寻归计。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

《青楼集序》评价关汉卿,有八个字很著名:“嘲风弄月,流连光景”,如果说那套[一枝花·不伏老]是他“嘲风弄月,流连光景”的一种外在表现,这套《乔牌儿》则是他对于“嘲风弄月,流连光景”的一番理性思索。不论诗词曲,议论说理最难,往往意兴不足,搞不好会有头巾气,使人读之无味,可关汉卿这套曲子却写得脱巾啸傲,洋洋洒洒,读来一气呵成,神清气爽。

在关汉卿的眼里,世界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存在,所以一开篇就说:“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暗吉。”直截了当,不用比兴寄托,上来就讲人生大道理,为整套曲子定下了调子。在作者看来,客观世界变化不定,不可把握,人世间兴废无常,吉凶互化,是非莫辨。“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拿自然比人事,自然界则有日月盈昃,地形高低,从来就不完美,人生有富贵穷通,由数不清的劫难痛苦构成,二者道理一样。“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紧的是衣食。凫短鹤长不能齐,且休题,谁是非。”意思与前面差不多,但这几句写来,却活脱是市井俗谚,语如直诉,本色天然,有“蒜酪”味。关汉卿遣词用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亦文亦俗,任情任性,一派天真烂漫。在他笔下,同一道理,被说得层层入里,紧凑而不累赘。“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如昨日。古往今来,恁须尽知,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讲造化不可把握,光阴不可逆转,什么是非、贤愚、贫富在造化之中都成虚空,不必斤斤计较。后面两支曲子说“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落花满院春又归,晚景成何济”,都是承上而来,继续说“恁须尽知”的是什么,逝水落花,援景入情,万物逃不出灭亡的大悲剧,故外在于生命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读[碧玉箫]一曲,不难看出作者在醉情之内,流露出一种惜时之情、怀人之情,激愤之情,可面对残酷的现实人生,他宁愿在赏花饮酒中消磨岁月,追求一份超然与放浪。这里似乎化用了元好问[双调]《小圣乐》的意蕴,不妨比较一下,关氏曲云:“乌兔相催,日月走东西。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君莫痴,休争名利。幸有几杯,且不如花前醉。”元氏曲云:“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思路和用意的相承自不待言,就面对现实的态度而言,关汉卿的不满与消极似乎更重一些,朱权评关曲“如琼筵醉客”,十分恰切。

既然如此,在“车尘马足中,蚁穴蜂衙内”,合该“急流勇退”,合该“休争名利”,合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合该“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一切皆以“适意”为旨归。在最后煞尾处,作者写道:“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六个“闲”,一串排比,密而不乱,活泼灵动。“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由伯夷、叔齐、巢父、许由到采菊东篱的陶潜、泛舟五湖的范蠡,以一串榜样式的古人典故作结,把对现实人生的悲剧性感受化为直观的理性感悟,放得开,收得住,从中也能看出作为杂剧家的关汉卿,在散曲写作上的匠心布置。这套曲子蕴含的思想远法老庄,由避世到顽世,既非出于对错勘贤愚、不分是非的黑暗社会的一时激愤,亦非因悲观厌世而故作旷达,而是经过了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深刻思索之后的理智选择。作为身分游离在士人和市民之间的元代散曲作家,他所追求的是与世态人情和红尘风波若即若离的散漫闲放的生活,是一种“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的“适意”,他在[南吕·四块玉]《闲适》中对这种“适意”有一个生动的侧面描绘:“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