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娘回到家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整个一个晌午,她也没跟谁说过一句话。这个家自从二柱没考上学后,气氛本来就已经够沉闷的了。王俭每天守在那片香瓜地里,好几天也不回来一次,只有小柱给他送饭时能见着他一面。二柱闷在屋里,打知道分数后,就没到当街去过,实在闷极了,他就搬个梯子上房后的墙头上坐一会儿,向远处看看。小柱每天都在看娘的脸色行事,娘高兴点时,他就在家里看一会儿电视,见娘不高兴了,他就赶紧跑出去,上别人家去玩。二柱娘的情绪是由王俭来决定的,或者说是表现给丈夫看的。王俭在家时,她就显得高兴些,有说有笑的,一会儿说点这个事,一会儿又问点那个事,等王俭一走,她就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有时候也到当街大门口去站一会儿,看见有人过来了,她便迅速地返回到院子里。
二柱娘把饭做好后,小柱盛了满满的两饭盒子。娘问他盛这些干啥,他说他也去瓜地吃。中午不回来了,他看瓜,让爹睡一觉。二柱娘在小儿子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不就想多吃两个瓜吗?小柱朝娘嘻嘻地笑着跑了。
小柱走后,家里吃饭的就剩二柱娘俩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闷着头吃饭。等二柱快要吃完了,娘问他打算怎么着?二柱端着碗愣着,眼睛盯着放在桌子当中的那盆土豆炖豆角。娘又问了一遍,说你倒是说话呀,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打算咋办还没个主意,这书念的,咋还越念越稀松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二柱把剩下的一口饭扒拉到嘴里,使劲地嚼了几口,喉结很生动地起伏着,把饭咽下去了。他放下碗,冲着娘小声地说,我想再去复习一年。
二柱娘见儿子说完这句话后,脸都红了,像个大姑娘似的,两只手没处撂没处放的。她微微地露出笑意,她说去复习是件好事,这有啥不好意思说的。你早该向你爹提出来,你不提出来,娘也不好替你说话。二柱抬头看娘一眼,立即红了眼圈,转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没关门,听娘在外屋说,你这阵子没事别看闲书了,把你不会的题再做做,过几天,娘就给你拆洗行李,做好上学的准备。
下午四点多钟,二柱娘就下地拾掇着做饭。她到园子里摘来几个角瓜来,开始垛馅。把馅子做好后,她叫二柱出来帮她包饺子。娘俩包出一盖帘来,她招呼小柱抱柴禾烧水。她对二柱说,先给你们俩煮点吃了,你们两上山替你爹看瓜去,换你爹回来吃饭。今天你们俩就住在瓜窝铺里吧,让你爹在家里住一宿。一会告诉你哥他们也别做饭了,也上这屋来吃,我们商量一下你上学的事。
二柱和小柱吃完饭,到瓜地替换王俭。二柱站在地头等着,他让小柱去跟爹说的。等王俭走后,他才到瓜窝铺里。自从他没上考学后,爹瞅着他就生气,他不敢到爹跟前去,他知道爹对他的期望太高,现在这个落差太大了,爹一时半会还适应不过来。
王俭回到家里,见大伙都在等他吃饭。桌子上还放了几瓶子啤酒,是大柱刚从小卖部买回来的,于齐还从她们屋里炒了两个菜端过来。
吃饭时,家里的气氛很轻松,大柱陪着爹喝酒,唠一些工地上的事。二柱娘和于齐说着地里的庄稼。等王俭吃完饭,刚卷上烟,二柱娘把二柱上学的事提出来了。王俭当时就沉下脸来了,他说二柱不争气,烟不出火不冒的,再念一年也不带有出息的样,趁早下来干活算了,这样我也能轻快些。
二柱娘因为有大柱和于齐在场,说话也显得硬气多了。她说孩子不甘心,有这个想法,当爹娘的就是勒紧裤腰带也得尽这份责任。这事我就做主了,我也跟孩子说了,过两天我就给他拆洗行李。
大柱和于齐也跟着娘一起劝说着。大柱说当年他不念书,是他不乐意念了,他下来干活是心甘情愿。现在二柱有这个想法,就让他再复习一年吧,省得以后捞埋怨。于齐说现在全庄子的人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咱们就为了争这口气,也得让二柱再念一年。她还说要是家里供二柱有困难,他们可以出一部分钱。
王俭对二柱的事,这几天也没有主意了。他失望却又不甘心,他也想过让二柱再复习一年,可看儿子不提出来,他也不好主动地提出来。这些天,他一直不跟二柱说话,也不是真生儿子的气,他觉得儿子也尽力了,大学也确实不是那么好考上的,要是好考,合庄这些年咋就一个人也没考上?且别说是大学了,合庄能考到县里高中的,也就是他儿子一个人,其它人家的孩子,连高中都没考上过。他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将二柱一军,让他长点心劲,以后再努力些。今天老婆孩子把这件事情提出来了,最后他就顺坡推车地答应了。
08
二柱上学的事定下来的第二天,经过于齐的嘴,全合庄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二柱也把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放起来,开始复习功课。
与此同时,瑞芹相人的日子也定在这个星期天上。
到了相亲的这天,大芹和志军老早就赶到李老疙瘩家里。
大芹帮着瑞芹打扮着,瑞芹也不再坚持了。大芹让他穿哪件衣服,她就穿哪件衣服;大芹让她打点口红,她就打点口红;大芹教她到那儿之后,应该咋说,应该咋做,她都机械地点着头。
李老疙瘩也简单地收拾一下,他洗了头,刮了胡子,还把去年过年时做的那身蓝中山装穿上,尽管与季节显得不很搭衬,却多了一份郑重,像是出国谈判的架式。他里边套了个灰色的半袖,防备着到中午热时,可以把外衣脱下来。
几个人收拾利索,志军骑摩托车先走了。他们把相亲的地点定在黑龙镇海鲜楼的门前。
按照当地的风俗,相人算是这桩婚姻的开始。如果有一方没相中,就各自打马还朝,以后也互不相识。如果双方都相中了,中午由男方坐东,大伙在一起吃一顿饭,顺便讨论一下订婚的事。这期间得有一番讨价还价的过程,女方要多少彩礼,男方是否肯答应。如果双方分歧过大,媒人便在其中调和,双方再做出让步,当然也有因为钱的事谈黄的。但一经定了婚,就等于我们在商业活动中签了合同,是不可以轻易反悔的,哪方要想毁约,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男方提出不干了,那么他给女方的前期彩礼就退不回来了;如果女方提出不干了,不但要把人家给的彩礼退还回去,还得包赔人家定婚时置办的酒席钱。这跟种地一样,到哪个季节该做哪个事情,是有规章的,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只要是定了婚,男女双方见到对方的父母,就得跟着叫爹叫娘了,双方的父母也可以亲家相称了。
在这一系列环节中,相人这关最重要,万事开头难嘛。在相人时,双方的家里人都应该跟着去。大芹让她娘也去看看,娘说她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到那也不会说不会道的,就不去了,只要是瑞芹相中了,她没啥说的。
李老疙瘩一行三人是骑自行车去的,他们赶到海鲜楼门前,男方已经来到半天了。人家是坐汽车来的,当然比他们先到了。
志军给双方介绍认识之后,人群便自然地分成两帮,李矿长两口子把李老疙瘩拉到台阶上去了,他们在一起说话。志军陪在李矿长儿子的身边,大芹站在妹妹跟前,四个人面对面站着。
瑞芹显得很大方,她一直面对着那个小伙子。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应该相中的或必须相中的,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像模特一样,充分地展示自己,让人家相中她。
让瑞芹稍感安慰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还算不错,圆盘大脸的,个头和二柱差不多,比二柱略胖点,稍微有个将军肚,看起来像是挺老实厚道的样。他的左手一直在身后背着,瑞芹知道他手上有毛病,缺一个大拇指,是小时候放爆竹时崩去了。这点志军早就说过,人家的父母也不让隐瞒,瑞芹在来之前,就基本上已经接受了。
他们聊了十来分钟,都是大芹和志军在说。所说的内容,也是跟主题不相关的闲话。志军见大芹朝他叽咕眼睛,他便把李老疙瘩叫过来,那个小伙子也很识趣,自动回到他父母身边去了。
七个人又重新分成了两帮,志军先问李老疙瘩看着咋样?李老疙瘩一脸的兴奋,说人家的父母没说的,我把闺女交给这样的人家,我放心。志军又问瑞芹,说你这边啥意见?瑞芹一副心不在肝的样子,她正在向街西头看着。志军又问了一遍,大芹说,这还用问吗?瑞芹要是不同意,不早就走了吗?还站在这儿让人家看这么长时间。你去跟他们说吧,咱们这边没意见,看看他们那边啥样。志军又抬头看瑞芹一眼,见她还没啥反应,便确定她是同意了。志军转身刚想走,又被大芹叫住了,她说到那边你先问他们家啥态度,等他们说同意了,你再说咱们这边。志军翻大芹一眼,说我又不是傻子,哪头炕热哪头炕凉我还不知道。
志军走到李矿长这边来,他问李矿长咋样?李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办事,我还不放心吗?你们老丈人是个实在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闺女也是好闺女,比我们想象的还满意。如果你们那边没说的,我们这边同意了。啥事你就看着办吧,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志军又返回到李老疙瘩这边,把对方的意见传达过来。李老疙瘩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把这事定下来了。啥事你就看着办吧,差一不二的就行,咱们家这边没啥说道。
这次志军没再返回去,他朝李矿长他们招招手,李矿长三口人走过来了,志军说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意见,往后的事就好办了。一个是我的领导,一个是我的丈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以后的事,你们都谦让着点,别让我在当中座蜡就行了。
李矿长说没事,打这往后咱们就是实在亲戚了,有啥事都好商量。说着他过来拉起老疙瘩的手,说老哥,咱们别在这儿晒着了,上屋里坐吧。他指着海鲜楼,回头告诉儿子,说你进屋要个房间,要最好的包间,有空调的,今天我请大伙吃饭。
李老疙瘩领着两个女儿走后,于婶就来串门了。她陪着大芹娘呆到十一点,她笑着对大芹娘说,亲家,给你道喜了。按钟点算,这一定是相中了,要不然,这个时候早就该回来了。看来人家是在街里下馆子了,咱们也别在这儿傻等着了,咱们也做饭吃吧。大芹娘留她在这里吃饭,她说不行,家里还有一老一小两个张嘴物呢。大芹娘说把他们爷俩也叫过来吧,他们在街里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在家里也庆祝一下。于婶说这可使不得,还是等以后再说吧,多暂他们订了婚,我是要来讨喜酒的。
下午两点多,李老疙瘩他们才从海鲜楼里出来,除了瑞芹,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按着程序,下一步女方应该去男方家里看看,这叫做相门户。李矿长提出来时,李老疙瘩说,老弟呀,我就不去看了,你们家的日子,我想都能想得出来,还看啥呀?要是连你们家我都相不中,那这方圆百里也就没有我相中的人家了。李矿长又说到彩礼的事,李老疙瘩说,你姓李,我也姓李,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彩礼的事,我就不张这个嘴了,计你赏,你们赏多少是多少。这媒人是我女婿,不能让他为难。
李矿长听后高兴,说既然你老哥这么给我面子,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让志军回合庄打听一下,凡是合庄这些年出门子的闺女,谁的彩礼最多,咱们就按照她们的标准执行。他说完后,感觉这还不足以显示他的财力或表达他的心情,又追加了一句,在那个标准上,我再额外加上三千块钱,咱们应该创下一个新记录,争取在最近的几年里,别让人超过去。说完他回头问李老疙瘩,说老哥,你看这样行吗。李老疙瘩借着酒劲,他握住李矿长的手说,亲家,你办事真敞亮,我啥也不说了。定婚的日子你们定吧,不用跟我们商量了。你定下来后,让志军给我们捎个信来就行了。
在回来的路上,李老疙瘩骑着自行车走在前头,瑞芹姐俩并排着走在后面。大芹和瑞芹说了几句话,见瑞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就紧蹬几下,撵上她爹,两个人并行去了。
在拐上合庄的土路上后,瑞芹骑得很慢。不一会儿,就跟她爹和姐姐拉开有半里多地的距离了。她前后左右地瞅了几眼,见跟前没人,突然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