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古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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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序

山水琴缘

据说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幼年、童年生活塑造的,而人一生的经历和事业则是由少年时期的梦想决定的。我小时候很内向,不爱说话,但与书有天生的缘分。记得小学三年级就看很厚的长篇小说《万山红遍》、江苏抗战小说集等等,有时从下午抱着书一直看到天黑。周末到新华书店,一呆就能呆半天。当时母亲都觉得奇怪,因为家中并非书香门第,老大、老二也不是爱学习的人,姑苏小巷街坊邻居也没有特别的读书人家。

中学时我最喜欢的课程是语文,只是由于理科成绩特别地好,在那个重理轻文的年代,考大学也就无奈考了理科。大学时,脑海里还经常飘过中学时读的《陶渊明诗文集》中的句子,记忆最深的是“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等等,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是“琴”、“书”和“羲皇上人”,但对天地宇宙、松风水月、云卷云舒却特别有幻想。高三时读到金庸小说就一发不可收拾,看得晕晕乎乎,差点耽误了高考。大学里继续着少年梦,读文学、迷武侠;于是,大学毕业,就考了哲学系读研,要弄明白人生真谛;于是,毕业工作后,每逢寒暑假,便往山中走,有时能在山上住十天半月;于是,就遇到了影响我一生的“古琴”。

大约从1989年到90年代上半叶的几年间,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去皖南的齐云山,有时一住二十多天。有一年大雪封山,就在山上过农家春节,与生产队长程光华一家一起吃年夜饭,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围炉夜话,除夕夜热闹非凡。齐云山是道教名山,据说是道教二十八个洞天福地之一。因方圆几十里内有天下闻名的黄山和九华山的缘故,来齐云山的游客就特别稀少。山腰和山顶上的太素宫、玉虚宫等道观香火寥寥,大多仍是民国时的旧貌。全山人烟稀少,隐隐有一种仙家的清虚气象。山家生活,与山气云影日夕相伴。清晨起来,俯视山脚下横江江面上飘浮的白雾,真有一番离尘出世的仙家意趣。

我们所住的农家,原先是一所颇具规模的道院,门楣上“东阳道院”的石匾仍在。道院大厅相当空旷,四围皆是两层楼厢房,大厅中央是石栏四方天井,既能采光,又蓄雨水,可作灭火之用。皖南民居大多有这样的天井。我们住在大厅东侧二楼上的小木屋里,我的古琴缘,便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是一个暑假,上山当日傍晚,我们在小木屋里突然听到一种沉静旷远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禁为这神秘的声音听吸引。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古琴声音。以前或许从电台广播电曾听到琴曲,几乎没任何印象了。琴音遥远传来,有一种万事离心、身心俱息的感觉,仿佛到了洪荒岁月、太古时代。琴音松沉低缓,断断续续、缥缥缈缈,若有似无,令人于沉静之中进入忘我之境。那种神秘古远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

我的古琴缘就此开启了。在山上的二十余日,朝看日出,夜听古琴,跟着弹琴的老人学了古琴的基本指法,那是一段很难忘的日子。这位老者,就是浙江老琴家徐匡华先生,是我的古琴启蒙老师。那时,全国弹琴的人还很少。后来几年中我经常回老家,并为苏州的《吴门琴讯》双月刊写稿,记得有一年到北京,陈长林老师跟我说每期都会看我的琴学文章。北京李璠老、郑珉中先生还有很多老琴家也是这样知道南京有一位“老桐”的,不过当时不知道“老桐”是一个年轻人。他们都是苏州吴门琴社的往来好友。90年代时全国古琴刊物很少,张铜霞女士最早创办全国性大型琴刊《七弦琴音乐艺术》,也是在1998年了,我的《中华琴学之继承与发扬散论》最早就发表在张老师的这本刊物上。

我一向认为弹琴人要读书,才能懂得琴心、才能弹出古琴的真味。唐初司马承祯《素琴传》云:“自古贤人君子,莫不操之以无闷,玩之而无怿。左琴右书,盖有以也。”古人左琴右书、以琴书自娱,读书以明理、抚琴以清心,“琴与书”是中国文人几千年精神生命之所寄。古琴是“贤人君子”之器、一直就不是演艺乐器。当时还不知道“文人琴”之说,但交往的老琴家没有以古琴为职业的,他们大多在科学、历史、哲学等领域卓有成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李璠老,他是中科院遗传所的科学家,他跟我说他50年代的最大理想是研究稻麦种子,为增加我国的粮食亩产量作贡献。民国时彭祉卿在《今虞琴刊》中也写到:

“琴这个东西,说它是音乐可以,说它不是音乐也可以;因为向来弹琴的人,就不肯把琴看作一种艺术;说它是合乎道的,应该拿来修身理性,导养延年的。这话固然玄妙一点,但是琴确实与其他音乐,有点不同,它的声音直接与心灵发生关系。”

的确,古琴是“直接与心灵发生关系”乃至透入灵魂深处的,我初聆琴音、顿为之慑,正是这样的体验。而学琴时久,也从来不会感到疲累,恰恰觉得“琴中有无限滋味,玩之不竭”。就像嵇康《琴赋》所说:“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就这样,由读书而向往山林、由山水而值遇琴缘,由古琴相伴而享受心中之山水,悠悠岁月几十年也,而学琴抚琴的心得,最后又变成了书。

本书成书于2001年,初版于2003年,首先要感谢的是海印(张利民)先生,是他最初要我成书出版并给予大力支持,才有《琴道》一书的初版问世。本书许多内容是90年代中后期陆续撰写的,是我和内子共同学琴、研习古琴的结果。崔益华最初于南京大学授琴、讲学、培养琴生,善弹《渔歌》、《石上流泉》、《幽兰》、《获麟操》、《沧海龙吟》、《春晓吟》诸曲,她的琴学见解和琴曲造诣为吴兆奇先生、林友仁先生所称赞;吕建福最初于东南大学授琴,并应邀各地讲学,传播国学与琴禅之道,琴生遍布全国各地,为恩师吴兆奇先生、李璠老、北京吴钊先生等老琴家赞许勉励,善弹《渔歌》、《鸥鹭忘机》、《忆故人》、《阳春》、《石上流泉》、《获麟操》等曲。其次,要感谢为本书作序的李璠老先生和西安李明忠先生。李璠老当时以耄耋之年,细读我的文字、为琴学晚生作序,令我感动。在他仙逝前的那几年,我到京出差常会去看望他,李璠老也非常高兴,常常与我们说古弹琴。时空变换,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本书得以再版,已是在15年后的今天。这主要感谢北京徐智明、高志宏贤伉俪的付出,他们跟我学琴、痴迷古琴,也是他们的建议和辛勤努力,才有这本《古琴之道》的重编、再版。本书的大量图片,则是由我的学生杨梦迪采集完成的,她娴静细致的工作,为本书增色不少。最后要特别感谢葭苇书坊周博先生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于善伟先生的尽心尽责,才有本书的顺利再版和出色的艺术设计效果。

唐白居易琴诗曰:

“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

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

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让我们涤去尘虑、万事离心,做一个真正的琴道知音,一起走进那超越古今的七弦琴的美妙世界吧!

吴门老桐

2018年3月28日写于金陵吴门琴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