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08年第07期
栏目:中篇撷英
鲁国民发现鲁家庄的事情说不清楚。他只在家里蹲了两年多,庄里人就以为他已彻底还原成农民了,这辈子甭想进城去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县人事局的同志说,现今本科生多如牛毛,找不到工作再正常不过,但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是重视的,迟早会予以考虑的。人民医院的同志告诉他,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本医院只有五名,普通本科生也不多,所以人民医院基本定了,不定哪天就会下发录用通知的。中医院的同志说得更为透彻明白,他们说中医院在西医的挤压下步履维艰,为与时俱进他们加大了外科投入力度,因医资严重缺乏尤其主刀医生水平太差,把好人切割成废人的事故时有发生,因此名校优秀生正是他们急需引进的,院长就要召集会议了,这个会一开鲁国民的事立马就定了。
鲁国民只能等待二三十天时间,不是对县城里的领导们信不过,也不是由于上班的心情太迫切。说一点不急是假话,想想同时毕业于那所大学的同学们,有些走出校门直接进了单位门,有些在家蹲过几个月也进了单位,他没法儿不急。好在他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这事急不得,领导同志们已发话给他,他只需耐心等待就行了。二三十天就要奔县城去,是庄里人逼迫的,是鲁家庄人让他失去了耐心。鲁家庄人说,像老鲁家这种情况,要钱没钱,要根基没根基,大学白上了的主儿,庄里庄外三拖拉机拉不了。为尽快证明鲁家庄人的不对,鲁国民只有一次接一次地奔县城去探问。
鲁国民最为苦恼的是自以为聪明的爹。早在大三学期,老爹就在为他的出路操心了,千叮万嘱,要好好结交老师和领导,千万别怕花钱,只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花多少钱爹也支持。口气大得像个大富豪。其实爹没有钱,上高二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就捉襟见肘了。大学毕业时,家里的债务已经无法数清,亲戚朋友,邻里百舍,凡有点连扯的主儿,差不多都是爹的债主。爹仍在一如既往地鼓励儿子花钱,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无原则的溺爱,而是错误思想所导致。爹认为现今这世道没有钱寸步难行,落实在儿子的身上就是,没有钱打头阵,儿子的前程就会活活葬送。因此鲁国民上学期间,爹抬腿就往班主任家跑,往任课老师家跑;上了大学,爹没法儿往省城跑了,就撺掇儿子继续跑;大三以后,老爹接着跑起来,往村长家里跑,往有根有门的人家里跑。爹一边东取西借着,一边没命地跑来跑去。
鲁国民多次向老爹指出,爹的指导思想是庸俗的,错误的,幸亏不是领导干部,不然危害大了去了。儿子读书十七年,国家情况十分了解,就因为毕业生太稠了,一时难以安排,这就像儿子多了,而家庭过分困难,一时不能娶上媳妇一个道理。不管鲁国民的道理多么浅显明白,老爹都听不进去,抱定他的糊涂老观念,固执得雷打不动。随着日月的流失,老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居然悲观绝望起来,一提起儿子的事情就大放悲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还一边检讨批判自己,说自己是个窝囊废,官儿当不上,大钱挣不来,好儿子眼扑扑要耽误在他手里了!村长家的三个儿子,分明是三个地瓜包,好歹上完职高,却齐刷刷进了县城,如今都做上干部了!村长攀比不上,国梁他爹可是平头百姓吧,国梁那高中是花钱买上的,毕业证也是花钱买上的,可人家一毕业就提拔进县城去了,如今是重要干部了!
鲁国民听老爹提起鲁国梁,心里不是滋味。鲁国梁是他的邻居兼同学,是个标准的榆木脑子,学习的事情油盐不进,从小学到高中,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却喜欢向学习好的同学看齐,把学习好的同学看成自己的对头,气愤不过时还会寻衅开骂。鲁国民是老第一了,每次考试就要吃鲁国梁几回气。鲁国民知道是怎么回事,腰杆儿挺得更直了,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鲁国梁,觉得鲁国梁实在太可怜了。鲁国民跨进著名学府,鲁国梁进了县城机关,鲁国民蔑视依旧,没有硬件做后盾,就算进了北京也那么回事的。鲁国民毕业回家后,鲁国梁专程回村看望他,这时他已经干上环保局污染科科长,全县的污染问题都归他管。鲁国梁是坐着小车回来的,说是给老乡党老同学接风,捉住鲁国民就往车上拖。鲁国民没有去,心里道,国梁啊国梁,这回你可是占上风了,不过人生路程还长着呢,笑到最后的才是王啊。
鲁国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甚至连想到也不愿意。上苍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偏偏让他时不常地想到他,尤其在县城里跑着的时候,在村里人谈论到他工作的时候,鲁国梁的影像就出现在眼前,且飞速地清晰着,膨胀着,巨人样竖立在面前。老爹偏偏也时不常地提到他,羡慕之余,又让鲁国民去求他,说是他的能量如今大上了天,鲁家庄在外打工的人,遇上事儿就去求他。老爹劝导着儿子,同时又一趟趟往鲁国梁爹那里跑,鲁国梁威风八面地回村时,老爹干脆不回家了,变换着法子把笑脸往鲁国梁脸前递。老爹晓得笑脸不中用,可他老人家已经拿不出别的什么了,只有一张笑脸了。
鲁国民便呆不住了。然而,让鲁国民真正离开鲁家庄,暂且去县城里谋生的主要因素,是韩秀青的出走。这天下午,韩秀青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想先走一步,在县城那边等待他,鲁国民的世界便哐当一下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