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城市·大演奏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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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钢琴协奏曲开始(1)

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第07期

栏目:时代广场

1、热情的快板

让时间回到三年前吧,也是秋天。我从东莞来到深圳罗湖。不等车停稳。车门就“哗”地散开。没有熄火的车尾管还在喷吐热气,杂乱人流车流往来穿梭。谁也不肯相让。太阳明晃晃高悬,往哪里瞅都刺眼。

城市最乱的地方当数火车站,尤其深圳的罗湖。汽车站、火车站、罗湖口岸三位一体,纵横交错,如陷迷宫。人流不知从哪里咕噜噜往外冒。

长途客运站设在最底层。底层的简陋粗鄙还有嘈杂无序,将城市弱点暴露无遗。只有踏上滚梯,才会解脱。

大理石地面光泽可人。有着浮游的幻觉。箱子在上面滚动没有任何阻力,轻微的轮滑颤动出进行曲的韵律。这样的环境让我恍若置身机场的候机楼。这要感激深圳建筑设计大师陈世民先生。

1989年2月。他在香港绘制了深圳火车站的方案草图,他的理念就是希望吸收国外航空港的空间组织手法,来组织复杂的车站功能,使其现代化更具效率。

从边陲小镇到这般格局的大都市,这里一直人流滚滚。几十年了,谁能说清这里的流量?多少生命摩肩接踵,多少希望与沮丧起伏飘落?一样的旋律,一样的节奏,汹涌澎湃,生生不息。

忽然间。我发现一个年轻女子拉着两个巨大的旅行箱,像牵着两头笨重的水牛弓身前行。走在她旁边的人纷纷为之让路。箱子之大,从未见过。帆布制作,军绿色,将它形容为水牛不妥,倒是像两个倾斜移动的小房子。她一手拖拉一个,巨大的箱子使她的身材显得十分瘦小。我盯着她纤细的不打弯的胳膊,就那么一路拖着两个“房子”上下滚梯,一直拖进了地铁车厢。

这种人性化的细节,也就在深圳和香港吧,如果在国内其它地方,即使有滚梯可乘,那也绝不会有这样的细致周到,一个生硬台阶不设。一个塄坎儿没有。如镜般光洁的地面任由你拖拉?美得你!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她往哪里去。深圳不乏奇人奇事,而这个如同泵站泵出的人潮中,谁又能说清有多少奇迹蕴藏其间。

一个揣着梦想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群体。虽杂乱无章。却以同样索取的欲望节奏,激荡着流向大街小巷。

城市在增加汗水,增加激情,增加着关于生命的传说。

人们说,深圳人都是揣着梦想过来的。深圳人没有不想发财的,没有不想当老板的。在这个城市中。最牛的一类人会说这样的话:十年前我给香港老板打工,现在,香港老板给我打工!

深圳在全国城市中。是个迅速蹿起个头儿的新贵,先弄身华丽的衣饰,再想方设法拥有一副高贵的气质。而钢琴,则是最具贵族光泽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深圳这座城市与钢琴的缘分吧。就像招商银行在许多城市街头赫然闪现的广告牌,那上面是年轻的钢琴家在激情演奏钢琴的英姿,广告词为:“因你而变。成就梦想。”

钢琴成了这座城市的重要元素,城市有了钢琴情结。许多中外著名钢琴家先后来到深圳,举办音乐会。搞教学,讲大师课什么的。钢琴家们喜欢深圳,可能一方面因为这座城市对他们的真诚和热情,另一方面因为地理位置毗邻香港。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深圳有钱。

法国中产阶级历史学家雷吉纳·佩尔努说过:“学钢琴将成为年轻中产阶级的明显标志。”他这是针对19世纪30年代的巴黎而言。对于21世纪的深圳而言,也同样适用。

毫无疑问,现在的深圳,得了钢琴风气之先。如果按照人口与钢琴的拥有比率而言,这里应该是全国钢琴拥有量最多的城市。深圳的琴行和钢琴中心比比皆是。有些是以著名钢琴家的名字命名。不论你行走在城市的哪条街巷,很容易看到一些著名钢琴家的名字,像刘诗昆、周广仁、鲍蕙荞、但昭义、孔祥东等。这个城市的白领阶层家庭差不多都拥有一台钢琴,整个城市对于钢琴的热情,不亚于18世纪后期,整个欧洲的热情。在法国,每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都必须有一台“现代”的普勒耶尔或埃拉德钢琴。而深圳人的家庭钢琴拥有率,也是居全国之首吧。

亚洲较早富起来的日本与韩国,都具有“钢琴情结”。都希望在自己国家举办国际钢琴赛事。他们甚至希望将肖邦、柴可夫斯基这样的历史悠久、有着广泛影响的大赛搬到他们的国度去。日本人很会动脑筋,他们搞不成“老柴”赛事,就搞“小老柴”,日本还搞了小肖邦的国际比赛。一个国际著名的钢琴赛事,对于一个城市提升品位很有益处,特别是那些雄心勃勃一心想成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城市,更是如此。

事实上,钢琴赛事的举行,也确实有益于城市。比如英国的利兹,本来是个工业城市。没有什么文化,经济也不够发达,到了六十年代,这个城市连一所音乐学校都没有。一切改变皆因一位有理想的女钢琴家范妮·沃特曼。她酷爱钢琴。她是在完全没有钢琴环境的城市里硬走出了一条辉煌的钢琴之路。她首先得到了丈夫的支持,然后,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在利兹办起了国际钢琴大赛。每三年一届。靠她的非凡能力,每届都邀请到世界最有名的钢琴评委,使每届比赛都保证了高水平和权威性。加之历届比赛的首奖获得者当中,好多成了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如罗马尼亚的拉杜·鲁普、美国的佩拉西亚、英国的杨·霍普森等。这样一来。利兹这个城市便广为人知了。它不仅成了钢琴文化名城,也成了英国少数几个经济发达的城市之一。

还有日本的滨松,本来是个中等城市。却因为这里举办了每三年一届的滨松国际钢琴比赛,使其成为世界著名的音乐城。到2009年已经举办了七届。当然,使这座城市扬名天下的还有雅玛哈和卡瓦依两家著名钢琴厂建在这里。

美国德克萨斯州的沃斯堡小镇,一个很小的牛仔小镇。也没有什么名气。却因举办过首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赛事。而成为德州的文化中心。近年来还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演奏剧场。其中还有一个较小的音乐厅,以范·克莱本命名。

波兰的比德戈兹因为举办了一个国际性的钢琴比赛——帕德雷夫斯基钢琴比赛,使这个城市成了世界著名的“音乐之城”。荷兰本来就不大,乌特勒兹(UTRECHT)排在第四,45万人口。据说这个城市的人非常有钱,他们把钱用来搞音乐。既有音乐基金会。又有音乐中心,他们建有两个音乐厅,不断地举办各种音乐会和钢琴大师班。一年到头都是音乐活动。排得很满。如此说来,这里跟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有一比了。这里也有一座城堡,叫弗莱登堡,当年李斯特就是在这里演奏过一场音乐会。李斯特平生只来过这里一次,也只演奏过一场音乐会,却让这个城市沾上光了,他们便举办了“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每三年一届。

目前世界上。叫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的国家和地区至少还有两个:一个是在匈牙利李斯特故乡举办的国际钢琴比赛,那是最有名的李斯特比赛。1956年,刘诗昆在那里参加比赛。获得第三名。虽然这是第三名。却是刘诗昆先生最牛的一次比赛,因为他获得了一撮李斯特的头发。2009年秋天我在上海见到他时,我问起他当时的情景,他说当时人家带着他来到了国家博物馆,现将陈列的展柜打开,小心翼翼地当场剪下一缕。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包装好,送给他。可惜这样珍贵的东西在文革中遗失。有部小说《贝多芬的头发》,故事精彩传奇,贝多芬去世时,有人剪下一撮他的头发。后来,这撮头发几经周转在民间奇妙流传。由此看来,剪下著名钢琴家的头发,是那个时代的时尚。不知刘诗昆得到的这缕李斯特的头发在我们的民间是否流传,传到了哪里。

第二个李斯特赛事是在德国的魏玛,那是李斯特生活过的城市。这个城市也因李斯特居住过而声名远扬。尤其晚年的李斯特在这里搞过教学基地。因为李斯特住在这里,也因为这里设立了李斯特国际钢琴赛事。这座城市成了欧洲极具影响力的城市,2009年,15岁的深圳姑娘潘林子在这里的第六届比赛上赢得第三名,成为首次获奖的中国人。当然,魏玛城市的文化艺术分量还不啻李斯特一人,还有歌德、席勒等一批文化名流也选择在这里长住。

我国最早举办的国际钢琴赛事,是1994年的北京中国国际钢琴比赛,每三年一届,已经搞过四届。周广仁是评委会主席,但昭义担任了第三届的评委。目前。这个赛事已经产生了很好的国际影响。许忠也搞了个上海青年国际钢琴比赛,也搞了好几届,深圳的左章曾参加过,并获得第三名,厦门呢?也有办法,申请不了新的国际钢琴赛事,就想方设法将北京的中国国际钢琴比赛挪到厦门去。前年11月份,第四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就是在厦门举行的,张昊辰夺得第一名。

而深圳,也正是希望搞一个国际性的钢琴比赛来证明自己吧。《深圳商报》整个版面都是关于这次国际钢琴协奏曲赛事的报道。那上面说,此次大赛的申办难度非常大,文化部对冠以“国际”名称的艺术赛事限制得相当严格。而深圳之所以能够申办成功,因为深圳并不是临时之举,而是具有充分准备,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尤其因为这座城市拥有一支年轻有为的交响乐团:深圳交响乐团。这个乐团在国内外享有盛名。

一座崇尚钢琴的城市,一座拥有自己出色交响乐团的城市,肯定是一个有着高贵追求的城市。

2、柔情的行板

我乘地铁在大剧院站下车了。从B口钻出时,滚梯笔直陡立,窄得如天梯悬置,而我就如同在一眼枯井底下望天。满以为升到地面上就会天高地阔,岂知到了地面后,仍觉得是在井下。周围全是摩天大楼,直接朝你倾斜过来。

这是一组现代风格的高层建筑:地王大厦、发展银行、农业银行、深圳证券等,巍然耸立出城市的尊严与冷漠。相比之下,大剧院就像一个装点心的扁平盒子置于这些巨人足下,高度还未及脚面。

深圳大剧院这个玻璃方盒子,虽然在外观造型上没有奇特可言。但我不能不承认这个低调建筑对于周边的环境起到了良好作用。正是它的谦卑,陪衬出周边建筑的高大雄伟。更让我为之兴奋的是,眼前的大剧院被“热烈庆祝2006年国际钢琴协奏曲比赛隆重开幕!”等各式条幅彩带、广告牌、广告旗什么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盛装的新娘。还有气球飘在上空,与白云悠然映衬。

这是2006年的10月。深圳遍地阳光,金黄的质感,胜似金秋的麦田。中国首届国际协奏曲赛事,在深圳大剧院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次深圳国际协奏曲大赛邀请到了周广仁担任评委会主席。她已经数十次担任过国内外重要国际赛事的评委了,所以,她不仅有着广泛的国际影响,而且颇具这种大赛经验。由她出面,将国际钢琴界重要人物请来做评委。

翻开黑色封面装帧的大赛纪念册,我习惯从后面往前翻看。先看到了参赛选手的名单和照片。有美国、俄国、韩国、德国、乌兹别克斯坦、捷克、波兰、罗马尼亚、澳大利亚、匈牙利、哈萨克斯坦、中国12个国家,四十位选手。我熟悉的有三位:沈文裕、左章和侯淼。

沈文裕这个名字我最早是从《参考消息》上看到的。好像是在他9岁时。到南非演奏钢琴引起轰动。国外惊呼中国的钢琴神童了不起!沈文裕给我留下较深印象在于他有一个大脑袋。有本专写他的书中介绍了他小时候有个绰号:大头神童。因为脑袋发育特别快就大起来了,而与瘦小的身子相比不成比例。结果等到2005年,我在成都见到他时,哪有那么大的脑袋呀,他长得娇小玲珑,脑袋一点不显大了。很精致的感觉。眼珠深陷在眉骨下,颇具神采。一眼看去,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让我联想到了巴伦波依姆。我总认为他们长相颇有些相像。都是个子不高,都是一头卷发,再看手,也都较小。据说,巴伦波依姆弹琴时,因手小,有时两边跨度够不到。他就会两手左右翻动,在这种灵活的翻动中,完成跨度的跳跃。据说巴伦渡依姆手上更绝的活儿。是在弹奏印象派拉威尔的一首作品时,手指在键盘上滑动的神速惊人,有人感到大惑不解。也在键盘上试着,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就请教他,他笑着手指往嘴里一比划,意思是指尖蘸点唾液在键盘上就能润滑了哟。闻者目瞪口呆,言者哈哈大笑。

看过巴伦波依姆音乐生涯五十周年音乐会上的光盘,他并不是像上个世纪的大师们那样只顾埋头沉醉在个人的演奏世界里,他与观众有着非常好的交流。那是在弹安可时,他很听观众的意见。有人喊弹这个,他就笑着弹这个,又有人喊弹另外一个,他就弹另外一曲,演奏者与倾听者达到了高度默契,同样的开心,同样的享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音乐厅很高,好像有五层观众台吧?发出来的掌声与欢呼声,像从五层岩缝中奔泻的洪水。

我向沈文裕推荐了这张光盘。

沈文裕不善言辞,除了钢琴,他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你在跟他聊天时,你会感觉他内心的超然通透。他有什么就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童言无忌”。当他不说话时,你就把握不准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总是往上边瞧,从不低着头往脚下瞅,就好像上边有什么东西似的。我发现这个特点后,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而他却像看到了什么超凡的东西,诸如肖邦或者莫扎特他们端坐在半空。他那种神态很神奇。黑亮的眼睛只有清醇甜美的光。多次接触中,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他直视天堂而不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