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到天放亮,林成发才敢起床下地。他先上房后去了趟厕所,又找来铁锹,把他吐的那堆东西收拾出去。他刚拾掇利索,马莲就起来了。马莲见到他,先笑一下,说大哥,起这么早干啥?多睡一会吧。林成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睡不着了,躺着更难受,起来活动活动。他说着赶紧把西屋的门带上了,他不想让屋里的怪味传到外屋来,也不想让马莲看到他吐过的痕迹。但他带上门后,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吴成志没起来,外屋就他和马莲两个人,他把自己关在外屋,这算什么?他又推开门,回到西屋,把自己关到门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吴成志还没有起来,马莲在外屋做饭,他也不好再到外屋去了。
林成发只好又重新回到炕上,倚着被子躺着。他心里有些怨气,是冲着吴成志来的。每天吴成志老早地就起床了,就是再累的时候,也是听到他起床后,就赶紧地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有了老婆,才结婚的第一天,怎么就摆起大丈夫的臭架子来了?怎么能让马莲自己起来做饭呢?她初来乍到的,对这个家的情况还不怎么熟悉,她能知道米在哪儿吗?知道油在哪儿吗?她能知道我们哥俩的饭量多大、下多少米合适吗?林成发越想越来气,竟然忽地一下坐起来。他想去东屋,把吴成志的被子扯了,把他从炕上拖下来,让他以后长点记性,早上起来和媳妇一起做饭。同时,他也对马莲多少有些怨气,怎么能给吴成志养成饭来张口的坏习惯呢?那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他似乎对马莲有着一份担心了。
林成发刚把屁股挪到炕沿边上,便停住了。他想起吴成志所以没起来,也许是晚上睡得太晚了吧。昨天,他从晌午就睡着了,那些闹洞房的折腾到几点走的?走后吴成志两口子又折腾了多久才睡的?他一律都不知道。他甚至怀疑自己醒的那时候,吴成志还不一定睡着。因为吴成志睡觉打呼噜,他醒时并没听到呼噜声,是他都吐完后才听到的。想到这儿,他又原谅了弟弟,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
林成发再次躺下去,窗外的光亮让他觉得难受,他只好把自己的外衣扯过来,蒙在头上。外衣可以阻挡光线,却无法阻挡外屋传进来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他想到马莲的笑容,近而想到吴成志,想到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突然又像电影切换镜头一样,眼前又出现魏三他们在树林子里的那个场面。外屋再传来动静,他又把镜头拉回来,定格在吴成志和马莲这里。
这之后的日子里,林成发一直地被他脑海中的这个场面操控着。
晚上躺在西屋的炕上,他睡不着,东屋传来的任何声音,都会和风一样吹进他的耳朵里,让他眼前浮现出一些画面来。他家的东屋与西屋之间,只隔着个三米宽的外屋,而东西屋那两扇扭曲变形的板门,让声音相互流窜成为可能。他记得父母还在的时候,父母住在东屋,他和吴成志就住在这间西屋里。他每次听到东屋就传来过类似现在的声音,心都跳成一团。后来父亲没了,他和吴成志就搬到东屋跟母亲一起住,那种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才渐渐地消失了。
现在东屋又传来这种声音,这让林成发感觉到自己被体内的一股炽热灼烧着。而每当此时,从那片树林里传出的另一种声音,也同时跟着传入进来,让他灼烧的身体和情绪,就像燃烧的火上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立即冷却下来。他几乎是整夜难眠,偶尔睡着了,不长时间后总在恶梦中惊醒,浑身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每到晚上,他甚至害怕走进西屋,就像害怕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而吴成志从结婚的第一天,早上就没起来过,啥时候等马莲把饭做好了,招呼他时,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着弟弟一脸疲惫的样子,林成发竟然产生了一丝羡慕。吴成志睡懒觉,也让林成发想早一点起来变成不可能了。他睡不着,但也要在炕上躺着。有时候是穿好衣服躺着,啥时候听到马莲叫吴成志了,他才能起来打开屋门。马莲在外屋一个人做饭,差不多得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期间,林成发的脑子里,出现的还是一些画面,马莲烧火的画面,淘米的画面,切菜的画面,甚至是笑的画面,让他的早晨跟晚上一样,既神往又害怕,既快乐着又痛苦着。最后,林成发终于被这些画面和声音折磨得不行了,这才毅然地走进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这间西屋,应该空闲五年零三个月了。在林成发离开前,对面墙上也贴着一张画,就贴在现在这张画的位置上。五年的时间,把一个人记忆中的很多东西都抹去了,剩下的也变得模糊不清,就连那幅画上是啥内容,林成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幅画不会是骑大鱼的娃娃了。因为当时他的母亲已经走三年多了,家里头没人会再买那种老掉牙的画了。
林成发是中午到家的,是吴成志把他接回来的。他进院时,马莲见到他,先是朝他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哥回来了,便低下头继续盛菜。那笑容虽然还和原来一样,但他能感觉到,笑容里面已经掺杂进很多苦涩的成份和岁月的痕迹了。马莲早把饭菜做好了,看得出来,饭菜是为了他回来而特意做的。桌子就放在西屋的炕上,上边摆着六个菜,都是从街里买回来的鸡呀鱼呀的,只有一盘炒花生米,像是自己家里种的。他刚坐到炕上,吴成志就把酒倒上来了。他坐在炕头上,吴成志坐在他的对面。马莲只进屋打个照面,便去东屋了,一直没再过来。
林成发和吴成志相对地喝着闷酒,林成发每喝一口,吴成志便跟着喝一口,他是看着哥哥喝的标准来决定自己喝多少的。林成发抬起头看墙上的画,吴成志就低头吃盘子中的花生米。从打坐下来,吴成志除了不住地让他吃鸡吃鱼吃肘子,林成发除了哼啊的应答之外,哥俩几乎没说过话。林成发觉得这种场面,很像吴成志每次去监狱里看他,只是给他带些吃的,看着他吃,而什么都不跟他说一样。那时他每问一句,吴成志只用三五个字回答他。他问他们有小孩了吗?吴成志说,还没有。他问他们怎么不要孩子?吴成志说,想要,但没有。他问他们去医院看过了吗?吴成志回答说,没去。他让他们去医院看看,吴成志点头。等下次他再问起时,吴成志说,没工夫去。他总认为吴成志是带着一种怨恨去看他的,好像有他这样的一个哥哥,吴成志感觉到很羞耻。
林成发瞅够墙上的画后,便把目光矮了一截,盯在吴成志的脸上。弟弟的脸比原来晒得更黑了,黑得以至于都显示不出表情来了。他看到哥哥在看着他,把头低得更甚了,林成发只看到他额头上的那绺头发和运动的嘴巴。林成发知道,这几年吴成志一直生活在一种愧疚当中。吴成志的一个叔叔在去看望他时提起过,说吴成志过得并不好,他们两口子总吵架。从林成发投案的当天就开始吵,甚至还闹过离婚。吴成志一直认为,他哥哥所以去偷去抢,就是为了给他说媳妇。这样,他便把怨气都撒到了他媳妇的身上了。他提出要与马莲离婚,让马莲把从他家拿去的钱都退回来,他用这个钱想法把他哥哥捞出来。马莲说那钱都给她弟弟治病花了,退不回来了。他就跟她生气,甚至打过她。他每次喝过酒后,总是跟马莲耍酒疯,骂她是个败家娘们,吓得马莲每次看见他喝酒,都提前把心吊起来。他们这些年没有小孩,吴成志把整个责任都推到马莲的身上去了。马莲被他骂得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娘家,从娘家里拿了钱,到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应该有生育能力,要求让男方也来检查一下。马莲让他去医院找大夫看看,吴成志就是不去,说他在哥哥前边结婚就已经不对了,要孩子一定要赶在哥哥后边。
这几年,吴成志干活劲劲的,不错过抓一分钱的机会。他省吃俭用的攒钱,就是想等哥哥出来,给他说个媳妇,来报答他的恩情。可就在今年春天,吴成志在送粪时,把车赶毛了,连车带人掉进了大沟里。马摔死了,吴成志也摔断一条腿。到医院后,他坚持不做手术,大夫说不做手术,以后就会落下残疾,就得成为瘸子,就会失去劳动能力,就得靠别人来养活着。吴成志害怕再连累哥哥,这才做的手术。他出院后,家里没了牲口,种不上地,不得不又买了匹马。这样他攒的那些钱,连治病带买马就花光了,他为哥哥娶个媳妇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哥俩的酒喝得确实有些沉闷。有几次,林成发想说点什么,吧嗒了半天嘴,还是没找到可说的话题,只好夹起口菜来,放到嘴中。而吴成志也一直在吃花生米,那一盘盐爆花生米,靠近他的那边,已经让他捡走一大半了,剩下的像挂在天边上的月牙。
在哥俩把一瓶子北京二锅头喝尽后,吴成志抬起头来问林成发,说哥,还来点吗?林成发摇了摇头。吴成志又说,哥,还有啤酒呢,来两瓶凉快凉快。林成发还没等回答,吴成志就冲着东屋喊起来,他说马莲,你把啤酒给大哥拿来。他刚喊完,马莲便拎着一个菜筐子进屋了,里边放着六瓶啤酒。马莲把酒放在炕沿边上,就急着去找杯子。吴成志说不用找杯子了,拿两个小碗就行了。马莲拿来小碗时,吴成志早就把啤酒起开了。他先给林成发倒上一碗,自己也满上一碗,他端起碗来等着林成发,见哥哥也端起来后,他便一饮而尽。刚把碗放下,手又拿起酒瓶子来,他并没倒酒,而是抬头看着哥哥。林成发喝到半碗时,想撂下来,看到弟弟的样子,又把那半碗也喝下去了。
马莲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她看着他们哥俩在喝酒,觉得一时也没她啥事,便转身往外屋走去。她刚跨出门槛子,就被吴成志叫住了。她转身又回到西屋,在地中间站着。吴成志说你再拿个小碗来,马莲便到外屋拿来个小碗放在桌子上。吴成志给林成发和他自己倒满酒后,便把马莲拿来的那个小碗也倒满了。他指着小碗对马莲说,你敬大哥一个吧。林成发听后赶紧说不用,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啥?吴成志说,这个酒是必须得敬的,你救活她弟弟一条命,她不该谢谢?
马莲听后,把碗端起来,她朝林成发笑了笑,说是得谢谢大哥,我弟弟的病好了,现在都订婚了,等年底结婚时,请大哥去喝喜酒。林成发看马莲把酒碗放在嘴上了,他也只好端起来。马莲一点点地往下喝着,很慢,但中间一直没停止过,最后把碗里的酒喝尽了,才把碗放到桌子上。
吴成志见林成发也喝下去,他开始倒酒,给林成发倒上,顺便把马莲的也倒满了。马莲说她不能喝酒,吴成志抬头瞪她一眼。林成发看着吴成志在瞪马莲,他刚想为马莲开脱一下,就听吴成志又说,来,咱们两口子敬大哥一个,咱们能有今天,全靠大哥了。说着他先端起来,一口啁下去了。马莲迟疑了一下,也端起来了。林成发虽然是最后一个端起来的,他也是一口啁下去的。他放下碗时,马莲还在喝着。
酒喝完时,已是下午的两点半了。哥俩都喝多了,饭也没吃。林成发顺着炕头睡着了,吴成志被马莲扶回到东屋,进屋也扎到炕上就睡。
等到林成发睡醒时,见屋里的灯亮着。他翻身坐起来,看见马莲正在炕梢坐着。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这下看得清楚一些,确实是马莲。她上身穿着一个花格子衬衣,是下午穿的那件;下身穿着一条宽腿碎花的睡裤,应该是晚上新换上的。她的头依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林成发像是问马莲,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有几点了?马莲被林成发的话惊醒,但她并没听清楚林成发说的是啥。她睁开眼睛,说大哥,你醒了。林成发直了下腰身,他说你在这儿干啥?马莲没吱声,把头扭过去,把林成发的目光躲开。
林成发往后挪了挪身子,背靠到墙上。他瞅着马莲又问现在几点了?马莲寻思一下,说应该有九点多了。林成发说,是晚上九点多吗?马莲点点头。林成发又往炕沿跟前挪了挪身子,他的声音些惊慌并略有斥责地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去,呆在这儿干啥?
马莲把头低下了,半天后,才小声地说,他——让我来——陪你。
林成发像是被电到一样,噌地一下跳到地下。他回头看了马莲一眼,便撞开西屋门,穿过外屋,又直接撞开东屋的门。
东屋里黑洞洞的,静悄悄的。林成发在靠近门口的墙上摸了几把,找到那个拉线开关。他把灯打着了,往炕上看了一眼,炕上没捂被子,和白天一样,吴成志也没在屋里。
林成发转身又回到西屋,站在门口处,看着炕梢的马莲问,吴成志上哪去了?
马莲仍旧低着头,半天才说,咱家的瓜开园了,他去看瓜了,每天晚上都去的。她说着便挪动身子,把后背朝向门口,脸对着墙。
林成发光着脚站在门口处,他先是盯着墙上那幅画中的漂亮女人。后来,他的目光矮下来,看着马莲的后背。他感觉到脚下的清凉在向上传递着,这五年在监狱里的委屈,也像这凉意一样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