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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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7年10月11日 烟雨

这是一个奇怪的日子。我有预感,对,预感。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把零用钱塞进我的衣袋里,粗糙的手,刻意的温柔。妈妈。她替我在辫子上打蝴蝶结,手势滑下来,停留在我的脸上。妈。刚洗过菜,冷冷湿湿的双手,掌心还留着菜心花微甜的芬芳。

已经十七岁了,回不到童年去,感情不能还原啊。我甩开这双手。妈妈你的手有农药的味道,苦。母亲拿着雨伞追了出来。喂,喂,忘了雨伞啊!我回头,妈妈举臂扬起那一把雨伞,激动得像要抖落臂上松垮的赘肉。拿什么雨伞嘛没看见这是一个烟雾天,这女人今天真反常噢,回去亲吻你老公的秃头吧。我转过身来隐入街上的烟霾。

星期六的校园特别显得寂寥,站在走廊上看布告栏时可以听到远处有皮球撞上篮板的回响,声音被风荡起涟漪,一圈又一圈。还有几个女生坐在参天的木麻黄树下,嘿嘿哼哼嘻嘻哈哈,换声不换调地说着一些鬼祟的笑话。算了吧,这些无聊的日子。看不顺眼校长在布告栏上的照片,发黄的相纸揭发了他欺场的年轻,矫情的笑容和夸张的占姆士甸飞机头让我想起母亲藏在床底下的《南国电影》。讨厌。我掏出笔来给校长加两撇胡子,红色,污秽的红。

八字须才画了一撇,背后突然传来两声干咳。都说这是个奇怪的日子。我咬着下唇慢慢回过头,那么高的人,戴着口罩仍看得出来是一张清癯的脸。我认识你,瘦金体。当老师的人怎么可以不戴眼镜呢。我看见自己的白衬衫映在这男人深邃的瞳孔里,愈来愈远愈来愈小,像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

嘿嘿,庄老师。我把红笔递给他。真奇怪,为什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高高的男人微微扣起两道眉,眸子深处泛着蓝光,剔透的眼球,有点忧郁。他低下头来,像刚完成手术的外科医生慢慢解下口罩。哈哈。后来我一直想不起他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的嘴唇很薄,有点干燥脱皮,微笑的时候唇形会弯成一条流畅的弧线。不知怎么,我喜欢这个人。庄望,庄老师。

听说他教书法班。好啊。我喜欢他那十分唐诗的名字。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写作班的老古董在我的簿子上圈圈点点,批了一堆像蚁群般密集耸动的文字。不喜欢那么妖冶的红,挑衅的颜色。整个上午我都感觉到脸颊上微湿的冷意,菜心花啊。怎么搞的,这城里的绿色都染了农药的味道,辛辣和苦,像自焚的蚂蚁爬入我的呼吸管道,烧。

奇怪的是下午竟下起雨来。妈,我记起你高举雨伞,呼喊我的名字。敞开的荷花领子里露出老秃头送你的金链,淡绿的玉坠子垂挂在你丰满的胸前。嘿,玉坠子。这绿,像一颗混浊的眼泪。

我坐在候车亭里等待。许多绿玉坠子从空中落下,在柏油路上迸裂。碎雨四溅,美得玉石俱焚。高个子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走出校门。雨水冲散了烟霾,视线和听觉突然都变得干净利落。男人头上私藏的白发兀地全闪起银光……雨点滴督滴督,亭子后面的沟渠漾着湍急的流水声。

男人急步走过对街,没有回头。庄老师庄老师。我在心里叨念着爸爸生前教我的唐诗,庄生晓梦……男人坐上一辆等在路旁的汽车,始终没有朝这里看一眼。嘿。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又想起了妈妈的玉坠子,多像一滴眼泪落在她硕大的胸脯上。

不喜欢雨后的城市、还有雨后的视觉的清晰度。每一个进出于视野中的人物都让我产生一种近于裸露的不安。对啊对啊,我是纪晓雅,想怎样?妈妈正等在门外,她无聊的时候就爱扯那只玉坠子,把玩着,像那种无知的老女人日以继夜地转动她们手上的念珠。

我低着头走过她的身边。妈。老秃头坐在厅里看电视。叔。还有终日打赤膊拿着一罐可乐的王八蛋。哥。男人扬起他稀落的眉毛作为回应,妈妈走过来要替我卸下背囊。不要。我闪过她妖娆的双手和羞愤的目光。妈妈,妈妈你总是不理会我的意愿。我冲到楼上,啊如果这梯阶一直向上延伸,无休止地,也许就可以去到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