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达是本县松树坡乡人,上溯三代,均为勤扒苦做的老实农民,无一人认得自己的名有几横几点,覃达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父母节衣缩食,送他读完高中,再也没有办法盘送他读大学了,让他去师专读了三年。那时读师专不要钱。覃达师专毕业回到松树坡乡之后,没有到乡中学去教书,留在乡政府做了一名青年干部。那时有文凭的干部比较少,覃达工作积极,能说会道,他还在松树坡乡一次抗洪救灾中舍身救人,被人们视为英雄,可是,他一口气做了四年青年干部,连个副股级都没有捞到,直到章士田去松树坡乡做党委书记的第三年,他才时来运转,提拔做乡团委书记,后来一路青云,副乡长,乡党委副书记,乡党委书记,县城建局局长,县委副书记。十多年的时间,紧跟着章士田的脚步往前走。人们说,他的这条官场路线图,是章士田给绘定的,没有章士田,就没有他覃达的今天。他也争气,一路走来,从没有出过事。当然,要说没有议论,那也不合常理,城建局长是一个风险系数很大的位置,前面几个局长无一幸免地倒了下去,走进了那间黑暗的屋子,了结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做城建局长三年,也被审查过几次,却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政绩还十分彰显,县城的街道变宽了,变靓了,变干净了,绿化也搞起来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章士田扶上了县委副书记的位置。
做了县委副书记之后,覃达仍然分管城建这一块,这个时候,城建的许多工程不尽如人意,甚至出现了豆腐渣工程,但人们并没有责怪覃达,他只是分管,鞭长莫及啊。除了县城的豆腐渣工程,常平县的社会治安也十分的糟糕,经济环境不好,综合治理不见成效,县城每每采取行动搞治安综合治理时,不是有人提前走漏消息,行动无果而终,就是抓了人,也是不了了之的放了,这些都让人们觉得诡异,甚多传闻,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何况牵涉到覃达副书记时,大家又都犹豫起来。
那天,付加强把覃达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没有想到,南平和周方会出事。”
覃达心想,他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呢,说:“两人的案子最近都要移送到司法部门去,转过去性质就不一样了。”覃达过后叹了一口气,说:“培养了这么多年,说完就完,实在太可惜,其实,两人过去的表现都是很不错的。”
付加强却是话锋一转:“他们没有牵涉到别的人?”
“好就好在这里,他们都是个案。”
付加强的眉头拧了拧,说:“这就好。你知道怎么把你从分管城建这一块换过来,分管综合治理和反腐倡廉么?”
覃达说:“付书记要我这两块一起抓,真的高看了我,我哪来这么大的能耐,到时候只怕有负付书记的希望了。”
“错,不是我要你把这两块工作一肩挑,是章书记力荐的,他说只有你才能解决得了常平县这两块的事情。”
覃达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说:“章书记培养我这么多年,总希望我能有些作为。”
付加强说:“章书记没能去市里,我都有些替他过意不去。”
覃达没有做声,心里却在想,章士田是快要死的人了,却向付加强出此一策,把他推上火山口,让他坐在刀锋之上。覃达这时才知道章士田是多么的憎恨他。
这时,付加强又开口了,他说:“那个龙腾集团的老总找到我,说要把城东老城区的改造工程给他做,你说说龙腾集团的情况吧。”
覃达心里一抖,心想扁中仁已经把触角伸向这个刚来不久的县委书记了,他说:“要说龙腾集团的实力还是能够胜任的,常平县城主街道的扩宽改造,亮化和绿化工程都是龙腾集团做的。”
“龙腾集团老总扁中仁这个人怎么样?”
覃达不假思索地说:“民营企业的老板,都具有同样的特点,心眼多,花样多,手段多,吃得了苦,目光短浅,心胸狭窄,文化水平不高,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覃达顿了顿,说:“扁中仁这个人算得一个传奇人物,农民出身,二十多年前在县城菜市场摆一个小摊卖菜,后来又拖了几年板车,再后来拉起一支队伍搞基建,却只能给人修厨房厕所,十多年过去,居然成了拥有十几个亿资产的集团公司老总了。”
“有人反映说,他近几年做的几个工程质量都不行。”
覃达说:“是的,县体育文化广场,县影剧院,县宾馆,县汽车站,质量都一般。”覃达顿了顿,说:“这些工程质量不如县城主干道改造工程,有的属于人为因素,有的属于不可排解的外部困难。”
付加强盯着他,说:“这个龙腾集团,做的工程不少嘛。”
“我们常平县的民营企业,再没有第二家能跟龙腾集团相比了。把这些工程交给龙腾集团做,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扶持本县的民营企业,二是也要考虑能不能胜任。这个思路是章书记提出的。”覃达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比较坦然,扁中仁能得到这些工程,他覃达都出了力的,但他问心无愧,除了那一次,他再没有拿过扁中仁一文钱,连洗浴中心都没有去过一次。有时,扁中仁给他几条上好的香炯,时不时还在香烟里面塞进一些钞票,他都如实交给文昌盛了。
付加强说:“你们看着办吧。如果另外换一家做,是不是有个比较呢。”
覃达说:“按付书记的意见办。”
之后一段时间,覃达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付书记为什么亲自过问扁中仁,为什么表态说最好另外找一家做这个工程。他掏出手机,给扁中仁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找个地方,我们一块喝杯茶吧。”
扁中仁问:“去城东宾馆?”
覃达说:“换个地方,那里不能去。”
扁中仁说:“那就去山间茶楼吧。”
覃达没有做声,算是答应了。
吃过晚饭之后,覃达对妻子邹敏说:“我出去一下,晚上十点钟回来。”
邹敏说:“女儿打电话来了,要寄钱去。”
覃达说:“刚去学校,怎么又要钱了?”
“她说想自修一门专业,日后找工作就多一条路,买自修专业的资料当然是要钱的。”邹敏过后嘀咕道,“女儿日后大学毕业能靠你?她自己不早做打算日后就要在家待业。”
覃达问:“今天几号?”
“五号,别指望工资。”
覃达说:“你想想办法,这些日子我忙。”
“我到哪里想办法去,别人做领导,妻子儿女跟着风光,可你,老婆在家待着没有工作,买套房子也没钱装修,几年了还住不进去。”
邹敏的声音有些哽咽,覃达却不管这些,出门去了。
来到茶楼,包厢里面就他们两人,扁中仁抬起头来,问道:“城东老城区的改造工程有没有把握给我?”
覃达双手捧着茶杯,说:“你到底要多少钱?”
“钱还怕多?我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国外,一年没有一百万没法生活,我自己还要花呢。你不是不知道,那几个女人,花的钱比国外的三个人还要多。”
覃达说:“城东老城区的改造工程你别指望了。”
扁中仁的眼睛就瞪圆了:“谁敢跟你抢那个工程?”
“付书记。”
“付书记才来几天,他就不给你面子了。”
“他是一把手,说要把工程给别人做,我能跟他对着干?”覃达顿了顿,又说道,“你自己不是也找过他的么?”
扁中仁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怎么着你都要把那个工程给我弄到手。”
覃达说:“扁中仁,我给你的工程还少么?”
“我没有记这些,我只记着常平县有赚钱的工程你覃达都会给我做。”
“你的心不要太黑了。”
“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心肝不黑。”
覃达的气就喘粗了,说:“扁中仁,这些年常平县的问题你最清楚,盖子揭开了,你把牢底坐穿都不够。”
扁中仁说:“我担心的哪样,只要我不跟你摊牌,我就不会有事。”
覃达的眼睛瞪得只差灌血,脱口骂了一句:“流氓,无赖。”
扁中仁说:“对了,我就是这个样。我再对你说一次,城东老城区的改造工程,我必须得做,不然,我就把那东西交给付书记去。”
覃达的脸面有些发黄,站起身破门而出,扁中仁在他的背后大声道:“覃达,什么时候定下来就告诉我。”
覃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城建局的门卫看见是覃达在外面敲门,连忙把门打开,说:“覃书记你在开会呀。”
覃达做出一副笑样,说:“又麻烦你了。”就匆匆往里面小区走去。
覃达做三年县委副书记了,却一直住在城建局宿舍一栋破旧的楼房里。当年,他调到城建局做局长的时候,是可以分一套好一点的住房的,但他没有要,他把那套好房子让给一位工程师了。他搬进一套别人住了几年的二手房,八十多个平方,邹敏当时就把嘴巴噘了起来,他却笑着说:“比在乡下好多了,三口人,三室一厅,还多出一个房间做书房哩。”三年之后,他做了县委副书记,县委大院正好在建房子,章士田要分管后勤的办公室副主任给他分一套,他有些犹豫,说拿不出现钱付房款,副主任说可以按揭,十年二十年都行,他算了一下账,要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小户型,并弄了个二十年的按揭,只是,房子建好两三年了,他们家还没有搬进去住,原因是没有钱装修。许多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给覃达的官场之路画了一张红线图,覃达从松树坡乡起步,从乡青年干部到乡团委书记,整整七年时间,那段时间除了按月拿工资,他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收入。后来到另一个乡做副乡长,做乡长,又是四年,再后来又换了个地方做乡党委书记,还是四年,收入有一点,但不会多。后来进城了,做的县城建局长,这可是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盯得眼睛灌血,几任城建局长从这个位置上倒下来,查出的受贿数目大得吓人,就连一个副局长和两个股长都查出一百多万,他在城建局干了三年,再干净也有那么几摞钞票进口袋吧。况且,章士田把他当成心腹中的心腹,处处护着他,没有章书记点头,谁也不敢把他覃达怎么样。再后来,覃达升任县委副书记,还是分管城建这一块,他不首肯,城建上的任何工程都别指望办成,别人送,他不想要还不行呢,买一套房子按揭二十年,房子还摆那里因为没钱装修不能搬进去住,说给谁听呀。可是,人们走进他在城建局那个家的时候,都不得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他住的城建局那套旧房子说多破烂有多破烂,房子里面没有空调,没有高档家具,两个柜子,两个书桌和几条凳子是从乡下带来的,样式老旧,红漆斑驳,一台十二寸电视机摆在旧书桌上,打开,雪花飞舞,人影如蛇。这还不算,人们走进家门,覃达的妻子邹敏眼睛就湿了,说她从县百货公司下岗之后再没有工作,几次龙腾公司要她去上班,覃达却不让她去,他说她要去上班他就跟她离婚:“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女儿要读书,乡下还有年迈的父母。谁相信啊,我们家一个星期才吃一餐荤菜。”
在这信任危机,腐败盛行,民怨连天的年月,居然还能找到这样的领导,这领导居然还是从风险系数极高的位置上走过来,让人不可思议,又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覃达回到家里的时候,邹敏还没睡觉,她还等着覃达回来,她说:“女儿的钱怎么办?”覃达说:“我有点饿了,给我弄点东西吃吧。”
邹敏从桌子上拿来一个煮熟了的红薯,他接过,狼吞虎咽就吃进肚子去了,说:“明天我到财会室借点钱来。”
邹敏就抱怨起来:“这样上月借下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进新房子里去?”
覃达没有答她的话,进房去睡了。许多的事情,他要躺在床上慢慢地想一想,认真地思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