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他们都在复杂多变的山间小路上穿行,多次迷路,每一次都被山区生活经验丰富的豪普带了回来。
天亮了,周围群山环峙,雪峰皑皑,银光闪闪,透达的山峦如浪一般排向遥远的天际。
仰头向上,悬崖上的苍松古柏曲虬地伸展着枝杈,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下来一般。
山谷里落叶满地,碎石遍布,偶或有滚石从天而降,隆隆砸过,让他们魂飞魄散,惊悸不已。
太阳缓缓地爬上了山巅,层峦尽染朝霞,盎然的生机陡生,几个逃亡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一条奔腾的小溪旁,他们停下来,饮了饮马,匆匆地吃了点早餐。
露西和爸爸想多歇会儿,杰弗逊·家普却态度坚决地予以否定:
“他们正跟踪而至,胜负就取决于我们前进的速度。只有安全抵达卡森城,我们才能彻底休息和放松。”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山中奔行。在离开敌人大约三十英里的地方,他们找了一处避风的岩石,挤在一起,略略地睡了一小会儿。
天未亮,他们已经又在路上了。
截止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确实的被跟踪的迹象,豪普以为他们差不多已经逃出了魔掌了。
然而危险正在临近,那只魔掌终将把他们碾碎。
第二天中午,他们带的食品已经告罄,这给年轻的猎手带来了不安。
山中不乏猎物,他以前也常在山中打猎,这是维持生计的惟一方法了。
他找了个角落,捡来些干柴,点着了火。这里海拔近五千英尺,刺骨的寒风让人难以忍受。
他拴好马,和露西告了别,扛上他的长枪去碰碰运气。
走了一截儿,他回过头来,见老人和少女正围着篝火取暖,那三匹牲口则在原地静静地立着。
再往前走,岩石便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豪普在峡谷中走了一两英里,除了发现树干上有熊出没的痕迹以外,别的收获一点也没有。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刚要向回走,突然看见头顶的岩石上立着一只俗称“大犄角”的类似于羊的动物!它可能在为羊群放哨吧!
豪普压住心中的狂喜,立刻趴到了地上。
那哨兵正背对着他站着,这是他的好运气。
架好来福枪以后,他瞄准瞄了好长时间才扣动扳机。那动物应声而倒,一头栽下了深谷。
豪普下到谷底找到它才发现,它太重了,他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只好切下一只腿和一些腰肉。
扛上这些肉,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爬。
天色暗了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些他十分熟悉的山谷了。山谷与山谷一时间失去了差别,他盘桓再三,才下定决心,顺着一条山谷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英里以后,他发现了一个山涧,这才肯定他来时没有从这儿经过。
这样,他走了一条山谷又走另一条,天彻底黑透以后他才发现一条比较面熟的小路。
可月亮还未升起来,路上乱石成堆,他又身负重物,真是举步维艰啊!
他心中想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时刻鼓励自己,每一步都更接近露西!找到她,他们就有了食物,就又可以上路了!
终于他认出了来时走的山谷,在黑暗中他也能认出那奇形怪状的山崖。
他想,他离开他们有四五个小时了,他们一定着急了。
他对着山谷喊了一声,山谷的回声在山间回荡,渐远渐近,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又喊了一声,仍然没人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他把身上背的食物抛在地上,疯狂地向下奔去。
一转过山脚,他就看见了那堆依然闪烁着火苗的黄火!显然自他离开后,再没有人往上添木头,由于火苗已经十分微弱了!
四周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出事儿了!
牲口、少女、老人,一切都消失了。
在他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灾难;而且这灾难同时降临一老一少两个人头上,他们无一幸免。
杰弗逊·豪普头晕目眩,拄着枪,勉强地立在了簧火旁。
他迅速克服了这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从火堆中抓出一根烧了一半的粗大的树枝,重新点着了它,然后借着火光仔细地搜索周围。
地上满是马蹄印儿。显然,来了一大群人马抓走了那父女俩!他们的方向是盐湖城!
突然,杰弗逊·豪普发现了一件让他毛骨悚然的事。在地上他看见了一个用红土堆起来的小土包——原来没有,是新堆起来的!
士包上还插着一根木头棍子,棍子头儿上裂开的地方夹着一小片纸:
约翰·费瑞尔
曾居于盐湖城
死于1860年8月4日
刚才还活生生的老人,就这样被几行小字给埋葬了!
杰弗逊·豪普疯了一般在周围寻找着第二个坟包,然而没有。
显然,露西让他们抓了回去!她只能去做长老的儿子的偏房了!
豪普意识到自己彻底的无能为力以后,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他真想一死了之,和费瑞尔一起长眠在这寂静的山谷之中。
然而他血液中的顽强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又一次战胜了刚才的悲观和绝望:生活剥夺了他的一切,但为他留下了一件东西——复仇。
杰弗逊·豪普曾与印第安人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他顽强的意志和勇敢的复仇精神根深蒂固!
他静静地坐在黄火旁,心中逐渐明晰了一点:能减轻痛苦的惟一方法就是复仇!血债要用血来偿,他要亲手去讨还血债!
他面目狰狞,双眼死了一般的凝滞;一步一步地找到丢掉的兽肉,拖回火堆旁,烤够了几天的吃食,装进袋子里。
他坚定地沿着逃出来的路,一步步地向回走去。
他在山谷中没昼没夜地走了五天!夜里钻到石缝里眯上几个小时,天不亮就又出发了。
第六天,他到达了来时他藏马匹的地方。
他倚在步枪上,望着街市中隐隐的灯火,攥了拳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豪普躲起来,一看是个摩门教徒,叫考伯;以前他曾多次帮过考伯的忙,他走了出来。
“考伯,我是杰弗逊·豪普。”
那叫考伯的人吃惊地打量着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破衣烂衫、面目狰狞的流浪汉和那个年轻有为的猎手联系起来。
当他终于从眉目之间确认了他难以置信的判断以后,恐怖地叫了起来:
“你疯了?还敢到这儿来?我现在跟你说话可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啊!四圣会正在通缉你,说你协助罪犯逃亡。”
“我不怕什么通缉令,也不在乎他们的威胁。考伯,你一定知道点什么。我请求你以宗教的名义回答我一些问题。我们是朋友,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千万别拒绝我。”
“快说吧,隔墙有耳。”
“露西怎么样了?”
“昨天嫁给了小屈伯。支持住啊,你奄奄一息了!”
“不用管我!”
豪普面无血色地靠在石头上,无力地说。
“她出嫁了?”
“昨天出嫁的,插着旗子的就是新房。小屈伯和小斯坦格森为了争她还闹了起来,他们俩都参加追捕了,斯坦格森杀了费瑞尔,不想先知却把露西判给了屈伯。”
“不过,我看那姑娘脸上已经有了死亡的影子,他们两个无论谁也占有不了她多久,她已经完全是一副鬼的模样了。”
“怎么,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杰弗逊立起来,石雕一般的面孔充满了杀气。
“你去哪儿?”
“你别管了。”
他挎上枪,大步走下山谷,消失在野兽出没的层峦叠嶂之中。
现在,他比任何一种野兽都凶猛。
考伯的预感是正确的,露西在遭遇了父亲的惨死以后已形同槁木,不足一个月,便郁郁而亡了。
屈伯一开始要的就是露西父亲的财产,与露西结婚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所以他毫无丧妻之痛可言。
不过他别的妻子们还是按照习惯为死去的人守了夜。凌晨时分,她们正围着灵床坐着,突然一个衣衫破烂,形容凶狠的男人破门而人。
他目不斜视,根本没有理睬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们,而是照直走到那僵卧在床上的露西跟前,深情地在她冰冷的前额上吻了一下,然后拉住她的手,把结婚戒指褪了下去。
“她不能戴着这东西下葬。”
他大吼了一声,然后便像一阵风一样出了门,不见了。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女人们都难以确凿地相信,然而那结婚戒指确实是不见了。
杰弗逊·豪普在丛林与荒山中逡巡徘徊,复仇的火焰几乎将他烧焦。
城市与乡村中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一个神奇的怪人日夜游荡在山川大地之上,神出鬼没,魔法无边。
曾有一颗子弹洞穿斯坦格森家的窗户,狠狠地钉进了墙壁,离他的脑袋只有一英尺远;而屈伯在走到一个峭壁下时,一块巨石突然从天而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他们几次搜山,几次落空。
两家都加强了戒备,再也不单独出门了。时间一长,看看没事儿,便也就松懈了下来。他们希望时间能冷却那复仇的怒火。
事实是,豪普的复仇之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旺盛了。
虽然他的心中除了复仇以外已经容不下任何别的东西了,但是长期野外生活练就的救生本能告诉他。再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肮脏破烂地生活下去,他的身体就彻底垮了,那样可就再也无法复仇了!他将毫无声息地死去。
这样下去只会让仇家兴高采烈。
他决定调整一下活着的方式,挣点钱,为将来的复仇做好充分的准备。
他原计划在矿山上干一年就行了,可种种不可预知的事情迫使他一干就是五年!五年之后,他心中复仇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一如当年他站在费瑞尔老人墓前的情形。
他隐姓埋名,潜回盐湖城。
他得到消息说,数月前,摩门教派内部发生内讧,少壮派不满长者专制,一些人逃离了犹他州,成了异教徒。
逃走的人中就有屈伯和斯坦格森,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据说屈伯逃走前将财产悉数变卖换成了现钱随身携带,而斯坦格森则身无分文。
一般的复仇者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就要放手了,可杰弗逊·豪普却一刻也没有放松。
他一边寻找仇人,一边干活养活自己,他要走遍美国!他的头发白了,但意志丝毫也没有动摇;只要还活着,那么复仇就是惟一的目的。
他的执著终于有了回报,虽然那仅仅是窗前的一瞥,但另一瞥就给仇人定了位: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
他潜回住处,准备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没成想就是那一瞥之间,窗内的屈伯也看到了他,他从这个流浪汉的眼里读出了让他恐惧的内容。
他命令已成为他的私人秘书的斯坦格森速去拜会当地的治安官,说他们两人处于一个旧日情敌的威胁之中。
这天夜里,杰弗逊·豪普便被抓了起来。由于没有保人,他被关了好几个星期;等被放出来时,那两个仇人已人去屋空了。
他们去了欧洲。
复仇计划不得不再次搁浅,但豪普的决心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又不停地做工攒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去欧洲的路费。
他终于到了欧洲。
他又开始了那种一边做苦工,一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寻找仇人的漫长的搜寻历程。
圣彼得堡、巴黎、哥本哈根、伦敦,他追踪而至,来到了伦敦。
在伦敦,他如愿以偿,把仇人一个一个地送进了地狱。
在伦敦发生的事还是由豪普自述为好。他的自述详细地记录在华生医生的日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