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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野竹坪原名野猪坪,位于秦岭南麓,周围人烟稀少,沟壑纵横,出产大熊猫更出产野猪。历史上,这里一直是野猪的繁盛发展之地,每到庄稼成熟季节,老乡们就得在地头搭上窝棚,全家出动,保卫胜利果实。山里的野猪都是“熟人”了,深谙老乡规律,采取“敌疲我扰,敌进我退”政策,和农民打起了游击战。这几年实行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野猪们更是挂了免死牌般的疯狂,野得没了边。有人说是野猪坪这个名字叫坏了,怎的不叫熊猫坪、国宝坪?连人带动物都是国宝,那样多好!得改!就改名字,一改才知道,敢情地名的更改是要上报国家的,不是谁想改就能改,麻烦着呢。乡里人聪明,将个野猪坪改作了野竹坪,只变一个字,省事多了,加之“竹”比“猪”高雅了许多,文学了许多,有郑板桥“秋风何自寻,寻入竹梧里”的意境在其中,更有王安石“野竹林寺”诗可以附会。一个字的变更一下提升了野竹坪的文化内涵和档次,这个点睛的高明之人就是现在的乡党委书记朱成杰。当然,成了野竹坪,野猪们还是照旧地闹,并没有因了郑板桥而有所斯文,因了王安石而有所思考。

朱成杰是我大学作家班的同学,那时候我从市文联考入作家班,他从富仁县考入作家班,从年龄上论,他最小,我最老,他是班长,我是支部书记,他是山区来的朴实又狡黠的农家子弟,我是大城市来的脱产进修干部,我们的差距使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造作,透彻得如同一碗清水,玩坏就是玩坏,耍赖就是耍赖,不讲理也有,借钱不还也有,到时候嘿嘿一笑,都过去了。我对这个小师弟百般地爱护迁就,在他身上时时能看到农家子弟的耿直率真。社会上假的东西太多,朱成杰不假,他就是坏也坏得很真实,很可爱,很能让人说得过去。

大学生朱成杰个头不高,敦实,憨厚,黑红脸膛,一脸的壮疙瘩,头发很长,有时候披肩,有时候梳马尾巴,如他所说,这样的发式不是时髦,是为了省剃头钱。马尾与披肩的变化也有规律,刚刚洗过头三天,是披肩,三天过后,头发发黏打绺,就变成了马尾。无论披肩与马尾,那股浓重的头油味永远是气冲霄汉,热烈非凡。朱成杰冬天穿对襟黑棉袄,夏天是白布小褂,方口布鞋,蹬着一条从进学校就没换洗过的喇叭型牛仔裤,睡的是他娘给织的土布方格单子。喇叭裤是城里扶贫打发到乡下的过时物件,配给喇叭裤的同时还有几双尼龙花袜套和一件印着“亲你一口香三天”的半长背心,这些东西时时地在朱成杰身上闪现。每每见到朱成杰不土不洋,不伦不类,迈着外八字,抠着眼上的眵目糊,晃晃悠悠走进教室,我都想为他喝彩,整个一个杂八儿凑!

让人没想到的是,杂八儿凑的行头竟成了新潮,前门大栅栏服装店的中式服装一件已经卖上了千元价钱,做工还远没有朱班长的传统地道,粗布的大单子只有王府井工艺品商店才有出售,别的地方无处问津。喇叭裤已然过时,可没想到美国的麦克·杰克逊又穿着它在台上作歌作舞,辗转腾挪,大放光彩。作家班本来在大学里就惹人眼目,出了个朱成杰,更是无与伦比的精彩,那些文学女青年,三天两头往作家班宿舍跑,逮着谁管谁叫老师,把作家班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弄得神经兮兮,连句整装话也说不利落了。文学女青年视土包子为名士派,视笨拙木讷为文化的莫测高深,把个朱成杰崇拜得莎士比亚一般,云里雾里闪烁如星。中国农民的特点是无可比拟的精明,朱成杰当然也不例外,索性倚傻卖傻,越发地走向了黄土地,走向了文化的回归,说些个谁都不懂的言辞,创造些个半英文半黄土的词汇,比如“sex交”“羊肉泡culture”等等,让人讳莫如深,不知所云。

跟我同宿舍女生有个南方来的方米米,学计算机管理的,却连计算机怎么开机也搞不清楚,大半时间放在梳妆打扮和交朋友上。方米米的爹是鞋厂大老板,方米米的床底下就摆了几十双鞋,蜈蚣似的不知有多少脚。方米米对朱成杰崇拜最为厉害,说朱成杰是天生的思想者,朱成杰的举手投足,在方米米眼里都是深沉,都是文化,都有着特殊的意味。朱成杰在球场上打球,方米米会替朱成杰抱着衣服在看台上喊加油,大声叫着朱成杰的名字,仿佛满场只有一个朱成杰在跑动;逛大街,从来是方米米掏钱,掏得主动又迅速,毫不含糊;朱成杰喝剩下的茶根,方米米也会不嫌弃地喝下去,美其名曰沾沾灵气。方米米有钱,大方,不计较,爱跟所有的人撒娇,老把自己当小孩儿,动辄便是“我们女孩子”怎么怎么的,好像今年小学才毕业,其实24了,是个傻大姐儿,没熟,属于半生系列。

有一天方米米后半夜才回来,一进宿舍就把大伙吵醒了,说朱成杰刚才在草地上摸了她。谁迷迷瞪瞪地说这属于性骚扰,让方米米明天告到学校去。方米米说她愿意让朱成杰摸,朱成杰摸得很文化,很舒服。大伙说既是这样,就另当别论了。问摸哪儿了,方米米愣冲冲地指指上头。问还有哪儿,又愣冲冲地指指下头,大伙就都蒙起头来笑。方米米说,有什么好笑的,朱老师说他把他的才气都传给我了,从上头传,下头跑出去怎么办,从下头传,上头跑出去怎么办,所以同时传,双管齐下!我探出头来说,快睡吧,方米米,你个大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