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对鲁国民来说是熟门熟路。七年前他在这里读过三年高中,大学五年往返于省城和鲁家庄,县城是必经之路,近二年隔三差五地过来找饭碗,跑来跑去,熟悉程度已经不亚于鲁家庄了。
鲁国民却始终觉着眼生,感觉置身其外,眼前的物事远而又远。只有在看到鲁家庄的村民时,甚至仅仅是个庄户人打扮,鲁国民才感到亲近起来,身子也自由自在了。因此这回进城,他原该奔着心目中的亲人去的,况且是因韩秀青这个亲人而来。鲁国民没有去,不是不想去,而是担心在洗头房按摩室之类的地方找到她,会尴尬难堪,他想把自己安顿实落后再说,这样无论在什么处所找到她,心底不会虚飘,不行拉上她就走也可以。
鲁国民也没有去投奔那些昔日的伙伴们。这些地方他应该去的,他的衣兜里只有九十三块钱,他清楚这九十三块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必须尽快找到挣钱的活计,不然很快就会挨饿,露宿街头。那些昔日的伙伴们,会让他立即有饭吃有钱挣,对于过渡时期的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鲁国民也没有去找。他要去找他们的话,就等于说他的确还原成农民了。
鲁国民揣着老爹磕头作揖筹措到的九十三块钱,骑自行车直奔人事局去了。人事局出来又奔进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出来又奔进中医院。完后鲁国民开始寻找吃饭睡觉的地方,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自我推荐。鲁国民没走几家,就感觉不是在找单位,而是在讨饭,要不是韩秀青影儿样尾随着自己,他会一跺脚回鲁家庄去了。韩秀青的影儿不离不弃,一会儿在他脸前,千娇百媚地笑着;一会儿依偎在他身边,如杨柳轻拂,风情万种。
这个女人,他整整迷恋她十年了。他们俩不仅同村,而且同龄同级同班,直到高中毕业。鲁国民早就发现她是一个美人坯子,初中时心里就一动一动的,不大敢正眼看她。隔了一个暑假,鲁国民再次看到她时,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身子里的血液块垒似的凝滞不动了。鲁国民知道恋爱牵扯精力,他耽误不起,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进去。上课的时候,黑板上站着韩秀青;自习的时候,书本上躺着韩秀青;睡觉的时候,半空里悬浮着韩秀青,鲁国民的生活让韩秀青挤得满满登登,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了。鲁国民写出一封长达三十五页的求爱信,战战兢兢地塞进韩秀青的书包。
后来得知,韩秀青对这位细高挑个儿、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求爱者早已情有独钟。三十五页的情书形同一根结实的绳索,把两个高中生捆绑在了一起。不久他们便宣誓订终身,爱情俗语掷地有声,海枯石烂永不变心。鲁国民的担心并没出现,韩秀青没有影响到他的学业,相反倒使他的劲头更饱满了。韩秀青重视高考,比鲁国民更甚,比鲁国民的爹娘更甚,鲁国民在韩秀青娇美形体和莺歌燕语的激励下,如鼓满风帆的船,顺利进入著名学府。韩秀青因天分不足,未能达线,提前回村了。对此两人早有思想准备,所以情绪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只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五年,两人的心里充满了惆怅,但这是甜蜜的惆怅,因为五年过后,幸福甜蜜的小日子就正式开始了。两个人已经规划出了小日子的大体轮廓,鲁国民毕业以后,自然会高薪就业,韩秀青根本用不着上班,做全职太太就行了。鲁国民回乡以后,两人仍对美好的明天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他们三天两头见面,不是在鲁国民家,就是在韩秀青家,见面后先谈一下进城的事儿,鲁国民信心百倍,韩秀青坚信不疑。
鲁国民在鲁家庄一待就是两年多,韩秀青是主要原因,韩秀青是他的港湾,是疗治他心灵创伤的良药,韩秀青让他的生活充实而美好。变化是二十几天前的事情,韩秀青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她的爹娘有点等不及了,说是再等就等成老姑娘了,不如她先去县城里谋着前程,在那里等他。鲁国民的心里起了波澜,试试探探地道,秀青,爹娘的意思,是不是认定我就是个农民了?韩秀青说,国民,爹娘或许是对的,你看看你的这个家,就剩下个空屋子了,继续下去日子没法过了。鲁国民默然。秀青爹娘说得不错,老鲁家就剩个空壳子了,能卖的都让老爹变卖了,变成了学费,变成了礼品,其实连空壳子也不存在了,债主们如果硬起心肠,把空壳子屋卖掉也还不清的,继续下去真是没法过了。韩秀青说过这话当天下午就走了。
鲁国民的世界一下子发起了空,屋子空,院子空,整个鲁家庄全空了。鲁国民这才知道韩秀青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韩秀青比大学重要,比就业重要,比整个世界重要,有韩秀青便有一切,没韩秀青便没有一切。鲁国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呆了二十七天,还是咬牙切齿如坐针毡地打熬了二十七天。他知道作为民工进城于事无补,他在渴盼着奇迹的发生,渴盼着县城里领导们的通知突然到来。二十七天他瘦掉不止二十七斤,他被自己的模样吓着了,接着两股泪水哗哗地流出眼睛。
他到底以民工的身份走进城里来了,讨饭样一个门口一个门口地打听着用人的地方。他没想到没有熟人引荐,找个打工的单位也是这样的难。县城里楼房挨肩搭背,大小院落环环相扣,除了住宅就是单位了,但他找不到用他的地方,人家一听他找活儿干,上下打量他一番,就把脸挂上了,该干啥干啥去了。鲁国民找了七天,不能继续找下去了,七天里吃饭,买烟,住宿,外加修了两次自行车,腰里只有八毛钱了。这天夜里,鲁国民几经踌躇之后,趁着夜色走进了县行政中心大厦的工地。
他昔日最要好的几个伙伴在这里盖大楼,大楼的全称是珠山县行政办公中心,楼高三十八层,是县城里最高最堂皇也最险要的建筑。大楼在县城东南方,背依连绵的群山,面朝烟波浩淼的大海,环境十分优美。因是夜间,又是形同破烂市的工地,鲁国民没有看出环境的优美,只看到老高老高没入黑沉沉夜空的楼框子,以及楼框子四周一堆堆的砖头、水泥、钢筋木料、手推车之类的东西,在黄乎乎的灯光下堆积着。
鲁国民找到看门人,恭敬地递上一根烟,问鲁国军在哪里住。看门人摇头。又问鲁国宝在哪里住。看门人摇头。又问鲁国荣在哪里住。看门人摇头。鲁国民把多半盒泰山烟搁看门人脸前,请他给领导打个电话问一问。看门人说话了,他说打什么电话,民工都住在大楼里,想找谁进去就是了。
鲁国民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几个最要好的伙伴。这三个家伙还跟少年时一样鬼精,他们住在二楼的厕所里,厕所小巧,既保温,又隔音,他们制作出一个大床,又用砖块和木板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搁着吃饭的家什,还蹲伏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台放像机,与外面山长水远的大通铺比起来,很像一个家了。鲁国民走进去的时候,鲁国军鲁国宝鲁国荣三个人正躺在被窝里看碟片,是那种不堪入目的三级片。原来他们三个不光打工挣钱,业余时间还偷偷摸摸地倒腾影视光碟,在验看样片的同时,顺便也饱了自己的眼福。
鲁国民走进厕所屋,被窝里的人一愣之后跳起来,一齐扑向鲁国民,四个人登时抱成了团,拍拍打打地亲不够了。一会儿后他们问鲁国民进城干什么,是不是国家给安排工作了?鲁国民没有言语。他们看看他灰尘仆仆的脸,看看他皱皱巴巴的西装,情绪如退潮之水哗哗回落,不知如何表达是好了。
鲁国民艰难地道,领导同志们说了,我的工作还得等几天,或许是几个月,所以,我不想在家里干等了。鲁国军说,我操他个亲爹!走,给你接风去,我请客!鲁国宝鲁国荣热烈响应,但不允许鲁国军请,国民是三个人的弟兄,理应三个人同时请他。鲁国民没吃晚饭,午饭也是节省着吃的,一说吃饭肚子更饿了,吱哩哇啦地狂呼乱叫,他悄悄地咽下一口唾沫,对伙伴们说他已吃过饭,再吃就吃肚皮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