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永昌镖局。
一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青年汉子把一柄单刀耍得密不透风。
总镖头秦勇端坐在一张藤椅上,捏着下巴,凝神观看。
青年汉子把刀舞完,双手抱拳施礼,期待着秦勇的评价。
秦勇扭着眉头道:“你叫邓健?嗯,功夫不错,可惜体格单薄点,走镖是个辛苦的差事,我怕你撑不住……”“我身体棒着呢,你就收下我吧,这差事对我很重要……”青年神色焦虑地争辩着。
这时,一个镖师进来禀报:“总镖头,有个叫张振洋的要见您。”
门前站着一个穿着兵服的男子,背着一个包袱,显露一脸倦意。
秦勇拱手相迎:“振洋兄,怎么有闲心到我这来?”
张振洋抱拳还礼:“老秦,好久不见,找你叙叙旧,顺便送你一桩大买卖。咱找个僻静地方喝两杯。”秦勇连连摆手:“我这儿正忙着招镖师呢。”“这点小事叫你手下办,走吧。”张振洋不由分说拉着秦勇就走。
两人来到凤舞酒楼。这里曾经是本地最繁华的酒楼,如今适逢乱世生意也逐渐冷清起来。
酒店老板是个留着八字胡笑眉笑脸的中年男子,在门外躬身迎接。伙计把两人引入二楼一间僻静的雅间,屋子里还有一位身子肥胖,浑身油腻的客人。
“肥南,你怎么也在?”秦勇惊讶地叫着,“最近还好吧?”
“还成,我现在是屠夫,不比两位风光。”肥南看上去有些自卑,说起话来也不免低声下气。三人原本就是挚交,相互寒暄一阵便各自落座,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来,我先敬两位兄弟。”张振洋率先干了一杯酒,感慨道,“这里暂时还算后方,咱们兄弟还能一起喝酒,等江宁一打起来,大家各奔东西,再想找这样的机会不容易了。”
肥南面现恐慌:“莫非真要跟洋人开战?我得回家带着老婆孩子逃命去。”
肥南起身要走,却被张振洋一把摁回椅子上:“你慌什么?新任钦差大人正火速赶来,听说他还带了数万援军,就是真打起来也未必就败给洋鬼子。”
“谁胜谁败,遭殃的不都是我们老百姓?”肥南不停地唠叨着。
“要打仗了,你这当兵的不在前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秦勇打量着张振洋,用怀疑的语气问道,“老兄,别卖关子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张振洋笑道:“不愧是开镖局的,果然精明。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奉总督大人之命去迎接新任钦差大人,顺便给他送一样东西。”
说到这里,张振洋起身把门拴紧,把背着的包袱卸下来摆在桌上。
包袱被打开,里面是一个上了锁的铁盒,盒子外表很普通,黯无光泽盒盖上贴着一张写着“十万火急”的字条。张振洋指着铁盒,神秘地说:“总督给钦差大人的礼物就在这里面。”
墙上挂着的一幅猛虎下山图上,老虎的两只眼睛竟然转动起来,也瞄向那个铁盒。
张振洋取出钥匙打开铜锁,抽开盒盖。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包裹着防水油纸的不规则条状物,拨开层层油纸现出一个布口袋。张振洋解开布口袋,举到两个人面前。秦勇和肥南两人好奇地向里面望去,却又都莫名其妙地转视着张振洋,试图让他作一下解释。
原来,口袋里盛放着一截粗壮的老树根,干枯皱裂的表皮就像一张古稀之龄的老人脸,丑陋得毫无生气。张振洋降低了音调:“总督说钦差大人喜好根雕,这块树根是百年难寻的上好的料子……”
隐蔽在图画后面那双眼睛只看到张振洋举起口袋,却看不到里面的东西,甚至连张振洋的话都听不清楚,偷窥的目光中现出几许焦灼。
张振洋把那东西包好装到盒子里重新裹在包袱里背在肩上,郑重其事地对两人说:“这东西咱们看起来没什么,但对钦差大人来说就是无价之宝。我怕我势单力孤,遇到什么风险应付不来,所以就请你们两位替我出趟镖,我按头等镖出价,大家朋友一场帮帮忙。”
秦勇跟肥南互相看着,都沉默不语。
肥南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大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这些年我的功夫都荒废了,只会杀猪,再说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养活……这个……哎哟,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失陪了。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看似笨拙的肥南迅速地从两人视线里消失,张振洋呆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他怎么变成这么个熊蛋货?一辈子跟猪打交道没多大出息。你该不会像他那样胆小怕事吧?”张振洋把期待的目光投向秦勇。
秦勇沉吟片刻道:“总督拍钦差的马屁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吧?要不是念着咱们多年的交情我也不愿意帮你。”
张振洋面带欣喜道:“你答应了?”秦勇举起酒杯:“干了这杯酒,买卖成交。”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两人应声便有一个人从门口溜了进来。
张振洋用手按住刀柄喝问:“干什么的?”
“我是刚才应聘镖师的邓健。”邓健望着秦勇,眼珠像是上了锈的铁球,浑浊不堪,见不到几分光泽。
秦勇眉头一皱:“不是说不用你了吗,怎么还追到这里来?”
“您留下我吧,工钱减半也成。我很久没事做了,身无分文,饭都吃不起。”邓健苦苦恳求着,锈色眼球忽然一亮,像是被擦去了浮灰,露出光泽,贪婪地盯着桌上的酒菜。
张振洋厌恶地挥着手:“去去,谁让你进来了?”
秦勇看着邓健一副落魄的样子怕他纠缠就指着桌上的饭菜道:“拿点上外面吃去!我们还有正事呢。”
邓健一把抓起个馒头抬起头,忽然把馒头向坐在窗边的张振洋丢去。
“该死!”张振洋骂着便要发火,却听“啊”的一声惨叫,张振洋和秦勇齐向窗口望去,见一个被绳索悬挂在窗口的蒙面人捂着被馒头击中的左眼,右手正伸向张振洋背上的包袱。
张振洋矮身一闪,就地滚到一边,靠在木板墙上。墙壁忽然绽开一条裂缝,一把刀从隔壁破墙而出。张振洋闪避不及,被刺中肩膀。
秦勇立刻起身把桌面掀起来拍在窗口那蒙面人身上,桌子后面传来蒙面人的惨叫声,接着是“砰”的重物坠楼的声音。但很快桌面又飞回来,向秦勇、邓健两人撞击,三个蒙面人抓着从楼上垂下的绳索荡秋千般悠进屋里。
秦勇立刻抡起拳头对准桌面直击过去。邓健似因惊吓而摔倒,却不是向后仰而是向前溜,从悬空的桌面与地面的狭窄空隙钻过去,双脚对着一个蒙面人刚刚落下的脚跟斜铲去,那人站立不稳,身子扑倒。邓健撩起脚来跟着一踹,蒙面人立刻从窗子飞了出去。邓健以巧制敌,几乎听不到常规交手的肉体碰撞声。
秦勇那一拳则完全是刚猛的打法,一拳洞穿桌面,将桌后的另一名蒙面人击得踉跄了几步也跌出窗外。
第三个蒙面人脚尖在桌沿上一点,越过秦勇头顶,飘向受伤的张振洋——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蒙面人挥刀凌空砍下来,张振洋没来得及拔出兵刃,只好连连退闪。
却没想到身旁“猛虎下山”图的虎嘴里忽然吐出一把飞爪,趁着张振洋被黑衣人攻击之际,悄无声息地直取他背后的包袱。包袱被抓起来向画卷飞去,眼看就要落入虎口。邓健快速滚到进攻张振洋的黑衣人身后,把他腰间的绳索一把扯落甩了出去。那绳头仿佛有了生命,灵活翻转向上一扬,蛇一般缠住飞爪。里面的人用力一拉,邓健似乎根本没有力气,像是纸糊的风筝般被提拉起来跟到飞爪近前,伸手捞住包袱抛给张振洋。邓健本人依然随着那飞爪去势,瘦弱的身子竟从狭小的虎口钻了过去,消失在墙壁之内……
秦勇抓起那黑衣人甩手丢出窗外。
隔壁传来几声兵器相击的声音,接着是扑通扑通坠楼的声音,然后又见一人出现在窗口,秦勇正要迎击,却听来人道:“是我。”邓健抓着绳子从窗口荡进来,把几柄刀剑丢在地上。
两人搀扶着受了伤的张振洋下了楼。那个八字胡店主在楼梯口哭丧着脸说:“你们打架把我酒店砸成什么样了,我要报官。”张振洋瞪起眼蛮横地吼着:“老子就是官家的人,我还告你窝藏劫匪呢。走开!”店主面露惧色,不情愿地闪身让路。
几人回到镖局。秦勇见邓健身手不凡便决定留用他。
“能不能先预支一点工钱?我有急用。”邓键却提出了这样反常的要求,随即不停地打起哈欠来,浑身松泄无力,眼珠上密布着红血丝。
秦勇看着他一副懒散疲惫的样子,便给了他一块碎银子:“刚才你受累了,先去歇息一下。”邓健拿了银子急匆匆地离开镖局。
众镖师都觉得不妥,“不会是个骗子吧?”
秦勇也觉得蹊跷:“这点银子倒不算什么,不过看他那神态好像生病的样子。我跟着去看看,你们先给张大哥包扎伤口。”
秦勇不放心跟踪出去,见邓健一路摇晃着进了巷子里一间隐秘的屋子。
门前一个猥琐的男子殷勤地招呼道:“爷,抽一锅吧,货好价廉。”
秦勇走进去,见狭窄的小屋里一张肮脏的大铺上拥挤着十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各自端着一杆大烟枪喷云吐雾,污浊的烟气夹杂着汗臭和霉变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
秦勇在烟鬼中逐一搜寻,终于在靠墙的一角发现了侧卧的邓键,正举着一杆烟枪贪婪地吸食着鸦片。秦勇盯着邓键那丢了魂魄般的躯体,失望地甩袖离去。
邓健吸足了烟,走出烟馆,顿觉精神焕发,刚才的倦态全无,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抬眼发现秦勇站在他面前,不由一怔,随即面红耳赤地支吾着似乎想解释什么。
秦勇却先开了口:“原来你要钱是干这个的,我最痛恨的就是害人的鸦片,怎么还能重用一个烟鬼的?”
“别,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邓健哀求着。忽听有人喊:“永昌镖局起火了!”
两人回头望去,镖局方向果然浓烟四起。
秦勇匆忙返回,邓键紧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