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笃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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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小妇女队长

爱的教育

童年时光,总会使人回忆无限,总在人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迹。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的,还是忧伤的,它都是人们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印象和习惯,牢固地刻画在我的人格及气质上,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我心里打下了深深地烙印。

我的家乡位于八百里秦川渭水北岸的梦家河一带,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让我感到无限的亲切。我常常独步在河岸边,像个大人似的,观察与沉思。洪水下来的时候,仿佛大地都飘浮了起来;天旱的时候,仿佛庄稼和我都被晒枯干了,在群山的怀抱中行走,在河水的吟唱里思索,我远离了同龄的伙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我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世代行医,既给人看病,也给牲畜看病。因为在那时的广大农村,医生很少,缺医少药,人有病就给人看,牲口有病就给牲口看,人畜同医。最值得我们全家引以为自豪的是,据说在北宋初期,由于我家祖上的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曾被请进宫去给赵匡胤看过病。皇上为表谢意赏赐了一只银碗。那银碗十分精美:碗里碗外都是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图案,这只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一直传到我父亲手里。1960年父亲将这宝碗交给了母亲,让母亲变卖成现钱在饥荒年周济穷困百姓。父亲对母亲说:“钱好挣,德难积。不给饱人一斗,要给饿人一口,让饥饿的人吃了活命。”母亲赞同地说:“儿女胜我要银钱干什么?儿女不胜我又要银钱干什么?自己吃了填坑,穷人吃了救命。我们应该为百姓做点实事。”

父母的言传身教,对我一生性格的养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我们家开设了三家“仁义堂”,大哥和三哥在河南郾城经营了一家,爷爷带二哥在富平经营了一家,父亲带着四哥在平庙经营了一家。这三家“仁义堂”,生意兴隆,名传四方,他们的宗旨是:一切为了救命,为了百姓的健康,“济世救人,扶弱助贫”。

五岁以后,我开始认字。六岁时,只要二姐有空,就磨着她给我念书,二姐读,我凝神听,听完后,也跟着高声朗读,礼拜天常听到我家书声琅琅。二姐比我大五岁,白天要去上学,放学回家还要读书写字。由于经常的耳濡目染,我很小就喜欢看书学习,经常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当然我胃口很大,也粗,什么书都拿来看。我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能识文断字,她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三字经》,我似懂非懂的,有时候也能会意,比如那“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就一直影响我到现在,要让孩子们学好,有成就,就给孩子们创造一个好环境,“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直到现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

上小学时,我最拿手的就是作文。当时,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人,他十分赏识我的文采。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谈自己理想的作文题目,叫我好好发挥,说:“巧爱,你好好写,写好了给大家朗读一下。”我一看这个题目挺简单的,稍作构思,然后挥笔就写。我刚一写完,老师便走了过来,把我的作文拿起来浏览了一下,说:

“巧爱,站起来把你的作文给大家念念。”我已经习惯这么做了,一点也不紧张,捧起作文本就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我长大后要当一名电工,服务社会,给百姓送光明……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老师听了十分感动,那个时候,农村家家通电几乎是一个梦想,我确实是发自肺腑写出来的,老师觉得我有思想,有抱负,鼓励我实现自己的理想。

初小四年级毕业时,我的成绩是全级第一名。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顾不上和同学闲聊,一口气跑回家,急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亲,并且心里已经打好如意算盘,准备和伙伴们好好地玩一个暑假,只等九月份报名上高小五年级。一进客厅,就听到父亲喊我:

“巧爱,回来了?进来我有话给你说。”

“哎!我来啦!”我像一只小鸟飞进屋里。

我来到屋里,父亲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他把目光慢慢地从书上移开,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学期已经结束了,下个学期你就不要到学校里去了。”

我大吃一惊,问:“不去学校上学了,那我干什么呀?”

父亲说:“跟着你妈和你嫂子学做针线活!”

难道是父亲要停了我的学业,让我辍学吗?我哭喊起来:“我年龄还小,学啥针线活?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凭啥让我停学?我不上学,将来干什么?我以后咋在社会上立足呢?”

我的哭喊声惊动了母亲,她匆忙来到屋里,父亲就对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家,学不学知识不重要,关键是要学会织布纺线,缝衣做饭。长大嫁了人,一茶饭,二针线,咱娃样样都能干,婆家就没啥弹嫌。”

母亲走过来,用手在我头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说:“让我娃围着锅台转,没有钱花怎么办?让娃上学把书念好!长大进城去挣钱。”

父亲听母亲说完,忧愁地说:“我还不是怕娃不会做针线活,往后受婆家的气吗?白天让娃跟着你学针线,晚上自学,说不定还能在县城给娃寻个工作干。”父亲说完,站了起来,走出去看护病人了。

我明白了父亲的想法,默默地接受了父亲的决定,因为我知道,父亲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改。我无奈地接受了这件不寻常的突如其来的礼物。以我的性情而言,我十万个不愿意,但我妥协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年龄太小,并不知道今后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也许是觉得父亲说的很在理。

母亲跪在我的身旁祈祷,那天祈祷的时间很长,她把家务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上帝;她跪在那里显得臃肿庞大,像一座小山似的。起先她嘴里又快又含糊地低语,随后就咕咕哝哝念叨起来:

“主啊,你是无所不知的神,你知道我的心,我希望孩子多学些知识。巧爱是小女,她本应该去上学,叫女儿停学,使她觉得委屈,再说,女儿还小,学什么针线活。但是她父亲,关心喜欢巧爱,对巧爱偏心眼,希望她嫁到婆家不受气,所以早早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老头儿性子倔,主啊,请你教导教导他,要让他明白,不让女儿上学去,这会害她一辈子的……唉,主啊,主啊……”

她又沉默了许久,垂手低头,满脸虔诚,屏着气一丝不动,似乎已经睡熟了。

受母亲的影响,我也非常喜欢上帝,我恳求母亲:

“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她讲上帝的时候很特殊,声音很低,奇怪地拉长了字音,闭着眼,而且必须得坐着讲。她欠欠身,坐好,把丝巾披到肩上,她讲得很多,我听得如痴如醉:

在山岗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间,在翠绿色的橄榄树下,上帝坐在蓝宝石的宝座上,那些橄榄树一年四季都是枝繁叶茂的;在天堂里,既没有冬,也没有秋,花儿永远不凋谢,永远不知疲倦地开着。为了取悦那些虔诚的信徒们,天使在上帝身旁飞翔着,他们成群结队的,多的像飞舞的雪花或者嗡嗡的蜜蜂。——这些圣洁的白鸽儿飞临下界,又飞回天上,把我们人间的事儿全告诉给上帝。那些天使中有你的,我的,父亲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上帝对任何人都是平等对待。比如,你的天使把你报告给上帝说:“巧爱记恨她父亲!”上帝就吩咐揍你一顿!天使就这样把所有事情,把每个人的事情,全告诉上帝,上帝赏给各人应得的——有人赏给痛苦,有人赏给快乐,所有的人各得其所。上帝那里一切都是好的,天使们愉快地游戏,扇动着翅膀,不住地对上帝歌唱:“荣耀归于主,荣耀归于主!”慈爱的上帝呢,只是对他们微露笑意,好像在说:“行了,行了!”

母亲沉浸在自己的述说中,微笑着,头轻轻地晃动着。

“你这全见过吗?”我好奇地问。

“没见过,可是知道!”她沉思地回答道。

她一讲起上帝、天堂、天使,就焕发出一种特有的神采,眼睛流露出格外温暖的光芒。我把她那黝黑如缎子般的发辫缠到自己手腕上,聚精会神地听那永远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人不能看见上帝——会把眼睛看瞎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见他。天使,我倒见过;当你平心静气的时候,他们就显现了。有一次做晨祷,我在教堂里坐着,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云雾一样,透亮透亮的,透过他们的身体,什么都看得见,翅膀挨着地板,像花边,又像绫罗绸缎。他们绕着宝座飞来飞去,我一看见那两个天使就高兴得呆住了,又想起自己的巧爱不能上学,心头一阵难过,眼泪直往下淌。噢,多么好哇!噢,巧爱,亲爱的孩子,不管是天上或人间,只要是上帝安排的一切都是好的,真是好极了……”

“我们这儿,也什么都好吗?”我又问道。

母亲诚恳地答道:“多谢最神圣的上帝,一切都好!”

这可使我疑惑了,很难承认我不能上学是件好事。我虽然应许父亲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委屈,从母亲的话语中,我也觉得,今后在社会上做事,没有文化,是很难一帆风顺的。

开学后,我辍学的事情惊动了校长。一大早,王校长就来到我家。我正坐在窗户旁看书,见校长进来,就慌忙站起来给他让座,接着给他递上了一支烟。又给他了一杯热茶。

他喝了一口茶说:“巧爱,你是个十分聪明好学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就不念书了?”我嗫嚅了半天,说:“我在家里既可以学文化,还能学针线活。”

王校长说:“这儿资料太少了,你要去学校,应该由老师系统地教。”随即他又吟了一首诗: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围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这首诗简单,王校长又吟的很慢。我一下明白这首诗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我想对他说:“我的父亲进过学堂受过系统教育,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普通人一个?”

他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补充说:“学校能给予你最好的教育。只有有学问的人,才能做大事。”

他一再劝告我:“你最好上学去,学针线活对你的未来毫无意义。你这是荒废学业,天才如果后天不努力,不培养也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父亲让我退学,我也没有办法。”我无奈地说道。

王校长说:“我得和你父亲谈谈……”没等我回答,他便去了药房。

王校长向父亲说明来意,说:“孩子不能中断学业,马老先生,您的女儿是块学习的料,应该接受学校教育,决不能埋没孩子的天赋。”

父亲说:“女孩子不光要学习,更重要的是学针线活儿,在家也可以学习。我也可以给她讲。”

校长接着说:“闭门求学,其学无用。你能治病救人,毕竟不是老师,讲解的知识巧爱无法理解,如井底之蛙,让孩子不知井外之天,井外之海为何物。家里学习如同井中的鱼儿只喝一井之水,不能广泛吸取其他营养,营养不足,也就永远长不大,也就培养不出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大众的人才来。”

父亲承认校长说的在情在理,但他的决定仍然不变。他说:“女孩子,就是屋里人,将来孝敬公婆,照顾丈夫,过好日子就行。”校长听后,说:“为了孩子的未来,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心里暗暗盼望着父亲的决定有所改变,可是,经过漫长的等待,父亲从未提过我再上学的事,我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学校。从此,我再也听不到那学校熟悉的钟声了,我心里十分难过,总是盼着自己能够快点长大,干自己想干的事。

我漫无边际地想像着我的未来,使我不安的心又平添了几丝迷惘,不能上学,希望、理想一片空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又能怎么办?这些疑难伤心的问题,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刺痛着我幼小而敏锐的心。

妈妈在厨房做饭,一股股浓烟随风飘散萦绕在暮色中,一丝丝一缕缕如同我纷乱的思绪。农村的女孩子啊!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做饭、绣花……我觉得那一会儿我的心就像一颗从高处扔下的石子儿,掉进了黑洞洞的深渊,不知洞有多深,也不知心将落在哪里!

让我更难过的是突然离开了学校的好朋友们。一群充满热情纯真快乐的女孩子,和如同母亲一般爱护学生的好老师。

从小多做事,益德又益智

那一天,太阳西斜,暮色溶溶,几个好朋友来找我玩,她们围坐在我的身边,妈妈端来了饭菜馍馍,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她们争着把学校里有趣的事儿讲给我听,“谁的学习好,谁的学习差。”大家谈得津津有味,我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我们更多的是一起读书,如饥似渴地读《雷锋》、《黄继光》、《刘胡兰》……我们被英雄的事迹鼓舞着,我们被烈士的精神感动着,我们崇敬书中那些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烈士,在日记中写下向他们学习的誓言,我们爱读革命故事,我们为烈士的命运感慨叹息,更佩服他们为革命事业而英勇献身。我们要接过他们的枪,把共产主义事业进行到底,我们更要珍惜他们用鲜血给我们换来的美好生活。

桂花说:“你们家里真好,有亮堂的电灯,要是我家也有电灯,那一晚上得多干多少活。”晓霞说:“你看这么多书,也给我们讲讲这书里到底说了些啥。”

我望着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同样是人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于是我就给她们讲起书里的内容:“发明大王爱迪生只上过三个月的学,靠勤奋好学,百折不挠的精神,一生发明创造达1328项,电灯、蓄电池、留声机、油印机、电影放映机和摄影机等都是他发明的,他为了研制电灯的耐用灯丝和助手们先后试验了几千种材料,经过了无数次失败,才取得成功。把人类推进了一个更加文明的电的世界。”而眼前,在这偏远的乡村,却有我们这样一群女孩子,小小年纪都不能上学,有的从没有进过学校大门,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莲花给她男朋友写信,照男朋友来信的地址写在信皮上,信被退回来,她却以为是男友的信,高兴的拿给我,让我给她读信,打开信一看,那才叫人笑得直不起腰,信上几乎全是画的圆圈,还画了一个女人躺着和一个男人倒立,树杈上长出一枝棒,插在宝盆里。至今想起来都想笑。

莲花总是忧心忡忡,说话低声细气,咳嗽小心翼翼,眼睛胆怯地闪着光,她非常喜欢往黑暗的角落里张望,无论是看信,还是小声的说着什么,她总喜欢盯着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她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但总喜欢粘着我,把心里话告诉我。

“你在看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纸缩成一团,捏在手里,怕人发现,把手背到身后。沉思了一阵,含着眼泪,求我帮她写信。

我最欢喜的事情就是帮助莲花给她男朋友写信,每个星期六她都缠着我给她男朋友写信。

她把我叫到她家里,和我并排坐在桌子旁边,用手摸着我的长发,靠着我的耳朵嘀嘀咕咕:

“好,写吧!开头是照旧,我最亲爱的哥哥,永远祝福你!接着写,我收到你的来信,内情尽知,你的亲人想念你。”

她重重的压在我的肩上,一股热气吹进我的耳朵,反复地低声说着:

“叫他不要采路边的野花,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讲些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她,她是想骗你的钱……”想起恋人远在他乡,不能天天见面,又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忠心,她十分忧虑,她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鼓着两腮,两眼含着泪珠儿,在椅子上坐不安宁,总是碰着我。

我说:“不要妨碍我!”

“没什么,你写吧,特别是不要相信那些野花,她们话说得好听,其实都是骗你的,你只要一相信她,你的钱都会被她们骗走。”

我不再听莲花的唠叨,写着,写着生活中的烦恼和委屈,而她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写得够多了,谢谢!现在他可懂得该怕什么了。”

“有啥可害怕的。”我自感可笑地问。

莲花咳嗽了几声,笑着说:

“你真是个怪人?怎么不怕呢?男人有钱就采野花!女人没钱就学瞎!”

她收到男朋友的信后,就不安的请求我:

“读吧,请您了,快点。”

我把信拆开,我们一起看着:

“好妹妹,我爱你,想你,晚上梦见你,树芽长的特快,猛地一下就长成镰把,还流着胶水,只见有些小东西,从光滑的水面上浮了出来了……”看着她听的那么认真,我不由的感叹起来,唉!没有文化的人真可怜,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回到家里,就坐在炕上学织花边,我拼命的学,想快一点学会好帮母亲,但有时学得不顺利,沮丧地直流泪,每当这时母亲就在旁边细心指点我:“你看,这么织。”照着母亲所说的去做很快就学会了,从那以后,只要有人想要好衣服,立刻就找我:“喂,巧爱,给我缝一件吧!”每当这时,我就兴奋啦,特自豪,像过节一样高兴。当然,不是我的技术巧,而是妈妈教得好。

有一天,我和一帮妇女都在场里剥玉米,碧蓝的天空下,我们挤坐在一片耀眼的玉米堆里,一边手里不停地忙活着,一边唧唧喳喳地讨论着交粮结帐后买件啥衣裳。我们决定下午一块儿去扯件花布衫,想着,穿在身上那该多漂亮呢。

这天,吃完午饭,我们几个姑娘,一路说笑着来到商店,围在柜台前,仔细翻看着各色各样的花布,扯在身上比了又比,看了又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喜鹊都飞到了我们身边。最后,我们买了各自喜爱的东西,回到村里,我自告奋勇地为姑娘们做衣裳,她们让我一律裁成圆领,做带花边的,并且是卡袖的。她们高兴地说:“咱们也学一回城里人。”

几天工夫,我把衣裳全都做好了,她们穿上一边互相打量着,一边又说又闹。新月说:“丹丹,你穿上就像个洋学生,小心让哪个小伙子相中喽。”丹丹羞红了脸,幸福地对着新月呸,呸,呸。

桂花给我送来了一顶金黄色的草帽,她说:“巧爱姐,看你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这顶草帽可以为你遮阳,可以为你遮风挡雨。”晓霞还给我送了一个她精心编织的草戒指,她说:“巧爱姐,你给我们缝衣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我给你编了一个草戒指,这可是我的一点心意啊!”

我笑着对她们说:“黄金有价情无价,我们的友谊是最纯真的情感。友谊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给人以安慰,使人兴奋,互相关爱。我们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

稚嫩双肩挑重担,唯有埋头才能出头

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杨柳吐絮,花俏枝头,到处是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的景象。一天,我正坐在家里的小花园旁做针线活,我们生产小队的曹队长来到我家说,想让我当记工员。当时,在我们这个非常贫穷的乡村里,几乎全是文盲,像我这个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人,还真是个宝贝蛋呢,因此,我这个黄毛丫头就有了用武之地,连曹队长都要高看一眼,“敬重”几分呢。冲着曹队长对我的重视和信任,我痛快地答应了。从此,我的生活改变了,白天跑着记工,晚上把每个人的工分都细心登记在手册上,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我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没有这个转变,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单纯的村姑,没有思想、没有追求。因为担任了记工员,我才渐渐的从母亲怀里走到群众中间,走到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中。

由于我对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说话和气,做事公道,每天都把社员的工分算的清清楚楚,全队人都说我是一块好材料。日后一定会有作为,我非常兴奋,父母听了也很高兴,认为我长大了,有思想了,能独立自主了。他们常常引导我用“公心”为百姓办事。

转眼之间,到了夏天。我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杨秀珍对我的工作能力很欣赏,我们时常在一起商量工作,聊家常。她说:“巧爱,你这个碎女子,既勤快又灵醒,知书达理,能说会道,哪里像我,大字不识一个,样样不行,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羞红了脸,赶紧说:“婶婶,你别夸我了,我个碎娃娃家懂个啥。你才是贤能的好队长!”婶婶说:“我说的都是实情。再说,我拖家带口的,你叔又有病,当个妇女队长,忙里又忙外,啥都干不好,还把人累得不行,真不如让你当这个妇女队长!”我连忙摆手,说:“这哪里行!婶婶你快别说了!”

这天,刚吃过晚饭,就听见有人叫我:“巧爱,巧爱,曹队长叫你开会。”

我来到保管室,见曹队长坐在桌前抽烟,杨秀珍婶婶坐在旁边,村里的苏会计也在。婶婶看见我进来,便说:“来来来,巧爱,坐我身边。”我便依着婶婶坐下了。

曹队长喝了一口茶说:“马巧爱,现在队委会决定,让你替代你婶婶当咱队里的妇女队长,你从小就能干,又聪明,做事有条理,又乐于助人,我们都相信你能把咱队搞好!”

我吃了一惊,忙说:“我年龄还小,什么也不懂,我担心我干不好。”

婶婶微笑着说:“巧爱,我看你行。年龄小,怕什么,甘罗十二岁就当宰相了。”

苏会计笑着说:“大家都看你精明能干心肠好,你就不要再推辞了,这个工作除了你也没人能胜任。从明天开始你就要上任,以后妇女的活儿就由你安排,全队社员的工分还是由你记,就定下来了!”

听完他们的决定后,我也再无法推辞,只好担起这副重担,我想虽然我年龄小,但既然担任了这个工作,就应该对全队村民负责。我为自己的工作定了一个目标,要以老百姓的利益为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多为百姓办实事,解难事,做好事。首先我要搞好生产,就要广积肥、科学种田,带领村民能够早日脱贫致富,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做一个扶贫致富的带头人。

秋收之后,进入了冬季,农田水利大会战开始了,公社发出了命令,各大队各生产小队组织人马从温汤引水浇田。我带领青年们豪情满怀地投入到兴修水利的劳动中。工地上,只见海洋般的人群,推车的,挑担的,来回飞奔,欢声雷动。

我自己知道,生产队长实际上不是个啥官,只是个“上等”列兵罢了,任何时候,自己首先要身先士卒,所以在突击队紧张激烈的工作中,我尽量多干少说,有时遇到危险事情表现得像男人一样刚强和坚毅。

最终,我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突击队年轻人们的尊重。后来,我发现权威是用行动和努力树立起来的。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个晚辈,必须要尊重每一个人。但有时候却很严厉,对工作一丝不苟,生产环节上任何人捣鬼,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突击队里有名电工叫换娃,因为干电工这活儿要有技术,一般人干不了,而且又轻松,所以他既傲慢又懒散。有一天,电动车子上的电机不转了,换娃找不见,其他人都回宿舍去了,只有我没有去,弯下腰仔细查看电动车,感觉是螺丝松了的原故。于是,我转身走到工具箱跟前,取出锣丝刀和钳子打开接线盒一看,果然是电源线的一个螺丝松了,我用扳子拧紧镙丝,再上好盖子,很快就修好了。我心里暗暗对电工说:你别想讨便宜,不修电动机就不给你小子记工,没活干让你在工地上溜达,我是队长兼记工员,要公道公平,实事求是。

第二天早晨,我就跟本村的人上工地修水渠去了。尽管我是队长,也常和他们一起劳动。

大家都对我说:“巧爱,你像武则天一样,组织管理和领导才能很强!”

我笑着说:“我就是为党和人民跑龙套的,跑龙套就要努力,更要认真!”

这时候电工慢悠悠地往工地上走来,想着电机没有人修,工地上应该是鸦雀无声,清冷一片。可是老远的,他就听到轰隆隆的电机转动声和社员们干活的吆喝声。

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电机不是坏了吗?不是没人会修吗?他快步走到一位正干得起劲的社员面前,问道:“哎,怎么回事?”社员们都不理他,径直走开了。他又试着去询问其他人,却无人理他。

最后,他尴尬地来到我面前,心里不安地叫了我一声:“马队长。”我放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亲切地说:“换娃,你来了,赶快干活吧!”

“嗯!”他答应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拿着铁锨匆匆地装土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抽空过来,问我:“马队长,是谁把电机修好的?”

“是我,我昨晚加班修的。”

“是你?你会修吗?”

“我见过你修电机,基本懂一点。你以后勤快点,别再拖拖拉拉的,否则扣你工分,这次引以为戒。快去干活吧,你的工分照记。”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站着没动。

我笑了笑说:“快去干活,别发愣了,没什么,谁修都一样。”

“马队长,真对不起,我小瞧你了,你年龄这么小,又是女的,我还真不服气你当队长。其实,我是有意刁难你,让你不能按时完成任务,等大伙看你的笑话呢!”

“没关系,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我们要提前完成任务,去,快干活吧!”

他惭愧的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今后会努力工作,配合你提前完成任务。”

我笑着说:“好!”

我领导的青年突击队成为完成土方量最多的班,通过每日的报表,公社领导也开始注意这个队的情况了。那几个耍小聪明的小伙子,经过修电机那件事后干活很卖力。他们说:“马队长,我们大家跟你干什么都行,我们心服口服,干的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他们用电车运土,那天我特地走到工地上,望见电工坐在电动车上突突飞奔,他们挖土的挖土,装车的装车,推车的推车,一尺一尺地往下挖,一车一车地往上拉,经过半个月的艰苦奋战,分配给我们的一段水渠提前完工了。

我在繁忙沉重的劳动和工作中享受喜悦,我跑前忙后给大家加油,为的是超额完成当天的生产任务,而且要完成得漂亮。

农田水利大战结束后,我们青年突击队受到了公社领导的表扬,也得到了其它大队的一致称赞。

父母知道后非常高兴,他们希望我能在人生的旅途中有所建树。

勇为天下先,龙口夺食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盛夏热闹纷乱的大地突然沉静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然无声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有一丝风尘,河里的青蛙纷纷跳上岸,没命地向两岸的庄稼地和马路上蹦窜着,天闷热得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北边的卧虎山那边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雷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们一个恐怖的信息,暴风雨就要来了!

在沟里劳动的男女社员都扛着锄头往回跑。

曹队长紧急通知我和保管、会计等人开会,村委会的干部都匆匆赶到会议室来召开紧急会议。在会议室里,大家就地蹲成一圈儿,商量防治洪水的办法。我说:“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救人抢粮是最要紧的事!我建议把老弱妇幼都转移到村东头的高地上,青年后生全部带上工具跟我到粮仓去“抢粮”!”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我们队干部立即分头行动。

我飞一般跑回家里,穿上雨衣,把一盒火柴和手电筒装进雨衣兜里,顺手拿起一把铁锨,就向庄后仓库里跑去。起风了,狂风嘶叫着迎面扑来,挟着沙土把人的脸打得生疼,眼也睁不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我的头顶滚过,紧接着铜钱大的白雨点子就瓢泼似的倾倒下来。暴雨倾盆而下,洪水滚滚而来。狂风吹打着群山,山上的一切似乎都在破裂,振动,滑落……洪水急速沿着山岩,斜坡倾泻下来,梦家河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不多一会,就听见沟沟渠渠里传来了滔滔的流水声。

不到半个钟头,大沟道里就起水了。混浊的泥浪翻滚着跟头,吼叫着从后沟道里冲了出来!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

我疯了一样,跑到庄后场里,看见洪水已冲垮了粮仓大门,仓库和人的心都泡在湿淋淋的雨水里,万分沉重。仓库的门口已积满了水。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村民们都拿着口袋纷纷赶到仓库院子了,社员们开始恐惧起来。

我立刻喊叫让大家赶快堵塞窑门。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紧张的抢救之中,到处是紧急的喊叫声和铁锨镢头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危机。仓库门口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的快!眼看着滔滔的洪水从仓库门流进去,所有的人几乎都拼了命。但堵塞窑门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洪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拼命,我一边发疯似的装土,一边大声喊着:“快跑,快跑,”曹队长也跟着狂呼大叫着,他因为担心种子和口粮被洪水冲走,急得哭了起来。

我心里像烧着火一般焦灼。我知道我有许多事要干!扛土口袋的村民们一个个水淋淋地在泥水地上艰难地向仓库运土口袋。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混在一起。人们惊慌地发现,仓库院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满了大半窑,而且眼看着要涨到麦屯上了!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窗户,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儿童的哭声纷纷从仓库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沟道里一看:妈呀,洪水满沟道涌下来了!

庙东村的土坝顷刻间就像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梦家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吞没了大片大片的农田。棉花、玉米、西瓜和蔬菜,被洪水席卷而去,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都泪水汪汪地眼看着这滔滔的洪水从我们面前流过。水呀,你平常多么可爱,可现在你又多么无情!成了山洪猛兽!

就在这时,母亲扛着土口袋赶来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颠着小脚往仓库运土,浑身沾满泥浆,一见我就高声喊道:“巧爱!赶快到兽医站叫你爸去,你跑得快,你弟弟玉泰突然得了急性脑膜炎,还有你嫂子水肿病又复发了,病得厉害。你赶快去!我在这儿抢救粮食,你快去!你四哥也顾不上照顾他们去营救百姓了。”

我一边从母亲肩头接过口袋,一边对母亲说:“妈,我是妇女队长,是社员的头,关键时候,就不能顾家,粮食和种子是全村人的命啊!我不能回去,我要带领村民去抢救粮食和种子!您赶快回家想办法!”

母亲听了,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一步一滑地回家去了。我暗暗祈祷:“慈爱的上帝啊,请你保佑我弟弟和嫂子健康活着,我会一辈子做好事的!”

瓢泼大雨在头上浇着,我肩上扛着土口袋,朝粮库跑去,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脚指头露在了外边。脚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连骨头都露了出来,一时疼痛难忍。但所有这一切反而增加了我的力量——这决不是夸大的说法!压力越大,我的反弹力越强,真的,此时我感到我真正像斗牛士。

我急得要命,不顾一切扑到齐腰深的洪水里,大喊一声:“不怕死的跟我来!”那些小伙子们。被我的大喊惊得如梦方醒,他们都扛着土口袋,纷纷跳进窑门口的洪水里,用口袋挡住窑门,土口袋一袋接一袋,一层一层垒起来,将窑门窑窗都堵塞得严严实实的,终于把全村的口粮和种子都保住了。

保卫粮仓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我安排了两个后生守在粮仓旁边警戒,以防洪水将垒起的围堰冲溃,然后招呼其他的人各自回家,防洪自救。

我想起弟弟和嫂子的病情,还有无助的母亲,我加快了步伐往家里赶。走在半道上,我突然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想起村西胡洞沟的破窑洞里,住着一对从河南逃荒来的夫妻,女人好像还怀着孩子。这么大的洪水,说不定窑洞早就被冲跨了!怎么办?是回家救弟弟和嫂子呢?还是去胡洞沟救那对夫妻呢?我头上的血直往上冲,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责任,使我停下了回家的脚步,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往胡洞沟方向奔去。

我一路上热血沸腾,却又忧心忡忡。一方面为弟弟和嫂子担心,又为这一家人的情况担忧。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叫在眼前汹涌而过。我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被冲毁的庄稼,有家畜的尸体。

情况越紧急,我精神越集中,动作越灵敏,思路越清晰,我冒着大雨,脚踩在泥水里,像个落汤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一看那经不起风雨的破窑洞已经被洪水冲垮了,这家夫妇也不知了去向。我只好扯起大嗓门喊啊!叫啊!在茫茫的雨雾中睁大眼睛搜寻着。

就在我焦急万分,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一位相貌英俊的陌生青年男子,冒着倾盆大雨,趟着泥水朝我走来。他大声问道:“请问妇女队长马巧爱在哪里?”我答道:“我就是马巧爱!”他说:“我叫张遥明,是公社妇联主任派来帮你们抢险救灾的。你不在村子组织群众救灾,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沟道里传来了凄惨的哭喊声!我大吃一惊,急忙循声跑去,看见一个女人赤裸裸地夹在沟边上那颗树杈上,她正哭喊着!洪水冲击着树干,树向下逐渐地弯下去,眼看着洪水已经快要涨到那个女人的脚下了。

女人看见我,拼命地呼喊救命,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我正要跳进水里。张遥明一把拉住了我说:“你还是个孩子,那里有危险,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能救她!”

遥明知道,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洪水就会淹没了那棵树,把那个人一浪卷走。遥明边跑边脱衣服,他把脱掉的衣服和鞋袜递给我,只穿着短裤,来到了怒吼的洪水边。水急浪险,要游过去太困难了!

这时候,洪水已经漫上了那妇女的两只脚了,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她的声音嘶哑又凄惨。

遥明在暴风雨中大声向对岸喊:“你先坚持一下,我过来救你!”

他喊了一声,就奋不顾身的跳进洪水里。水面上溅起了一簇水花。他像一条龙游在水中,一个浪头把他整个吞没了,过了好一阵子,洪水里露出了张遥明水淋淋的头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方向,又向前游去。

我站在暴雨中的洪水边上,隔着翻滚咆哮的浊浪,望着树杈上的女人,又望着被洪水击打着的张遥明,仿佛有种东西揪着我的心。我扬着手,对着遥明大声喊:“你要当心呀!”一个浪接着一个浪,洪水像发威的野兽,又一个浪峰打过来,将遥明卷入洪水中,好几分钟没有看见遥明的身影,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暗暗替遥明捏了一把冷汗。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主啊!求您给遥明加力量吧,保佑他平安救出那个女人。”立刻,有一个声音说:“不要惧怕!因为我与你同在。”(创26:24)“你从水中经过……水必不漫过你。”(赛43:2)

就在这时,遥明猛地从水里露出头来。也许他奋不顾身的英勇行为感动了上帝!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向对岸拼命游去。

感谢上帝,他终于游到树跟前了!他爬上树,用两条腿夹着树杆,弯下身子,飞快地伸出手,把那个妇女从树上抱下来。他以极大的毅力,又跳进水里,水花冒起老高,他奋力拨浪击水,那个妇女死死抓着他不放,汹涌的波涛向他们扑过去,将他们俩卷来卷去,他们俩挣扎着浮出水面,遥明咬紧牙关,把头一甩,又沉到水里去了。用自己的头和肩膀把那个妇女硬顶出水面。经历了一番又一番与洪水惊心动魄的战斗,他们终于游到了岸边。遥明把妇女抱到岸上,我急忙上前,脱下自己的雨衣,披在那妇女身上。那位妇女双手捂着肚子扑蹋仰倒在泥水里,轻声祈求:“妹子,赶快救我,我要生娃了!”这时,孕妇已接近昏迷,她的大腿两边流着鲜血,我对遥明说:“快!要保住她们娘俩的命,前面有一个破窑洞,赶快先抱她到那里去生娃!”两条人命啊,我都急得眼里滴血哩!他“嗯”了一声,他立刻就抱起孕妇,顶风冒雨,踏崖溜洼地往破窑洞跑去。遥明抱着孕妇小心翼翼爬到了土台子上面。他身上浸透了泥水,头发和脸也被泥糊的五麻六道。

我一只手抱着遥明的衣服,另一只手抓住土台子上的几棵草,但由于脚上受伤,加上泥地溜滑,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窑洞门口。

我们匆忙走进了破窑洞里,刚一落脚,孕妇开始嚎陶大哭,她问我们:“是不是我家的窑塌了,我丈夫呢?他在哪儿?”

我们回答:“人在哩!”

孕妇受伤的胳膊一抡,吼叫道:“只要他在我什么也不怕!”

这一声把我和遥明顿时喊得精神振奋了起来,我发现破窑的一角有一堆麦秸,我把遥明衣服往麦秸上一扔。就急忙从下面翻出一层干净的麦秸铺好,遥明把孕妇放在暖烘烘的麦秸上。

我抱起一捆麦秸,来到窑洞中央,从雨衣兜里掏出火柴,幸好,火柴没有湿。我“嚓”地划燃火柴。点燃麦草,在火光里,我看见遥明英俊的脸庞,心里百感交集: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这个舍生忘死、英勇无畏的男人,他是那样的自信果断,没有他,后果无法设想。

孕妇痛苦的呻吟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得回村里给她找个接生婆去。”我说。

孕妇一听这话就吓得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她抓住我的手,央求道:

“好妹妹,别走,别把我扔下!没你作伴我太孤独了。好妹妹,生娃的时候没有人陪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没错,有遥明陪我,他人挺好的。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一男一女呆在一起可是件十分尴尬的事,别丢下我,我的亲人。”

遥明微微低垂着头说:“马队长,你不能走,我一个男人照顾她不方便,再说,这么大的洪水,人们都弃家逃命去了,短时间内不大可能找一个接生婆来。还是我去找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只能这么办了,他说的在情在理。不知为什么,一惯独断专行的我,竟对仅仅一面之识的张遥明依依不舍,生怕他在洪水里迷路或者一去不回。

我从雨衣兜里拿出手电筒交给他,说:“天快黑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遥明微微一笑,说:“各自珍重,再见!”说完转身走出窑洞,消失在风雨交织的沉沉暮色里。

遥明一走,我和孕妇一下子都安静了,满窑洞里一片死气沉沉。忽然,一道闪电把整个洞口都照亮了。接着,一声惊雷如山崩地裂般响起,孕妇吓得两手捂住耳朵缩成一团,脑袋拼命往麦秸里钻,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丈夫水娃的名字,她痛苦难捱的叫声,凄惨极了。我不停地对她说:“你要坚持,千万要挺住,挺过去就好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安慰着她。求上帝赐恩保佑孕妇平安生娃。破洞里还是黑洞洞的,正当我左右为难时,忽然从漆黑的洞口一道光束直射在我和孕妇四周,就在这一刹那,我立刻意识到这光是从上帝而来。我知道神的力量无穷无尽,我跪在她身边,以前所未有的虔诚为孕妇祷告:“神啊!惟有你能帮助。保佑孕妇顺利生产,让孩子平安来到人间!只要他们能活着,我会一生跟随你到底。”

突然有一个声音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约翰14:27)

感谢上帝在危急中显现。

孕妇躺在麦秸上,她糊满泥巴的身上冒着热气,两只眼睛闭着,眼圈发青,脸上有点浮肿,我正瞅着,她睁开眼睛,满面愁容。

“好妹妹,”她一面笨拙地翻了个身,一面说。“水娃啊,水娃!他准是死了,准是被洪水冲走了!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妹妹,有桩事我要求求你。”

孕妇伸手握住我的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表示出充分的信赖。

“妹妹,”她说,“我听到洪水声了,心里很难过。在胡洞沟那边,对不对?”

我说了声:“嗯。”洪水从沟道里涌到庙东村,村子可能被洪水淹没了。

“我知道你有多担心,要不是为了我,你本该回家去了。是不是?”

“是的。因为家里还有两个病人。”我回答说。

“我亲爱的妹妹,多谢你对我这么好。就是亲妹妹也比不上你更体贴、更勇敢。为此我更加爱你,我拖累了你,心里实在难过。这么大的洪水,如果不是你和遥明舍身相救,我这条命早就葬送了,千言万语都表达不了你的救命大恩,如果我能活着,我愿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大姐,不用你报答。我是妇女队长,救你是我的职责。”

“亲爱的妹妹,我躺在这儿一直思来想去,我想请你帮我个大忙。”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能收养我的孩子吗?”孕妇睁大了眼睛,目光温柔而恳切。“你愿意吗?”

我连忙把孕妇搂在怀里说对她说:“我妈告诉过我,女人生娃娃没有什么可怕的,瓜熟蒂自落!你不会死的。”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撇下这娃,要是水娃……马队长,要是我死了,你向我保证要收养这个孩子,那样我就不怕了。我们逃荒在外无依无靠,在洪水里幸亏遇上你,这是我们的福分,你的心地善良……马队长答应我,如果我生个男娃,请你把他养得像遥明一样勇敢,如果我生个女娃,我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善良。”

她这么一说,让我想到,别人生孩子跟宝贝一样,她怎么这样可怜。

我伏在麦秸上伤心地哭了。

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闷热的下午。潮湿的破窑洞里闷热难当,充满了痛苦和嗡嗡叫的苍蝇,我不停地用手掌扇,但一团团苍蝇就是要落在她身上。我挥动着一双手掌,两只手腕都摇酸了。可我的努力似乎全都不管用,我把苍蝇从她泥湿的脸上扇走,苍蝇又落在她湿乎乎的腿上、脚上,叮得她有气无力地直蹬腿,轻声说:“帮帮我!在我屁股上!”

她阵疼得如针在扎,使劲地哭着叫我,一双脏兮兮的手压在鼓起一个大包的肚子上。

“妹子!我的肚子疼!”她哭着说“疼”。

我看见她的雨衣边上的血迹斑斑,我浑身打颤,跪在她身边的麦秸上,一把抱住她,我边哭边安慰她说:

“你不要怕,你别胡思乱想了,上帝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但不要心慌只要镇静,是有力量生娃的。”我急的发昏的心在她的哭声中又平静下来了,便问她:“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梅兰。”娃生不出来,哭着哭着也就不哭了。但是她安详的面容不时被疼痛所扭曲。我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我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从来没有干过,一小时比一小时更湿,更黏。她缩成一团,是洚包破了,粉红血水流不止,她身上散发出阵阵腥臭味,我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搅动,又仿佛有一股一股的水像浪涛似地在往上翻腾。我用力镇定了我的心,我又把头埋到麦秸上。一条一条的蚯蚓在我的眼前蠕动。我恨不得马上把它们轰到窑洞外,只是担心这些蚯蚓钻进麦秸里。梅兰躺在麦秸上,身下的麦秸被血水浸成了黑乎乎一片,使麦秸黏在身上。我跑到洞口,从衣袋里掏出手帕,用雨水洗干净,转身返回到梅兰跟前,用手帕给她擦擦脸,梅兰不断地翻身,一会儿朝这边,一会儿朝那边,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一会儿又仰面躺着。

这时候,她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又跌回到麦秸上,重新开始辗转扭动。她尽量不喊出声来,就使劲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我的神经紧张地像她的嘴唇一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沙哑着嗓子对梅兰说:“梅兰,别硬撑着想喊就喊吧。没人能听见。”

下午的时间慢慢过去,不论她是不是想表现得勇敢,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肚子疼得扭动着身体,我眼睁睁看着别人如此痛苦,自己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我后悔不已,平时怎么就没注意听那些岁数大的女人谈论如何生孩子的事呢。就在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件事,我的大妈生娃折腾了三天,结果母子双亡。梅兰那么虚弱,像这样折腾三天,别说三天,就是两天恐怕也会把命搭上,万一梅兰死了,就是两条人命,不,她不能死,我应该好好照顾梅兰。

梅兰疼得厉害了,就抓住我的手,但她抓得太狠,几乎要把我手上的骨头都捏碎了。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我的双手已经被捏得又青又肿,都弯不过来了,我想了个好主意,把雨衣的袖子打成结放在梅兰手中。梅兰紧紧抓着衣袖,好像这是根救生索,一会儿拼命抓紧,一会儿放松,一会儿又撕扯个不停。整整一个晚上,梅兰就像只落入陷阱的垂死困兽,不停地嚎叫。偶尔她也会放开衣袖,揉揉双手,一双眼睛在疼痛折磨下睁得老大,抬头望着我。

“妹妹,跟我说说话吧。求你跟我说什么都行。”她低声请求。

我就跟她说些无关疼痒的事儿,直到她再次抓起衣袖,一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到天亮时分,我再一次用手帕蘸着雨水给她擦擦泥巴的身体。

然后用手指给她梳梳头发。她仰面躺着,面容祥和平静,她的样子使我也感到片刻安宁。我心里舒展了许多。我试着说些什么,想分散梅兰的注意力,但是我的心一刻不停地惦记着病重的嫂子和弟弟,惦记着村子里的社员,生产队的牲口。狂风怒吼,暴雨如注,好像天上敞开了窗户。

尽管雷声吼叫,狂风咆哮,我信靠神的心仍然分外坚定,因为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神仍然坐着为王。我跪在麦秸上,我要为父老乡亲们祈祷:

“全能的上帝啊,祈求你平息这场洪灾吧,祈求您医治那些患有疾病的人,保佑他们虽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不至遭害!祈求你赐给那些苦难深重的人们一条生路。祈求你保佑所有的人们都能平安得救!”

“祈求神以你的灵帮助孕妇,让梅兰顺利生产,让我们因里面有神,能在软弱中重得刚强、危急中稳享安息,绝望中生发盼望,因为你是信实的神,在世上我们有苦难,但在你里面我们有平安!我相信你大能的手,在危难中必保佑我们;我们更确信,你使我们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徒然,你叫万事相互效力,使爱神的人得益处。”我拼尽最后一点力量,鼓足勇气祈求着。

仿佛母亲在说:“我的孩子,你别怕,女人生孩子没什么,把脐带剪开就行。”我似乎觉得恩主就在我身旁低语,他钉痕的手在抚摸我幼小的心,我紧闭将要哭出声的嘴,让感恩的泪水滴进麦秸。

“妹妹,你来接生,我要生娃了。”她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她用虚弱颤抖的声音央求着:“妹妹,好妹妹,来,快来吧!”

我开始颤抖,眼睛中充满了恐惧的泪水。梅兰放开了我的胳膊,我一动不动站了片刻,她呻吟起来,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接生孩子。妈妈接生的时候,从来都不让我到跟前看。我只偷看过一回生娃,我努力搜寻妈妈为邻居侠娃接生时的记忆。我鼓足勇气,俨然一副行家的样子,抱来了麦草,把火先烧旺,用双手架起遥明的上衣在火苗上扇动,我把上衣翻过来翻过去,把遥明的上衣烘干了放在梅兰身边。

我想给梅兰找点吃的,就朝洞外走,但她低声请求说:“别撇下我。求求你,你在这儿,我还能挺得住。”

突然从洞口飞进来的银光照耀在这破洞里,盘旋而起,听到咝的一声,就钻进了我的耳里,仿佛有声音在空中柔和地说:“真奇怪,我的孩子,我竟然会选中你来救她,你是个没有经验的姑娘,别怕,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你会做,你善良、体贴、谨慎,天生是个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这是圣灵跟你的心灵交流。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勇敢些,孩子,去帮助她!”

听到他的话,我异常高兴,“感谢上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现在来不及想别的,梅兰悠悠醒来,瞪着一双不安的大眼睛问:

“你跟谁说话,是不是活神?”我语气坚定地回答。“你听见我们说的话吗?你别担心,好好地信主吧,你肯定会顺利生产的。”

“我知道天父来了。”梅兰显然相信我的话,她躺在麦秸上,用沙哑的声音祈祷:“神啊!求你救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她说着露出了笑容,但是很快就让疼痛扭曲了面孔,笑容立刻消失了。

就在这时,梅兰尖声叫喊,我自己也想跟着叫,但我还是安慰说:“神与我们同在,你还怕什么,只是个鼓劲,加油!”我向下看了看娃的头已经露出来了。如不及时施救接生,会有母子生命危险。我壮大胆子把梅兰的两条腿向两边分开,就像一根木棍劈成两半,她发出粗重喘息声,鲜血从大腿流到膝盖,又湿又黏。我抓住孩子,轻轻一拉,他就哭着来到了人间。于是我赶快从裤腰里钥匙链上取下一把小剪刀,擦干净,干脆利落地就把娃的脐带剪断了。我抖抖手上的鲜血,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了。因为在我的竭力照料下,梅兰顺利生产了,梅兰一听见儿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

梅兰微弱地说:“小小队长真能行,竟敢给我来接生,简直令人太惊奇,多亏你的善心感动了神灵!”

我把前襟一直开到腰间,把婴儿抱在怀中,婴儿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我用自己的热量来暖他的身子。他两只小拳头抵着我柔软的皮肤,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我温暖的怀抱中。梅兰已经睡着了。我手腕上的表停了,我说不上现在是几点钟,但是破窑洞里已不太热了,而且那些细细的光亮已经变成了一条彩虹让我感到奇怪,西风带着清新的空气吹来,光亮乘着风势把那一条彩虹做成的围巾匆匆披在我白皙的双肩和颈项上,倏忽间就消失了。我有点呆了。

婴儿也睡了。我用遥明的上衣把他包裹起来,放在梅兰身边,然后用颤抖的手将麦秸抱起来,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疲惫和紧张让两腿颤巍巍站立不稳,就这样有气无力地把麦秸给他们母子俩盖在身上。而我靠着窑壁瘫坐下去,呆呆地望着无涯的黑暗。

梅兰已经顺利分娩,我暂时不用担心她母子俩了。不知遥明怎样?在这样一个风雨狂作,洪水咆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一个陌生人,不熟悉村情路况,要是迷了路,时刻都有命悬一线的危险,这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焦躁起来。出去想寻找遥明却又担心梅兰母子的安全,不去又操心他的安危,真叫人左右为难!不知不觉地,我已走到了窑洞口,看见大雨仍瓢泼地下着,闪电划过天空,眼前一片汪洋。

我望着望着,一滴孩子气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是失望和焦急的泪水。我感到害臊,赶忙把它给擦掉了。我走进雨里,雨点像皮鞭一样抽打在身上。

“但愿他会来!但愿他会来!”不由自主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他被洪水冲走了吗?

他是一个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保佑他的!

我蹚着洪水向前没走多远。就听到遥明高吭的声音:

“马队长,我来了。”还听见沉重缓慢的马蹄声。

我激动的喊着遥明的名字。借着闪电,我看见遥明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他满身泥巴,牵着马蹚过水来到洞口的树跟前,将马拴在树上。他走过来,我朝他迎上去,告诉他:“梅兰已经生了,母子平安!”进窑后,我把给梅兰接生的情形大致讲了一下。

遥明听后连连感叹:

“你遇事沉着冷静,不怕艰难,有过人之勇,又肯动脑筋,想办法,灵活多智,思维缜密,真是太难得了!难怪上帝如此爱你,你真是上帝的宠儿!”

我被他的一番夸赞羞红了脸,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快别夸了,再夸我就要飞到天上去了!梅兰虽然顺利分娩,但她现在极度虚弱,需要马上检查一下身体,而且,要马上吃饭加强营养,不然留下病根或者有个三长两短就糟了。我父亲是医生,我想马上带她回家!”我转身走到了梅兰跟前,遥明跟在身后,梅兰安静地躺在那里,麦秸一直盖到了下巴。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生气,但是一双凹陷、发青的眼睛却露出安详。看到我和遥明。她虽然虚弱却努力笑笑,可笑容还没到嘴角就消失了。我从麦秸上拿起遥明的裤子,给那妇人穿在身上,又给她穿上鞋。

“我们要带你回家,去庙东村。”我解释道:“你们家的窑被洪水冲垮了。遥明送我们回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梅兰。”

梅兰努力虚弱地点点头,指了指婴儿。我抱起小宝宝。遥明走到麦秸边。

“我来抱你。”遥明平静地说,用雨衣裹住梅兰。“试着把胳膊搭在我脖子上。”

遥明弯下身子,一只胳膊放在她肩下,另一只放在膝盖下,然后轻轻把她托起来。

我怀中的小宝宝挥舞着小拳头,嘴里发出轻轻的叫声,我朝他笑了笑,我们走出了破窑洞,来到马车跟前,遥明把梅兰平放躺在马车里,我把孩子给她,然后用雨衣将她和孩子盖严实。我抓着车帮,僵硬地爬上马车。坐在梅兰旁边,胸膛像压了一块大矸石,呼吸困难而急促。

马车小,而且两边车帮的木板也很矮,轮子还朝外歪,仿佛只要一动起来就散架。我又打量了一眼拉车的那匹马,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这匹马肚子胀的像鼓,马背上皮开肉绽。

遥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闪烁着眼睛说:“马车和马都是战利品,是我从洪水中捞上来的。马车我检查了一下,还算牢固;马的背部受了一点伤,但无大碍,只是好像怀了马驹,不能让它使大劲儿。”说完,他微微苦笑了,道:“骞马破车雨夜行,我们算是遇齐了!”

在他爽朗而真诚的笑声中,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从来没有的感动:是他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质吗?是他机智幽默、藐视困难的精神吗?是他涵养丰富、细致周密的思想吗?还是他高大壮实、英俊洒脱的外表?不,我不知道,我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跳上车座,赶着马车。破车瘦马极不情愿地开始了艰难的跋涉。慢腾腾的马车从枣树林向南拐进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破车在洪水冲成的泥道里颠来晃去,泥浆四溅。梅兰不住地痛苦呻吟,道路两旁的树枝相接,这条狭长的路像一条黑暗的隧道,马车在茫茫大雨中驶着,我浑身湿淋淋的,冷的发抖,牙齿紧打。遥明说:“你冷吧?”我咬紧牙关说:“不冷……冷”。

“我们要是快一点,就会早点赶到家。”遥明边说边跳下车,从一棵树上折一枝树条,他快步跳上马车,他挥起树枝打在马屁股上。那匹跑不快的马加快了步子。道路大半已被洪水淹没,一片模糊。马车一路东倒西歪,坐在马车里面的人被颠来倒去,就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我感到恶心,但强忍着没吐出来。

神可能不会赐给我们一条顺利到达应许之地的路,但他会赐给我们一条平安的路。

突然,一阵嘶哑的哭喊声引起了我和遥明的注意,我们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一米左右极其瘦弱的孩子,在不远处的路边上,浑身裹满泥水,像个泥鳅,跌倒了又爬起来,哭喊着妈妈。我和遥明几乎同时从车上跳下来,我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抱住孩子。我仔细一看,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模样很俊俏。我说:“乖,别哭,姐姐带你去找妈妈。”

遥明只好站在旁边,泪水肆流。

我就流着眼泪,小女孩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姐姐,我要妈妈,我要大。”她哭着说。

我把女孩搂在怀里,一手抱着她,一手用衣袖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和雨水,对她说:“别哭了,妹妹,我带你去找妈妈。”可是她的妈妈在哪里呢?我抬起头,朝滔滔洪水中张望。就在这时,一道亮光竟照到了我身上,我暗自思忖,哪是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不住的跳动——是明月么吗?比它清明。是朝阳吗?比它稳定。就在我盯着它看时,它一下子移到了遥明身上。这亮光是神光,神的光就是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现在遥明笑了起来。他在亮光中歌唱:“在海上坐船,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他在深水中的奇事。我要因耶和华欢欣,因救我的神喜乐。”他唱完转身说:“快上车,我们快点儿回家好不好?”我抱着小女孩,在洪水里滑的很,缓缓地走到车跟前,大小女孩放在车箱里。我也爬进马车里,把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出发了。他驾车拐进一条小路,挥舞着鞭子。雨势并不减退,倾斜的路上,摇得左右晃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祥的车夫身上,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遥明问:“你带着这么多妇幼病弱回家,如何给父母解释,他们能接纳吗?”

我说:“我父亲是个医生,母亲信主,扶危济贫是我们的家风,请你放心吧!”

遥明赞叹说:“洪水无情,人间有爱。被救赎的人有福了!”

我问他:“你是主内兄弟?”

他呵呵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瘦马破车继续在洪水的海中“遨游”,虽然不再打雷,但雨仍然像飘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地面上的洪水像起伏不平的波涛,涌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多亏你了,遥明。”我对他低声说,“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就完了,真感谢你来救我们!”他转过身来,双眼发光,像火一样。我觉得,遥明看上去既兴奋又自豪。

遥明挥着树枝赶着马说:“本来我姐张瑶要来庙东村帮你抢险救灾的,但公社那边也遭了灾,雨大路滑,山洪暴发,我不放心她的安全,所以自告奋勇来帮你的,你不必客气。”这时,马慢吞吞情愿地朝前走着。遥明挥起树枝抽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马车猛地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我们在车厢里颠得像要爆了的玉米花。婴儿呱呱直哭,我和小女孩撞在车帮上,疼的叫喊起来。梅兰被颠的不由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我从梅兰怀里接过婴儿搂在怀里,车子乱颠,我在马车里扭来扭去,婴儿在我怀里呱呱直哭。我多想念母亲那两条胖胖的胳膊啊!只要她伸出手搂住娃娃,娃娃立刻就不哭了。可我们在风雨中妈妈还在照顾两个病人呢,我真是无计可施。只能拍着娃娃睡觉,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婴儿的肩头哼着:“睡吧!可……爱……的……小……宝……宝……你合眼不看洪水涨,叔叔赶马车,我们与他同航,不怕山高水涨,他是我们的保障。噢……”

可婴儿照样哭闹不止,我低头看了看婴儿,伸出一根手指,让婴儿抓。他那颗小脑袋在胸前转过来转过去寻找吃的。

马车在梦家村周围的泥潭里颠簸着,挣扎着,好长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婴儿微弱的哭泣声。哭声之中,遥明转过身来说:“马队长,大概是婴儿饿了,让梅兰给小宝宝吃点奶吧!”

我回答说:“梅兰太虚弱了,没有奶水。”说完,我赶快将下嘴唇放在婴儿的嘴里,让婴儿在自己怀里安静下来,婴儿稚嫩的小嘴贪婪地吸着我的下唇,哇哇的哭声平息下来。车里恢复了平静。

他驾着车穿过梦家村,遥明一直机械地挥舞着树枝。他看上去表情凝固,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宽阔的肩膀稍向前耸,下巴朝前伸,似乎心里想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大雨击打着他的头,雨点从前额和脸颊往下淌,可他也不擦一擦。

最后,遥明赶车朝西拐,不一会儿,我们就走上一条比较平坦的马路。周围是些连续不断、密实得像墙一样的柏树丛。

遥明拉住僵绳简短地说,“这条路通往庙东村。”

“我们赶快走吧。别停下!”我着急地催促着。

“也得让马喘口气。”说完,他转过身子看着我,仿佛有什么顾虑似的,蹙起眉头说:

“马队长,我不送你们进村子了。你带这么多人回家,我害怕你父母怪你,我也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再说,男女有别,我不想引起什么误会,还是你自己赶着车回家吧!”

我紧张地说:“我没赶过车!”

“这是平路,你慢慢赶着回吧!”

我看着大大小小落难的人,心里既急又痛。差点说出“求求你”的话来。但少女的矜持,让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了,你初次赶车,一定小心!”我把婴儿交给梅兰,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下了车。我从他手中接过树枝,遥明一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滂沱大雨里,那扑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梅兰挣扎着坐起来,把婴儿夹在她和小女孩两人之间。

遥明的脚步声消失后,漫漫长夜中那段行程简直像噩梦,我摸黑驾车竟斜倒在田地里,马车不时陷进水沟,恐惧让我产生疯狂的力气,竟然将车拉出了水沟。

雨下得正紧。整个大地响彻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棉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我们顶着风雨驾车在田地里绕了约一里。却还没有接近村子,我知道我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路不知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熟悉的小道,忍不住哭了起来。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

衣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的抬不起脚来。

“咕咚”一声,我一个仰面栽倒在水坑里了!我恨自己实在是个无用的人,不会赶马车的我把马车从宽阔的马路上赶到了拔不起脚的泥泞里。

我趴倒在泥水里,绝望地呻吟着。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着。我看着这三个可怜的人儿。他们经过洪水的击打,饥寒交迫,精疲力竭,三条人命关系重大,我应该火速带他们回家。我立刻用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我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像一个跳高的运动员,呼地从泥水中蹦了起来。

哦,当时路上多黑啊,我赶车朝左拐,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原来那条路上,马车又陷进了水坑里,马怎么也不肯走了,我使劲拽笼头,它也不肯再站起来。疲乏地跪在水坑里,它大口喘着气,一双眼睛乞求地望着我。我高高举着树枝,却再也抽打不下去了,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它也是条命啊!可是我不能将车上的三条命,连同这匹孕马都葬送在这茫茫雨夜下的野地里,我把树枝往车上一扔,双手握紧马尾巴,我一咬牙,提起马尾巴,使劲拉,吃不住疼的马终于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了。

“喂!”我急得伸手拉住小女孩的手,说:

“小女孩,下来,”我又对梅兰说:“把婴儿抱好。”话音一落,小女孩的哭声又起。“好妹妹不哭,我们遇到困难要想办法解决,你下来帮姐牵着马,你要坚强些。”这时,小女孩下了车,牵着马向陡坡前进,我双手推着车牙关紧咬,在后面拼命推,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一番拼命以后,我终于将马车推上了陡坡。自己累的浑身大汗,却唉声叹气地痛惜那匹马身上的泥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又不忍心,还是给马擦起来,说:“你是一匹受伤的马,还要你拉车,是我们把你害了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马儿,你怎么还那么瞪着眼睛看我呢?我知道你恨死了我,你骂我吧,只要你拉车救这三条人命,我就心安理得了。”

要救人必须动身赶路。我们得赶快走!我们已经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爬行了整整一夜,好像在死亡路上挣扎着。我的双手已经满是血泡,我把僵绳握得更紧些,我挥动着树枝抽打马尾巴,这么一动,我本来已经酸痛的胳膊疼得像火烧一样。我用树条轻轻地打在马屁股上,那不是在打,是像赶走马身上的蚊子似的。

路愈来愈弯,慢慢滑溜着走。

孕马以不变应万变,始终迈着“方步”往前走,我的心越急,就越感到它的缓慢。如果没有梅兰他们,就我自己,我会将马放在车上拉它回家,因为我拉着都比它快。我是多么心疼它。我多么想早一点儿看到庙东村,看到嫂子和弟弟。可按这匹孕马的速度,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家。我们顶着风雨,在泥泞滑溜的洪水里艰难前行。

这时候,马儿低着头,没精打采地站在洪水里,马儿不肯再走了,它重重地喘着气,眼睛半闭着,我看着心疼,我真有点不忍心再让马拉车,它还怀着马驹,它的样子惨不忍睹,骨瘦如柴,皮开肉绽。我把树枝扔在洪水里,放下缰绳,我把手摸到马肚子上,那肚子鼓鼓的,硬梆梆的,是怀孕了,那生出来,又是一辆小拖拉机了,驮粪,推磨,拉车……我怎么能不高兴呢!遥明真能干,救了孕妇又救了一匹孕马。想起遥明,我有些兴奋,对他那时抛下我们不顾不管就走的“愤恨”也烟消云散了。

我想,雨那么大,路又那么滑,时间就是生命,马已拼尽了力气,如果再耽搁下去,梅兰母子就会有生命危险。怎么办?我必须帮马拉车,宁愿挣死我,也不能打卧住车。我必须稳稳当当的拉着车快回到家,因为这五条命,不能再多耗时间。想到这里,我马上解开衬衫的扣子,脱下自己的衬衫。用手抓住衣边使劲拽,还放进嘴里用牙咬,直到衣料哗地被撕开个口子,撕成长长的一条。我狠命地咬,用两只手一起撕扯,衬衣在我手中变成一段一段布条。我的手指都磨出血了,而且还累得发抖,但我还是用手把这些布条接起来。拧成绳子,我拿着衬衫做的绳子,绑在车辕上。然后,我把绳子的另一端斜搭在身上,把绳头在胸前结成个套子,像马拉车一样,把裤子挽高。一只手按着车辕,我高兴地拍拍马儿的头,说:“走吧,走,我帮你拉车,你千万要小心,小心,别把肚子里那小马驹累小产了!”人马并肩,同行用力,顺着马路走,不会再绕到松软的耕地里。路渐渐熟悉了,由校家陵到庙东村是条直路。这既是走马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我立刻抓起缰绳,马上有了信心。

我们继续赶路,我竭力往前走。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嘴里还不时发出声音:“加油”,弯弯扭扭的坡道上,弓着腰,用力拉车,马儿在我身边,马碰我,我碰马,马在车辕里乱蹦。来回摇摆的车轮却让他们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着。

我们走到最可怕的校家陵,校家陵是个坟地,这地方平常一个人根本不敢来,这里一片荒芜,衰草连天,乱鸟飞渡,叫声凄凉,松柏丛生,阴风怒号,大白天走到这里,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奔赴在阴曹地府的幽暗之路上。更何况是风雨如晦,夜色漆黑的现在,一百多个坟头堆立在凄风苦雨里,仿佛像一个个面目狰狞,满脸血污的恶鬼矗立在黑暗中,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会扑抓过来。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虚。头也不敢抬,只顾挣扎着拉车,生怕一抬头被青面獠牙的魔鬼抓到阴冷恐怖的地府去,此时此刻,我多么渴望见到妈妈,依偎在妈妈的怀抱,想着想着禁不住出了声:“我亲爱的妈妈呀!”回到家就扑到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享受妈妈的柔情抚慰,我太渴望把脸埋在妈妈的衣襟里了,那是我最安全的所在。

母亲有的是办法,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什么妖魔鬼怪,见到她都会退避三舍,至于小女孩,梅兰和婴儿,有了母亲,她们就有了希望。但是,连嫂子和弟弟都病的厉害,还不知送到医院没有,福祸两不知呀!我的精神立即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我急躁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好似一片波动的海,在黑暗中迈步,黑暗里藏着恐惧,甚至死亡,我太累了,太害怕出什么乱子。我的肩膀再也承受不起这份重压,一个生命垂危的产妇,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一个饿得发慌又被雨点抽打着的小女孩,我是她们的保护神,我是她们的精神支柱,没有我,她们都会死,我必须坚持,必须坚强,可是我也就要垮了。我拉着车,每走一步,肌肉都会被牵得生疼。伤痛加疲惫,不但一步也走不动,甚至虚弱得动都不想动一下。我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筋骨还没有扯断,我还要向前拉车,马身上的疼痛正向人类寻求着陪伴和帮助,我用已不听使唤的指头把车辕按住,我们艰难地继续拉着车前进,每向前走一步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动不过一两米。我站住喘了口气。马儿低着头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不想举步。

梅兰睁开眼,看到我站在马身边,便低声问:“妹妹,我们到家了吗?”

家!听到这个字,我满眼掉泪,泼泼洒洒。

“不,还没到呢。”我的嗓子哽咽了,我尽量温柔地说,“不过我们很快就到了。我妈妈给你杀鸡,你和孩子很快就有吃的了。”

“我可怜的娃。”梅兰低声说,她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慢慢伸过去摸了摸婴儿。

我使出浑身力气才拉动车,马缓慢地迈开步子,马车吱扭吱扭作响,那匹马从嘴里流出的口水滴在我的手上。我喘着粗气,挣扎着和马相跟着滑行。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马竟是最好的动物了,它不会说话,却能和人交流最丰富的感情;它是牲畜,却寄托了人多么深切的思想啊!

即使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还要好好照顾他们,只要我还有力气,还有一口气,就要为他们拼命拉车。手抓着车辕,每向前移动一步,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我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心是热的,可以救他们的生命,这给了我力量,我要以生命和死亡较量!

我不肯停歇地向前拉车。几个小石子刺在我的脚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疼,我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脚落下去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伤口,粉身碎骨般的疼痛,我的脑子里一片麻木,双腿也一样麻木,就像再想跑却跑不动的噩梦里一样。我想回家的路,觉得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然后,“父来帮助你!”在我心灵深处有一个微小声音。像火苗一样燃烧。我的心开始重新有力地跳动,新的生命力注入了我的四肢。我使劲拉着车朝前走,朦胧中我看到了庙东村,我的心更加急迫。

终于进村了,终于到了家。我看见房子还是完整的。我拉着车加快了脚步。红土的墙确实在那里,家逃过灾难了!家啊!

跑完最后几步,我给自己卸了套,我感到一阵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幸而随手抓住了车帮。

慢慢的,我扔下笼头,朝前扑过去,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此刻,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漆黑的门廊,站在台阶上。太好了,是妈妈!我一阵惊喜。

洪水无情,人间有爱

现在总算把心放在肚里了。梅兰有救了,孕马也有救了,我用干涩的喉咙轻声呼唤道:“妈妈!我回来了,我是巧爱。”我们终于平安回家了。母亲一见女儿回来了,惊喜地流下泪来。说:

“我的女儿你可回来了,把人都快急死了。”

“回来了,妈妈。”我伸出淌血的手,抓住母亲的手,问道:“嫂子和弟弟的病都好点了吗?”

“你嫂子好了,弟弟正在好转。”

我握着妈妈的手对她说:“妈妈,我带回三个人,还有一匹孕马。”

从马车上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是梅兰母子和阿香。”我轻轻地说,“她刚生完孩子,她们家的窑洞被洪水冲垮了——我就把她们带回家来了。”母亲快步走向马车,欢迎他们的到来。

“孩子们,进屋吧!”她热情地召唤他们。

梅兰的声音含糊不清,低声作答。

“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家。我们快回家吧!”

想到梅兰连续吃了那么多苦,我必须得采取行动。让她回到幸福生活中。必须把梅兰母子和小女孩放到柔软的炕上,还得为她们做那些能够完成的琐碎的事情。

“她得有人抬,她没法走路。”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四哥跑出来了。

“妹妹!哦,妹妹!”他喊着,拍着我的肩说:“真是太高兴了,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感到他的眼泪滴在了我的手上。梅兰也放声哭了起来,一边语无伦次地咕囔:“水娃,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小女孩见大人们都哭了,也壮着胆开始哽噎:“阿香饿!”

我告诉哥哥:“梅兰和婴儿还在马车上。哥哥,你得非常小心地把她抬到我的屋里。”母亲抱着娃,带着小女孩进屋去,她放下婴儿,三下两下地打开了包裹布,把婴儿用小棉被包裹好,又把婴儿递给四嫂让她给孩子喂奶,然后母亲打开箱子,把我过节穿的衣服从箱子取出来,放在炕头上。

四哥走到马车旁,在后车板上小心摸索着,把梅兰扶起来,梅兰呻吟了几声,四哥有力的臂膀把她抱住,她的头垂在他的肩膀上。我跟在他们身后,急匆匆来到我的屋里。哥哥把梅兰放在我的炕上,我给梅兰盖好被子。四哥看到梅兰胳膊上好几处伤。

“梅兰,你要立即包扎!立即打破伤风预防针!懂吗?”他又问我和阿香,你们有没有伤?快让我看看!水灾时的沙子和石子钻进创伤皮肤,是最容易引起破伤风杆菌侵入的!我伸出脚,四哥望着我的脚上划破好几块肉,他伤痛地说:“你们都在这儿别动,我立即去药房取纱布和破伤风针!”说完便就转身匆匆走进了对门药房。

不一会儿,四哥背着急救箱,返回我的房间。在包扎、打针中,我感到四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我。

母亲默默地扶起梅兰,用听诊器探测梅兰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梅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包扎,打针。四哥走过去。看到阿香手背上破了块皮,他又给阿香打针。

阿香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针管上。我看到阿香这副惊慌的样子,安慰她说:“阿香,别怕,打针就像蚂蚁噆一下,一点都不疼,打针既能慢慢解除你们的肉体的痛苦,又能使人很快恢复。”

给我们三人都包扎、注射完毕,四哥便转身出去了,亲自下厨做饭。

母亲端来一大盆热水,把阿香的身上彻彻底底地洗了一遍,然后擦干把头梳光。挑了一根粉红色丝带,把头发扎了起来。接着,又拿出我穿过的那件白色连衣裙,给她穿在身上。再给她穿上袜子和鞋,一会儿工夫就把阿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后,母亲又给梅兰换了一套衣服。我说:“妈妈,要做的事太多了,给梅兰做一碗红糖荷包蛋,再给阿香下碗挂面,马得松开套,喂点草料和水去,告诉我爸关键是那匹马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下马驹,让父亲亲自照看它,孩子也没有奶吃。”母亲微笑着说:

“你不用操心,巧爱,你嫂子玉梅正在哺乳期,我们家龙江不到半岁,你四嫂的奶多得足够。喂两个娃娃不成问题,你别守着他们,我会照料她们的。你先洗把脸,快去休息休息,我去做饭。”我浑身无力地在椅子里坐下来,闭上眼睛说:“累死了,可是,我宁愿先洗个澡!”一小时后,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那夜,母亲杀了一只正下蛋的黄母鸡熬汤,又从药房取出人参,在她看来,天底下最美滋补的莫过于鸡汤熬人参。她把鸡汤和人参放入锅里用小火熬,倾听着锅里沸水滚动肉的咕嘟咕嘟声,神情专注而又生动,感觉熟了,将汤汁和肉盛入碗里,叫四嫂端饭,四嫂手里端着饭进来了,递给我们每人一碗鸡丝挂面,她又给梅兰一碗红糖荷包蛋。四嫂笑吟吟地对梅兰说:“你先吃红糖荷包蛋。”

玉梅嫂子把饼放到肉汤里泡了泡,送到梅兰的嘴边说:“尽量多吃一点吧。”

“是呀,尽量多吃一点。”母亲温和地重复一句。

阿香吃了一口母亲给她的鸡肉,起初是不好意思,但香味诱着她,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四哥走进房间,手里拿着红糖盒子放在桌子上,说:“慢慢吃,饿了几天的人,开始不能吃得太多。”

“月婆娘多吃一点,孩子的奶就多了。”妈妈温和地劝着梅兰多吃点。

梅兰点了点头,又吃了几口,便推开碗说:“我吃饱了。”她现在急于想知道丈夫的下落,我对她说:“放心吧!等到天亮我就发动社员去找。”她脸上一下有了微笑,放心多了。

院子里,父亲正牵着包扎好的孕马往马棚走去,吃饱了的孕马步履蹒跚但显得很有精神。

母亲是这个家的支柱,她很会照顾别人,为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操心,吃喝起居,没有她关心不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确实很累了。当母亲走出房间,我立刻躺倒在温暖干燥的炕上,进入了梦乡。这一觉一直睡到早上六点多。我急忙爬起身,梳洗完,即刻就出了门。雨后天晴了。

我刚走出院子的时候,母亲就追出来,说:“巧爱,你还没吃饭哩!”

我只顾走,头也没顾上回地说:“饭你们先吃,别管我。我要发动群众去找水娃和阿香的父母……”

我很快地把大家召集起来了,把上述经过大概说了一下,然后,我们分头去找人。

于是,梦家河的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叫着水娃的名字。因为洪水太大,阿香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蹚过洪水,跑到梦家河对岸去寻找人,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跌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叫。

不久,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水娃没找见!有人说,亲眼见他家窑洞冲垮了,他让洪水给卷走了!

丧魂失魄的梅兰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放声大哭,哭诉她命苦的丈夫临死也没见他的儿子一面!

“水娃!水娃……”梅兰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我奔上前去,扶起她!

现在,村民和几个村干部,也都惊慌失措的赶到这里来,我用手绢替梅兰擦干眼泪,让大家赶快分头去寻水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这样,四哥带着几个青年人从破烂沟这面的沟边出发,曹队长从梦家河岸起身,我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寻找水娃去了……

中午十二点时,寻找水娃和阿香父母的人回来了。

阿香的父母被洪水冲得毫无踪影,但找到了水娃的尸体。

不幸的水娃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床被子,样子非常的凄凉。四哥拉着架子车,我扶着梅兰跟在后边,梅兰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村东头的场里,由几个青年人看守着。可怜的水娃,他已经到永恒的归宿地去了。

梅兰痛哭着,要求守丈夫一夜,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我知道梅兰刚生过娃娃,她刚刚死里逃生,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我硬把梅兰背回家。她一边哭,一边爬上炕。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梅兰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丈夫守夜,虚弱地躺在我家的炕上,无止无休地哭泣。我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大姐,别哭了。”我流着泪,劝慰梅兰节哀。但梅兰不听,仍然哭得死去活来,她的脸色苍白。

“巧爱……”梅兰泪眼望着我,拉着我的手,“我的丈夫已经死了!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哩……”

我急忙说:“你不要害怕,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心里想,此刻的梅兰,恐怕心都要碎了,她刚生完孩子,真是命苦呀!想到水娃还没有衣服和棺材,我得和父母商量。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为了自己今生今世享什么福,而应该多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我要帮助梅兰渡过难关。只要梅兰和阿香能活得好一些,我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我作为一个妇女队长,就得为人民办实事,竭尽全力为人民服务。

我暗自思忖,给父亲预备的棺木板可以先给水娃。

但所有这些愁肠事还得找父母解决,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水娃的棺材怎么解决。

母亲来安慰梅兰说:“人死了,也哭不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了!”

我现在要去找父亲商量,看能否把他给自己买来的棺材木料先给水娃做个棺材。

母亲看到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躺在炕上睡一会。“不行啊!”……我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一同去找父亲,商量水娃的后事。

我们母女俩走进书房,父亲左手插在腰上,右手扶着书架,正佝偻着在看架上排列的书呢。

我对父亲说:“爸呀,水娃的棺材还没有木料,我想和您商量。”说完,我就扯着妈妈的袖口哭个不停。母亲就对父亲说:“老头子,你看孩子都急成啥样子了,你到是说句话呀?给还是不给?”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说:“你能这么做太好了,没有辜负父亲对你的教育。把木工叫来,需要多少木料,尽管拉着用就是了。”

这时候,曹队长进了我家的院子,让我代表队里处理水娃的丧事。其实不用他说,我也会主动来处理这事的。我和梅兰都是女人,我同情她,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天,梅兰的天塌了。

我敬让着叫曹队长坐在凳子上。

曹队长问我:“巧爱,梅兰家的事情咋办才好?”

我说:“天太热了,得赶快安葬人!”

曹队长说:“你说的对,入土为安。可连个棺材板都没有,咋行?”

我说:“我已经安排人拉我家的木料,苏木匠现在做棺材了。又派了两个到平庙扯老衣去了,现在就差打墓了!”

曹队长一拍大腿说:“巧爱,你安排的太好了!打墓的事情你就交给我,不要操心了!”说完就急急火火地走了。

曹队长即刻出门找人打墓去了。

为了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让梅兰心里好受些,下午,我特意请来了几个手巧的妇女,缝被褥,扎花圈,又专门给梅兰做了一朵小白花,让她送葬时戴在胸前。曹队长和十来个打墓人,在北坡地里选好地方,已经把水娃的墓坑挖好了。同时,母亲也领着一家人,忙着为打墓的人准备饭食……

第二天早上,天空黑疙瘩冒云,隐约地传来沉重的雷声。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空气中流动着动荡与不安。村民不约而同地来到场里,帮忙安葬水娃。

这时候我也来到了水娃的灵堂前。已经做好的几个花圈,现在放在水娃的灵堂前面。梅兰来送水娃上路,我把手里的白纸花轻轻别在她的胸前。四哥用肥皂水从头到脚,洗他的全身。然后用白布把水娃身上的水擦干穿上葬衣。准备入棺……

“水娃!水娃!”梅兰扑倒在水娃身上,抱住他的双肩,摇晃着丈夫,但是,水娃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四哥拉起她,说;“要入棺了。”

“不!他没死!他怎么会死!”梅兰泪如泉涌,疯狂地扑过去,把哥哥一把推开,扑在丈夫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水娃!水娃!”泪水滴落在水娃的脸上。

水娃没有任何声息,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哭声!

梅兰突然揭开了洁白的被子,她的眼睛呆呆的,黯淡无光,声音嘶哑地哭喊着:“让我再看娃他爹最后一面……”

我不禁转过头瞧她。梅兰瘦瘦的小手按在水娃身上,好像痛苦难忍一般抓着不放,我看见梅兰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要晕倒了。我赶紧迈步朝前跑了两步。“梅兰!”我痛哭着迎上去……

灵堂前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梅兰扑在灵柩前痛哭着:“可怜的水娃你怎能舍得扔下我们娘俩……”人们看见梅兰哭得很伤心,心里都难受极了,都跟着流泪。

要起灵了,八个小伙子抬着灵柩向墓地走去。

梅兰悲痛地呼唤着水娃,他已经离开她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从心里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紧紧地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女人,哭着对她说:“别难过了,梅兰,你刚生完小孩不能流泪,会哭坏眼睛的,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水娃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们母子的。走吧,咱们回家吧,你还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掺着梅兰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把梅兰扶到我的炕上,她躺在炕上,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无声地痛苦着。现在,我们一家老小都在哭咽着,哭得最伤心的是阿香,一边哭,一边在炕上打着滚,母亲和四嫂红肿着眼睛站在脚地上,她不时地准备爬下炕来,到破烂沟的破窑里去找父母亲,但被我母亲硬劝挡住了。

梅兰现在躺在我的炕上,这个月婆娘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一动不动,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劝她说:“大姐,你失去亲人,我们和你一样心里难受,艰难时刻我们和你在一起,让妈妈和嫂子帮你照顾孩子,我们一定会安排好你们的生活,你要坚强的站起来,面对坎坷的人生。我希望你有一颗坚强的心。”

父亲每天都忙碌着看病,他早上去兽医站给牲口看病,下午免费给穷人看病。

父亲一进门,先关切的问梅兰:“身体不要紧吧?我怎么听见你咳嗽哩。”

等梅兰咳嗽停息下来,她喘着气说:“没事,大伯,喝口热水就好!”她坐在被窝里,父亲把药递给她。梅兰给嘴里塞了几片药,喝了几口红糖水。

父亲忧伤地对我说:“孩子,这场洪灾乡亲们可遭了大难了,许多人房屋被毁,庄稼被淹,只得离家乞讨,流离失所。老人和小孩的情况更糟,他们抵抗力本来很弱,又没有吃的,营养跟不上,一染上‘打摆子’就挣扎着死去了。我作为一个医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我要用最大的本事,能多救几个就救几个。梅兰和阿香的事你就多照应,要劝导梅兰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要克制节哀。再说,孩子还小,要为孩子多想,以后生活的路还长着呢!”

父亲的话提醒了我,我要帮助那些在苦难中的人,给他们成立一个安舒的家,我要把幸福的种子撒进山沟里,改变穷人的生活。

父亲走了。梅兰和阿香脸色苍白憔悴,昏昏然似睡非睡,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自己的亲人。她们俩躺在我的炕上。

我坐在两个姐妹身边,木然望着她俩。她们不知道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梅兰痛失丈夫,阿香父母失踪,一瞬间,她们成了寡妇孤儿。面对她们沉重的打击,她们都蒙了,被这天降奇祸击倒了。

面对这令人肝胆欲摧的场面,感受她们痛失亲人的痛苦,怎不让我泪水横流,悲痛欲绝!我一直守护在她们身边,想安慰她们却不知从何说起,想分担她们的痛苦却无力回天!我思索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难道痛苦是人生的主题吗?昔日如梦,人生苦短,水娃走了,阿香的父母失踪了,他们把痛苦刻的太深,深入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的生命里!啊,这痛苦何日是个头啊?她们的幸福和希望在哪里呢?

我要建议父母收养阿香,养活梅兰母子。我要让阿香上学,我萌生了这样的一个心愿,为她们做些实事。哪怕苦死、累死,也要让她们生活的快乐。快五点了,我太累了,就躺在炕边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门轻轻打开了,母亲走进来,手里端着半盆子红鸡蛋放在桌子上。耀眼的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得竭力控制自己才站得稳,于是我问弟弟,田里、菜园、牲畜的情况如何。

母亲微笑着说:“你弟好多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昨晚那匹马下了匹骡驹。”阿香正好睡醒,母亲让阿香舀了盆洗脸水。

洗完脸,我从盆里拿了两个鸡蛋塞到阿香手里,说:“快点吃,吃完好好读书。”阿香点点头。

“不着急慢慢吃,吃饱再读书。”母亲指着盆里的鸡蛋说。说着母亲又剥了一个红鸡蛋给阿香塞到嘴里。母亲满意地看她吃完,接过蛋皮说:“好好读书。”说完,母亲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叫了声阿香,她转过脸来,我问她:

“你上过学没有?”

“我已经上五年了。”

“你想不想读书?”

“想。”

“好,以后就由我送你上学去,好不好?”

“好。”

“那好,你就听姐姐的话,今后一定要好好念书。”

“我记住了,姐。我现在就早读。”

我把压在毛选四卷中间的《论语》拿出来递给了阿香。她接过《论语》,我要求她每天要背一段论语。她点了点头,便开始读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成功的人。尽管我不知道将来她会在哪个领域里取得成功,但我十分清楚,通向成功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认准目标,朝着目标奋斗。我希望当阿香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有足够坚强的意志促使她,“克服困难,迎难而上。”鼓励她“勇敢”、“大胆”的去做事。尽快地让她快乐起来,忘记痛苦。

早读结束后,我匆忙的收拾好书包,送阿香上学。那时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目送阿香蹦蹦跳跳地加入到上学的人流中。

在我的心目中,进入学校是孩子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我从平庙学校出来,向菜园子方向走去。一路上,田里的庄稼糊满了泥巴。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这些肮脏卧倒的棉花和玉米,叫人看了十分的痛心。

地里到处都是社员,正在扶庄稼,一个人扶着,一个人用铁锨培土。我一边扶起棉花,一边想着要尽快发动所有的人投身到生产自救中,争取把洪灾损害减到最小。

下午,我回到家里,看见阿香正在吃棕子,妈妈坐在客厅饭桌旁的小椅上,一个膝头一个孩子,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故事书,递给阿香,让她多读课外书。拓宽知识面,了解丰富多彩的外面的世界。人要是想改变自己,必须多看书。然后,我走进房间,看了看梅兰,她躺着还没起来,喃喃自语:“水娃死了!水娃死了!水娃死了!我没有未来了!”她的声音在滴血。她悲惨凄凉的遭遇使我非常难过,梅兰才二十多岁,她是如此年轻,就经历了丧夫之痛,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难道就让她一直孤苦下去吗?不,绝不能,我一定要拯救她,让她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信心!我思虑再三,认为给她重建一个温暖的家庭是解救她尽早走出痛苦的唯一办法。

我便收拾了一下,拿上手电筒,准备到光棍村去给梅兰物色一个对象。光棍村离这儿很远,一个来回就是几十里路。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土家窑光棍村看看灾情,顺便看看能否给梅兰寻个对象。”

母亲说:“去吧,去看看灾情,若能够给梅兰找个男人,那是最好不过了,梅兰若有个家庭,她就有好日子过了。你一定要记住,人活着,应该作光作盐。一个人有能力去帮助别人成功,那是最快乐的事情。做人就应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说:“妈,我知道了,你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请您放心,我会尽力去帮助梅兰。”

阿香说:“我的好姐姐,快去快回吧!”我亲了亲她,随后便出发了。

路面坚硬,空气凝滞,无人陪伴的路途是寂寞的,开始我走得很快,后来累得实在有点走不动了,我才放了慢脚步,这时已是下午五点钟,天色临近黄昏,离庙东村已有十多里,我穿过一条小径顺着山坡往上爬,就一直通到光棍村。走到中途,突然小腿发软,瘫坐在一块石头上,十多里的行程累得人喘气不已。休息了片刻,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我爬上山坡,站在高处,看到了被洪水损坏了的许多房子、窑洞和庄稼。

在我上方的山顶上,挂着初升的月亮,虽然此时还月光淡淡,但它正一点一点变得明亮。月亮俯照着光棍村,村子半掩在树丛间,疏疏落落的不多几只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正当我凝神观看村子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一阵清晰地嘚嘚声。

有匹马正朝这边过来,眼下小径的曲曲弯弯还遮着它,可是它正在渐渐走近。由于小径过窄,我只好侧立路边等它过去。除了马蹄的得得声外,我还听到寂静的树林里小动物急促的跑动声,马儿出现了,这是匹高头大马,上面骑着一个人。

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可是只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个走滑了脚的声响,一声惊叫“见鬼,怎么搞的?”接着是扑通摔倒在地的声音,人和马都摔倒在地上,他们在被水冲的垄沟里跌倒了,听到马儿在呻吟,我急忙朝那位行人走去。这时,他正竭力从马身上挣脱出来,“你受伤了吗?同志。”

他点了点头,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诚心想帮他的忙,就问道:“要是你受了伤,需要人帮忙的话,同志,我可以到土家窑光棍村去叫个人来。”

“谢谢你,我能行,我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筋。”说着,他又站起来试了试他的脚,但却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哎哟!”

“我能帮点什么忙吗?”我又问道。

“你能扶我一下吗?”

“可以。”于是上前扶起他。

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按在我肩上,扶住我,靠我支撑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跟前。他一把抓住笼头,艰难地爬上马鞍。

我把掉在地上的马鞭递给他。

“谢谢你,快办你的事吧,早点回家。”他说。

他一挥鞭,那马先是一惊,便疾驰而去,人、马、一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

我继续赶路。在山沟里的羊肠小道上又走了许久,满身全是尘土和汗水,我像是个跋涉了几千里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热,而且口渴。

给受助者创造一个机会,梅兰的第二春

我进了光棍村,打问半天,才寻到队长家。站在门外,我长长的叹了口气,举手敲了敲门,足足过了十分钟。也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人来。我开始试着喊人,并且摇着木门,但一切都没有用。我一次又一次的敲门,心中不由得冒火,见到队长,我一定要大发牢骚。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看样子我就是等到天亮,也未见得会有人来的。而且,我渴极了,真想喝水,我从早到晚水米未进,忙活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完全绝望了,四周静静的,我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虽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终于,我拿着手电筒,准备回头。临走时,我还是不死心,又敲了一次门,这时,一个声音才从门里冷冷的问:“找谁?”

我迅速地从门缝里看进去,隐约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衣衫褴褛,正往出走着,我对他叫着说:

“大叔,开一下门好不好?”

“你找谁?”他站着不动,看样子并无开门的意思。

“找队长,”赶了这么多路,又遇上这样的冷面孔,我有点生气了。真是,如果我打扮得华丽一点,他大概早就把门开了。看样子,他们家也遭到水灾,因为他腿上沾着泥巴。但他对我的神气蛮像我是个要饭似的。

“什么队长?”他问,明显的在装傻。

“我是庙东村的妇女队长马巧爱,我找他有重要事。”我大声说,“让我先进屋好不好?”我语气有点生硬。

他愣了一下,拉开了窑门,说:

“进来吧!”

那老人慢慢凑到煤油灯前,用小母指上的长指甲打掉了一朵灯花,满窑里立刻亮堂了许多。这时,有一年轻男子从炕上爬起来,仔细一瞅,竟然是路上碰见的骑马摔倒的那个人,他也认出了我,一下子热情起来。

他请我坐下后,自我介绍:“我叫潘德顺,是这个村的队长。”我四顾打量了一下窑内的情况:窑洞不大,一个土炕占了大半间,被褥随便堆着,脏脏的锅锅灶灶零乱地摆放在地上,几乎让人无法落脚,屋内潮湿阴暗,一看就是没女人的家。

驼背老人给我端来一杯雨水,因为摔伤了的缘故,队长靠在炕栏石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愁苦万状。

我问道:“潘队长,你怎么了?有什么难心事吗?”

他说:“唉!一言难尽啊!”缓了一阵儿,他才喃喃地说道:“前天下大暴雨发洪水,我们村里也遭了灾,我身为队长,组织社员保护生产队的粮仓,可关键时候,人都各顾各,都救自家的东西去了。结果,粮食和种子都给水冲跑了。今天早上,我到公社去开会,把这事给领导汇报了,被领导狠狠骂了一顿。人遇倒霉事,喝水都塞牙,晚上骑马回家又差点摔死了!”

我听了,沉默了一会,安慰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光后悔没用,种子的事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现在要紧的是你要振作起来,打起精神,克服困难!”

潘队长的父亲潘备老人听了我的话,说:“德顺,你看人家马队长,人小志气大,你一个大男人遇事就发愁,唉声叹气,像个啥样子?”

德顺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艰难,眼前的烦心事自不必说了,就算是往远看,他也觉得前途渺茫,看不见任何希望,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往往使人感到活着没有意思,此时的德顺就是这种心情。

德顺烦躁地转过脸,使老人内疚地望着儿子,他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德顺已经快四十岁了,连个女人都没有,要不是这个穷家拖累,儿子何至于谈一个吹一个,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儿呀,大拖累了你,大真想早点儿死……”

德顺最怕父亲流泪,他是个脾气倔强,性格冷硬的人,从小到大没流过几次眼泪,即使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过,但他和父亲感情最深,最疼父亲,他见不得父亲流泪。此时,他看见满脸皱纹的老父亲在痛哭,德顺顿时觉得肝肠寸断,他双膝一软跪在父亲炕前:“大,是儿子无能,让你这么大岁数还受这种罪,儿子不孝啊……”伤心地痛苦起来。

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汉看了一眼儿子跪着,顾不得抽烟了。他把烟灰在炕栏石上磕掉,用挽在胸前纽扣上的手帕揩去脸上的泪,身子往儿子跪的地方挪了挪,扯着他的一条胳膊,说:“起来吧!”

德顺另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坐在炕沿上,也不说话,眼睛望着父亲。

大叔憨厚的笑着,说:“小马,你先坐着,我喂牲口去。”

“大叔,喂牲口很辛苦吧!”

“不苦,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苦什么?我潘备三十多岁时,德顺三岁时他妈就得病死了,我带着幼小德顺,给地主打长工,我啥苦没吃过,比起那年月,如今的苦,简直就是享福。况且,人总要有个干事嘛,万事都是先苦后甜。另外,不瞒你说,我还有一桩心事,就是给儿子娶上个媳妇,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过话茬对潘队长说:“是啊,家里有个女人就像个家了,潘队长,我帮你介绍个媳妇吧,你看怎么样?”

德顺笑着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谁还跟我呢!”

我答道:“我有一个朋友,我把情况给你说一下,你先看咋样,如果能行,我就给你们牵这个红线。”说完后,我就简单介绍了一下梅兰的情况。

大叔听了说:“我们光棍村穷得没人来,只要人家愿意,带了孩子我不在乎!”德顺也表示同意。

大叔笑着说:“闺女,你真是个好人,你能牵线太好了,只要人家同意,寡妇我们不嫌弃,只要人好,勤快就行。儿子能与这样一个人结婚成家,是桩多么好的亲事啊。女方如果愿意,先让他们俩见个面。这件事情还要你尽力帮忙!”

潘备大叔对我千恩万谢,说了一堆表示感激的话。

潘队长说:“只要人家女方不嫌弃,我没啥说的,如果梅兰愿意,我们就尽快订婚,2你看咋样?”

“好啊,跟我想的一样,我回去跟梅兰商量商量,你们先抓紧时间见个面,互相培养一下感情。”我们越说越投机,趁着他们高兴,我赶紧说:

“潘队长啊!你看在光棍村发展牲口前景如何?有没有好的办法?”我话锋一转说道。

一提起牲口,潘备大叔一下子兴奋起来。他高兴地说:“牲口是农本,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发展牲口的前景好哇,牲口多了,种的地就多,粮食就多了,人就有吃穿了。养牲口的学问多,还得饲养员对牲口精心照料,多喂嫩草和饲料,牲口繁殖就快啦!”

我们有了共同语言。滔滔不绝的商讨着。

“对!你想得很周到,好!很好!”我说,“谁把牲口喂的好,繁殖的快,就给谁奖励。”

“你这话咋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呢?”德顺也高兴地说。就这样,不知不觉谈到了后半夜。

为了不耽搁明天的事,我着急着要赶回去,父子俩一直把我送出了光棍村。

我沿着这条小道慢慢往回走,左思右想,心中千头万绪。梅兰是否愿意嫁到潘家呢?

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天不亮我就得赶着到家,头顶着星星,脚蹚着露水,飞也似的,汗流浃背地跑回了家。我进屋时,希望显得像平日一样兴高采烈,并坚决控制我的满腹心事,以免流露出来影响与梅兰交谈。我径直进了我和梅兰的屋子,梅兰一下子抓住我说:“你可回来了,一家人都为你着急呢!”我先跟母亲打了声招呼。然后我故意借题发挥,给母亲说了光棍村的情况和队长德顺,夸德顺心眼子实诚,我看着德顺最好。德顺当着生产队的队长。我的意见等哪天有机会了,还是让梅兰和德顺单独见个面谈一谈。说不定两个人一谈,就谈到一块儿去了。要是她能接受了潘德顺的求婚,该多好呀?我又想到梅兰会如何的高兴,会一口答应,她会说些什么呢?她会愿意吗?

梅兰问:“咋回事吗?看把你高兴的。”

“你听了肯定会比我还高兴的。”我回答说。

我把德顺的情况给她陈述了并且把德顺的心意也告诉了她,听完我的叙述,梅兰害羞地点头同意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我为梅兰高兴,她的后半生有着落了。但母亲的表情有点失落。母亲说:“你有了归宿,我为你高兴,但你们娘俩一走,我心里会感到空落落的,我会天天想你们的。”

梅兰回答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一家人实在是对我太好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这里的美好生活……”

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德顺他二妈来提亲,并询问梅兰病情。我心里稍感宽慰。忙告诉她说,梅兰的病情稳定,并逐渐好转,过不多久,就可以痊愈了,妈妈让他二妈给德顺说一下,希望潘德顺来看梅兰,减轻梅兰的心理负担。

没隔几天,潘备陪着儿子,来我家求婚。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接待了他们,德顺因赶路,也因心情激动,脸上红扑扑的焕发着光彩,他一心想早点见到梅兰。梅兰看见德顺进来,掩不住的喜悦,从眼里流露出来,但她没有多说话,只是羞哒哒地低着头。我说:“好了,你们两个好好说说话儿吧。”我说完,就出门去了,怕有人干扰他们说话,还把房门带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因要取茶叶,经过门前,隐约听见梅兰温柔的对德顺说:“德顺,我不想再住破窑,我现在只想有房住,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好,我会尽量去做,人常说,‘攒钱买马,借钱娶妻’,我们家虽然贫穷,就是借钱盖房,也要保你满意。”德顺含情脉脉地说:“还要搭个马棚,以大叔家的为榜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农村,没有哪个马棚比这个马棚更卫生,要是大叔肯卖马的话,我买回去。”

“德顺,我其他条件没有,那你就回去盖房!”

“梅兰,我听你的,现在都是女人当家,只要你高兴,咋样都行。”

我来到客厅,母亲正陪着潘大叔喝茶,我心里暗暗寻思刚才听到的一切,就和母亲商量:“决定把遥明从洪水中救的那匹马和骡驹送给梅兰,算做嫁妆,另外给五千元,让他们回家盖房。”母亲听完后说:“就这么办吧,把梅兰安顿好,大家都放心了。”母亲说着便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了五千块钱。走过来说:“给你,这是五千块钱。拿回去盖房用吧!”大叔弯腰伸出双手,接了钱。

潘大叔万分激动地说:“你们给我们两匹马,加上我们家一匹马,那我们家就成为马客家了!还给我们盖房,你们家的恩情我们一生难报!”

这时,他们俩开门一同来到客厅,德顺向大家宣布他和梅兰订婚的消息,梅兰微笑着说:

“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幸福的家。我还相信,我的恩人为我挑选的归宿能给我带来快乐,谢谢妹妹。”

德顺笑着说:“你们一家人都非常热心,难得啊!我听了你们家人说这话,我十分高兴,我回去先布置新房,等着喝我们的喜酒吧!”

德顺和潘备一走,门一关上,我们因为梅兰与德顺有缘分非常开心,妈妈说:

“梅兰用诚实博得了德顺的好感。”梅兰微笑说:“我感谢巧爱妹妹的友善之举,使我获得新生。”

父亲问起梅兰的病情,她回答:“好多了,现在睡的好,吃的好,我觉得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劲。”

晚饭过后,我和妈妈也到房里来陪伴她们。梅兰看见妈妈对阿香和小宝贝是那么疼爱,那么关心,她非常感动,父亲来了,检查之后说梅兰没什么病,得的是心病,她想去德顺家,这也是大家所料到的。

这天晚上,大家闲聊德顺家盖新房之事,把今后的打算又谈论了一番,聊完后各自回房歇息。梅兰自己在沉思默想中营造和德顺的新生活了,她不得不承认,德顺这一切都答应得很好。她也不由得预料未来的日子将如何度过,日常起居,盖房子,搭马棚等。梅兰带着满足入睡了。

两个月过去了,母亲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赶着给梅兰做嫁妆。这天,前院突然一阵喧哗,似乎整个家里人都乱作一团,嫂子大声叫唤着梅兰,她走得气喘吁吁,在房门口与梅兰相遇,嫂子激动万分,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

“哦,亲爱的妹妹!请赶快到客厅去,新郎到了。”

梅兰听了,害羞一笑,那是德顺和二妈接她回家,她和他们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就要有一个暖融融亮堂堂的家。另外,梅兰还想带上阿香,阿香可以给梅兰看小孩子。况且,阿香长得多俊呀。

梅兰站在通花园的门口,母亲给梅兰梳梳头发,摘摘眉毛。梅兰头戴玉花,梳着时新的鬓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大红新衣,脚穿绣花新鞋,梅兰欣喜万分,笑道:

“我的好妹妹,我感谢你,你救了我,还给了我新的生活,像你这样的好人世上罕见,你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是黑夜里的救星,天上的荣耀。”

“大姐,快别说,谁都有过独木桥的时候,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时,德顺从门口走进去,他抱起了孩子,德顺认为,无论孩子是亲生的,还是别人的,能做父亲都一样高兴,一儿一女最好,他笑道:

“马队长,今天对我可真是个好日子,我要带她们三个人走,你同意吗?”他咧嘴笑呵呵地说。

“潘队长,当然同意,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看把你乐的。”

“大家同乐。”然后,他给阿龙和阿香都换上了新衣服,又给阿龙换尿布。他把阿龙抱在怀里,亲着他的小脸蛋,他还做得像模像样的,可真是个好父亲。

梅兰看到这幅情景松了一口气。她走出房间,虽然身心疲惫,脸上却为德顺对这一儿一女的举动感到高兴,她心想,我又有家了,又有了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心疼我。

这栋房子里只有一个人觉得这天不是个好日子。阿香的嘴撅的能挂个油瓶,她觉得全家人都围在阿龙身边,她在一边没人理睬,她拉着脸走到我跟前问:“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伸出两只胳膊一下子把阿香抱起来。我紧紧地抱着这个没娘的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觉得孩子可怜,用温和的语气说:

“姐姐非常地喜欢你,你漂亮可爱,我也舍不得让你走,你先帮梅兰姑姑看几天孩子,过几天我来接你回家好吗?”她听话的点点头。

这时,德顺抱着孩子走过来,说:“阿香,你去我们家有好吃的,爷爷在家等着咱们呢。”

“德顺叔叔。”机灵的阿香又开口问:“你们是不是都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

她二妈在旁边摸着阿龙的脸蛋逗着阿龙玩,德顺顺势把阿龙递给她,“不是,我不这样想。”他神情严肃地回答,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男孩比女孩更麻烦,人们对调皮的孩子就得更加操心。”

“可是梅兰姑姑说女孩很麻烦人。”

“哦,梅兰姑姑肯定是心情不好,她只是随口那么说说而已。”

“德顺叔叔,你还想再要个小孩吗?”阿香满怀期望地继续问。

“那倒不是,”德顺随口答道,看见小女孩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又补充说:“你想,我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干吗还要一个呢?”

“你已经有两个了?”阿香叫了出来,听到这个消息,她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

“那他们在那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德顺把阿香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回答道。“有你和小弟弟这样一对龙凤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有儿子,也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

顿时,阿香感到一种强烈幸福,激动得哭了起来,她把头埋进了德顺的怀里。露出了幸福的笑。

“叫姑姑收拾快点,我们该走了!”

德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唯一担心的是,怕大家笑他家贫破烂。

父亲笑道:“怎么会,我们应该扶持你们才是,我家给梅兰陪嫁的是一匹马一匹骡和一车小麦良种!”

父亲常常是倍加用心,特别重视粮食储备。他常对我说:“深挖洞,广积粮;麦子就是没眼的珍珠,丰收年储备粮食,灾年救济百姓。”我觉得父亲料事如神。

德顺听父亲给梅兰陪这么多东西,简直欣喜若狂,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热泪盈眶,道:“你们非凡的大仁大德令我敬佩,我们村有了麦种那就好了,就有救了……”

父亲说:“梅兰带个孩子进门,可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待她!”

德顺磕了几个头说:“谢谢您,伯父尽可以放心,梅兰和孩子跟我们在一起会得到极为周到的照顾。”

父亲扶起了德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拿真心待孩子呀!”

德顺流着眼泪说:“伯父,知道了,养儿防老,积麦防饥,我会把孩子当亲生的抚养,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这时候阿香也过来了,拿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妈妈端来点心,哥哥和弟弟端来六菜一汤。接着德顺指给他二妈看我们的家多么整洁,然后小弟立即就热情地招呼大家进客厅吃饭。

宴席结束后,该送梅兰出门了,父亲决定亲自去送梅兰母子。她们无依无靠,这里也没有个亲人。父亲,哥哥和弟弟自然就算娘家人了。我们一行七八个人送梅兰出门,阿龙和阿香由德顺的二妈领着,父亲招呼着客人们都坐上了马车,我和母亲亲手做的嫁妆都装进箱子里,哥哥和弟弟从地下室麦囤里灌出整整十口袋麦子,然后,把“良种”装进车箱里,父亲又把一对皮箱捆在车后尾上,装了满满一车。这一车都是我们给梅兰赔的嫁妆。四哥赶着马母子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嫁妆和六口袋良种,父亲坐在车厢里亲自送梅兰母子去土家窖成亲。梅兰临上车时,她恭恭敬敬地向父亲三鞠躬。我跑过去把阿香抱上车,又把几个核桃塞在她的手里。梅兰向母亲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您啥时侯要织布,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母亲嘴唇哆嗦着,难受得没有说话。只是把梅兰拥抱了一下,然后,梅兰提起长明灯上车去了。

凤励微微一笑说:“妹子,您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使别人喜乐,您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人。”

我淡淡一笑说:“别人高兴,我也感到兴奋。时候也不早了,就请上车吧。”

凤励抱着孩子,也坐上德顺赶着的轿车,德顺爬上车座,坐在梅兰旁边,拿起了缰绳。

在人们欢送声中,他赶着马车出发了,那马蹄儿鼓点似地敲,马脖子上的铃铛咣咣咣地响。

四哥驾着另一辆马车,他俩冲自己的马吆喝了一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村,开始上坡。走了两个多小时,就已经看见高高地升起来的袅袅的炊烟了,炒肉的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德顺已事先与他们约定,要打发父亲和他二叔在村头接他。梅兰的花车快到土家窑时,她们很快就看见潘备和志远二人在村头向那条路上张望,这兄弟俩已在那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了。

德顺家的新瓦房已经赫然在目了:高大的柱子,宽阔的走廊、雪白的墙。

这一切都喜滋滋的欢迎着新娘子的到来!

乡村的土路上现在异常繁忙,赶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正源源不断地走上这条大路,招呼声,说笑声,此起彼伏。

咧着大嘴笑的光棍汉,接过马匹和马车,小跑着牵到后面去卸鞍、系马。一群娃娃活蹦乱跳跑来看热闹。

房子前面的院子已经站满了人,德顺的马车到了门前停下的时候,凤励接过孩子,光棍汉看见梅兰像蝴蝶一般从车上飘了下来,他们跑了过来,有的抬箱子,有的抱口袋,有的抱被子,有的抱枕头……

很多亲戚是走了很远的路来的。

梅兰站在德顺身旁,笑着迎接每一位客人。梅兰对人热情洋溢,礼貌周到,笑容可掬。

几个小伙子跑过来,大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们欢迎新娘之后,便得意洋洋地把她带到一张饭桌上,德顺的二叔志远和他哥招呼我父亲和哥哥坐在上席……

志远端着一盘水果糖分给院里的大人和娃娃们。

德顺穿着新衣服在男宾们中间穿梭着,鞠着躬,接受着祝福。

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微风温和地吹着,村子里的光棍汉都在那里。

德顺放开喉咙广播开了:

“我们光棍汉有希望了,外村的女娃娃都等着你们迎娶,小伙子们,大家都好好干,我们要先富起来……”

土家窑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德顺这家伙运气真好,新房盖起来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

他的本事真大,现在他岳父和妻哥把小麦良种和马都给送回来了。还叫人奇怪的是,他的红娘才十五岁。

“给我们也说个媳妇。”小伙子们纷纷喊着,梅兰说:

“但你们必须好好干农活儿,我妹妹愿意给勤快的人说媳妇。”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好好好,我们干出个样来给大家瞧瞧,我们为了未来的媳妇都要拼命干。”

小伙子这几句话,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