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哑巴人生的几个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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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刘天栋说完这话不久,正赶上生产队开山修渠,想把美丽河的水,从黑龙山那边引过来。为了赶工程进度,生产队长曹天宝命令村民们动用炸药。刘天栋在部队里当过几年炮兵,被曹天宝任命为炸山组的组长。眼瞅着黑龙山就要被刘天栋从中间劈开时,出了点意外,装在山里的一马车炸药没响。村民们问刘天栋咋办?刘天栋说可能是雷管反潮,再放进两根试试。村民们都认为危险,劝他等一会再去。刘天栋瞪起牛眼说,操,你们懂个蛋毛?老子在部队当的可是炮兵,放炮就是我的职业,要响早他妈地响了,不响就他妈地不响了。说完,拿着两根雷管向洞口走去。就在他走到炮眼的一刹那,山炸开了。刘天栋终于没能等到刘臣学会管他叫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曹天宝也是当过兵的人,只是他当的是警卫兵。刘天栋在内蒙服役,他在福建服役。但他们之间,退役后一直以战友相称。曹天宝念在战友一场的情份上,口头追认刘天栋为合庄的烈士,并号召全体村民,向烈士学习并永远照顾烈士的家属。当时曹天宝采取两条措施:一条是刘臣娘干一天活,生产队给她记两个工;另一条是让刘臣去生产队当羊倌,跟着葛八赖一起放羊,享受成人待遇。

这两条措施实行后,三十五岁的刘臣娘得了个外号,人们都管她叫“老将”。人们说她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而九岁的刘臣,也得了个“小小社员”称号。孩子们还根据德国故事片《英俊少年》那个插曲,给刘臣编一首歌,说他是“小小社员,没有烦恼,拿着羊鞭满山跑……”

措施执行之后,这个家的工分由原来的每天两份变成三份,只有正在上学的刘君算是一个吃闲饭的人。刘臣家里的日子,也因为多出一份工分和减少一口人吃饭,渐渐地比以前好过一些。

曹天宝算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对烈士家属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没用半年的工夫,他不但在白天照顾烈士的老婆,就连晚上也时不时的去“照顾”一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曹天宝对刘臣娘的过份照顾,引起了合庄人的非议。人们当着曹天宝和刘臣娘的面,自然是不敢说了。当着刘君的面也不敢说,他们怕刘君把话传到他娘的耳朵,再通过他娘传到曹天宝的耳朵里,那时的队长还是很有权威的。大伙都觉得当着刘臣面说应该没有问题,因为刘臣除了会说那个娘字,其它的什么都不会说。

刘臣天天放羊,每天都能看到公羊与母羊做那种事情,所以对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也多少无师自通一些。大伙说他娘时,他先是羞得脸红,听到半道就悄悄地溜了。后来再有人说起,他就朝说的人瞪眼睛,吐唾沫,甩鼻涕,以示警告。但说的人,越是看着刘臣这样,就越感觉到刺激,说得反而更欢了。其实这些人,并不是故意跟刘臣过意不去。曹天宝在庄上也不单单只搞刘臣娘这一个女人,他们是看着刘臣家挣着三份工分而觉得心里不平衡。尤其哪些跟曹天宝有一腿而又得不到工分的女人,她们竟公然地问刘臣,说曹天宝每天去你家,他们都 干啥?你娘是咋伺候他的?

这些人在问刘臣时,他们知道刘臣不能回答,她们也没指望刘臣能够回答。但遇见刘臣,特别是跟前没别人的时候,总要问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不能回答才要问的。后来刘臣被她们问得实在不耐烦了,他张几下嘴后,和叫娘一样,突然崩出一个“操”字来。这个字发音清晰,短促而有爆破力。起初她们还以为刘臣在回答她们的问题,但笑过之后,才从刘臣的神情中咂磨出滋味来,原来刘臣是在骂她们。

自从刘臣会说这个字后,人们便不再问起他娘的事了。大伙都在想,自己挺大个人了,和一个小孩子逗扯啥,逼得人家哑巴都张口骂人了。而刘臣,这个字一经出口,便一发而不可收了。羊群里的哪只羊不听话,跑到地里吃庄稼,他在赶羊之前,总会骂上一句;那些小孩子,再叫他“小小社员”时,他也骂上一句。这个字成了他的原子弹,无论跟谁说话,只要是他不高兴了,便会扔一颗。

有一次,曹天宝指挥着社员在地里干活,天下雨了,大伙都跑回家。曹天宝也跟着跑回家,但他跑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刘臣他们家。他进屋后,看刘臣在家里,就以队长的口气命令刘臣,让他去生产队部呆着。曹天宝说你今天挣着生产队的工分,你就得去生产队上班。刘臣坐在炕上没动,他用眼睛盯着曹天宝。曹天宝又撵他一次,刘臣用他会说的那个字崩了曹天宝一炮,炸得曹天宝讪讪地走了。打这儿之后,曹天宝看见刘臣在家,就再也不进屋了。

刘臣学会这个字后,竟不会叫娘了,弄得刘臣娘十分地伤心。刘臣娘哭着说,难道这孩子命里注定只会说一个字,怎么跟黑瞎子掰苞米似的,掰这个扔那个呢?刘臣娘每天起早贪晚地教儿子,说咱们不说后学的这个字了,咱们还是学着叫娘吧。后边的这个字不好听,不如叫娘好听。可是不管刘臣娘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最后刘臣娘把儿子教急眼了,刘臣也把这个字对他娘使用一次。

几年之后,生产队这间被岁月风蚀的茅草房,在一场大雨里,哗的一下塌了。原来靠这间屋子遮风挡雨的人们,噌地一下都跑了。曹天宝叹着气对刘臣娘说,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我也没法照顾你了。刘臣娘便擦着眼泪对刘君说,孩子,别念书了,往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刘臣娘每天领着两个孩子下地干活,她看到别人家的秧苗,棵棵长得五大三粗的,而自己地里的秧苗,和身边这两个孩子一样,精黄面瘦的,她就想起了刘天栋,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他是个害人精,骂他是个死鬼,每天都要骂上几次,每次都能骂出些眼泪来。刘臣娘这样骂了一年多,便不骂了,她又跟刘天栋住到一起去了。

02

刘臣长到十六岁那年,曹天宝把原来镇上的砖厂承包了。曹天宝回合庄招了一批工人,他指名要去的都是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曹天宝开出的工资价码很高,每个月都能挣好几百块。

刘君听到消息后,便去找曹天宝,也想让刘臣去砖厂干活。曹天宝不同意,他说刘臣这孩子不懂事,还动不动就张口骂人,他管理不了。刘君听后,抬头瞅曹天宝一眼,目光从曹天宝的光头上掠过,箭一样地射到他身后的墙上。刘君说,让刘臣来砖厂干活,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爹的意思。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着我爹了。他说跟你是老战友,让我来找你。他说你要是不答应,赶明个晚上他亲自来。刘君说的时候,表情极为庄重。曹天宝听后,先是一惊,继而苦笑一下,又低下头核计一会,才抬头说,那就来吧。

刘臣上班后,曹天宝对他不但不照顾,比对别人还苛刻。别人干完这件活后,都能稍微呆一会,可刘臣没等干完这件活计,早就有那件活计在等着他了。刘臣从上班的第一天,他就不打算从这里干了。可回到家里,看到同样干一天活的哥哥拖着疲惫的身子还得给他做饭,还得喂鸡喂猪,他吃完饭又迭忙去上班了。

这天,刘臣刚推完几车砖坯,砖机突然停了,电工检查一下,说停电了。大伙都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聊天。刘臣也拿两块砖搭到一起,坐到人群的外围听着。刘臣刚坐下不一会,曹天宝走过来对他说,就着现在停电,你去给砖机上点油,等一会来电好干活。刘臣很不情愿地找来机油,开始给各个齿轮上油。他也快把油上完了,砖机突然运转起来,刘臣左手的四根手指齐刷刷地让机器咬去了。

刘臣用右手抓着自己的左手腕,站在那里啊啊地大叫,这是人们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如此宏亮的声音。等曹天宝跑着赶过来时,刘臣疼得昏过去了。曹天宝赶紧找车把刘臣送到医院,并打发人去合庄找刘君。

刘君正在地里干活,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吓堆了。来送信的人拽着他,两个人走到地头,刘君才问刘臣的手是不是以后不能干活了?送信的点点头,刘君呜呜地哭起来。

送信的人是骑摩托车来的。刘君坐在摩托车后面,双手死死地扯着送信人的衣服,好象送信人就是肇事者,他一撒手,这人就会跑掉一样。摩托车一路叽哩歪斜地来到乡医院,送信人的衣服扣子让刘君扯掉了三个。

曹天宝早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刘君了。他说刘臣正在做手术,那四根手指都让机器压碎了,只好截去。他说手术估计得两个小时完成,你先到病房里休息一会吧。

刘君说啥也不肯进医院的大门,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蹲着,他说他害怕看到血,一见到血就想起他爹。曹天宝说那咱们就找个小饭店坐一会吧,反正里面在手术,咱们从这站着也帮不了啥忙。刘君不去,曹天宝硬是把他拖去了。

两个人来到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小吃部,坐下后,曹天宝问刘君吃点啥?刘君说他不饿,要吃你自己吃吧。曹天宝说他也不饿,但来到这儿,不吃不喝的干坐着,老板会不乐意的。说完就点两个炒菜,要两瓶啤酒。

菜上得很快,刘君刚喝完一杯茶水,菜就端上来了。从打他们俩人坐下到端上菜来,曹天宝没提刘臣的事,刘君也没提刘臣的事。曹天宝不停地问刘君,哪块地里种的啥?长得咋样?刘君只是机械地回答着。

刘君喝完一杯啤酒后,情绪比刚才稳定很多。他的眼睛像蚊子一样叮在曹天宝的秃头,疼得曹天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用手摸着,从刘君的眼神中,他觉查出,刘君这只蚊子,这次可能要吸他的血了。

曹天宝又给刘君倒上一杯啤酒,他把第一个酒瓶子放在桌子下边。他在低头时,看到刘君的一个脚趾头露在鞋的外边,在那里虫子一样地蠕动着。曹天宝对刘君说,往后你就别回家了,在这伺候你弟弟吧,你家地里的活,我打发人去干,家里的鸡猪,我也找人替你经管着。一会我领你去买双皮鞋,你看你的鞋,都露脚趾头了,在医院出出入入的,多寒碜。曹天宝说完,看了刘君一眼,又补充一句,说我再顺稍给你买一身新衣服。

刘君低下头,把脚往桌子底下移了一下,他对曹天宝说,不用,我家里还有一双新鞋,明天我回家换上。刘臣是从你厂子里出的事,你找人伺候他吧。

曹天宝说,那哪成啊?别人伺候赶上你周到吗?那样别说你不放心,就连我也不放心。

刘君说,让我在这也成,但我不要你给我买东西,刘臣这事不是买东西就能解决的。

曹天宝听后,呵呵地笑起来。他说你真是个孩子,给你买衣服,跟刘臣这事没关系。我是怕大夫看你穿的这样,瞧不起咱,不给咱们好好看病,不给咱们开好药,没别的意思。我跟你爹是最好的战友,刘臣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回去后跟刘臣好好核计一下,你们提啥条件,我就是倒房子卖地都答应你。这回你放心了吧?

刘臣从手术室出来时,刘君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在门口等他,手里还拎着一袋苹果。刘君问刘臣疼吗?刘臣没点头也没摇头,径直朝病房走去。曹天宝跟在刘君的身后,他对刘君说,你看咱们刘臣,多坚强啊!

一个月后,曹天宝找刘君商量了结刘臣的事。刘君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条,曹天宝负责刘臣住院期间的全部费用和他与刘臣住院期间的工时费;第二条,为刘臣家提供盖四间房子的砖瓦;第三条,赔付三万块钱的精神补偿;第四条,刘臣出院后,还回砖厂干活。

对于前三条,曹天宝都认可,只是这第四条,曹天宝死活不答应。曹天宝说刘臣已经干不了活了,他不能养着个闲人,要是以后再出现点意外怎么办?刘君说我不管你怎么办,你不答应,刘臣就不出院,咱们看谁靠得起。

事情又僵持了几天,最后曹天宝提议,说这事咱们听刘臣的,如果刘臣愿意,他也答应。他们俩人一起来到刘臣的跟前,刘君把事情跟刘臣说明后,刘臣摇了摇头,示意再也不去砖厂了。刘君看到刘臣摇头,他就瞪刘臣,给他使眼色。之后刘君又问刘臣一遍,刘臣仍就摇头。刘君气得在心里骂刘臣,说他嘴不好使,心也不好使了。

协议敲定那天,刘君对曹天宝说,啥时候砖瓦送到我家当院,现金交到我的手上,咱们的事才算完了。曹天宝害怕刘君再节外生枝,从第二天,就雇用两辆卡车开始往刘臣家里盘砖。仅用一天的工夫,砖瓦就拉到位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刘臣家的当院里。第二天晚上,曹天宝把三万块钱的现金拍到刘君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