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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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季 (2)

但在我看来,男生对佳玉不友好,最重要的原因是马建超的挑唆。马建超秉承了他母亲的遗传,穷,却看不出他穷,加之他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个子也高,于是干脆保持一副花花公子的形象,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的第一个动作必然是吹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不仅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鼻梁。不仅如此,他还天不怕地不怕,班上有同学受了外班同学的欺负,只要被欺负的不是佳玉,他都出面打抱不平。由于这样,男生们都很敬服他,他马建超不喜欢佳玉,其他男生也跟着不喜欢……

后来,只要不是上课时间,佳玉一走进教室,男生们就嚯嚯乱叫。有天早上,我走在她后面进教室,发现她站在教室门外的墙角处,窥视着里面的情况,双腿不住地打颤。当她选择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机迈进去,迎接她的又是一阵乱叫声。佳玉垂着头,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候,男生们就过来围住佳玉的同桌,一边拍打他的肩背,一边说:好艳福!好艳福!佳玉的同桌觉得受了侮辱,脸红筋胀地站起来跟起哄者打架。教室里乱成一团。这时候,佳玉往往吓得瑟瑟发抖,背上那条又粗又黑的独辫,也胆战心惊地抖索着。

我开始不明白男生们说“好艳福”是什么意思,直到有天下晚自习课,我偶然听到走在前面的马建超在神神秘秘地对几个男生说话。他说的就是佳玉那天被她母亲近乎赤身露体打出屋外的情形。他说了上句,别的男生马上就眉飞色舞地接了下句,这证明马建超已不知把那故事讲述过多少回了……

三月的某一天,太阳很大,天气也突然闷热起来,临近中午,我们上了体育课回到教室,马建超从佳玉桌前走过,故意用手在鼻子面前扇,边扇边拖长了声音说:有一股味儿,一股很大的味儿!马建超过去了,另外几个男生又次第从佳玉桌前走过,以同样的腔调说:有一股味儿,一股很大的味儿!佳玉垂着头,耳根血红。

说句公道话,到了学校的佳玉,身上根本就没有难闻的味道,既无炭灰味,更无汗积过久的酸臭味。她和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她母亲像一年四季没梳过头,但佳玉很爱整洁,我每天清早看到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白花花的,但到了学校,她身上一点也没留下捡过二炭的痕迹。此刻,空气中的确隐隐绰绰地掠过一丝陌生的气味,但我相信这是因为我们在太阳坝上了体育课的缘故,是大家身上发出来的,并不是佳玉身上所独有。学校与我们住的那排平房一样,也紧靠农田,正是油菜花开时节,近处的田原和稍远处一座名叫板凳山的岗峦之上,都铺展着耀眼的金黄。油菜花香本来就闷,被太阳一焐,泥土的腥味混合在花香里,再加上我们身上的汗味,自然就难以分辨气味的性质。

可就在那天下午,跟我关系最好的素兰拉着我去上厕所,悄悄问我:你知道男生们为啥说佳玉身上有一股味儿吗?我说不知道。素兰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而厌恶地说:那个不要脸的,月经被人看出来了!

进初中不久,我就听说男生看得出哪个女生来了月经。这曾经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我第一次来潮,是在语文课上,当我感觉腿上有虫子爬,就知道坏事了,老师讲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周围男生的表情。特别是马建超的表情。他正在用手指梳理鬓发。那堂课结束,值日生喊起立的时候,我感觉血直往外涌。那是因为坐得太久,血淤积起来的缘故。来了月经的女生,最怕坐了四十五分钟再突然起立,可教师们——包括女教师在内——从来不体谅,哪个女生起立时迟缓了一些,往往认为是对他们的不尊重……下课后,素兰喊我出去玩,我没答应她,更不敢动,素兰大概猜到了什么,自个儿出了教室。放学后,我的同桌走了,素兰过来问我:来啦?我不敢应承。素兰说,把书包的带子放长,让书包把屁股遮住。随后,她又去叫来几个女生,小声地把我的事情说了,那几个女生说:晶晶,你走中间,我们把你围住,送到你家门口。次日一早,素兰又带着几个女生,早早地来我家接我上学。素兰她爸是矿上的工会主席,是我们班所有人的家长中最大的官,她在女生中有号召力。

就这样,我们班女生谁来了月经,必然有几个人送她回家,又接她上学。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只要是几个女生围成一圈慢慢走,中间的那位,就是正来月经的。这是我们女生的秘密。

可这秘密不属于佳玉。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接她。后来我们也知道,只要裤子上没沾上血,男生也没有看出女生来了月经的特异功能,佳玉之所以露馅,是因为她买不起卫生巾。佳玉只能用黑褐色的草纸,这是很容易被浸透的。因此,在佳玉来月经的那段时间,她下课后从不上厕所,因为她出教室和进教室的时候,马建超都要带头朝她起哄。发展到后来,即便没来月经,她在放午学和放晚学之前都不上厕所,只要进了教室,她就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这件事终于被她母亲知道。她母亲跟马建超的母亲大吵了一架。结果是佳玉的母亲吵输了。马建超的母亲用穷来羞辱佳玉的母亲,佳玉的母亲就开不起腔了。穷困的人总是拿穷困来羞辱穷困者。这是他们惟一的、也是致命的武器。回家之后,佳玉的母亲就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全都发泄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可是她丈夫还在井下呢,他采着那被称着太阳石的东西,自己却很难得见到太阳。那个没出息的,恐怕只有老死在坑道里了!你看人家冉求安(我父亲),以前不照样是煤黑子吗,怎么就混到宣传科去了?真是没出息啊……佳玉的母亲这样骂着佳玉的父亲,遗憾的是被骂的人不在面前,骂起来自然没滋没味,于是她把矛头全都对准了女儿。她一边把佳玉打得在地上翻滚,一边恨恨地说:跟你爸一样,没出息!窝囊!……可最后,嘶声痛哭起来的,却不是佳玉,而是她母亲。

第二天上地理课的时候,我发现佳玉一直在写什么东西。写得很快。难道她在作笔记?可那时候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喀纳斯湖里的水怪,想必没什么好记的;但也说不定,读书很辛苦的佳玉,总恨不得把老师吐痰的声音也记下来。然而她写字哪来这么快的速度?佳玉写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她写的作文,一页纸看下来,绝对没有一个字比另一个字占的面积更大,这样写字是写不快的,何况许多字的笔划她不清楚,要想老半天才能落笔。那时候,佳玉依然坐我的前排,只是我由她的正后方成了她的斜后方,因此更容易看清她的笔迹。我发现,大半页纸上,她都只写着两个字:“佳玉”!

我把这奇怪的事向父亲说起,父亲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叫“家玉”,“佳玉”是她自己改的,那女子,说不定是很有心性的人。

南瓜山

南瓜山属矿区管辖,但矿上并没利用,于是成了荒山。这座山很怪,山壁上到处裸露出赭红色的石头,山顶却被茂盛的植物所覆盖,其中大树也有,不多,主要是灌木丛,更多的是一种叫马儿芯的茅草。马儿芯很张扬,密密实实的,高过人头,给人的感觉是,如果任其生长,它可以长到无限高。我们从没去过那片荒地,听大人们说,里面有数不清的蛇,马建超的父亲说他某年夏天看到一条长不足尺却有碗口粗的怪蛇,从杂草丛里钻出来,爬到山下的金花河里饮水。金花河在山的那一面,在矿区是看不见的。除了蛇,荒山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死人。传说在我们出生之前,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去山上吊死了,吊在一棵板栗树上,被人发现时,脖子都快吊断了。这么多年过去,大家还在说那个女子,有些“家属”说自己半夜三更还看见过那女子,她身着白衣,在山野间六神无主地游荡;她们还听见过那女子在山上哭泣……总之,那片荒山成了我们的敬畏之地,也成了我们童年的神话,它给予我们的,是日常生活以外的东西。

但这本神话书却在某个黄昏被一把火烧掉了。那天,橙红色的夕阳挂在荒山顶上,晚霞也正在天边聚积,突然,夕阳和晚霞都燃起来了,喷吐着滚滚浓烟。我端着碗在屋外吃饭,刚好看见了这一景象,我说妈,快出来看!妈跑出来了,紧跟着爸也跑出来了,爸说,南瓜山着火了!这时我才知道是南瓜山着火,而非太阳着火。

没有人站出来上山救火。那本来就是一座相对孤立的荒山,火势既不会威胁矿区,也威胁不到附近的农庄和山林,谁会去管它呢。火越燃越大,浓烟像黑色的波滔上下翻滚,爆炸声听起来不是声音,而是树木和飞禽走兽被撕裂的痛苦。我在想,那条去金花河里喝过水的怪蛇,是否被烧死了?尤其是那个身着白衣半夜三更在山上哭泣的女子,她的家园被毁掉了,往后的日子,她该去哪里落脚?她是在那座山上死去的,她把最后的家安在了那里,而现在她却必须搬迁,成为孤魂野鬼……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晚,虽然关了灯,但我一直睁着眼睛。我依然想着那个白衣女子。以前睡觉时我也想起过她,那时候我只感到害怕,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只希望她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来我这里安身。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梦中也看到火光,感到身上很热,呼吸也觉得困难,终于被憋醒了。一看表,只有四点半钟。柴烟味若隐若现。我撩开窗帘,看到外面亮光光的,证明月亮很大。爸妈在隔壁房里睡得很沉,我偷偷地爬起来,轻脚轻手地出了门。外面的柴烟味儿更浓烈了,西边的山头,像突然矮了一大截。大火已经熄灭,只是每隔几分钟,山上猛烈地爆出一星火花,然后又迅速消失。整个矿区静悄悄的。我走出平房,向那段斜坡上爬去。我想站得更高一些,看看那山到底烧成什么样了。

刚走上斜坡,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蹦进我的视线,我的骨髓里像被灌进了冰水,浑身毛骨悚然。那个人显然没有发现我,她坐在天桥的石栏杆上,专注地望着南瓜山。看来,南瓜山不是我一个人的童话,也是她的童话。我正想退回去,看到了她脚底下放着一只尖底阔口的背篼!

佳玉一直没发现我。一两分钟之后,她从石栏上跳下来,朝锅炉房走去。尽管月亮很圆,可空气中有烟尘,当佳玉进入一条两边植着洋槐树的林阴道,我就看不见她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飞,她都要在天不亮的时候孤独地走这么远的路……

几天之后,有人扛着宽边锄头爬上了南瓜山。那是佳玉的母亲。她要去开荒种地了。以前并不起眼的一座小山,当片草不存的时候,看上去就显得很开阔,如果将其开垦出来种上粮食,肯定是吃不完的,吃不完就用来卖,这样,不仅吃粮食不用花钱,还可以拿粮食变钱,割肉,买衣服……佳玉的母亲就是这么想的。她那天爬到黑糊糊的山头上去,挥起铁锄就开始挖地。茅草根奔流在土地里,比人身上的血管还要密集,要把那些看上去嫩白而脆弱的根须成束成束地切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一双手掌上很快布满了紫黑色的血泡,有的血泡被磨破了,丝丝缕缕地向外浸黄水,但她没有精力顾惜,继续垦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