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刘做了一顿炸酱面,冰箱里有现成的炸酱,下了一把挂面,连面码也没有,纯粹是凑合,想到我在黄金台老刘的家里,没少吃他老婆做的臊子面,那面都是现擀的,下到锅里团团转,汤宽肉烂,香菜蒜苗配以红萝卜鸡蛋,一碗是绝对不够的。眼下的我跟黄金台人比,缺了点厚道和热情。
老刘对炸酱面不满意,说吃着糊嘴,面也不筋道,糨子一样在嘴里。我说这是北京的代表吃食,家家都吃这个,吃了上千年了,崇祯皇帝上吊前就是吃的炸酱面。
老刘看着我,眼睛直往上翻。他对这个细节似乎很感兴趣。
在老刘吃第二碗面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把他安置在楼下马路对面的小招待所去住,这样于他于我都方便。我说了安排,老刘半天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我知道老刘是怎么想的,他是怕花钱,在我这儿住着可以省店钱、饭钱,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像当年我住在他们家写小说,青山绿水,山风徐徐,他老婆管吃管喝,整整半年,让人不想离开。我告诉老刘,住招待所我出钱,饭钱我也出,客来了,哪有让客破费的道理。老刘改口说二代身份证他没带,但是他带了老的,估计还能用。
老刘很聪明地给自己下了台阶。
我问老刘明天打算去哪儿。老刘说当然先上故宫,他向往故宫珍宝馆不是一天两天了,搞收藏的没去过故宫珍宝馆就好比秦始皇没吃过羊肉泡馍,羞见江东父老!老刘说他第二想看的是书画馆,我说,你不搞书法,看哪门子书画馆?
老刘说,你焉知兄弟不搞书法,兄弟现在也是中国书画院馆员呢!
老刘说着要掏证件,我让他别掏了,说我也不是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老刘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游离,有怀疑成分在其中。我说是让他的臭脚熏的,再坚持一会儿就昏倒了,游离只是前奏。
把老刘往招待所送的时候,他把纸箱、提兜存到我家里,他那个人造革的兜子有年头了,边边角角都磨得发了白,链子紧紧地拉着,又用塑料绳拴了好几道,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问兜子里可又是黄金台捡来的破砖烂瓦,老刘很神秘地说,比瓦当值钱,知道么?这里头有两块马蹄金,沉得很很的马蹄金!
我问他有多沉。老刘说,一块半斤,两块一斤。
我说,老刘你成啊,终于如愿以偿啦!
老刘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两块红杏出土来。不是我找它们,是它们自己找我来了。
还一下俩!我说。
老刘说,宝贝习惯扎堆儿,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一窝十几斤。
我说,这比中彩票都难,你小子撞大运啦!
老刘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它们就是我刘金台的,我一个人担不起这大福分。
……
老刘走后,装金子的破兜成了我的负担,掂量我屋里的东西,加到一块儿也抵不上这兜金子,为了这金子,我把老刘的兜子换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踏实,我想象着马蹄金的模样,想象着半斤重的大金块,以致在黑暗中都觉得兜子在放光芒。破兜子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我遏制着将它打开的冲动,压抑着无限的好奇心,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
马蹄金,通红的烫手之物啊。
黄金台位于秦岭北麓,这个名字,跟地里出现过马蹄金有关。这里曾经是汉武帝功臣军人们的墓地,墓地隔着渭河,对岸就是汉武帝的茂陵,高大的陵冢,威严地罩护着坐落在河水南边的这片高台。黄金台村位于高台西沿,小村背山面水,聚气藏风,景色秀美。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刘,是汉武帝的赐姓,汉朝天子还赏赐过归顺的匈奴首领也姓刘,叫刘寄奴。可是匈奴刘寄奴觉得姓刘是侮辱,他委屈大发了,后来他造反,毅然脱离刘姓,改叫赫连勃勃,建立了大夏王朝,连天子也不当,赫连勃勃,他要与天相齐。与刘寄奴不同,汉武帝的军士们接受了刘姓却是受宠若惊,十二分地感恩戴德,将姓氏视为无上荣光。太始元年,这些军士们曾经跟着将军征服西域,血战数月,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十几万人剩下了不到一千,伤痕累累,精力耗尽的他们给皇帝带回了十几匹大宛名马和上千匹西域好马。大宛马又叫汗血马,据说马跑起来出的汗像鲜血一样,名贵稀少。汉武帝憧憬着得到大宛马,曾经用黄金打造了一匹金马,送给大宛国王,意欲用金马换一匹大宛马。但是遭到了大宛的拒绝,不但不给马,还把使者杀了,汉武帝大怒,这才有了派大将李广利征战大宛之举。马是弄来了,人却死了不少,人和马比,马更重要,得天马者得天下,汉武帝高兴之余作赋《西极天马之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当年汉武帝西登陇首祭天,捕获白麟,以为祥瑞,将黄金铸成麟趾马蹄形,赏赐征战归来的将领。将军们去世后,马蹄金作为荣耀随主人陪葬,被带往另一个世界,幸存的兵士虽然没有马蹄金,却成了护墓人,空顶着一个高贵的刘姓与他们的将军们死死生生地聚在一起。黄金台村村民是守墓军人的后代,至今黄金台的百姓彪悍耿直,崇尚武功,秉性与周边其他村落迥然不同。