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刘臣家的正房,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土坯房,共三间。原来刘天栋活着时,他们俩口子住东屋,刘君哥俩住西屋,中间的那间,是这个家的厨房兼做进出东西两屋的过道。刘天栋这辈子也盖过一次房子,不过盖得是三间西厢房。他说现在家里没钱,盖不起正房,就先盖三间厢房吧,留着正房的地基不动,等以后儿子大了,家里有了钱,再盖四间正房,两个儿子一人两间,等他老了,他就和刘臣娘到这厢房去住,这也算是刘天栋生前给这个家规划的宏伟蓝图。
刘天栋刚死那阵子,刘君每天吵着说害怕,刘臣娘就让俩个儿子搬到她的屋子去住了。刘君哥俩原来住的那间西屋,就成了仓库,盛上粮食和一些杂物。刘君哥俩在娘的屋子里住了不到半年,刘臣娘就以炕太小,三个人住着有点挤为理由,把两个儿子撵到厢房北头的那间屋子里去了。这之后就传出刘臣娘跟曹天宝的新闻。再后来,生产队分队时,刘臣家分到一头小毛驴,这头驴也算是刘家最主要的劳动力。刘臣娘就把厢房紧南头的那间做了驴圈,又把中间的那间盛上了干草,当成草屋子。这样,刘臣哥俩就和那头小毛驴同住在一栋房子里。直到刘臣娘死后,刘臣哥俩又搬进了正房的东屋。
刘臣家现在要盖的,就是这正房。动工的前一天,刘君和刘臣还特意去了一趟爹娘的坟地,给他们烧点纸,刘君顺便把准备盖房子的事也跟他们说了。刘臣也对着坟头张动几下嘴,啊啊几声,临走时,刘臣还落下几滴眼泪。刘君看到刘臣哭了,他训斥刘臣说,盖房子是喜事,你哭的哪门子,爹娘都没实现的事,现在咱们实现了,爹娘在那边儿也应该高兴。
动工那天,刘君买了一挂一万头的鞭炮。刘臣站到他家老房子的屋顶上,抱着一个长杆子挑着,刘君便把鞭炮点着了。鞭炮声辟啪啪的,把合庄的人全惊动了。鞭炮响过之后,庄上的孩子大人都赶来看热闹,人们都说你瞧人家这小哥俩,这日子过得,都开始盖瓦房了。刘天栋两口子要是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新房子的确是四间,这与刘天栋当年的愿望相符。但房子的设计,并没按刘天栋的意思。西边的那间是个单间,只有门,没有窗户。西边的第二间,前边也是一个门,窗户开到后墙上去了。东边的那两间,前边都是窗户。人从西边第二个门口进去,向里有一扇门,通向后边的厨房,向东有一扇门,通向第三间大屋。在第三间大屋的东边墙上,还有一个门,通往最东头的那间。刘君指着挖好的地基对刘臣说,这间西屋,咱们当仓库,盛粮食。这间大屋,用来吃饭,以后咱家有电视了,也放在这个屋里,边吃饭边看电视。东边的那间,用来睡觉。他还说,把睡觉的屋放在紧东头好,到冬天暖和,有西边的三间房子挡着,西北风吹不着这间。
刘君在指挥着工匠干活,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刘君是在医院里陪护刘臣时才学会抽烟的,那时抽的香烟是曹天宝送来的。曹天宝说烟可以提神,抽支烟,省得在刘臣打点滴时,你睡着了。刘臣出院时,刘君的烟瘾已经达到每天一盒的程度了。刘君每次去镇上赶集,回来时总带一条香烟。刘臣曾比划着问过刘君,这香烟多少钱一条?刘君说没几个钱,这烟是烟店里最贱的了。
刘臣跟在哥哥的身后,他看到哥哥抽烟,就捂着鼻子离开了。自打他从医院出来后,刘臣好像怕闻到香烟的气味。每次哥哥抽烟,他都这样。刘臣的左手也和刘君一样,揣在裤兜里,没人能看到他手上的毛病。但他的右手总不闲着,一会帮人拿点这个,一会给人递点那个。刘君看到后,便把他叫到厢房里。刘君告诉刘臣,说这活计是包出去的,你不用帮他们干,你只管看着他们就成了,那疙瘩干得不好,等结帐时,咱们扣他们工钱。刘臣哼哼地应答着。
由于砖瓦充足,又是包工,房子的进度很快。不到一周,房子就封顶了。原来老房子拆下来的檀木,正好用来打制门窗。刘君还告诉木匠,顺便用剩下的木料,打了一个碗橱子,一个电视柜和一套吃饭用的桌椅。
房子竣工后,刘君本来打算再放挂鞭炮庆祝一下,可正赶上这天下大雨。从早上五点多开始,一直下到晚上七点多。合庄一半人家的房子,都漏得唏里哗啦的。刘君哥俩躺在新房里,呼哈地睡了一整天。晚上起来,刘君看着窗外对刘臣说,你知道啥叫高枕无忧吗?刘臣摇头。刘君说咱家往后的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臣家盖完新房子的这年秋天,家里上媒人了。当然了,媒人是来给刘君说亲的。说的这个女孩虽然长得不是太好看,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正经人家的过日子人。女孩的父母也很厚道,看到这个家里哥俩过日子很清苦,屋里没个人做饭洗衣服,便答应当年的冬天就可以结婚。
刘君结婚前,他和刘臣又一次来到爹娘的坟前。按照这里的规矩,家里有了喜事,都要到祖上坟头压张红纸。过路的人,只要是看到坟头上是红纸,就知道这坟主人的后人结婚了。
刘君哥俩在烧纸钱时,由于风大,把坟头的草全烧着了。他们手里头也没什么可以扑打的工具,只好用脚去踩。等把火踩灭后,刘臣的那双布棉鞋的鞋面上,烧出很多洞,露着里面被燎的发黑的棉花。刘君指着刘臣脚上的鞋子笑起来,他笑够了,这才对刘臣说,反正过两天我要换新鞋了,你就穿我这双吧。皮鞋这东西没新旧,打上油一样。刘君说的这双皮鞋,就是刘臣住院时,曹天宝给他买的那双。
哥俩走出坟地后,刘臣回头看了一眼,爹娘的坟被火燎成黑乎乎的一片,那张红纸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刘臣回到家里,便开始收拾西边那个单间。他想把里边的粮食,土豆和大白菜倒腾到厢房去,腾出这间房子,再搭一铺火炕,他住在这间屋子里。他刚把房门打开,才搬出一袋粮食,就让刘君看到了。刘君说你真笨,这间房子靠西头,阴冷阴冷的,还得搭炕,你费那个劲干啥?厢房的那间屋子有现成的炕,打扫一下,烧点火不就完事了吗?说完,他又把刘臣搬出来的那袋粮食扛了回去。
刘臣是在刘君结婚的头一天搬进厢房里的。他又和家里的那头老驴住进了一栋房子里去了。
04
刘臣二十岁那年春天,他又重操旧业,开始放羊。刘君用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了八十只小尾寒羊。刘君发现自从土地分给个人以后,人们都在忙乎地里的庄稼,养骡马的人多起来,而养羊的却越来越少了。大伙都觉得骡马能拉车种地,而羊只是个白吃饱。羊少了,树林子里的草就壮了,随便到哪片树林子里,草都没过脚面子。那些骡马虽然也吃草,但自家地里薅出来的莠子就够用的了。即便是供不上嘴,家里还备有干草。他们宁可在家里喂牲口干草,也不愿意去到山上放牲口。谁都知道牲口吃青草长膘,但问题是放牲口需要人手,每家每户只有一匹两匹的,出一个专人去放,谁都觉得有些不合算。
刘臣每天早出晚归地放羊,羊群每天回来时,都吃得跟怀了羔子似的。庄上的大人见了刘臣,便夸他,说他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刘臣听后,就啪啪地甩着鞭子,朝说话的人笑一下,算是答谢。也有那些好和刘臣开玩笑的人,他们见了刘臣,说你在山上咋把羊鼓捣的,连公羊都给整怀孕了。刘臣也啪啪地甩着鞭子,费劲地骂着他会说的那个字。
到了秋天,刘臣的羊群已经发展到了二百来只了。刘君说要把当年生的小羊留下,把那些长成个的大羊卖掉,这样,既倒出了本钱,又能减轻刘臣的负担。
刘君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就遭到刘臣的强烈反对,刘臣摇着头啊啊了半天,也没改变刘君的主意,气得刘臣到羊圈蹲了半宿。刘君的媳妇去叫他几次,刘臣也不进屋。刘君媳妇从她屋里拿出一件刘君的军大衣来,给刘臣披到身上。回到屋后,刘君媳妇对刘君说,刘臣不同意就别买了,这些羊他都经营出感情了。你要真想卖的话,最好是一只一只地卖,一下子卖去一半,他能不心疼吗?家里现在又不缺钱用,卖出钱来也没别的用项,这就不如再养一年,等明年秋天再说吧。
刘君听了媳妇的话,瞪媳妇一眼,说你个老娘们家知道个屁呀,现在卖了,倒出钱来,过两天我想用这笔钱收瓜籽,把瓜籽存起来,等到明年开春,再卖给城里那些卖瓜籽的小贩子。瓜籽多好保管啊,这一冬不吃草不吃料的,到了春天用开水一闷,还能涨枰,这样里外里的挣多少啊?刘臣他要是乐意放羊,等我卖了瓜籽后,再给他买回来不就得了。
刘君媳妇觉得丈夫说得在理,便不与他争辩了。她说,那你跟刘臣把事说开了,他也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他能看着挣钱不乐意吗?他也是这家的一份,不能你说咋地就咋地,啥事你得跟他商量一下。
刘君又瞪了媳妇一眼,他说我跟他商量啥?他知道屁。当年他要是听我的,赖在曹天宝的砖厂不走,每月还不开个七头八百的。曹天宝的砖厂一天不黄,就得养活他一天,这比送到敬老院里还省心。这样的好机会都让他放过了,还不是死心眼是啥?以后家里的事,你们俩个都给我少碜合,我打十几岁就当家,这个家我都当了十来年了。
第二天早上,刘臣没起来吃饭。刘君媳妇做好饭后,去厢房叫他。她见刘臣没有起炕的意思,知道刘臣还在跟刘君生气,就把刘君的打算跟刘臣说了。刘臣听完后,噌地一下就坐起来,朝嫂子使劲地点了点头,并向嫂子挥了挥手,让她出去,示意他要穿衣服了。刘君媳妇刚回到正房,还没等放上桌子,刘臣就过来吃饭了。他见了刘君,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向刘君伸了一下大姆指。他匆匆地吃了两个馒头,就又赶着羊群上山了。
这一年收瓜籽,刘君果然偿到甜头了。每周往返县城两次,不但拿回大把的票子,也大开了眼界。刘君在县城里剪头,在那里洗澡,还在那里给自己和媳妇买了衣服。有几次说是喝多了,住在县城的宾馆里。
瓜籽卖光了,刘君没买羊,他从县城买回来一辆农用三轮车。他每两天开着车奔走于合庄和县城之间,所买卖的东西也由瓜籽扩展到杂粮和青菜。家里的活计,完全交于他媳妇和刘臣莳弄着。每个月他从家里住的次数和在县城里住的次数是一样的。
地里没活计时,刘臣就上山放羊,留嫂子在家里做些家务。等到地里有了活计,刘臣就让嫂子上山放羊,他下地干活,毕竟放羊比地里的活计轻快一些。每次刘臣都把羊赶到树林子里,让嫂子围前左右地看着就行了。到了晌午,刘臣再去树林子替嫂子,让她回家做饭,等她吃完饭后,刘臣再回家吃饭,下午接着下地干活。到了晚上,刘臣收工后,再去树林子里把羊群赶回来。
自从刘君跑买卖以来,庄上的人看到的都是刘臣和他嫂子出出进进地过日子,很少见到刘君。那些好开玩笑的人见了刘臣,总是问一句,说你哥不在家,你和你嫂子都干啥呀?刘臣听后,气得啊啊地喊叫,把鞭子甩得啪啪地响,鞭稍抽到人家的脸上,他张了几下嘴,但这次,他没骂出那个字来。
刘臣平生第一次用他会说的那个字骂刘君,是在去年的上秋时节。这天,镇上派出所的人来刘臣家,说刘君在县城嫖娼被抓了现行,县局罚他三千块钱,让家属交钱后才放人。
刘君的媳妇听后,她说啥也不肯交这笔罚款。刘臣去柜子里拿钱,她就坐在柜盖上。刘臣用没有手指的左手来回地晃动着,右手的食指不断地刮着自己的脸皮,他示意嫂子认了吧,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刘君媳妇还是不肯从柜上下来,最后气得刘臣把嫂子从柜上推到地下。嫂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刘臣哭着把钱交给了警察。
第二天,刘君回到合庄时,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了。刘君进屋后,没几分钟,两口子就吵起来了。刘臣听到正房里传来吵闹声就赶紧起来,他串堂过室地跑到刘君他们住的东屋,看见刘君正把媳妇按在地上打呢。刘臣窜上去抱住刘君的后腰,把他拖到当院。刘君还不依不饶的要回东屋,说一定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娘们,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强嘴。
哥俩在当院撕扯了一会,刘臣把刘君摔倒后扔到地上,他跑进正房并把房门插上了。刘君在门外敲打着房门大叫,他说刘臣,你这个笨种,你想干啥?
屋里传出很响亮的一个“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