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有了博士称号,他的名片便很醒目地印了几个洋文字母,字母后头是“博士”两个汉字,洋文没人能看得懂,我问是希腊文还是拉丁文,老刘眨巴着小眼没说话,他的小儿子二泡告诉我,那几个字母是汉语拼音“收藏”两个字,被他爸爸删去了“o”和“a”两个字母,这就谁也不会读了。
老刘的古玩铺子是个三层小楼,坐落在黄金台村的北沿,朝南望是秦岭的连绵青山,朝北看是渭河的广阔滩地,风光是一顶一的好!刘家楼顶上飘扬着一面庄严的五星红旗,红旗的旁边是他自制的“黄金台收藏协会”的绿旗,镶着粉边,生动又活跃。特别是夕阳下,黄金台沐浴在金色落日中,老刘家的旗子衬着青山绿水,在晚风中舒卷自如,往往让人时空错乱,联想起宋江的“替天行道”和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名号来。在渭河边,这面带粉边的绿旗比红旗更有名,更招人眼目,一问“黄金台收藏协会”没人不知道。当年我闲了常到老刘的铺子里转悠,他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展示,比如清朝官员的帽子、绣花的小脚鞋、冯玉祥使过的茶壶、于右任书写的条幅……真的假的都说不清楚。老刘把他的二楼装扮成了县衙大堂的模样,一张卷边大案,后头是海水江涯红日喷薄的背景,两边是“回避”“肃静”的牌子,墙上立着衙役使用的哨棍、板子,一把太师椅,一块惊堂木,都是从私人手里收来的,货真价实。我坐在大案后头,把惊堂木啪地一拍,清脆响亮,威风无比。老刘说,咋个样,感觉不错吧?县长老张的办公室哪能跟我这个比!
我说,比张县长有派。
当时的张县长正为宿办合一的办公室闹耗子而一筹莫展。
老刘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把这地方借给我写作,这大案子几台电脑也摆下了,平展宽敞,要是写书法,六尺宣纸不用抻纸。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张县官审过案的台子上,在那些“回避”“肃静”的陪伴下,我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来。
老刘的内室挂着他自己的书法,书法无规无矩,无拘无束,伸胳膊撂腿,七扭八歪,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倒也有一番真性情。东边一幅是“我幸则我素”,西边一幅是“知足则长乐”,落着“黄金台居士”的款,裱了,用镜框装着,位置挺显著。两幅书法的上头都盖着闲章,东边是“静心”,西边是“墨香”,整个作品,唯有两个闲章还像回事,其他都是昏天黑地。一问老刘,说名章是用洋芋刻的,一次性使用,完了就让老婆炒了酸辣洋芋丝,以防别人假冒,俩闲章是在西安书院门口小摊上买的现成的,一大堆随便挑,三块钱一块。我私下跟老刘说,“我幸则我素”的“幸”应该是“行”;“知足则长乐”的“长”应该是“常”。
老刘看着他的书法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
老刘说,你把对的给我写下来,这伙哈,看了都不言声,成心看我笑话。
我把“知足常乐、我行我素”给他写了说,这个“则”字也得去掉,用不着在这里出现。
没几天,新的“我行我素”、“知足常乐”就挂出来了,在主席像两边,一边一条。我暗自替墙上的主席叫苦,摊上缺“a”少“o”的“博士”,想必主席也没辙。
我从青山退休回北京已有两年,这期间跟老刘几乎没有联系,这次他贸然跑了来,也充分体现了他的风格,烦你没商量,一切都是“我行则我素”。我怪他事先不打招呼,他说事先招呼就来不了了,那样我一准儿说有事,开会呀、采风呀,不接待的理由十分充足,百分之百不会在家。老刘说得没错,在家里接待这么一个人物,还真有点麻烦!我暗暗地为正写到半截的小说叫苦。
我让他把鞋换了,老刘不换,说城里人就是多事,地就是让人踩的,雪泥鸿爪,是件多么文雅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的爪上没有雪泥。
我说,地板是新铺的核桃木,我怕你踩坏了。
老刘说,核桃木有甚了不起,我院里的核桃树十几棵,二泡(他的大儿子叫一泡)一天上下几十回,从来也不脱鞋。
话是这样说,老刘还是很不情愿地把两只尖头皮鞋脱了,这一脱不打紧,一股热臭立刻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熏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我说,你还是快穿上吧,我受不了!
老刘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你让我脱的,我又没主动脱,空气已然污染了,总比窗户外头的雾狸(霾)好得多,看看你们北京的天吧,哪里有咱们青山透亮,也亏你在这儿呆得住。要不跟我一块儿回青山,回黄金台,现在山下的油桃花开得正美。
我说,就凭你这一双脚,北京的PM2.5得翻成二百五。
老刘让我找了两个塑料袋,把脚套上了,气味还是不能消散,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我问老刘来的目的,他说他的收藏事业要发展,北京是有大眼界、大市场的地方,他是来开眼长见识的。
老刘说话的时候一张脸很生动,小眯眯眼,厚嘴唇,眉毛上下乱飞,大黄门牙朝外翻,两颗小金牙闪烁其中,我寻思老刘搞收藏是干错了行,要演电视剧,效果不会比《民兵葛二蛋》差。天地间造就了这么张脸,真难为了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